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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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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变》作者:朱砂 (5/8)

后来也被逼得忘了,大家都打得起劲,打得上瘾,打得酣畅淋漓,李越才能放松一些。
  就在这种近乎自虐般的训练之中,摄政王的寿辰到了。
  摄政王府门庭若市,官员们虽然提前几天就送过了礼物,正日子还是得来道贺的。李越从大清早就正装出席,满脸带笑地应付流水一样的人。莫愁是兴致勃勃,早好几天就计划好了酒席上摆什么菜、用什么酒,门楣上怎么装饰,喝茶用什么杯子,喝酒用什么杯子等等等等。因为摄政王虽然摄政也有四年了,每年也要大办生日,但那种生日,与其说是庆生不如说是烧钱,摄政王自己固然没什么高兴,送礼的官员也是心怀叵测。而且每次庆生之后,摄政王必定提过西园几个男宠来折腾一番,不折腾得人连哭带叫不算完。今年就不同了。首先西园已散,只剩下三千弱水中之一瓢。莫愁虽然也不怎么喜欢安定侯,但看安定侯对殿下也是情真意切,又是尽心尽力地帮忙,居然让殿下能安定下来有个感情归宿,再多的怨言也都化作泡影,只剩下高兴了。再说今年王府里死了几个人,莫愁觉得多少是有点晦气的,借着这个生辰冲一冲也好。这么一计算,自然是要大操大办。因此整个王府只听她吩咐这个吆喝那个,小鸟一般到处飞奔,身后跟着可怜的铁骥,被她支使得团团转。
  中午在王府设宴,晚上就在宫中设宴。文武百官凡官阶较高的全部出席,加上侍侯的侍女内监,足有几百人,整个宣华殿杯光烛影,歌舞丝竹,闹得李越头一个有两个大,几次压不下烦躁简直想掀桌子,偏偏满殿的人没一个看得出的,还不时有人过来敬酒。酒过三巡,李越实在受不了了,借口去解手,溜出了宣华殿。
  里面灯烛辉煌,格外显得外面幽暗静谧。李越深呼吸几下,凉凉的空气渗透进每个细胞,烦躁的心情平静了些,酒劲却有些涌了上来,化作另一种火焰,温和地燃烧。他抬头看看半圆的月亮,忽然极想见卫清平。
  周醒的身份还不能进内殿,只能等在殿外,李越很轻松地躲过他和巡值的侍卫,翻出了宫墙。已经是二更,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李越独自一个,带点醉意地走着,听着自己轻轻的足音,格外有一种寂寞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越走越快。
  清平住处还是一把大锁挂在门上,李越站住脚看了一会,靠着门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他觉得自己是变成了两个人,一个人在说:他不在,他还在躲你,回去吧;另一个人却说:再等等,他会回来的。而他自己,则浮在半空,悠然地听着这两人争吵。
  不知过了多久,街道的拐角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很轻,却有些散乱。李越即使是带着醉意,也突然睁开眼睛,那脚步声是清平的。果然,只不过片刻的工夫,卫清平的身影已经绕过街角出现在眼前,只是他手上还提着一小坛酒,脚步略有些踉跄。李越噌地站起来:"清平。"
  清平完全没有被这个突然从暗影里站出来的人惊到,只是眯着眼睛看了一会,然后轻轻笑出声来:"殿下?殿下不是该在宫里庆生么?怎么到我这小屋子来了?"
  李越仔细看他:"你喝酒了?"月光清明如水地照下来,看得清对面的人脸上微微的酒晕和有些迷离的眼神。其实他自己也喝了不少,现在头还有点晕,但那人也醉了,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清平努力睁大眼睛与他对视,然后嗤地轻声一笑:"是啊,殿下也喝了不少吧?"
  李越皱眉:"你跟谁喝酒?"
  清平微有些摇晃地从衣袖里摸出钥匙开门,回头一笑,随口回答:"对影。"
  这话说得李越心里微微一阵酸涨,不自觉地跟了上去,轻轻揽住清平的肩头:"我来晚了。"
  清平身体猛然一震,轻轻晃肩甩脱李越的手,低声地笑:"是啊,太晚了,殿下该回去了。"
  李越一怔,微微有些愠怒:"清平,我来过——"
  清平似乎没听到,摇晃着穿过小小的院子,推开屋门,把自己扔麻袋一样扔到床上,手里却还提着酒坛子。李越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关好门,随着他进了屋子。清平斜倒在床上,仰头看他:"殿下怎么还不回去?不是很晚了吗?"
  李越俯身看他,目光中带着愧疚:"清平,给我点时间,子丹那里……"
  清平呵呵笑起来:"殿下把我当什么了?失身之后还得要个名份?"
  李越皱眉:"我不是这意思。"
  清平定定瞧着他,目光忽然有几分凄凉:"殿下为什么不早点来?"
  李越一怔:"我,来过,可是你不在。后来你去北山演习了。"
  清平微微闭上眼睛,笑了笑:"是啊,阴差阳错……晚了……"最后两个字低得连李越也没听清,他已经提起酒坛又对着嘴灌了下去。
  酒液清亮,来不及吞咽的一部分顺着唇角流下来,滑进衣领里。清平的眼睛半闭着,浓黑的睫毛微微颤动。屋子里没有点烛,只有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得那眼波如水。李越站在床前,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就那么看着清平把剩下的酒全灌进嘴里,然后举手一抛,当啷一声酒坛落在地上,碎成十块八块。
  李越心里一颤,觉得自己身上也有什么东西碎了。清平已经闭上眼睛,他有多少话也没法再说,迟疑一下,拉过旁边的薄被,俯身轻轻给他盖上,微微一叹:"睡吧,我走了。"
  话音还在清凉的空气中飘荡,清平的双臂已经缠上他肩头,居然用的是擒拿手法。李越一低头,反手接住他手臂向两边一分,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沉下去压住他双腿,预防那可能有的反击。清平却忽然抬起了头,灼热的嘴唇猛地贴上李越的,一口酒毫无预兆地闯了进来。
  是最新的桂花酿,时间不久,还带着没有完全化去的辛辣,却又透出桂花的香气,温热地闯进来,带着灵活的舌尖,在口腔里东征西讨,带着点一往无前的剽悍和九死未悔的决绝。李越稍稍一愣神的时候已经被清平掌握了主动,双手脱出来抱住他肩头,把他拉倒在自己身上,从两人唇缝间挤出来的声音竟然带着几分怒气:"走!你又要走!"
  李越愣了有几秒钟。清平的嘴唇热得像火,不安份的舌尖与其说是□不如说是挑衅,在口腔中翻江搅海还不满足,又顺着唇角滑到耳垂,重重咬了一口再往颈线上滑去,一路留下湿润的痕迹,酥痒之中又带着丝丝的痛楚,反而让感觉更强烈。李越简直有些惊愕了,因为清平的举动已经不是热情如火这么简单,他的手已经在往李越腰间伸,他简直是在主动进攻,竟然像是要翻身作主掌握制高权的样子!这,有点反常了!
  不过这想法只是在李越脑海里一闪,男人天生好胜的本能便在渐渐升腾的欲望托举之下占了上风,双手扣住清平的手腕向外一分,连带着自己的腰带也散了开来。清平的目光灼热,手腕一扭从李越手里滑了出来,不屈不挠地继续去拉扯他的衣裳。李越的兴趣算是彻底被他激发起来了,两人纠缠成一团,与其说是调情不如说更像是搏斗。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彼此都想先去扒下对方的衣裳。清平的力量不如李越,但灵巧不逊,何况李越也不能对他用蛮力,居然被他把学来的各种擒拿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双方一时竟然难分高下。翻滚之间外衣、中衣,一件件的都脱落了下来,只剩下贴身一件薄衣的时候,到底还是李越技高一筹,用双臂双腿锁住清平四肢的关节,半撑起身体微笑地看着他。
  清平睁大眼睛回望他,脸颊绯红,额上有细碎晶亮的汗珠,身体关节被锁住没法动弹,可是表情仍然带着挑衅,目光在李越的双手上左右一扫,微微挑挑下巴,那意思很明白:你是赢了,可看你怎么能腾出手来扒这最后一件衣裳!
  李越笑容加深,慢慢俯下头去,用牙齿咬住清平半开的领口,向下一拉,只听嗤地一声,薄薄的布料撕下来一条,正好露出胸口深红色的乳珠,顺便轻佻地在那上面吹了口气。
  清平身体一颤,已经被汗水微微沾湿的肌肤遇风便是一阵凉意,格外的敏感,就这么一口气,那里已经微微硬了起来。李越轻笑一声,干脆低头咬了一口。用的力气不小,清平轻轻哼了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畏缩了一下,随即又因为李越的轻舔反弓起来,把自己送得更近一些。
  李越把清平身上最后一件衣裳咬了个四分五裂,顺便在他胸膛上留下一连串红红紫紫的痕迹。两边乳珠都被咬得硬了起来,清平急促地喘息着,轻轻扭动身体,往李越腿上磨蹭。李越低头看看他下面,因为腰带早被扯开了,裤子自然就落到腰下,露出三分春光。再下面一点已经撑起了小帐篷,有些急不可待了。
  李越慢慢沉下身子,把自己也已经兴奋起来的地方贴靠上去,缓慢地磨擦。清平喘息着,抬高身体去迎合,却被李越更紧地压制住,不允许他肆意地享受。小子,再不整治你要爬到我头上了,这还了得!
  清平身体紧绷起来,微微地颤抖,像一张渐渐拉满的弓,难耐地挣扎。李越的呼吸也粗重起来,突然发力一绞,清平只觉四肢关节一阵酸麻,李越已经腾出手撕开了他的裤子,握住那蓄势待发的地方猛然撸了几下,清平急促地倒抽一口气,身体往上一弹,随即颤抖着落了回来。李越低声笑着,借着手上的热液,往他身后探了过去。
  前戏没有多久,因为清平的身体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李越于是长驱直入,攻城掠地。清平修长的腿笔直地被拉开,李越掐住他劲瘦的腰,纵情冲撞。清平的呼吸混乱而声音都闷在喉咙里,偶然泄露出来的呻吟低哑诱人,总能引得李越更精神。忍耐有时候也得算是一种挑衅,李越发狠地折腾,每一下都力图撞到底,撞到他最无法抵抗的地方,直到清平首先败下阵来,在他的每一下撞击中弹跳尖叫,一败涂地……
  房间里充满情事之后的气息,李越试图找点热水,最后失败,只好用撕得不像样子的内衣给清平擦了擦。清平的眼睛还有点失神,身体仍然轻轻颤抖,直到李越把他用被子裹住才清醒过来,轻声道:"殿下该回去了。"
  李越看看外面,月亮已经过了中天,确实太晚了。出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到了清平这里来,现在周醒不定怎么找呢。
  "东平和北骁,大概就在这一半个月里就该有动静了。"李越先不急着穿衣裳,坐在床边认真地看着清平,"现在我确实没有精力想得太多。但是解决这事之后我会对子丹解释,相信我,我会负责。"
  清平嘴角微微弯起来,月光之下李越看不太清那里面有什么。不过片刻,清平就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我相信……"
  回到王府,果然没人睡觉,摄政王丢了,谁还睡得着?好在周醒还算沉得住气,没有当场就在宫中闹出来,但王府之中却是鸡飞狗跳,莫愁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万般的焦急担忧无处发泄,先骂了周醒跟不住人,又在迁怒于铁骥没有跟着殿下去宫中。李越一步踏进去,屋子里才突然静寂,然后又突然热闹起来。
  李越随口敷衍两句,目光一扫厅中:"子丹呢?"
  莫愁一怔,也回头看看,答不出来。半晌,还是屋角的铁骥低声答道:"安定侯早就回自己房里了。"
  李越心里咯噔一跳。他失踪了,最着急的就该是柳子丹,怎么他反而回房了?
  屋子里点着一根蜡烛,柳子丹坐在床边,如同一尊雕像,不言,不动。李越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开口:"还没休息?"
  柳子丹慢慢抬起头来,眼珠如同浸在清水里的两颗黑水晶,一瞬不瞬地盯着李越,声音很轻,却冷如冰珠:"你去哪里了?"
  李越微微一凛:"随便走了走。"
  柳子丹紧紧盯着他,仍然轻声的,冰冷的,一字字地说:"你说谎!"
  李越只觉心里猛地一沉,不等他再说话,柳子丹已经霍地站起身来:"你去找卫清平了!"
  李越怔了一怔,还是觉得这时候不是说破的时机,勉强道:"子丹,你知道我有些事情要跟他商量……"
  柳子丹点点头,神情出奇的平静:"商量什么?"
  他越平静,李越便越觉得危险:"很多事,现在北骁——"
  "把你的衣裳脱了。"
  李越后半句话全咽在喉咙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柳子丹在对他说话?
  柳子丹逼上一步:"把衣裳脱了,如果没有半点痕迹我任你处置!如果有,你记得你说过什么!"
  李越一动也不能动。怎么可能没有半点痕迹?虽然他在清平那里已经用冷水洗过,但是胸前的吻痕,背后的抓痕怎么可能立刻洗去?柳子丹看着他,眼底渐渐冰冷,良久,轻声道:"看来我是最后一个知道……"
  李越觉得事情是大大不妙了,上前一步抓住柳子丹肩头:"子丹,你听我说——"
  柳子丹抬头看着他,表情分明是在说:"说吧,看你还能怎么骗我。"
  李越一窒,正在想该怎么解释,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醒高声道:"殿下,宫内急报,武威将军在西定失踪,皇上请殿下立刻进宫!"
  李越一怔,柳子丹已经轻轻推开他:"快点去吧,韩扬失踪是大事,别耽搁了。"
  他的语气轻淡平静,李越听不出什么,只觉得心里不踏实。正在犹豫,周醒又道:"殿下,前来传召的内监已经等在门外,请殿下立刻过去呢。"
  如果和清平的事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的,李越根本就不会理睬什么内监什么皇上,可是现在这事显然得很费一番口舌,于是李越只能迅速搂了搂柳子丹:"等我回来,听我解释。"
  柳子丹任他搂着,没有回答。周醒第三次催促,李越只能放开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这是个让他几乎后悔一生的决定,因为等他中午从皇宫回来,就发现柳子丹不见了。府里的侍卫如今待他如同半个主子,因此当他出门说想散散心不必有人跟随的时候竟没人想到要去跟着他,于是他没有带走一件王府里的东西,就这样消失在了京城之中。

山雨欲来
  "还是没有消息?"李越望着演武场上正在操演的军士,声音有些嘶哑。
  卫清平轻轻摇了摇头。柳子丹出走之后,李越动用了京城守军掘地三尺,却始终没能找到他。
  李越握紧了拳,表面上却仍然冷静:"云州有消息吗?"
  这次换了杨一幸摇头。半个月前云州深夜急报,韩扬率兵剿匪却中了埋伏,三千人折损五百余,主将失踪。小皇帝急得面色大变,连夜把李越召进宫去商量对策。可是李越对此并不相信。康梁那边确实后来送来消息,说有一股土匪在西定境内劫掠,行商们对此大伤脑筋。可是李越追溯了一下,似乎康梁所说的土匪出现时间上比韩扬所说的要晚,要真是仔细算起来,倒好像韩扬带兵出了云州之后土匪的消息才传过来。难道说,这土匪根本就是韩扬自编自导?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的失踪恐怕也是假的,当朝廷正在寻找他的下落之时,他去了哪里?
  当然这想法太惊世骇俗了,因此李越也不敢擅下结论,而是将报信之人反复审问,等他确信自己的想法有八成可信之时,已经到了正午,而柳子丹已经失踪了。
  杨一幸挠挠头,提议:"殿下,不然派几个自己兄弟过去探探?"这个自己兄弟指的是特训军里的人。杨一幸在特训军中可算如鱼得水,哪一个都是他的兄弟,连齐帜也不例外。
  李越摇了摇头。八月快过去了,天气已经冷下来了,北骁军队如果要进攻,现在就该来了,这个时候,特训军他一个也不能放出去。据他分析,他下旨要东平将贡银折算成粮食,对东北联军不可能没有影响,结果可能有两个,一是联军暂缓进袭,再图长久之计,这样稳当一些;另一个就是提前进攻,杀南祁一个措手不及!而且依着北骁的行事风格来看,后者有更大的可能,而且极可能的,会在不利的局面下被激发出更多的凶悍之气!所谓破釜沉舟,哀兵必胜,虽然南祁军队已经开始使用他的训练方法,但时间太短,效果如何他也没有把握,只有特训军能够让他信任。
  杨一幸又挠挠头,无话可说。他是个典型的副将,服从上司、尽心尽力、身先士卒,可是,他没有决策的能力,很多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
  李越思索片刻,向周醒道:"通知兵部下檄文,云州城关戒严,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出入,有擅闯者,格杀勿论!"韩扬失踪无非有两个去处,一是发现了真正的铁家军,追踪而去,意图收为己用,再就是,秘密潜回南祁。如果是前者,李越鞭长莫及,干脆随他去,反正他即使收了铁家军,也不是什么惊人的数目,李越自信凭着腾龙伏虎军完全可以控制局面。如果是后者,那就必须将他拦在云州之外!不管他有什么目的!
  周醒点头,立刻行动。这里离兵部不远,来回快马加鞭也不需要多少时间。自从柳子丹走了,李越批奏折或颁王令就费劲了许多,所以对王坊这样的自己人传令,他干脆免了书面的东西,靠印章为信,就是在特制的硬纸卡片上盖章,由持卡人口头传话,然后双方当面销毁卡片。这种做法方便,但传话人就必须得是信得过的人了。当然李越在这种事上用的不是原来那方"风定尘香"的小印,而是另制了一枚,是柳子丹刻的,上面的字样是"礼乐戈矛",头两个字正好是李越名字的谐音,又有文武相济,刚柔治国的意思,用起来还是很合适的。
  李越在卡片上盖下章的时候心里就是一酸,想起柳子丹刻好这方印的时候有几分得意的笑容,还有被小刀划到的手指。卫清平在一边看着,忽然轻声道:"殿下,还是属下去传话吧,周侍卫现在不宜远离殿下。"
  周醒完全同意。韩扬失踪,他立刻认定韩扬根本是死遁,极端怀疑此人要潜回京城加害李越,因此与铁骥二人跟得寸步不离,听了清平的话自然正中下怀,立刻将卡片交了给他。李越看着清平默默走出去,心里更是绞作一团。子丹出走,自然是他的责任,心里内疚,对清平也不自觉地有些回避。清平是极敏感的一个人,虽然不说,但,只怕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何况京城守军是他的部下,让他带人去找柳子丹——李越苦笑一下,自己实在是很不厚道呢。
  杨一幸没想这么多。乍一知道卫平便是卫清平,摄政王曾经的男宠,他也很是吃惊过一阵。但清平在特训军中的表现有目共睹,绝非那以色事人攀龙附凤之辈,因此惊讶过一阵子也就忘了。他其实是个宽容厚道之人,也稍微有那么点迟钝,男宠虽然不是什么风光头衔,但如今既然已经不是了,做什么还要盯着不放?因此他对卫清平,和对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更没看出清平和李越现在还有什么超越上下级之间的关系。
  "殿下,北骁军队今年会来吗?"再晚,天气就冷了。
  李越眉头微皱:"不管会与不会,下雪之前不能掉以轻心。"只要下了雪,大雪一封山,北骁军队前来的可能就极小了。
  杨一幸点头:"那里还有两千兄弟,就是北骁人突然来了,也能抵挡一阵,足够我们赶过去!"
  李越只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他没有这么大的信心,敌人如果来,就是有备而来,以他现在所做的安排,能不能掌握主动并且尽量少损失自己的力量呢?他不敢太自信,因为自信过头,可能会惨败。
  杨一幸却是自信的。他打的仗多,跟北骁人也碰到过,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何况南祁军队自从采用了摄政王提出的新的训练方法之后,进步是有目可睹的,手下有精兵,当然底气足。
  窗外喊杀声震天。杨一幸看看那一队队龙精虎猛的军士,心下更多了几分兴奋:"殿下的法子当真高明,这些小子们大有长进!"
  李越也往外看了看,微微笑笑:"你操兵有方,功劳不小。"
  杨一幸咧嘴笑,毫不掩饰自豪:"今日皇上来看操兵,官员们也都随行,这些小子们自然恨不得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
  李越望望演武场那边,正朱镶明黄穗子的华盖指明了小皇帝的位置,旁边是太后黑色镶金的凤辇,以及皇后火红绣凤的锦帷,再两边就是无数的官员,深深浅浅的红色铺了满地。小皇帝不知是不是去年冬猎猎上兴趣来了,今年这刚刚八月,居然就想起观兵,还闹了个好大的场面,害得李越也得跟着瞎忙。因为韩扬的失踪,他盯小皇帝盯得更紧,因为在这种混乱的场面里,接头是最合适的。李越不敢完全相信宫内的眼线。一来那是高硕才转手过来的,二来他不相信太后会不知道高硕才在宫中有眼线,所以眼线传出来的消息,最多只能信一半。
  演武场中热闹非凡,士兵们各展其能,抖擞精神都要在皇上面前显一显身手,赛得不亦乐乎。不过在李越看来,这都一般,所以他看着看着,心思就跑了。
  柳子丹怎么会怀疑到他和清平的?
  当然,他和清平从前的关系,柳子丹是知道的,而且一直对清平也并不放心。可是他给过他许诺,虽然后来食言了,但当时却是真心真意的。而且,柳子丹对他的许诺是认可并且放心了的。而他自从东平回来,也没怎么与清平私下见面,唯一那次算是私下的赠冠,还是在大白天里进行的,只有田七知道,可是田七是不会对柳子丹说这些的。那么,柳子丹究竟知道了什么,才会突然爆发居然逼着他脱衣裳,那就不仅仅是怀疑了。以柳子丹的性格,除非是捉奸在床的笃定,才会如此凶悍!
  "殿下,皇上请殿下过去。"
  李越微一扬眉,小皇帝几时变得这么亲切了?如今他年龄渐长,从孩童到少年的转变快得出乎意料,只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就好像成熟了不少,再不是第一次见面时打着瞌睡的模样,言语之间也逐渐显示出了一点皇帝的权衡之道,简直不可小觑了呢。
  "皇叔——"小皇帝一见李越,满面笑容地转过身来,"这些个军士着实不错。朕听说都是皇叔训出来的?太后说皇叔的身手才是真正的好,皇叔也下场让朕开开眼界如何?"
  李越微微一怔,转眼扫一下场中,有四名年轻侍卫站着,显然是在等他。这算什么?康熙擒鳌拜?众目睽睽之下,小皇帝想动手?
  周醒抢上一步:"殿下,让属下去!"
  李越摇摇头,慢吞吞脱掉正服,活动了一下关节。行啊,真会捡他正郁闷的时候来挑衅。行,不是要打吗?那就别后悔自己讨打!这一阵子他政事少,多出了不少时间跟着腾龙伏虎军给自己也进行了一次系统训练。风定尘这个身体素质不错,虽然一时还没法达到他原来那个身体的程度,揍这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还是没问题的。
  皇宫中的侍卫多数都是练套路的,不管是剑是鞭是拳是锤,都讲究个一招一式,要能拿得出去,看得过眼。因为皇帝懂什么武艺?只知道打得好看就是好,所以这些人的武功虽然不错,实战能力却未必强。齐帜算是个异数,因为他从小顽劣,长大了更是经常跟人打架,当然,都是跟些市井流氓动手,那些人是不讲什么套路,更不讲什么一对一的,往往是一拥而上,搅成一团。因此齐帜与普通侍卫相反,打起来未必好看,却很有效。可是就因为他打起来不好看,才在皇宫里一直不得重用。当然这个事与目前这场比武无关。这四个年轻侍卫,李越都听齐帜说过,都是世家子弟,自幼练武,新近才被皇上挑进来的,自小没受过委屈,一个个的都有点目中无人。李越活动十指,眼睛微微眯起来:目中无人是吧?那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人外有人!
  李越往场中一站,手指一勾:"一起上吧。"
  一句话,四个年轻侍卫全炸了毛。以一敌四?把他们看成什么了?他们当然也听过摄政王的大名,可是想他用兵不错,未必身手也强,何况初生牛犊不怕虎,当下就有一人抱拳道:"不必,属下先领教殿下的高招。"不等李越说话,当头就是一记黑虎掏心。
  这一拳打得倒是虎虎生风,中规中矩,看得出有点底子。可是李越根本不放在心上,一个侧滑步就到了另一名侍卫身前:"叫你们一起上!"那侍卫本能地格挡,李越扣住他手腕一个背摔,结结实实将他撂倒在地。还算他反应快,背脊一着地便翻身跃起,也还不算丢脸。
  李越一招得手,往四人中间一站,冷笑道:"叫你们上就上!一个个的,本王没那么多时间跟你们耗!"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李越虽然没有正面接招,可是躲闪出手的速度一亮出来,四名侍卫就不敢再有轻视之心。四人对看一眼,既然摄政王都叫他们一起上了,那还客气什么?四人同时抱拳:"遵命!"突然各展拳脚,同时扑了上来。
  李越嘿嘿一笑:"这还差不多!"突然之间一伏身窜了出去!
  四个年轻侍卫败得很快,而且败得很惨!李越根本不跟他们纠缠不休。特种兵的格斗讲究快、狠、准,没有那个美国时间去耗。因为耗用时间过长,可能就意味着死亡。所以要心到手到,用最坚硬的地方去攻击对手最脆弱的地方,一击致命!这种打法,这些年轻侍卫根本没见过。而且他们从来没有练过四人的配合,一起上反而彼此妨碍,因此李越只用了六个动作,四个人就都躺到了地上,一个脚踝脱节,一个手腕折断,一个后腰挨了一记膝撞躺倒在地动弹不得,还有一个颈后挨了一手刀,已经晕过去不省人事了。
  李越直起身,拍拍衣襟,表情傲然:"就这点本事也配在宫里当差?齐帜!这些人是你挑的?就挑这样的人护卫皇上?"
  齐帜垂头:"属下知罪了!"其实这些人是小皇帝自己挑进来的。
  李越冷笑一声:"从哪来的,扔回哪去!另挑好的给皇上当差!"
  场中呆了半天,才有军士上来把四人或抬或扶地弄走,小皇帝脸色发白,还要大声给李越喝彩:"皇叔身手果然不凡。来人,把朕的那柄宝剑取来。"
  这是要赏了。李越虽然很不耐烦,但也只能站着等。那宝剑还不知在哪里放着,李越等了半天才有人捧了来,剑鞘倒是镶金嵌玉,华丽无比。小皇帝亲手捧着,郑重其事地交给李越:"宝剑赠英雄,这是宫里收藏的上古名剑松文,也只有皇叔这样的英雄才配使用。"
  李越接过来,看都没看就转手交给周醒了。上古上古,上古的东西再好,青铜能胜过黑铁?再说了,他根本不用剑,这东西拿来也是个废物!倒是耽搁了这大半天的工夫,早上太阳东升时来的演武场,这会太阳都快西斜了。说起来打发这四个侍卫只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倒是等着小皇帝的赏赐等了大半个时辰。
  旁边的官员们自然也是声声应和,接二连三地上来奉承。李越极不耐烦地敷衍了两句,黑口黑面地把人挡了回去,总算得到点清静,坐到一边接着想他的事。
  究竟柳子丹是从哪里知道的?李越把事情一点点捋起来:当他向柳子丹许下诺言的时候,确实是真心真意的,虽然感觉到清平在心中的特殊,也决定要把这份感情禁锢在知己的界限之内。那么,是什么时候这份感情不再听从理智的安排了呢?应该就是在东平皇宫之中,清平和身扑过来挡住箭矢之时吧。然后,就是皇陵之中的纠缠,理智再也无法做主……这些,柳子丹都是不知道的,而周醒铁骥等人纵然知道,也绝不会去告诉他。如此说来,柳子丹根本没有机会知道才是!不过——还有一个人可能知道!
  李越眼神陡然淬利:"铁骥,那天,柳公子在府里都做了什么?"
  铁骥想了想便知道李越指的是哪一天:"也没有做什么。殿下入宫之后,安定侯没有什么事,在园子里走了走,然后就去书房了。"
  李越冷冷道:"他进过太平侯的院子吗?"
  铁骥摇头:"没有。"
  "仔细想想,他都去过哪里?"
  铁骥仔细回想:"去过书房……去过卧房……还去过卫公子从前住的院子……"
  李越面色一变,霍然起身:"回府!"卫清平从前住的那个院子与王皙阳的住处只有一墙之隔!好你个王皙阳,简直胆大包天,居然敢背后下刀子!
  不过李越明白得太晚了。他还没回到王府,就遇到了前来报信的侍卫:王皙阳早起忽然呕吐不止,御医院又全体跟着皇上去了演武场,莫愁没办法,只好叫侍卫送他去求医,谁知半路上一辆马车直撞过来,四马交缠,谁也动不得。对方车上跳下几个人来,大呼小叫,口出不逊,王府侍卫也不吃气,竟然双方动起手来。谁知对方居然身手不凡,几个侍卫混战了半晌把人打走,回头再找王皙阳已经不见了!
图穷匕现
 "发现人不见了,为什么不立刻回来报告?"
  地上跪着的侍卫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当时发现王皙阳失踪,他们确实没有想过立刻回来报告,而是希望能把人找回来,免得被摄政王责罚。从前摄政王对于办事不力的属下绝不留情,最近一年虽然和气了不少,但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那责罚会是什么样的谁也不敢去想。但是他们找了一个时辰都不见人,便立刻派人去演武场送信了。
  李越的眉毛陡然扬了起来:"你们派人来送过信?"他根本没有见到人。
  莫愁轻声道:"是。派了小秦去的。因为殿下一直没有示下,所以才让小武又去。"小秦是个年轻侍卫,跑得相当快,派去送信最合适。
  李越脸色更加阴沉:"我没有见到。"
  莫愁怔了一怔:"可是小秦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就是说,人消失了。
  卫清平轻声道:"殿下,要不要立刻封锁城门,出动守城军搜查?"一知道王皙阳失踪,李越就把他和杨一幸齐帜一齐找了过来。
  李越摇头:"早上丢的,这时怎么会还在城里!"
  莫愁插口道:"殿下要不要审一审洛淇?"
  李越冷冷一笑:"王皙阳敢扔下她跑,就不会让她知道底细!你们好好想想,那些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口音,或是身手?仔细想想!"
  几个侍卫拚命回想,但最后全都摇头:"那些人口音上并无特别之处,全是我南祁口音,有几个还是京城口音,并不像东平人。"
  脚步声响,周醒一头撞进来:"殿下,洛无风果然也失踪了!"
  李越脸上煞气一现。好你个王皙阳!
  周醒迅速道:"李主事说午后洛无风还在工部衙门,现在跑不了多远,立刻封锁城门或者还来得及!再说还有他妹妹在府里……"
  李越霍然起身:"不必再管这些!清平去召集特训军,杨一幸去调二千人马,立刻出发往北山去!王皙阳自己绝对逃不出去,必然有同伙进了城。北军迟迟不来或者就是为了等他,他一逃,北军极可能立刻就到。现在没时间再去搜查,立刻赶往北山!"
  杨一幸愕然:"殿下,兵马要动不是小事,再说现在马上出发也……"主要是,二千匹马是马上就能动的吗?而且还要备刀备箭备衣甲……
  李越心里长长叹了口气。想当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他们是在一小时内就可以出发的,而现在……
  "特训军必须半个时辰内集合完毕随我出发,二千人马可以明早出发,不能再晚!"
  清平适时轻声道:"调二千人的事交给属下吧,兵部各个衙门属下都熟悉,杨将军还是召集特训军的兄弟。"
  李越也知道。特训军里,杨一幸是最有号召力的,人缘也好。齐帜功夫好,但是人尖刻些,不过他很懂施恩买好,所以人缘也不错。清平因为身份特殊,有些人还是瞧不上他,并不买他的帐,所以这召集特训军的事,还是杨一幸合适。
  "好!立刻分头去办,天黑时在东城门集合,立刻出发!"
  三百匹马,衔枚卸铃,无声疾进。马上人个个劲装急服,身穿软皮甲,腰弓背刀,剽悍精练。李越一马当先,周醒、杨一幸、齐帜和卫清平紧跟左右。铁骥没来。考虑到他毕竟是北骁人,李越并没带他来,也没告诉他这次行动是做什么。不过,他知道铁骥大概也能猜到个几分,虽然他现在已经是李越的人,但要他去对自己的族人放箭厮杀,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路上静悄悄的,只听到马蹄声响。杨一幸鞭马疾驰,轻声道:"殿下看,能不能追上太平侯?他也不过早走四个时辰,而且未必有我们赶得快!"
  李越摇了摇头。他有感觉,王皙阳是绝对追不上了。他能连洛淇都牺牲掉,就绝不会让他抓住!
  从京城到北山,快马加鞭,用不了一天一夜,天色正午之时,李越一行人已经到了北山的训练场。按照安排,那里应该始终有二千人马在训练,但是现在一片静寂空荡,一个人也没有。
  "殿下——"杨一幸驰马搜过半座山,终于确定附近十里之内没有半支人马,脸色也不由变了。前来训练的人马都是他安排的,而他并没有下令叫这些人去别处!
  李越拨转马头:"去卢工匠的工营。"
  卢工匠的工营里应该有百余人,但现在竟然也没有几个人了,听见数百匹马疾驰而来,都不禁惊讶地跑出来看。杨一幸一把揪住一个:"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人骇了一跳,结巴着说不出话来。李越挡开杨一幸,放缓口气:"卢工匠到哪里去了?"
  那人吞口口水:"昨天半夜被人叫走了。还带着不少工匠。"
  "被什么人叫走了?"李越尽量压着火气。
  "不知道。"那人摇头,"半夜三更的,我也没看见……"
  李越心里沉下去一点:"那么附近训练的军队呢?"
  那人还是摇头:"不知道。"
  杨一幸冲动地揪住他领子:"你知道什么?"
  那人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挣扎着道:"真不知道,听说是出去演,演什么了。"
  杨一幸头上青筋一爆:"演习?谁让他们去的!"
  李越拉开他的手:"他问不出什么来。走!去山口。"
  北山山口地形如同一个漏斗,两边的山坡上已经用石头木桩利用原本地形设起了马障,完全符合李越的设想。这也是李越敢于放北骁骑兵进北山的资本,现在看来,防守措施做得还不错,让李越心里稍微安定下来一点。
  杨一幸焦急地道:"殿下,怎么办?"他是上过战场的人,打起仗来是什么样子他很明白。如果一切不能按他们的计划发展,就是血肉横飞、不堪设想!
  李越冷静得惊人,与一群焦急的手下截然相反:"情况还没有到最坏的时候。工营里的弓箭还在,即使北骁军队马上就到,我们也能支持到援军过来。"
  杨一幸迅速计算一下力量对比:"即使两千援军立刻赶到,人数也还不够!"
  李越自然知道人数不够。北骁军队至少要过来六千到八千人马,即使有地利,二千人马也远远不够。附近……最近的军队是哪里?回头,就是京城,往前,是蒙州。京城守军是不能再动了。韩扬一直没有消息,李越始终不能放心,如今京城之内也就只有四五千人,不能再少了。蒙州守军虽然不如岭州精锐,但也可以一战。
  "周醒持我的印信去蒙州调兵,其余人跟我在这里设伏!"李越的眼睛冷冷地燃着火焰:"北骁骑兵又怎么样?就是我的三百人,倒要看看他们能不能前进一步!"
  特训军一齐望着李越,被他目光中的傲气所激,不禁都是豪气满胸!哄然应声:"不错,倒要见识见识北骁那些人有什么了不起!"
  周醒却有些不愿意:"殿下,调兵之事还是另派人去吧,属下得跟在殿下身边。"
  李越眉头一皱。要说调兵,周醒是他的心腹侍卫,南祁无人不知,派他去比较可靠。因为按说调兵不只是要摄政王的印信,还得有兵部的兵符,现在他派周醒去,就是为了如果印信不合规矩,可以以摄政王心腹侍卫的身份便宜行事。除此之外,即使派杨一幸去,他也只是腾龙伏虎军的将军,管不到蒙州守军。
  卫清平忽道:"调兵之事,我看不如还是殿下亲去,万一印信无效,殿下的口谕谁敢不遵?周侍卫应当去找一下拔营的二千训军,这些人该是走得不远,若能找到他们,我们又多几成胜算。调兵要印信,但是调这二千训军,他们无人不认得周侍卫,并不需什么印信。"
  周醒极支持这条建议。毕竟三百特训军虽然精锐,但面对北骁数千人马,自然也是危险重重。既是如此,李越离开,他自然同意。
  清平接道:"殿下身边不能无人,就由属下随行。杨将军和齐侍卫留在此地防守,想也够了。"
  他这话一出口,顿时引来了好几道鄙夷的目光。这个时候,他主动要求跟着摄政王出去,等于是临阵脱逃,贪生怕死,别人不唾弃他才怪!齐帜第一个忍不住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哼了一声。清平的目光平静地转过去:"齐侍卫想随殿下去调兵?"
  当着这些人的面,齐帜怎么能示弱?何况他也真并没有退缩的意思,冷笑一声道:"在下倒不想。在下只会打仗,怕侍侯殿下不周,还是卫将军去的好。"这话里带着无数的刺,卫清平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将自己和李越的马牵过来:"殿下请。"
  这个时候自然是动作越快越好,李越也顾不上再说什么,将设伏之事迅速交待下去。关于北山这场仗,他已经计划了很久,也与特训军在日常训练中讨论过类似题目,因此这时一切反倒简单得多,大家都是一点即透。卫清平牵着马候在一边,摆明了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样,引得特训军里本来对他印象还好的人也都斜眼看他。
  特训军行动极快,不过一炷香时分,已经将数百张长弓和数千支箭都搬了过来,各自选好地方埋伏,李越这才放心,翻身上马,与清平并肩驰了出去。
  直跑出了几里地,李越才沉声道:"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的?"
  清平偏头看他一眼:"殿下怎么知道清平有话要说?"
  李越哼了一声:"你从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怎么会忽然提出要跟我去调兵?"
  清平微微一笑,竟然不急不躁,表情悠然起来:"难道殿下去调兵也是贪生怕死?"
  李越笑骂出声:"胡说八道!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清平目光一闪:"殿下觉得,三百人能挡住北骁军队几天?"
  李越在心里迅速算了一下:"有长弓和足够的箭,至少两天之内,北骁军队别想穿过北山山口!"只要一天时间,就足够京城援军赶到,至于蒙州的援军要到就得三天左右了,不过只要京城援军到得及时,蒙州援军三天赶到也并不晚。
  "只是,损伤会不小。"特训军这三百人算是他倾尽心血教出来的,虽然时间还短,远未到完全成材的时候,但若有什么损失,绝对会让他心疼!
  清平轻轻哦了一声,目光转向前方。天色已经再次昏暗下来,太阳落到前方的山尖下,只露出一层微黄的边子,标志着黑暗马上就要席卷世界。
  "到底有什么说的?吞吞吐吐可不像你的作风。"
  清平凝视前方一会,转回头来微微一笑:"天快黑了。"
  李越无语地看看前面。谁都看得出来天快黑了好不好?他有长眼睛。
  "天能不能总是不黑?"
  李越惊讶地看他一眼。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
  "不可能,有白天就有黑夜,缺一不可。"自己也是昏了,居然真会跟他这样对话!
  "殿下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李越眉头一皱。
  "安定侯。"
  李越眉头皱得更紧,清平有点反常了。他从未对柳子丹的事提过任何问题,李越一直认为他是根本不在乎柳子丹的,现在怎么突然冒出这些话来了?
  "子丹我是必须找回来的,不过,我也没后悔过。"
  清平低头。半晌,轻声道:"殿下,或许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李越猛一勒马,马儿长嘶一声,直立起来,惊得清平也急忙带住马缰:"殿下?"
  李越目光炯炯:"清平,现在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北军就在眼前,大战一触即发,这个时候一切都要放到以后再说。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发誓。不过我想这个没什么意思,誓言并不可靠,但是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负你!"
  清平垂下头,轻声道:"殿下不必发誓。这世事有时,是身不由己的。"
  李越冷峻地道:"如果你是说子丹,或是怀疑我会动摇,那我现在无话可说!我们已经耽误了时间,多耽误一刻,特训军就可能多死一人!无论什么话,等打完了仗再说!"猛然抽上一鞭,催马向前。
  卫清平鞭马紧跟,两人再未交谈,一直跑到天色深黑,马儿也喘息起来。李越勒马停下:"让马休息一下再跑。"
  这正是一片稀疏的林子,星光散散地透进来,隐约能看见面目。李越觉得清平一直在看着他,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依恋,心不由软了:"清平——"
  清平低低的嗯了一声,靠近过来。李越抱住他肩头:"相信我,不会负你!"
  清平把脸埋在他颈侧,良久,李越觉得有点凉凉的东西沾到皮肤上,直钻到心里去。清平紧紧回抱他,像是要把他揉进身体里去。两人静静相拥,直到李越看看天色,道:"马也该休息过来了,该上路了。"
  清平如同大梦方醒,走到自己的马前,摘下水囊:"殿下先喝口水吧,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赶。"
  李越接过来灌了两口,皮囊里的水,放了一天,带着浓重的皮革味道,有些怪异。李越翻身上马:"加紧些!"只说了三个字,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树木微微有些晃动,再一定神,才发现不是树木晃动而是他自己的身体在微晃。心里一紧,他握紧马鞍,缓缓回头看向清平:"水里有什么?"
  清平离他远远的倚马而立,平静地回答:"一点迷药而已。"
  这一"点"迷药的效力不小,李越片刻之间已经觉得头昏昏沉沉了起来,眼皮重得像有铅块在拉着:"你,原来你……"后面的话没有出口,他从马背上滑落下来,沉入黑暗之中……

