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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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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事》作者:冬小树

《青梅事》BY 冬小树

文案
怎么都不会想到。
从什么时候遇见,到什么时候再遇见。究竟是注定好了的,还是偶然得到的。
离不开的讨厌和说不出的喜欢,也由哪一天开始,突然变得相辅相成起来。
是否在十岁,二十岁,三十岁以及更长更老的时间里,都还记得你。
斜阳追朝晖。
竹马赶青梅。
琐碎的不能再琐碎,可都还是值得羡慕的事。
(闹别扭牵小手牵到大的温馨文:-D)
内容标签: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若愚,苏延泽 ┃ 配角: ┃ 其它:青梅竹马

牵小手牵到大的温馨文~

[第一章]

裴若愚承认自己刚才是走了神的。
桃花瓣洒了自己一桌子,还星星点点遮住了大半页书,'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华字被盖住了半边,剩一条墨线从粉红的暗影里延展出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私塾里一群学生被先生带着摇头晃脑的念。裴若愚装着抓抓耳朵,抬起手用袖子挡起脸,兴致勃勃的视线那头是一只色彩斑斓的鸟。那小东西正栖在窗外的桃树上,藏在那娇嫩的能掐出水来的桃花簇里,轻轻梳理羽毛。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先生煞有其事的拖着腔,可尾音每每又被抢了先的学生们盖过去,越显得童音高昂。这些都钻不进裴若愚的耳朵,他伸长脖子望那桃树,刚刚又飞来了一只鸟,就停在刚才那只旁边,把大红的喙,插进另一只松软的翎毛下,咕咕直叫。裴若愚看的起兴,胳膊放下来,碰倒了搁在一边的砚台。
哗啦。
清脆的杂音轻巧就截断了朗读声。先生转过身,胡子要竖起来。
"裴若愚!!"

苏延泽在一边笑的开心。裴若愚站在墙角连着剜了他好几眼。能多恶毒就多恶毒。
苏延泽就故意冲他仰起小脸,眼睛一眯,笑的跟朵花似的。可睁开眼睛之后却看见先生正一脸抑郁站在跟前。

"日成文章月成篇,斜阳追朝晖。"先生看看他俩,把那柄青绿小竹板握在手里,"对上来的就可以走。"
窗外天色有些暗了,可桃花瓣还在飘。先生说出来的话无论如何也变不了的,自己若再挨一刻还不能回家,那可真不只是小竹板那么简单了,裴若愚急的直挠脑袋。却刚好听见苏延泽不慌不忙的声音。"——春作繁花夏作荫……"
先生捋捋胡子点点头,却突然没了下句,就把眼一挑。"下面呢?"
裴若愚暗喜,把'苏延泽卡壳苏延泽卡壳'掖在心里默念了有几百遍。而外面雀儿啼的正欢。
苏延泽看看他,嘴角弯起来。

"竹马赶青梅。"


几乎要恨透了苏延泽。
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遇见了他的。裴若愚吸吸酸掉的鼻子,然后放任意识在回忆中如鱼自由潜底。

苏延泽收拾好东西要出门前又回过头来。快要落幕的春光把他的小脸衬得无限美好。
"最好去泡下井水吧。——否则肿的要拿不住筷子的。"

于是,几乎又要更深一层的。
咬牙切齿了。


记得那时才刚刚过了仲夏吧。
裴若愚扭了块金丝小月饼,还没来得及搁进嘴里。

"苏贤弟!!好久不见!"位居朝中重职的裴太傅满面红光地亲自迎了出去。而对面的那位陌生叔叔也躬身揖了下去。两个人几乎要热泪盈眶。
"一别已经五载了吧?——你这'一品皇商'这次怎么肯久居京城了?"
"哈哈。此行的确是来特向皇上进贡的,再来看看裴兄及嫂子,另外就是……"躲在屏风后面的裴若愚也随着他的目光渐渐下移,一个小娃娃就站在苏叔叔跟前,穿着掐花缎面小长褂子,长的眉清目秀皮肤白嫩,只是稍微带点怯生生的样子。
他年纪仿佛于自己相若,整个儿精致的堪比是京城怀锦阁柜台上摆的里那个最漂亮的瓷娃娃。裴若愚看得有些呆,然后拼命的咽口水。
"小子延泽,如今大些了,的确也到了该上私塾的年纪了。"

接下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实在是想不起了。裴若愚只记得自己用力挣脱了奶娘的手,然后神使鬼差的就冲着那个苏延泽走了过去。
"我,叫裴若愚!"摸索着想拉他的手。
苏延泽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那只已经被捏的没了形状的半块月饼。就丝毫不再犹豫的轻轻避过去。
"离我远一点。……你手真脏。"

后来才知道这个苏叔叔原来是有名的皇商,是他这个当太傅的爹的儿时好友。他常年游历在大江南北,那些只有皇宫里才有的奇珍异宝,古董稀玩,名贵药材等差不多都是从他的手里搜集来的。
可这些并不重要。
裴若愚咬着筷子,使劲瞪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苏延泽。
裴夫人正无比怜爱的摩挲着他的脖颈,"恰好跟愚儿一样大呢……生的这般好看,若是个女娃儿……"她面上一红,接着抬眼瞧了瞧裴若愚,笑容湖水一样荡了开来。
"哈哈……嫂子说笑了。想当年拙荆还在的时候,说若是个女孩儿,长大了就要配给若愚的。谁知——"苏叔叔抿了口酒,眼角微微泛红。苏延泽好像没听懂似的,望着窗外的某一处,不挪开视线。
盛夏。蝉鸣的响。是缓缓能磨进耳朵里那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好像一种盛大的邀请,不愉快亦不悲伤。
裴若愚就在这种声音里站起来,犹如英雄的就义般,本能似伟大的抗拒。

"我——才不要他!"

苏延泽慢慢把头扭过来,终于把裴若愚当成了视野焦点,仔仔细细的打量。


因为爹爹在苏州还有剩下的生意要打点。苏延泽很顺理成章的就在裴府住下了。
裴夫人亲自带领着丫鬟们赶着将院子里西南角那一间屋子收拾出来。院子外面种着一棵银杏树,不知到底有多少年代了,扇状的叶子互相折叠着,越发显的浓郁苍翠。裴若愚就一脸不满靠在树底下,苏延泽站他不远处,捧着个小包袱静静的看。
一个不大不小的隔景。把两人框在里面。
裴夫人往窗台上的小花瓶里插了两三支花后才突然想起来。
"这间屋子又大又幽静,不如就……"

于是裴若愚就看见一众人风风火火折回去然后卷着自己的铺盖又从眼前匆匆而过。

"哎哎哎。你们做什么?"他诚惶诚恐的冲过去,用力把住门框。
"小少爷~给您搬家喽。"一个丫鬟对他笑眯眯的说。
"不是要……"裴若愚一时腾不出来手,就用下巴点点苏延泽,"要搬给他的吗?"
丫鬟刚要回答。裴夫人就已经走了过来,轻拍他肩膀。
"当然是你跟泽儿一起住。——怎么?这么大了还想跟奶娘睡?"
裴若愚一下语塞。目光范围内苏延泽已经在某一角勾起嘴角,甚至噗哧笑出声来。他有点承受不住,脸唰一下变得通红。

"我……"
他难堪的瞥瞥苏延泽。苏延泽装作没看见,揉揉眼睛继续望两只雀儿在墙头打架。


其实是个很小的院子,被一条青花石铺的小径整整齐齐的划分成几部分。草坪修剪的平整,靠墙的碎石花坛里全塞满了月季,而另一角的小水池里甚至还飘着三四朵荷花。裴若愚就记得自己再小一点的时候,曾在那棵粗壮的银杏树上扎过秋千。
裴夫人走的时候只留下了四个丫鬟。由于隔壁便是主室,也不需太过挂心,只是简单的吩咐几句而已。
苏延泽也并不太懂多少繁缛礼节,他环顾这个地方,虽然陌生,但比起自己随着爹爹到处奔波经常居无定所的日子来说,反而渐生出一种莫名的踏实感来。
下人们各自打理各自的事情去了。而裴若愚坐的离自己远远的,把不情不愿横七竖八写了一脸。下午的太阳变得不那么刺眼,透过雕花窗户和轻纱幔子,在地板上印了好大一个精致影子。而空气中那些凌乱或规则笔直笔直的光束中,不安分的灰尘上下翻舞着。
自己在这一头。裴若愚在那一头。中间像隔了水面般经过了透明的折射,无意间就放大了他光洁的额头,挺拔的眉毛,细长的眼睛,或者微微挺起的脊背。
还有他那绷红了脸底气十足的那句'我才不要他',竟又浮上来,让自己微乎其微的,有些在意了。

可谁都不说话。在不成形的一条界线两端,无比谨慎的各自占地为王。
裴若愚躺在自己的暖阁里,抖抖帐子或翻翻枕头,可怎么都不自在。他装作拿东西似的猛然瞟过去一眼,一眨眼的光华里,那个小人影依然安静的坐在那里,从门口淌进来的一束光,将他照的闪闪发亮。

"喂。"
裴若愚吸了口气,仗着'这是自己家'的底气,还是率先开了口。
苏延泽看看他,没接口。
"我比你大,所以你应该听我的!"先稍微铺垫一下,裴若愚指着不远处的一张小几:"从那里开始……"忽然觉得不太妥,忖度了一下,手指又向前挪了几分,终于确定下来。"从那张桌子开始,这边是我的,那边是你的,我们互不侵犯,谁要是过了界……就给对方打三拳!"说完冲他晃晃拳头。
苏延泽四下瞧瞧他给自己'分'的这么可怜的一小部分领地。倒也没表示出来多大的不满来,只是轻轻的问。
"你确定了?"
"确定了!"
"不反悔了?"
"反悔的是小狗!"
"那好。"他低头继续摆弄自己的小包袱,一小会之后又抬起头来看裴若愚。"——门口在我这边。"

[第二章]


过后裴夫人会在某些场合的茶花会上,对着那些只带着闺女来的官僚太太们,优雅撩撩带精致刺绣花边的宽大袖子。"其实两个男娃娃也蛮好——稍微闹了些罢了。"

可裴若愚觉得不好。
这个念头自从他翻了一次房间窗户后,脚不慎正好踩到下面形状嶙峋的鱼池石头,而导致小腿肿的直到上私塾前一天才好。
而一直到很后来了,他都会鼓足勇气很无谓的走向苏延泽,大义凛然的伸出左手或者右手。
"那个,哼,给你打!"
苏延泽就就着和煦的朝阳或者恬淡的夕照仰起脸,看着他一脸臭烘烘的表情,湖一样清澈的大眼睛得意的眯起来。

私塾里已经走得没人了。
裴若愚因对不上对子活生生被先生打了一十二个手板,积攒在手心里的红都能艳过院子里的桃花了。
鼻子酸酸的,委屈跟不满加上火辣辣的疼狠狠摩擦着通红的眼角。刚才打板子的时候的确是因为苏延泽还在这里,自己硬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而现在剩下自己伏在桌子上老大不情愿的去赶那'罚抄书十遍'的结果时,却怎么都忍不住了。
毫无预兆的,一大颗眼泪啪掉在了纸上,把好不容易写好的那个'桃'字化开一片,洁白的纸忽然呈现出一片乌青的印子,像极了外面泱泱欲黑的天。
裴若愚懊恼到死,他一把拽下那张纸揉成团使劲一丢。纸团三蹦两蹦恰恰停在了前面苏延泽的桌子上。跟自己是一样黑底暗花的桌面,反射着亮堂堂的光。
纸砚摆的整齐。那个插满笔的青花笔筒安静祥和的坐在桌角。
裴若愚冲那里望一眼,狡黠的笑起来。

私塾后面紧挨着就是一座小丘,头一眼望过去就看得见有条小溪自上面灌下来,白白细细一条线,穿过高高矮矮的灌木丛,再从他们讲学的草堂底下流出去。院子里的那几棵,是先生去年特地让人从后山上刨下来的桃树,而今已经争先恐后的,开出了繁盛的花。
初春的黄昏怎么说都还是有点凉。裴若愚蹲在溪边,将怀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苏延泽的细纹砚台,苏延泽的小羊毫笔,苏延泽的青花大笔筒……叽哩咣当一股脑的全被他用衣服兜了来,排队似的列在眼前。
身后桃花香甜得发腻。碎雨一样的花瓣随了微风,洋洋洒洒落了少年一肩头。
裴若愚咬咬牙,噗通噗通几声之后,那些东西都沉了底。黄杨木的毛笔在水面上打了个优雅的旋儿,也瞬间被湍急的溪流卷至没影,只剩下墨迹浮上来。
裴若愚坐在原地,手放在水里不舍的提出来。微凉的水跟绸布似的,轻触着灼痛的皮肤,一霎那的舒适感沿了神经钻进心里。'去井水里泡一下吧。'——那人那话,也许并不只是嘲讽而已吧?
他身子微微一抖,连忙撩起袖子,使劲往水里捞去。尖石,细沙,甚至是来不及逃走的鱼,掠过指尖的,唯独不见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太阳已经被云淹没的只余下顶端还在,青灰的树干几乎要变成青紫色。裴若愚这才带着放弃似的落寞甩甩胳膊。'苏延泽活该'到'谁让苏延泽这么坏'从心里重新翻滚了整一个来回都始终无法让自己彻底释怀。"大不了今天给他打三……四下好了。"这么决定着,裴若愚站起扑扑身上的土,走开两步,又禁不住回头望上一眼。

花瓣落在水里,祥和伏在晶莹透亮的水面上。
一点斑斓,二点娇艳。


十遍书怎么都没能完成。裴若愚踢踏着小石子往府里走,边琢磨着该怎么扯谎,总不能说'先生拖堂了'——苏延泽回去一说肯定就穿了。
再免不了又要跪上两个时辰。

穿过弄堂的时候却发现了苏延泽。他正倚在弄堂口闲闲的翻着书。
竟然还没回去。
"你你你……"不禁瞪大眼睛瞧他。
苏延泽看他来了,就合死书。"我随便逛逛,走吧。"说完就回头将他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遍。
"干嘛?"裴若愚被他瞧的心虚。
"……没事。"苏延泽盯着他衣服下摆沾上的泥和藏在袖子里跟了一路还没掉的花瓣,摇摇头,扭脸先走了。

回去请安的时候,果然被问了'怎么这么晚',"先生今日讲的迟些。"而苏延泽一脸坦然的笑着答。
很明显的袒护。乖孩子苏延泽偶尔的撒谎竟然一点都不会脸红,包括他在弄堂口等自己那么长时间。
他应该跟自己水火不容的。
裴若愚不大相信地盯着他看。直到苏延泽扭过脸来跟他说'喂你汤要洒了。'。
——这是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感觉。
是感激还是讨厌。裴若愚敲着脑袋想了半天还是不怎么爽快,于是决定在苏延泽刚跨进房间时喊住他。
"喂!那个……"
"嗯?"丫鬟早已经点上灯,苏延泽站在桌前将一卷《诗经》展开,"我是不会帮你抄那十遍书的。"不容商量的语气。
"啊?"
"哦……鉴于某人有特殊情况,"苏延泽看看他的手,用指甲轻轻弹去笔上多余的墨汁,冲他展开'我真善良'的微微笑。"今日的拳头全都记到明天好了。我不介意的~"
"……"裴若愚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他握了握拳头,还是气呼呼的坐回了自己的暖阁里。抱着怀开始懊恼自己为什么当时不一冲动将他那张桌子也一起给扔进溪里去。

夜逐渐深了。
苏延泽搁下笔,伸展伸展发酸的胳膊。哈欠抽丝一样从身体里剥离出去。
而那边早就响起来了没心没肺熟睡的鼾声。他隔着灯影踮脚望了望,才放心的走过去想将刚写好的那几页纸放在他桌子上。
"苏延泽,你这坏家伙。"躺在床上的人边呓语边恨恨的捏着拳头,清晰的尾音未落,就一头又陷入了沉睡中。
苏延泽动作顿了顿,便毫不犹豫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梦很香很长。蛰伏在窗外的虫鸣伴着皎洁的月光开始了连续不断的此起彼伏。
什么时候埋下来的念想,静悄悄扎深了根。
此起,彼伏。


苏延泽今天打的毫不留情。一二三四五六,六下全结结实实砸在了肩膀上,一下没少。
裴若愚疼的呲牙咧嘴,连去私塾的路上都还在晃肩膀。"哎拜托你下次不要老打同一个地方!"裴若愚贴过脸去露出'会疼死人的'的怨念表情。
苏延泽装没看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先生拿小青竹板点的苏延泽那空空如也的桌子上笃笃作响。
同窗们纷纷投过来无比疑惑的目光。苏延泽站在'"莫非失盗啦?","瞎说私塾中哪有进小偷偷书的道理?"'等杂乱的议论声中低了头没说话。
坐在后面的裴若愚觉得自己此时应该笑得最欢畅了,他使劲撇撇嘴可就是笑不出来。
"哼!你收拾得可真干净!"先生知道这私塾里十几个全是京城中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唯独苏延泽一个是借读身份,不过也好在他平常有够优秀伶俐,否则肯定要是被撵出去的。但笔墨纸砚一样全无实在是对他这老夫子的大不敬。"你怎么不连桌子一同搬回家去?!"
接着四下里就传出来几声没忍住的'嘻嘻'声,苏延泽红涨了面皮,他紧紧咬着嘴唇,并不做任何解释。

明明是成功的报复到了。
可裴若愚怎么都幸灾乐祸不起来,甚至还有那么一丁点的难受,在心里膨胀的无声无息。终于他定了定神,大义凛然的站了起来。
"先、先生!"
顿时所有视线的焦点全部转移到他身上来。"唔?"先生盯住了他。
"让、让他同我一张桌子吧。"声音到最后细的快没了声响。裴若愚满脸发烫。

等到苏延泽从桌子的那一头坐下,裴若愚忙不迭的将自己的纸笔挪了过去。同时心里还在琢磨着要说些什么好。
是'不用谢'还是'不客气'。
在先生转过身去念书的时候,反倒是苏延泽先开了口。
"下次……"动静轻轻的,看不见他有什么表情,只是嘴角似有若无的翕动着。外头暖烘烘的光照亮了桌子一角。
"再扔东西的时候,记得别扔在溪流的上游了。"

[第三章]


"我错了我真错了。"
裴若愚自己整个身子都快趴桌子上了,摆出一副'我就是那鱼肉'的标准模样。"给你打吧给你打。"
可苏延泽还是不理他,躺在一边拿书遮住脸。
虽然怎么都没想通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的这犯罪过程,但大部分的良心谴责仍让自己老实交代了错误。
"喂!……苏延泽!"
苏延泽终于露出一边眼睛,稍稍的拿'我跟阁下很熟吗'的目光扫他一眼。
裴若愚泄了气。"那你说怎么办?"
"……要不要告诉裴叔叔呢?"
"我把我的东西给你扔一遍?"
"……要不要呢?"
"那你把我扔溪里好了!"
苏延泽放下书,歪着脑袋异常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好主意。"

迎春花灿烂的不成样子。那几簇月季也先后抽出了丸子大小粉嫩粉嫩的骨朵。廊外倚着墙长的银杏树,扇形的叶子刚展开,就一层一层绿下来,苍翠的不得了。连花猫都蜷在池塘边上,慵懒无比的将眼睛眯成线。
苏延泽靠着半月镂花窗户,隔着银红纱帐,逗得那笼子里的花脸鬼皮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裴若愚从身后的荷花瓣灯里面抬起凄惨的脸。"喏,好了。"
折的端正的书笺,被很不情愿的递进对方手里,上面郑重的写着几个大字。
自愿供苏延泽使唤一个月整。于今日起生效。裴若愚。
"'愚'字少了一点。"苏延泽看了看重新掷给他,"莫非你真想在上面摁个手印不成?"
怎么这么轻易就被识破了。裴若愚怨恨的撇撇嘴,只好又添上。
"嗯~"苏延泽接过来收好。"反悔的是小狗喔。"咪咪笑的很是开心。
裴若愚皱了眉头,沉痛弥漫了一脸,却又无可奈何的点头,然后看苏延泽得意洋洋的又转过身去。
一时间,错觉似的,竟春光大好。


其实接下来日子都过得飞快,外面的花拼命的开又拼命的谢,在江南打点生意的苏叔叔除了每月寄来的信,偶尔也回来了两趟。给裴爸爸的碧螺春茶,给裴妈妈喜欢的盐扁竹笋跟胭脂,还有顺带回来的什么张小泉剪刀,西湖绸伞,王星记扇子等等等等,倒都还不如那几大纸包的麦芽糖或苏氏梅子在裴若愚眼里占得分量更大些。
他说将那边生意全转回来还要些日子,估计下次来的时候就该考虑在京城里置产买房了。
裴妈妈把苏延泽抱的比抱裴若愚都紧,眼圈红红的。"泽儿在这里又灵又乖,我实在喜欢的紧。若哪一天真要走了,还真要舍不得。"

"这么说你要搬出去?"等苏叔叔走了之后,裴若愚望着正发呆的苏延泽。
"还没这么快。要让你失望了。"苏延泽瞟瞟他。
"也没有太失望啦……"裴若愚笑嘻嘻的抓了一大把麦芽糖塞进嘴里。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两个人虽磨磨合合吵闹过几次也没能引起什么波澜,倒是苏延泽手里的那种'供驱使XX日,裴若愚。'的信笺日益增多有点让他自己有点小郁闷。
苏延泽倒都没有特意为难自己,除了从某一天开始不许让自己再跟他炫耀的身高之外,还有就是每天按惯例打的那三拳——不过裴若愚诧异极了,苏延泽这几天总是一副睡不够的样子,打着呵欠捶他三下,揉揉眼睛就又带着一脸'你不要烦我'的表情再睡过去。
"喂你怎么啦?"裴若愚推他,"该去私塾了喂。"
苏延泽不答应,整个儿快陷进被子里,露着一小点额角,白白的嫩嫩的。
裴若愚跳下床去,又回头看看他,有点不舍得挪开视线。
其实……有时……
也并不那么讨厌。

先生布置下两篇文章,好像有急事先回家去了。学生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处玩,连跟来的书僮们也百无聊赖的坐在院子台阶上扯闲天。
裴若愚伸个懒腰,刚才在外面桃枝上戏耍的雀儿看见有人就慌忙飞走了。从后山上一路下来的小溪横跨过整个私塾院子,围着那几棵桃树转了一个大圈,最后从自己脚底下流了过去。不急不缓的,哗哗作响。
苏延泽趴在桌子那一头睡的正香。脸埋进臂弯里,微微向自己这边侧着,睫毛修长。袖子上的花纹被反射印在皮肤上,勾了薄薄一层金黄的边,剩下的全是吹弹可破诱人的嫩红。
裴若愚这才发现他睡觉的样子实在是好看极了。
平时嚣张的不可一世的苏延泽,原来安静下来可以这么乖。
让人,忍不住想欺负下。

"喂!裴若愚!"脖子一下被谁挎住,先是被鹅黄袍子挡在眼前,接着垂下来的是大咧咧的笑。"看什么呢?"
是张怀谣。张大学士家的张小公子。
"哎?"
张小公子一屁股坐在他跟苏延泽之间,脸上堆起神秘的笑。"你知道杜庭竹这几天为什么没来吗?"
裴若愚回头看了看,靠后的那张桌子的确已经至少有两三天没见人影了。
"不是病了吗?——还是风寒什么的?"
"切切切——什么风寒?"张怀谣扯过他脑袋,小心凑到他耳朵上。"他——遇——着——鬼——了!"

裴若愚把嘴唇都快咬破了,依旧是没忍住。
"噗——"他一巴掌拍在张小公子脑门上哈哈大笑,"我看他肯定是遇见你了吧?"
张怀谣伸手给了他一拳头。"我说真的!方才听外头那几个说,现在连床都下不来,家里专门请了天师烧起符纸,正作法呢!"
"……喔?"
回想起来,杜庭竹倒的确不大对劲。起码在前几天,只是因为在讲学的时候睡觉而被先生罚站在墙角就至少两次了。他低着头红着脸为逃避大家凑过去的目光而拼命往半卷起来的黄竹帘子后面钻的样子,似乎一下又重现在眼前。
然后就没有来了,说是生病了。
"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是很奇怪?"张小公子脸上洋溢着莫名的忧郁感,摊着双手。"要不要……去瞧瞧?"
裴若愚没理他,他绕过面前人的身子,愣愣的望着扑在大阳光里睡得无比酣畅的苏延泽。
连他也睡着了。
身后突然泌了密密麻麻一层寒意,从脊背到头顶,迅速的蔓延。

"你没事吧?一副要死的样子。"
在回府的轿子里,裴若愚戳戳旁边人的胳膊。
苏延泽眼睛红通通的,好像刚睡醒的兔子。他特不悦的瞥了一眼裴若愚,加上没精打采,懒得搭理他。
"去不去东城看杜庭竹?跟张怀谣他们约好的,一起去吧?"
"不去。"
"去啊为啥不去?"
"不想去。"苏延泽对着窗户打个呵欠。
"……你就懒吧懒吧晚上睡不着了不要来找我!"
苏延泽一下愣了,被戳到心事似的红了脸,裴若愚好像没在意,他掀着轿帘冲外面喊:"送我去东城!"