谜底
  李越睁开眼睛时仍是满天星斗,但腹中的饥饿感告诉他,这绝对不是他刚刚被迷倒的那一夜。天气已经冷了,但身上裹着双层披风,旁边又燃着火堆,并不感觉夜色寒凉。火堆旁边坐了个人,正默默地向火中添加木柴。李越一见这人就翻身坐起来:"卫清平,你搞什么鬼!"
  坐在火堆边的人当然除了卫清平再无别个,听到动静讶然回身:"殿下现在就醒了?我还以为总得睡到明天早上。饿了吧?这是干粮。"
  李越没有去接,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习惯地摸了摸身上,匕首还在。他这个动作没有逃过清平的眼睛,淡淡一笑转回身去:"殿下放心。殿下身上的东西我一件都没有动。"
  李越掀掉披风,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除了睡得太久有些僵硬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不适:"你给我下了什么?这是什么地方?"
  清平看着他站起来,活动,看似随便,可是每个动作都无懈可击:"水里只是一点迷药,不过是大内特制。这里……信马由缰,也不知走到哪里了。"
  李越脸色微微一变:"你什么意思?我睡了多久?"
  "一夜一天再加半夜。殿下比我预想的醒得早。"
  李越心里一紧,已经感觉到哪里不对:"一天一夜?那么援军……"
  清平冷静地摇头,第一次打断他的话:"不会有什么援军了。"
  李越猛地上前一步拎住他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什么意思!"
  清平由他拎着,淡淡道:"殿下一离开,北骁骑兵就该到了。算来现在,特训军该已经坚守至少十五六个时辰了。"
  李越眼神森寒:"北山守军为什么突然拔营转移?"
  清平坦然:"我假传殿下口谕,说东北联军突然改道岭州,命他们借演习之名速去岭州增援。有殿下的印信,他们自然深信不疑。"
  李越五指愈加扣紧:"印信!难怪你当时抢着要替周醒去兵部,原来是为了那枚印信。你,就是太后放进王府的奸细!"
  清平的眼神因为奸细两个字微微黯淡了一下,但随即淡淡一笑:"是。"李越死死盯着他,忽然有一阵恍惚,似乎对着他的不是清平的眼睛,而是小陈的枪口,幽深,冰冷。他古怪地笑笑:"我还真是看走了眼。王皙阳能逃走,想必也是你一手操办的吧?王府里去报信的侍卫,自然首先要经过你的城卫军哨防,悄无声息地做掉容易得很。而小皇帝借口比武,其实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你先派人来通知训军拔营。"
  清平挺直腰身:"不错。我本以为太平侯失踪,殿下必要在城中搜查,没想到殿下丝毫没有浪费时间就直奔北山。若不是皇上拖延了些时候,只怕一切都会改写。其实就连安定侯出走,也是清平授意太平侯泄漏了消息。那日清平知道殿下在清平家门前等候,所以才到殿下府上拜会。安定侯不愿招待清平,倒恰好容清平与太平侯一叙。太平侯日思夜想要回国,有这般的机会,怎肯不牢牢抓住?都是殿下太过信人,迟早要吃亏的。"
  李越不知自己是该喷笑还是该喷血。太过信人?好好好,现在连他信任过的人都站在面前来教训他了!
  卫清平被他陡然收紧的手指扣得喘不过气来,却并不挣扎。李越却突然又放松了他,冷冷道:"太后想除掉我,也不该拿整个南祁来开玩笑!你放走王皙阳,东平还有什么顾忌!特训军若守不住北山,难道不怕北骁军队长驱直入!"
  清平咳了两声才能答上话来:"果然殿下还是关心国事。北山山口易守难攻,有殿下的特训军和数百张长弓,至少可坚守三日,足能折损北军锐气。武威将军三千人马,加上清平的二千人,三日之后必会参战。纵不能将北军全歼,也必令其大损元气,至少三年之内,不敢再生觊觎之心!"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若是平时,李越看他眉梢微扬,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知又要喜欢到哪里去,此时却不知是什么滋味:"韩扬所谓领兵剿匪,中伏失踪,就是私下潜回京城了吧?三千人马,他能悄无声息地回京,倒也是他的本事。"
  清平摇头:"殿下用无数商人织了一张大网,三千人马要回京城,怎么逃得过殿下耳目?武威将军只带了五百心腹昼伏夜行,其他二千五百人,却是陆续从岭州过来的。只有清平的二千人,是正大光明遵殿下之命拔营而来。"
  李越突然明白。岭州裁掉的二千五百人,原来到这里来了。周凤城曾经提醒过他,要注意裁下的军士去向,只是,二千五百人而已,混入南祁数十万人口中,怎么能查得出来?可是查不出,今天就落了下风。早防着韩扬领兵回京,没想到三千人逃不过他的耳目,五百人的小队却是可以的。再加上卫清平手中的二千人,足可与北军一战。北军远道而来,人数不可能太多,加上山林之中长途奔袭损耗一些,有六七千人过来就算不少了。特训军不是吃白饭的,加上那数百张长弓,几千支箭,坚守三日,折掉北军一二千人事小,打掉了北军的锐气才是最要紧的。一鼓作气,三鼓而竭,北军正是久攻不下士气低落之时,南祁却是生力军有备而来,甚至不必交手,胜负已定。北军前来偷袭,志在必得,自然尽遣主力。经此一战,只怕北骁折人,东平赔财,不说一蹶不振,也得休养生息数年。既灭了外患,又除了内忧,如此一举两得,果然是好计策!
  "特训军,怕也活不了几个了吧?"
  清平微有些黯然:"殿下的人,与东北联军相同,一律格杀。"
  "未曾攘外,先来内斗,你们以为西定就肯安心臣服?若是西定此时突然出兵,你们怎么办?"
  "武威将军已与西定王谈过,西定出兵协助收伏殿下派去的增防人马,从此二国仍然结盟,不再有君臣之分。将来若能拿下东平,二国平分。"
  李越稍微愣了一会,然后笑了出来:"果然是攘外必先安内。柳子轻是个蠢材,居然会相信韩扬。就是将来拿下东平,他隔得远,能分到什么?他此时不与东平结盟,倒与南祁结盟,将来仍然免不了灭国。倒是王皙阳,枉负聪明,还是被你算计了。他也是个呆子,怎么会认为你会与他结盟?这会即使他带着洛无风回了东平,也只剩下个烂摊子而已。"
  卫清平笑得有几分凄凉:"他以为我只是要挤走安定侯独占殿下宠爱,根本未想到我已知东北联军之事,自然防备不到。"
  李越冷笑:"他瞎了眼!竟然以为你也会争风吃醋,还为此放走他国质子!东平这次折损,只好怨他自己!"
  清平凝视着他:"殿下就是太重国事,不肯内斗自损,太后和武威将军才有机可乘。"
  李越咧咧嘴,眼中却是杀气腾腾:"卫清平,你好!我真是看走了眼。当年你和韩扬演那出苦肉计,我就该发现才是。若是我眼睛不瞎,简仪不会白死,今日特训军也不会白死!更轮不到你站在这里教训我!"
  卫清平并不畏惧,反而迎上一步:"当日简公子死后,殿下明明已经怀疑清平,就该杀了才是,也不会养虎为患,致有今日。"
  李越气得几乎要爆了。掏出一片心去对待的人,现在站在你面前批评你不该心慈手软。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现在杀你也还不算太晚!"
  清平微微一笑:"殿下要杀要剐,清平绝不反抗。只是有个问题,还请殿下容清平死个明白。"
  李越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说!"
  清平直直地看着他:"清平想知道,殿下的真名实姓。"
  李越猛地一震:"你说什么!"
  清平定定看他:"我知道你不是风定尘!"
  李越心念电转:"原来风定尘真是被你杀的?"
  清平慢慢点了点头:"有些毒药,单独用来并不致命,可相互作用,便能杀人于无形之中。风定尘当年曾被人刀伤中毒,刀上毒性虽不强烈,却与清平血中之毒相生相克。两者凑合,其人必亡!风定尘已经死了,不可能复活。你,究竟是谁?"
  李越脑海里飞掠过一连串的情景:清平被绑缚的身体,清晰的浸着血的齿痕鞭痕,吕笛平静而满足的脸,两人扭打在一起的身形……
  "原来你血中所谓的热毒就是这个。吕笛也是你杀的吧?"
  "是误伤。血中之毒是在天牢中就开始服用毒药所致,只是我怎么也没料到他会咬伤我。"
  李越笑得冰冷:"我算错了。我原以为太后送人进来只是为监视风定尘,想不到是为了杀他!从一开始我就算错了,难怪现在会输得一败涂地。"其实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知道我不是风定尘……"可是你还是要暗算我。
  清平凝视着他,轻声道:"殿下说过,并不想做皇帝,甚至也不想做摄政王。"
  李越一震。是的,这话是他自己说的。清平曾经问过他,想不想取小皇帝而代之,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自己最想带着心爱的人游遍天下。
  "安定侯其实并没离开京城,就住在西城门豆腐坊后面,殿下现在回京,皇上太后都不会想到。马我已经为殿下准备好了,马背革囊里有些银两珠宝,还有两份商人的身份文牒,殿下和安定侯凭这个可以出入南祁边界任何关卡,喜欢去西定还是东平都可以。"
  李越转眼去看一直在旁边遛达吃草的两匹马,清平那匹马马背上果然搭着个革囊,只是他一直没注意到。他古怪地笑笑:"我走了,王府里其他人怎么办?"
  清平低下头:"我已经安排了人手去王府报信,铁骥还在府中,保护莫姑娘逃走应该不难。其他人……殿下其实不必想得太多。这些人本不是殿下的责任,殿下也无须将他们全部担在肩上。"
  李越看着他笑笑:"你的心倒挺硬。"
  清平黯然一笑:"殿下就是太多的放不下,才会处处被人掣肘。"
  李越仰面看着天空。星星在渐渐隐去,天边隐隐有一线鱼肚白。清平站在他身前,静静看着他,轻声道:"殿下快些动手吧。拖得晚了,怕回京城也不方便。"
  李越收回目光转向他:"你很想我杀你?"
  清平微微地笑:"人活百年,终有一死,不过早晚之分罢了。"
  李越凝视他:"究竟为什么你要对付我?我说过可以不做这个摄政王。如果你是为了小皇帝……"
  清平也凝视他:"殿下只要在摄政王的位子上坐下去,将来就非取皇上而代之不可。一山不能容二虎。殿下牵挂太多,实在不能如自己所说一般洒脱。清平早说过,这世事,身不由己太多,殿下除非自登皇位,否则便只有一死。什么全身而退,都是绝不可能之事。至于清平自己,不如此,不能复先父之名,不如此,不能正寒家之声。卫家世代忠良,绝不能背负叛国之名,否则清平纵在地下,难见列祖列宗!"
  李越默然,半晌,点了点头:"你也有道理。这世界,毕竟与我的不同。"
  清平目光湛然:"殿下不必再犹豫了,该动身了。"
  李越忽然长笑,打个口哨将马匹唤到身边:"不错,是该动身了。"
  清平深深吸了口气,平静地闭上眼睛。半晌,却没有半点动静,惊讶地睁开眼睛,却见李越已经翻身上马,将另一匹马的缰绳也握在手里,看样子是准备走了,却并没有杀他的意思,不由惊讶道:"殿下——"
  李越低头看他:"特训军都是兄弟,我当时说过这话,你也并未否认。"
  清平茫然点点头,不知他什么意思。李越拨转马头:"既然是兄弟,如果有人活下来,你必须保住他们的性命!"
  清平已经觉得不对:"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越微微一笑:"我不杀你,因为你有你的理由。但我也不能回京城,因为特训军那些人也是我兄弟,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清平大惊,伸手去拉马缰,李越却一甩手,马鞭柄重重敲在他手肘上,敲得他一阵酸麻,李越已经一提马缰冲出去了。清平大急,拔脚狂奔,大呼道:"殿下,还有安定侯!"
  李越似乎停顿了一下,但随即加上一鞭:"你若见到他,告诉他,我只要不死,一定会去找他!"
  卫清平拚命追赶,但他再跑得快,也没有四条腿的快,眼见着李越背影迅速隐入夜色之中,遥遥有声音传来:"记住了,特训军里活下来的人,就是你的责任!"

《天变》朱砂 ˇ万山深处ˇ

 这里是北山的边缘地区,再往外一点就是南祁人所说的万山,也即是南祁、东平、中元三国交界处的一片原始森林,莽莽万里,从无人烟。
  正是十月末,雪厚厚地堆积在地上和针叶树的枝叶间,偶尔会传来喀嚓一声,那是不堪重负的树枝颓然折断的声音,在寂静的雪野中往往显得格外响亮。
  雪地上分布着几十个火堆,每个火堆旁都围着数十乃至上百名瑟瑟发抖的士兵,饥狼似的眼睛盯着火上烤炙的马肉。稍稍平坦一点的地方支着几个牛皮帐篷,虽然挡住了风,却挡不住从地下涌起的寒气。帐篷角上有个巨大的铁笼,笼子里锁着个人,正蜷缩在一张肮脏不堪的粗羊毛毡子上酣睡。他手脚上都戴着铁镣,脚镣更是绕在铁笼的铁杆上,使得他的活动范围只局限在那张四尺见方的羊毛毡上。
  帐门呼地一声被掀开,带进来一股冷风。两个士兵抬着个简陋的火盆走在前面,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手里提着点东西。虽然容色憔悴,但还认得出来,就是从南祁京城、摄政王府中逃走的王皙阳。他看着两个士兵将行军锅做的火盆放到铁笼旁边后退了出去,这才蹲下身去,轻轻叫了一声:"殿下。"
  羊毛毡上的人翻了个身,露出脸来,张开一只眼睛看了王皙阳一眼,嗤地一笑:"太平侯太客气了。一个阶下囚,还叫什么殿下呢?"
  殿下这个称呼本通用于各国皇族的亲王或太子,但有一段时间,在东平南祁西定三国中这个称呼却只代表着一个人,只是眼前这张胡茬丛生眼眶下陷还带着青紫破裂的嘴角和眉骨的脸,却无论如何也没法让人把他跟权倾三国的南祁摄政王联系起来。
  王皙阳无言地呆了一会,把手上的东西递了过去。那是一块烤得半生不熟的马肉和一小皮囊劣质烧酒。李越翻身坐起,毫不客气地接过去狼吞虎咽,几口就把还带着血丝的马肉吞了个干净,一仰头把酒也灌了下去,甩手将空皮囊扔给王皙阳,这才冷笑道:"断粮了?开始杀马了?北骁人不是素来把马看得如同自己的命?蠢材!还想潜兵山中伺机再动,也不看看时间马上就是大雪封山。怎么样,靠两条腿走回去的滋味不错吧?"他一坐起来,胡乱围上的衣裳就散开一点,露出里面伤痕累累的胸膛。衣裳已经破破烂烂,凝结着干涸的血迹,粘着在皮肉上。
  王皙阳忍着他的冷嘲热讽,等他说完了才慢慢道:"铁骏让我来再问殿下一次,为什么南祁军队的箭能射到这么远,力量这么大?这弓箭是特制的吧?他想知道是怎么制的。"
  李越哈了一声,自管伸出手到火盆上取暖:"这话铁骏自己已经问过我好几次了吧?鞭子烙铁都问不出的事,太平侯你觉得我会对你说么?"
  王皙阳面无表情地道:"军中已开始缺粮,铁骏说,如果殿下没什么用处,请恕他不能再耗费粮食了。殿下英雄一世,难道就情愿死在这荒郊野外?"
  李越满不在乎:"本来我也没要他耗费粮食!他只要当时不管我,我自然伤重而死,谁叫他特意又要救我?天天打了再治,治了再打,难道我还要谢他不成?"
  王皙阳窒了一窒,无话可说。李越斜睨着他,语带讥讽:"太平侯,哦,现在该叫大皇子了。大皇子如此热心,竟然跑来关心在下,是真对弓箭感兴趣,还是因为在下若是不说,太皇子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王皙阳脸色突然一白。李越凑近了看看他,伸出一只手摸摸他嘴角边的青紫:"挨打了?谁打的?铁骏?还是你弟弟?"他一抬起手臂,破烂的衣袖滑下来,就露出手臂上一片片的烙痕,那是用蹄铁烧红烫的,因此伤痕十分规整,排列得也很整齐,跟胸前杂乱的鞭痕恰好相反。
  王皙阳看着他的手臂一言不发,脸上也没有半点表情。李越收回手,往铁栏上一靠:"叫铁骏死了这条心吧。也不必再让你过来了。可笑他竟以为你能说得动我?在下可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人,随便来个什么人也能被弄得五迷三道!"
  王皙阳的脸色更白。他从没听摄政王说话如此恶毒,却不知李越此时满肚子说不出来的恼怒和愤恨,一古脑儿全都发泄在了他身上。
  帐外有人噗哧笑了一声,王皙云一掀帘子走了进来,漫声击掌道:"殿下说得好!久闻殿下府中美人如云,别人不说,单只西定香公子便是天下难寻的美人,寻常货色,又怎么看得上眼?"
  李越斜着眼看他。王皙云比起半年前在东平见时是瘦削了,眼光冰冷,说起话来口角带笑,笑意却绝未达到眼中。他走到王皙阳身边,淡声道:"皇兄,不用再白费力气了。我早说过殿下看不上你,你却非要来试试,如今不是自取其辱?或者……你到现在还想拖延时间?是指望父皇来救你,还是指望南祁军队会再杀回来?"
  王皙阳静静站着,如同雕像一般全无反应,只是下颉肉紧紧绷着,以致于淡青色的血管也迸了起来。王皙云哧地笑了一声,伸手去摸摸他下巴:"其实皇兄也不必如此,四王子对你还是有几分兴趣的,倘若把他侍候得好,想来——"话犹未了,王皙阳突然转身,一记耳光清脆地落在他脸上,力道之大,打得王皙云脸也偏了过去。帐门口的两个士兵一见,立刻冲进来架住了王皙阳。
  王皙云用手背抹了抹唇角的血丝,冷笑了一声:"皇兄,现在我还叫你一声皇兄,不过,很快也用不着了。我不杀你,你现在是四王子的人了。"
  李越靠在铁栏上看着他,忽然嗤地冷笑一声:"我还道东平两皇子之间果然有兄弟之情,如今看来,人言果不可信哪!"
  王皙云也斜着眼看他:"传言也并非不实。若不是皇兄逼死我母妃,我如今也仍当他是兄长。"
  王皙阳突然激动起来:"不要说得好听!分明是徐淑妃下药谋害母后,借我远在南祁为质难以回国之机,要将你拱上皇位!若她只要你继位也就罢了,为何要谋害母后?她既害我母后,我自然要杀她!"
  王皙云脸色变得铁青,突然挥手还了王皙阳一记耳光,咬牙道:"你杀我母妃,就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王皙阳冷笑道:"兄弟之情?别叫人笑掉大牙!你也配谈什么兄弟之情?"
  两人如同斗鸡般怒目相视,都是满脸恨意,再不掩饰。李越看得暗暗叹息。忽听帐外沉重的脚步声响,随听士兵道:"四王子—"一人猛地掀开帐帘一步跨了进来,沉声道:"事情怎样了?"
  王皙云收起脸上怒气,微微一笑:"只怕要教四王子失望了。"
  进来的人自然就是北骁四王子铁骏,也是这次北骁与东平合军的统兵之人。李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上次在东平虽然见过面,却没看见长什么模样,现在可以看个清楚了:年纪在三十出头,模样与铁骥有三分相似,只是眉宇之间全是暴戾之气,加上半月来都在雪中跋涉,皮肤被冷风吹得更加粗糙晦暗,更多了三分凶相,实在不是个可亲之人。他乍一进来就听王皙云如此回答,脸色猛地沉下来,转眼瞪着王皙阳:"你说他知道弓箭的秘密,现在怎么说?"
  王皙阳面无表情:"他虽知道,却不肯说,我也没有办法。"
  铁骏一声冷笑,拎住他衣领:"你在耍本王子?本王子早说他不会开口,现下白白在他身上浪费了这许多药物粮食,就得你这一句话?"
  王皙阳双臂被士兵架着,领口又拎在铁骏手中,呼吸也有些困难,脸微微涨红,咬牙道:"四王子岂不也是自己想知道弓箭之秘?这用过刑再治伤,治了伤再用刑,难道不是四王子自己的主意?这药物粮食,难道不是四王子给的?四王子也不是没跟他打过交道,他会不会开口,四王子也该有数才是。"
  铁骏目露凶光:"你敢跟本王子顶嘴!"手上用力,将王皙阳甩到一边,转头对着李越看了过来,"你倒是宁死不屈!"
  李越懒洋洋地倚在铁笼上。多日的严刑和寒冷使他伤痕累累,瘦了一圈,神情却仍是满不在乎,全然不把他语声中的威胁放在心上:"宁死不屈倒也未必,只是也要看对什么人。"
  铁骏瞪他片刻,冷冷道:"既然留着你没什么用,本王子也就不费这心思了!难得南祁也有硬汉子,本王子明日就用你祭旗,然后撤兵!"
  北骁军队一向自恃弓马娴熟,此次更与东平合军,征用无数民伕,在群山之中生生开出一条道路,准备穿过万山边缘,自北山突袭南祁。不想未出北山山口,就受到了箭雨的招待。北骁军队使用的都是铁胎弓,射程比之普通弓箭已经远了一些,只是此次尚未进入射程,南祁的箭已经射到了眼前,不只距离极远,抑且力量奇大,不少士兵用薄铁盾去挡,却被箭矢穿过盾牌又射穿身体或头部,等于是射穿了一层铁盾、两层皮甲外加人的骨肉。虽然军队为了轻装前进,所用的盾牌较薄,皮甲的牢固性也不如铁甲,但距离如此之远仍然被射个对穿,这箭的力量仍然是惊人的。铁骏六千人的骑兵队,竟然就被这一阵阵的箭雨硬生生拦在北山狭窄的山口处。对方的人看来也并不太多,至多不过三四百人,却是分为箭手与刀手,箭手只管射箭,纵然有几个己方士兵侥幸冲过箭雨逼到对方阵前,也被突然闪出来的刀手干脆利落地放倒。双方对耗了三天三夜,终究是铁骏人多,生生将对手耗得殆尽之时,南祁大军却又赶到了。铁骏刚刚冲到对方阵前,南祁生力军已到。若是没有这三天三夜的对耗,铁骏自然不惧,此时却是强弩之末,除了败退,再无别法。铁骏本想退入北山之中,待南祁大军撤退再杀个回马枪,谁知南祁大军竟然深入追击,直将他们逼入了万山才撤兵。此时已是十月,铁骏还没来得及杀回马枪,大雪已经连连降下,将这剩余的四千多人困在山中。此次的骑兵队中以北骁人为多,他们习惯草原上的风雪,却不适应山林中的严寒,好不容易走出万山回到北山边缘,粮食已经不敷,人数亦只剩了不到三千人,再想袭击南祁无异痴人说梦。铁骏憋气窝火不说,更恨的是挨了三天三夜的箭雨,竟没能弄清楚南祁军队用的是什么弓箭!好在撤退之时,王皙云从地上的死尸堆里发现了南祁的摄政王。当时此人浑身染血,只剩一口气在。铁骏听王皙阳说摄政王统管南祁军队,定然知道弓箭的奥秘,这才不惜用上所有的药物,将他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只可恨这摄政王金口难开,铁骏动用了军中能找到的一切刑具,只是无论什么法子,都撬不开他的嘴。这二十几天里,就是上刑逼供,眼看人不行了就上药救治,救过来再用刑,用完刑再救治。这般循环往复,李越固然是体无完肤,携带的药品却也被他浪费了十之八九。眼看军中干粮已尽,开始宰杀马匹,铁骏想从他嘴里问出弓箭秘密的事看来也是渐渐无望。他本是杀人如麻的人,此时贪心一去,杀心自起,又怎肯再留着李越在这里浪费本来就不多的粮食!
  李越笑了笑:"这倒也不错。只不知旗虽是祭了,四王子和你的大军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铁骏冷笑一声:"你既然嘴硬,明日就先用你这两片嘴祭祀天神!"
  王皙云微笑插口道:"祭品须得成双,既然用了南祁摄政王,不妨再加上我的皇兄。这两份祭品血统高贵,天神必然喜欢。"
  铁骏转眼去看王皙阳。方才他用力一甩,将王皙阳的衣裳领口撕开一大片,露出白皙的肌肤和单薄的锁骨。铁骏一眨不眨地看着,目光渐渐淫邪,笑道:"当年我那六弟曾说南祁人好男风,还说要将一个什么中书令送与我,可惜他死了……那时本王子还奇怪,这南祁人放着女人不要,却要男人,现在看来,说不定男人也能用。"
  王皙云微笑道:"正是。否则南祁摄政王殿下怎会有此雅好?四王子不妨试试,试过了,才知滋味如何。"
  铁骏眼睛盯着王皙阳,一摆手,两个士兵连忙退开。王皙阳眼看铁骏一步步过来,心里一横,猛然转身,一头往铁笼的栏杆上撞了过去。只是铁骏动作比他快得多,一把就揪住他后心衣裳拖了回来,举手便是正反两记耳光,随即将他重重推得撞在铁栏上,和身压了上去。王皙阳身子不能动弹,便要咬舌自尽。铁骏早猜到他会如此,随手扯下一片衣裳塞进他嘴里,反手又是两记耳光,冷笑道:"想死?想死也得等本王子享用过了再说!"
  王皙云瞥一眼倚着铁笼的李越,轻轻一笑:"摄政王殿下享用过无数美人,却不知自己的身体滋味如何?四王子若是觉得皇兄一人无法尽兴,不妨也试试殿下?"
  铁骏看一眼李越被鲜血粘在身上的裤子,再看看王皙阳从衣襟里隐约露出的两点粉红,不禁摇了摇头:"你要是喜欢,自己上就是!"
  王皙云怔了怔,看看李越微笑盯着他的模样,背后不知怎么爬上一道冷气,强笑道:"在下倒没有这个爱好……"上这么个快要被打烂了的人……他也实在提不起兴趣来。何况这人虽然被用过了十几次刑,命似乎都去了半条,那眼光却依然带着狼一般的狠戾,他可不敢轻易去招惹。
  铁骏的心思早转到了王皙阳身上。王皙阳被他四记耳光打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嘴里一片腥甜之气,险些失去知觉,只在半昏迷中本能地挣扎。铁骏本是个无女不欢之人,便是在东平国中,也有王皙云送来的各色女子侍侯,此次远征又加被困,已是许久不曾发泄,被王皙阳这样紧贴着身体的挣扎,登时激上兴趣来,喘息渐渐粗重,嘴里骂着,手里已经几下将王皙阳上衣完全撕开,低头去咬噬胸前的粉色乳珠。他用莲重,王皙阳身子一弹,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随即又自己压了下去。王皙云站在一边微笑着观看,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直到王皙阳胸前已被铁骏咬得渗出鲜血,才微微一笑,道:"四王子慢用。"带着两个士兵退了出去。

《天变》朱砂 ˇ死里逃生ˇ

 王皙云退出去,铁骏更加肆无忌惮。王皙阳身体几乎被他按进两根铁条之间,腰侧的皮肤被磨擦得通红一片,挂出几道细长的伤口,渗出血来。铁骏见了血,兴致倒更高了,扯过一条布条,将王皙阳双手反绑,随即用力按住他,在他身上胡乱撕咬了起来。
  王皙阳身体贴着冰冷的铁条,神智渐渐清醒了过来,突然抬腿往铁骏腿间踢过去。这一下动作十分突然,铁骏正是欲火如焚,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被他踢个正着,虽然王皙阳力气不足,却也疼得他闷哼一声弯下了腰去。
  王皙阳挣脱出来,顾不得上身□,就想往外跑,可惜他那一下踢得不实,铁骏虽然疼得咬牙,却还能腾出手一把扣住他的手臂,将他生生拽了回来,一脚踢倒在地上,红着眼抽出腰上的皮鞭,用力抽打下去,一手还捂着腿间,咬牙道:"贱人,竟敢踢我!"
  王皙阳嘴里堵着东西,惨叫声全咽在喉咙里。拚命想蜷起身体,但马上就被下一鞭抽得又弹了开来。铁骏用惯了马鞭,下手又重又准。那马鞭是粗糙的牛皮条拧成的,一鞭下去便破皮见血,打得他满地翻滚,光裸的上身很快布满紫红色痕迹,裤子也被抽破了几处。铁骏还不解恨,突然一鞭对着他两腿间抽了下去。鞭子落下,王皙阳齿间挤出一声撕裂喉咙般的尖叫,身体抽搐着缩成一团,抖得几乎要散了架子一般。
  铁骏还不太满意,一脚踩在王皙阳胸前,俯身将他裤子扯了下来,想再加一鞭。王皙阳腿间已经被他那一鞭抽得红肿起来,双腿竭力蜷缩,想保护自己。铁骏粗鲁地去扒他的腿,触手础肤细腻滑润,比草原上皮肤最细白的女子摸起来还要舒服。铁骏摸了两下,心里不由又起了把火,将他翻过来,去捏他浑圆的臀部,只觉紧实细滑,比之女子另有一种诱惑,令他口干舌燥。按按自己下身已经不怎么疼痛,一把将王皙阳提起来按在铁栏上,一手解开了自己的裤带。巨大的凶器跳出来,挤在王皙阳双腿之间,细腻的摩擦令铁骏舒服得倒吸了口凉气,不觉对这男风大起兴趣,胡乱挤了两下,还没找准地方,自己先喘息了起来。因是多日不曾泄欲,顾不得许多,先在王皙阳双腿之间抽动起来,没过片刻便先泄了一次。
  王皙阳如果能咬断自己的舌头,早就立刻自尽。他与清平合作,逃出了南祁京城,就直奔北山而来。北山这条路在建造他一直知道,只是想不到竟然是王皙云与铁骏领军,真是出了虎口又入狼窝。他自然知道王皙云对他已是恨之入骨,因此才对铁骏说李越知道那特制弓箭的秘密,又自告奋勇去询问李越,其实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伺机逃跑。他不想死,本打算无论受什么羞辱都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机会翻盘!可是现实有时残忍得超过人的承受能力,与其被铁骏□,他宁愿死!只是此时他没有半点反抗能力,只能大睁着眼睛,死也不肯让眼泪掉下来。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个人,靠着铁笼坐着,两手放在脚镣上,淡淡看着自己受辱。王皙阳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脸上已经露出了乞求的神情。只是那人看了他一会,竟然慢慢低下头去研究自己脚上的铁镣,避开了他的眼神。王皙阳心下冰冷,眼眶酸涨得厉害,眼前漫上一片雾气,泪水终于是流了下来。
  铁骏喘息过来,欲火又慢慢烧了上来,想想刚才的爽快,若是进去了,不知又会有怎样的风光,心下按捺不住,伸手在自己身下撸了两把,掰开王皙阳双腿,找对了地方,扶着自己的东西就要压上去。耳边听得王皙阳一声呜咽,突然眼前人影一晃,脖子猛地被什么冰冷的东西套住,一道大力将他生生扯得转了个身,变成后背靠在铁笼上,脖子已被紧紧勒住!
  铁骏也算久经战阵之人,乍变之下,双手还能伸到颈中用力格住。一摸之下,已经知道勒住自己的是条铁链。这帐篷之中没有别人,能用铁链勒住自己的除了那已成阶下囚的南祁摄政王再无别人!只是他想不明白:明明此人是被锁在铁笼另一边,离自己有五尺距离,远超出他脚上铁镣的活动范围,却是怎么能扑上来勒住了自己的?只是他此时也顾不上多想,那铁链越收越紧,已经要将他勒得窒息毙命!
  王皙阳顺着铁栏滑坐在地上,昏沉的头脑在冰冷的空气中才渐渐清醒过来。只见李越脚上的铁镣不知何时已被撬开扔在地上,正用双手之间的铁链套在铁骏脖子上加力勒紧。只是他手上铁镣没有解开,将手从铁栏之间伸出来毕竟是不方便,但即使如此,铁骏也已被勒得面红头涨,若不是刚才反应还算迅速,伸了半个手掌在铁链之内,现在早已被勒断了气。两人隔着铁栏发力相抗,外面王皙云半晌没听到声音,已经觉得有些异样,轻轻在帐门上拍了拍,叫了一声:"四王子?"
  铁骏自然不能回答,王皙云停了片刻,终究是不太放心,轻轻挑起帐门,只看了一眼就大叫一声:"不好!"几个士兵拔刀就冲了进来,隔着铁栏要去捅李越。只是他们的刀还没递进铁笼,李越的双手已经借着铁骏分神的一瞬松开铁链去卡住了他的头,猛然用力一扳,喀地一声脆响,铁骏双目暴突,头歪到一边,身体顺着铁笼慢慢滑了下去……

  一场暴雪过后,太阳难得地露出了云层,在山林间洒下金色的光线。李越十几天来还是第一次走出铁笼和帐篷,不由得先做了个深呼吸,深深吸入那寒冷却清新的空气。王皙云走在他身边,看着他惬意的表情,不由轻笑:"马上要被祭旗了,殿下还能这么轻松,皙云真是佩服!"
  李越笑笑,压低声音道:"其实本王才是真佩服二皇子呢。你皇兄死了,东平王位自然就是你的,更妙的是连北骁四王子都死了,一来让北骁跟南祁彻底结仇,二来也损耗了北骁的力量,真是一箭三雕啊!"
  王皙云笑得更加欢畅,只是那笑容只在眼睛里,脸上还保持着应有的悲戚之色。李越有趣地看着他,觉得东平皇室真是能人辈出,竟然能在脸上做出如此完美的表情。王皙云斜眼看他,轻笑道:"殿下别这么看我。否则皙云可要被殿下迷住,舍不得拿殿下去祭旗了。"
  李越哈哈大笑:"二皇子演戏的功夫更胜你皇兄一筹啊!"
  王皙云往后看了一眼。王皙阳跟李越一样,五花大绑,脚上带着铁镣,走在李越后面,还有淤肿青紫的脸上全无表情,看不出是马上要被送上断头台的模样。
  王皙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随即消失,淡淡道:"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好演的。不过我皇兄可是一直尽力在保殿下的性命,如今殿下黄泉路上有他相伴,可要对他好些。"
  李越满不在乎地笑笑:"这个自然,二皇子大可放心。就是不知这个祭旗怎么个祭法?"
  王皙云用下巴往前一指:"就在那里。"
  这祭旗之处在山头上,前面是一片陡峭的山崖,后面是缓缓倾斜下来的斜坡。北骁的数十名士兵手挽弓箭站在斜坡上,坡顶插着一面绣着飞鹰的大旗,旗杆下设了两根木桩。王皙云微笑道:"本来我想让殿下痛痛快快地去,可惜北骁的人不肯。他们都是一手好箭,说就用万箭齐发送殿下和我皇兄上路。"
  李越耸耸肩:"听起来不错。"
  王皙云看他到了此时仍能如此镇定,目中也不由有佩服之色,缓缓道:"殿下倒当真是英雄之气。殿下死后,皙云定当深埋,不会让殿下曝尸就是。"
  李越眯着眼笑:"那倒真要谢谢你了。"
  王皙云警惕地盯着他,稍稍往旁边退开一些:"殿下到了此时,不会还在打什么主意吧?"
  李越耸耸肩:"你看我此时还能打什么主意?"自从他用铁链勒死了铁骏,北骁人就改用双股牛筋绳对他五花大绑,再戴上脚镣吊起来。可想而知,杀了铁骏,北骁的士兵必然不会轻饶他,一夜间不知挨了几顿毒打,几次都被打昏了过去。即使如此,押着他的士兵现在仍然一手执盾一手握刀,唯恐他突然出手袭击。
  李越偏头看着士兵手中的薄铁盾。北骁这种铁盾基本上算是用薄铁片制成的,表面还算光滑,上尖下宽,尖头处稍稍向里卷,若是放在地上就像一条缩小的船。宽一人左右,刚刚能够遮住身体,长度约为宽度的三倍,为了护人的时候也能顾及到马。盾牌边缘较薄而锋利,除了挡住敌人之外也可起到杀伤作用。李越仔细看着,似乎突然对这盾牌有莫大的兴趣。
  王皙云瞧着他,忽然道:"殿下是怎么打开那脚镣铁铐的?"
  李越眯起眼睛一笑:"其实不难,只是不想告诉你!"
  王皙云也不生气,只道:"本来殿下既能打开铁镣,就是有机会逃走的,现下却为我皇兄放弃了,后悔么?殿下看那些军士手中的箭,为免殿下去得太快,那些箭都是拔去了铁镞的,只是将箭杆头上重新削尖而已。这样的箭虽能入肉,却不会立刻致死,估计殿下要想解脱,纵然用不了万箭,也得受上几百支吧?"
  这样血淋淋的话,李越听来却只打了个呵欠,很无聊地道:"后不后悔的,现在说也晚了吧。倒是这些人费了这么大力气,把箭拔了头再削尖,大概也忙了一夜,真是辛苦了。"
  王皙云抬头看看,从帐篷到祭旗台虽然有很长一段路,现在也要走到尽头了,不由微微一笑:"不错,现在说是太晚了。"轻轻一挥手,四个士兵将李越和王皙阳推向前去,后面一排北骁箭手一字排开,人人挽弓搭箭,对准了祭旗台上的两根木桩。
  北骁士兵是要将李越和王皙阳绑到木桩上,再用箭来射。因为见识过李越身带重镣还能勒死自家王子的身手,四个士兵中只有一人去绑王皙阳,倒有三人围着李越,一个人将他往木桩上绑,另外两个手执盾牌佩刀,在旁警惕。李越任由他们推到木桩之前,绑人的士兵刚刚将牛筋绳绕过他身体转到木桩之后,李越突然发力一挣,和身向旁边的士兵扑去。他本双手反绑身后,但昨日勒杀铁骏之余威犹在,那士兵本能之下举起盾牌去挡,李越身体一侧,在盾牌锋利边缘上用力一蹭——衣裳开裂皮肉翻卷,但那双股牛筋绳却也被割断了。这种五花大绑只用一根绳子,好处是捆绑之后越挣越紧,坏处却是只要割断一处,所有绳结自然散落——李越只这一下,双手已经自由。他对身上伤处全如未觉,反手夺过盾牌,一拳将那士兵打得直跌出去,倒地之时半边脸颊已经碎了。两根木桩本是并排而植,李越将盾牌一挥,锋利的边缘掠过,负责捆绑王皙阳的士兵完全不曾防备,颈中鲜血狂喷,头几乎都被割了下来。李越反手挥舞,剩下两名士兵又有一个颈中喷血栽倒,另一个离得远些,本能地举手一挡,臂上被割开深可见骨,但好歹是保住了性命。
  此时排成一排的北骁箭手们已自震惊中清醒过来,有几个反应最快的已经搭弓放箭。只是他们本来唯恐李越速死受罪太少,特地将箭镞全部拔去,又用软弓放箭,那木制箭杆削尖虽能射入皮肉,一时之间却难以致命。一些头脑清醒的一箭射出,已经忙着去换回常用弓箭。此时众人也还并不十分慌张。只因李越虽然双手自由,脚上却还锁着铁镣,势难迅速逃走。何况他背后是陡峭的山崖,更是雪厚三尺,一步一陷,不要说他还带着脚镣,就是骑着快马,也难在这般雪地上逃走。北骁士兵素以弓箭自傲,既劲且远,便是让他先逃出几步,万箭齐发之下也能将他射成刺猬!
  只是众人忙着改换弓箭之时,李越却做出了完全不合常理的举动。他手中已夺到一面铁盾,若是常人,少不得用铁盾来遮盖身体以避箭矢。李越却是无视射来的箭,竟将铁盾抛在了地上。噗噗几声已经有两三支箭射在他背后腿上,虽然入肉不深,却也已经见血,他却恍如未觉,一手搂过王皙阳踩到了铁盾之上,面朝前面的陡坡,却将后背卖给了北骁一众箭手。这般反常举动看得无数士兵目瞪口呆,一时竟然忘记再射下一箭。人人心中都在想:此人究竟想做什么?还没等他们想出个头绪,李越身体向前一倾,一只脚在雪地上一撑,连人带盾竟然顺着陡坡滑了下去!
  王皙云拔腿冲到陡坡边上,向下一看,只在这顷刻之间,李越竟然带着王皙阳滑出了老大一段距离。王皙云高声大叫:"放箭!"一干箭手也冲上陡坡,纷纷放箭。只是他们耽搁这片刻之间,李越滑得更远,第一轮还有几支箭堪堪能挨到他,待到换箭再射,已经是远远落到他身后了。有几个骑兵策马去追,但这山坡极其陡峭,又覆盖着极厚的积雪,马匹无论如何不肯下去,有几匹挨不住鞭打冲了下去,但只奔了几步,便或一头栽倒或陷入雪中,连背上的人都摔了下来,更不要说去追李越了。这般忙乱片刻,李越的背影已经变做一个小小黑点,没入了山坡下的密林之中。
  王皙云瞪着雪坡上留下的浅浅滑痕,饶是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到李越竟能用一面薄铁盾在雪面上滑行逃走。一些北骁士兵还在高声叫着要追,王皙云自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蠢货!"转头向自己心腹道:"立刻撤兵回国!"
  心腹试探着道:"殿下,不追了?"
  王皙云一掌掴在他脸上:"怎么追!你追得上?如今当务之急是立刻回国,如果让他们赶在前面先回碧丘,怕你我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天变》朱砂 ˇ求生ˇ