[第四章]

裴若愚一去就去了大半天。到了晚上掌灯时候都还没回来,裴夫人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遣人去东城接了两三次。这才带回消息说是那边已经留住吃饭了。

"愚儿也忒淘气,明知道人家病着,还非要去闹。"
裴叔叔没回来,苏延泽陪着裴夫人吃晚饭。他浑浑噩噩睡了将近了一整天,精神在才好了点。裴夫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扯些闲话,一边把一片醋蒸火腿夹进他碗里。"泽儿怎么没跟着去?"
"啊……方才有些不太舒服,就没……"苏延泽赶紧回答,却看见裴夫人正瞅着他笑。
"这么瞧过去,可真真像极了你娘呢。"
藏在薄纱宫灯里的烛光被拉得老长,掺杂进空气里柔和的发酵。苏延泽垂下眼睛,静静听她声音在耳边散发。
"现在看见你们俩,就想起来你爹跟你裴叔叔,他们俩也是从小一起长大,一只碗里吃出来的兄弟,好的不得了!——当时就说定了以后两家要结了亲才算的。谁知道到头来又都是两个男娃娃。"裴夫人拿起手帕抹抹嘴,又笑起来。"你俩一个生在年头,一个在年尾,差了整整快一年,这么说起来泽儿原来应该是我们家的媳妇儿呢。"
苏延泽手猛一颤,碗差点就飞了出去。他紧紧抓回来抱进怀里,惊魂未定地坐在那里,呆了好一会。

现在屋里就还剩苏延泽一个人了。他缩在床上翻了两页书,考虑了半天还是叫来了丫鬟让她把灯再弄亮些。
屋子里还是黑洞洞的,积聚在边边角角里的那些阴影,浓的像砚台里的墨汁,在错觉里正渐渐向自己靠拢。苏延泽四下小心望望,又往里缩了一些。
裴若愚还不回来。
裴若愚你怎么还不回来。

"少爷回来了?"
随着门口小丫鬟的一声招呼,苏延泽一下就从暖阁里跳了出来。正好对上兴冲冲跨进来的裴若愚。
"你这么兴奋干嘛?"裴若愚奇怪的看他。
"啊?"苏延泽一愣,随即转移开话题。"怎么样了——我说杜庭竹……他怎么样了?"
"——染了些小风寒而已。亏张怀谣那家伙还编的出他遇鬼了请了法师之类的鬼话把我给骗过去,谁知道去了之后也就他俩……"裴若愚突然有点语塞,他拧了眉毛,一副很难以理解的模样。"他俩……"
"他俩怎么了?"苏延泽听得好奇。
"反正很奇怪就是了!"裴若愚吸吸鼻子,一时想不起来该怎么形容才好,又看苏延泽在烛火底下被映的红扑扑的小脸可爱死了,就顺手敲了下他额头。"你呐?你怎么样?"
"拿开。"苏延泽伸手将他的爪子拍开,提了书转身又躺回到自己的床上去。他对着一脸'干嘛'表情的裴若愚轻轻抿着嘴角,要多坦然就多坦然。"……笨可是会传染的。"

夜宁静而深长。窗外黑漆漆的,连一丁点光都没有。
院子里池塘中的鱼不安分的浮起又沉下,咕噜咕噜的吐着水泡;不知名的虫鸣,沉寂在某一处,又忽然响起来。各种动静相互叠杂在一起,活泼又安宁。
裴若愚在房间那头来来回回翻了几下身子,又不动了,并没有多浓重的呼吸声。苏延泽侧耳静静听了一会,分辨不出他到底睡着了没。但实实在在的存在感,就这么顺着静谧滋生出来。

快要离开了。
爹爹的上一封来信里说的清清楚楚,已经预定好要在东城购置下一处宅子,最迟下月初便会回来看。
东城。裴若愚家在西城。
不长不短的距离。
苏延泽叹口气,脑袋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但又不知道是什么,他拿被子蒙住头,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月亮把自己的身影浓缩在脚下变成一个小点。
苏延泽摸摸回廊上的柱子,挂在檐下的一长串灯被风吹的荡起,露出来那上面刺啦啦光滑的反光。
原来自己家的院子格局竟然是照着裴府的院子造的?苏延泽恍然反应过来,他借着月光四处望了一望,那嶙峋的假石,曲折的长廊,就连在廊口蹲坐的铜狮,都一模一样。

"苏延泽。"

好像有人叫自己,苏延泽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手摸到的地方是冰凉无比的触感,从指间传过来,真实的让人无法相信。

"苏延泽。"

是梦吗。
那这实实在在的感觉又是什么?几乎连风贴着身体怎么样擦过都能感觉的到,近处的虫鸣,远处的鸟啼,和在自己身前身后铺了一地明晃晃的月光——月光?今天分明是弦月,怎么还会有月光?!
苏延泽一震,猛然睁开了眼睛。夜刹那间变成了流动的液体,铺天盖地的向自己卷来,一瞬间淹没了整个视野。突如其来的恐惧感,狠狠钻进身体里打了一个重重的回响。
"苏延泽!"接着就有人狂奔过来捂住了自己嘴巴,将那几欲脱口而出的尖叫声给融化在手心里,等待消弭的干干净净后,才舍得放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苏延泽坐在地上,心脏扑通扑通一直跳的像头小鹿乱撞,冷汗也浸透了衣裳。他茫然的呆了一会,才碰碰蹲在旁边一脸不解加凝重盯着他的裴若愚。
"……这是哪?"
"东厢的院子啊。"
"哦。"苏延泽又反应了一下,才发觉不太对劲。"嗯?"
"是啊。我看见你从床上爬起来就往外走,就跟了来,喊你也不答应。谁知道你一路瞎逛逛到这儿,然后就摔倒了。"裴若愚把'不放心'仨字咬进嘴里,伸手又敲了一下他脑袋。"——你到底在发什么癔症啊?"

梦游。
——莫非这一连几天夜里连续做的,竟不只是梦?

苏延泽脸发起了烧,"谁让你跟来了?——我睡不着还不能出来逛逛吗?"话尾带着明显的底气不足,他定了下神,往外挪了挪,自己挂着一头一脸的惨象歪在他怀里实在是让人感觉没面子极了,忍不住又加一句。"你自愿跟出来的管我什么事。"
相当无辜的表情。
"那好。"裴若愚拍拍手站起来,"那你当我也是出来梦游好了。"
"你去哪?"可还是不由自主叫住他。
"回房睡觉!"裴若愚翻翻眼皮,提腿要走。"我游累了。"

"喂。"
身后的少年最终甩脱了那层故作强硬的外壳,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一起走。"
于是声音又小了些。
"我怕黑。"


日后再说起来,裴若愚每每都会说自己当时要差点笑破肚皮。
平时拽的二五八万的苏小少爷竟然怕黑。裴若愚拍着苏延泽的肩膀,嬉皮笑脸的拉过来他要仔细考究考究'怕黑'这种毛病是否会传染。
苏延泽始终无动于衷。只是他偶尔会若无其事的掏出那些张'卖身契'来,一脸恬淡的对着裴若愚抖一抖,然后把手抵住下巴极其认真的思考。

"到底要怎么使用才好呢?嗯?"

[第五章]


这几天都在讨论杜庭竹。
他最终是来上学了,眼圈儿红红的一直扯着张怀谣的袖子。张怀谣几次把他手给甩开,他都又像橡皮糖一样黏上来。
"你老拽着我干嘛?"张怀谣脸红了,使劲儿拿眼瞪他。
杜庭竹跟受了多大委屈一样,立即小嘴一扁,眼泪就扑簌扑簌落了下来。可还是不松手,干脆就拿他袖子擦鼻涕。
张怀谣没辙了,也就不再管他。极其抑郁的坐在一边。

"喂。"裴若愚碰碰旁边,"你瞧,是不是很奇怪?"
苏延泽扫他一眼,继续捧着脑袋读圣贤书。"你笠翁对韵还没背吧?一会先生要检查的。"

日子过得流水般欢畅。
连续几天的细雨把私塾内外长的那些小草给浇灌的水嫩水嫩,青灰泛黑的石头缝底下,接着就有促织爬出来,惬意的舒展长须。
学堂里斗促织成了瘾。少年们捋起袖子,扎成一堆。屏住呼吸神情紧张,紧紧盯住罐子里的那两只小东西,青紫,黑红,流光溢彩。将军般耀武扬威,一举一动都牵动得起来一场惊叹,战的酣畅淋漓。

苏延泽亦坐不住,他抱着书在外围踮了踮脚,看了大半天才看见一个瓷罐子亮白亮白的沿儿,裴若愚正聚精会神地坐在旁边,手里掂着一根长长的狗尾须,小心的拨动,嘴里配合着还发出'嘘嘘'的声响。
"傻透了。"苏延泽挑挑眉毛就坐了回去,来回翻了两页书,可一个字也没看进眼里去。听说先生他家小孙子拉肚子,他急的连功课都没布置扔下书跑了,这才得以让裴若愚把藏在桌子底下的促织罐子大大方方摆上来。苏延泽发了会呆,干脆收拾了书包,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裴若愚我回家了。"
"回吧回吧。"裴若愚连头也不抬,"方齐凉!你那只都断了腿了!!"

天还未过午。
路边屋子墙根底下草长的茂密,被阳光抹的青翠油亮。而藏匿于其中的,是那一声长过一声的蛐蛐儿叫。
苏延泽听得清楚,他忖度了一会,就掀开了轿帘子。"先不回去了。"

"苏小少爷!"
福硕当铺的常老板一脸惊讶,亲自出来打起蓝色门帘将苏延泽给迎了进来。

这福硕当就是苏家还在京城的产业之一,几乎能算得上是京城里最大的当铺了,而常老板即当年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老伙计。苏爹爹走之前还特意来关照过一趟,说苏延泽在京的一切吃用住行等花销皆直接由他负责便是。
常老板连忙请苏延泽堂上坐了,又奉上茶。
"小少爷是不是遇见什么事情了?——纸笔那些物件是不是不够用了?"常老板笑开了眼角边的褶子,这小少爷连续住了几年,上这里来还真是头一遭。
苏延泽起身谢了,捧着茶抿了一两口,就冲他张了嘴。
"我想要促织。"
"啊?"常老板以为自己没听清,眨巴眨巴眼睛看他。
"我说我想要只促织。"苏延泽则清清嗓子又说一遍,笑的甜甜的。
"这……小少爷,"常老板有点哭笑不得,白玉毫笔霜花纸,石英砚台流萤墨,在后面柜台上给他预备了几箱子,可第一次开口偏偏要的是……是'促织'……"是什么样儿的?金的?银的?黄玉的还是翡翠的?明儿刚好要去钱塘取货,我叫他们给你带回一套嵌了西湖珠的来……"
"要活的。"苏延泽打断他,想了一想,又赶紧补充下:"找那种厉害点的,谁也打不过的最好——明日午时三刻,我来取。"


裴若愚拎着他的常胜将军兴冲冲进了房门。
"嗨!你猜我的'大青牙'今天赢了多少局?——连胜七局!!你是没看见张怀谣他们那个嘴歪的……"他把袖子捋的老高,跟不小心看见了冬瓜藤上开出了小梨花一样,眉飞色舞炫耀个不停。
苏延泽抬起头,眼角挑着'大青牙,你长得跟个大青牙似的'的不屑瞟他一眼,撇撇嘴没说话。裴若愚拉开挂在窗边的小竹笼子,小心将他的将军从罐子里捏出来再放进去,"苏延泽你也捉只来啊,今天同学们都去捉了,就你自个儿还闷在家里,看等明天大家都不带你玩,哭鼻子的时候我不哄你。"
"谁说我没有。"苏延泽本来不想搭理他,却还是被'哭鼻子'仨字给刺激到了。
"那你拿出来啊!"裴若愚笑嘻嘻的掐着腰,他稍微左右环顾了一下,除了屋外檐下金丝笼里,花脸鬼皮那两只雀儿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大青牙,急的唧唧喳喳上下扑腾之外,还真没看见哪有促织的影子。
"三局之内你要是能赢我一次。"他放心的冲苏延泽伸出三个手指头,"我就……"
"给我打三拳是吧?"苏延泽则继续看书,"爱给不给,懒得打。"
"……我裴若愚给你当马骑!"裴若愚拍拍胸脯。
"好!"苏延泽啪一声合上书,胸有成竹的对上他精致的细长眼睛。

"一言为定!"

裴若愚拧紧了额头。
自己用菜叶露水美美滋养了一个晚上的大青牙,此刻正缩在罐子的另一边,瑟瑟发抖。昨日连胜七局的大好风光丝毫不再,甚至连须都已经折了一半。
苏延泽用狗尾须轻轻挡住了自己这边还在蓄势待发跃跃欲试的促织,冲裴若愚亮出三根手指晃了晃,"——还要继续吗?"

常老板果真是常老板。福硕当铺的'京城第一当铺'的名号自然也不可能是空的。就在昨日苏延泽前脚刚出门,常老板接着就集合了所有的伙计,慎重的吩咐了几句,就全体浩浩荡荡的紧急出动了。京城各地大大小小的虫市斗场,山涧野林小草丛,在霎时间都打出了'福硕一字号'的光辉招牌。
而后,由常老板的带领下,所有人,抱着所有的战利品,就在当铺里面,斗了整整一个晚上的促织。
而眼前这只,遍体通墨泛紫,翅梢五彩带金的促织,威风凛凛的被顶着俩黑眼圈的常老板用大理瓷罐盛着,亲身捧给了苏延泽。
所以,能在这只够格做当今贡品的金贵促织口下存活的本就寥寥无几,更何况是裴若愚的区区一只大青牙呢。

同学们齐刷刷的全站在了苏延泽一边,尤其是昨天被大青牙斗败的几个郁郁寡欢恨不能得志的,更是要长长出一口气才好。苏延泽就抱着罐子坐在一堆夸耀跟赞叹之中,笑得很是开心。
裴若愚悻悻的收起大青牙,看一眼苏延泽被众星捧月的欢快模样,无名小火像被浇了油似的烧的噼里啪啦响。
他唰的一下抓住苏延泽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回了自己身边。
"你跟我来!"

夏季经时间推移,已经逐渐流向末尾。
小溪自西往东细水长流,水面上光影交错,承载着时不时相互变幻的倒影,红,橙,黄,绿的树影斑驳,缠在一起又被冲散,露出中间一条清凌凌的天。
裴若愚弯着腰撅着屁股在石头缝里摸了半天,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撞到哪棵树,惊得一声鸟啼扑啦啦直冲向天空,还抖落了他一头一脸的叶子。
"哪有?!"裴若愚扑扑脑袋上的落叶,"我都找了好几遍了!连颗促织屎都没有!"
苏延泽坐在一边呼啦啦地吹着蒲公英,细细软软的毛毛一下就漫布了满天。苏延泽饶有兴趣的伸手去捏,却一朵也没捏到。
"苏延泽!你又耍我!!"裴若愚气鼓鼓的站在他身后。
"哪有。说不定这里就生了那一只,还恰好被我抓到了吧。"苏延泽眨眨眼睛。
"……"裴若愚嘴角抽了一下,明知道他说谎,却也没办法。就长吐一口气,横着眉毛在他身边坐下来。
"你还没给我当马骑呢。"苏延泽提醒他。
"……呃,换成打三拳好了。"裴若愚差点忘了,赶紧讨价还价。
"小狗。"
"……那背你行不行啊?"
"小狗。"
"……当马多丑啊……"裴若愚可怜巴巴看他。
"裴若愚是小狗。"苏延泽扭头。
"……"裴若愚没脾气了,他勉强翻了个身趴在地上,"那你上来吧。"
苏延泽嘴角一扬,随手就丢了蒲公英,毫不客气的跨坐在他背上。"'骑马倚斜桥,满楼□□招',……若愚兽,送本君回府!"
背上承受的力量不重也不难受,裴若愚缓缓的起身,在刚支起来一个膝盖的时候,身体却故意的往旁边轻轻一歪。
苏延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咕噜咕噜滚了下来,接着就看见裴若愚一脸狡诈的压上来。
"你……"苏延泽力气实在是没他大,手脚很快的就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有那么一点慌,仰头望过去,天空在自己没有被裴若愚占据的视线那一角里熠熠发光。下午的阳光慵懒,投射下来蹭的自己皮肤一边柔软发痒,而自己就这么被笼罩在他的气息和影子里。
亲密的灼热。
灼热的亲密。
苏延泽把'去死'两个字卷进舌头里,以至于突然忘记了该怎么说出来。

[第六章]

"嘿嘿。看你这次再怎么嚣张?"
裴若愚微微喘气,仍死死的压着苏延泽,"骗我在这里找了半天促织不说,还想骑马——这次还敢不敢骑了?哈哈!"
两人几乎鼻尖贴着鼻尖,身体是黏在一起的,空气都粘滞在原处停止了流动。裴若愚顿时收了笑,他愣愣的看着苏延泽——他皮肤底下忽然就扑啦啦开满了桃花。刻意闭起的嘴唇抿成漂亮的弧线,有淡红的光泽蜷在上面,聚成小小的一块亮。
裴若愚又想起来若干年前令自己垂涎了很久很久的那精美绝伦的瓷娃娃。
于是。
内心里究竟有什么冲破了防线,又从胸口浮了起来。
前所未有的冲动,把热量径直传送到了耳根。
裴若愚咽下口水,他望着苏延泽的眼睛,本能的俯下了身。

苏延泽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想不起是否还要挣扎。


时间良久。
两人就脸对脸在那里伏着,从动作到思维上全断了线,谁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下一步又该发生什么,只是彼此屏住呼吸错愕地相互看着,仿佛稍微动一动都是在延续尴尬的灼热。
直到苏延泽反应过来,就抬脚踹在裴若愚肚子上。
"裴若愚!!!"他胡乱擦擦嘴,脸跟着涨成了绛紫色,冲着正捂着肚子滚来滚去的少年屁股上又补了一脚。
"你这个大混蛋!!自这个月起,每天三……三十拳!!"

"哈哈哈!全被我看见啦!"
背后噗哧一声笑,张怀谣跑过来摁住他俩,跟发现了什么绝世奸情一样的满脸新奇。
"我还当你们来捉促织儿,谁知道是躲在这儿偷偷亲嘴摸屁股!可给我逮着了!"
"哎?我们明明还没摸……"裴若愚急着想狡辩,苏延泽却将他脑袋使劲一推,眼睛对上张怀谣。
"张小公子你上月十三晌午,在杜府后街拉着杜小少爷在那儿干些什么,我可是什么都没瞧见。"
张怀谣愣了一下,当他反应过来脸色就立即变了,"你、你、你都看见什么啦?!"
苏延泽则微微一笑,顺手将身后一脸好奇凑过来的裴若愚再度摁了回去,眉毛一扬,"要我说出来?"

张怀谣捏着拳头,唰的一下站起来,死盯了苏延泽一眼,然后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掷地有声。
"你俩!先生叫!"


洁白的瓷罐被端放在红木桌子中央显得格外刺眼。
先生气定神闲的坐在一旁,看他脸色想是小孙子的痢疾好了不少,但手中翻来覆去摩挲的是那绿油油小竹板,裴若愚慌了一下,使劲抹抹手心里的汗。
"你们俩玩的还挺尽兴嘛。"先生抬起眼皮,敲敲那个罐子,"谁的?"
裴若愚看看苏延泽,硬着头皮抢先了一句。"我的。"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的。不过你挺能耐啊?一个人还能斗两只促织?"先生扫一眼他,接着紧锁起额头,叹一口气:"怎么连苏延泽也跟着胡闹起来了?"
苏延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只好规规矩矩站在那,又瞥了一下裴若愚,刚好看见他因为不服气而不断上下起伏的胸脯。
"裴若愚,你带着整个学堂的人玩这个,可见你功课做的肯定不错了。"先生合上眼,慢条斯理的捋着胡子,"你背一章笠翁对韵给我听听。"
的确是先生曾布置下来的功课,可这两天完全被什么小瓷罐大青牙的给冲昏了头,哪里还有什么功课的影子!裴若愚瞅瞅苏延泽,苏延泽不看他,一副'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坦然样子。
屋子里静的要死人,衬得后面院子里的流水声就更欢快了,再远一点就能听到街市的喧闹了。也就毫无意识的,那种恐惧感化作破罐破摔似的惶惶然,爬出自己的躯壳。
"我没背。"尾音落下的时候脊背也跟着挺直了几分,莫名的理所当然沉淀下来。他瞪了眼苏延泽,声音朗朗。
"我没背!"


苏延泽估计自己一辈子都很难再看到像先生那么恐怖的脸了。
自己明显被吓到了,一直到了裴府都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裴若愚几乎是被扭送到了家,一脸倔强站在那。先生也不再顾忌自己维持了大半辈子的为人师表光辉形象了,吹胡子瞪眼睛暴跳如雷。大度,气量,忍字为上是种美德等儒家思想都被当成了痢疾恨不得排出体外。
苏延泽突然觉得他这几十年书都白教了。
"目无尊长!!有辱师尊!!简直是无法无天!!"教了裴家两代人的先生在裴大人跟裴夫人面前痛心疾首,伤心欲绝之余一眼瞥见苏延泽,干脆一把拉过来就借题发挥。
"反倒是延泽!聪明乖巧,出类拔萃,甚合老夫心意!还望以后甚加防范,别被活生生拖累坏了才好!"
最后一句好像过于严重了,苏延泽抖了一下,他不由自主抬起脸,视线绕过正低头赔罪连说'是是'的裴大人——裴若愚就一动不动的站着,没哭眼睛却是红通通的,也正瞧着自己看。
目光接触,火热冰凉,苏延泽觉得自己脸瞬间麻了半边。


先生拂袖上了轿子,裴大人一直恭敬送至大门口。裴夫人赶紧拉过裴若愚,惊慌失措的教他先给爹爹下跪认错。可一句话还没说完,裴大人已经怒气冲冲的大踏步走了进来,把门摔得咣当响,脸色铁青。
"老爷!愚儿是贪玩了些,我刚才已经狠狠说他了,他已经知错了!"裴夫人赶紧起来,接着就推裴若愚,"快给你爹认错!"
裴若愚没动,对裴夫人的袒护置若罔闻,急得裴夫人再推一把,"快呀!"
"连出言不逊辱没师尊这种事这孽障也干的出来!在外面这样丢我的人!亏你还护着他!!"裴大人指着裴若愚,气得发抖,"干脆今天让我打死了,也好过在外面丢人现眼!"说着就一边催着人去拿家法,一边挽着袖子,他瞪着裴若愚大喝一声,青筋都爬上了额头。"还不跪下!!"
裴若愚似乎也没能想到会闹成这样,恐惧感在瞬间就盖过了残余的那点不屈不挠的小倔强,他突然有点慌,就那样跪了下来。
苏延泽在旁边看的心惊胆战,他默默缩在一角,手脚都不自然到不知道要怎么摆,就只好眼睁睁的看着。


天很快过了黄昏。
枝桠伸出院墙的银杏树比来年又粗壮了一圈,苏延泽记得当时自己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还对那叶子好奇了很久。
眨眼间已经好几年了,银杏叶子绿了又黄,几处花坛子也改了位置,裴夫人是喜欢弄花的,她把托自己爹爹从南方带来的花种子全洒在了这个院子里。而现在,那些花儿最终活了或枯了,开了又败了,时间久的让苏延泽真的有时候会错觉自己也应该是裴家人。

裴若愚就趴在他自己的暖阁里,他把脸藏进被子里,多疼都没哼一声。
裴夫人带了一群丫鬟给他仔细上了药,又观望了好一阵子,这才放心离开。

苏延泽竟有点认生起来。他蹭在门口过了一会,才进去。
看着趴在床上的少年,那些往日里笑嘻嘻的影子,生龙活虎的影子,哪次吵架了都先认输的影子,被整的很惨也会记恨的影子,轻易许了诺抵死也要实现的影子,每次被自己噎的说不出话来的影子,甚至就是今日里,他垂着好看的眉毛冲自己俯下脸来的影子,都一下浮现出来。
跟他一起呆了这么长时间,从不习惯,到刻印在心里改也改不掉的习惯,包括每一件事,每一点细节,直到涌入脑海里,苏延泽才感叹到自己原来可以记得这么清楚的。
可是。
可是可是。

背上真疼。火辣辣的痛感清楚的描绘着伤口的轮廓。
裴若愚知道自己错了,那些硬生生扣在自己头上的帽子再多都没关系。可是……
苏延泽。
为什么是苏延泽。
什么都是苏延泽好,好学生,好孩子,出类拔萃,聪明乖巧,讨人喜欢。而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对。
说再在一起自己会带坏了他。
而这次,就在他面前又被打个半死。
裴若愚觉得自己简直是太丢脸了,又失败又丢脸,眼一挤,眼泪就啪的掉了出来。

"很疼吧。"
苏延泽坐在床沿上,歪着脑袋看他。
裴若愚勉强露出一只眼睛,下睫毛上还沾着黏糊糊的眼泪,'嗯'了一声又扭过头去。
苏延泽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过了半晌,就又听见那边含含糊糊来了一句。"你来试试就知道了。"
"谁让你不背书的。"苏延泽赶紧闭口,生怕自己顺嘴将接下来的'活该'也给吐了出来。
"……你怎么还在这?"
苏延泽见他问得奇怪,就想笑。"我不在这,那我该去哪啊?"
"离我远远的,"嗓音闷在枕头里,声线像棉絮一样散乱抖落,"别让我再腌臜了你这好学生。"
裴若愚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那委屈回旋在肚子里半天了难过的几乎要发酵,小小的痛快之后却剩下无止限的空洞。
那边过了许久都没回应,裴若愚忍不住又扭头悄悄瞅了一眼。
屋子里早已没了人,只有门口落下正渐渐淡去的光。

[第七章]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又睡了多长时间。裴若愚醒过来的时候外面还滴着雨,阴蒙蒙的青灰色压了一窗户。
背上不是那么难受了,胳膊被身体压得发麻。裴若愚觉得口渴,就喊了两声,接着一个小丫鬟就捧着茶过来了。
"小少爷起来了?"
"嗯。"裴若愚灌了两口,"下雨了?"
"是啊,从昨个儿晚上就淅淅沥沥开始下,好容易停了一阵,现在又开始了。"小丫鬟接过茶碗,转身要去,又被裴若愚喊住了。
"苏延泽呢?"
"苏小少爷啊?他今天一早就走了。"丫鬟想起来什么似的,笑起来。"他爹爹昨晚上从苏州派人来的,说是在那边娶了新姨娘,就来问苏小少爷要不要回去。太太死命的留都没留住,一早就打点了行礼去驿站了。"
裴若愚愣住了。他揉了揉眼,好象不是梦,就看那丫鬟。"你骗我。"
小丫鬟赶紧让开身子,"你看,那床上桌上都空了,可不是真走了?"
裴若愚不说话了。他坐在那儿出了一回神,接着又重新趴回枕头上。
苏延泽走了。
明明昨天还在这儿的,现在突然就看不到了。
胸口胀满了说不出口的难受,裴若愚觉得自己浑身都疼,一点精神都没有了,他使劲缩着身体,可还是好像有寒气穿过被子逼入了皮肤,透心的凉。

苏延泽。
苏延泽。


苏延泽坐在驿站的车上,细蒙蒙的雨把车帘打湿了快一半,来接他的文伯连忙将拿来添换的衣服给他盖在身上。
"小少爷,老爷过几日光景就是要回来住的,你何苦还要再辛苦这一趟。待在裴府等着不是更好些?"
苏延泽靠着窗户正往外看,听见他问就转过脸来,"苏州家里还有我几样东西,我怕爹爹忘了拿,还是自己去比较妥当。"
"原来如此啊。小少爷是不是和裴家少爷吵架啦?来的时候说都没说一声呢。"
"啊?"苏延泽愣了下,微微一笑,"他……不正睡着呢嘛。"


雨真的连续就下了几天,裴若愚窝在床上快要发了霉。其实挨打的伤早就痊愈了,可就是不愿意下床。裴夫人打发人问他愿不愿意搬回去住,他也给拒绝了。
"这儿呆着挺好。"他望望对着门口苏延泽的床,"反正都习惯了。"
也曾考虑要不要往苏州寄封信来着,然后自己在桌子上趴了半个多时辰,白花花的纸上出了苏延泽三个字之外也就多了一些大大小小凌乱不堪的墨点而已,最终还是被他揉巴揉巴扔出了窗户。
整天茶不思饭不想,好像害了什么病似的。裴若愚以为自己只是在家里呆的懒了,过几天就会好,谁知一发竟不可收拾。
满脑子都是他。
以前心里那些的厌恶感呢,'碰见苏延泽真倒霉'和'苏延泽真讨打'呢?

可就是……
控制不住的想。


下完最后一场雨,炎热的云都散开了,眨眼就到了秋天。
其实早就放学了,裴若愚还不想回家,就趴在桌子上懒洋洋的想睡觉。春困秋乏说的一点都不错,秋高气爽,被雨洗过的天蓝的无比洁净。
可就是打不起精神。
张怀谣凑过来把住他肩膀。"你媳妇呢?怎么说回去就回去了?"
"嗯。"裴若愚懒得说话,任他歪在自己旁边伸懒腰。
"还回不回来了?"
"……不知道不知道。"费了不少劲才把他赶跑,裴若愚撑起下巴,百无聊赖地瞄窗户外面,后山上隐隐约约能看见还有掉了色的花,星星点点藏在草丛中,反倒是不及后面那一簇簇的树叶子鲜艳了,红的黄的相互交叠,从这里望过去就跟有人特意绣在了天幕上,好看得不得了。
接着想起来苏延泽以前说过,他小时候到过一个地方,秋天树上叶子根本不会落,甚至到了冬天都还是绿的,所谓四季如春。自己跟着说以后一定要跟着去,把那儿的树砍回来几棵种在自家院子里。
然后苏延泽笑的特不矜持,一边笑一边拍自己肩膀说快离我远一点,跟蠢才呆一起时间长了会传染的。
他老是这么说,离我远一点,可就是没离开过。
而因为自己同样的一句话,他就依然走了,甚至连说都没说一声。

"所以说苏延泽这家伙就是个小气鬼。"
想着想着就说了出来,及至毫无意识发出的声音擦过嘴唇,裴若愚才反应过来,赶紧四下看看,同学们早就走的没影了,就剩下他一个。
索性就大声喊出来。
"苏——延——泽——你——这——个——小——气——鬼!"
似乎连桃树都摇了三摇,顺便惊飞了几只歇脚的雀儿。
裴若愚长吁了口气,觉得自己傻死了,就开始动手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忽然。
"你说谁小气鬼呢。"
站在门口的纤细影子,堆了整整一脸的不忿和'没想到你竟然会这么丢脸'。
裴若愚手抖了下,毛笔哗啦散了一桌子。


"你怎么又回来了?"裴若愚嘴角快咧到耳朵根底下了。
苏延泽赶紧往旁边躲躲,"我什么时候说我不回来了?"接着就抡起书包往他身上砸,"哪有你这样在背后说别人坏话的?还喊那么大声,你怕别人都听不到是吧?"
裴若愚也不躲就任他砸,脸上泛着红光,"哎,疼的,还真不是做梦!——那你还回不回去了?不回去了吧?"
苏延泽倒不好意思接着砸了,就耸耸肩膀。"明明是某人跟我说'离我远远的',再说我回不回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裴若愚就紧跟着接口:"那我收回!你回来吧,还住我家。"
苏延泽横他一眼,"我在这里有家了啊,还去你家干嘛?我是你什么人,住一块这么几年还没烦?"
"我媳妇啊。"裴若愚脱口而出,然后笑嘻嘻贴过来环他的腰,"连我娘都说了,你本就该是我媳妇,当然要住我家。"
苏延泽脸变得通红,一脚踹过去,"媳妇你个鬼!离我远远的,当心我再扣你一个月卖身契。"
"哎哎哎……"裴若愚松开手,摸摸鼻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苏延泽瞅着他没说话,秋光卷着漂浮的暗影从地上缓慢的摇晃,亮一点,再暗一点,时光就附在屋外的小溪流上,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叮叮咚咚流过。
"回家吧?"
一起回家吧。


冬去春来,四季循环。
一年一年从指缝里过去,光阴快起来挡都挡不住。

于是又到一年秋天。
"……那桃花啊,开的红艳艳的。人人都道是千年难见的奇景啊!可这梨州知府却急急忙忙封了大门,禁止外人随便入内,把这桃花给保护了起来!……有说是天赐洪福的,有说是妖孽霍乱的,众说纷纭,可谁又拿得准这究竟是个什么兆头!恐怕严重起来就要惊动了皇上呢……"
茶坊里,裴若愚悠哉悠哉坐在一边,嗑着瓜子听那人说的眉飞色舞,感觉还挺惬意。张怀谣在旁边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就连晃脑袋。"什么九月梨花,我看八成是这老头胡编。这梨州又是个什么地方?"
"听说是黄河地界,离咱们这也不远,不过七八日的路程,好奇过去看看不就得了?"裴若愚端起茶,却忽然发现一长条影子盖住了自己,正纳闷呢,身后的声音就缓缓响起来。
"你们玩的挺高兴啊。"话音未落,苏延泽已经一本书盖在他脑袋上,让裴若愚差点把茶水灌进自己鼻子里。
"咳咳咳……"裴若愚被呛住了一阵猛咳,他憋红着个脸使劲瞪苏延泽,"喂会死人的!"
苏延泽不理他,坐在旁边给自己倒了碗茶。"裴若愚你逃了几节晚课了?今天说好了出来买书,你俩怎么又跑来这里?"
"天那么热进来歇一会都不行啊?"裴若愚回头听听那被他打断思路的话题,那老头已经跳到'这梨州早在十几年前就是个多事之地……'云云了,也就无心再听下去。"你呢?书都挑好了?"
"先挑了几本都交给阿福拿回家去了,你们的书呢?"苏延泽看他们俩手里空空,有点奇怪。
张怀谣冲裴若愚挑了下眉毛,又岔开话题,"听说过两天七王爷要给小郡主做生辰之计,还要在府里大摆宴席,邀宫里各位都去赏菊花来着,你们去不去?"
"哦?早就耳闻他家小郡主是个美人胚子,有机会当然要去看一看。"裴若愚喝一口茶,接下话题。
"那小郡主也十六了吧,比咱们只小个两三岁,就是因为生得好,七王爷宝贝的跟什么似的……"
"所以就要借在这会上为她择婿也未可知。"苏延泽放下茶杯,"两位虽说都要抓紧机会,可千万别打起来,伤了和气。"说完一笑,站起来就抬脚走了。剩下他两个面对面地瞠目结合的坐着。

苏延泽坐在回府的轿子里,入秋的天已经不那么热了,耳边甚至蹭过清凉的风。
他翻了两眼手里的书,又想起他们刚才说的话题。
"梨州……"手指蜷的紧了紧,"兴许是不错的地方呢。"


[第八章]

刚回到家的裴若愚进门就冲着苏延泽嘿嘿的笑。苏延泽看了他一会又低下头去,再抬眼的时候裴若愚已经飞奔至自己床上了,神色窃喜加慌张。
又在藏东西了。苏延泽翻了一页书,装没看见。

果不其然,吃饭的时候裴夫人抹抹嘴就开始说:"七王爷今儿下了帖子,说本月八日里是他家姑娘的生日,要在自己府里摆宴,邀咱们赏花去。我接下来了,准备带着你跟泽儿去。"
"好哇。"裴若愚扒口饭,然后伸手夹菜时正好对上对面苏延泽的脸色,身体一抖,差点又喷出来。
裴夫人有点奇怪,就转身看苏延泽,"怎么?泽儿有事情?"
"啊?没啊。"苏延泽笑的可乖可乖了。"听说那小郡主是七王爷的掌上明珠,这次应该请了不少人吧?"
"尚书府刘夫人,学士府杜夫人,还有张夫人,许夫人……"裴夫人掰着手指头数她的牌友们,突然又叹口气:"要是早先再有个女孩儿就好了,咱们也弄些赏花会,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看着就叫人喜欢。可现在终归剩下愚儿一个……愚儿,我记得前些日子先生说你早课上又打瞌睡来着?"
"我吃饱了今天还有功课先回去看书了,您早点安歇~"裴若愚连忙吸溜完最后一口汤拍脑门做恍然大悟状,拉着苏延泽脚底抹油一路小跑溜回了房间。
"不用怕不用怕,"苏延泽在他身后憋红了脸,放开嗓子喊得裴若愚当即准备魂飞魄散兵解归天:"——我不会告诉伯母你其实连晚课都已经连逃了三天了的!"


裴若愚进屋就把苏延泽扔在床上,接着就压过去。"苏延泽你这两天很嚣张嘛!"
苏延泽笑的喘不过气,拿胳膊使劲顶住他下巴。"喂裴若愚你摸摸屁股,狼尾巴又露出来了!"
"扑的就是你这只假南郭先生!"裴若愚反倒没像往常一样赖他身上,而是很干脆地跳起来,弹弹衣服,眉毛一挺,"本少爷本就是为学务精之人,何况今天刚买下新书,自然要秉烛夜读,求学之路漫漫,丝毫浪费不得时间。"
"哎呀少爷你开窍了。"苏延泽躺在枕头上不想动,头都懒得摇,"可我不信。"
裴若愚嘿嘿一笑,也不多说,无比君子的走了,脱了鞋往床上一钻,抽出本书挡在脸前,又露出一边眼睛,弯到狡黠的弧度。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

苏延泽听着他故意的拖长音,突然就困了,原本还打算看的几页书握在手里也懒得翻,眼皮挣扎着打了一会架,之后就这么睡着了。那声音浑浑噩噩的被拖进梦里,千回百转,凭空生出意外的香甜来。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屋子里似乎浮了一层寒气压在身上,苏延泽缩缩脖子,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拉被子。
接着听见了从另一端传来的窸窣声,苏延泽勉强爬起来,望过去却发现裴若愚的帐子里还明晃晃的亮着灯。
"他还真的要读一晚上书不成?"
因为实在是好奇,苏延泽来了精神,他下床披了衣服,悄悄往那边走过去。即使心里几乎已经认定了能看见'肯定是抱着灯在呼呼大睡'的景象,苏延泽还是稍稍掀开他帐子瞅了一眼,却真的看见裴若愚正趴在那里捧着一本书看的不亦乐乎。
"……裴若愚你好用功啊。"
苏延泽笑嘻嘻的想表以鼓励,可裴若愚的反应之大却把自己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啊啊啊啊——"裴若愚呼啦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望着瞪大眼睛的苏延泽惊魂未定。"你你你你干嘛鬼一样爬过来?!"
苏延泽差点直接仰倒,脸色变的苍白,"你这么大反应干嘛?"眼睛忽然落到他手下的书皮上,绛红色的章目被灯影遮住了大半,实在是看不清楚。不禁疑云丛生。"……你到底看的什么?"
"书啊。"裴若愚理直气壮的眨眨眼,说着就把那盏床头灯移过来就要吹灭,却被苏延泽一手格开,唰的一下把他身体下面的书给抽了出来。"……哎哎哎?!"
"阳,台,秘,史?"苏延泽一字一顿念着书名,他从来没听说过这本书,于是一边躲着裴若愚夺书的爪子,一边迅速翻了几页,可几行字才刚刚入眼,脸就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裴若愚感觉到了他的眼神变化,就一头躺倒装睡,竭尽全力摆出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你在梦游'的迷蒙状,直到被苏延泽从后面用全力捣了一拳之后又'嗷'一声坐了起来。
"裴大少爷你秉烛夜读读的真可谓是入迷真可谓是忘我啊?"苏延泽一把将书摁在他脸上,"你如此艰苦卓绝与其在这里凿壁偷光何必不顺便爬到外面墙头上对着月亮尽情吼上两嗓子?!"
裴若愚脸红了,只好装作恼羞成怒,文的不行来武的,一把拉住苏延泽的手腕,轻轻一扭,就把他搂进怀里然后摁在床上。
"喂你……"苏延泽拼了小命挣扎,这才发现裴若愚除了生的眼睛漂亮身材好看之外力气也格外惊人,一旦被压住自己完全逃不出去。
"哎呀呀,小泽儿你又不乖了。"裴若愚笑着贴上来,"毒舌是不对的——那个谁说过来着?喔喔……'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不管做什么都只是在自己帐子里而已,谁让你又特意跑来自投罗网的?可见你是故意的~"
"胡,说,八,道。"苏延泽脸红红的,但丝毫不示弱,"什么乱七八糟的……裴若愚你脑袋也可以很灵光嘛,平常文章背不下来一篇,歪理倒是记了不少。"动一动被他攥着的双手,皱着眉瞪他:"好吧好吧我懒得管你……你放开吧,我回去就当是梦一场,绝对不会跟别人说你到底有多猥琐多龌龊多下流多淫邪多不知所谓真的!"说完就无比纯良正直的看着他。
"那就更不可能放你回去了。"裴若愚把他轻巧地翻个身塞进自己里面的位置,紧紧搂住小腰,再压上一条腿,"今晚跟我睡。"
"死吧!"苏延泽猛然一个胳膊肘回敬过去,刚好捣在他下巴上,把裴若愚疼的呲牙咧嘴。苏延泽趁机从他怀里逃出来,顺手抡起枕头砸过去,气喘吁吁的笑:"我可没那福气消受,你抱着你那书里的春花秋月们等着精尽人亡好了!"
裴若愚就从枕头底下伸出爪子来,冷不防一把扣住他小腰。于是苏延泽话还没来得及没说完又被他拖过来压在了身体底下。
苏延泽刚要喊,裴若愚凑过来伸出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极轻极轻地'嘘'了一声。苏延泽看他神秘兮兮的表情,还以为他听见什么动静了,也就迅速屏住了呼吸。
裴若愚一笑,趁这个机会,俯下脸来轻轻吻住了他。

什么触感。
从自己嘴唇上温柔地化开一片,延伸到皮肤上结了薄薄的壳,冰雪初融似的又一层层挑出细腻的敏感来。
苏延泽眼前在刹那间朦胧了,只剩下那些看不厌的眼角眉梢,俏丽或挺拔的末梢细节,带着枝枝蔓蔓,围绕自己铺天盖地的恣意延展。
即便是任性倔强怕丢面子可仍然舍不得的。
舍不得放开的美好。

直到苏延泽发觉那一双贼爪子已经伸进了自己衣服里,才骤然清醒过来。
"裴若愚。"
"嗯?"少年含糊不清的答应了声,意识却已经随爪子贪婪无比的蹭上了对方光滑的肌肤。脑门上却突然挨了一下。
啪。清脆有声。一张纸条接着就耷拉下来,背光看去上面还清晰可见不知是何年何月写的熟悉的字体如'任劳任怨绝不反抗供苏延泽驱使XX日'之类。
裴若愚一愣。
接着就听见那类似于'恶灵退散'口号般铿锵有力且煞气十足的苏延泽的声音。
"给,我,滚下去!"
苏延泽用了全力一脚将他踹了下去。然后自己轻快跳下床拍拍手,对着坐在地上没回过神来的裴若愚体贴的笑笑。
"往后三个月内,胆敢再靠近我一步的话,"扬扬没收在手中的书,"后果自负。"
"哎?!"

苏延泽自躺进被窝里,脸就发烧似的翻过来又覆过去,不知多久之后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不过他做了一个梦,几乎让自己笑出声来。
他梦见了石坛月季,池塘小鱼;星星洒进水面,满满一池波光。
还有裴若愚,他趴在院子墙头上,对着月亮整整叫了一夜,凄凄惨惨戚戚。

[第九章]

好雨知时节。

七王爷家小郡主的生日偏偏赶上了阴雨天,前一晚的月亮在云里泡胀了水,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小碎雨就噼里啪啦地下呀下个不停歇。
七王爷反而兴致更高,惊呼'小女出生当天便是下着小雨,可见是喜雨啊喜雨!',一边忙令人收拾了院子内所有宽敞的亭阁,帖子照下不误。

裴若愚他们赶到的时候,因为小郡主都还没出房,他们就先在临水的阁子里坐下。
虽然下着雨,人却也络绎不绝,各位客人从踏进门口起,就有人及时撑开伞,一边赔笑一边躬身相迎。
"刚才进来的是三王爷,私底下三王爷跟七王爷交情最好,而那个,旁边那个长的好看的就是九王爷,几个王爷里面年纪在里面最小,听说跟皇上还……哎呀。"杜庭竹正一本正经的跟身边人数着手指头,忽然啪一声响,后脑勺就不经意被砸了一下。
杜庭竹抱着脑袋往后看,张怀谣'唰'一下展开扇子,就挨着他坐下,端茶往嘴里送。"跟自己没关系的事情不要说。"
"……呜。"杜庭竹不说话了,乖乖坐在那里小心揉着头。

苏延泽倚栏坐着。
身下安静汪着一池碧水,火红火红的鱼来回交错穿梭,浅浅的将艳丽的线条埋进湖里。苏延泽听厌了桌上那堆人天南海北闲扯,就扒着栏杆往下看,七王爷的鱼应该是什么名贵品种吧,条条都鲜艳的耀眼——凝脂般的水,血玉似的鱼,加上岸边山前石后,尽是秋香,一株一株饱饮雨露娇美无比,又全倒映在那水面上,煞是好看。
苏延泽看得高兴,顺手掂来自己的酒杯,倒了半杯进去,鱼儿忙蜂拥争抢,一时间,竟醉了几条。

"鱼有什么好看的,刚才别人跟我说西厢搭了戏台子,咱们瞧瞧去吧?"裴若愚就过来扯他,他喝了两杯酒,颊边变得红扑扑的。苏延泽想想也是,就起身跟他走。
细雨蒙蒙。
入秋后天气怎么说都起了凉意,喝了点冷酒的裴若愚被风一吹有些闹肚子,他刚离席就慌慌张张赶往茅厕,说是内急要解手,可到现在都还没出来。
苏延泽在另一边的小亭子里等得百无聊赖,他带着'八成是掉进去了'的肯定表情向外望望。亭外密密织了一层雨幕,细雨追着微风斜,纷纷洒洒落下来积攒在八角亭檐上的小涡里,积满了就溢出来,再连成线似的顺着瓦片流下,像是谁家串了珍珠的帘子。
耳朵边上全是落在水面上此起彼伏的咕嘟声,除此之外,更为连绵不绝的声音都已经悄悄然渗进了土壤。
润物细无声。

亭子边上的几朵金丝菊仰着脖子,花心里几乎已经攒成了湖,洇着清淡香气的花瓣晶莹透亮。苏延泽正望盯着出神,却被不远处传来的动静扰了思维。
"哎呀。"
隔了几层重重叠叠的花木,一个小姑娘在那头摔了个跟头。鲜艳的衣服下摆随即便被拖进了水里,绿竹伞也咕噜噜噜滚到一旁,跌坏了半边伞骨。
苏延泽站起来,正考虑着要不要过去,却从视野另一端跑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怎么啦?"裴若愚跑过来帮她拾起伞,"没事吧?"
"被青苔滑了下……"小姑娘皱着眉头揉后脚跟,忽然抬起头用忽闪忽闪的黑眼睛望裴若愚,"你是谁?"
"我姓裴,非衣裴,"裴若愚看她挺眼生,穿的又漂亮,就以为是哪家来的小姐,伸手要拉她起来。"裴若愚。"
"裴……若鱼?"小姑娘咯咯咯笑的开心,"你若的是哪条鱼?"
"呃……"裴若愚一愣,也跟着笑笑,"是'大智若愚'的愚。"

小姑娘扭伤了脚,挣扎了半天也没爬起来,这勉勉强强才搭上裴若愚的手。
裴若愚就扶她起来,"先别忙,去旁边躲一下雨。"
"……我要回去啊!"小姑娘低头看看自己挂了大花印子的裙子,急的要掉眼泪,生气的一跺脚,可猛然的一疼让她一个咧趄差点又趴下去。幸亏裴若愚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别动。"裴若愚用肩膀夹着伞,提小鸡似的把小姑娘提到旁边的屋檐下,牛毛一样的小雨从缝隙里漏下来笼了他一额头。
小姑娘噙了满眼泪花,也不搭理他,看得出是精心梳起来的发髻也乱七八糟贴在前额,想走还不敢走,狼狈极了,只是扯着嗓子乱喊:"阿梨!!阿花!!你们都跑哪去了?!"
却根本没人回应。
裴若愚试着看了一下她的脚,应该是扭到了,肿起来老高。自己小时候也扭到过,那疼到撕心裂肺的感觉到现在都还忘不掉,也难怪她一直哭个不停。
"我背你去房里吧,找个大夫来瞧瞧。"裴若愚看看左右没有人可以帮忙,就背对着她半蹲下去。
"啊?"小姑娘愣了,犹豫着要不要爬上去。
"快呀。"
"……哦。"伸出小手扒住他肩膀,陌生但靠得住的厚度和触感,顺着手掌胳膊传到脸上,再沉淀到心里去。
"拿好伞,"裴若愚站起来,"别淋着。"
"……哦。"
雨下得急一些又缓一些,偶尔漂泊到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分外的敏感。
小姑娘脸红,鲜艳的像娇俏的花。


直到把小姑娘送给两个惊慌失措的小丫鬟,裴若愚才想起来苏延泽,赶紧跑回来,可四周早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最后终于在原来做客的亭子中看见了正怡然自得聊天喝茶水的苏同学。
"你又跑回来了?叫我好找!"裴若愚擦擦脸上的水,袖子跟肩膀都湿了一层,透着里面的颜色。接着就有人在旁边起哄说'裴若愚你下水捉鱼去了?'
"哦?我等你不出来,就先去看戏了啊。"
"然后呢,演的哪一出?"裴若愚一把推开旁边的人,挨着苏延泽坐下。
"不过就是些英雄救美人,没意思的戏。"苏延泽拍拍手,看他一眼,"真没什么好看的。"
裴若愚一顿,隐隐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
苏延泽也就不再理他,扭过脸去跟张怀谣他们说笑,裴若愚闷闷坐了一会,身上湿湿凉凉的,似乎正渐渐渗透进体内,不舒服极了。
这时忽然从外头跑进来一个丫鬟,就是刚才跟那小姑娘身边名唤阿梨的,她眼睛在这群人里撒了两撒,就径直跑到裴若愚跟前。"裴公子,小姐叫我来请您。"
裴若愚抓抓脑袋,一脸莫名其妙,"去哪?"又不由自主看了下苏延泽,"去干什么?"
"公子随我来就知道了。"小丫鬟抿嘴微笑。
苏延泽似笑非笑看他,"——那裴公子走好啊。"捉摸不透的眼神。
裴若愚斜他一眼,抖抖衣服站起来。
"走。"

终于挨到用完午饭,才有人来报说'小郡主身体有些不适,难以出来见客,还请见谅'打发了这一群纨绔子弟公子哥。只有七王爷并王妃坐在众宾客之间,笑的灿烂。
苏延泽感叹,一次生日宴直接就变成了一场亲友会。
可裴若愚那家伙还没回来。
苏延泽磕了一盘子葵瓜子之后整理下衣裳,称自己有些头疼就先行回了家。

就在昨天,身居江南的父亲又来了信,说新姨娘已经给自己生了个弟弟,他们呆在那边心安理得地享着天伦之乐,这次只来信是为了提醒苏延泽要记得把京城的房子尽快打点一下,或卖或租都随他。
另外就是游学的事情。
明年入春就该准备殿试了,在这之前,他们还商议着准备要让自己再出去游历游历。

其实出去也好一点。
苏延泽不知为什么每次想到这里都会心疼,近年父亲来京城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本来说好了要在此定居的却偏偏又在江南结了亲,剩下自己一个人还守着偌大的空房子。
当时要搬走的时候,却被裴若愚一把拉住说不能走,无论如何也不行,说你从小习惯了住在这里为什么长大了反而要走,说我已经当你是裴家的人所以说什么都不能放你走。
苏延泽就笑着敲他,你姓裴我姓苏,什么一家人,这迟早是要分开的。
"我说不分开就一定分不开。"
裴若愚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是前所未有过的认真,让苏延泽至今都记得。

你说不分开就一定分不开。
那要是……
假如,万一,也许,如果,有一天。

苏延泽鼻子有点酸,他靠在窗户上往外看,行人寥寥,持续了整整了一天的小雨,把整条冷清的街道给渲染成青灰色,显得阴暗又沉重。

——你突然想要分开了呢?


[第十章]

"你要回家?"

从那次茶花会以后,一连三天,七王爷家小郡主着了迷似的变着花样地召唤裴若愚,聊天谈心说笑诉衷肠。而理由无外就是为报那日雨中一背之恩之类冠冕堂皇,裴大人不敢有违,每日每日令裴若愚谨慎奉命小心伺候,连学都不用上了。
裴若愚似乎也乐在其中。
"小丫头挺和气的。"私底下他瞅瞅身上穿的那件小郡主因为弄脏了他身上而执意要陪给的新衣裳,给苏延泽说,"不过她怎么知道我的尺码?"
正写字的苏延泽停下手,拿指甲弹一弹毛笔,笔尖上多余的赘墨立即飞花似的黏上了某人的身,然后他就在从那边传来如盛乐一样的惨叫声中微微笑。
"哎呀真不好意思。"

"你要回家?回哪个家?"
裴若愚换了衣裳回来继续追问。
"回我家——放心我回不去苏州的。"苏延泽眼神有些黯然,"爹说这边房子交给我打点,再不回去恐怕就荒废了。"
"你可以派人去看管啊,何必要亲自去?"裴若愚不放人。
"你以为我会放心?"苏延泽看他。
"你去了就更不放心了。你想啊万一三更半夜睡迷糊了再跑出去,吓坏了别人先不提,倘若你失足跌进那池子里,再见你的时候岂不就只剩下一缕幽魂了!"裴若愚扼腕叹息。
苏延泽不等他说完就一本书砸了过去。"裴大少爷你嘴里不吐象牙会死么?!"
"总之明日我去置办些东西,你去不去?"
"你回定家了吗?"裴若愚拧紧眉毛。
"回定了。"
"去,肯定去。既然小泽儿要走,我哪能不跟着?"裴若愚伸手圈他腰,"不过明天我还是要先去王爷府的。"
苏延泽一个转身轻巧躲开。"明日午时,祥瑞大街街口,你爱来不来。"

第二天天阴的要下雨,闷得人透不过气。
苏延泽一早就买好了东西,其实全部都是为了游学而准备的。他还想着去一趟福硕当,先把房子托管给常老板,让他给自己估摸个好价钱。
令人意外的是,当他们经过祥瑞大街的时候,裴若愚竟已经在那里等了,探头探脑左顾右盼,一看就知道是等了不少时间了。
"公子,是裴少爷呢。"车夫也看见了,"是不是你们约好在这儿等的?"
苏延泽一笑,"他等别人呢,不用停,我们直接过去就好。"

到了福硕当,刚好看见常老板跟一衣饰华贵的胖妇人争辩,苏延泽看她面熟,记得应该是什么时候来府里跟裴夫人抹过骨牌的。
"常老板!我可是看你们是这京城里第一老字号重信誉才肯来拜托的!"胖妇人娇喘连连,脸色苍白,两个小丫鬟才勉强扶得住。
"齐夫人,上次那些茶使我们特地从梁州给您寻来的,您嫌是太轻了,这次从云南千辛万苦带回来的您又嫌太重了,我们终归不是大夫,这可叫我们怎么办才好啊?"常老板摊着手,一副为难的样子。
"常老板这可就是您的不对了,我们夫人平日里可真没少照顾过您的生意,现在遇到上这么点小事您就推三推四的,况且夫人何等养尊处优,自喝了您这次的茶,夜里连起五次!你怎么说?"小丫头在一边狐假虎威,伶牙俐齿的起哄。
常老板苦笑,"那照您说,该怎么好?"
"我啊听说沂州还有一样茶,滋阴养神,效果不错;在琼州还有种药草是清热排毒的;在青州那里特产的那种根茎是益寿延年的……还有在汴州……在常州……"夫人突然来了兴致,抖开双下巴开始滔滔不绝,知识之渊博见闻之广泛足令人叹为观止。常老板无奈,忙不迭叫人来一一记下。

等她走了以后,苏延泽才上前来,看着那一长串的单子点头赞叹,"她这是要学神农尝百草?"
常老板叹口气,"只因为她家老爷最近新纳一妾,然后赞了句'环肥安知燕瘦之妙哉!'她就跟着了魔似的要瘦身。"
苏延泽好奇,"那这茶是……"
"就是些利肺清肠的药茶,喝了便要拉肚,比巴豆还见效。"
"对人体无害?"苏延泽捻捻那灰褐色的茶末,轻轻的药香扑鼻而来。
"无害。"常老板强调,"这可都是些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寻常药铺里可找不到。"
"那好,"苏延泽微微笑,"给我一些。"
常老板愣了。


天上又开始落雨,但这次并不怎么缱绻连绵,而是又急又大,天边远远还卷来雷声。
裴若愚冲进来的时候把苏延泽吓了一跳,"……这是哪里的水鬼修成精了?"
"苏!延!泽!"水鬼眼里要冒火,饿狼扑食一样冲苏延泽扑过来。
"水、水!"苏延泽慌忙躲开,缩在一边笑,"裴若愚你莫不是跟小郡主打了水仗?"
"打水仗!我还想打你呢!"裴若愚喘口气,"苏延泽我问你,你要我在街口等你,你自己怎么没来?!"
"下雨了呀。"苏延泽指指窗外,"傻子才下雨还在外面呢。"
"你……"裴若愚翻白眼,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好啦好啦,"苏延泽把桌上的茶壶推给他,"喝口茶暖身子。"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贤妻了?"裴若愚接过杯子,嘴巴张得合不拢,伸脑袋仔细看,"这还是苏延泽吗?"
"你爱喝不喝。"苏延泽伸手去夺杯子,却被裴若愚一把拦住。
"喝喝喝,谁的不喝也不能不喝这个啊,小泽儿的嘛。"说完便一口灌下,还咂咂嘴巴皱皱眉头,"这什么怪味?"然后就开始解扣子换衣服。
苏延泽抱怀坐回床上,静观其变。
果然。
裴若愚衣服穿到一半,眉心一拧,他下意识捋捋小腹,"哎?难不成刚才凉到了肚子了?"
苏延泽正琢磨着自己该有点什么表情什么反应来应对算是比较正常,可裴若愚已经捂着肚皮飞奔了出去。
苏延泽望着他仓惶离去的背影摸摸脸,"该不会是……下太重了吧?"