 王皙阳只觉冷风呼呼地吹在脸上,如同小刀子一般,连眼睛也睁不开。李越紧抱着他的手臂如同钢铁一般,却又透着微微的温暖。耳边初时还能听到北骁军士的呼叫之声,但不过片刻就远远抛在了身后。他弄不清楚自己怎么脚下明明不动却像是在飞,只觉李越将他搂在身上,不时左右晃动身体,刮过面颊的风便有些变化。他正想强睁开眼睛看看怎么回事,突然间脚下一震,身体猛地腾空,然后重重摔下来,只是李越抱着他的手却没有松开,于是他虽然摔落下来,却是垫在李越身上,并没有受伤。
  直到摔到地上,王皙阳才能睁开眼睛,眼前便是李越的脸,不过他还没看清楚那张脸上的表情,已经被李越推开了。李越坐起身,哧地一声撕下衣襟扯成布条,然后把身上中的箭一支支拔下来,用布条紧紧缠在伤口上。幸好北骁箭手用的是拔去了铁镞的箭,否则他纵然能逃出来,身上也非被射几个透明窟窿不可。北骁人的薄铁盾毕竟不能与现代滑板比,没法自如地滑出S形,否则最后那几箭也可以避过去的。不过这已经是很幸运了,若是北骁军队不用这样的薄铁盾,今天自己和王皙阳的命可就真要断送在这里了。
  王皙阳跪坐在雪地里,身上还是五花大绑,呆呆看着李越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等到李越将伤处全部绑紧,才拔下头上的发簪,在脚上的铁镣锁头上捅起来。捅了一会,喀一声轻响,锁头开了。王皙阳怔怔地看着,差点叫出声来,这才明白李越怎么能从铁笼那头扑到这头来勒死铁骏。李越看他一眼,凑过来把他脚上的铁镣也拨开,解开他身上的牛筋绳,一把将他提了起来:"走!"
  王皙阳还是怔怔的,下意识地反问:"走?去哪里?"
  李越双眉一竖,冷冷道:"你说去哪里?你想呆在这山林里冻死,还是被野兽吞了?快走!"
  王皙阳看着他将牛筋绳仔细盘到腰间,提起薄铁盾,抬头看了看天,拔脚便走,并没有为了自己停留片刻的意思,也只能急急地跟上去。两人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雪深的地方会突然陷到膝盖以上甚至大腿。王皙阳走了没有多远,就开始气喘起来,呼吸声渐渐响得像拉起风箱。李越头也不回,冷冷地道:"踩着我的脚印走!"
  王皙阳怔了一下,看看李越每一脚踩下,都左右晃晃将雪窝扩大踩实。他试着将脚踩进去,果然行走间省了不少力气。只是他毕竟不适应这种跋涉,身上又有伤,两腿间更是疼痛,虽然跟在李越后面,脚步也是越来越沉,越来越慢。终于低声道:"我,我走不动了。"
  李越顿了一顿,冷笑道:"这里不是你耍皇子脾气的地方,走不动也得走,停下来,只有死!"
  王皙阳心中气苦,勉强又走了几十步,脚下一软,扑通跌坐在雪中,咬牙道:"我走不动了!死就死!"
  李越猛地转身,目光炯炯地瞪着他:"死?你不想回东平了?不想夺回你的王位?"
  王皙阳张大了嘴合不拢来,结巴道:"你,你,你会送我,送我回,东平?"
  李越冷冷道:"你再不快走,赶不到王皙云前面,回了东平也只有死路一条!"
  王皙阳呆呆看着他。李越已经几十天没有见过梳子面水一类的东西,暗青色的胡茬爬了满脸,眼眶凹陷,几乎脱形,身上的衣裳撕得不成样子,旧创未愈又添新伤,只有一双眼睛锋芒逼人,却又不同于以往的狠戾和倨傲。教人看着这双眼睛,竟然会隐隐地生出信心和力量来。他不自觉地向李越伸出手去,随即落入李越宽厚的手掌中,将他拉了起来,耳边传来李越稍稍温和了些的声音:"到了前面有树林的地方,给你做双雪鞋,路就好走些了。"
  所谓的雪鞋,就是用树枝编成一个圆盖,绑在鞋底下,使身体的重量分散在较大的面积上,从而不会陷入雪中太深。雪野中偶然也会有几丛灌木,李越折了些枝条,编了两双雪鞋。有了雪鞋,两人的行进速度果然快了许多,但饶是如此,太阳刚刚偏西,王皙阳仍是走不动了。不只是累,肚子更是拼命地叫,抗议着这种长时间不进食的行为。只是这次他一声不出,尽管眼前已经有些金星在闪来闪去,仍然拖动着两条沉重的腿跟在李越后面。
  李越也饿,不过至少他昨天还吃了一块马肉,比王皙阳是好多了。他还能走,可听着王皙阳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也只有停了下来:"休息一下吧。"
  王皙阳摇头,他怕自己坐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不用,走吧。"
  李越皱皱眉,四处看看,希望找到哪怕一点可以果腹的东西。但四面茫茫,除了无边无际的白雪和几丛灌木,什么也没有。他们不是牛羊,没法靠啃树皮过日子。李越弯下腰在雪地里扒了一会,找出几条草根来:"吃了。"
  王皙阳一声不出,接过草根就往嘴里塞。一口嚼下去说不出是涩是苦,他知道自己若是嚼烂了肯定会吐出来,干脆不去咀嚼,直着脖子就往下咽。李越看着他,眼中慢慢露出一丝笑意,自己也拔了几根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道:"天快黑了,前面有个山坡,我们去过一夜。明天路上说不定会遇到能吃的东西。"
  这一夜对王皙阳来说好比一年那么长。没有火,没有食物,两人蜷缩在李越扒出的雪窝里,紧紧挤成一团,不停地搓着手脚。身下垫了一层树枝,虽然扎得厉害,好歹能离开那冰冻的地面。王皙阳觉得眼皮沉重得像坠了块石头,几次落下去又强撑起来,抬头看看天上,仍然是满天冰凉的星斗。
  李越看他一会,伸手把他搂了过来,将他双手揣进自己怀里,双脚也夹到自己腿间:"睡一会吧。时间不能太长,我会叫你。"
  王皙阳茫然地看他,头脑有些昏乱。李越摇了摇头,把他的头也按在自己肩上:"快睡!"
  王皙阳喃喃道:"我没……"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完,就沉进了深眠之中。
  李越搂着他,感觉他的呼吸吹在自己胸前,带着少得可怜的暖气,睡着了还在瑟瑟发抖,是冷的,也是饿的。一天两夜没进食,他受得了,王皙阳受不了。走出万山至少需要五到六天的时间,他可以一直不进食,可是王皙阳不行。必须找点东西给他吃,否则他会先饿死在这雪地里。
  王皙阳只睡了很短的时间,在他自己的感觉里,似乎才闭上眼睛就被李越摇醒了。他拼命把脸往李越怀里钻,想靠近那点温暖再睡一会,却被李越干脆地拉着坐起来,用力地搓他的手脚和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李越的手很重,王皙阳被他搓了几下就觉得皮都要被搓下来,想不清醒也不行了。
  李越看他醒过来,就放开他:"自己搓!"
  王皙阳有气无力地搓搓手,抬头看看天,还是墨色的,不过星星少了许多,看起来快天亮了。离开李越的怀抱,冷气立刻往毛孔里钻,针扎似的,全身上下都成了冰。李越伸出手来,手里还是一小把草根:"吃了,天亮上路。"
  王皙阳觉得自己仅仅是看见这些东西就想吐了,可还是抓过来就往嘴里填。李越微微弯起眼睛,夸奖了一句:"不错。"然后抬头看看天,"走吧。"
  这一天比上一天更漫长。李越一路上边走边扒草根,王皙阳就东歪西倒地跟在他后面,一会儿往嘴里塞几根草。走上几个小时,李越就要叫他把鞋子脱下来搓脚。他其实不想搓。因为脚冻木了反而不觉得冷,倒是搓热了之后如同针扎,然后再踩进雪中时几乎不敢落脚。所以他搓脚的时候有点敷衍。李越搓完自己的脚,看看他有气无力的动作,一把拽过来,双手狠狠落在他冰冷的脚上。王皙阳疼得几乎想跳起来,李越却将他狠狠按在地上:"你不想要这双脚了是不是!"
  王皙阳茫然地望着他。李越反手轻轻一记耳光落在他脸上:"听着!不照这样搓,走不出万山你的脚就会冻掉!"
  王皙阳耳朵里嗡嗡地响,胃已经叫不出声了,只是紧紧缩着,真正是前胸贴到了后背:"冻掉就冻掉吧,反正我也会饿死,走不出去了……"
  李越眉头一挑,一记比方才力道重些的巴掌落到王皙阳另一边脸上:"你说什么!清醒点!"
  王皙阳被打得眼前直冒金星,头脑反倒明白了些,摸摸冻得冰冷几乎觉不到疼的脸颊,轻声说:"我饿。"
  李越心里颤了一下,把鞋子给他穿上:"走。这里没东西吃,前面可能有。"
  这个可能实在是太不可信,但事实是如果呆在这里,就肯定没东西可吃。于是王皙阳再次站起身摇晃着跟在李越背后。不过,一直走到晚上再次休息的时候,他能送进肚子的还是只有一把草根。
  这一夜长得像过不完。王皙阳已经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了,只是胃在不停地抽搐紧缩,一阵阵的痛到全身。他只希望自己睡着了就不要醒来,可是每次刚刚迷糊过去就被李越毫不留情地摇醒,不许他睡,然后就用力搓他的手脚脸颊,力道之大疼得他不得不睁开眼睛。第一百零一次被摇醒时,他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眼泪刚刚流下来就被李越抹了去:"不许哭!会冻伤脸。"
  王皙阳不管不顾地哭泣,发泄着心里的绝望和委屈。李越最终放弃地叹了口气,把他泪水涟涟的脸按到怀里,免得被冷风吹伤,一面轻轻拍他的后背。王皙阳哭了一会,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哽咽着道:"我会不会饿死在山里?"
  李越尽量轻松地笑:"不会。真要是饿极了我就从身上割块肉给你吃。"
  王皙阳虽然在哭泣,也不由笑了出来,用一种简直是绿幽幽的眼光在他身上仔细地看:"哪一块肉最好吃?"
  李越摸摸身上,很自豪地宣布:"哪一块都挺新鲜。"他身上伤痕累累,自从逃出来就再也没药可上,好在天气冷,伤口反而没有溃烂,的确是挺新鲜的。
  王皙阳用手指轻轻摸摸他的伤口,笑容收敛起来。李越拍掉他的手:"现在还不能吃。"
  王皙阳没有笑出来,只是把脸轻轻靠在他胸前,喃喃说:"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出去?"
  李越望望周围,连绵起伏,看不到头。目前下山对他们来说反而比较方便,因为雪面平坦的话可以用薄铁盾滑行一段距离,或者干脆就和身滚下去,但是上山只能靠两条腿爬。如果是李越自己走,最多五天一定能走出去。可是现在带着王皙阳,又没有食物,别说五天走不出去,就是能走出去,王皙阳也挨不了这么久。
  "五天,如果你快点走的话。"
  王皙阳原本苹果般的圆圆脸已经瘦得像个啃过的苹果核。从北军被逼退进万山他就没吃饱过,体力原本已经不足,更何况这几天一步不停地走,却没有半颗粮食下肚。李越摸摸他的脸,触手粗糙冰凉,再不是当初的娇嫩,有的地方已经出现冻伤的痕迹,眼神也有些散了。
  "他们回东平要多久?"
  李越知道他问的是谁:"他们也快不了。人多反而是个累赘,尤其在这种时候,很容易内讧。一旦闹起来,反而大家都走不了。"
  王皙阳静静听着,眼睛里微微燃起一点火焰:"我们能赶在他们前面?"
  李越断然回答:"能!"
  王皙阳脸上浮起一点笑意,勉强支起头来看看天空:"天快亮了。"
  天果然快亮了。黎明的鱼肚白渐渐渲染开来,天边出现一线微红。李越翻身站起,拉着王皙阳的手把他带起来:"走。"
  王皙阳顺从地迈开步子。他们走的方向正迎着太阳,初升的冬日是鲜艳无比的红,圆润得像质量最好的咸鸭蛋黄。李越知道自己这个比喻很煞风景,但他清楚地听见王皙阳吞咽口水的声音,于是知道有这种想法的并非自己一人。
  或者是饿得麻木了。王皙阳虽然走得比昨天还慢,却能坚持一直在走。如果李越不叫他停下来搓热双脚,他似乎都不知道要休息。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脚都是在雪地上拖过,再也抬高不了一寸。一切都说明,如果没有食物,他的身体马上就要崩溃了。
  李越游目四望。前面出现了稀疏的树木,但都是针叶树,冬天的叶子冷硬如针,不可能吃到肚子里。偶然有几丛灌木,也是光裸着冻硬的枝条,找不到什么可以咀嚼的叶子。没有蛇,没有青蛙,没有松鼠兔子,甚至找不到条虫子。一望无际的只有白色的雪,冰冷松软,吸收着人的力气和热量。
  王皙阳觉察到他的动作,也抬起头来。他的脖子似乎已经支不住自己的头,眼前飞着一点点的金星:"算了,还是走吧。"如果有吃的东西,李越早就给他吃了。
  李越的目光突然定在远处,白茫茫的雪地上出现了几个灰色的小点,正向着他们两人移动过来。李越集中目力望去,等到那几个小点近到可以辨认的时候,他的瞳孔猛然收缩:"狼!"
  果然是狼,一共五条,灰色的毛皮没有什么光泽,瘪瘪的肚皮能看得出一条条肋骨,十只绿眼睛里射出饥饿和贪婪的目光,向雪地上这两个猎物包围过来。王皙阳只觉从头冷到了脚,扑地坐倒下去,低声道:"你走吧,别管我了。"
  李越回头,一把把他拎了起来:"快走!到灌木丛那里去!"
  王皙阳被他拖着走,苦笑道:"不用管我了,你自己逃,还能走得掉。"
  "逃?"李越居然笑了,眼睛里竟然闪动着类似于兴奋的光芒,"这是食物送上门了,你还要逃?"
  "食物?"王皙阳几乎是瞠目结舌。这是食物?在狼眼里,他们两个才是食物吧?
  "当然是食物,虽然瘦了点,但还能吃!"李越直拽着王皙阳退到灌木丛前面,把他安置在灌木丛里,将薄铁盾递给他:"拿着,保护自己。"
  王皙阳着急道:"你怎么办?"
  李越从腰间解下当初用来绑王皙阳的牛筋绳,挽成三股,在手里用力一登,发出啪地一声,眼睛紧紧盯着半圆形包围过来的五条瘦狼,语气中饱含着对食物的狂热:"等着,我们马上就有东西吃了!"

《天变》朱砂 ˇ狭路相逢ˇ

  张老三清早起来,扛着猎叉走出屋门,想去看看昨晚设下的套子有没有套住什么。他是东平边境上的一个猎户,独自一人住在山中,最近的邻居也住在十几里地以外的山脚下,素来是只见野物不见活人,不想今天早上刚一打开屋门,就看见山上走下两个人来。这两个人,嗯,张老三最初以为是野人,要不然就是鬼,只因这两人不但面容憔悴,头发如同蓬草,而且身上的衣裳碎得一丝一片的,外面还裹着狼皮,乍一看过去真会吓人一跳。
  张老三第一反应是想躲回屋里去。这里已经算是深山了,蛇虫野兽都多,普通人家都不敢住在这里。张老三因是世代猎户,才能在这里讨生活。这许多年来,偶尔可见有人从山下上来,可从来没看见有人从深山里出来的。这两人,莫不会是什么山鬼变化的吧?只是这山鬼,似乎该是夜里出来,不该大白天的出来吓人吧?
  只是这两个山鬼显然不作如是想,居然大步就走到了张老三门口,吓得张老三攥紧了猎叉,准备若是他们闯进门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他们一叉再说。
  李越早看见这个猎户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看看自己和王皙阳身上,也不由无奈,走上前去敲了敲屋门,尽量放柔声音道:"老乡,麻烦开一下门,我们是在山里遇了强盗的客商,想在这里讨点吃的。"
  张老三到底是个猎户胆子不小,听见人声,终于把门打开,露出半边脸来仔细察看门外这两人,最终断定他们是人不是山鬼,虽然那高个子脸上有道被什么野兽撕拉过的伤疤,但那矮个子的一个其实还是眉清目秀的,只是好像十几天没洗脸没吃饱饭的样子,若是弄干净了还是很像人的。
  李越看他终于打开门,松了口气,脱下身上的狼皮递过去:"能否再给我们找几件衣裳?"
  虽然是瘦狼,但完整的狼皮还是值点钱的,张老三是猎户,自然知道。不过他能拿出来的,至多也只是几件布衣,几块干肉罢了。
  王皙阳连喝了三碗菜粥才觉得缓过了劲来,这才顾得上洗脸梳头换衣裳。肉干他没动。吃了七八天的狼肉,他现在看到肉就想吐!李越坐在桌子对面,看着他把自己弄得像个人样了,才道:"你认识回碧丘的路吧?"
  王皙阳点点头。李越从靴子里抠出一点东西递给他:"到山下去换点钱。你认识路,我就放心了。"那是一粒金豆子,亏他还一直留着。
  王皙阳一惊:"你,你不和我一起?"
  李越淡淡道:"我已经送你回了东平,其他的都是你自己的事了。现在我们肯定赶在王皙云前面,但进了东平,你能不能抢先就靠你自己了。我要回南祁。"
  王皙阳急得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却又不知说什么。李越掰开他的手,把金豆子放在他手心里,转身推开门走了。王皙阳追到门口,又停下脚步,看着李越快步走远,一次也没有回头……

  南祁京城里最华丽的建筑其实不是皇宫,而是摄政王府。人人都传说那摄政王府中地砖都是用金子铺的,园子里种满了奇花异草,还装了各色美人。寻常的人,连往那条街上走的资格都没有,更不用说去看看那高大的门楣上张狂的赤色匾额了。
  不过,那都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如今这座豪华的建筑已经易主,门楣上的匾额已经摘下,换了较小的黑底金字:襄国侯府。
  襄国侯,便是如今南祁国中最炙手可热,也是街头巷尾谈论最多的人之一。
  南祁国中,同姓封王,异姓封侯。王与侯的品阶在名义上是相同的,至于其中的奥妙,就要看封号了。比如说当年的太平侯安定侯,一听就知道是从东平西定来的质子,名义上是侯,其实全无权势。再比如说如今的端宁王,就是血统上的王室中人,虽然身份高贵,却也不过是天生的幸运而已。而最高的封号是要带个"国"字,一带这个字,就说明是有大功于国家,不论是王是侯,都是至高无上的荣宠。比如这位襄国侯,南祁人一听他的封号,就知道此人的功劳尊荣有多么高,就连如今王室中硕果仅存的端宁王爷,也要让他三分。
  南祁国中谁人不知,这位襄国侯姓卫,出身世家,一十七岁便以精湛武艺连败五名内宫侍卫,少年英雄,名声已达天子之听。他父亲本是于国有功的将军,当年先帝还是太子之时,身边有佞幸之人秽乱东宫,便是卫老将军独力将之格杀。可惜先帝糊涂,挟嫌报复,竟将一位尽忠国家的将军扣了莫须有的通敌之罪满门抄斩了。所幸当时的皇后,现在的太后为保忠良一线之嗣,悄悄将其独子,也便是现在的襄国侯偷换出来,为掩人耳目,藏于天牢之中。后来摄政王挟平定二国之功逼宫乱政,朝廷上下文武百官皆不能敌,这位襄国侯毅然请缨,潜入摄政王身边为宠,隐忍多年,终于助幼主一举击溃此不臣之人,更击退东平北骁二国联军的偷袭,当真是心如日月,功重山河,因此敕封襄国侯,官高极品,禄加双俸,并将原摄政王的宅子赐于他居住,正是如日中天之时。
  这样的人,若在街上行走,普通百姓自然闻风而避,就是各部尚书,立有战功的将军们,也要为之让路才是。只是现在,却还真出了个不识相的人!
  新任城卫将军齐帜身穿赤红色豹纹朝服,金鞍白马,当风而立。左右亲军十余人,堵在朝明街街口,对面则是襄国侯的马车。朝明街是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道路狭窄,显然不可能同时过去两队人马。名义上说,将军与王侯不过差了一级,但从封号上看,城卫将军不过是守卫京城的守军将军,比之襄国侯便有云泥之别了。如今两人争路,自然该是城卫将军退让才是。只是这位新上任的城卫将军却没有半点谦让的意思,如此看来,传说中新任城卫将军与襄国侯素有积怨的事就是真的了。
  齐帜的亲军张望一下前方,小声提醒自己的主将:"将军,前面是襄国侯的马车。"
  齐帜丝毫不动:"知道。"
  亲军犹豫一下:"按规矩,将军虽然来早一步,可……也得给襄国侯让路才是。"
  齐帜冷笑一声:"规矩?本将军今天还就是不让了!"
  亲军跟随他的时间还短,平日里总觉得这位将军虽然年纪轻轻便身登高位,却还是十分和气近人的,想不到今日里竟然会毫不讲理起来。亲军摸不着头脑,抓抓耳朵,退到一边去了。
  对面襄国侯的马车也停了好一会了,侍卫到前面看了一眼,便退回来禀报:"侯爷,前面是城卫齐将军的马队,到这时候还不肯退让。"
  马车的帘子掀起,年轻的襄国侯身穿金红色朝服,静静坐在车中,只往前看了一眼,便淡淡道:"那就再等等。"
  侍卫怔了怔,道:"侯爷,已经等了半天了。对方早该把路让出来才是。"
  襄国侯没有回答,也没有放下帘子,只是怔怔的望着前面,半晌微叹道:"其实让他一步也无妨。"
  侍卫怔住了。不要说是封号,就是单看两人的朝服,城卫将军绣的是金钱豹,襄国侯绣的却是白额虎,这已是武将中最高等级的图案,怎么说,也不该是襄国侯为城卫将军让路才是。只是襄国侯虽然年轻,却以温雅内敛称誉朝野,这街口让路,也是气度,侍卫虽然不愿,却也不能违命,当下不甘不愿地走上前去,正要吆喝大家后退一步,忽听街尾脚步声响,一乘四人快轿如飞而来,单看轿身上用的朱红色滚黑边轿幕,便知来的这位是与襄国侯并称为本朝文武双璧的中书令兼少傅周凤城。
  说起来周中书入朝为官尚在襄国侯之前,二十岁便名题金榜,封为中书令,有弹劾百官之权,素以直言敢谏著称,曾当廷指责摄政王与皇上并肩而坐,大违臣子之道。当时摄政王正是权倾朝野之时,满朝文武皆知他有不臣之心,却是众人钳口,莫敢进言。唯周凤城直言进谏,休说百官皆惊,便是摄政王也慑于他一团正气,竟然不敢动他。只是后来摄政王渐露谋反之念,借削兵之机将周凤城调去岭州为镇抚使,名为平调,实为贬迁,且在摄政王之心腹大将陆韬监视之下,度日如年。岂知周凤城谋略过人,摄政王谋反之日,陆韬亦欲举兵相应,竟被周凤城掐断粮草,生生将一场兵变扼于未然。陆韬无计,乃孤身远遁,从而避免了一场内耗之战。周凤城再次回京之时更盛当日,尚未入京,皇上已连下三令:复其中书令之职;原官加升二级,与各部尚书等;加封少傅。少傅,乃是储君之师,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无实权,却是荣耀无比。当今皇上不过一十五岁,尚未有后,因此少傅头衔如今只是示以尊荣,但已教朝野上下皆知,这位周中书之地位,其实已远在各部尚书之上了。
  快轿一停,轿帘已经打起,周凤城身穿朱红色正服,前后绣金线白鹤冲云图案,端端正正坐在轿中,沉声道:"为什么不走了?"他从前在京中穿的是暗红色官服,颜色未免老气,将一身的俊美都掩去了。如今在外经了半载风雨,回到京中换穿了朱红色衣裳,反而倒显得意气风发,似乎又年轻了几岁。
  随侍的家人躬身道:"回大人,前面朝明街口,城卫将军与襄国侯各不相让,车马堵住了路,轿子过不去了。"他也是周凤城再次归京后才入府侍侯的,只觉这位大人年纪虽轻,却是老成持重,外峻内刚,果然不愧是廷诤之臣,隐隐的总是让人有些惧怕。
  周凤城眉梢微微跳动,忽然一长身出了快轿,淡淡道:"既然轿子过不去,就走过去。"一提朝服前襟,竟然真的步行向前。
  家人呆了一呆。朝明街离宫门还有一段距离,宫门到英元殿更是一条长路,官员们都是到了宫门前才下马出轿,步行入宫,从来没有说在朝明街口便步行的。只是周凤城已经走了,他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连忙跟上。
  齐帜的亲军眼尖,伸着脖子看见,连忙道:"将军,是中书令周少傅,他步行过来了。难怪人说周少傅是如玉之人,真是年轻好看……"话犹未了,已经挨齐帜在脑后一个爆栗:"胡说八道!是不是想周中书治你的罪?"
  亲军一缩脖子,却知道将军并非真正生气,吐吐舌头憨笑一声退到后面去了。齐帜看他的模样,微微一笑,却不由得想起当初为自己立下如此宽容治军榜样之人,笑容立刻收敛。偏偏有个年轻军士不知好歹,反驳同伴道:"襄国侯才是真正的好看!否则也不能在摄政王处得宠。别人不说,就说那位为摄政王殉情的安定侯,那是天下鼎鼎有名的美人了,长得跟画儿画的一般,却也不如襄国侯得宠。连皇上都说他像上好的宝剑,看鞘上镶珠嵌玉,只觉华贵,一拔出来,却是锋芒逼人!"
  齐帜听得面色阴沉,举起马鞭回手一抽:"朝明街口是什么地方,胡说什么!回营自去领罚!"他治军恩威并施,平日里军士都敢与他亲近,发起威来却能令众人屏息。当下里没人敢再说话,齐帜沉着脸翻身下马,拱手道:"周中书早。"
  周凤城抬眼看看他,淡淡道:"齐将军早。朝明街口狭窄,如此拥堵实在不便,可否请将军后退一步,让出一点空地?"
  齐帜断然道:"周中书若轿子通行不便,可换骑在下战马,容在下引鞭坠镫,送周中书过去。只是要在下后退,那是断断不能。"
  周凤城微微一喟:"齐将军,按本朝品级,将军理应为襄国侯让路。如今襄国侯新贵,将军处处与之做梗,一来非戮力同心之道,二来也有碍将军前程。"
  齐帜冷笑道:"周中书素以直言著称,在下也非虚言掩饰之人。在下家中清贫,飞黄腾达、光耀门楣,自是朝夕所想之事。但出卖自家兄弟,以同袍血肉换取金冠玉带,齐帜断不能为!襄国侯炙手可热,在下微末之人,自不能与之比肩,但若狭路相逢,却也断不退让!"
  周凤城看他一会,转头向自己家人道:"去,禀报襄国侯,就说本官与齐将军请襄国侯先行。"
  齐帜气得伸手就要去抓那家人,周凤城将手一拦,淡淡道:"齐将军莫非是要欺下官手无缚鸡之力么?"
  齐帜知道自己手上劲力,还真不敢随便出手,只好眼睁睁看着那家人去到马车前说了。片刻,车帘一掀,襄国侯已经走下马车,竟然也步行过来。周凤城见他过来,微一躬身:"襄国侯安好。"他是少傅,本来地位超然,见任何官员都是欠身即可。
  卫清平拱手回礼:"周少傅早。晨风清凉,周少傅可有意步行片刻?"这是邀周凤城与之并肩而行了。周凤城却后退一步,淡淡道:"下官不敢与襄国侯并行。襄国侯请。下官与齐将军还有话说,不敢耽搁襄国侯。"
  这话虽然说得客气,其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却是明明白白,何况一口一个襄国侯,更是疏远之极。卫清平微微苦笑,点首为礼,独自往宫门走去。周凤城直等他走出一段距离,才转头向齐帜道:"将军请。"齐帜这会才露出点笑容来,谦让道:"在下怎能与少傅同行?"虽然是这么说,两人却是并肩同步,一起走了。
  此时百官都来上朝,人人都是或远或近目睹了这一场,不由议论纷纷。一人道:"襄国侯如今位高权重,城卫将军不过是新晋,且手下将兵不过三千,竟然不肯让路,襄国侯竟也不恼,当真是有涵养之人。除却此人,又有谁能在摄政王处隐忍多年,一朝成功?"
  襄国侯当年在摄政王府中为宠之事人人皆知,也是众人最感兴趣的话题,一经提起,众口纷纭。有些貌似恭谨,其实语多轻亵之意,有些却是真心佩服,讨论得不亦乐乎。既是襄国侯与少傅都步行,谁还敢骑马坐轿,正好一边走一边说。忽然一人自后面走上来,将几个只顾讨论脚步渐慢的官员推开,口中道:"各位若不着急,请让一让,下官不敢误了早朝。"一面说,一面扒开众人走到前面去了。
  一名新进的官员小声道:"这位是什么人?好大的气性!"
  旁边资格深些的接口笑道:"这位是工部主事李苌李大人。当年摄政王提拔他做工部主事,如今全仗着周少傅爱惜人才,才保住了这主事的位置。这般附逆之人,失了靠山,自然心气不平,不必与他计较便是。"
  又有一个小声道:"摄政王虽是逆臣,但平定东西二国,功劳也是不小。如今他一死,东平便恢复原名,不肯归附。西定也去了属国之名,重新结盟。这似乎……"话才说到一半,猛地被人拉了一把,刚刚不解询问,后面马蹄声响,一队人已过去了。拉他之人低声道:"你好大胆子!刚才来的是护国将军,又是韩贵妃的叔父,西定结盟之事就是他一手操办,你胡乱说话,被他听到还了得!这都是朝廷大事,你我官卑职小,只要听着就好,不要乱发议论的是。"
  此言一出,便有人附和道:"正是。别人的事,拿来下酒恰好,莫要深论,莫要深论。"嘻嘻哈哈,一起走进宫门里去。