裴若愚在床上哼哼到现在。跟家里只说是下雨凉到了,没什么大碍。药也喝过了,饭也吃过了,可还是在那里哼哼。
苏延泽也看不下去书,越想就越有点后悔,这时候裴若愚突然叫他。
"苏延泽。"
"……干嘛?"
"过来陪我。"理直气壮的语气。
苏延泽确信了自己的确是没有下重。

可还是走过去坐在他床头,"有那么难受吗?"
裴若愚翻个身,脸色白白的,长吁一口气,没说话。
"喂。"
"你说要怎么补偿我吧?"
"哎?"
裴若愚扯住他的手,"小泽儿你别想耍赖,你就说怎么补偿我吧。"
苏延泽心虚了,也不抽出手去,就那么被他握着。"那你说怎么办。"
裴若愚嘿嘿笑,他勉强撑起来半个身体,意味深长的叹气,"唉唉唉,看来我不认输不行了啊,因为再这么下去的话,我迟早要死在你手里的。"
苏延泽一颤,冰凉的麻意顺着手臂传上来,汇聚到脸上铺开一片,他有些僵硬别过头,"听不懂你说什么。"
裴若愚轻轻把他脑袋正过来,"别走了。"
"嗯?"苏延泽眼圈红红的看他。
"听话,别走了,非要走的话……"裴若愚的眼神温柔的吓人,偏偏又好看的让人挪不开视线,苏延泽第一次就这么情愿陷进去不再挣扎,听他声音在耳边缓慢散发。
"就一起走。"

静谧而祥和的温柔,和抗拒不了的声音。
是你要跟我一起走。


[第十一章]

花开梦里千万家,鸣莺唱春声喧哗,谁隔竹栏把花撷,把花撷,低头弄青芽。
月照窗外几重天,苍雁追云身蹁跹,奴伴孤灯老容颜,老容颜,回首风过川。

小歌姬把曲子弹得凄婉动听,抑扬顿挫的调子又伴着潺潺水声,让本来还想打瞌睡的苏延泽一下听入了迷。
裴若愚半个身子已经伸出了窗户,从额角一直到脖子都微微泛着青,有气无力的半吊着那里。苏延泽终于忍不住了,就拍他一下,"喂你就算晕船也好歹摆个稍微不那么难看的姿势好吧?"
"小泽儿我不行了,快快你帮我一把把我推河里算了,也算是你的功德一件。"裴若愚哭丧着脸,紧紧攥住他的手,"你说你小时候就坐这个跟你爹跑遍江南?我当时听着倒没觉得什么,现在想想你童年还真不是一般的悲惨啊!"
苏延泽冷面抽回手,"不要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似的,裴若愚同学。"

其实忽略了裴若愚,这江上着实好看。身边老者捋捋胡子叹口气,"只是可惜了这梨州千年一见的粉嫩桃花啊,如今关了城门,也只能在这秦江上远远看看了……"
就是前些天才决定来梨州的,裴大人跟那里的董知府还算交好,听说他们要去,便赶紧的修书一封先寄了过去,然后又拿着一封要裴若愚两个面呈给他。
"这次出去游学,不要老是想着贪玩享乐,到了别处要时时刻刻谨慎些,你那些杂七杂八的毛病给我收敛收敛,倘若闯了什么祸,我饶不了你!"在走的前一天晚上,裴大人对着裴若愚瞪眼睛。
而裴夫人带着丫鬟们将要带的全部包好之后,拉着他俩的手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提醒'到了要给家里写封信报平安……'说着就眼圈有些红。裴若愚在她眼泪掉下来之前赶紧答应,露出齐齐一排小白牙,"娘,我们会的。"


船缓缓靠岸,搭上踏板,刚下来就是迎面一阵的桃花香。
没有随从,没有下人,苏延泽也不管后面吐得半死不活的裴若愚,先找了驿站拿银子雇了辆车。
待他放好了行礼,那驿站的小厮才跑过来,"公子们还不知道吧,这梨州城已经关了城门,不让外人随意进去的。"
"你带我们去就好了。"苏延泽摸摸包里裴大人的信,"我们去看看再说。"
马车转眼就上了驿道,在还未到正午的阳光里奔驰的无比欢欣。周围景色还好,虽不如京城豪迈大气,亦不如江南柔美旖旎,却也算得是风景如画。已经过秋有一段日子了,各色树木花草依然红的艳艳,绿的盈盈,却没有一丁点的衰颓之色。
裴若愚也有了精神,左瞅右看坐在那里不安分,"哎你觉不觉的咱们这跟私奔似的。"他把系在头上被风吹起来的丝绦拨下去,兴奋地眨着亮晶晶的眼睛。
苏延泽瞥他一眼,"跟你私奔就等于自寻死路,说不定撇了你我自己还能快活些。"
裴若愚环他肩膀,"你舍得?"
"太舍得了。"苏延泽探身往前望望,"应该快到了。"

很快就到了梨州城门,苏延泽最开始还在担心门卫不肯给禀报怎么办,谁知两个才刚下了轿,就已经有人迎了过来。
"请问两位是不是裴公子和苏公子?"没想到董知府会如此细心,来接的那人是捕快打扮,看起来只比自己大上一两岁左右,高高帅帅的,好像是等了有一会的样子。
"请问你是……"裴若愚有点奇怪素未谋面的他怎么会一眼就认得出。
"我姓闻人,单名一个衍字。"捕快哥哥一笑,帮他们拎了行礼东西在前面带路,"随我来吧,董大人在等你们呢。"

董知府是裴大人儿时一起苦读的同窗,交好到多少年过来也仍然没有断了书信,他眯着眼睛看完裴若愚呈上来的信之后不禁抚掌大笑。
"哈哈哈,原来另一位是苏贤弟的公子,一眨眼竟过了这么久!"
"问董大人好。"苏延泽上前作揖。
"叫我伯伯就好。"他点点头,又看裴若愚,"你父亲的来信我收到了,说是虽然殿试将近,倒也想让你们两个出来历练历练,其实有些阅历说不定也是好的,以免太娇惯了以后没出息。还令我不可给你们安排一兵一卒,就连一个使唤丫鬟也不行,呵呵……可怜天下父母心呐。"他说着叹了口气,"闻人衍,前些天说的那间屋子安排好了没,带两位公子去吧。……若愚,延泽,你们若有什么需要难处,尽管来找他好了。去吧。"
两人答应了,奉上礼物就跟着闻人衍出来了。
"董伯伯……他刚才神情有点古怪。"
裴若愚扯扯苏延泽的袖子。"你觉出来了吗?"
苏延泽没说话,他把手指放在嘴巴上,然后看看前面的闻人衍。
"嘘。"

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
绿池落尽红蕖却,落叶犹开最小钱。
……如果这说这才能是秋天。

裴若愚掐着一团粉嫩粉嫩的桃花瞠目结合的望着苏延泽,"那这又是什么?!"
苏延泽耸耸肩,即使在江上船内,或路中车里,已经被那牵绕不断的桃花渐渐迷了眼,可等到自己真正摸到触到,仍然是赶不及做好准备去惊奇或赞叹,只好由衷的点点头,"果真,是奇景。"
满院子的桃花飘香,若不是身后蓝的爽朗的天和时不时飞过成群的归雁,怎么都让人联想不起来……这还是秋天。
"屋子都早已经收拾妥当了,这是董大人特意安排下的,二位可以安心住下来。"闻人衍打开门,将钥匙放在堂屋内的桌子上。
很宽敞的屋子,就在梨州府后街上,室内东西一应俱全,窗明几净外带一个小院子,一张石桌,几株桃树,橙黄橘绿粉,明快的不得了。
"有劳了。"裴若愚道谢,又忍不住问,"这桃花究竟开了几时了?是不是梨州的桃花与别处不同啊,专为秋天而开的?"
"这个……"闻人衍笑着要开口。
"这个可是我们梨州特有的啊。"充满自豪的口音,从门口绕过来,一个瘦小的影子随之也钻了进来。
"六儿?"闻人衍回头,眉头一皱,"你怎么来这了?"
"我巡街巡完了啊,然后回衙门阿达说你在这,我就跑来看看。"少年也是捕快打扮,细长的眉毛下有缭乱闪动的光,看的裴若愚快直了眼睛,赶紧戳戳苏延泽,"喂喂,连小泽儿都要被比下去了!"
苏延泽就面带微笑狠狠冲着他脚踩了下去。
闻人衍赶紧介绍,"这个是陆祭,我的小兄弟。六儿,这就是裴苏两位公子,前几天大人提起过的。"
陆祭就要问好,闻人衍却对他俩笑,"若两位有什么事情的话,在衙门口差人进去叫我就好,那就不打扰了,告辞。"说完就一把把陆祭给提了起来带了出去。
"走好。"苏延泽看他俩出了大门,这才把脚拿下来,然后瞧着疼的呲牙咧嘴的裴若愚抿嘴角,"这梨州看来不光风景好,也出美人不是吗?"
"啊?"裴若愚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说……"苏延泽不经意凑过来抱了抱他,趴在他耳朵边上笑,"以后的洗衣做饭打水生火就都拜托给你了。"接着就丢下傻在原地愣神的裴若愚,自己先一溜小跑进了屋子。
于是。
碧云波,小轩窗,风揉枝摇红散落,染一场别样秋光。


"原来梨州连一家苏家商号都没有。"裴若愚望着个偌大的街市,招牌叠着招牌迎风招展,倒映在他眼里都能生出莫名的新鲜感,他挠挠脑袋,"怪不得你爹爹会让你到这里来。"
"看来以后日子没想象中那么好过了。"苏延泽打打小算盘,"如果我们真想要在这里呆到年底的话,就必须要省吃俭用。"
裴若愚伸个懒腰,带着一脸不知穷为何物的无所谓,摸摸苏延泽的头,"那就省吃俭用啊。"
"嗯。"苏延泽压下拿算盘去砸他的冲动,然后保守估计了下在他饿死的时候自己到底有多大几率会伸出援手。
"想什么呢?"快饿死的人浑然不觉似的碰碰他,阳光灿烂的眺望远方做斗志无限状,"依我看先去吃点东西才是正经,然后去逛街市去赶庙会去看桃花去游秦江去……"

苏延泽没忍住,终于把算盘砸了过去。

[第十二章]

先生说,桃花源头是桃源。
裴若愚想了想说,……这不是废话吗。

先生是附庸风雅的人,他让人在私塾周围栽了好多桃树,胡子一把了还喜欢坐在树下,把酒小酌或对花长叹,惹得一群刚被没收了促织罐的学生挤在窗台上暗暗说他为老不尊。
裴若愚就是其中一个。
"当时同学们都是老先生坐在桃树底下实际上是在思念当时的风花雪月好时光,还传他的所倾慕的并不是师母而是另有佳人,叫什么……阿翠?"坐在秦江边上秦仙亭里,裴若愚捧着一大纸包的五香干果,触景生情。
"怪不得你经常会遭先生打。"苏延泽还在低头打算盘,手指头灵活的扒拉又来扒拉去,一小会又抬起头,"……不是叫阿巧么?"
裴若愚噗一声,把刚喝进嘴里的水喷出老远。

号称开遍天下的苏家商号却在梨州没有,苏延泽以前也没听爹爹提起过,不过这也许就是他让自己来梨州的原因吧。苏延泽几乎从小就常住了京城,就连福硕当的常老板就差没改口称'少主人'了,而苏爹爹现在只在江南打拼,或许真的会打算将这边的产业全交给苏延泽。
明年入春开场的殿试,促成了迫在眉睫的分岔路,官路,或者商路,都也许是光辉无限的前途,可要走的是哪一条,毕竟要自己来选。
苏延泽拨算盘的手慢了下来。
——其实沉甸甸凝结在心里,更重要的,还有一件事。也应该是时候争取了。
"裴若愚。"
"啊?"裴若愚剥了一桌子的酥盐花生壳,听见他叫,赶紧抬起头来。
"明年殿试……"
状元不行,上承隆恩所以要唯命是从,因一步登天太过荣耀反而不得自主。
"你准备……"
若是太次,裴大人肯定大怒,然后掷金买官,那么就一辈子别想离开了京城。
"拿上什么名次?"
苏延泽很认真的看他。
裴若愚一愣,动作停在半空中呈机械状僵化,过了半晌才拍了一下脑门,"哎呀!"手往苏延泽后面一指。
"那儿有只猫。"

小猫正懒洋洋的吊在桃枝上睡的香,大簇大簇的桃花相互掩盖可还是遮不住它一身黑白相间的光滑皮毛。似乎有灼热的光从脑袋上方射下来,惹得小猫动动眼皮,刚想翻身继续酣睡,却不慎在睁眼的一霎那恰好对上两双陌生的眼睛。
无比热切。还无比好奇。
双方对视数秒,小猫怪叫一声拔腿要逃。
苏延泽伸手揪住它的颈子,掂到自己面前仔细看。"这猫眼睛是桃红色。"
"来来给我看看。"裴若愚来了兴趣,把拼命挣扎的猫拎了过来,拿袖子盖住它亮出来的尖锐爪子,"还挺凶,说不定是稀罕物儿。看来这梨州,连只猫都是奇怪的。"
苏延泽略一皱眉,本能的算了下如果带回去丢福硕当里它的卖价最低限额应该至少能达到五十两银子以上,如果稍微再夸大一点,说是专门从高丽国跨海远远运来的话,那么……他忍不住又要掏出算盘来。
"两位。"忽然旁边传来温润如玉的声音,他们两个回头,才看见在亭子那头,拢手站着一位白衣公子,清丽的脸上微微荡着笑容。
"欣赏够了的话……是否可以将我的猫,还给在下?"

直到小猫咪喵一声扑向那人怀里,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像生着两朵桃花。
裴若愚拱拱手,"因为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猫,才惹得我们一时好奇,还请见谅。"
"是奇怪吧?"男子微微笑,"眼睛害了病而已。"
"哦……先生是本地人氏?"
"也算是吧,在下故乡便是此地,此番算是重返乡里了。"男子怀抱着猫,打量了他俩一番,"两位是外地人?"
"嗯,我俩倾慕这梨州桃花,这次便是特地来玩的。"
"原来如此,两位如若没事的话,不妨去在下小店里坐坐,就在这秦江惊蛰桥头。"男子指指桃花深处,又笑起来,"鄙人姓于名誊。这边请。"

苏延泽一进门就惊叹于这店的精致。
讲究的格局,镂花的门窗,浅金色的柜台上泛着清澈的反光,上好的漆色安静伏上台面,灰暗的条纹托出细腻的暗花,奢华却不杂乱。精美绝伦的锦缎分别被整齐的搁置,就连铺在最底下的大红缎布,都绣着富贵的牡丹花纹,光滑的流彩一直延伸到快垂到地面上的琳琅流苏。
"好一座'锦'长安!"苏延泽由衷的喝彩。于老板让人移过青竹椅,亲自递上槐香茶,"多谢,苏小公子好像行家的样子。"
苏延泽一笑,"只不过小时候随家父看过几家铺子罢了。这店面临着秦江,又是在梨州最繁盛的街上,要盘下来肯定不太容易吧。"
"却也不难。"于老板轻轻抚着蜷在他腿上的猫,"这店里曾经出过命案,做生意的都还偏偏忌讳这些,地方虽好却没人敢租,恰好我盘了下来,倒也没什么。"
"命案?"裴若愚明显是对这个更感兴趣,"是什么命案?"
"啊,说起这个来就有些话长了。但说白了也不过是些恼人的纠纷而已,也没多少意思。"于老板垂下眼睛,"裴公子要是好奇,就不妨去那裕隆茶馆坐上一坐,多少稀奇故事都打听得出来。"
裴若愚还没来得及反应,苏延泽从旁边暗暗踹他一脚顺便又瞪他一眼,是商人都忌讳这个偏你还问,笨死算了,然后就从容不迫接下话头:"刚才听于先生说回梨州是返乡,那冒昧问一句先生离乡去哪里了?莫非在其他地方也有这长安店?"
"哦?"于老板一怔,但接着就笑笑,"没有,在江南各处游玩罢了。"
"恰巧在下本家也是江南苏州,不知先生有没有去过?"
"哈哈,不去苏杭怎么敢说自己下过江南?话说苏州园林……"
……
裴若愚夹在中间听他们左一句右一句聊起了'家乡美啊江南好',他没去过自然也听不懂,实在是无聊到死的时候就伸手去逗那只猫,于是小猫的甜美梦乡又一次的被打扰,它连眼都没睁,直接恼羞成怒一口咬住了裴若愚的手指头。
裴若愚先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深呼吸。
"——啊!啊啊啊啊啊啊!咬咬咬咬掉了!!!"


"笨!笨死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苏延泽看着甩着手指头的裴若愚,撇撇嘴。
"我哪知道它会一口咬过来……"裴若愚走快几步,跟苏延泽并了肩,"你不是说银子不一定够用吗?买那几匹布干嘛?"
苏延泽吐一口气,看看他,"给你做衣服。"
"哦这么好?"裴若愚又笑嘻嘻凑过来,"听你们说江南那么好,哪一天带我也去转转啊。"
"想去就去啊。"苏延泽掐了掐眉,不再理他,然后自言自语:"江南左不过就那几个地方,苏绣湘绣有名的几个作坊又都不像……莫不是在常县?"
"你在说什么啊?"裴若愚听得一头雾水。
"你说他在这小小梨州开一个那样华贵的锦缎铺子是为了什么?"苏延泽突然问他。
"挣钱啊。"裴若愚眨眨眼。
"……我怎么会考虑你能考上状元?"苏延泽就用特怜悯特怜悯的目光瞧他,瞧得裴若愚没了底气,就干脆一把搂住他强行转过去。
"考不上状元怎么啦?你还嫌弃我?"
苏延泽扬扬嘴角,又摇摇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最后他拉过裴若愚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鼓足勇气的,一字一顿的,声音洪亮的说。

"……裴,若,愚,我,饿,了,你,请,客。"


梨州连夜也是香的。
裴若愚锁好了门就死活赖在苏延泽床上不走了。
苏延泽正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裴若愚就从后面抱他的腰。苏延泽懒得理他,谁知他渐渐的就开始变本加厉的开始动来动去。
"死回你自己的床上去!"苏延泽甩他一脸墨水。
"你在写什么啊。"裴若愚委屈的抹抹脸。
"给常老板,我把这几块缎子料寄回去,让他去江南那几个绣坊打听打听究竟是哪里做出来的,这些上好的锦缎在梨州这小地方是不会卖得太好的。"苏延泽蘸蘸墨汁接着写。
"那你今天跟那个于老板聊江南难道是为了想知道他从哪里进的货物?"裴若愚恍然大悟。
"你终于明白了。"苏延泽写完了,收了笔又折好信,最后拍拍他的脑袋,"回你床上去。"
"我家小泽儿要当大商人了。"裴若愚跟拣着宝似的把他捞过来搂在怀里蹭来蹭去,"好了我赖住你了你别想跑。"
苏延泽却没再挣扎,脸埋在他怀里淹没了声音,嗓子里如同积聚了巨大的洪流,掩盖了一部分,又暴露了一部分,想说出口,或说不出口,就偏偏停驻在在敏感的交界面上。
就这种心情。
"你能明白吗?"

裴若愚停下来,轻轻问,"你说什么?"
苏延泽闭上眼,脸埋得更深了。

窗外,夜正静,月如钩。

[第十三章]

谁知苏延泽第二天还没起来就病了。
"这是着了风寒,应该是晚上受了风,连着吃着两服药发发汗就无碍了。"同济堂的谷大夫过来把了脉,又轻咳一声,"现在天气转凉,你们夜里头也该注意些才是。"
裴若愚就忙不迭的点头答应着'是是是',等前脚刚把大夫送走,他就随即蹿回来伏在苏延泽前面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做痛心疾首忏悔状。
"我错了我错了小泽儿我真错了……"
苏延泽就觉得身子软绵绵的,偏偏头还疼得厉害。他勉强翻了个身,抬起眼皮看看裴若愚。"……你要是实在闲着没事干的话,就先把药煎了吧。"
入秋的晚上的确不再暖和,这屋子乍一住进来就更觉清冷,更何况有昨天打死不走的裴若愚抢了自己一晚上的被子。
苏延泽靠着他打了一晚上的喷嚏。

他还就顺顺当当的病起来了。裴若愚嘟囔了两句,拿着小蒲扇坐在炉子前面,浅红的火,淡蓝的苗,还有黑漆漆的烟熏得眼睛疼。
于是苏延泽皱着眉头看裴若愚手里那碗苦到发臭的残渣誓死不从,"会被毒死的!"
最后还是裴若愚跑去隔壁衙门拖来了小陆祭,把那个药方按原样又抓了一遍,看他放在小罐里文火慢煮。
"药真不是把汤熬干,然后拿渣泡水喝的。"陆祭抹抹汗,冲他笑得特好看。
裴若愚还没来得及脸红,就看见苏延泽在一旁捂着肚子直捶床。

这日子要怎么过,苏延泽捧着药碗看裴若愚在院子里晾衣服,两件都已经快搓脱了线,皱皱巴巴的在晾衣绳上迎风招展,像翩然欲飞的蝴蝶。
幸好病了呀,苏延泽往被窝里缩了缩,可是这药真难喝。


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
在街口的影子一天比一天被夕照拉得更长。裴若愚就笑说苏延泽咱们看谁的脑袋先抵住对面的城墙。
第二天无所事事惯了的裴若愚就被迫跟着苏延泽在锦仕书坊窝了一晌午。他把厚厚一本四书全盖在脸上然后仰面躺在桌子上问苏延泽,"咱们今天吃什么?"
"饭。"苏延泽头也不抬。
"……"裴若愚翻白眼。淡淡的墨香掩住了视线,在贴近脸颊的狭小空间里慢慢蒸腾酝酿。书中自有黄金屋,自有千钟粟,自有颜如玉……颜如玉,裴若愚就从书的缝隙里偷偷往外看。
苏延泽真好看。从小时候起,从刚认识起,从第一眼起,那好看的轮廓就在心里生生扎下了根,怎么看都看不够。
一辈子都看不够。
"哎苏延泽。"
"嗯?"
"我……"裴若愚欲言又止,好像明明有话脱口而出却又突然忘了下文一样。
"你要说什么?"苏延泽有点奇怪,干脆搁下书认真的看他。
"我饿了。"裴若愚懊恼的搔搔鼻子。

该说些什么。抑或是想要说些什么。
肚子里筹划好的句子每每冲出口都会散的连不起来。
裴若愚合上书端正坐好,窗外秋光暖洋洋洒了满地,于是他也并不是太着急去追根求果。
因为未来毕竟还很长远。

"未来还很长。"裴若愚眯着眼眺望远方,小青瓷杯掂在手上的重量恰好,冉冉茶香顺着他手指攀沿。
"从你刚才狼吞虎咽啃那荷叶烧饼来讲,你实在没资格说这句话。"苏延泽捧起茶杯,"况且你嘴角还粘着粒芝麻,裴若愚同学。"
裴若愚抹抹嘴,顾左右而言其他,"接下来去哪?"
"回家。"苏延泽看起来有点疲惫,他打出个绵长的呵欠,"回家睡觉去。"
"睡时间长了会变傻的。"裴若愚很一本正经的拉他手,苏延泽一把抽回顺便瞪他,这几天都是谁大夜里死赖在自己床上不肯走的,今天又是谁趴进那一堆警示名言中间打着欢畅的酣儿的,而且为什么这罪魁祸首非但不以为耻且精精力总是出奇的旺盛?苏延泽揉揉太阳穴,很是奇怪。
可裴罪魁依旧浑然不觉,拖着旁边的一个老大爷正打破沙锅问到底,装求知若渴样。
"你是问那惊蛰桥的案子啊。"老大爷笑呵呵地捻捻胡子,"这可要从花满楼说起喽。"

"所以咱们去花满楼。"裴若愚冲苏延泽眨眨眼。
苏延泽看他细长的眼睛弯成一个弧度,积聚起闪亮亮的光,若再舔舔舌头的话肯定就是一只刚看见了荤腥的猫。


下梨州,皇宫之后花满楼。
"这句话倘若传到京城玉春楼老鸨春水嬷嬷耳朵里脸色肯定不好看。"裴若愚挑了张桌子刚坐下,接着就有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围拢过来,莲步轻移,袅袅婷婷,小碎步踩得那个风娇水媚。
"都说不来趟花满楼,咱们就算是白下了梨州一遭。"裴若愚眼睛直了直,然后冲苏延泽鬼笑,"不过……果真有些道理。"
苏延泽轻哼一声,不光春水嬷嬷吧,这话倘若传到京城裴太傅裴大人耳朵里,脸色估计也好看不到哪去。
三五个姑娘说话间就围了一桌子,不得不感叹裴若愚长的的确就是受广大妇女们喜爱,五个里面三个直接咬着扇子挥着帕子不由分说就往他大腿上坐了过去。裴若愚吓一跳,脸也唰一下白到耳朵根。莺环燕绕不说,左拥右抱不说,光那些隔了绿帐红纱欲露还羞的雪白胸脯和周身牵绕不断摄人心魄的胭脂香气,就足以让他腰板猛地一僵,直接就置身于前所未有过的香甜幻梦里,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搁才好,就只好直愣愣地瞅着苏延泽笑。
反倒是为首的姑娘先笑盈盈开了口。"这两位公子看着面生呢。该不是第一次来我们这花满楼吧~"
苏延泽轻巧推开从旁边伸过来的那只玉手,也跟着笑,"不来这儿,我们岂不是白下了梨州一遭?"说完拿眼挑对面那正魂不守舍的熟苹果,"是不是啊,裴公子?"
"哟~小公子真会说笑,哪儿就能让你们白下了梨州啊?咱们这楼里头美人美酒美煞天,您说去菀芳厅还是满春园,听秦阁还是溅雨阁,肯定辜负不了你们的~"那姑娘笑着笑着一帕子就甩了过来。
苏延泽偏头避过,"其实……"他瞄了一眼裴若愚,又笑着对着那个姑娘说,"你过来,我跟你说。"
姑娘就凑过来,苏延泽果真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裴若愚拼命支了耳朵也没听清,不过就眼睁睁看见那姑娘脸色由红转白,身体一颤,然后就直起腰来。
"哎呦那可真是不巧了。"姑娘拿帕子抹抹脸,皮肉不动的讪笑着,"公子们只好自己喝喝乐乐吧,咱们也就不便伺候了。"接着就摆摆手,带着那几个姑娘一径去了。
"哎哎哎?"裴若愚百思不得其解,就满脸好奇凑过来,"你跟她们说什么啦?怎么全走了?"
"哎呀呀,扰了裴公子的好事还真是不好意思啊。"苏延泽拍拍手站起来,"那你再叫她们回来就是了,恕不奉陪了。"


等裴若愚结了酒钱跑出来,苏延泽早就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裴若愚左右跑来跑去的找,太阳都有些偏西了,可还是没见他的影子。"莫非是自己回去了?"他跺跺脚就准备往家走,路过花满楼又忍不住回头望一眼,"……死孩子。"
在花满楼侧门往里,是一条冷冷清清的小弄堂,而小弄堂是直接通往那个花枝招展的大院子的,一路上有零零星星的枝蔓从墙头爬出来,还缀着没凋谢干净的小花。裴若愚图省事就钻了进去,却刚好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站在那里,背手凝眉,实在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裴若愚愣了下,是董知府。
……难道连堂堂董知府竟也是这花满楼的常客?
裴若愚有些奇怪,就停了脚步躲在一旁,他实在是想看看董知府等的究竟是哪样的姑娘。
果然,一会门开了,裴若愚侧过脑袋踮起脚,却还是只能看见一边袖子。流动的回转曲线纹样,映着夕照,微微刺眼。
"你怎么来了?"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已不再年轻,冷冷冰冰的
"……进去再说。"董大人伸脚跨了进去,然后就是咣当门关上的声响。

"……老、老相好……"
裴若愚捏拳。

回到家看见苏延泽正和衣歪在床上,怀里抱着一本书,闭着眼睛养神。
裴若愚也不说话,脱了鞋子跳上床,轻轻巧巧一把将苏延泽扯进怀里。苏延泽眉头一皱醒了,看见裴若愚挺拔的眉毛。
"你的姑娘呢?"苏延泽揉眼。
"被你赶跑了。"裴若愚异常从容的固定好他手手脚脚,就亲下去,"所以,补偿我。"
苏延泽使劲摆头,"去死。"
"不去。"裴若愚捧住他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先告诉我你跟花满楼那些人说的什么。"
"我跟她们说你其实是猪妖化身,靠太近了容易得痢疾而已。"苏延泽也看他,话说得跟叙述事实般坦然。
"说谎者,难逃此咎。"裴若愚点点头,说着就覆上他的嘴唇,毫不顾忌的张口要咬。苏延泽大吃一惊,可已然来不及躲避,瞬间连心脏都倏然提到了嗓子眼。在那未知的触感来临之前,暧昧的气流恣意蒸腾回转,顿时笼罩住了自己整个面庞。
"说不说?"裴若愚却停在那位置,只是看着自己嘿嘿坏笑。苏延泽松一口气身体软了下来,心脏跟停不下来似的狂跳。
他微微气喘,"我说了你就放开我。"
裴若愚想了想说,"好。"
"不放的是小狗。"
"好。"
"我跟她们说,裴公子生的潇洒不凡,可偏偏天生好龙阳性,你们楼里莫不是没有相公吧。"苏延泽笑的俏皮。
"……很好。"裴若愚猛地一呆,顿时脸也有点变色,不过接着就转了回来。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苏延泽抱得更紧了。"看来今天这小狗又当定了。"
"你……"苏延泽挣扎着要逃。
"哼哼。"裴若愚杀气腾腾拖回来重新压住他最后露出獠牙,"很不幸啊很不幸……被你说中了。"
苏延泽也就放弃反抗了,眼圈红红的乖乖被圈进他胳膊弯里。
裴若愚就看他,看着看着叹口气,然后凑在他脖颈里,暖流就顺着苏延泽皮肤线条衍生出来,还有裴若愚的声音。

"这怪谁,"他在那里喃喃自语似的,"你说说,这到底怪谁?"

[第十四章]

"是人就会有奸情。"

听他说完遇见了董知府,苏延泽裹着被子坐成一团呵呵直笑,"裴若愚你要被灭口了呀真好。"
裴若愚躺在那正瞧着他脖子下面那一块,白皙的诱人。就拍拍旁边,"快躺下来说话,我不动你。"
"鬼才相信。"苏延泽裹得再紧一点,自从上次自己小病一场之后还以为裴若愚就肯乖乖的安分回在自己床上了,谁知道他索性将两张床挪过来并在一起,并大言不惭说是为了'照顾病人',让苏延泽看的是叹为观止。伸手摸摸他的胳膊,"这是人的胳膊吗?……这床这么重你自己搬过来的?"

"你不过来那我就过去了啊。"裴若愚掀被子,而伶牙俐齿永远赶不上孔武有力,苏延泽越来越明白这也许才是真理。他在自己能接受的范围内严肃的考虑了下,便轻巧地躲过裴若愚的狼扑,半妥协地躺回了自己位置上。
裴若愚接着毛手毛脚凑过来,连同被子一块搂紧了叹口气,"苏延泽你就从了我吧从了我吧,我保证对你好。"
"可我不保证我能对你好。"苏延泽停了停,"裴若愚你千万别忘了京城七王爷家小郡主千金,人家说不定还巴巴等着你殿试夺魁,然后回去能一凑天作之合呢。"
"……啊?"裴若愚一呆,"你说什么?"
"没什么。"苏延泽一笑,脸埋进被子里,不吭声了。
裴若愚突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见缝插针钻进来,夜继续消沉下去。他想起来小时候在自家院子里跟苏延泽两个在银杏树下荡秋千,两个屁股始终抢不到一个秋千板,气急败坏地推来搡去,可最后还是就让给了他。那时也偶尔会抱怨'怎么这么讨厌',而原因却像多少年前被自己沉入溪底再也没找到的青花笔筒一样,在以往漫长度过的时光里的某一个罅隙中消弭的干净。
究竟从哪一天开始。
他猜苏延泽永远也可能不知道,平日里笑起来风轻云淡的他,晚上却会经常不由自主地紧抱住自己的一条胳膊。
所以。
"其实你也是……"裴若愚呼一口气,一些想法大胆而兴奋,躁动而不安,剥茧抽丝,在空气里缓慢散发。
"——离不开我的吧?"

苏延泽没回答,他稍稍侧着脸,呼吸微热,天光镀过修长的睫毛,整个表情安然沉浸在一些细小紧凑的鼾声中。
……睡着了。
裴若愚在心里仰面长叹,他使劲抓抓头,最后无可奈何地还是捋捋苏延泽的额头,"好好睡。"
苏延泽眼睛似乎动了一下,忽然翻过身来搂住了他的胳膊。

隔天在锦仕书坊的老夫子竟把裴若愚大大夸奖了一番。
说起来梨州有两个书坊,虽比不上京城的书院,但都是清雅的干净,听说连董知府都时不时地去坐坐。因为苏延泽当时着了风寒,书坊的事情全部都是裴若愚一个人跑的,拜上奉命贴,签了文字书——这些东西是要回去给先生过目的,然后奉上礼品报了家名,说是要和一位同窗在这里借读一段时间,顺便把先生哄得甜蜜蜜和晕乎乎。
干脆又麻利。
老先生笑呵呵的捋胡子,说裴若愚裴同学是块好材料啊好材料,而后必定能在朝中成为能臣,老夫此言绝非诳出。
"先生喝多了?"苏延泽底下暗暗问裴能臣。

梨州风,三分桃香绕梁生,梨州雨,一抹粉带万点青。
"果真是又香又甜的城市啊。"裴若愚坐在小酒楼二层临窗搓着酒杯,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点雨,楼下时不时有行人过往,撑起来青青黄黄的油纸伞缓慢游动,好像秦江里游弋的浮萍。他一口喝掉剩下的酒,辛辣过后是咀嚼不尽的香甜,不禁咂咂嘴,"好风景啊好风景。"
"逃课出来喝的酒自然好喝,"苏延泽晃晃酒杯,"不过只此一壶。"
"醉了不是有你吗~"裴若愚又斟一杯。
"对啊,醉了我雇快车直接送你进京。"苏延泽眼睛一弯抿口酒,"是好主意。"
裴若愚撇嘴,继续观赏路人,然后差点摔了酒杯。"……董、董知府!"
"嗯?"苏延泽看他嘴角抽动地厉害,就好奇的跟着往下看。果真,一盏青灰油纸伞下,可不是换了便装的董知府,而身旁的那名女子被遮住了大半容颜,怎么都看不清楚。
"有情况。"裴若愚眼里放光,拉着苏延泽就往外跑。

雨下得又轻又凉,雨线打在荷叶伞上蹭出沙沙的声响,杏黄色的色调笼罩了伞底下的两个人一头一脸,裴若愚把伞往苏延泽那边靠靠,自己抬起眼睛紧盯着前面的可疑目标。
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跟着,走过大街,穿过小巷,最后蹲在桃花从里看远远两个人在秦江畔说情话。
"话说回来,"桃花被雨泡的发胀,带着清香的露珠落在衣裳上浸透一片,苏延泽缩缩脖子,"我为什么非要跟你在这里蹲着?"
裴若愚把他搂进来一点,"嘘小声点……那个女的应该是花满楼的贝老板。"
"……你干嘛这么在意他们?"
裴若愚看他,又叹口气,"你说梨州好不好?"
"不错啊。"苏延泽见他问得奇怪。
"那我们以后私奔到这里来好不好?"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苏延泽的眼睛眨了眨,一时不知道还怎么反应,只是愣愣看他。
"莫非你……"
"前车之鉴。"裴若愚点点头,指指江畔的身影,又指指自己两个,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后车之师。"
"……呃?"苏延泽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太明白,某个想法呼之欲出,又欲盖弥彰,清晰了模糊,模糊了再清晰。
"听我说,"对面人的呼吸微热,语调里湿淋淋挂了氤氲的水汽,可眼睛是明亮的,"假如有一天我们不能像这样在一块的话,我就带你逃跑,跑到这里来。"
苏延泽突然想笑,粉嫩嫩的嘴唇往上略微翘了翘又沉下去,他就伸手拍了裴若愚脑袋一下,然后觉得不解气,于是再拍一下。
"……做、做什么?"好容易酝酿了半天气氛的裴若愚捂着额头一脸诧异。
苏延泽垂了睫毛,接着转身要走,在那一瞬间又丢下低低一句话,同时衣服蹭过周围的花枝,惹来一片碎响,掺杂进雨里,可裴若愚却听清了。
他说,我们为什么非要逃跑。


又过了多少天。
常老板不久之后就回信了,说是在淮南找到了那家作坊,已经带了小样回来,让苏延泽务必回去看看。
"看来也是时候该回去了。"裴若愚伸个懒腰,"这次出游收获不小。"
"是吃的不少。"苏延泽纠正他,"光去学堂听课一共七次你睡了起码有五次。"
于是说动身就动身,临行前向董知府道别时,惋惜的只是没有再见闻人衍和陆祭。另外就是裴若愚这次说什么也不再坐船了,他跑出去雇了一辆还算宽敞的马车,把一堆的行李加苏延泽全塞了进去,对着那车夫微笑往北指指,去京城。
他们就在阳光大道上无比惬意慢悠悠行了将近半个月,才进了皇城大门。裴若愚先跳下车,让仆人把东西全帮着拎走之后,回头冲着苏延泽兴奋地挥挥拳头,"咱们到家了!"
苏延泽一愣,于是恍惚间也就真有了回家的感觉。

而从他们写信说准备回来的时候,裴夫人就开始掰着黄历算日子,日也盼,夜也盼,牌不要抹了,花不要弄了,后来就干脆亲自到门口翘首观望,就差没直接蹲在地上抠草了。而此时她正紧拉着裴若愚的手,眼泪哗啦啦掉,不过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哪点像是受苦了,顿时心里既安慰又惆怅。
然后摆席,接风,洗尘,嘘寒问暖。裴大人捋着胡子听裴若愚他俩上报此次游学心得体会,其中不断点头,"这三两个月倒也算是长了些见识!从明天开始给我把诗经,孟子,论语这些兼经大经背熟了解出来,明年开春就是殿试,你仔细着!"说完摆摆手,口气也跟着软了少许,"走了这么多天也累了,快回去休息休息吧。"
裴若愚答应着慢慢退出来,然后拽起苏延泽就往屋里跑。苏延泽被他扯得一愣一愣的,"后面有狼追你啊你个痴傻。"
"我怕再慢一步就真笑出来了。"裴若愚躺在床上气喘不止。
"谎话不带这么扯的,"苏延泽把书都整理出来拿在手里扑扑灰,"裴若愚你到底什么时候去散粮济民了?……亏你还能说的那么顺口。到时候给董知府的一封信就把你揭的形神俱灭,"他眯着眼吹吹书页,接着一笑,"揭小底啊揭小底哈哈哈裴若愚你完了。"
"放心。"裴若愚抹开嘴角,"无论爹问什么董知府肯定都说好,他说不好就说明他管教不严,砸得是自己的脚。"
"……无耻。"苏延泽稍顿了顿,"裴若愚你变狡猾了。"
"跟你学的。"裴若愚咪咪笑,"终于到家了却不能一块睡了,这床不太好搬呐。"
苏延泽回身扬手,整一套的论语拖着条弧线砸了出去而后掷地有声,裴若愚惨叫一声哎呀撒手人寰。


第二天天气好晴朗,处处好风光。
苏延泽吃完饭就坐车去了东城,裴若愚也整理了一下随后出了门,刚过茶馆门口就看见张怀谣拉着杜庭竹肩并肩挨着正坐在那里等。
"来了多长时间了?"裴若愚拉张椅子坐下,"杜小公子胖了啊,脸都嘟出来了。"
"那当然,看谁伺候的。"张怀谣笑得一点都不矜持,"我们腊月前就赶来了,没想到你们俩在那地方还那么磨叽。来来来说说看,都干什么了?"
伙计过来笼了炭炉,裴若愚从他手里接过来茶抿了一口。"吃喝玩乐加看风景,还去书坊里面蹲了几天——桃花的确挺稀罕的。你们呢?"
"他爹妈宠他跟个宝贝似的,远的不让去,生的不许去,最后就近捡了个苍州吧,恨不能把全家都带上。"张怀谣叹口气,全不理会杜庭竹在旁边脸红红的辩解诸如"你瞎说","还说什么要完好无缺的带回来,……好似要拐他出去卖!再说我又不是狼,出去一趟哪能就不完好无缺了呀?唉。"
"你何止。"裴若愚掂着茶杯笑,"再过一年开春就是殿试了,做了准备吧?"
"肯定要做的,这次还真是铁了心要拿个名次回来,"张怀谣望望杜庭竹,眼神瞬间温柔了一下,"这么我还有点资本来提亲不是?"
"提亲?!"裴若愚没撑住,茶水喷了一桌子。
"咳。"张怀谣尴尬地清咳两声,而杜庭竹在那边红透了脸,"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该是怎样就是怎样,改变不了就不去刻意改变,但如果是怕失败就想逃跑而不去争取的,那才最让人笑话。"
裴若愚一愣,然后眯起眼睛敲了他俩半日,忽然左手拍上张怀谣肩膀,右手拍上杜庭竹肩膀,点点头。"好样的。"说完起身就要走。张怀谣忙拉住他,"哎你去哪?"
"回家。"裴若愚一抖长袍,"还有,恐怕在这次殿试跟你争魁的,要再添上裴某一名了。"

[第十五章]

苏延泽在午饭之前就回到了家,那从江南采回的小样怎么看都跟自己在梨州锦长安寄回的还不是一样,只好在那里跟常老板调剂了半日,而最近临近除夕,眼下过往年货置办更为急迫,还是先耽搁了下来。
进屋先看见的是端坐在桌子前面的裴若愚,聚精会神的写文章,似乎都根本没发觉自己进来似的。
"这是真的吗?"苏延泽揉揉眼望天,冬日里阳光虽然稀薄,但落在眼里不免还是有些刺痛,"裴若愚你吃错药了?"
裴若愚抬头看见他就赶紧招手,"来来来小泽儿帮帮我,看看这一句怎么解?"
苏延泽半信半疑走过去,看他案上乱七八糟摆着些书本,圈圈叉叉的用毛笔勾着,的确不是一时兴起装出来的样子。
"你想干嘛?"给他解完句子,仍是忍不住要问。苏延泽觉得这太稀罕了。
裴若愚等工工整整将那句释义写进书里,才转过来头,冲他狡黠一笑,"准备考试啊。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说你不准备考了,我自然要去。"
"有阴谋。"苏延泽看他一眼,"有目的。"
"是是是,所以你得帮我。"裴若愚忽然严肃起来,"无论如何,这次我要去争取,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希望。"
他语气里落下沉重的声息,罩在眼前让人有些望不清楚,而那话里面最严重的几个词纷纷都还透露着一些不为己知的信息,呼之欲出,可是否与自己有关?
苏延泽咬着嘴唇望他,裴若愚头一次让自己如此琢磨不透。


天气说冷就冷了。
在苏延泽扒着窗户感叹今年没能看上银杏树扑簌簌落一地金黄的时候,裴若愚还在桌前凝眉苦读。
苏延泽发了一会呆就抱个枕头坐他身边看他写字,其实裴若愚写字挺好看的,一撇一捺都摆的像那么回事,竖打的红格子偶尔会被长出来的墨迹淹没,等过一会墨干了就从中又小心翼翼浮起来那暗棕色刚刚被埋下的线条。
苏延泽逆光盯着那线条愣神,看它被淹没,又浮起,跟外面的天一样,云聚了又散,阴晴不定。
苏延泽最开始还想打趣他,说你这个状态肯定撑不过五天,到时候你要请我去吃哪家哪记哪铺子的小灌汤包。
可是小灌汤包终究是没能吃上,因为现在都自从梨州回来已经一月有余了。苏延泽只好将那些厚厚的史文经籍全细细分了类整理好了给他看,两个人就憋在屋子里,一章章的解,一段段的背,一条条的写,搁在屋子中央的紫铜暖炉里面,黑糊糊的烟煤上笼着红通通的火星,硬生生闷出了连绵不绝的香。

吃过晚饭,裴若愚刚翻开书,就看见苏延泽掀着厚厚的棉布帘子说,"下雪了。"
一脸遮掩不住的兴奋。
苏延泽自小的时候就喜欢看雪,他在来京城之前的记忆里冬天几乎全是黄绿色。裴若愚到现在都记得,在他刚到自己家住下的那年腊月里,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苏延泽就两手死死抓住屋门上的帘子,不敢出来也不肯进去,瞪着大眼睛看着院子怎样渐渐被银装素裹。
裴若愚就扔下笔,陪他趴在帘子那里,外面星星点点的确开始落雪,在刚沉下来的夜幕里露着微弱的白。洋洋洒洒,不急不缓的从天而降。
"一会该着凉了。"裴若愚抓起苏延泽拉回屋里,看他一双小手被冻的通红,就握起来帮他搓了搓,"去暖炉那边暖暖去。"
苏延泽摇头,只盯着他看。
"为什么?"裴若愚不解。
"懒得去。"苏延泽揭开他衣服把爪子伸了进去贴肉放着,不顾裴若愚那张倒抽凉气的脸,笑的心安理得。"就这儿挺好。"
裴若愚干脆就裹紧了他的手,坐在床上笑,"你说明年殿试我过不过的去。"
"过得去怎样,过不去又怎样?"苏延泽翻翻眼皮,找个舒适的姿势躺下来。
"当然不一样。"
"没看出来你还怀着争做栋梁以报效国家这等伟大胸怀呀?"
"肯定呀。"裴若愚冲他眨眨眼。
"嗯……状元还可以娶公主呢,即使当不上状元凑活凑活也能配得上郡主呀是不是?"苏延泽垂着眼角看他。
"对啊,可以娶郡主啊!"裴若愚做恍然大悟状。
苏延泽不动声色动动手指头,探到某个部位毫不留情上狠狠一掐。只听见裴若愚抱着胸惨叫连连。
"那祝你们,"不由自主的咬牙,"百年好合喔。"


马上就要过年了。
裴夫人领着裴若愚跟苏延泽去庙里上香还愿,檀香寺内香气缭绕,裴夫人领着两个小丫鬟进去,花银子买了香虔诚叩首保平安。
长长的台阶上还安静伏着未化干净的雪,两边梅花开得正好。裴若愚跟着进去磕了个头就跑出来了,看见苏延泽还缩在轿子里头,整个身子裹紧在石青缎面掐花小袄里,只露张小脸,还冻得红红的。
"下来玩会啊。"裴若愚掀开帘子要拉他。
"不去,怪冷的。"苏延泽又往里缩了缩,"你怎么不多呆一会,求求菩萨保你考个状元。"
"菩萨多忙啊,有你保佑不就好了。"裴若愚笑着跳上轿子,把手插进他胳肢窝下,轻轻一托挟进怀里抱着就往外走。"出来玩会,你看那梅花开得多好看。"
"好好好好我自己下不劳你大驾。"苏延泽怕痒,只好跟他下来。外面风也不大,只是满天满地的雪白的素净,刺得眼睛微微有些睁不开。
裴若愚拉他进庙里玩,说这寺庙算是京城里最大的寺了,里面听说藏着几百个菩萨,求什么的都有。然后就贼兮兮笑起来,他拉着苏延泽的手,"苏延泽咱们去里面拜拜送子菩萨,干脆明年生个胖娃娃怎么样。"
苏延泽愣了愣,接着也跟着笑,他拍了拍裴若愚的肚皮,"哎呀壮士年后那就真苦了你了,又要赶场考试又要养身安胎,就是不知道面圣的时候给不给带孩子的进呀?"
裴若愚调戏不成被反调戏,他听得嘴角抽搐,"那好我生出来你帮我带。"
苏延泽刚要说话,身边一个长胡子老僧先听不下去了,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把两人吓一跳。
老和尚瞅着满脸熟透的两个人慈祥的笑,"两位公子看起来福源不浅呐,要不要看个面向算一算吉凶呢?"
苏延泽把裴若愚往前一推,"劳烦大师帮这位看看,过年是桃花运盛还是官运亨通?"
大师一捻胡子,盯着裴若愚看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公子是要夺魁开春殿试的吧?"
裴若愚一呆,苏延泽先噗一声笑出来。
"公子莫笑,这位公子天庭饱满,眉间略带文胜之象,或许努力夺魁也是十有七八之事。不过……"
苏延泽止了笑,"不过什么?"
"恕老衲直言,不过如此看来公子却好象并没有官亨之运啊……福泽竟然只到中举便戛然而止。奇怪,甚是奇怪。"
苏延泽还没来得及反应,裴若愚就先明白了些什么似的,他摸出银子塞进老和尚手里,撂下一句'多谢大师指点',接着拉起苏延泽就跑。
他气喘吁吁把苏延泽塞回轿子里,出来对着轿夫喊:"咱们不等夫人了,先回府。"
"裴若愚,"苏延泽扯着帘子问他,"你怎么了?"
裴若愚回头对他弯起眼睛,"回去读书。"

裴若愚回家后果真就在桌子前面温了一下午的书。到临睡前却撑不住了就使劲黏着苏延泽非要跟他一起睡。
"我都学了一天了小泽儿你怎么都该犒劳犒劳我!"他理直气壮地紧靠着墙,抱着被子跟条大泥鳅似的在苏延泽床上滚来滚去。
"你学不学习跟我有什么关系?"苏延泽丝毫也不给面子,"下去。"
"冷酷。"大泥鳅悻悻的蹭下床,"无情。"
"知道就好。"苏延泽松开帐子。
裴若愚离开两步,却突然回身从后面把他紧紧抱住,不等他反抗就往床上一滚,两个人卷进被子里。
苏延泽就用胳膊肘捣他,可后面那个铁了心死活就是不放手。"别动别动,我就搂一会,一会就行,"裴若愚凑在他脖子上轻轻喘着气,"别的什么都不做。"
苏延泽有点心软了,只好任他抱着。就这样静静过了一会,墨绿帐子外的灯光有些黯淡了,那片暖黄映在眼里渐渐变得深邃,身后的呼吸安稳,好像外面祥和的雪,静谧又绵长。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起码这么被他抱着挺暖和的。苏延泽就闭上眼睛。
裴若愚其实一直在想那老和尚说的话,按他说的自己是有官运没官福,不过若真的被他说中的话,那就真的要证明……裴若愚思路一下被打断了,身旁浮上来的是恬淡的鼾声,他偷笑了笑,就大起胆子的又紧靠了下,贴紧住他的身子。
"小泽儿你会保佑我吧。"把呼吸埋进他身体里,"所以要等我啊。"
等我来提亲。
等我来拉着你过属于我们俩的日子。
那一天会来到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过来的时候苏延泽正在旁边打点东西,大小包袱包了几个堆在一处。
裴若愚眯眼瞅了他一会,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要回娘家?"
"是回家。"苏延泽抓起包袱扔他脸上。"文伯来了,接我回苏州过年。"
"哦。"裴若愚觉得一阵凉气灌进被子里,他把自己裹了裹坐起来,"早点回来啊。"
"不回来了。"苏延泽头也不抬,仔细整理东西。
"那我就去苏州找你。"
"好啊。"苏延泽叫来丫鬟,把东西交给她让她先送到车上去,又转过身子看裴若愚,"丢了我不负责任的。"
"那你损失就大了。"裴若愚伸出胳膊来攥他手。
"是大了,你还欠我起码三十年的债没还清呢。"苏延泽笑眯眯的把他胳膊又重新塞回被子里裹好,起来整理整理衣服。"走了啊。"
"嗯。"裴若愚看他转身,离开,帐子突然掉下来半边,等苏延泽的身影消失在那模模糊糊的一缕光中,才想起来有话还要对他讲。