《天变》朱砂 ˇ一线光明ˇ

散朝之时,天色阴沉,飘起了细细的轻雪。襄国侯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前,家人送来了家常的狐裘。此时已是深冬,朝服虽然华贵,却不御寒。卫清平换上家常衣裳,却无意回府,吩咐了马车自行回去,独自一人,在街上闲行。
  时已至午,正是茶楼酒肆生意热闹之时,卫清平随便捡了一家进去,只见热腾腾的酒菜,烘托着一张张兴奋的脸,七嘴八舌,热闹之极。酒肆一角,有个说书人手舞足蹈,正讲到要紧之处:"……却说那北骁骑兵,素以勇悍好战著称,又是猝起偷袭,真个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幸得襄国侯,指挥若定,身先士卒,那北骁士兵虽多,在他眼中只如无物,挽弓擎剑,大砍大杀,将北骁那一干不可一世之辈杀了个落花流水……"
  卫清平微微苦笑,点了几样酒菜。这些天,怕是全南祁都在盛传襄国侯如何如何苦守北山,如何如何大破北骑,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苦守的是特训军,死伤的也是特训军,而南祁的主力军到时,所做的事却是连自己人带北骁人一起斩杀。
  底下人听他说得有如目睹,便有人笑问道:"是你亲眼看见的不成?多分又是杜撰吧。"
  说书人理直气壮道:"这等大战,说书人可惜是不曾亲临。但襄国侯少年时便名震皇宫,可不是说书人杜撰出来的吧?"
  这话说得众人都连连点头,说书人更加得意,道:"话说这位襄国侯,真是能屈能伸,为国舍身之人。如此少年英雄,谁不爱惜羽毛,竟然屈身为宠,投入摄政王府中,隐忍多年,终于是一朝成功,将摄政王之势力彻底铲除。故而这封号中的'襄国'二字,实是名不虚传!"
  卫清平怔怔听着,杯中的酒忽然变做了苦的,哽在喉中难以下咽。众人却是正在兴奋之时,谁也不曾注意旁边还有个伤心人另有怀抱。有人道:"不过说起摄政王,也算是个英雄人物了,虽然有不臣之心那是罪无可赦,但他在位之时平定东西二国,也是前无古人的壮举了。"
  说书人接口道:"这位说的是。摄政王乃是当世枭雄,与众人不同的。否则又怎显得出襄国侯这一段超人之功?"
  有人在下面接口笑道:"只可惜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这故事乃是数月来南祁国中最为风行的,一提起个头来,众人纷纷响应。有人便道:"听说当年摄政王府中美人无数,最出色的还不是襄国侯呢。"
  那说书人精神一振,指着下面那人道:"这位兄弟敢说这话,其实是个知情的。据在下所知,当年摄政王府中美人,当以西定质子、安定侯柳子丹最为出色。安定侯素有香公子之称,五岁能诗七岁能文,一十六岁文名动天下,休说满腹诗书,那容貌更是画儿上描下来的,真正是天人之姿,天人之姿!说也奇怪,摄政王灭了西定,这位西定质子却偏偏对他情有独钟。摄政王被诛,王府被封,一众侍卫无不星散,朝中同党更是纷纷反戈,唯恐连累了自己。独这安定侯竟敢素衣麻带,在王府门前当街哭吊,后来更是头撞石阶,以身相殉,也算是难得的有情有义之人了。当今皇上也因敬他这一分真心,将他盛殓送回了本国。"
  有人听得出神,道:"听说当时这安定侯在长街以歌当哭,说的全是摄政王的政绩,什么西定赈灾啊,北山救驾啊,什么驱除奸细啊,抄斩贪官啊,一样样的,听起来也似乎极有道理……"
  说书人连忙嘘了一声道:"这位兄弟,话可不能乱讲。被官家听到,吃不了,兜着走!这些事,虽说是摄政王出头,若没有皇上的旨意,又怎么能成?"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都噤了声。良久方有人道:"如今襄国侯在武将当中是极出色的了,我看这名气,甚至是胜过了护国将军呢。"
  说书人摇头笑道:"这位兄弟说差了。论名气自然是襄国侯响亮,但护国将军带兵多年,早年就有先帝敕封的武威将军封号,如今侄女又是贵妃,若说手握实权,还是护国将军。"
  旁边一人好奇道:"听说当年皇后乃是得摄政王扶持才登上后位的,如今摄政王倒了,韩贵妃又有如此势力的外戚,皇后的日子怕不好过了吧?"
  说书人笑道:"这位便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皇上当年选妃之时,挑上的其实不是皇后,也不是韩贵妃,而是王淑妃。只因淑妃年幼,按我朝规矩,不宜立为皇后,所以才选了方氏为后。这方皇后虽是摄政王一力扶持的,但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有名的诤臣,哦,就是如今周少傅的恩师,并非摄政王一党。如今周少傅一个文臣,竟然独身平定了岭州的叛乱,正是尊荣无比的时候,对皇后自然也是个靠山。现在皇上尚无子嗣,怎么就封了周中书做少傅?就是为将来皇后诞下子女,交由周少傅教导。再者皇后胸怀宽大,礼范后宫,韩贵妃在礼仪上一向失当,当年还曾怂恿皇上北山纵马,致使遇险,险些就不能入宫,所以虽然外戚势大,在后宫的风评却是远不如皇后。再者外戚坐大未必是好事,皇后要的是温柔敦厚,没有外戚,现在反而是好事。当然将来论到立储之时,那就另有说法了……I"
  卫清平静静听着,一杯杯灌着苦酒,等到众人将这些事都嚼说得烂了,他已经要醉倒在桌子上。眼前景物有些旋转,耳边众人的喧哗声也似乎远了,恍惚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随即被人架了起来。走出门外,被冰冷的空气一激,他有些清醒过来,看看身边,扶着自己的是自己的家人,正边走边担心地看他:"侯爷,您怎么喝这许多酒?"
  卫清平笑了笑,轻轻按按一跳跳作痛的太阳穴:"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们先回去吗?"
  "老夫人担心侯爷,让我们出来侍侯。"
  卫清平带几分醉意地笑笑,随他们上了马车。
  襄国侯府里冷清异常。虽然府第是赐给了襄国侯,但服侍的家人却只有四五个,而襄国侯和老夫人都住在东偏院,以至于有些院子都顾不上打扫,花园荒芜,家具上积了一层薄灰。
  因为眼睛已不太灵光,老夫人从不出门。卫清平一走进屋子,就看见母亲安静地坐在窗下,黯淡的天光落在象牙黄的脸上,缺少血色的嘴唇紧紧闭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听到了脚步声,才微微露出一点笑容:"是平儿吗?"
  卫清平走过去,依着母亲的腿坐到她脚边:"是。今日回来晚了,让母亲担心了。"
  卫老夫人微微笑了笑:"去哪里了?"
  卫清平目光黯了一黯:"去茶楼里坐了坐。"
  卫老夫人轻轻道:"又去听他们说书了?"
  卫清平沉默。屋子里静了半晌,卫老夫人轻轻咳嗽了几声,道:"平儿,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别人愿意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吧。如今你是襄国侯,谁敢当着你的面说这些?至于背后,又何必去听。倒是有件事一直是娘的心事,你,是该娶妻了。"
  卫清平惊悸:"母亲!"
  卫老夫人静静道:"平儿,我知道当初你并不愿意进摄政王府,所以会来,全是为了为娘……唉,若你父亲当年不去插手太子与羽亲王的事,或者也就不会有这一场变故。这些年,实在是委屈你了。不过好在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你也算报了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卫清平心如刀绞,尤其是听到"报仇"二字。有谁知道,他真的不想让这些事过去,奈何,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已经过去了,永远过去了。
  老夫人听不到儿子回答,以为自己说中了儿子心中的痛处,声音更加慈爱:"平儿,大丈夫能屈能伸,一时之辱不算什么,也不必记在心上。这几日来家中拜访的官员不少,我听他们的意思,也想与你——"
  卫清平猛然站了起来:"母亲!"
  他从未对母亲高声说话,此时声音一提,竟将老夫人惊得一怔,喃喃道:"平儿?"
  卫清平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竟然对母亲高声起来,不由歉然道:"孩儿有些醉了,母亲不要在意。孩儿想先去休息了。娶妻之事,过些日子再说吧。"
  老夫人一急,又咳起来。卫清平连忙停步为母亲轻轻捶背。良久老夫人咳喘方平,叹了口气道:"平儿,娘知你心中郁闷,但……唉,娘这身子,是活不长了,若能见你早日娶妻,就是去,也去得安心。"
  卫清平眼眶一热,忍泪道:"母亲不要胡思乱想,太医不是也说过了,只是风寒旧症,好好调养,自然……"
  老夫人打断他话,轻声道:"太医说,只要过了明年春天,就不要紧,这里面的意思,你难道不懂?"
  卫清平低下头。他自然明白,太医的意思分明是说,人也只能熬到明年春天了。老夫人尽量想看清儿子,眼前却只是昏暗的一片,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平儿,生死有命,无须顾虑。若说为娘,当年就该跟你父亲去了的,若不是太后保全,现在……如今这已经是多活了几年,足够了。若是能看见你娶妻生子——"
  卫清平再次轻轻打断了母亲的话:"母亲,孩儿现在只想奉养母亲,不想其他。"
  老夫人黯然,慢慢转过身去背对着儿子。卫清平静静站了一会,低声道:"母亲好好休息,孩儿出去了。"
  雪下得更急了,天色昏暗,夜色已经渐渐侵上来。卫清平穿过空荡荡的园子,慢慢走进了书房。书房里正有个瘦削的背影,低着头在打扫。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卫清平也不催他,就站在那里等着。这人一面用抹布去擦拭书案,一面不停地咳嗽,不知过了多久,才收拾起抹布水盆,慢慢转身向外走。这一转身,才看见他清秀的眉眼,身上只穿一件夹衣,表情却是冷漠之极,对着卫清平视而不见,只管自己慢慢走出去。
  卫清平站在那里,等他走过身边才轻声道:"天气冷了,你多穿一些。"
  这人突然偏过头来,眼光如同小刀子一般斜过来:"北山已封,殿下尸骸如今正在卧冰枕雪,如意怎么敢多穿一件?"
  卫清平默然低头,如意不再多说,一面咳嗽,一面端着水盆往外走。忽听卫清平在他背后轻声道:"殿下若地下有知,也不愿你如此自苦。"
  如意咬着牙道:"殿下如何想法,你不配谈论。"他不愿再多说一句,加快脚步走出去,只留卫清平一人站在书房之中。
  书房是少数打扫得纤尘不染的地方之一,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一如当日,只是书案上缺了那些堆积如小山的折子,换了笔墨素纸。纸铺开着,用淡墨勾了一个背影轮廓。卫清平慢慢滴水研墨,蘸饱了笔,提起来却觉无处着墨。记忆里只剩这一个背影,越是在眼前淡去,就越是在心中深刻。端详半晌,他颓然掷笔,转身又走出书房。
  天已经完全黑了,几间房中点起灯烛,一星一点的,没有照亮黑暗,反而多添了幽深。卫清平站在园中,静静望着远处的夜空,身上渐渐被夜风浸得冰冷。他也不觉得,仍然呆望着远处。背后的黑暗中什么地方轻轻响了一下,听来如同枯枝断裂,卫清平却立刻分辨出来,那是特制弓弩机关扳动的声音。头也不回,他陡然侧扑翻滚,闪到园中石桌之后,笃笃几声,原来站立的地方三支弩箭射入地面,几乎尽羽而没。卫清平瞳孔收缩。当年,摄政王曾经要求他们蒙上眼睛,从弓弦的响声和箭支的破风之声中分辨弓箭的种类,此时,他甚至不需要用眼睛去看,仅凭耳朵就辨认出来,那是从前摄政王府中侍卫所用的特制弩箭!一种狂喜突然袭上心来,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谁!"
  黑暗之中慢慢走出个人来,昏暗中卫清平认出了他的轮廓,心里突然冷了下来:"田七?"
  田七一身黑衣,右臂衣袖卷起,露出一排闪着冷光的短矢,左手扣着扳机,牢牢对着他,脚下虽然有点跛,动作却仍是利落准确,冷笑道:"襄国侯如今身居高位,倒还没忘记在特训军里学到的本事。"
  卫清平心里凉凉的,看着他手中熟悉的弓弩,竟然有些惘然。只是他刚才一声断喝,已经惊动了府中的侍卫,纷纷赶了过来,一见竟然有人用弩箭对着襄国侯,立知是来了刺客,呼喝声中已经弯弓搭箭,拔刀提枪将田七围了起来。卫清平刚要叫他们且慢动手,田七却冷笑一声,竟然不管有多少箭矢对着自己,一扳机关,又是一排弩箭对着卫清平射了过来。而且他双臂上竟都装了这种特制弩箭,一排射出,立刻又是一排。这种弩箭每套能发射三次共九支箭,两套就是十八支箭,二人距离不过数十步远,田七大步向前,根本不去理睬周围侍卫的箭矢,只管追着卫清平不断扣动扳机,竟然就是要同归于尽的模样!
  襄国侯府中的侍卫眼见这刺客竟然不要性命地追着襄国侯射箭,个个都是大惊,纷纷扑上前来。田七背上腿上立刻中了两刀,却全然不理。卫清平大喝:"住手!"只是他自己正被田七射得狼狈不堪,一干侍卫又怎么敢眼巴巴看着刺客射他?眼看田七又中一刀,终于腿上一软,踉跄向前,只要仆倒在地,便会被乱刀分尸。突然一人自后面扑了出来,两个侍卫还未及反应就被他一掌一个砍在颈后,软软倒了下去。此人夺过一柄佩刀,将田七护在身后。
  卫清平翻身从地上站起,只见书房中透出微黄的烛光,照着那人脸上瘦削的轮廓。目光相接之时,恍如隔世。耳边只听田七一声变了调的叫声:"殿下!"就那么带着身上腿上的箭扑了过去。
  几个侍卫一见又来了刺客,而且几个兄弟已经被撂倒在地,自然全都围了上去。卫清平厉声断喝:"住手!"声音尖锐,绝不似平日里的温和。一干侍卫方自一怔,来人已突然掷出一件东西,落地开花,不只腾起一团烟雾,而且放出一股无比怪异的味道,熏得众人连连后退,还止不住涕泪俱下。好容易等味道散去,两个刺客已无影无踪,哪里还找得着?侍卫们都觉今夜免不了被治个守卫不严之罪,转眼却见连襄国侯竟也不见了。
  卫清平一直追到王府后园。他眼睛被刺激得泪水涟涟,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听着那微弱的脚步声追踪过来。眼前一片高墙,却没了二人踪迹。他已将这王府全部探过,知道这里是摄政王十二铁骑的灵堂。墙内的陷阱他也已探明,此时看墙外的竹子犹在摇晃未休,知道自己追对了方向,毫不犹豫攀上竹梢一荡而过。赶进灵堂,只见香案已然移开,露出一个入口,卫清平更不思索,俯身钻了下去。地道之中昏暗难辨,他又不曾带个灯烛,磕磕绊绊,也不知碰了多少下。终于走到出口,却只见眼前一条护城河静静流淌,旷野之中一无人踪,只有满天阴阴的云,一重重的压在他头上……

《天变》朱砂 ˇ我跟着你ˇ

  回春堂的坐堂老郎中半夜三更被人从床上叫起来已经习惯了,求医人鲜血淋淋也没什么,但门窗不响,眼睛一睁就是一张带道伤疤的脸在眼前,确实有点骇人。幸好老郎中身体不错,否则真得吓出点毛病来。
  李越把人拽起床,随手拍几粒珍珠在桌上:"我这兄弟受了刀伤,麻烦老人家给瞧一瞧。"他根本没从地道出城。田七身上挨了四刀,虽然还不致命,但若不尽快包扎,也就流血流死了。城外一片旷野,他到哪里去医去?因此他当时连灵堂都没进,摇了竹子几下就躲在了竹林里。等卫清平进了灵堂,他还抽空溜回书房,打开那密室装了一大袋子珠宝。卫清平还在城外旷野里发疯似地四处找他们时,他已经背着田七出了襄国侯府。那十几个还在迷糊的侍卫,他哪里放在眼中。
  田七目不转睛地看着李越,浑不觉老郎中在处理自己伤口。李越对他笑笑:"我有影子,不是鬼。"
  田七本来不知有多少话要说,如今听了这一句,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挣扎了半晌方道:"你……脸……"
  李越摸摸脸,浑不在意地一笑:"这个?没什么,狼抓的。我要吃它,它反抗一下也是应该的。"
  老郎中在旁边听到,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什么人,吃狼?偷眼看看,那道伤疤自眼下直拉到耳后,好在还没有扯动五官,但伤疤深留,是消不去了。好在这人本来就有几分犷野之气,脸上虽然多了道疤,倒还不致毁容那么严重。
  田七心里还有无数的疑问,但李越东拉西扯,让他半句话也插不上,心里越发沉重。好容易老郎中将伤处处理完毕,长出了口气道:"好了。这些都是外伤,我再配些药,每日一换,休养十余日自然会好。"
  李越将珍珠往他眼前一推:"多谢了。能否再给我们准备几件干净衣裳和干粮?"
  老郎中见这珍珠颗颗有黄豆大小,圆润洁白,别说几件衣裳干粮,就是把他家这小药铺子买下来也差不多了,连忙应诺着,一边叫妻子去准备,一边打开枕边的宝贝匣子,将珍珠放进去。刚要合上匣盖,突然那面有伤疤之人猛地站起来,老郎中眼前一花,手腕已经被攥住了,那人一只手伸进去拿起一件东西:"这是什么?"
  那是一只紫晶蜻蜓,李越认得清楚,这是当初自己给莫愁打的发饰,莫愁头一天戴就大出风头,心爱无比,天天戴着,绝不会看错。
  老郎中吓了一跳,讷讷道:"这位爷喜欢?"
  李越一摇头:"我问你这是哪里来的?是谁给你的?"
  老郎中还以为他得放抢呢,看他似乎没这个意思,道:"是一位姑娘——"
  他刚说出姑娘两字,只见那个被砍了好几刀的人也呼地站了起来,两人异口同声:"什么样的姑娘?"
  老郎中又被吓了一跳,讷讷道:"一位很漂亮的姑娘……也是半夜,她和一个男子,就跟你们今夜一般进了寒舍。那男子也是身有刀箭之伤,伤势颇重。小老儿为他上了药。那姑娘就拿出这个给小老儿做酬劳……"后来他才知道那一天晚上皇上抄了摄政王的家,那姑娘可能跟王府里有什么牵连,所以这东西他到现在也不敢拿出去被人看见。
  李越心里砰砰乱跳,道:"那男子姓什么叫什么,老人家可知道?"这蜻蜓明显是从链子上用力掰下来的,看来是莫愁匆忙逃出身无分文,只好用这个换药。
  老郎中想了想:"似乎姓铁。"
  李越一口气松下来:"老人家,这位姑娘是我朋友,我想用珠宝换回这只蜻蜓可好?"
  老郎中马上点头。不敢拿出去的东西等于没用,还不如换了珍珠,到当铺里去当掉也不惹事。
  "我去给两位找些衣裳饮食来。"
  老郎中出去,李越慢慢坐下,竟然觉得腿有些发软了。他从东平回到南祁京城,一路上都听到众人谈论摄政王府被抄被诛之事,虽然心里告诉自己传言未必是真,其实已经相信莫愁铁骥等人全部死去了。因此刚才田七几次想跟他说话,他都东拉西扯些不相干的事,生怕田七提起这事。现在终于听说铁骥莫愁并未死在府中,这口气才一吐出来,心里也就空了。他们还活着,但是……
  "子丹,真的死了?"如果铁骥和莫愁还活着,也许……
  田七低下头,半晌,终于低声道:"属下亲眼看见灵柩出京城……"
  李越慢慢仰起头,竟然笑了:"其实,他未见得喜欢回西定。"
  田七看着他嘴角边僵硬的肌肉和那个硬挤出来的笑容,咬牙道:"殿下为何不杀了卫清平?当时虽有几个侍卫,但殿下若要杀他也并不难!他背叛殿下如此,难道殿下还舍不得他?"
  李越眼睛望着窗外,良久,缓缓道:"你知道我前世是做什么的?"
  田七摇头。李越微微一笑:"杀人。"
  田七一怔:"杀手?"随即自己摇头。怎么看,李越也不像个杀人如麻的样子。
  李越轻声笑,笑声却冷得像冰,目光刀子一样扫过来:"不信?告诉你,我不是杀手,不过手上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田七打了个寒战,竟然不敢跟他对视,低下了头:"那殿下为何……"
  李越笑容渐渐消失:"我杀过很多人。有些人,我知道他该死,杀起来不用半点犹豫;有些人,我不知道半点底细,可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动起手来也不该有半点犹豫!可能我会杀错人,可能我做了之后会背上良心的负债,但我知道自己必须得去做。可是现在不一样,我不是在出任务,我不用压下心中的矛盾去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可同样的,我也再没有任何借口去轻视任何一条生命!以前我只对命令负责,现在我得为良心负责。我可以杀人,比如卫清平,也比如你。可是你们是不是真的应该死?我如果杀了你们,会不会做错?会不会后悔?"
  田七似懂非懂地听,忍不住问道:"但卫清平明明背叛殿下至此……"
  李越看着他:"那你呢?你也曾用箭对着我。"
  田七哑然。李越淡淡一笑:"你没有错。你效忠的是风定尘,而我不是风定尘,你自然不必对我效忠,也就谈不上背叛。卫清平也是如此,各为其主,我无权要求他对我忠诚,自然也就不能责备他的背叛!"
  田七隐约觉得拿自己和卫清平比较,似乎是有点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出不对劲在哪里。想了半天才道:"若是当时殿下杀了我,我也无话可说。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都是应该的。其实若换了是原来的殿下,一定会杀我!若是原来的殿下,也断不会留高家半条人命!"
  李越看他一会,眼睛里漾起一点类似于笑的表情:"但是,我不是风定尘。"
  田七身体一震,头低低地垂了下去。是,面前这个人,不是风定尘。其实他很明白,从王府离开的时候就很明白,真正的风定尘,原来的殿下,是永远回不来了。夺魄离魂之说太过恍惚,那些所谓的真人高士,无非是欺世盗名,就为混碗饭吃,没有一个人,能帮他把从前的殿下再弄回来。可是,为什么听说他被小皇帝诛杀、听到卫清平因为反叛他荣封襄国侯时,会那么愤怒,愤怒到不顾到处张贴的画影图形,潜回京城来行刺?是因为感激他放过他?笑话!风定尘教出来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怎么会为这点小小恩惠改变?可是,毕竟还是改变了。什么时候改变的?改变了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依稀还记得他曾对莫愁说过,也对周醒说过:他们都变了。其实那时候,他自己也变了,只是没有觉察。等到他觉察的时候,改变已经太多太深,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了……
  两人静静坐着,李越的声音缓缓在屋中流淌:"我从岭州入境,一路都看见贴着你的画像,你怎么还回来?"
  田七闷着头没回答。李越也不多问,只笑了笑,拿起那个装着珠宝的口袋,哗地倒出一大半:"这些你拿着,去找个安静的地方,离开南祁也好——"
  田七打断他的话:"那你呢?"
  李越一怔,手指缓缓攥紧:"我……想去西定看看他……"
  "那我跟着殿下。"
  李越转眼看他:"跟着我做什么?"
  田七无话可说,只是重复一遍:"我跟着殿下。"
  李越静静坐着,良久,微微笑了笑:"跟着我其实没什么意思。我现在,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田七第三次重复:"无论到哪,我都跟着殿下。"

  周少傅自岭州回到京城,虽然加官晋爵,但住的房子还是原来那一处。七八间屋子,因为下人少,还有几间根本没动过。有一间在后院,少傅大人爱那里安静,做了书房,每天散朝之后,就到书房去读书或写奏折,常常连饭也带过去吃,没有呼唤,下人是不许过去的。
  书房的门一例是紧闭着,周凤城推门进去,一看屋角的软榻上没有人影,不禁摇了摇头,反手将门牢牢关上,才轻声道:"下来吧,我说过没有外人会进来。"
  门上方应声跳下个人来,落地的动作有些滞涩,显然身上带伤。脸颊瘦陷,只有眼睛锐利雪亮,充满警惕。周凤城径自将食盒放到桌上,一样样把里面的饭菜拿出来,看着那人狼吞虎咽,沉吟一下缓缓道:"昨夜襄国侯府有人进入……"话音未落那人已经蹿了起来,一手扣住他手腕:"什么人!"
  周凤城低头看着那只抓得自己手腕生疼的手,淡淡道:"周侍卫,你的伤口裂开了吧?"
  周醒怔了一下,才发觉小臂的伤口确实又被挣裂了。周凤城家中有药,却没有郞中,伤口只能自己慢慢愈合,一个激动,就又裂开了。
  "到底是什么人?"
  "还不清楚,听说是刺客。襄国侯府里口风紧,只打听出这一点来。今早城门刚开,襄国侯就派人到四城门口盯着,虽然没有惊动百姓,但显然是在找人。这样看来,即使是刺客,也已经跑了。"
  周醒抹去一头冷汗,慢慢坐下:"跑了就好。"
  周凤城看着他:"你觉得会是殿下?"
  周醒大口扒饭:"反正我没见到殿下的尸体。"
  周凤城沉默一下:"山林之中,尸体也可能被……"不等周醒抬头凶狠地瞪他,他的声音已经消失。那个人……似乎总是胸有成竹,万事掌握在手的样子,对着一头怒熊都能生还,实在不能想像,他也会死。可是,要让他像周醒这样,一门心思地认定那人没有死,一门心思地四处寻找,竟然还敢回京城,还敢跑到他这个少傅府中来守株待兔,也,实在是太不切实际了吧?
  "昨夜那么一闹,襄国侯府里必然戒备更为森严,你……还是不去的好。"昨夜的刺客,不过是比周醒早去了一些。若是没有他们,周醒的伤势一好,第一件事就是去行刺襄国侯。
  周醒不屑地一笑:"那些人算什么!"
  "可是襄国侯也是殿下一手训练出来的——"周凤城话说出口就知道捅了马蜂窝,果然周醒猛地抬头,眼底一片殷红:"不错!他也是殿下一手训练出来的,也是殿下一手提拔的,可是他轻轻巧巧就把殿下出卖了!他身手就算再好,若是殿下死了,我拚了命也要杀他!"
  周凤城静静道:"他与殿下,本来就有仇怨,这般做为,也怨不得他。"
  周醒暴怒:"你知道什么!那都是以前的事,后来殿下对他怎么样!就说安定侯,那般一个绝世之人,对殿下又是百依百顺,最后也为他离了府。他还要怎么样!"
  周凤城仍然淡淡道:"卫清平少年英雄,却屈身为宠,这本来就是天大的屈辱,没有什么恩惠能补偿得过来。"
  周醒大声道:"那不关殿下的事,都是以前的——"声音像被刀截断一般消失在喉中,低头下去狠狠咬一口馒头,似乎想把自己噎死!
  周凤城皱眉道:"你说什么?"
  周醒头也不抬:"没什么。还得烦请周大人打听一下,昨夜行刺的是什么人?我怕会是铁骥。"
  周凤城点点头:"我自然会去探听。不过铁侍卫护着莫姑娘逃走,如今莫姑娘未必有地方安置,他该不会回来才是。"
  周醒停下筷子,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会不会是……"
  周凤城心里陡然一跳:"谁?陆韬?"千万别是那个莽夫才好!
  周醒讶然看他一眼:"谁说陆将军了?我怕是殿下!"
  周凤城微有一瞬间的茫然,分心去想了一下那个消失在山林之中的人,而后才说得出话:"殿下?未免荒谬了。"
  周醒不满:"有什么荒谬!殿下若是无恙,自然会回来看看。"
  周凤城摇头:"他若是逃过一劫,该远走高飞才是。若竟为杀襄国侯回来,未免愚蠢。"
  周醒肯定地摇头:"殿下是定会回来的。不过绝不是为了卫清平!"
  周凤城皱眉:"周侍卫太过肯定了吧?"
  周醒这次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微微一笑:"殿下定会如此。周大人,烦请你务必细细探查,多谢了。"