裴若愚抓抓头,笑了笑,还真是……舍不得。他每年这时候都要回家去的,可为什么这感觉就一年比一年更强烈些。他皱了皱眉头,所以……
——记得要早点回来就好。

[第十六章]

转眼就是除夕。
裴夫人刚进屋又赶出来,吩咐下人在门口宰了鸡就把刀具全仔细收起来,年底下不许见这些锋利东西的。打扫干净的院子里都结了彩,连火红的炮仗也都准备了出来,挂在东厢檐下好长一串。
脱了色的灶王画也换贴上了新的,用来祭神祭祖的香炉都买了上好的,然后被恭恭敬敬供在先祖灵位前,缕缕薄烟缓慢升腾。
朝廷早早歇了年假,裴大人就得以亲自指挥着摆天地桌,挂桃符,贴门神……全府上下忙的不亦乐乎。
裴若愚窝在房里看书,看了一会就有些心烦意乱,坐不住了就跑到窗户前面看看雪化干净了没。拿鸡毛掸子正掸灰尘的小丫鬟就咯咯的笑,"少爷,盛华街上有个班子正舞大龙,听他们说的热闹,怎么不去看看?"
裴若愚想了想,又坐了回去,捧起脑袋继续看他的圣贤书。
苏延泽啊苏延泽,裴若愚皱了眉,他不在自己竟连书都拿不安稳,可真是怪哉怪哉。

"泽儿这年倒是长高了些。"
苏延泽正坐在苏州家里围着桌子吃年夜饭,苏爹爹终于在除夕前从外面赶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拉着苏延泽左看右看,把他原本满心欢喜的二娘晾在边上,她只好抱着苏延泽不足三岁的弟弟在一旁阴着脸。
"京城的商号怎么样,常老板跟你说了没有?"
"嗯,"苏延泽想了想,"常老板说今年的葫芦云片比往年都卖的好些,竟都断了货。反倒是人参肉桂要的少了,柜子里积压了些,我让他们年底前都压低了价钱全卖给那些药铺们。"
"那看来来年淮西还是要再跑一趟的好,"苏爹爹点点头,"多进些云片也备不时之需。"
苏延泽赶紧摇头,"我倒觉得爹爹过年之后打发人北上,把东北的那些上好的人参购些回来,肯定要比云片好卖的多。"
苏爹爹刚要说话,二娘就先翻了白眼,"呦延泽,你才出去几年见过多少世面就敢挑起老爷的不是了,这人参都是些贵东西,今年都卖不出去你还偏要再多进些,这不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吗?"
看苏延泽笑笑就不再说话了,却正好勾起苏爹爹的兴趣,"无妨,泽儿你接着说。"
苏延泽也就搁下筷子,"现在店里的人参都是些残参,好东西放不过年,开春一暖那些根须茎子全都要烂,铺子里几乎算是空了;而云片久放不硬,搁的倒长,今年刚刚买足,明年再弄些来恐就没人要了。"
苏爹爹听完就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想的挺周到,过了年你再回京城去,那些商号就交给你打理,按你想的办就是了。"
苏延泽忙点头说是,讨厌看见二娘两道锥子一样的目光凶猛刺来,他侧侧身,干脆就摸着坐在身旁满脸天真的弟弟的小脑袋温柔地笑。
"想吃什么呀?——够不到的哥哥夹给你。"

桌子上最中央摆上了福字苹果,在灯光下亮晶晶的错觉是玻璃做的。亲戚家人围着桌子坐了一大圈,把这一年到头的琐碎事反过来复过去的慢慢说细细谈,屋里环绕着暖暖的煤香,除夕夜安详里隐隐透着些不安分的悸动,任凭欢声笑语堆积起无限高昂。
从现在起是长长的守岁,裴若愚闷着脑袋看了一天书反而现在有些乏,喝了两杯就开始迷迷糊糊有点犯困,他盯着桌上的大红苹果微微出神,晶莹剔透的平安果被目光碾平了只剩下来两种颜色。
红色黄色。

那还是去年除夕,自从梨州回来裴若愚便一直黏着苏延泽不让他走,所以苏延泽的一点小风寒被裴若愚夸大了几百倍从而终于达到了能留他在京城陪自己过年的无耻目的。
"红色和黄色的,浑身都是毛,"裴若愚想了一会,"模样应该和今天晌午里头耍的那头狮子差不多。"
"瞎说。"苏延泽不相信,"说的跟你见过似的。"
"你不相信啊,"明显的信口开河,拉着他就往院子里跑,"我带你找找去。"

年兽,带着吉庆气息的凶猛野兽,或许有着华丽的鬓须和金色的鳞片,正静静蹲伏在除夕夜的黑暗里的某一处,等到夜深的时候便仰首摆尾从家家户户门前走过,看哪家灯没亮鞭炮没响就将那家的小孩叼出来带走。
"叼的就是你这种漂亮孩子。"裴若愚边说话边把他往黑地里带,也是刚落了雪,地上隐隐飘着些暗蓝色,那些直直矗立起来的檐廊、草木在上面投射下无比深沉的影子,暗蓝就变成深蓝,再从自己的脚上慢慢掩盖过去。
苏延泽心就扑通扑通的跳,他紧紧拉着裴若愚,"回去吧,不想看了。"
"就到了,就快到了。"裴若愚死死拽着他的手,绕了几个圈门跑到院子最东南角里,那是个小花池,不大不小整齐的一块空地,夏天藏在这里树上的蝉最多,吱吱吱,吱吱吱的叫的人心猿意马。
"是心烦意乱。"苏延泽记得当时纳凉的时候自己还提醒过他。
"你等我下。"裴若愚忽然就放开了他,他穿的是孔雀蓝细绒袍子,转眼混进黑夜里就找不到了——头顶上是暗沉的天,垂下来变成纯净的夜,延伸到脚底下几乎没有了一丝光芒,苏延泽心里一凛。
"裴若愚?"他听着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走过去,可又什么都看不见,只好再叫一遍,"裴若愚你干什么呢?"
等了一会仍然没听见回答,苏延泽拔脚就走,在扭头的一霎那手被牵到,递过来的是裴若愚含笑的眼睛。
"你……"
话被一抹温暖色的火光掩住了,苏延泽呆呆看着他手心里捏的那朵花火,随着轻微的劈啪声小心而欢快的绽放着。
裴若愚一笑,接着拉着他转身,身后恰到时候似的迸发出万丈光芒。
时间好像停止了。大朵大朵金黄的火花在头顶上盘旋盛开,绚丽的线条从薄薄的烟雾缭绕中剥离,沉浸在幽邃如深海的黑暗中,又布开光辉夺目的网。
流光四散。
苏延泽仰头望着,脸颊被映亮,看烟火从盛开,到怒放,到消弭,到一切都归于平静,整个过程从眼里落到胸口,涨的满满的。
"怎么样?"裴若愚从后面凑过来,"好看吧?"
"好看,"苏延泽点点头,"真好看。"
裴若愚刚要笑,却赶紧又一把拉住他。
"……快快~你仔细看天上!仔细看仔细看!"
苏延泽冲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刚冲上天空的火光正缓慢散发,在夜幕上展开成一个字,虽有些歪歪斜斜,但好歹认出来是个苏字;紧接着第二个字也跟着展开,是个延字。
苏延泽也愣了,突如其来的欣喜盖过了新鲜感,他一时来不及反应,只是定定的望着天上。——可直到天上的烟雾散尽了也没有等到那顺理成章的第三个字。
周围顿时又重新返回到黑暗里,两个人沉默了一会,裴若愚半尴尬半羞恼的跺跺脚要走过去瞧,"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还差一个字啊一个字,怎么不响了?"
苏延泽哈哈一笑,忙拉住他:"你看你都放走两个了,最后一个……"瞬间脸上就有绯红的光色流转,"给你自己留着吧。"
裴若愚听出了意思,喜不自禁扑过来要抱他,苏延泽却把他一把隔开,"年兽呢?"
"啊?"
"说只要我留下来过年就在除夕带我看年兽的——年兽呢?"苏延泽不依不挠,口气说的像是欠债还钱一样坦然自得,焰火什么的那是你自愿给我看的,苏延泽笑眯眯的毫不留情打破气氛,冲他伸手,别想抵赖。
"年兽……跑出去……叼小孩了。"裴若愚抓抓头,脸红到脖子根。
苏延泽瞅着他又想笑,"你不是说他来叼我……"话音突然被一声惊雷似的炸响淹没,他掩了口,定定的望着金灿灿的光在视线附近绝提,黑夜被逼的节节败退,一时间,灿如白昼。

那响声似乎就是刚浮起在耳边的,苏延泽身子一颤,睁开了眼睛。
原来还坐在自家椅子上,守岁守得能睡过去,即使是年兽来了也不知道,苏延泽打个呵欠。
可是偏偏又梦见了去年。
那只迟迟没有动静的泽字炮竹偏偏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炸响——是炸响,轰雷一样震得四周草木抖三抖,等裴大人裴夫人带领一众家丁丫鬟急匆匆提着灯笼赶到的时候,发现裴若愚死死压在苏延泽身上,将底下的人护的密不透风,两个都已经昏了过去,好不容易拉开来却发现裴若愚一脸的血。
裴夫人当场就咕咚倒了下去。
——这都是苏延泽醒过来之后别人告诉他的,苏延泽摇摇头又叹叹气,跟那人笑着说谁让他别的不弄非要弄这个的,活该啊活该。转过脸去就皱了眉,轻轻摸摸裴若愚眉清目秀脸上的那道小伤口。
"疼吗?"

真是痴傻。
苏延泽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在回苏州之前又去了一趟檀香寺,那个老和尚的话一直萦绕心里。
他说裴若愚有官运没官福,而自己就是托起他的运气而又阻挡起他的福气的那个人,一个枢纽,一个转折点,又悲又喜地存在在那里。
"成者,在公子也;败者,亦在公子也。"老和尚笑的淡然。
苏延泽走在门前,天上的云不知道何时散了,隐隐约约透过来几颗星星,忽近忽远的挂在天边。
那么就回去吧,起码也要陪他殿试,都是说好的。

"其实我就是年兽,你哪还能跑得掉呢?"敷了一脸药的裴若愚攥住他的手眨眨眼。
苏延泽笑了。

[第十七章]

苏延泽只在家呆过了初五,给母亲扫墓上香完毕后,便启程回了京城。
还没下轿子,就看见裴若愚站在大门口,边等边跟裴家老管家说些什么。
"苏少爷回来啦。"老管家接过来苏延泽的东西就进去报信了,苏延泽就看裴若愚,"你怎么在这里?"
裴若愚却一脸凝重把他拽到一旁,"你自己又去了檀香寺?"
苏延泽愣了一下,"什么?"
"你走的那天并不是直接回的苏州。"
苏延泽立即就知道了刚才他跟管家说的是什么了,天有点冷,他吸吸鼻子,"那又怎么啦?"
"那老和尚给你说什么了?"裴若愚紧追不舍。
"裴若愚你说什么呢?我那么老远回来就该被你堵在门口是吧?"苏延泽脸一沉,抬脚踹在他身上,一扭头进了裴府大门。

等苏延泽见过裴大人裴夫人后,看见裴若愚阴着脸坐在桌子前面。于是也不搭理他,将东西整理出来,把书搁回架子上,又掀开厚布幔瞧瞧笼子里的鸟。
时间就轻悄悄的过,两个人坐在屋子两头各自想心事。苏延泽突然想起他们小时候吵架,也是一人一头谁也撑着不说话,中间好像无形还隔着一条线——每天的三拳呢?好久好久没打过了,苏延泽看看自己的拳头,有点想笑。
最终还是先开了口——"这几本书上圈起来的文章都要看,"把自己在家里划好的书扔到他面前, "时间不多了。"
"苏延泽。"
听见的不是小泽儿而是苏延泽,平常嬉皮笑脸的裴若愚不见了,严肃起来的口吻让苏延泽心里一紧。
"不管你听到什么也好没听到也好,"裴若愚认真的开口,"都不要相信。"
"……"苏延泽没说话,静静听他说。
"你相信的,"他抬起头,眼睛里潜伏着锐利的光,"应该是我。"
苏延泽就站着,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斜穿过他身体,影子又淡又稀薄但还是撒了一地。
"裴若愚,那你就做些什么来值得我相信。"苏延泽说完就走开了,他语气不重,手指压在书页上印下浅浅一个凹形轮廓,竟一时恢复不回来,灰尘生了翅膀,满屋子穿梭。

按说接下来几天是该串亲戚的日子,人们相互抱着礼品热热闹闹奔走忙,裴若愚却把自己关进了屋子,谁来也不见了,只为清静的学习。裴大人知他正为殿试而努力,心中满意,也就不加管制,随他去了,只是裴夫人皱了眉。
"我看自泽儿回来,他两个就不跟以前似的亲密,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愚儿要准备考试,泽儿忙着打理商号,你想得太多了。"裴大人瞪她一眼,随即就对着登门来的客人迎了出去。"——呦,李大人。"

苏延泽的确没怎么在家,每天朝九晚五的一心扑在店里,过年伙计们大部分都回家去了,他干脆就连常老板的假一起准了,自己坐在店里看着。
年前没来得及弄的陈账还需要再算一下,苏延泽坐在柜台后熟练拨着算盘,前几天去江南联系的商家也来了信,那些曾在梨州锦长安店里惊艳过的缎子应该很快就能上得了京城的布行台面了。
梨州。苏延泽停下来把手搁在暖炉上,丝丝香气绕上通红的手指。
"哪一天我也在这儿开个商号。"那时还坐在梨州小茶馆里,苏延泽茶杯一放,"靠着秦江,这么好的地界。"
"那咱们就把家安过来,"裴若愚眼一眯,"小酒就桃花,神仙过的日子嘛。"
"谁家?"苏延泽歪头打量他。
"咱家。"裴若愚点点脑门,"你,和我的。"

……于是努力吧,苏延泽笑笑,手指的拨动又轻快了几分。店门外的行人伴着清澈冷冽的晨曦来来往往,行至各自要去的方向,或近或远,路是崎岖是平坦,也都需要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的。


裴若愚也这么想。
他整个正月里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颇有些大家闺秀风范,浑身难受的快生出了虱子。
这连续好几个月的苦读,让他暗暗捏拳发誓,考试完了肯定不会再看这些东西一眼哪怕是一个字。
——前途光明,道路曲折,不成功便成仁。成功了便当座右铭,不成功就当墓志铭。
豁出去了,裴若愚咬牙。

今天是十五,月亮圆的吓人,街上应景摆了灯会,长街两行明灯随风轻轻摇摆,交辉相映,与月争光,晃乱了游人眼。
裴家上下连烧火的丫鬟都跑出去看灯了,裴若愚自己在屋里用笔头把桌子砸的叮叮咚咚响。苏延泽呢苏延泽呢,正月十五呢自己跑出去玩连给自己说一声的工夫都没有?
越想越懊恼。于是就继续敲桌子,这么心力交瘁的准备考试究竟是为了谁,咚咚咚,到底为了自己还是苏延泽,咚咚咚,甚至连自己都分不清楚了已经,咚咚咚,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咚咚咚。
"裴若愚你要拆桌子啊?"不知什么时候,苏延泽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他,手背在后面还拎着什么东西。
裴若愚看见他就泄了气,把笔一丢,随手翻开另一本书,"你怎么没出去看看?外面多热闹啊。"
"我刚回来啊。"苏延泽嗅到了些酸味,就慢慢踱进来。"你呢?怎么不出去看看?"
"不想去。"裴若愚盯着书出神,"没心情。"
苏延泽眼弯成了月牙。从身后拎出来两盏精致小布灯笼,往他眼前一放,一盏青梅,一盏翠竹,纹在月白细纱上,又玲珑又剔透的模样。
"就当陪我吧?"

两个人没去街上,就近在院子里坐了下来。
月光打在路面上溅起一层清辉,小灯笼用竹竿挑着,蜡烛透过薄纱发出微弱的光,忽明忽灭,像夏天飞来飞去的萤火虫。
裴若愚拿灯笼轻轻碰苏延泽的,小灯笼亲密接触后又迅速弹开,细竹架发出微微的吱呀声,苏延泽不说话,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今天的月亮真圆。"裴若愚对月感叹,他没话找话,为的是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气氛。
"……傻死了。"苏延泽白他一眼。接着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挂灯笼的丝线在手指头上绕呀绕,忽然又开了口,"你知道檀香寺的老和尚对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裴若愚立即谨慎起来。
"他说我能托起来你的运气,又能断了你的福气。"苏延泽一笑。
"你相信了?!"裴若愚脊背一挺,"一个从不相识的和尚能知道些什么他还真……"
"他说的对呀。"苏延泽打断他的话。
"苏延泽你……"裴若愚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我没带给你好运啊?"苏延泽撑起下巴,笑嘻嘻的看他。
"带了,可是……"
"就是呀,说不定你福气也就真能栽进我手里。"苏延泽再一次打断他。
"……你还是不相信我。"裴若愚定定的看他。
"是不大相信。"苏延泽噗哧笑出声来,他使劲掐裴若愚的脸,"可是我相信我自己。"
裴若愚一呆,接连被他拧了好几下,脸上火辣辣胀成一片,也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跟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苏延泽收了笑。"你说说。"
裴若愚把他爪子拿下来放进手里反过来复过去的搓了一会才说话,声音是沉稳的,不急不躁的,一字一句的,传进耳朵里,庄重又盛大。
"我把我能给的,全部都给你;而你想要的,我会去尽力。"

苏延泽没抽出手,只是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他。等到过了良久,才听见他发出声音。
"我相信。"
苏延泽凑过来,迎着他灼热的鼻息往他嘴唇上一碰,笑容就从嘴角荡漾了开。"因为是你,所以,我相信。"

那是已经过了好久,好久,好久之后。
裴若愚终于在无意中听说,某月某日在京城檀香寺,那位老和尚拉着苏公子很慎重的提醒他'否则会断了谁谁谁的福气'的时候,苏延泽随即就笑了,他很有礼貌的揖回去,然后清清楚楚的说。
"我,就是他的福气。"

因为从那个时候起。
我已经相信了你。


[第十八章]

开春三月耕织忙,又是一年桃花红,此情愿君多采撷,任是无情也动人。
苏延泽摸摸裴若愚额头,"你没发烧吧?念叨些什么呀?"
裴若愚深吸一口气,伸手拍拍苏延泽的肩膀,挤出点笑让人觉得像是要去英勇就义。"等我出来!"
转身大踏步进了考场。
苏延泽突然感觉他更像是去刑场。
身边的小厮就问,裴少爷出来恐怕要好几个时辰呢,咱们现在是不是要回府?苏延泽摇摇手,就近找了一个小茶馆坐了下来,远远望着戒备森严的考场,初春的骄阳柔和的从上方斜穿下来,好似温室中的嫩芽们正争先恐后的破土而出长成栋梁,紧张而意义重大,颇有要破茧成蝶的意味。
既然答应了要陪你考试的。苏延泽要了壶茶慢慢喝。
那就陪到底。

裴若愚从考场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自己脚都坐麻了,浑身好像散了架似的。面圣,呈卷,答题一样不少,算是顺顺当当,特别是这次的题目对自己来说实在是有够幸运,苏延泽帮他找的那些书里面条条目目一段一章竟然用了有三分之二,思路清晰的就像是……就像是……
下笔如有神,裴若愚敲敲脑壳,然后四处开始观望,那个信誓旦旦要等自己的苏延泽呢?
正找着,转角人群中挤过来一个小厮,"少爷少爷,轿子停在这边。"
"哦。"裴若愚就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问,"苏少爷呢?先家去了?"
"苏少爷本来一直在这儿等的,可就刚刚才有人来叫,说是……苏老爷不好了。"小厮一五一十的回答。
裴若愚猛地站住,心里喀嚓一声响。
"……什么?!"

心急火燎的奔回家里,苏延泽已经奔去驿站了。裴大人在朝里还没回来,只有裴夫人一脸沉痛坐在厅里,见他回来了才打起精神问他感觉如何。
裴若愚根本顾不上回答,"苏叔叔怎么样?发生什么了?苏延泽呢?"
裴夫人叹口气,"你苏叔叔年初去辽金长白山一带行商,谁知被大雪封路困在山上,如今已经杳无音讯,恐怕凶多吉少……泽儿心急等不得你爹爹回来,我已经派了人跟他一起回去照应……"
"他回苏州老家是吧?"裴若愚转身就走,"我也去!"
"愚儿!!你先等一下!"裴夫人还没反应过来,可是裴若愚已经跑了出去,她跺跺脚,赶紧让人封了银子跟了出去。
"唉……"即使在心里连续不断念了千遍万遍佛,可依然还是忐忑不安。
千万,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苏延泽现在有多难受,裴若愚觉得自己应该是知道的。
其实就在苏延泽生下来没多久,苏夫人就因病撒手西归,留下当时还小小一团的苏延泽跟着爹爹过,而苏延泽是在爹爹的生意路上学会说话,学会走路,再一点一点长大,每天每天跟着行商队伍东奔西跑,直到来裴府前夕。
苏延泽并不爱哭,裴若愚清楚记得当时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苏爹爹抱住他吩咐了几句,然后起身要走的那一瞬间,苏延泽小手本能的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然后滑到下摆,最后再慢慢放开。眼睛里水汪汪的,可眼泪不管多不舍多难受都没掉出来过。
后来自己问他小小年纪算盘怎么打得好厉害的时候,苏延泽晃着算盘特自豪特自豪的说是跟爹爹学的啊。
展开从苏州寄来的信,是他能盼望好多天的事。
从小只要是爹爹寄给他的东西都会擦得干干净净摆在案头。
可现在……
裴若愚感觉胸口使劲的疼。

终于赶到驿站,晒脱了土的围墙里面到处都是车马人龙,来来往往,刚到的,要走的,川流不息,人们在夕照下行色匆匆。
跑去询问的小厮回来说去苏州的车队刚刚启程,裴若愚立即跳下了轿,眼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眉头一皱,突然深呼吸,然后放开嗓子大喊。

"苏——延——泽——"
声音如同天边低垂的残云,擦过那一丝火热的触感,继而延展成浩大的呼唤。

刚刚前行的某一辆车戛然而止,驾驶的马夫探出头来往后张望。"——是裴家少爷吗?"
裴若愚连忙答应一声,拔腿就跑了过去。
果然是苏延泽的车队,跟随在后面的家仆见自家少爷赶来连忙要下车,裴若愚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动,然后示意贴身跟来的小厮回去禀报说和苏延泽已经平安上路了不用挂心,又突然想起来什么,赶紧吩咐。
"与我爹爹或夫人说,务必马上遣人北上,准备安排银子通融继续搜山救人,雪封了山或许人还在的。一定要快!"
接着自己径自跑到了最前面。最前面车上挂着厚厚的幔子,逆着光望过去就看见一只小小的身形缩在一边,一动也不动。
裴若愚心疼了,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车子缓缓启程,宽大的车辕轧过凹凸不平的地面,细微的颠簸沿着身体攀爬,身后荡起一叠一叠沙尘。
"苏延泽。"
少年身体无力靠在另一端窄窄的窗沿上,无声的抖动,即将落下的夜幕掩盖了他表情。裴若愚叹口气,轻轻拉他过来。"那样太凉了,这边来,我在呢。"
苏延泽闭上眼,顺从他的力量依偎上他胸口,随着一声低低的抽泣,眼泪刹那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扑簌流下来。
裴若愚静静抱着他,怀里的人像小孩子一样抓紧他衣服,抽泣终究变成了痛哭,苏延泽把脸埋进他衣服的褶皱里,心口里积聚地满满的悲伤害怕不安惶然雾气一样沉淀下去,又哗啦啦流成了水。
"没事的,"裴若愚握紧他的手,"我在呢。"
无论发生什么,都有我在呢。

"到现在什么都没确定之前,就说明一切都还有可能发生。"
在中途休息的时候,裴若愚摁住苏延泽肩膀望着他,"已经连着赶了一天一夜路了,饿不饿?你想吃点什么?"
苏延泽摇摇头,他眼角有些红肿,样子可怜兮兮的。裴若愚摸摸他的头让他好好在车里躺一会,自己出去给他拿水喝。
"还有多久能到?"裴若愚问在一旁歇脚的车夫。
"现在换上最快的马,再赶上这么个时辰就到了苏州边界了。"车夫啪嗒啪嗒抽着旱烟。
裴若愚想了想,叫住一个随从,"你驾快马先赶去苏州照应,苏府现在只剩下她们老弱妇孺在,说苏少爷在路上随后就会到,让他们安心,"然后顿了顿,"……再去打听下订好寿棺,以及香烛纸钱都要上好的,以备……不时之需。"
随从领命去了,裴若愚站在街头,看夕阳如血,把车队浓墨般的影子拉的笔直,无限惆怅。
人在最悲伤的时候,总会不经意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平时做什么都可以胸有成竹的苏延泽,遇见什么事都可以微微笑的苏延泽,昨晚躲在自己怀里哭的抽抽搭搭,就像一只昂首高歌的安雀,无论站在多闪烁的顶端,在无意间抬起翅膀的时候,总可以窥见那里面藏起来的细软绒毛。
多坚强的人都会有柔弱的一面。
而柔弱的存在是因为需要有人能够去遮掩,去保护。

苏延泽伏在座位上已经睡着了,细长睫毛下藏着星星点点的光泽,泪痕在脸上弯成柔和的曲线。
裴若愚拿来随带着的衣服替他盖上,自己静静坐在一边看。

那么自己,是否,
——已经能成长到可以去保护他了?

[第十九章]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终于进了苏州城。
自小就在京城长大的裴若愚曾经是无比艳羡苏州的,当时在学堂里念倦了书,苏延泽就懒洋洋趴在桌子上,把自己以前去过的,还记得起来的地方说给他听。
而说的最多的就是苏州了。
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
书上写的平江府自然没有苏延泽亲口说的生动,而同他一起划着小船捧着莲藕从初晴后雨,波光潋滟的水上缓缓游过,也成了裴若愚小时候不可多得的美梦之一。
"以后一定要定居那里!"
"可你晕船啊。"
"……"
自从去梨州开始,苏延泽总是很乐意把这美梦毫不留情当面给他捏得粉碎,扭过脸去却又是一副恬然自得的满足样子。

如今真到了苏州城,依旧风景如画。
马车踏在湿漉漉的路上,苏延泽面无表情的望着窗外,年后走的时候还有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落下,而今枝上已然冒出新芽。
随着马僮一声轻喝,车渐渐停下来。苏延泽看裴若愚挽了自己的手。"下去吧?"
下去了就是家了。

苏家二夫人已经哭成了泪人。
她云鬓半散坐在大厅里抱着苏延泽的小弟弟一把鼻涕一把泪,手上拎的帕子都几乎被揉搓烂了,而小孩子也跟着傻哭,几个下人在一旁劝得劝哄得哄,忙得团团转,可怎么都无济于事,尖锐的声音漫过门槛,冲出院子,一直盘旋到大街上。
裴若愚赶紧把自家的小厮驱散了,然后跟着苏延泽走进去。
"二娘,"苏延泽进来先请安。"爹爹现在尚还未有确切消息,您也要先保重身体。"
二娘看见苏延泽眼里都快冒了火,拍桌子站起来指着他鼻子就骂:"你还有脸回来!年下到底是谁劝老爷北上南下的?现在倒好,一个大活人现在闹得生死不明人鬼不知!你可得了意了?!"
苏延泽身子一晃,脸色唰一下白了。裴若愚从后面一把扶住他,连忙笑着圆场:"婶婶先不要动怒,现在只是与苏叔叔断了联系,我爹已经打发人去找了。再说苏叔叔福星高照,行南走北这么多年一直都是顺顺利利,所以这次依然安然无恙也未可知。"
二娘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就是京城裴太傅的公子?借你金口保我们老爷平安无事吧!你说他万一就这么去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说完又哭,边哭边咬着牙瞪苏延泽,"若这次大难不死,我哪怕天天吃斋念佛烧高香也甘愿!"
裴若愚忙不迭的回答了一串'是是是',然后让丫鬟们扶她回了房间:"婶婶也累了,先回房休息吧,这儿有我们呢。"

厅里一下安静了,下人们退了个干净,只剩下他们两个。
苏延泽觉得自己忽然就没了力气,他一下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里不说话。裴若愚也跟着蹲下去,轻轻揉他肩膀,声音温柔的要死。
"委屈就哭出来吧,这儿没别人。"
苏延泽就开始抽动肩膀,眼泪一颗一颗从胳膊弯里冒出来,微小又隐忍的动静有点像是受伤的小动物。裴若愚从旁边捋他背,手掌覆着瘦瘦的脊梁下来,温度渗透了衣服,暖暖的,热热的。
"这又不怪你。"
苏延泽扭了扭身子,裴若愚就把手放下来,就在一旁静静看他哭。门外树枝上飞来两只鸟,歇了又走了;阳光从叶子缝里打下来,几缕风晃一晃,顿时花斑一样的光影,碎了一台阶。
过了好一会听他没有动静了,苏延泽抬起头,眼泪黏着睫毛,视野里模模糊糊框出来一个湿嗒嗒的轮廓,就在眼前歪着脑袋问。"不哭了?"
苏延泽抽抽鼻子,声音发出来略微有些哑:"哭累了,想喝水。"
裴若愚笑了,站起来从旁边倒了茶。接着把他拉起来,捧着小脸抹了抹,"好了,到时候该哭的时候再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还有一堆事情要做呢。"
"裴若愚。"
苏延泽闭了眼睛在他衣服上蹭眼泪,后来干脆就整个身子扑进去,贴着他胸口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凭什么现在我变成了害人精,你就能说会道受欢迎,这不公平,不公平。"


事情比想象中还复杂。
苏家是整个苏州的大商户,苏老爷一行人在长白山遇险的事跟插了翅膀一般,一下便传遍了整个平江府。人们都知道苏家是大户,苏老爷年过半百底下就俩儿子,大的在京城念书,小的跟在身边,大的不满十九,小的才刚过四岁。
"这么大的家业,万一苏老爷就这么一去,倒便宜了这俩孩子,可是半大点的孩子谁会管家?"
"可不是,苏家二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灯,那苏老爷不在了,敢情这大宅子全握她手里头了,大公子又时时不在家,可拿什么跟她争呢?"
茶余饭后,邻里街头,酒馆茶坊,这话头就这么传来传去,轰轰烈烈时兴了半月有余然后戛然而止。

而这会苏延泽正忙的焦头烂额。
先是苏爹爹的朋友不断来访,慰问的慰问,拉拢的拉拢,其中不乏谋私利的,钻空子的,还有以前结了仇现在先感叹人去了自己醒悟了想重新开始交好的,千人夺万人抢,按裴若愚的话说就是你现在就是那肥肉。
"你才是肥肉呢。"苏延泽白他一眼,堂内正好报府衙老爷派人来,他就急急忙忙出去了。
还越来越有点样子了,裴若愚看着他的背影笑。接着低下头的时候又不禁皱起了眉头。
因为苏老爷这次跑的又是药材生意,苏家的信誉牵动着多家大铺子一年的生意,而且不仅仅是本地,临近几个州省,甚至京城,都是一脉相承的生机。苏老爷这一去无音讯,那些商铺们急红了眼,一个一个找上门来,怕自己空投了本钱得不到回报,纷纷要抽身而退;另外,那些一直被苏家商铺打压得抬不起头来的略小一点的商号们,大有趁机揭竿而起要拉拢勾结吞并之势。
裴若愚觉得自己腰都快累断了,何况苏延泽。整天埋头整理帐目出门会客还要跑出去放贷收款拉生意通人情等等等等,终于闲适上那么一小会,还要再来担忧担忧苏老爹的安全与否。
几乎都没时间伤心,更没有精力去痛定思痛了。
裴若愚有点心疼。
苏延泽好一会才回来,脸色苍白的坐过来,往他怀里一倚。
"歇歇吧。"裴若愚摸他头。"都变熊猫眼了。"
苏延泽不说话,就这么静悄悄靠了一会。忽然扯了扯他袖子。
"你考得怎么样啊。"
"呃?"裴若愚正埋头整理账目,没听清楚。"什么怎么样?"
"殿试,一直都没来得及问你。"
"还好啦。"裴若愚笑着蹭蹭他额角,"不看我是谁。"
"……你以后是不是要留在京城的?"
"也许吧。"
"……哦。"怀里的人缩了缩,声音瞬间小了好几分,"是不是等揭榜那天,就是时候该天南地北劳燕分飞了?"
"……说什么呢?自然是我在哪你在哪。"裴若愚放下手里的东西,仔细的看他:"你怎么啦?"
"没什么。"苏延泽闭上眼睛干脆枕在他腿上想事情。刚才连府衙来找自己都是一样是为了苏家商号的事情,蒙着沉痛慰问的皮层,撕下来之后是红果果为私为利的内容。
人情多薄凉!
爹爹辛苦大半辈子挣来的东西怎么就能断在自己手里?苏延泽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要坐镇苏州重新打理生意了。
可是……
他抬眼仰望那人漂亮的轮廓,一寸一寸都那么熟悉,曾经他认定了这些是与自己相连的,不可分割的,也分割不开的。
可是……
"看什么?"裴若愚对上他的目光,就一把把苏延泽扶起来,定定看他眼睛:"你心里有事情苏延泽。"
"可我……"苏延泽看着他,点点头。"不想告诉你。"


裴若愚急躁的捏了捏眉心,已经过了这么些日子了,跟家里来回通信几次,说那边已经买通了路子遣人进山搜寻了,可依旧没有消息。
偏偏揭榜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
苏州河里的水清澈的见底,波纹荡起来像细腻的绸面,裴若愚师起一块小石头一甩手扔了出去。
石头连跳几下打碎了几层水花就咕嘟陷进去了。
陷进去了。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自己是出来管别家商号赊利放贷顺便散散心,以前放出去的帐是越来越难要了,苏延泽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苏老爷不在,就相当于没有了一棵大树没有了主干,枝枝蔓蔓多繁盛也会被人熟视无睹。
还有……在苏延泽的心思里,商人本性的他或许已经把自己跟这个家庞大的责任孰轻孰重放上了秤杆,在心里做着最底限的衡量——裴若愚看得出来,他顿时觉得自己腹背受敌。
甚至都考虑过要不要把他给结结实实捆到床上任自己吃干抹净完了说句'你从现在起已经是我的人了!'。
……但那样只会让结局更糟糕。
那些被自己从小到大放走的帐他还会还吗?
裴若愚觉得自己简直是快疯了。


吧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厮远远的望见他,顺着桥头气喘吁吁的边跑边喊,"少爷少爷!老爷回信了!苏老爷他……"
裴若愚的思路像被打折的冰凌一样,断在地上一节一节,咕噜咕噜滚出去老远。

[第二十章]

那消息凭空硬生生挤进耳朵里一个炸雷一般,裴若愚抡起长腿就往回跑。拿着欠条的小伙计正愁眉苦脸盘算着该怎么说再多宽限个几日,可刚出门就只看见一个小厮还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
"……你们公子呢?"
"……跑、跑了。"
小伙计吸气,转身,冲刺回店里,咣当一声巨响堵上门,小厮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就透过滚滚硝烟看见一面牌子正左摇右摆。
今日打烊。

苏老爹是在山下的村子找到的,长白山参本就是不可多得的好物,苏老爹觉得既然亲自来一趟,便执意要自己上山一探,没想到会遇上大雪封山,只好半途而返,被困在山底下的小村子里,进退不得。好在村子里衣食住用都还齐全,人也热情,虽然心焦迟迟不得出山,但也算安稳。
只是,尚不知外面的人,急火燎心。

当苏延泽听到他大喜过望的声音时,眼泪毫无预兆就啪叽掉落出来,他愣了愣,接着就不好意思的转过身去,拿袖子在脸上胡乱蹭了几下,可越蹭越多,好像绝了堤的水,倾盆而下,怎么也抹不干净。
"怎么又哭啦?"裴若愚笑着把他转过来,"找到了就该高兴啊,再哭该变兔子了。"
苏延泽使劲埋着头不看他,嘴里咕咕嘟嘟的让他快去通知二娘。
"还用你吩咐?"裴若愚一把搂进怀里,苏延泽个子比他稍微矮一些,正好可以把下巴放在他颈窝里,于是他就安安稳稳放上去,恰好看见他白嫩好看的脖子,心猿意马起来,忍不住就自上而下一寸一寸的亲昵摩挲。"原来啊原来……"最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泽儿也是爱哭的。"
苏延泽脸红了一层,昔年的种子,如今终于伸着枝桠从心脏里生出来,他拼命推开他,转身一步踏出了门。


终于能吃顿安生饭了。
半月来几乎都是东厢西厢各过各的,二娘的态度,就算苏延泽不说,连裴若愚也能看出来她已经打起了怎么分家的精细算盘,只等挑明了。
"家没了跟我去过,"裴若愚跟他认真的说,"我养你。"
苏延泽正忙着,头一次没反驳他,垂着头很乖巧的说好。可是手里的东西是不是就一句话一个眼神一声好就放得下,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裴若愚就抓起他的手,细长眸子里又认真又着急,"我说真的,你别敷衍我。"
苏延泽试着挣了挣挣不开,就干脆把那一堆帐条往他那边一推,"好你抓吧你抓吧,把这些全弄好你随便抓。"
"你……"裴若愚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把他拽过来捏成团,好好蹂躏一番再啊呜一口吞进肚子里去。
苏延泽手腕子疼的皱眉头,可就任他用力捏着不吭声。直到有丫鬟进来说'二夫人有请吃饭'。

所以在饭桌上苏延泽也不再跟他说话,就静静地自顾自喝茶,对从那边打来的炽热目光视而不见,而二娘就忙不迭的往裴若愚碗里夹菜。
"这次还真是多亏了若愚呢,要不你瞧这个家里没个主心骨儿几乎要乱成一团糟!"她容光焕发,一扫前几日满脸怨怼,"这些天让你把里里外外好好归置了许多,连老爷都是裴大人一路寻回的,可算是咱们家里的恩人呢。"
"啊……婶婶太过言重了,爹爹跟苏叔叔都是从小的交情,我做的也都是些应该的,而且这些事,若没有延泽的指点,我还真是做不来。"裴若愚一边赔笑一边继续望苏延泽。"辛苦的是他。"
二娘一脸理所当然的笑,"泽儿,你也该向若愚道声谢才是。"
苏延泽颔首,不给裴若愚反应时间,拎了酒杯站起来冲他一拱手,"那多谢裴兄了。"
裴若愚也慌忙站起来,听他叫着'裴兄',心里怪怪的,一下子竟忘了该说什么。
尴尬见缝插针混进来,等苏延泽放下酒杯,灯光映的他脸色潮红而好看,嘴唇微微抿着,看不出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
"若愚是不是快到时候揭榜了?"二娘似乎没注意到,继续追问。
"呃?啊……嗯,要到月底。"裴若愚回过来神。
二娘若有所思点点头,却又接着转头看苏延泽,"泽儿这次就不要回京城了,你也大了,你爹爹若回来也是想见你的。"
裴若愚一愣。然后就听见那边苏延泽的回答。
"……好。"
声音平缓的拉成线,清晰的像一幅苍白色调的画,横空隔断两人间的距离。长窗上镂空的花纹外,夜正浓艳。

"你真不跟我回去了?"吃过饭裴若愚几乎一路贴着他走回去。
苏延泽面无表情把他继续推开,"你的房间在那边,裴兄。"
"……苏延泽你喊我什么?"裴若愚站在原地没再动,定定看着他。
"裴兄,"苏延泽冷冷的回望回去,"你不喜欢?那裴少爷?裴公子?"
"好!……很好很好!"裴若愚咬紧了牙,已经积压了多日的不满和恼火成功达到了燃点,耳朵里灌满了喧闹和嘈杂,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咯啦咯啦全碎成粉末,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裴若愚手臂一横,把苏延泽整个横着抱起来,大踏步进了房间,然后嘭一下踹上了门。
"你、你做什么?!……裴若愚!!"苏延泽看他眼里冒火,才不由得有些惶恐,一拳过来不遗余力使劲打在他肩膀上,"放我下来!!"
裴若愚躲也不躲任他打,冷着张脸一言不发绕过屏风,才用力摔他在床上。
"……呃!"苏延泽顿时觉得背上猛然火辣辣疼了一片,等他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抬起头,看见裴若愚正居高临下看着他,阴影覆盖了他的脸,只是修长的身影分外高大,声音里冷气流动。"你喊我什么?"
"……你!!"
苏延泽也怒了,说着就要撑起身体,却又被他重重摁下来,苏延泽疼的躲不开,本能的挥起拳头狠命砸过去。
裴若愚眼睁睁看着挥过来的拳头,动也不动,拳头就落在他那个漂亮的下颚上,啪的一下,触感清楚的要死,有点硬,有点疼,那感觉顺着胳膊往下,一直软到自己身体里。——于心不忍,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心疼和后悔。
就在这么一瞬间的迟疑中,裴若愚一把抓住他两条胳膊,攥紧了压过头顶,又用一条腿钳制住自己挣扎的双脚,突然间力道之大让苏延泽不禁疼的发出了声音。
"你,喊我什么?"裴若愚低下头逼视他,一字一顿的缓慢开口,眼睛都微微泛着红,这个平常笑起来人畜无害的温和家伙今天偏偏就在那个称呼上卯足了劲,苏延泽动弹不了,一腔恼怒冲上头顶但沉淀下来却变得有点委屈,而且被他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钳制着又感觉特别特别的没面子,就死死咬着嘴唇绝不认输跟他对视。
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的对峙,屋子就静下来,灯盏在花鸟屏风后面透着暧昧温暖的光,风擦过窗户,啪嗒啪嗒响的是卷竹帘的绳子上垂下来的流苏碰撞。
可他突然就俯下身来。
嘴唇上一热,微妙的温度密密麻麻蔓延开,刹那占据了半边脸颊。苏延泽睁大眼睛,看他拧起的眉眼还维持着原样的冷,可睫毛底下浮起一点熟悉的暖,跟个要糖吃的欲求不满的小孩,一边生气,一边索取。
裴若愚就感觉嘴唇上狠狠一疼,眼睛一眨立刻就明白了。身子下面的那个人满脸通红气鼓鼓的等着他,一副'再敢过来看我咬死你'的架势。
裴若愚有点泄气,他拉过来苏延泽的手放在嘴边,苏延泽以为他要咬回来,汗都下来了,谁知……裴若愚把他手指凑在唇边轻轻亲吻着,眼神变得很柔软很柔软。"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苏延泽,"他深呼一口气,绯红爬上眉梢眼角。
"……你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喜欢你。"

手指抚摸着他的气息,潮潮的湿湿的,眼神是湖水,声音是季风,剪不断的羁绊中是纤细的飞鸟,摇曳的水草,苏延泽这一刻似乎失神了,不小心迷醉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第二十一章]

身体被使劲钳制着,双手被狠狠紧握着,却用最柔软最温暖的眼神看你,说我真的喜欢你。
这种偏偏发生在满帐春色里近乎于一场肉搏战似的告白你会感动吗?后来每每想起来苏延泽一咬牙几乎要捏碎了茶杯。
可,当时……
就真的感动了。

苏延泽觉得自己眼泪快掉下来了,满脑子都是那个带着一爪子油伸过来说我叫啥啥啥你呢的裴若愚,那个指着自己义愤填膺的说我才不要他的裴若愚,那个被打了屁股忍不住疼撇着嘴掉眼泪的裴若愚,那个说你是我媳妇说的理直气壮的裴若愚,那个拉着自己嘻嘻笑说你要补偿我的裴若愚,那个在马车里抱了自己一天一夜说别怕我在呢的裴若愚,那个横了眉毛一脸怒气一直问你喊我什么的裴若愚,一直到现在这个亲着自己手指头告白得温柔又感性的裴若愚,苏延泽这么看着看着就模糊了,胳膊杵的很沉想抹眼睛却又收不回来,这是第几次哭被他看见了?自己软弱的一面怎么全都呈现给他了?还就这么被他居高临下看着,一览无余的静静欣赏。
苏延泽羞得往枕头里躲,湿润的眼眶折射了光,那个人影就碎了进来,搅和在千回百转的心思里,怎么甩都甩不脱。
其实。
若是不呈现给他,又能给谁呢。
这么多天来,自己已经完完全全依附住了他,以前的苏延泽没了,再也不见了,剩下的这个,连一点点的看不到,听不见,摸不着都难以忍受。一向灵光的脑袋刹那就乱了方寸,所以想保持距离真的不是无中生有,不是无理取闹,更不是唯恐天下不乱,真的害怕那种想而不能在一起的阻碍,到了以后难免就是种折磨。可这种想法太真实了,逃也逃不开,避也避不了,连自己都骗不过去,何况是他。
裴若愚看他久久不回答,散下来的头发遮了一半眼睛,而另一半眼睛陷进枕头里去了,杏黄的绸面贴着皮肤悄悄泛上来薄薄一小层水渍。就赶紧连搂带拉抱起来,就刚好看见那颗晶莹透亮的小水珠沿着鼻根就滚了下来,捋过下巴尖,啪一声落在了床褥中。
"泽儿我……"心急伸手去摸他眼睛,苏延泽头一低避过了,然后就一口咬在他肩膀上,隔着软软的布料使劲咬,牙齿刚刚嵌进紧实的皮肤里,眼泪就扑簌扑簌往下掉。
裴若愚肩膀撕心裂肺一疼,差点叫出声,憋得脸都拧到一块去了。可搂着苏延泽腰的手半点也不放松。
苏延泽咬够了,松了口就靠在他肩膀上喘一下吸一下鼻子,声音发出来是泡过水的,松松散散的声线配着两眼红肿的小模样无限娇羞,让裴若愚看的心神荡漾,几乎忘了疼。
可他说的毕竟是……
"裴若愚,"苏延泽抹抹眼泪,"你,以后,再敢动我试试!"

当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沉绿的幔子上面渡着跳跃的暗影,凉一块暖一块的横在裴若愚脸上,他动动眉毛,睁开眼睛。
接着左肩上就有火辣辣的痛感跳出来,目光追随着望过去才看见触目惊心的伤口,齐刷刷的两排小牙印印在那里,往外泛着不安分的粉色,而罪魁祸首此时正在自己怀里睡的正香。
苏延泽啊苏延泽,莫非平时毒舌的人咬起人来也是狠毒异常。
昨天晚上哄了半天才睡着了的,很意外的没赶自己走,反而以标准投怀送抱姿势抱着那条伤胳膊睡到现在。这家伙真好看,皮肤白白的,嘴唇嫩嫩的,眼角还有一抹委委屈屈的红,像搽了谁的胭脂。裴若愚吞了下口水,就这么搂了他一晚上欲念还真是难平,可就是不能动,只是看着从那被缝里衣领里透露出来的小锁骨小胸脯等等等等实在是解不了馋,连忙抓紧这一会趁他熟睡就开始上下其手。
苏延泽迷迷糊糊醒来觉得不舒服,他揉揉眼把意识揉回来之后发现了那只伸进自己衣服里面还没来得及拉出来的爪子。
嘎嘣一声响,床板晃三晃。裴若愚双手捂着下颚缩到一边痛到哭不出来,苏延泽揉着拳头又盯了好一会才说话,"裴若愚你多久没剃胡子了?"


天气大好,吃饭的时候苏延泽突然说要带裴若愚去一个地方,"你不是总说要来苏州玩吗?我带你去。"苏延泽把筷子衔进嘴里看他。
没有小桥流水,不是雅致园林,那地方有修剪的整齐的蒿草,碧绿的菜畦,整洁又安宁,偶尔有鸟停在门口的石井栏上,远远看他们走近了,才恋恋不舍飞走。
苏延泽特意换了一身素净衣裳,拎着果品香烛,轻轻推开栅栏门,平整的石子铺的路子,赭墨青蓝,都是不张扬的颜色,还有零零碎碎冒出头来的青草,湿漉漉的仰着头。
这路的尽头是一座修葺的讲究的石碑,洁净光滑的碑面上书'苏府阮氏之墓'。
"我娘的墓。"苏延泽回头微微笑。

"原来婶婶姓阮。"待行礼完毕,帮着苏延泽摆好果品,裴若愚抬头看那碑文,工工整整刻在碑上,凄凄切切,不胜唏嘘,可见立碑人用情至深。
"嗯……我都不记得她的模样,只是爹说我像她。"苏延泽用香焚了纸钱,笑了笑,"我自小的时候娘就去世了,我对她的印象就只能剩下这么一块石头,所以就时不时来看看,然后说说话。"
"都说些什么啊?"裴若愚也凑过来烧,看着翩跹的纸灰,绕过他们头顶,飞舞的像硕大的蝴蝶。
"什么都说。说想家了,看见雪了,银杏树叶子黄了,结果子了,斗蛐蛐儿赢了,背了什么书,去了什么地方……哪次都攒一年的话来说,琐琐碎碎,什么都有,想什么就说什么。"苏延泽表情有些落寞,说着说着又有些满足,清丽的模样被笼罩在烟雾缭绕中,却更清楚。
"那,这次换我来说好了。"裴若愚看了他一会,然后开口。
"你?"苏延泽有些奇怪,"你要说什么事?"
"终身大事。"裴若愚一笑,表情随即就严肃了起来,他后退一步,一扯长袍跪下,手持着三柱香,恭恭敬敬拜下去。"婶婶神位在上,小侄裴若愚,今日特来为求能答应一事,请把苏延泽交付与我,我会用我的终生来照顾他保护他疼他惜他,一生一世绝不离弃,此言若有半分虚假,就将我堕入万劫不复之地,再无轮回,人神共愤!"
承诺到最后竟变成了誓言,苏延泽在一旁瞪大了眼睛,连是不是该阻止都给忘了,这声音就回旋在自己耳边,一字一字,带着静静的回响,猎猎的尾音,在自己心脏之间,回来穿梭,恣意流淌。
眼睁睁看他无限认真的说完,苏延泽觉得自己要是再哭给他看的话这辈子可能就真的注定被欺压了。他甩甩袖子上前,贴着裴若愚就跪了下来。
"娘。"语气很平静,一如平静的湖面。"他人很好,有时候也发脾气;他有时候聪明,可有时候就傻得可以;做事情没有把握的话就会去努力,说过的话都会当真记在心里;有时候懒得可以,有时候就很勤快;有时候狡猾会耍小聪明,被识破了也会脸红,然后就承认错误;他有时候粗枝大叶,但关键时候真的一丝不苟;他力气很大,我打不过他,不过对我真的很好,好到连我把他上秤秤完拍拍手卖掉都心甘情愿,可我打不过他,他就趁机欺负我,但如果我撑不出哭了,他就慌慌张张来擦眼泪,然后我怎么欺负他他都不会生气……娘,泽儿说的话全部属实,所以您,"苏延泽顿了顿,大眼睛里囤满了说不出的期许。
"……会不会同意呢?"

风掠过草尖,积了一早晨的露水跳进空气里结成了线,天空中远远飘来一小朵雨云,在他们额角上轻微舒卷,世界在半阴半晴中逐渐变得透明,雨丝轻轻巧巧跨越过界限,流成一道弯弯的虹。
裴若愚说,我刚说了要好好照顾你,你怎么就告状说我欺负你,娘她肯定信你。
苏延泽说,可你就是欺负了呀。
裴若愚说,那糟了,我轮回不了了,下辈子你找不到我了。
苏延泽说,没关系,你会来找我的。
裴若愚说,你还真有把握。
苏延泽笑了,笑着拿手掐他脸,边笑边掐,一下一下,毫不手软。

"我说过,我相信。"


[第二十二章]

揭榜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裴若愚连夜启程回了京城,而苏老爷平安回了平江府,苏延泽把近日来的账本整理的有条不紊交给他,苏老爷一下笑开了胡子。
"好好好!!果真有造化!"拍拍他的肩膀,看着二娘笑,"这孩子可以当家了。"
二娘脸上阴晴不定,不过仔细想想夫贵子孝,人生足矣,也就不再说什么,忙张罗了下人摆饭,说是给老爷压惊接风。

第二天苏州各大商铺又全部归位,苏氏商铺仍然独占鳌头,一复当时。
接下来苏老爷把苏延泽带在身边,一家一家检视或告访,这一下整个平江府都知道了苏府少爷苏延泽小小年纪才艺双全且生的好看,头脑聪明,手段非常,已经算是苏州商铺以后的少主人,苏州商铺将来的顶梁柱,于是人人称赞。
苏延泽谦虚颔首,低下头再抬起来时想起来跑得满头汗去追帐的裴若愚,笑的反而更开心了。
他也该揭榜了吧?
接着就有人赶来报信,扬着手里的书信一脸喜色——京城裴少爷殿试高中,名居榜眼!!