《天变》朱砂 ˇ去国离乡ˇ

  李越和莫田走出京城城门的时候,不曾回头看一眼。
  莫田就是田七。他本是莫家的家丁之子,自然姓莫。只是后来莫家坐罪,男子均被发配边关,风定尘将他收到身边之后,为了避免麻烦,就让他以名为姓,又因为排行第七,所以就叫田七,知道他本名的反而不多。
  那一天卫清平在城外旷野里发疯一般找了半夜,突然想到田七受伤,李越怎么会带着他往无医无药的地方跑?可惜等他想明白了跑回王府,天已经快亮了。他虽然爵封襄国侯,手里却并没有兵马,虽然有几个侍卫,他却不敢让他们知道回来的居然是早已被皇上设计诛杀的摄政王。因此当他终于找到借口封闭城门搜查之时,李越和莫田早已经出了京城。
  有道是养移气居移体,又说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李越从深山之中长途跋涉,莫田则是被到处张贴的画影图形逼得昼伏夜出,两人都瘦了许多,再穿上普通的粗布衣裳,一直走到云州城关也根本没人认得出,这便是当年嚣张得不可一世的摄政王和他的贴身侍卫。
  云州城里气氛十分凝重,街上随处可见带刀的军士,市面也萧条了些。李越和莫田坐在路边的小客栈里一边啃烧饼牛肉,一边警惕地四处巡视。
  "爷,是冲着我们来的吗?"莫田低声问,手不由落下去到身边担子里握住了短刀。
  李越微微摇头:"不像。你看一路上连个画影图形都没有。我倒觉得像是要打仗的样子。"忽然回头向旁边一桌笑眯眯地道:"老丈,请问一下,城里怎么忽然多了这么多军爷?是要戒严了吗?有盗匪,还是怎么?"
  那一桌上坐着个老者,守着一小碟花生米喝酒。李越招手让伙计送一壶酒到他桌上,果然见他眼都亮了起来,满脸堆笑答道:"这位兄弟是外地来的吧?做生意?"
  李越和莫田是弄了个担子,装了些锡簪子泥人儿之类,充作行脚贩子,当下点了点头笑道:"是啊,在陆州做了好些日子的生意,怎么乍一到这里,好像变了个样子。"
  老人将酒倒出来一杯珍惜地咂了一口,悄声道:"这些军爷都是什么武威将军派来的,听说是要打仗了。"
  "打仗?"李越微一挑眉,"跟什么人打仗?"
  老者抓抓头,因为他也是听说来的,其实也不清楚:"可能,是跟西定吧。"
  "西定?不是跟西定结盟了么?怎么还打仗?"
  老者很不好意思:"这,这老朽也不太清楚,还是邻家有个儿子被抓去当差,听营里的军爷说的。说是早晚要打一仗的。其实前些日子已经打过了,就是那摄政王被诛的时候,西定来攻咱们云州城,不过还是没打进来,说是武威将军原来派出去剿匪的兵赶回来救了大伙儿,真是险哪……"
  莫田狠狠咬一口烧饼,把一声冷哼咽到肚子里。李越也没心情再听,哦了一声道:"那现在还让出城关吗?"
  "还让,就是查得严。"老者四面一看,凑上来轻声道,"得给把门的使点钱……"
  李越点了点头,谢了他一声,转过身来低声道:"看来有点麻烦。"他们两个的担子里藏着从摄政王府顺出来的珠宝,要是真搜,可就漏馅了。
  莫田皱眉:"爷,怎么办?要动手吗?"
  李越摇摇头:"尽量不要。不行到天快黑的时候再过城关,真要万不得已动了手也方便。"
  两人这下子也就不急了,坐着尽消磨时间。眼看天快黑了,城门将要关闭,才挑起担子匆匆往城门赶去。果然查得挺严,李越正在想是不是递点钱过去免得麻烦,就听旁边一阵喧闹,扭头一看,一个军士拖着个少年从小巷里走出来,一面用靴子踢他一面骂道:"小兔崽子,还藏?老子看你能藏到哪去!惹火了老子,抓你去做军奴!"
  李越看得眉头一皱。那少年身体瘦弱,显然还未成年,被他踢在胃部,痛苦地蜷着身体,一口口呕吐。有一口吐在那军士靴尖上,登时引得那军士大怒,靴尖大雨似地落下,踢得少年大张着嘴,连吐也吐不出来了。路人纷纷侧目,只是没人敢上前去拦。李越迟疑一下,走上去轻轻将那军士往后一拉:"这位军爷,要出人命了。"
  那军士被这股柔和的力道一带,明明觉得并不是什么大力,却莫名其妙地连退了几步,不由大怒,手里正好拎着刀,连鞘就往李越头上劈过去:"哪里跳出来的杂种,多管——啊!"最后两个字还没出口就换了一声惨叫,刀当地一声掉在地上,捧着手腕呼痛。李越看也不看他一眼,从地下把少年提起来:"怎么样?还能走吗?"
  少年脸上全是污物,面目难辨,虽然还在干呕,却点了点头。李越拉着他一转身,城门上把守的几个军士已经拔刀逼了过来:"这是拉来的民伕,你敢劫人,还敢伤人?"
  李越冷冷一笑,低声道:"教出你们这样的兵来,根本是为将者的耻辱!"他声音很低,几个士兵还没听清楚,李越已经抢先出手,只听唉哟连声,几个士兵全变做了滚地葫芦。李越早盯上了旁边的两匹马,得手之后飞身过去,袖中匕首一划,马缰握到手中,翻身上马,将藏着珠宝的筐子往马鞍前一放,招呼莫田:"上马!"一面驰马过去将少年提了起来放到身后。莫田也是提着筐子翻上马背,两人一前一后往城门口冲去。
  城门口此时只剩下一个士兵,想关上城门都来不及。李越手一扬,一支锡簪子擦着他脑门过去,惊出他一身冷汗,只站着干吆喝却不敢追上去。旁边的百姓自然乐得看热闹,谁会上前阻拦,由着这三人二马自由自在冲出了城关,踏上了西定的土地。
  城关外是一片荒地,当年被逃荒的饥民连草根都吃光了,显得更加荒凉。偶然有几棵树,树皮也被剥得差不多,又是冬天,光秃秃地支着几根枝子,也不知明春能不能活。李越看看云州士兵并没有追上来讨打的意思,也就放慢马匹,回头问少年道:"你是南祁人吗?"
  少年抬头看着他,眼神里全是感激:"不是。我就是在客栈里做做工,没想到被他们拉去当兵。这些人天天到处抓人——"声音突然停住,眼神变得惊讶狠戾起来。
  李越侧着身子,并没看见他的神情,只道:"那你有什么地方能去?"话犹未了,后心突然一凉,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反应,向侧前一扑,翻下马背,后背上已经被血染红了。少年坐在马背上,手里握着把匕首,惊慌地去控制突然被惊到的马匹。莫田大惊奔过来看李越背后的伤,李越的眼睛却只盯着少年,缓缓道:"原来是你!"
  少年好容易勒住马缰,挺一挺胸道:"是我!我说过要杀你为三皇子报仇的!我还当你死了,原来还活着!只怪我学艺不精,杀不了你!你杀了我吧,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正是当年在云州城外假扮饥民行刺李越的那个少年。一年多未见,他个子稍微长了一点,却还是十分瘦弱,脸上被泥土和自己吐出的污物糊了一层,李越一时还真没认出他来。
  莫田怒极。李越反应得快,匕首虽然入肉划开一条长长伤口,却并不深,包扎一下便可止血。可是他们分明是救这少年,怎防着他竟会刚刚道谢便下毒手!上前一步将少年从马上扯了下来:"小混蛋,你想死,我成全你!"
  少年虽是尽力挺直了身体一副倔强模样,却毕竟是身体不济。莫田一拳过去,他便蜷起了身体,吐出来的胃液里也带着血沫。莫田还要打第二拳,被李越拦住了:"算了,让他走吧。"
  少年蜷在地上挣扎,闻言却勉强抬起头来嘶声喊道:"不用你当好人!你杀了我,有种的快杀了我!小爷反正也不想活了!你杀了多少人,还差小爷一个?"
  李越的目光陡然冷厉,突然大步过去一把将少年拖起来。旁边就是一条小河,李越拖着人走到河边,揪着头发将少年的头按进了水里。河水正是冰冷刺骨之时,少年立刻翻腾挣扎起来,双手在岸边土地上乱扒。李越一只手牢牢按着他,直到他呛得几乎闭气才将他拉出来,等他刚喘了一口气再按回去。如是几次,少年就再也无力挣扎。李越将他往地上一扔,冷冷道:"你现在还想死吗?"
  少年咳呛着,痛苦地蜷起身体,尽量离河水远些。在这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淹死——他不愿意!李越冷冷看着他:"你还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死,就敢在这里喊自己不怕死?要是你现在还想死,我马上成全你,怎么样?"
  少年紧闭着嘴,不敢出声。他确实从来没有尝过死亡或者是如此接近死亡的滋味。冰冷的水灌进口鼻,直冲到肺部,胸膛因为窒息如同要爆炸一般,眼前一片黑暗,这一瞬间他才知道,死,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李越不再理他,径自上马,从怀里摸出块银子扔到少年身边:"滚回你家里去,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别再到处叽叽歪歪地叫什么不怕死!"
  少年看着银块滚落身边,勉强抬起头喘着气道:"我没有家。"
  李越头也不回:"那就随便滚到什么地方去!否则旁边就是河,你随便!"
  少年蜷在地上,看着两匹马绝尘而去,手里的银块渐渐捏得温热,忽然爬起身,踉跄地追着马迹跟了上去。
  李越和莫田进了西定的城镇,第一件事就是买几件衣裳,把两人从头到脚换了一遍。现在已离开了南祁,认识他的人已经很少,自然也不必那么邋邋遢遢地遮人耳目了。筐子里那些不值钱的货物扔掉,两人摇身一变,成了贩药材的商人,马背上驮着成包的药草,除了给莫田准备的一些刀伤药,全都是些价值不高药味不小的东西,除非是同行,否则谁也不想靠那些东西太近,更想不到里面藏了价值连城的珠宝。
  两人就这么牵着马大模大样地在城里逛了逛,然后找个地方坐下来吃饭。茶楼酒肆最是消息流通的地方,有多少人吃饭,就有多少人说话。李越和莫田刚坐下来,就听背后一桌上有人正说得起劲:"听说平河河道又换了人了?"
  "没错。从前的林河道又撤了,听说换了个姓刘的,是礼部尚书的侄子。"
  "礼部尚书的侄子?他会治水吗?"
  "这谁知道。反正这么见天的换来换去,一旦出了事又是咱们老百姓倒楣!好在现在冬季枯水,一时还出不了事,我正想着要么就搬家呢。你老兄是知道的,兄弟我教书过活,手无缚鸡之力,肩挑不起,腿跑不快,年年这么折腾,可实在受不了!"
  "林河道不是治水治得好好的吗?去年撤了又复职,今年怎么又撤?"
  "你这就不知了。林河道不是当年九皇子举荐的吗?本来去年就撤了的,因为九皇子在南祁那摄政王处得宠,是摄政王非要复职。如今摄政王被诛,九皇子也死了,不撤他撤谁?这些事儿,说来说去不还是那么一套吗?"
  "哎,要是人家真有治水的本事,谁举荐的有什么要紧?"
  "你傻啊!河工里有多少银子啊,人家不给自己人,倒给个外人不成?何况如今连九皇子死了,棺材都不能埋进皇陵里去,更别说他举荐的什么人了!"
  "哎,说到底都是先皇的骨肉,为什么死了还不能进皇陵啊?"
  "这谁知道。反正是皇上不许,说什么甘心为宠,有辱皇家血脉什么的,说是根本不承认他是皇子。"
  "这……这也过了吧?要说去做质子,也是那南祁摄政王混蛋,关九皇子什么事啊?再说那年赈灾,都说若不是九皇子在那摄政王面前求来的,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呢!"
  "可是听说那摄政王被南祁皇帝诛了之后,九皇子素衣麻裳,在大街上给他哭吊,公然以未亡人自居,这可是把咱们西定的脸都丢光了。皇上说了,这种寡廉鲜耻之人,死了也难见列祖列宗,自然不能进皇陵。听说本来是要送他回他母妃的家乡去,后来又不知怎么连这个也省了,就在京城边上山里埋了。"
  喀地一声轻响,李越手里的筷子断成了四截。柳子轻,你欺人太甚了!
  莫田抬头看了一眼,知道这时候不该说话,转开目光,一眼看到门口,不由一怔,低声道:"爷,那小子跟上来了。"
  李越转头一看,果然是那少年,蔫头蔫脑地在街上走,挨个门口看一看,不时被人当做乞丐驱赶。李越冷冷道:"不必管他!吃过了我们就走!"这时少年已经走到门口,一眼看见李越坐在里面,眼睛顿时一亮,但看李越正眼也不看他,又缩了出去。一会儿李越和莫田吃完饭出门,见他坐在对面街边啃一个烧饼,一见李越出来,立刻站了起来。李越根本没心思再搭理他,翻身上马提缰就走。少年匆匆把手里的烧饼掖进怀里,拖着脚步跟了上去。莫田被他烦得不行,低声道:"爷,要不要我去教训他?"
  李越冷笑了一声:"他爱跟就跟,看看是他两条腿快,还是马四条腿快。"
  莫田想想也是,道:"爷,咱们现下去哪里?"
  李越目光冷锐如刀:"京城!"柳子轻,子丹已经死了,你还要再给他扣一顶寡廉鲜耻的帽子来侮辱他,你真当这世上就再没人能为他出头了么!

《天变》朱砂 ˇ不识故人ˇ

 玉京还是原来的样子,李越站在城门口的时候微微有一点感叹,物是人非。
  因为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莫田去找了个客栈先歇下,李越独自去先探一下皇宫的地形。是的,他要进西定皇宫。进去以后怎么办,他还没想好,可是心头郁积着一股怒气,不发泄出来会把自己憋死!
  西定的皇宫与所有的皇宫一样,隔着老远就划出一片禁区,龙精虎猛的侍卫站成一排,老远就在制造出行人止步的气场。李越在邻近的一条街上捡了个茶馆坐了下来,用眼睛默默观察,计算着宫墙的高度和侍卫来回巡查的时间。因为没有宫内的地形图,恐怕不是一次能成功的,应该先在夜间去探探路,然后再动手。
  李越正在心里默默打算,忽然觉得背后有两道目光盯在自己身上。特种兵的职业训练让他对于别人的目光十分敏感,这两道目光是直直贴到自己身上来的,也就是说,有人已经注意、并且在观察他了。
  李越若无其事地敲敲茶壶:"伙计,添水。"同时半转过身,余光一扫,揪出了那个坐在角落里的人。年纪不大,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跟莫田差不多。五官端正,眉目间带些儒雅之气,身上的衣裳是天青色细棉布,不富贵,却也不寒酸。李越记得刚才一进门的时候看到过他,当时他对桌还坐着个客人,两人推杯换盏,似乎在谈生意的样子。现在对桌的客人已经走了,只剩下他一个坐着不动。
  李越不动声色地转回身去,在心里把自己认识的人都过了一遍,然后确认自己不认识这人。当然,他不认识,不代表风定尘不认识,也不代表此人不认识风定尘!
  宫门外的侍卫又换了一班岗,李越便立起身,结了茶钱,慢慢走了出来。拐过两条街,他就确定那人在跟踪他。脚步极轻,跟踪的要诀掌握得很好,并不着急贴上来,反而缀得很远。如果李越不是在茶馆里就注意到他,可能现在还发现不了他在跟踪。
  到底是什么人?现在如果动手会不会打草惊蛇?李越心里急速盘算,终于还是往小巷里走去。莫田的伤还没好,不能让人跟踪到客栈去。
  正是午后,街上行人不少,李越拐进一条小巷,突然蹿到墙角,几步上了墙头,把自己伏在那里,静静等着。那人追得很快,片刻之后,就从墙边露出了头。他也是个机警之人,一看面前这是条死胡同,而且里面没有半个人影,立刻就想往后退,可惜他再快也没有李越快,刚刚转过一半,李越已经跳下地面,扭住他的手臂往后一抬,将他牢牢压在地上,冷冷道:"跟着我做什么?"
  那人猝然遇袭,竟然也翻腕侧身,另一只手直扣李越咽喉。只是他的身手没法与李越相比,动作刚做到一半,已经被李越压到了地上。两人都是闷不作声地交手,只到李越开口说话,那人身体一震,脱口道:"王爷!"
  李越一怔,手上又加了加力,沉声道:"谁是你的王爷!说,你是什么人!"这人可以肯定是认识风定尘的了,但李越可不打算就这么承认。
  那人听李越一口否认,不禁也怔了怔,随即拼力扭过身子,想看清李越的脸。李越手上稍微放松一点,容他转过半边身体,也看着他:"你是什么人?"
  那人怔怔看着李越,目光忽然往他手腕上转去。李越心里明白他想看什么,风定尘手腕上原有三星伴月的朱红胎记,只是他在铁骏军中受烙刑之时已经被烫掉了。果然这人从他衣袖缝隙里只看到大片的疤痕,目中不由露出失望之色,勉力道:"抱歉,在下认错人了。"
  他痛快地认错,李越也不好再怎么他,放松了力道让他起身。想不到这人一爬起来便长身一揖:"在下眼拙,得罪了阁下,可否移步,容在下置酒陪罪?"
  李越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淡淡道:"这倒不必了。我还有事,阁下请便吧。"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转头就走,却听那人在背后道:"阁下可是想进皇宫一游?"
  李越站住不动,冷冷道:"阁下可知,从来都是祸从口出,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那人却没半点害怕的意思,笑嘻嘻走上来,掸掸刚才弄脏的衣襟,道:"在下手中倒有张皇宫地图,不知能否派上用场?"
  李越转回身来,皮笑肉不笑地道:"不知阁下是什么人物,居然连皇宫地图都有?想来官府若是知道,必定大感兴趣。"
  那人看着李越活动十指,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微笑道:"这又何必。在下也是一片好心。不知阁下进宫所为何事,在下能否帮上点忙?"
  李越觉得这人怎么自来熟,真是哭笑不得,索性一伸手道:"既然阁下如此热心,地图拿来。"
  那人嘻嘻一笑:"地图不在手中,阁下若有兴趣,请至寒舍一叙如何?"
  李越也是艺高人胆大,想着莫田不在身边,即便有什么变故,自己没什么顾忌也能全身而退,居然就点了点头:"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明显犹豫了一下,而后道:"在下,文程。"
  若是别人,见他这样犹豫,只怕便会以为他说的是假名,李越却是心中一震,表面上却又是云淡风清:"哦,文公子。"
  文程双眼紧紧盯着李越,见他不动声色,似乎隐隐有些失望,道:"还不知兄台贵姓?"这一会,阁下又变兄台了。
  李越心里真是好笑。久闻大名的文程,居然是这么个自来熟的人物,嘻皮笑脸,十足的无赖模样,若不是有人不可貌相的古训在前,很难让人相信他就是弄到密室里那一堆资料的人。那些东西要放在他原来的时代不算什么,但在交通信息如此不发达的这个年头,已经很不容易。
  "姓李。"没说名字。
  "哦,李兄。"文程一对狭长的凤眼弯起来,笑眯眯地走在他身边,"李兄身手不凡,不知是做何营生,到西定来有何要事?"
  李越不动声色:"身手不凡不敢当,平平而已。"言下之意,是你太菜。
  文程露出点郁闷的表情,却并没影响他的喋喋不休,围着李越左边右边的打转,直到走到一座小院门口,文程才停下眉飞色舞的表情,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就是寒舍,李兄请。"
  门一推开,里面先传出来一声清脆的叫声:"爹!"
  爹?李越一头黑线。这样的人,像个爹样吗?
  跑出来的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脸蛋圆得像个包子,身上裹着红通通的小棉袄,活似一个会滚的球,一头就扎在文程腿上:"爹!你给我带糖了吗?"
  文程笑得十分和蔼:"唉呀,爹忘记了,等下叫阿风去给你买一包好不好?"说着将小女孩抱起来转向李越:"这是小女文可,小名叫做乐儿。乐儿,叫叔叔。"
  李越对小孩子没有什么经验,也不知怎么对付,只是点了点头。小女孩用圆溜溜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即回身抱住文程的脖子:"阿风又不见了,讨厌!"
  文程很无奈的样子:"小孩子不可以没礼貌,快叫叔叔。"
  乐儿不大情愿地叫了一声,顾自去揪文程的衣领玩。里间这时者走出一个妇人,轻声道:"夫君回来了?"
  李越仔细看了她一眼。很清秀安静的一个女子,说不上出色,却也不是庸脂俗粉。这就是让文程消失的真命天子?关于文程的事,这些日子莫田也说过一些。文程不是南祁人,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他是风定尘在行军途中救下来的,当时他染了病,独自倒在因为战乱而空无一人的荒村里等死。当时风定尘还只是个副将,他本来是打算打文程拖出去扔在旷野里而自己在那屋子里过夜,是文程一睁开眼就说自己知道敌人驻扎地愿意带路,风定尘才将他留了下来。后来这两人是怎么发展的连莫田也不是很清楚,因为当时他只是个军奴,风定尘还没有力量给他脱籍,因此他不能常跟在风定尘身边。他只知道后来风定尘战无不胜,有文程相当的助力,再后来风定尘当上主将,文程就成了他的铁血十二卫之一,而且名次排得很靠前。那时风定尘身边已经有了男宠,可是对文程,他始终与众不同。只是在班师回京的时候,文程与风定尘头一次起了争执,风定尘几乎□了文程,只是被手下的铁卫劝了下来。然后,文程骑马出走,等风定尘追上去时,只找到雪野里一具鲜血干涸几乎被啃光了的尸体……就是那时,风定尘发誓再也不碰身边的人,于是就有了简仪的自入西园。
  不过,李越真看不出风定尘喜欢文程什么,也看不出文程和眼前这妇人有什么特别的深情,倒是对女儿的宠爱一望便知。不过文程似乎并不在意,将女儿抱给妻子,笑眯眯转头向李越道:"李兄,请。"
  文程的屋子干净整齐而缺乏特点。李越默默观察了一下,断定此人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没谱。一般人的屋子都有自己的特点,而这间屋子除了干净找不到别的,要么此人根本没把这里当做家,要么就是他时时都在隐藏自己。
  "文兄的地图呢?"
  文程受宠若惊般地笑:"不敢当不敢当。在这里。"
  李越看看那张绘得十分仔细的图,皱皱眉:"文兄怎么能证明这是真的?"从图上看,西定皇宫内各宫殿的位置都有标明,甚至几处明哨也标了出来,不过那些细致的东西就没办法知道了。
  文程依然是笑嘻嘻的:"如假包换。"
  李越笑得冷淡:"口说无凭。"
  文程一扬眉:"在下愿陪李兄走一趟。"
  李越也扬起眉,上下打量他一遍,那意思不言而喻。文程打个哈哈:"这个,在下的身手李兄可能看不上,不过,在下有个兄弟还能凑个数,不知李兄肯不肯笑纳?"
  李越抱臂,似笑非笑:"在下与文兄不过萍水相逢,文兄何必如此殷勤?"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文程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目光不着痕迹地又往李越衣袖处溜去。李越忽然觉得心里有些软,轻咳一声起身道:"在下还有事,今日先告辞了,改日拜访。"
  文程依依不舍地送他出来:"李兄早些来啊。"李越瞧他一眼:"只要文兄不再跟踪在下,在下定然前来。"
  李越出了门便在附近街上连转了三个圈,确实身后绝对没有人再跟踪才回到原来的茶馆,拉着伙计问道:"方才坐这一桌的那位是什么人你认得么?"
  小伙计眼睛望天想了想,一拍脑袋:"啊,是程先生啊!他是开古玩铺子的,铺子就在东街口。"
  李越要了壶茶重新坐下,可是小伙计也说不出什么来,只知道此人前些年从外地搬来,常来这茶馆谈生意,别的就不知道了。李越有点失望,结了钱回到客栈,还没进门就看见街道对面墙角下蜷了个人,不由头痛地叹口气,这小子居然又赶上来了?他心情恶劣地过去:"你阴魂不散地跟着我做什么?"
  少年把身体往后缩缩,不敢答话。李越冷冷道:"银子不够?"
  少年赶紧摇头。李越失去耐心,一把拎着领子把人提起来:"那就滚远点!"一句话没说完,少年身上当地掉下来一块东西,李越低头一瞧就是自己给他的那块银子,半点也没动过。
  李越停了一下,弯腰捡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他,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接着一发不可收拾,空城计唱个不停。李越死死盯了他一会,直到把他盯成小小的一团,才转身往客栈里走:"进来!"
  少年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亦步亦趋地跟上。客栈老板有心将他当成叫花子扔出去,却被李越的目光扫回去了。李越带着他直进了房间,莫田已经准备好了饭菜,一见不由惊讶得站了起来:"爷,这小子怎么又粘上来了?"
  李越扔个馒头给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乖乖站着,馒头在手里捏一捏,立刻就是五个黑指头印:"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反正三皇子叫我小武。"
  小武……李越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曾经有个侍卫叫小武来着。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去把手洗了,坐下吃饭。吃完了就滚。"
  小武固执地站着不动。莫田没有好气:"没长耳朵!"
  小武只看李越:"你为什么不杀我?"
  李越冷冷横他一眼:"毛都没长全的小子,你知道什么是杀,什么叫死?"
  小武刚刚被他激得要跳起来,随即想起河水中的经历,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李越冷笑:"吃你的饭吧。"
  这次小武倒是听话了。李越不再理他,示意莫田走到离他较远的窗边,轻声道:"我刚才见到一个人,他自称叫文程。"
  莫田猛地一震:"文程?怎么可能,他——"后半句话突然咽了下去,如果人人都以为已经被诛的摄政王仍然活着,那么文程为什么不可能也活着?
  李越望着外面,天已经黑了,冬天天黑得很早,这一会已经上了灯。
  "他认出爷了?"
  "我没承认。他找不到胎记,看样子也不敢肯定。"
  莫田怔了一会:"如果真是文程就好了,他,他能帮上不少忙。"
  李越锋利地看他:"你觉得他会帮我?"
  莫田哑然。毕竟现在这个身体里是李越而不是风定尘,谁敢说文程就会帮忙呢?
  李越淡淡一笑,伸手推开窗子:"不过这个人,确实不简单——"单字出口,李越已经突然探出身体,猛然往上一甩手。这里是二层,上面就是飞檐,李越这一甩手,顶上突然一声闷响,一个人影竟从上面掉了下来。不过他刚刚下坠,李越已经伸手捞住了他。这人也算是反荧快的,借力就蹿进了窗子,不过刚一进来,就被李越横身压在了墙上,一柄匕首已经抵在喉咙上:"文程叫你来的?"
  那人一身黑色夜行衣,本来用黑巾蒙面,现在已经被李越扯了下来,露出一张平凡的脸,也是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神色里带点惊讶又带点不服,但还是回答:"是。"
  李越倒没想到他答得这么痛快,皱皱眉:"你倒爽快。"
  那人坦然:"公子吩咐过,阁下问什么就答什么。"
  李越哦了一声:"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北风。"

《天变》朱砂 ˇ夜探ˇ

 李越再次坐在文程的屋子里,对面站着北风。文程和莫田在最后面的屋子里不知说什么,隔着好几进房子,有顺风耳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北风也在不停地打量李越,终于道:"早听说摄政王军功卓著,不想身手也是如此高明。"
  李越客客气气地点点头:"过奖了。"心里却想,军功是摄政王的,身手才是他自己的。
  北风眼里有掩不住的兴奋:"不知在下能否与阁下切磋一二?"分明的是好武成癖的模样。
  李越无奈地摇头:"在下只会杀人,不会切磋。"
  北风脸色微微一沉:"阁下怕我不经一打?"
  李越看看他:"你的名字就叫北风?"有姓北的吗?
  北风摇头:"我没有姓名,就是北风。"
  李越想这就是代号了,不知有了北风,有没有东风西风。这个北风身手不错,当时虽然被自己制住,恐怕一是没有料到自己会突然出手,二是因为有文程的嘱咐不敢出全力,真要是打起来,应该是个够分量的对手。文程身边跟着这种人,果然不简单。正想着,文程已经从门口进来了,完全收起了那副嘻皮笑脸的模样,淡淡道:"李兄久等了。"
  李越欠欠身:"文兄客气了。莫田呢?"
  文程坐下来:"老七身上有伤,李兄也是知道的,他得留下来养伤,恐怕不宜再陪着李兄了。"
  李越了然:"是莫田自己的意思?"
  文程淡淡道:"我是他二哥,这点小事还能替他作主。"
  李越摇摇头:"我劝阁下还是不要随便替别人做主的好。虽然你是他二哥,但有些事也未必能做得了主。"
  文程眼中闪过一丝怒气:"莫田是殿下的侍卫,可不是李兄的吧。"
  李越淡淡道:"我本来也没把他当侍卫。"
  文程断然道:"无论如何,老七是不能再跟着李兄了。而且李越要进皇宫,老七身上有伤,也不方便。"
  李越并不跟他争论什么:"这样也好。有些药在行囊里,三天一换。"
  文程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痛快,微微讶然,从衣袖里摸出一卷东西递过来:"这是西定皇宫详细的地图,北风身手尚可,李兄若是需要,可带他同去。李兄还需要什么,尽管说。"
  李越考虑了一下:"人么就不必了,倒是有几件东西需要文兄帮忙。"
  李越所说的东西,当然是指弩箭、夜行衣、匕首、飞抓一类的东西。文程很快就给他准备好了。想当然耳,如果他手下有北风这样的人,这些东西自然是经常要用得到的。不过李越提出了一项特别要求,就是一套精钢匕首,大小八件,可以当做飞刀用。因为尺寸和形状有特殊要求,因此费了一两天工夫。这两天里李越一直没有见到莫田。他倒也能理解:毕竟他不是风定尘,对于文程他只是个陌生人,不让兄弟跟着他去玩命,嗯,倒也是个好兄长的样子。
  匕首打造的这两天里,李越去了柳子丹的坟地。当然,也是文程替他打探出来的。确实不在皇陵之内,而是在皇陵边的山坡上。孤零零的一处坟,坟前是一座无字碑。如果没有文程提供的消息,李越觉得自己永远都找不到他心爱的人埋在哪里。
  坟地四面连个围墙都没有,只有几棵松树,树梢上有个鸟巢,空的。地下是枯黄的草,卷曲干瘦,一块一块的生长,很不均匀。李越在坟边坐了下来,伸出手轻轻摩挲光滑的石碑面,触手冰冷,像死人失去温度的皮肤,会凉到心里去。
  李越静静坐着,用不着去回忆,回忆就会自己潮水一样涌上来。一颦一笑,一歌一哭,其实都历历在目,从来不曾忘记。他忽然觉得有些茫然。进皇宫,然后杀了柳子轻?杀了他,然后呢?西定大乱?这就是柳子丹希望看见的?好吧,就算这是柳子丹乐见其成的,那再然后呢?其实他真想在这里一直坐下去,一直陪着他,而不是一个人去面对今后的生命。可惜,这不可能。
  回到客栈时天色已经黑透了。一开门,一道劲风毫无预兆地扑过来。李越一伏身,从对方肘下扑进去,拳头准确地击打在肘关节上,同时屈膝在对方两腿间轻轻顶了一下,冷冷道:"北风,这种游戏并不好玩!"
  北风按着腹下退开去,李越留了力,但那个地方不必用力也会痛的,只是痛的程度还可以忍受:"你怎么知道是我?"
  李越没有回答:"还好你没尽全力,否则我只有杀了你。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搞这种把戏。我说过了,我不会跟人切磋,只会杀人!你是高手,如果你尽了力,我就没法收手。"
  北风直起身来,腹下的疼痛已经缓和,手肘的酸痛却还不消:"公子让我来给你送东西。"
  一排匕首在桌上排开,李越一一拿起来审视掂量。北风在一边看着,眼睛闪亮,好似孩子看见了糖。李越淡淡看他一眼:"你是文程什么人?"
  北风警惕地看他一眼:"抱歉,公子说今后我不必再回答阁下的问题。"
  李越勾勾嘴角,将目光转回匕首上,突然反手一掷,一柄最小的匕首飞射而出,深深地陷入窗棂中。北风的目光紧追着他的动作,一瞬不瞬。李越走过去拔下匕首,三柄最小的匕首尾部都系着细筋线,如果不是射入目标物太深太难拔出,都可以拉着筋线将匕首收回来。
  "质量不错。"至少在现在这个世界,已经是很好了。
  北风略微点点头:"公子让我来送个信,京城中今日突然戒备森严了许多,现在还不知是为了什么,阁下最好是再缓一缓出手。"
  李越眉一扬:"戒备森严?"
  北风点头:"似乎是有什么人要来。"
  李越沉吟一下:"我今晚去探探。"
  北风并不反对:"我跟你一起。"
  李越也不反对:"只是探探,不一定出手。"
  北风点点头。这人一向不多说话,只除了谈论武功。
  李越忽然想起来:"小武呢?"
  北风简单地回答:"在公子那里。"现在那小孩是被文程关在屋里,省得他一直嚷着要来找李越。
  李越点了点头。照他的意思,是想让小武也留在文程这里,毕竟他前路漫漫,自己都不知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当然不能让个黄毛小子跟在身边,既是累赘,也对那小子没好处。