苏家小弟弟在院子里跟着奶娘骑竹马,红绸子做的马头,黄丝绦梳的马鬃,底下跟着碧绿碧绿的竹竿,看见苏延泽进门来,就一步一蹒跚的跟着他跑。
"哥哥,哥哥。"白嫩的小手抓住他衣服下摆使劲摇,奶娘赶紧过来要抱,"小少爷别添乱,大少爷有事呢。"
苏延泽笑着挥挥手,伸手把弟弟抱起来,进屋之前又转头对着奶娘说:"刘妈,吩咐下去帮我收拾行装。"
刘妈眨眨眼,"少爷这又是要往哪去?"
"进京。"苏延泽笑的坦然,拿着那根竹马看了看,"有人要飞黄腾达了,自然该备上一份大礼去庆贺才是。"

裴若愚中了榜眼,连一向严肃的裴大人都笑的合不拢嘴,"意外啊意外……"裴夫人就在一旁抹眼泪,"有出息了,愚儿有出息了。"
裴若愚第一时间已经赶往宫中拜谢圣上,中举的各路学子还不少,集合在前殿等着皇上召唤,纷纷相互道贺。而中状元的是一个乡村秀才,黑红的脸庞,厚厚的嘴唇,垂首立在一旁,木讷讷的。
"裴若愚!"远远的就听见喊,抬眼望过去是张怀谣正挽着袖子冲出来,一拳捶在他肩膀上,"好你个裴榜眼,你这么一弄,挤下去多少个你说说?"
裴若愚刚要回答,突然发现旁边侧目纷纷,几个太监轻咳一声,尖细的嗓子柔柔传来:"大殿之上,禁止喧哗。"
裴若愚就把张怀谣拉到一边去,压低了声音问他,"你家杜小公子呢?"
张怀谣皱了眉毛,"小竹子身体不好你知道的,殿试他爹都让他放弃了,现在说是要去沂州疗养,我只好请我爹帮我看能不能去那里,随便当个一官半职也好。"他叹口气,"只要在他身边……他离开我活不了的。"
裴若愚看他眼圈都有些红,张怀谣杜庭竹简直就是他跟苏延泽的另一版本,就鼓励似的拍拍他,"没关系的,你忘了小时候有什么大师高人帮杜小公子算过命的,说他得遇贵人之后便长命百岁无难无灾,你这贵人自然要跟随在他身边才是。"
张怀谣笑了,"唉,你看这榜上能提名的就你一个是异类,老夫子知道了自己学生里面高中的竟然是你肯定要气歪了胡子……先不说这个,你家苏小泽呢?好长时间没见他,你们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裴若愚挠挠头,"……就是不知道以一个区区榜眼之名,说是要去当平江府知府,圣上同不同意呀?"
"啊?"张怀谣没听清,"你说什么?"
此时,前殿门开,议论纷纷的人们都在顷刻安静下来,就看见一品太监信步走出来清清嗓子,用拖老了腔的高声宣召:"宣此次殿试状元张及第,榜眼裴若愚,探花尤添一觐见面圣——"
裴若愚甩甩袖子拜了下去,起身的时候对着旁边的张怀谣打了下手势,那是他们从小就相互熟知的暗号。
"坚持住。"
坚持住。——就有希望。

从宫里出来浑身几乎都散了架。其实才刚五月,日头却是像提前借了伏天的热,隔着轿子晒得裴若愚脑袋发昏。
面圣的时候倒不是太紧张,但是一眼瞥到了侧立在旁的七王爷,加上他对着自己眉开眼笑,心里就有些怪怪的。而皇上好像被串通好了一样,大笔一挥自己就成了翰林院文库官,正正好好刚刚巧巧隶属七王爷的管辖之下。
躬身,叩首,谢主隆恩。然后裴若愚就觉得自己被自己一句'谢圣上恩典'给卖了。
——可偏偏小泽儿喜好钱财懒弄职权,要不然一起当个小官也是不错的。可那家伙现在身在苏州,见不到摸不着,自己中了榜接着就打发人去报,可到现在连个回信都没有,你夫君现任翰林几品几品官,你倒是连声贺也不道,更别说投怀送抱了,果真在商人眼里元宝永远比人顺眼。
裴若愚胡思乱想,越想越憋气,心里好似呼啦啦着了火。而这时轿子猛然停下,他差点一脑袋撞上轿栏,于是怒火一冒三尺高,猛地掀开轿帘大吼:"干什么?!"
迎面挡路的也是一顶轿子,洒了自己满眼光辉,一日不见就如隔三秋让自己念念不忘的身影不急不缓走出来,冲自己稍一弓腰浅吟吟的笑:"果真官升脾气长,几日不见身子还好吗裴大人?"
裴若愚一愣,那些噼里啪啦本来烧着的小火苗皆消弭的干净,甚至连舌头都有些打结。
"……苏、苏老板。"

"某人肯定在想'苏延泽眼里钱永远最重要连本人高中晋升翰林院都不舍得来书道贺更别说某某某某了',"苏延泽拿出扇子轻轻摇,"我说的对吗?"
"咳咳咳……"裴若愚脸一红,"小泽儿你直接回家就好了呀,还在这里摆下酒菜干嘛?"
"道贺啊。"苏延泽倒上酒递过去,"先祝裴若愚榜上有名,再祝裴大人入职翰林,这么这一桌东西算下来也就不值什么了。"
裴若愚接过来酒杯点点头,忽然灵机一动,就拽过来苏延泽的手,"来来来,不够不够肯定不够,加上交杯酒才差不多。"
"……"苏延泽皱眉看他兴奋满面,刚想说'这酒不是新婚夜才能喝的吗',思路刚过滤到'新婚'两字,脸一下就红了。于是心里稍微斗争了下下,干脆就放下了矜持,不再拒绝任他胡闹。裴若愚看他不怎么抗拒,就喜滋滋的抓过来他的手,静静交握,手腕的肌肤摩擦,蹭出一点羞赧赧的红,而嘴唇抵住酒杯的时候,对方的呼吸就落在自己眉梢,眼角,顺着脸颊向下,细腻的脉络,弯曲的绒毛,都是属于自己的,视线的留白里是说不清道不尽的娇俏,那种抱过来不舍的放开的冲动,顺着神经线衍发,比美酒都甘醇。
楼板上噔噔噔响起的脚步声,瞬间撕破了这暧昧气氛,苏延泽触电一样躲开,脸上的红晕层层深入延伸到脖子根,连手里面的酒杯也忘了抽出来,喝剩的半盏残酒泼在裴若愚额头上,沿着睫毛往下滴答滴,滴答滴,而鲁鲁莽莽跑进来的小厮呆呆的看着那酒杯在地板上滴溜溜打着旋。
"干什么?!"裴若愚怒吼,他后悔死了刚才没吩咐下去一句'没事勿扰,有事请敲门'给这群没有任何眼力见的下人们。
"……七、七王爷刚才派人来,说有请大人去、去一趟。"

[第二十三章]

翰林院里,除去状元郎外,榜眼探花直接就被安插进来委任了编修,从七品。裴若愚他们这些年轻后生头顶上是些熬不成宰相心急火燎的老编修们,见又来了新人,更是卯足了劲地揽活干,起草昭书,编修文献一样一样仔细掰认真写,精细的像是穿针引线,一丝不苟。
"才干是自个儿有的,职位可是皇家定的,等什么时候这两边儿能直接关联起来,你也就算是熬出了头。"一位姓顾的大人从一堆文史经籍里面抬起脸歇口气,捋捋花白的胡子冲他们笑了笑,"这是真理,"指指那些人,"那是榜样。"
裴若愚于是就在他手底下抄了一上午的文书直到手软,回到家对着正打算盘的苏延泽说,"你给揉揉。"
苏延泽正因为从外地一笔的生意利钱至今还没到帐,比预计足足迟了快半个月,而商号允诺出去的赊账条子还没收回来,这一来一去中间竟少了平常几倍的利润而头疼不已,根本懒得搭理他,手指头把个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裴若愚就看着他手指头愣神,这么葱段似的白嫩指头这么呼啦下去早晚是要打出茧子来的,就趁他在停下的那一小会的时候一把抓过来捧进手心里搓了又搓,修剪得整齐淡粉的指甲花瓣似的扣在手上,就像他自己以前说的,苏延泽这孩子长的,连指尖都是好看的。
"干嘛?"苏延泽看他盯着自己手指头看,"你任职第一天莫非学的是看手相?"
"……苏延泽你现在一定要注意,"裴若愚不松手,反而挺认真的对他说,跟教育小孩似的语重心长,"你现在活的不是你自己你知道吗?这手指头我还没摸够就打糙了怎么办?你现在是我的,所以连你手指头都是我的。"
苏延泽想生气又想笑,一巴掌拍他脑壳上,"你受什么刺激了?"
"人生无常啊。"裴若愚叹口气,"我今天连续看了几个时辰的史籍,全是王朝从强盛到覆灭,一朝一夕间,变数千千万,就发现了这么一个道理,人生享乐需及时,有些东西没了就真没了,往后拖一天,不,拖一个时辰就说不定那么错过了。"
苏延泽光眨眼没吭声,眼神没焦距,不知道在想什么。裴若愚就凑到他耳朵旁边,语调以大灰狼推倒小绵羊之前的垂涎笑容呈现,"小苏苏啊每天晚上光搂搂抱抱摸摸真的很是不足够的啊……人生享乐需及时,需及时吗。"
苏延泽木然转头看他,裴若愚正奇怪他怎么没反应的时候,突然对面一巴掌伸过来摁在自己脑门上,身体一下重心不稳结结实实摔在床上,苏延泽站起来打了个响指,"在当铺里再加上个一点三分利,这么亏缺可不就能补上来了吗?"说完就往外走。
"苏!延!泽!!"裴若愚捶床咆哮,"你无情!"
苏延泽迈到门口,轻轻转头,笑的嫣然。
"你无耻。"

日子像白驹过隙,光阴犹如发足了力向前奔,眼看着银杏树的叶子又要转黄,而裴若愚早已过了二十年限。
络绎来太傅府提亲的人还不少,才貌双全的,门当户对的,快让裴家老爷太太挑花了眼。裴若愚晚上回家,看见堆在桌子上一层的画卷挠挠头,"咱们京城的姑娘们都来不及了??"
"是没耐心了。"苏延泽在另一张桌子上誊账本,头也不抬,"都知道裴家公子是块肥肉。"
"可惜呀是块别人嘴里的肥肉了。"裴若愚走过去抱他在怀里,"看谁抢得走。"
"喔?你怎么这么有把握?"怀里人手不停,"这肥肉又黏又腻的,我可不一定舍不得扔。"
"这样啊……"裴若愚躺回床上,"这么说还真有非扔不可的那一天,你怎么办?"
"真还有那么一天的话,"苏延泽搁下笔,等笔尖上的余墨重新湮回砚台里,他就看着笑,"只好就咽下去。"
可正当裴若愚扭股糖似的缠着苏延泽说'你干脆现在就吃吧吃吧我不介意'的时候,裴大人也正对着夫人发牢骚:"今天早朝后七王爷留我喝茶,中间竟问起来愚儿的生辰八字。"
"这这这……"裴夫人抓着外衣的手不由自主的开始发抖,"莫非连王爷他也……"
"现在还不敢乱说,不过王爷家郡主只轻愚儿两岁,且以前曾玩在一块,若王爷真的有意,我们也只好应着,若就此没了也只能装傻,总之你明天先去推了那些人家好了。"
裴夫人若有所思点点头,眼神里顿时又积聚起忧愁来。

裴若愚还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上次应命去了七王府,同去的还有憨厚脸的状元和狐狸眼的探花,七王爷算他们顶头上司,宽待新人交付工作也很正常,虽然事后裴若愚老是觉得七王爷看自己的眼神跟看他们不太一样,不过很长一段时间内相安无事,也只能解释为自己想多了。
而此时……
"你要出门行商?!"
"是啊,你还记得前年在梨州订的那批锦缎吗?"苏延泽把东西归拢在床上,让丫鬟进来收拾,"东西到现在也没有了消息,打听后才知道那个于老板在去年的时候就不知为什么没了,然后连江南的产家再也联络不上,所以还是我亲自去看一趟比较妥当。"
"没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顺利的话应该年前就差不多了,"苏延泽算了下日子,"若路程上耽搁了,我就直接回苏州过年了。"
"怎么这么长……"裴若愚刚想嘀咕,小丫鬟进来说老爷叫。苏延泽眯着眼拍拍手,"正好我跟你一起去,顺便去跟叔叔婶婶请个辞,这一趟说不定还真要年后才能回来。"

"泽儿果真还是走上了你爹爹的路,京城这些商号现在由你打理有了不少起色,现在再将各地商路走一走,趁着年轻多历练些总是不错。"对于苏延泽的业绩,裴大人总是赞不绝口,他挥挥手,"明日我遣人去送你,今天就好好休息,路上多注意些。"
看苏延泽忙说是,裴若愚连忙一句话插进来,"我明天朝中没什么事,我去送他好了。"
"你不行,七王爷刚刚才派人来请,说让你明天去他府上请安,"裴大人顿了顿,拿出来一样东西,"你明天去的时候,把这个带上,亲自呈给王爷。"
裴若愚和苏延泽同时一愣,裴若愚就接过来一看,是个鎏金封红的信笺,"这是什么?"
"你的生辰八字,"裴大人捏捏眉心,"王爷曾问我要的,你明天面呈给他便是。"
……生辰八字。
裴若愚心里猛然咯噔一声响,他手一抖,目光不自然地飘向苏延泽,而苏延泽正也望着他,紧紧咬着嘴唇,那一个被牙齿生生咬出来的血红印子,鲜艳的刺眼。

王爷府中,花前雨下,共躲一屋檐,共撑一把伞,你贴着我,我靠着你,状元配公主,榜眼配郡主,都是才子佳人,怎么传出去都是一段佳话。苏延泽怎么都克制不住心里一股浓浓酸味,他倚在床上长长叹口气,斜眼瞧着裴若愚,"咱们相识这么久,我怎么也得备上一份大大的贺礼才说得过去,是不是呀裴郡马?"
裴若愚瞪他一眼,眉头拧起成一个川字,继续瞅着那封信笺,眼里要冒出火来。"我拿笔给他改了好了,什么年月最天煞孤星,就写那个。"
"嗯好,被发现了就是欺君,虽不大可能致死,也免不了牢狱之灾,"苏延泽看看指甲,"而且弄不好就赔上全家进去,小郡主就还真要不成了,破釜沉舟的好办法。"
"……那我现在就跟爹娘去挑明了,说我喜欢的是苏延泽苏少爷,绝对不娶小郡主!"裴若愚咬牙捏拳,拉着他就要出门去。
"嗯好,说明白了裴叔叔或许要吐血三升婶婶就以泪洗面,然后你被毒打我被赶走,从此天各一方永难相见,接着京城里就会在朝夕之间传遍'堂堂裴太傅的榜眼公子是个断袖喜好龙阳',小郡主怕惹一身腥肯定不再要,"苏延泽站起来,"同归于尽的好办法。"
"……走,咱们走,管他什么王爷什么郡主什么功名什么利禄,我们跑一个他们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过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去!"裴若愚急了,抓的苏延泽手腕生疼。
"……你到底是拿什么通过殿试的?"苏延泽甩甩手,敲敲他胸脯,"不顾一切跑了家业抛了父母抛了功利抛了我是被感动了可你心里能安吗?"
"那你说怎么办?那好我就顺应他们心意娶了小郡主然后每天跑出来跟你偷情!"裴若愚抓住他晃呀晃,"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愿意!"
苏延泽被他晃得七荤八素,突然觉得自己能喜欢上这个家伙肯定是因为鬼迷了心窍,他好不容易才挣脱开,"你先帮我吩咐下去,明天去江南的行程延后,等我想去了再去。"
"你不去了?"裴若愚瞪大眼睛。
苏延泽眯起眼睛,轻轻拨弄两下算盘,"跟王爷郡主做场生意,你是本金也是利润,所以只能赚不能赔,你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次更惊心动魄呢?"
"呃?"裴若愚不太明白,"你要做什么?"
苏延泽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会,然后就轻轻把算盘塞进他手里握好。
"干……干嘛?"裴若愚看看算盘又看看他。
"今晚上它是你的了,"苏延泽指指墙角,大眼睛含着笑,"好好度这良宵。"
"为、为什么?"裴若愚突然明白了,冷汗黏了一背。
"太多了,罄竹难书,以后时间长得很再慢慢列举,"苏延泽打个哈欠,"今晚的理由是,我想。"


[第二十四章]

小郡主认定了自己是因为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才遇见了这么个人的。
对面坐着的那个请自己喝茶的,有着柔软的头发,光洁的额头,粉嫩的嘴唇还喜欢笑的苏延泽,小郡主就感觉出门前应该再在脸上用那上好的琉璃香沫子细细扑上它三四把的。
……被比下去了,被一个男人比下去了。小郡主抓紧了丝绸长裙,一脸不可思议盯着苏延泽看,从京城里最大茶楼雅间的窗户缝里投进来的阳光感觉都是奢华的,苏延泽冲她行了礼就坐回那片光影里,皮肤被映的有些红有些透明,笑的柔柔的,积攒在衣服上亮灿灿的有些耀眼。
小郡主回了下神,脑海里瞬间流转过几个概念——我连皇宫都去过,这惊艳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不能这么眼光光的看,简直是太没形象了……难得出门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要穿那件榴花嵌纹丝绒袍子出来?哎呀太恼火了。
贴身小丫鬟看懂了她的意思,赶紧小声提醒说,小姐那是冬天穿的衣裳。
哼,多嘴,小郡主脸红了下,"你找我有什么事?"
"哪敢哪敢,苏某刚好有幸能在路上偶遇到郡主殿下,能请郡主喝杯薄茶实在是荣光无限啊。"苏延泽牙齿整整齐齐的笑,偶遇二字是重音也是重点,其实要不是往她贴身丫鬟手里塞了那些银钱,小郡主就是乐的天天逛街也不一定能跟他苏延泽在这里偶然遇见。"而在下入球前从江南带回几样小东西,正想送给郡主玩耍玩耍,当个礼物,还请笑纳。"说着便将放在桌上的精美锦盒缓缓打开。
"我怎会是那种随便受人之礼的人?"小郡主有些不忿,立即起身,"阿梨我们走。"
苏延泽笑不答话,仍是继续掀开锦盒盖子,小郡主扭头的刹那,只发觉一束清冽的流光从他手指缝里泻出,擦过自己的眼睛,身旁小丫鬟就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小姐,是您、您最想要的簪子!"
小郡主脚步顿了顿——通体莹白的梅英采胜簪啊,因为自己前几天爱死了娘娘头上那株用珊瑚玉雕成的鬓花,已经缠闹着爹爹要了好多天,可他总说等那姓苏的商人来京之后再议再议。——可他怎么会知道?
"这簪子中间还镶着一颗瑶池翡翠,连宫里的娘娘都不曾有,可是郡主殿下却不稀罕。"苏延泽叹口气,又打开另一个盒子,"听闻郡主殿下前些天曾说过'听闻老挝国的象玉脂最养颜,不知今生见得到见不到',这盒象玉脂正刚好被在下得到,就是不知道郡主殿下是否还有兴趣?"
几个字飘进耳朵里,小郡主觉得自己腿都软了,步子怎么都挪不动了。可苏延泽那边竟然还是乐此不疲的拆着每一个盒子,盒子里每一样东西都狠狠钳制住了自己的心神,而他温和的声音里透着三分恬然,七分吸引,又让人从心里一直痒到耳根。

"这是梅溅雪的胭脂……"
"这是风露阁的香液……"
"这是锦什邡的首饰……"

财大气粗是种罪孽啊,而财大气粗又招招戳人死穴简直就能让人直接涅槃升仙。小郡主咬咬牙,于是一个转身又潇洒无限的坐在了自己的小香椅上,拿手里的帕子轻轻拭了下颊边的汗,淡定的望向窗外。"苏公子有话请讲。"
苏延泽笑了,他叉起手指抵住下颚,望向郡主的小丫鬟阿梨使个眼色,"郡主殿下的茶都凉了,不如重新换一壶,如何?"

已经快接近秋末了,街上的树开始淅淅沥沥一丁一点的变黄,天却蓝的透彻,偶尔还有几只雁擦着那些卷起的屋顶檐角边优雅划过。
阿梨不太清楚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她端着新沏好的茶回来的时候,小郡主手里的帕子被她自己绞的比麻花还麻花。
"裴——"她开口。
"裴若愚他就是这么说的,"苏延泽以脸上万年不变的笑接下她的话,"他说就算是郡主殿下也是这样,因为京城里面的所有的女子眼光都是一般模样,根本不会分出优劣好次,所以跟女子做生意的话是稳赔不赚的。"
"若——"
"若郡主殿下同意的话,苏某以后就将得来的胭脂水粉诸如此类的东西先拿来交给郡主过目,若是被郡主喜欢上而留下来的,下次就以此为本投放商号多多益善,若真的能受欢迎,郡主您也算得上是京城的商机第一人了。"
"愚——"
"与其被裴若愚没有任何根据的说我们目光短浅,不如我们就真的合作一场证明看看谁才是真的鼠目寸光,我相信郡主殿下的眼光,也请郡主殿下相信我的能力。"苏延泽站起来,将眼前的那堆锦盒往对面轻轻一推。"您说呢?"
小郡主像看知音一样看着他,心里早已把'裴若愚'三个字抛得远远的,剩下来的只有一个'那混账竟说我没眼光'的怨念空壳,就点点头,"那就有劳苏老板了。"
"其实,"苏延泽看看桌上那些让小郡主几乎欣喜若狂的东西,"这些苏某能得知这些,全部都拜新近探花尤添一尤公子所留心才得知,他……"对着小郡主笑得意味深长,"才是真的有心人。"
小郡主一愣,接着面上红红的像开了桃花,就随口说了句'告辞',领着丫鬟们满载而归。
苏延泽望着她的背影,终于舒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小金算盘随便拨弄了拨弄,皱皱眉头。
"这本金投放重了些,裴若愚啊裴若愚,你要怎么赔偿我?"

裴若愚下了朝之后就直奔回家里,破天荒的发现苏延泽蒙着被子在床上睡的正安稳,就扑过去咯吱他。
"别急别急,你听我说,"苏延泽睡眼朦胧的刚要恼,挣扎了没两下就被他缚手缚脚抱进怀里,裴若愚贴着他的脸蛋哈哈笑,"这次七王爷把尤添一给留下了,我不用去了,这叫什么来着……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我果真是福大命大!"
苏延泽挠挠鼻子,"你,"指指裴若愚,指指桌子上的算盘,又指指墙角,"明白?"
"……啊?"裴若愚伸手掐他腰一把,"苏延泽你上瘾了是不是,昨天一夜还不够,你真舍得。"
苏延泽斜他一眼,手摸索过去拧住耳朵,"昨天一夜?好咱们来算算,"拧一下,"起来张头探脑三次,"拧一下,"蹲在地上三次,"拧一下,"坐下两次,"拧一下,"来回走动六次,"拧一下,"在窗户前面张望两次,"拧一下,"意图爬上床一次,"拧一下,"意图爬上我的床一次,"拧一下,"图,谋,不,轨,无,数,次!"苏延泽牙齿咬得咯咯响,扯住他耳朵使劲拧,裴若愚惨叫连连。"再拧就掉掉掉了!"
"……你怎么全知道?"裴若愚搓耳朵,"莫非你也是一夜没睡?"
苏延泽打一个长长的呵欠,头靠进他怀里,怎么舒服怎么蹭,然后闭上眼睛。"你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大最心力交瘁最不能赔的生意,我怎么睡得着?"
裴若愚搂住他轻轻笑,"你赔不掉我的。"
苏延泽也笑了,环住他的腰,再靠近一点,"是我输不起,输不起。"


银杏树终于全部变黄了,树干倚着墙角,金灿灿的像是一柄时刻印证着时光的黄纸伞,可是谁都发现不了,贴着院墙的那一面,树皮被刮开,小小的写着几个字。

年少,情窦,初开时,
只知,竹马,青梅事。

字是歪歪扭扭的,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却深深刻进了躯干里,随着那些细腻的纹理,渐渐长成年轮,一圈一圈再也牵绕不开。就像记忆里沉入小溪里再也找不到的青花大笔筒,有着亮白衍儿的促织罐,装着花脸鬼皮的铜笼子,和许许多多从小到大的事情一样,一时找不到或想不起,却也消失不了,就那么存在着。
也许就那么会在哪儿向哪儿的迁徙途中,忽然,一下子,突兀而甜蜜的……
就出现了。

"原来这些东西还都在。"
裴若愚的调令在那不久之后就来到了,或许小郡主反应了好久才发现自己完全被苏延泽牵了鼻子走了很长一段路,甚至连回头也回不了了,脸红了几天不高兴了几天之后,七王爷为心疼宝贝女儿在皇上面前参了一本,于是裴若愚的调令就来到了。
裴大人摇摇头,"梨州,董大人才刚刚出事不久,这个位置竟是要愚儿去顶。"接着又看看他俩,"不过也好,你们也算是去熟悉的地方,泽儿执意要去那里开商号的话也不错,你们相互都在也算是有个照应了。"
所以在他们离家前夕翻箱倒柜收拾东西的时候,裴若愚捧出来一大票扎的整整齐齐的信笺,"这些东西还都在啊……"
苏延泽探过头来看,泛黄的笺子上全是如出一辙的'供驱使XX日,裴若愚',只是字体从最初的不情不愿变成最后的丰敦殷实,裴若愚正把这一摞东西摔得啪啪响,"看看看,都是你做的好事,奸商苏延泽来看你的恶行。"
苏延泽踹他一脚,夺过来看了又看直嘀咕:"这么好的习惯怎么没能坚持下去?太可惜了简直是太可惜了。"
裴若愚趴在他肩头笑,"喂喂你算算日子吧,这些加起来差不多已经百年后了,你还想怎么样?"
"下辈子呢?"苏延泽眨眨眼,"下下辈子呢,下下下辈子呢……哪能这么容易放过你?你想得到挺美的。"
"好好好~我们干脆就来做一笔生意,"裴若愚拉着苏延泽的手踹开挡脚的几个箱子,坐在床上,铺开一张大纸,又拎起一把算盘,"苏大老板动动手把这些日子算一算吧,咱们化零为整,签在一张单子上好了。"
苏延泽只笑不动,"裴若愚你不安好心。"
裴若愚环住他,攥着他的手,握住笔,"小心我搞强权哦。"
"那你试试。"苏延泽就任他攥着手,触感温温暖暖的,鼻尖蘸饱了墨,在纸上一笔一划用两个人的力量写着,有些歪扭,字有些难看,有些地方粗了,有些地方又细了。而落笔的时候,墨点不安分的散开,印了一人一脸墨花。

我是你的。

苏延泽笑起来,但笑着笑着发觉不太对,就转头问他,"谁是谁的?"
裴若愚凑近他,"你说呢?"
苏延泽又看看字,又看看他,"裴若愚你……"
裴若愚偷腥一样咧开嘴角,细长眼睛一眯,舌头就卷进他嘴里,没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

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
从小到大,从最开始到我们很老很老了以后,从这辈子到下下下下下……辈子好了,就像是——
斜阳追朝晖,竹马赶青梅。
都是故事,
都是传奇,
都是早已经注定好了的。
所以……

"就这样吧。"
(全文完)


完结撒花的SF自己抢=v=
没想到竟然加精了(再说一次= =)真是太感谢大家了,这这俩人不离不弃的Q-Q文不长,要是以后灵感来了再补番外好了~大家期待的床单君始终没……
琐碎事+流水账这几个月写得好痛快啊Orz
完结感言从来都不会说,说的好像获奖感言似的= =所以……
"就这样吧。"
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