  西定皇宫的戒备果然比前几日森严了许多。单是门口的侍卫就增加了一半。不过这些人对李越来说跟木头桩子也差不了多少,他和北风在暗影中穿行,如入无人之境。
  文程第二次拿出来的地图十分详细,甚至标明了柳子轻习惯在哪个妃□中留宿或是不召妃子时惯于在何处休息。李越觉得既然宫里突然戒备森严,柳子轻应该也就没了寻欢作乐的心情,因此多半还是应该在流光殿休息。
  流光殿外果然更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足以证明里面呆的是重要人物。李越对北风打个手势,看着他会意悄悄退走,不一会远处就传来呼喝之声,引得流光殿外的侍卫也纷纷将注意力转向外面,李越趁机翻上了屋顶,迅速将自己伏进了屋脊下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流光殿其实并不高大,因为建筑都是亭台楼阁的式样,并非那种深檐大殿的格局,这有个好处,就是坐在殿内也能对外面的动静一览无余,可是缺陷就是如果有人揭开上面的屋瓦,就能听到里面人谈话的声音。
  屋瓦下面是承尘。李越贴着缝隙看下去,巧得很,下面的三个人他都认识:柳子轻,晏平,还有一个是铁骊。
  柳子轻如今龙袍玉带,脸上那吊儿啷当的表情也收敛了许多。铁骊似乎又瘦了些,神色剽悍,坐在那里自斟自饮,脸上似乎能刮下一层霜来。晏平看看他的表情,笑道:"其实铁骏死了,六王子该高兴才是。这样一来,北骁就只剩下一个大王子了,六王子继位的希望就更大了几分。"
  铁骊哼了一声,冷冷道:"只可惜在下回北骁还不知何年何月,现在说什么继位岂不笑话!"
  晏平马屁没有拍对地方,却是面不改色,笑道:"六王子何必着急,隐忍方能成事,如今南祁平定内乱,正是士气高昂之时,不宜硬碰。"
  铁骊看一眼柳子轻道:"其实我的意思还是应该联合东平。如今东平王病危,眼见便是长皇子继位,我们正应去联系才是。一来东西夹击可灭南祁,二来,恕在下直言,东平到底离北骁近些,只怕在下还能得些助力。"
  柳子轻一直忍着不说话,此时终于忍不住了:"六王子真当那王皙阳是易与之辈?别的不说,就看他封锁山路,将他兄弟和剩余的几千士兵生生封在深山之中,就知道他心狠手辣!别忘了,那里面还有你北骁军士呢。"
  铁骊冷冷一笑:"唯是这样的人,才能成事!"
  柳子轻再也忍不住一拍桌子:"你以为他就会跟你结盟?你可知他当年是如何与我联系的?"晏平连忙对他使眼色,可是已经晚了。
  铁骊一扬眉:"愿闻其详。"
  晏平见自家皇上已经把这话说出口了,再瞒下去只会让铁骊怀疑,无奈道:"当年王皙阳怂恿风定尘运晶石为风定羽修陵墓一事六王子知道吧?"
  铁骊点头。他当时还是南祁的工部侍中,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想修一条大路,利于我北军奔袭吧?"
  晏平苦笑:"当时他也与我皇联系过,约定同时起兵,在南祁都城会合。彼时北军在前,东平援军在后,将与我皇联手,就在南祁都城将北军围而歼之。到时北军长途奔袭恶战,强弩之末,必然不敌,所以……"
  李越趴在屋顶上听得满头黑线。记得当时他还在想以东平的实力与北骁联手等同于引狼入室,没想到还有这一手,果然王皙阳这小狐狸真人不露相呢!
  铁骊也给惊到了,半晌没说话。晏平笑笑,道:"所以六王子还是不要再想东平之事了,我们两家合作不是更好?如今南祁边防颇紧,一时不能动手,但两国既然结盟,早晚会有机会的。六王子稍安毋躁吧。"
  铁骊可没这么好耐心。柳子轻如今好歹已经是西定皇上了,可他离着继位还远着十万八千里呢,当然着急。他本来并非不能隐忍之人,可是当时手中有兵,心中有策,自然稳当,如今却是巢穴尽失,铁家军剩余不到三成,寄人篱下,当年那份笃定不免也随之散去了。其实依他看来,东北联军进攻南祁之时,西定就应起兵相应,东西夹攻,南祁必灭。可恨这柳子轻实在是个庸才,竟然被那武威将军送来的珠宝美人迷花了眼,又听他说什么诛灭摄政王后便与西定重新结盟,两国平等,将来取下东平,二国平分云云,居然就同意了!全不想西定离东平有多远,将来就是拿下东平,西定能分到什么好处?白白丢掉了大好时机。如今南祁内乱已平,云州反加强了守备,其意不言自明。不要说将来瓜分东平没什么希望,就是自己本想借助西定之力返回北骁,看来也是渺茫了!
  晏平见他一张脸冷得能刮下霜来,深恐自家皇上说错什么话,一时激怒了他失去理智。虽说铁骊如今手边不过数百人,但个个训练有素,悍不畏死,将来打起仗来是支奇兵,自然万不能丢掉。何况铁骊本人武功尽有,自家皇上虽然也学过开弓走马,却远不能与之相较,自己更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殿外虽有侍卫,防着消息走漏,都站得很远,若是闹得铁骊发疯动起手来,只怕叫侍卫都来不及,当下笑道:"六王子且莫着急,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六王子年纪尚轻,何必着急?六王子也知我国多年为南祁所辖,单是年年的大笔贡银,便掏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如今说到用兵,六王子是内行,自然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是银钱不给,任什么天赐良机也只好眼睁睁看着溜过。依我皇的意思,先与南祁虚于委蛇,六王子操兵,我等敛粮,休养生息数年,再图起事,岂不一举成功?强似勉强出兵,若万一不胜,可不连退路也无?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六王子与我皇同仇敌忾,正该彼此照应才是。六王子看下官说得可对?"
  铁骊心里连连冷笑。他也是慌不择路,才投到柳子轻这里来。来了不久便发现西定如今这班人,勾心斗角的阴谋之才尽有,却不是那扩土开疆的雄才。西定多年国库空虚不假,但柳子轻个人及其外戚手中金银财宝却多如牛毛,只不舍得拿出来半点。想着自家军队疲软,正是畏战的借口,口口声声只说做长远计,其实却是不敢冒半分的险。铁骊是北骁人,自来奉行兵无不险,真有战机之时纵然只有三分把握也必拼尽全力,如今遇上西定这一帮人,心里真是十二分的鄙夷。只恨自己虎落平阳,不得不低头与此等人共事,日后纵能成功,也得算一桩耻辱了。
  晏平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已经将他说动,笑盈盈道:"六王子是明理之人,我皇也是极看重六王子的,何况大家在一条船上,万万不可有二心哪。"
  铁骊实在忍不住。他是飞在草原上的鹰,却要与地下的黄鼠做盟友,更何况这些人还要当着面的说瞎话。马背民族剽悍直率的性格忍不住跳出来,冷笑道:"是么?在下此时倒也没有三心二意的资本,但晏大人,今日玉京突然戒备森严,迎接的却是哪位贵客?西定早派人去中元联系过,难道真当我铁骊的眼睛是瞎的么!"
  晏平一怔,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但铁骊目光炯炯,势不能再当面说谎,只好强笑道:"六王子何出此言?不错,明日确有中元使者至,但人尚未到,我皇亦未知究竟是哪位皇子的势力,本待明日见面后再告知六王子。六王子若这般说,可是未免太见外了。"
  铁骊冷哼一声:"是么?那可真是要多谢皇上了。如此说来,西定有了中元皇子做靠山,铁某就该是用不着了。"
  晏平连连向柳子轻使眼色,柳子轻也只好忍气道:"六王子这是什么话!你方才还说,西定离北骁太远难得助力,如今中元与北骁接壤,若是能得其助力,对六王子登上王位岂不大有好处?"
  铁骊也是在人屋檐下,不能太过张扬,闻言也缓下语声道:"既是如此,还请皇上言之无讳,究竟是哪位皇子派人前来接洽?"
  晏平看看实在瞒不过去了,只好苦笑道:"应是七皇子府中幕宾罗辉。"
  铁骊低头想了想:"七皇子,元文景?据在下所知,如今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似乎还不是这位七皇子。"
  晏平笑道:"六王子是聪明人,若是自觉有把握继承王位的,谁还会与外人联系?"
  铁骊道:"但选人也须选准,若是一番折腾之后才发现选错了人,岂不是一场空!"
  晏平笑笑,道:"六王子这话说得不错,但元文景颇有诚意,说是若大家联手,先送我们一件礼物。"
  铁骊嗤之以鼻:"什么礼物?金银财宝,还是美女妖姬?"西定君臣眼里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晏平却神秘地一笑:"六王子可知,东北联军在北山为何三日强攻,却难冲破三百余人的防线?"
  铁骊呼地站了起来:"什么!"
  晏平笑得极是得意:"元文景派来的人身上带着一份弓箭制造秘图,倘若大家联手,这份秘图就是我们的了。"


《天变》朱砂 ˇ横生枝节ˇ

"弓箭秘图?"文程双目炯炯,"都说东北联军败在数百副秘制弓箭之下,只是南祁对此秘密保守极严,外人只是听说而已。中元人怎么会知道?"
  李越的手指在袖子里摸着冰冷的匕首:"应该是有特训军逃出性命,流落到了中元。也许是周醒,也许是陆韬,也许是别人……"
  文程沉吟:"十二弟么?"
  李越转头看他:"罗辉是什么人?"
  文程哼了一声:"他是元文景的一名谋士,少年时便有文名,只是屡试不中,被元文景收在府中为幕宾,算是心腹之人。"
  中元的资料李越在密室里读过。中元皇帝元逢已经五十余岁,共育有十六名皇子,长成的有十二人。长子元文谨是后宫宫女所出,身份卑微,虽然是长子,却不受重视。次子元文鹏便是中宫所出的嫡子,但一向身体极差,深居简出,只能静养,不能劳累。因着长子嫡子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储君难立,导致已长成的十二子人人都有野心!目前最有希望的是五子元文浩,因其母是得宠的妃子,本人也是文武双全,因此极得元逢喜爱。这第七子元文景母亲早逝,生前也还有些宠爱,并有一个舅父是大将军,自己从幼便跟着舅父上过沙场,做为皇子而能有军功,也算是个人物了。中元的规矩是皇子长成后都有封地,元文景的封地因是其母正得宠时分封的,有盐铁之富,对他争夺皇位确是好助力。
  李越淡淡道:"我想见见此人。"
  文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北风去打探消息了,等他回来再行商议。不过这件事李兄其实也不必插手,文某在中元还有几个熟人,要打探消息更方便一些。"他本来是巴不得李越马上离开玉京的,现在虽然闹出这件事,知道周醒可能活着,也不愿再与李越有什么瓜葛。
  李越冷冷看他一眼:"文兄不必像防贼似的。我既不会赖在府上不走,也不会强拖着莫田不放。只不过这人如果是周醒,我自然不管,如果不是,文兄可以不管,我却不能。"
  文程无话可说。如果查实元文景府中这人不是周醒,他肯定是不管的,和他又没有关系。他现在急着想打发李越走,只是因为莫田关在屋子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天天的闹他也头痛,只有李越彻底离开才行,到时天下之大,莫田到哪里去找他?不过这些话他怎么好当着李越的面说出来?只好哼了一声道:"既是如此,李兄请在这里等北风回来,在下还有事,先失陪了。"拔脚就走,只怕再呆下去自己不免有些惭愧。
  李越也不在意,坐在堂中静静等着,忽见门边上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顶着两根小辫子对着他看。李越对于这种小花姑娘一向不知怎么应付,只好对她笑了笑。小家伙似乎得到鼓励,居然往里又走了几步,忽然道:"爹爹想让你快点走,别呆在我们家。"
  李越苦笑:"我一会儿就走。"记得这小姑娘叫文可,小名叫乐儿,这名字倒有趣,连起来不就是可乐么?只不知是可口可乐还是百事可乐。
  可乐自然不知他在想什么,十分胆大地爬上他膝盖:"我知道爹爹为什么不让你呆在我们家。"语气中很是自得。
  李越无奈,伸出一只手扶着她,免得她从自己膝盖上跌下去:"为什么?"
  可乐一副万事通的模样:"因为新叔叔总是吵着要去找你。"
  李越心中一动:"新叔叔?"
  "就是刚来我们家的那个叔叔,跟你一起来的。他被爹爹关在后面的屋子里,不准他出来。我想去找他玩,可爹爹说要等你走了才能让他出来跟我玩。"
  李越微微怔了一下,笑了笑。虽然有人背叛,但也有人是真心的:"你爹爹没打他吧?"
  可乐摇头:"我爹爹打不过他,都是阿风把他关起来的。"
  李越忍不住想笑:"阿风很厉害吧?"
  可乐鼓起嘴:"我才不喜欢他!爹爹说让他陪我玩,可是他经常一声不吭就跑了,找都找不到。"
  李越摸摸她的头:"下次你去告诉新叔叔,就说是我说的,让他在你爹爹家好好住着,行吗?"
  可乐点头:"行,我去对新叔叔说。不过爹爹把他看得很严,不让我进去。而且他也不跟我玩,我每次去看他,总听见他在大喊大叫。"
  李越笑笑:"那你什么时候去看他什么时候说,好吗?你家里不是还有个新哥哥来着吗?他现在怎么样?"
  可乐立刻气愤地瞪眼:"什么哥哥!他是讨厌鬼!爹爹也把他关起来了!我去看他,他还叫我黄毛丫头!我的头发明明是黑的,哪里是黄的?隔壁家养的猫才是黄毛呢!"
  李越忍笑:"为什么连他也要关起来?"
  可乐疑惑地看他:"他也说要找你。你给他们很多糖吃吗?为什么他们都喜欢你?"看那样子似乎打算马上在李越身上搜一搜有没有糖块。
  李越摊摊手:"他们不喜欢吃糖。"
  可乐满脸不相信的表情:"可是我喜欢吃糖,要是你给我带糖来,我就跟你玩。"
  李越挠头:"你要吃糖,不会让你爹爹买吗?"
  可乐一脸沮丧:"娘不让我吃。"
  李越献计献策:"可以让你爹带你出去,买糖在外面吃,你娘就不会知道了。"
  可乐摇头:"爹爹说我和娘都不可以出去,只能在家里玩。"
  李越心中一动:"为什么?"
  可乐仍是摇头:"我不知道。爹爹只说叫我要听话。"
  李越疑心顿生。若说文程是离了风定尘来过平常人的生活,身边有个北风也罢了,为何要妻女连门也不出?他仔细打量可乐,这孩子确实长得既不像文程也不像母亲,单从相貌上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血缘关系。
  正想着,后面已经传来呼唤声,可乐噌地滑下李越的腿,紧张道:"娘叫我!爹说不准我跟你玩,你不要告诉娘!"
  李越很诚恳地点头:"我不说。"可乐这才放心地溜了。李越笑了笑,目送她身影消失,忽然猛地侧身,反手挥拳,与背后人相击,借力闪到一边,微愠道:"北风,你能不能别总玩这种无聊的把戏?"
  出手的果然是北风。听了李越的斥责半点表情也没有。他是好武成癖之人,眼见了李越的身手,实在按捺不住心痒,偏偏李越又不肯与他切磋,逼得他只好三番五次背后出手试探。
  李越也很无奈。北风摆明了是没有恶意,但他现在却没这个心情。而且他练的是必杀技,能用一拳打死人就绝不用第二拳,万一动起手来收不住伤了人怎么办?当然北风只会觉得痛快绝不会埋怨,可是谁知道文程会怎么想?本来自己占了风定尘的身体文程已经很不喜欢,若是再伤了他的人,恐怕他没那么好气量接受。
  北风施施然走到李越对面,道:"罗辉行程已近玉京,后日午时可到。"说完了就看着李越,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只有一双眼睛上上下下,不停地在李越身上看。
  李越对这种人头痛到死。不管说什么油盐不进,铁了心就是要跟你打一架,可是碍于身份你还不能真的应战。好在他还知道轻重,不是没日没夜的死缠,现在也只好当做没看见他的目光,径自问道:"如果要截他,在什么地方下手合适?"
  北风对答如流:"城外三十里处是枫林坡,地势稍稍复杂,得手后可带人退入山中,再绕转入城。除此之外都是平地,虽然劫人容易,却难摆脱追击。若要动手,后日巳时须到枫林坡先行埋伏。"
  李越摇头:"不是后日。我想等罗辉与柳子轻谈过回中元路上动手。"
  北风微讶:"为何?难道你不怕那弓箭秘密落入柳子轻手中?"
  李越微微冷笑:"长弓易制,其实不算什么绝密。但对箭矢的消耗惊人,并且携带不易,利于守而不利于攻,就是让柳子轻得到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更不可能仅凭这件东西就称雄天下。反之,如果柳子轻已经拿到长弓的图样,罗辉却又死了,元文景会做何感想?"
  北风上下看他,直言不讳:"难怪公子叫我小心,你果然诡计多端。"
  要是从前,李越会笑出来。因为北风这话特别像他从前那些队员说的:"队长,你这人可真是一肚子坏水!"可惜现在,他笑不出来,一点也笑不出来。
  文程对李越的计划极表赞同,只是对于李越因此还要在玉京多呆几日极表遗憾。李越知道他恨不得自己赶紧走得远远的,因此也不到他家里去讨嫌,闲来无事就到柳子丹坟头上去坐着。
  这天又坐到天过午,估计着正是罗辉一行该到玉京的时候,便下了山往城里走,想有机会先看看这罗辉是什么人物也好。不想刚刚进了城门,背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李越余光瞥到就知是北风,还以为他又是要搞偷袭,刚刚往旁边一闪,便听北风急促道:"事情有变,罗辉被杀了!"
  李越一惊,北风已经拉着他直往文程府中疾走,一面沉声道:"有人在离城五十里处埋伏,杀尽从人,单劫走了罗辉!如今消息刚刚报进皇宫,恐怕等下就会封城!公子让我立刻找你回去。"
  两人一边说一边已到了文程家,果然所有的人都在那里。莫田几天没见李越,激动地叫了一声:"爷——"话刚出口就被文程一声断喝:"老七!"
  莫田抗声道:"二哥,我——"文程一摆手:"现在没时间跟你说这些个!李兄,如今罗辉被杀,恐怕立刻就会搜城,我要带他们立刻离京,李兄如何打算?"
  李越笑笑:"文兄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直说吧。是不是尊夫人和令爱不能落别人的眼?否则文兄早该走了,何必再把我叫回来?"
  文程脸皮再厚,也不由红了红,道:"不错。我若带她们走到城门,必然要被拦下。若是封城,守军必多,我带着她们走不脱。还需李兄到皇宫中惊扰一番,城门守军少了,我们才能走得了。"
  李越苦笑。难道他天生是给人打工的命不成?文程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真是占了风定尘的身体就欠了他的?
  莫田大声道:"我跟爷一起去!"文程立刻怒目瞪他:"你添什么乱!你的伤好了么?北风同李兄去。你跟着我!以为出城是那么容易的?你有力气,留着跟我到城门口用!李兄皇宫事毕后到西门与北风会合。我们出城后会留标记,北风认得。"
  皇宫中果然是有些混乱。大白天的那么多巡逻的侍卫,李越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出入自如了。好在他本来的目的也不是潜进皇宫,而是要把皇宫搅个鸡飞狗跳,当下也不着意隐蔽,登时引得无数侍卫纷纷呼喝追赶。北风和他分头行事,不多一会李越就望见有几处地方冒起黑烟,想是北风在那里放火。此时冬气干燥,西定宫殿又多画栋雕梁,描彩施漆的一点就着,虽然未必能烧得死人,却是浓烟滚滚,好不惊人。
  李越一路冲着流光殿就过去了。虽然不杀柳子轻,可也不能让他过得太舒服吧!文程也给他两个特制的火折子,李越把一个火折子缠在块石头上,一晃燃着就扔进了流光殿。果然不一会就见柳子轻在几个侍卫环绕下惊惶失措地跑了出来。李越突然现身,扬手一挥,一柄匕首就飞了过去,擦着前面侍卫的脑袋扎进了柳子轻肩膀,惊得柳子轻嗷地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不过耽误了这一下,后面的侍卫已经追了上来。李越扣动臂上弩箭射倒两人,伏身从缺口里冲了出去,一面高声喊道:"柳子轻,柳子丹一日不得正名,我就一日不放过你!"
  柳子轻惊魂未定,肩上又痛得厉害,真是又急又气,破着嗓子大叫:"抓住他!抓住他!"万想不到柳子丹已经死了还会有人给他出头,若不抓住这个神出鬼没的人,他以后还想好好睡觉么?
  只是这些侍卫哪抓得住李越?李越下手没半分客气,打了一路的滚地葫芦,爬上宫墙边的一棵树,一根绳子一荡,越过了宫墙。
  街上已经乱成一片,李越在角落里脱掉一身黑衣,施施然走到西城门口。果然宫里这一乱,人手不敷,西城门口守卫不多,正在关城门。这就更好对付了,李越抢了一匹马就冲了出去,兵不血刃地离开了玉京。
  西城门外有一片微微起伏的小山丘,覆盖一层树木,在西定就算是山了。李越放慢马缰沿着林边走,突然一条人影闪出来,惊得马儿一声长嘶人立起来。李越在马儿前蹄腾空时已经从马腹下钻到另一边,来人的一击也就落了空,立刻收势:"你怎么才过来?"
  李越已经没法跟他生气了,倒是有点奇怪:"你怎么还在?"
  北风也奇怪:"我为什么不该在?"
  李越安抚马儿静下来,懒散地道:"你家公子的意思,不是让你甩开我去跟他们会合吗?"
  北风眼里微微带出点笑意:"公子没有说过这话吧?"
  李越嗤笑:"算了吧,难道我听不出来?"
  北风跟他并肩而行:"公子是有这个意思,但是既然没有明说,就是还没下决心。"
  李越看看他,微微一笑:"我以为你对你家公子的话言听计从。"
  北风一本正经:"公子说出来的话我自然要服从。不过,我还没有跟你打过架,就这么分了,挺舍不得。"
  李越失笑。想不到北风这样的人也有他自己的幽默:"文程的妻子和女儿是什么身份?"
  北风严肃起来:"这些你可以去问公子,如果他愿意告诉你,会说的。"
  李越再次无奈:果然,北风就是北风。

《天变》朱砂 ˇ往事如流ˇ

李越跟着北风,在一片山林里找到了文程一行。
  马车停在山坳里,文程正跟莫田直眉竖眼,斗鸡一样对峙,旁边一个小武冷眼旁观,外加可乐扯着他要跟他玩,好不热闹。一见李越,莫田顿时喜上眉梢,文程却悄悄瞪了北风一眼,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只道:"怎么这时候才过来?快点走吧。"
  李越勒住马缰:"等等。文兄先说一下,走去哪里?"
  文程吊起眼梢:"自然是去中元,不然李兄想去哪里?"
  李越静静道:"既然大家现在同路,有些话,希望文兄还是不要遮掩,索性说明白了,大家也好合作。"
  文程有些恼怒地道:"李兄这话未免说得太宽了,如此说来,李兄的事情在下是不是也得问问?"
  李越坦然道:"可以。"
  文程其实根本也不想问什么。想知道的他都从莫田那里知道了,还问什么?无奈只好道:"一边走一边说吧,还是你希望柳子轻追上来?"
  莫田赶车,小武被可乐扯进车里,北风开道,文程翻上马背,与李越并肩在马车后远远而行,冷冷道:"李兄有什么话就问吧。不过话说在前头,我未必回答。"
  李越也不跟他兜圈子:"可乐是什么身份?"
  文程一怔:"可乐?"
  李越暗叫不妙,这说的是什么话?连忙改口:"乐儿。"
  文程皱眉,终于道:"她是柳子贤的女儿。"
  李越虽然早想到可乐恐怕不是文程的女儿,但却没想到居然是柳子贤的女儿,真正一怔:"你和柳子贤认识?"
  文程沉吟片刻:"算是相识。柳子贤也是个文人,当年刚刚开府建第之时建了一座文瀚楼,广邀天下文士,聚坐论道,也颇有过些名气。"看看李越,"你该是不知道,那是多年之前了,他也才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这些李越自然不知道,想不到柳子贤这贤名还不是假的:"后来怎样?"怎么后来他就没听过这什么文瀚楼?按说如果招揽天下文人,不是应该名气很大的吗?
  文程有些讥讽地笑了笑:"后来?后来他发现文名再盛,也不能助他当上皇帝,也就淡了。尤其后来他添了个九弟,五岁成诗七岁成文,一十二岁头一次上文瀚楼就震惊四座,从此人人只知西定香公子,不知还有贤公子,他自然就没劲了。"
  李越听到香公子几个字,胸口又是一痛,尽力忽略那种感觉,淡淡道:"你也是在文瀚楼与他相识的?"
  文程点头:"不错。当年他年少意气,我也一样,大家还算相知。不过此人限于天份,也就是瑚琏之器,却又心比天高,沉不住气。他关了文瀚楼之后,我也就离开了西定。"
  李越转头看着他:"你当年结识他,也想助他登位吧?"
  文程坦然点头:"不错。他是西定长皇子,又有贤名,我本以为大有希望。可惜此人,也算生不逢时吧。虽是长皇子,但母凭子贵,两个弟弟或出自中宫,或有外戚相助,他虽有贤名,却也不被父亲重视。就连这文名,也被一个惊才绝艳的幼弟比了个天差地远。他没天份,既没有论文的天份,也没有弄权的天份。若是一干兄弟都平平,倒也罢了,偏偏各有所长,他虽刻苦,可惜永远事倍功半,也难怪总是郁郁不得志。我奔着他来,无非为个栖身之处,既是他无缘皇位,我也不愿再浪费时间。"
  李越笑笑:"可他出事,你不还是保下了他的女儿吗?不过孩子不小了,难道不记得父亲是谁?我看她倒是真把你当做父亲呢。"
  文程苦笑:"我倒也不是为他回来的。离了南祁,也只有西定比较熟悉,就回来了。乐儿是出事那天,被府上的侍女偷出来的,或者是吓到了,什么都不记得,醒来见了我就叫爹爹。"
  李越恍然大悟:"那么她叫娘的那位,就是——"
  文程点头:"就是柳子轻的侍女,名叫言秀。"
  李越暗想怪不得看不出文程对妻子有什么特别温存,原来根本就是假夫妻:"你离开柳子轻,就遇上了风定尘?你觉得他比柳子轻更有帝王之相?"
  文程脸色微微变了变,沉声道:"这就与你无关了吧?"
  李越了然地笑笑:"好,这与我无关。不过,你自己的身份,总与我有点关系吧?"
  文程脸色又微微变了变,淡淡道:"我?我的事你不是从老七那里都知道了么?"
  李越微笑摇头:"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告诉我,未免太过份了吧?"
  文程眉梢一挑:"什么意思?我就叫文程!"
  李越低头想了想:"风定尘的密室里有各国官员王族的资料,都是你收集的吧?"当然他也不需要文程回答,顿了一顿便接着说,"官员变动较快,王族就比较固定,所以你收集到的王族资料格外齐全。比如北骁,这一代王子自长至幼,即使夭折之人都有详细资料,唯独中元,四名夭折皇子都是语焉不详,有一个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他说到这里,才抬头去看文程,"这一代中元皇子均以文排行,说起来,元文程这名字,其实也挺不错的,是吗?"
  文程脸色阴沉,半晌才冷冷道:"你猜得倒快!"
  李越其实只有三分把握,没想到一诈就准,表面上不动声色:"有北骁六王子的前车之鉴,文兄又自有气度,身边还有北风这样的人,在下猜到也没有什么。"
  文程闭紧了嘴巴,似乎打算做个出水的蛤蜊,死不开口。李越也不在意,等了半天,文程终于冷冷道:"不错。我是中元十四皇子元文程,不过其他的,我想你就不必知道了。"
  李越耸耸肩。其实他本来也没指望文程能多告诉他些什么,只是想确定一下文程的身份。既然他真是中元皇子,那么到了中元行事自然就方便多了。他现在只想去中元找到那个提供长弓图样的人,至于其他的,文程究竟是第几皇子关他什么事!
  两人沉默地策马而行。前面的马车里传出可乐叽叽喳喳的声音,偶尔有小武没好气的回应。文程的目光突然深起来:"你怎么认识小武的?"
  "我并不认识他。他是柳子玉养的死士之一,曾经行刺过我。"
  "柳子玉养的死士?"
  "你认识他?"
  文程摇头,若有所思:"他,长得像一个人……"
  "谁?"
  没有回答。李越便也不再多问。只是文程却并没打算放过他,上下看他几眼,哼了一声道:"你用的什么手段,能把老七搞得五迷三道的非跟着你不可?就连北风也对你推崇有加?我看你也没有什么特别么。"
  李越心想此人真是毒舌,明明已经不得不跟自己合作了,还这么针锋相对。想着此人自初见面到现在,已经变了几变,这种本事,倒也真是匪夷所思。再说了,什么叫五迷三道?这词儿用在这里不大合适吧?
  "我没有什么手段。我拿莫田当兄弟,他怎么对我,是他自己的选择。北风么,他不过是一直想跟我打一架没打成,有点手痒罢了。"
  文程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吭声了。
  李越自然不会跟文程为这种事争执起来。事实上他现在牵挂的只是中元那边给出长弓图样的人究竟是谁,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好挂心的了。还有什么可做的呢?铁骥和莫愁还活着,陆韬应该也算全身而退了,齐帜已经做了城卫将军……其实没什么人是非他不可的。也许将来他还会回西定来,守着柳子丹的坟墓过过日子,高兴了就摸进皇宫去吓唬一下柳子轻,一生大概也就这么过去了吧。
  文程看李越半天没说话,自己倒忍不住了道"你看劫走罗辉的会是什么人?"
  李越想了想:"如果不是中元人,就是铁骊。不过伏击地点如此靠近玉京,应该多半还是铁骊。"
  文程瞥他一眼:"你倒好像半点都不着急?长弓威力无比,一旦被铁骊得到岂不如虎添翼?"
  李越实事求是地回答:"长弓不易携带。北骁骑兵本以马快弓强见长,长弓反而会减缓行军速度,不利快攻。铁骊如果因为想独吞长弓图样而与西定决裂,不见得是明智之举。何况他现在没有栖身之处,就算有了图样,到哪里去大量制作?"
  文程道:"但他若将图样献回北骁,或者北骁王会另眼相看,他登上王位的机会就会大增。"
  李越点头:"对他个人而言,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但对北骁而言,长弓的弓箭制作需耗费大量木材,北骁以草原居多,要找到大量树木不易。而且他们如果大量制作之后就会发现,东西虽好,真正使用起来却未必适合。"
  文程上下打量他,表情微微有些古怪:"你懂的东西似乎不少啊?老七对你可是推崇备至,赞不绝口呢。"
  李越淡淡回视他:"也并不太多。"
  文程依旧看着他他:"你若真这么有本事,怎么会连自己的王位都守不住?"
  李越脸色突然一暗,转头看向别处,没有回答。文程却不打算放过他,继续道:"其实凭你的本事,若有外力相助,也未必不能重返南祁。南祁那小皇帝我知道,年纪太幼,不值一提。太后虽然心机深沉,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深宫之中的心机,用不到庙堂之上,也不足为惧。只有那武威将军操兵有术,是个劲敌,但独木难支,也未必能撑起大局。何况依你的身手,若要杀他,也并不难……"
  李越眉头一皱,打断他的话:"你什么意思?让我重回南祁再当摄政王?"
  文程目光闪亮:"也未必是摄政王,如果你有心,取而代之,也未尝不可。"
  李越眉头皱得更紧:"我做不做南祁皇帝,与你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文程看起来似乎比他还热心的样子?
  文程脸色微微变化,终于冷笑了一声:"你若不是附了风定尘的身体,我管你是死是活!"
  李越扬扬眉:"你还关心风定尘?我听说当年可是你假死逃离了他吧?"
  文程脸色阴沉下来,眼前这张脸还是原来的样子,虽然多了一条伤疤,那眉眼却仍未变。对着这样一张脸,许多话潮水一般涌到唇边,终于还是冲口而出:"不错!是我要走!我本当他是称王称帝的材料,谁知他根本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别看他建业逼宫,位极人臣,其实他的心,永远停留在他兄长风定羽死的那一天!"这些话他埋藏在心中已经不知有多久,只是苦无可倾诉之处,此时对着面前这个完全陌生却又面貌熟悉的人,不知怎么的再也压不住,一股脑儿全部倒了出来,"他对我格外亲近,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军中全是粗人,没一个能跟他说说风定羽的!风定羽少有文才,在他心目之中,那便是高高在上,军中那些粗人,大字识不了几个,哪里配跟他谈论他那超凡脱俗的兄长?只有我,还读过几本书,勉强还可以谈上几句。我一心想助他成就大业,谁知在他心中,已经死去的兄长远胜过南祁江山!他纵情恣意,各处搜罗与风定羽相貌相似之人,却不知善待百姓、笼络人心。这种人,早晚也逃不过失败的命运,我,我怎么会跟着他走上这条绝路!"他一口气说下来,快得自己都有些喘不过气,胸口起伏,半晌,长长吐了口气,转过了头去。
  李越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侧面,心里多少明白了一些,还没等他说话,文程已经扭回头来,狠狠瞪着他:"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落到今天这地步?"
  李越皱皱眉,不愿再听这种刀子般戳心的话,转开话题:"你既是中元皇子,为什么会报夭折离开中元?"
  文程静了一会,冷冷道:"这种故事,难道还有什么新鲜的?"
  "那你这次回中元,不怕被人识破?"
  文程冷冷一笑:"识破?就算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未必记得我是谁了。"
  "话虽如此,但总会有人认识你吧?否则你为什么这些年都不回中元生活?再说元文景毕竟是皇子,要到他府上找人,也不是容易的事吧?"
  文程吁一口气,很不痛快地道:"我虽离中元日久,人手眼线倒还有几个。自然这事急不得,要慢慢来,不过我自然有办法便是。"
  李越沉吟一下,决定不去细打听,文程此人确实有点古怪。说他对风定尘完全无情吧?似乎也不是。说他有情吧?他似乎更在乎的却是风定尘能否登上南祁王位!
  "北风是你的侍卫?"难怪身手出色,中元的皇子么,身边跟的自然不是庸才。
  文程微有得色:"不,他是我偶然救下的人,后来就跟了我。我当年为风定尘搜罗资料收伏的人手都是他在管理。只是这些年不再联系,现在不知还能找回多少来。"
  李越扬扬眉:"人手不少?"
  文程傲然:"自然。北风手下共有一十六人,北字六人,风字十人。北字是杀手,风字是探子。若没有这些人,你以为那些资料都从哪里来?"
  李越点点头:"这些人,你这些年都没有联系了?"
  文程脸色阴沉下来:"这些年我用不着他们,自然没有联系过!北字本也有十人,已经死了四个,现在不知还有几个。风字十人,大约也四散去了……"
  李越很想说此人其实对风定尘还是有几分真情的,只是太过理智了些。但这些话他很明智地没有出口,只是说:"若是召集不起来,你怎么办?"
  文程忽然笑起来,目光投向前面的马车,压低了声音:"可以先去找找中元的大皇子。"
  李越疑惑:"为什么?"文程和大皇子有特别的交情?
  文程笑得极其狡猾:"你难道不知道,中元大皇子的长子,三岁时在集市中走失了?"
  李越脑子一转,突然想到文程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难道你说小武……"
  文程竖起一根手指贴到嘴唇上嘘了一声:"这孩子虽然还没长开,但那眉眼,三分像大皇子,三分像诞下长子的那个侧室。"
  李越无语。这,这是不是也太扯了,难道这世界到处都是皇子,他随便捡一个都能捡到?
  "你肯定是吗?就凭着三分像?"
  文程瞪他一眼:"这种事谁有十分把握?不过,管他是与不是,只要大皇子觉得他是,那就行了。大皇子虽然出身卑微,但到底是长子,我们如果能在他府中站住脚,再做别的事也就方便多了。"
  李越再次无语:"那是你哥哥吧?"弄个假孩子去糊弄自己的哥哥?未免太过份了!
  文程笑得冷漠:"哥哥?皇家无父子,你不知道?"
  李越沉默。随便吧,他只要弄清楚元文景身边那个人是谁就行了。其他的……随便文程去折腾吧……只是小武……还不知道他将要扮演的角色吧……
  三骑,一车,在坎坷不平的路上,向中元行进……

《天变》朱砂 ˇ各自奔忙ˇ

新年将至,南祁皇宫喜气洋洋。这是天子头上没了摄政王之后的第一个新年,自然要好好热闹一番。更何况,韩贵妃和王淑妃同时有了喜兆。双喜临门,皇宫上下都在粉刷修饰,各殿的后妃更是各出巧意,要将自己的住处装饰得别出心裁,好吸引皇上的注意。
  与各殿的花枝招展相比,皇后所居的丹华殿就冷清了许多,只在门窗之上重新涂饰了一层喜庆的红色,便再也没有别的装饰。皇帝是不常来这里的,也就是朔望二日按规矩来留宿一夜,次日一早也就去了。
  "娘娘,周少傅求见。"
  "周少傅?"方皇后放下手中书卷,"请。"
  "娘娘请周少傅进见。"其实按规矩皇后见外臣应是"召",用一个"请"字是格外的尊重了。
  少傅周凤城朝服银冠,趋身而入:"臣叩见皇后千岁,千千岁。"
  方苹颔首端坐:"少傅不必多礼。看座,上茶。"
  做为外臣,本不得私入后宫,但周少傅身为未来太子少傅,是超然一些。何况人人皆知,他师出方英门下,也算有通家之好,并且皇后端庄大方,礼范后宫,因此这种本来会引发议论的事,却是个人来也无人置疑过,也要算是一桩奇事了。
  "今年春晚,时令虽近,天气犹寒,千岁宫中清冷,更要小心保重才是。"
  方苹微微一笑:"多谢少傅关切,宫中尚好。倒是今年大雪,百姓如何?"
  "千岁放心,去年减税,且收成颇佳,今冬虽冷,并无大碍。"
  方苹点点头,若有所思:"怎么我却听说,军中棉衣不敷?"
  周凤城微微叹了口气:"城卫军棉衣皆是旧制,今年又格外冷些,因此……"
  "怎么兵部不加过问吗?"
  "兵部今年预算饷银大半被护国将军调用,因新春将至,原拟明年再制新衣,不想今年春寒,拖得这般久……"
  "是因为城卫将军曾跟随过摄政王吗?"
  周凤城默然。原兵部尚书王坊因女为淑妃,格外优抚,加封铁衣侯。爵位虽尊,却失去了兵部尚书的实权,代替他的是护国将军原来的属下,自然军队之事就是护国将军说了算了。城卫军里多数是腾龙伏虎军旧部,连主将也曾是摄政王的人,自然是不招人待见的。
  方苹垂下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周凤城。周凤城有些诧异地接过,扫了一眼,面色就是一变:"千岁,这是——"
  "是襄国侯送来的。说是转交少傅,给城卫军的。"
  周凤城捏住那张纸想了想,收进了怀中。方苹微微笑了一下:"周少傅,你府上那位,伤好了吗?"
  周凤城这下真的变了面色:"千岁——"
  方苹轻轻摇摇手:"少傅不必着急,这事没几个人知道。不过人不宜留在你府上太久,否则会落人口实。"
  周凤城定定神:"千岁是如何知道……"
  方苹笑了笑:"也是襄国侯的话。那位夜探襄国侯府几次了吧?襄国侯府上的侍卫有护国将军的人,还是不去的好。"
  周凤城面色不定:"千岁与襄国侯……"
  方苹摇了摇头:"少傅不要多疑,襄国侯并无恶意。只是当年摄政王留下的宫中眼线,他借来一用而已。"
  周凤城沉默不语。方苹等了一会,和声道:"少傅今日既然进来,我倒有事相求。"
  周凤城连忙欠身:"千岁请讲。"
  方苹静默片刻,缓缓道:"韩贵妃有了喜脉,少傅想必听说了。"
  周凤城谨慎地应了一声,等着下面的话。方苹神色之中有些疲倦:"周少傅府上那位,能否出来做点事?"
  周凤城面色这次真的变了:"千岁这是什么意思?"
  方苹嘴角微翘,笑意却没有进到眼睛里:"少傅应该知道,韩贵妃不能诞下皇子,至少,不能诞下皇长子。"
  周凤城沉默。方苹眼中倦意更深:"因韩贵妃孕吐厉害,太后特准她回家调养,后日从南宫门出宫。"
  周凤城呼地站起来:"千岁!臣没有听到!"
  方苹抬头,目光锐利:"你听到了!"
  周凤城双手握拳:"千岁你——这是皇上的血脉!"
  方苹讥讽地一笑:"皇上和太后比少傅你还清楚呢。"
  周凤城脸色发白:"这么说皇上和太后……"
  方苹微微一笑,目光又变得倦怠:"这件事由我来做,太后自是高兴。所以我才想借助少傅府上那位,做完了就走,落得干净。说到底,我个人不足道,却不能连累了父亲。"
  周凤城垂下头,慢慢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忽然低声道:"千岁,我宁愿你当时不曾入宫。"
  方苹看着他走出去,笑了笑:"我也宁愿如此……"
  周凤城拖着沉重的脚步,还没走出丹华殿,就听见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似乎在唱歌,声音极轻,翻来覆去的就那么几句。丹华殿里一向安静,忽然听到这种若有若无的声音,幸好是白天,若是晚上更吓人。送他出来的侍女见他面带疑惑之色,忙道:"这是高贤妃。少傅放心,她只是唱几句,没有别的举动。"
  周凤城心里咯噔一声,更沉了下去。当年京城之中闻名遐迩的两大才女,如今齐聚一殿,却是这般情景……
  他茫茫然的走,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空虚。想当年,摄政王在位之时,那是什么日子?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着要怎么与他斗,怎么样打压他的不臣之心,怎么样为南祁和西定百姓谋些福利。那样的日子,虽然时刻有掉头之虞,却是充满斗志、活力十足的。然而现在……明明皇权已经稳固,明明西定已经重新得到盟友的地位,明明……明明生活是比以前显赫了许多,却……空虚了。
  出了宫门,眼前一花,险些撞到什么东西上,抬头一瞧正是护国将军韩扬,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望着他笑:"周中书,想什么事如此出神?"
  周凤城定定心神,拱拱手:"原来是韩将军。"
  韩扬翻身下马,哈哈一笑:"周中书进宫了?"
  周凤城点头:"方尚书身体不适,下官替他进宫探望皇后。"
  韩扬似乎并不在意他进宫做什么:"听说周中书上了个折子,请求皇上审核兵部银钱用项之事?"
  周凤城微微抬高下巴:"不错。兵部用项开支不小,如今国库虽比前丰盈,却——"
  韩扬笑着打断他:"周中书误会了。本将军正要找中书大人解释一二:大人可知,东平王驾崩了?"
  周凤城微惊:"东平王驾崩?"
  韩扬含笑点头:"皇长子王皙阳继位,正准备立皇后呢。"
  周凤城诧异:"这就立后——"突然明白。皇帝驾崩,新帝继位,若不在百日内立后,则三年守丧,不可再论婚姻。
  "据说立的是林下洛家之女。"
  "韩将军之意——"
  "此时不用兵,再无用兵时!北骁残兵被王皙阳逼于万山之中,全军覆没,两国联盟正是不定之时,此时出兵,北骁必不会相助!何况新帝初初继位,年纪尚轻,经验不足,又在丧中,正是绝好的机会!兵部开支虽大,却是用在了刀刃之上。"
  "将军三思。我国连年征战,休养未久,现在又用兵,只怕……"
  韩扬脸上露出笑容:"这倒无妨,本将军担心的却是,西定会否在此时出兵,攻我后方?"
  周凤城面色一变:"将军这是何意?既然担心,为何又要出兵?"
  韩扬摇摇手:"少傅不要发怒,本将军并不是怀疑少傅,只是觉得云州边关终是要紧,本将军在东平征战,西边也得有人把守才是。"
  周凤城扬扬眉:"韩将军难道是要下官前去把守云州?"
  韩扬微笑:"周中书曾在岭州制服逆贼陆韬,把守云州数月,应是不在话下,何况,西定也未必会出兵。"
  周凤城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为国效力,凤城岂有不从?但不知几时出发?"
  韩扬笑得更是灿烂:"自然愈快愈好。"
  周凤城眼色深沉:"既然如此,凤城明日便行。"原来这世上热爱权力的人,并不只有一个……

  中元国土广大,自来皇子成年后都有自己的一块封地,另在京中有住宅,平日里多半住在封地,年关节下则回京团聚,也算享一享父子一堂的天伦之乐。
  长皇子元文谨的封地在栾州,离着京城上霄比较远,因此每年都是提前两月便动身,路上还可从容些。他今年已经三十六岁,文质彬彬,可吃不消骑了马没命地跑。
  青镇是从栾州到上霄的必经之处,四通八达,人来人往。元文谨府上素来安静得过头,偶尔到了热闹的地方也会有些留连忘返,放慢了行程,在客栈安顿下来,然后携一个随从上街去走走。
  青镇这地方叫卖什么的都有,街道两边是一溜的摊子,什么布匹水果、书画水粉,应有尽有。这些东西自然比不上皇宫中的精致,可是这份讨价还价的热闹却是深宫之中绝对没有的。元文谨慢慢走着,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看。有个摊子上卖的是竹刀木剑之类男孩子的玩艺儿,元文谨一眼看过去,脚步不由慢了下来,怔怔看了一会,才往前走,不防着一头撞在一人身上,那人倒是没动一步,元文谨自己反而倒退了两步,幸好被那人伸手拉住了。随从跟在后面,只当自家主子被人撞了,连忙上来喝斥:"你怎么走路的,不长眼睛——"后面的话没说完,那人抬头一眼扫过来,随从只觉后背一凉,情不自禁倒退一步,下面的话竟然自动咽了回去,险些将自己噎住。那人一言不发,扶元文谨站稳了,掉头就走。
  元文谨自己颇觉有些歉意。他虽是皇子,天性温文,且在宫中出身卑微,自来不会盛气凌人,何况今日本是自己走了神撞到对方,当下连忙道:"这位兄台且慢,下人不曾看清,多有得罪之处,兄台切勿见怪。"他本是相貌俊秀,且满面含笑,任谁也难对他生气,那人也果然停了脚步,淡淡道:"小事一桩,我也不曾看见,阁下不必放在心上。"
  元文谨借着说话的机会悄悄端详对方:年纪不到三十,五官端正,却也没有什么特别出众之处,左眼角一道伤疤,直伸到耳根,虽然已不是新伤,却也十分明显。刚刚打量了一眼,那人的目光已经对了上来,两下里一撞,元文谨只觉对方目光如有实质,锐利如刀,竟然看得他心头一震,险些也要倒退一步。总算他堂堂皇子,到了这要紧关头自是比下人拿得住,含笑道:"兄台说哪里话?本是在下失礼——"正想着该说几句客气话,忽然身后人喊马嘶,回头看去,却是几个顽皮孩子在街边燃放鞭炮,惊了一匹马,先是将骑手甩了下来,接着纵蹄狂奔,一路撞翻摊子,路人纷纷闪避。偏生前面有个小孩子,母亲忙着卖包子顾不上他,跑到路中间来呆呆看着对街捏糖人儿的摊子发怔,此时众人一闪,就将他露了出来,正在马跑的方向上。眼看马匹狂奔而来,再有几步,就要将他踏于蹄下,元文谨看得清楚,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此时街上看见的人同声惊呼,那卖包子的妇人这才看见儿子站在马前,待要去抱哪里来得及,不由惊得腿也挪不开!突然间一条人影闪电般扑到马前,伸手捞住马缰,全力向怀中一带,竟然将那惊马生生拉偏了半圈。马儿惊声长嘶,前蹄人立,向着那人便踏了下去,却见那人一闪,居然翻身上了马背,手中缰绳紧紧收束,勒得马口渗出鲜血,空自跳踉,却是难以前进一步。元文谨看得清楚,正是刚刚自己撞上那人,只见他双臂如铁,死死勒住马缰,断喝一声:"把孩子抱开!"
  此时众人才回过神来,元文谨离得最近,当下冲上去将孩子一提,退到路边,由卖包子的妇人扑过来接着,儿呀肉呀的哭叫起来。元文谨犹觉心跳不止,回头再去看时,马匹已被勒得老实了,虽然还在踏着步子,却已不复方才的烦躁。那人跨在马背之上,伸手抚弄马儿鬃毛,又从怀中掏出些东西来喂马,片刻之间,便将马儿安抚了下来。而那人倨于马上,居高临下,竟是一派的英风豪气。
  元文谨本人是个书生,但男人天性,最向往的便是纵马挥戈的豪气,此时乍见这陌生人化险为夷,镇定自若,不由得便生出一分钦慕之心,有意结交,上前挽住马缰,含笑道:"兄台真是身手过人,若非兄台,几生不测。在下平生最敬英雄,今日得见也是缘分,可容在下作东,小饮三杯?"
  这个勒定惊马的人自然就是李越。青镇是元文谨入京的必经之地,文程早就安排在这里教李越去跟他搭上话。李越其实不喜欢这种骗局。搭话本没有什么,但拿着人家丢了孩子的伤心事来钓鱼,就有些不厚道了。但是要打探元文景的王府,又非找个人在中元站住了脚不可。因此虽然是不大情愿,到底还是来了。不过这惊马之事倒是个意外,尤其意外的是,元文谨看来文弱,居然敢第一个上来将孩子抱走。按说这世界,身为皇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对自己的命向来看得比什么都重,似元文谨这般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身履险地的,倒也少见,让李越对他的印象大大改观,听他出语相邀,欣然同意,微笑道:"英雄万不敢当,在下本有几斤蛮力,理当出手。倒是阁下方才在马蹄前将孩子抱走,才是勇气可嘉。"
  元文谨被他一句话勾起了心事,轻轻叹了口气,道:"兄台有所不知。并非在下胆气过人,实是曾有一子,也是这般年纪,被人拐去,从此天涯海角再无消息。在下每每见此小儿,转忆失子,一时冲动,实担不起勇之一字。"
  李越倒被他说得心里一沉。本来按文程的意思,正要在言谈之间引他来说丢失的儿子,才好将小武献宝一般露出来,此时元文谨自己提起,该是中了下怀才对。李越本不愿如此,打定了主意不去提孩子的事,谁知有此一段枝节,元文谨又是语气苍凉,情真意切,禁不住就接了下去:"阁下丢了儿子?"
  元文谨低低一叹。儿子丢了十年,他也早不提此事,只是今日陡然遇上这一场变故,十年忆子之情不由一时涌上心头,竟然压抑不住,想要找个人诉说一番:"此事,说来话长了……"

《天变》朱砂 ˇ结怨ˇ

 "殿下醒了?"元文谨的侍妾一见床上人睁开眼睛,不禁笑生双靥,连忙端上醒酒汤,"殿下昨夜真是喝得太多了,可头疼么?"
  元文谨撑起身体,头确实有点晕乎乎的,虽然酒量不小,昨天晚上可也真喝得有点多了:"还好。"
  侍妾一面扶他起身,一面絮絮道:"殿下不要再喝这许多酒了。自己的身子也该自己爱惜才是。那人究竟是什么人?殿下居然和他喝了一夜的酒。再者殿下再出去也得带几个人才好,幸好那人还知事,送了殿下回来,否则妾身等都不知去哪里接殿下。"
  元文谨按按太阳穴,皱皱眉:"行了。人呢?"
  侍妾怔了怔:"什么人?殿下是说与殿下共饮的那人?殿下吐了人家一身,人家自然是回去了。"
  元文谨目光一闪:"我吐了他一身?"
  侍妾点头:"是。殿下喝得大醉,刚进院子就吐在人家身上。"
  元文谨不悦道:"既然如此,你们就不知留人更衣赔礼?"
  侍妾眨眨眼睛,嗫嚅道:"侍卫们留过,他,他自不肯……"
  元文谨皱眉:"来人!去各家客栈找一下,那人住在何处?找到了不许惊动,回来禀报。"
  侍妾更是不解:"殿下找他做什么?"
  元文谨不答,挥手让她出去,倚在床头沉思。昨夜他大醉,其实半真半假,就连吐在别人身上,也是有意为之,无非是想让那人留下来而已。不想这些侍卫们没半点礼数,居然就这么让人回去了。
  生在宫廷,元文谨再温良恭俭让,也知道要为自己打算盘。他虽是长子,母亲出身却微贱,所以有这个长子的身份还不如没有。虽然他自知将来恐怕不可能继位,也十分明智地没有抱此希望,但他自己不想,不等于别人就不会把他当绊脚石。毕竟这立储一事,立长立嫡是最名正言顺的。下面那些皇弟们一个能过一个,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就是他那王府里的侍卫,也有几个是各家派来的眼线。不继位不要紧,可就怕有人连命都不让他保住!李越此人的身手他已经见识过了,听口音也不是中元人,不会跟那些皇弟们有什么瓜葛,如果能收他在身边做个侍卫,岂不是好?元文谨自幼在宫中受得宠的后妃们欺凌,倒是把一双眼睛练了出来,看准了这个李越是个仁厚之人,因此诈酒装疯,将七分思子之情提到十二分,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夜丢失的儿子,果然引得那人看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温和怜悯。只是这诈酒也是个技术活,想不到那李越酒量也是不俗,你一杯我一杯,到后来竟真是喝多了,居然让人就这么走了!若是再找不着,岂不是白费了一番工夫?
  好在虽然离了封地,皇子总是皇子,动用了青镇衙门的官役,不过半日消息就送了过来:那人住在青云客栈,数日前带着一大家子人入住的,声称是去京城投亲。元文谨得了消息,备了一份礼品,傍晚时分就登门拜访去了。
  李越和文程等人在青云客栈包下了一间小院。元文谨来拜访的时候,北风正在向文程禀报白天官役们四处打探他们消息的事,接着就听客栈老板来说,有客拜访。
  文程意味深长地看着李越一笑:"看来李兄说得不错,这位长皇子也不简单哪。"'
  李越看他一眼:"长皇子是什么人,文兄应该比我还清楚吧?"都说长皇子为人懦弱文静,但看他昨天晚上居然借酒演戏,就知道果然皇宫之中不会有单纯之人。喝酒真醉还是假醉,李越看得出来。元文谨虽然喝到最后已经趴到桌子上,眼睛也是半睁半闭,但眼球微微震颤,不时会偷偷观察他的表情,哪里像是喝醉的样子!
  文程笑笑,狡猾狡猾的模样:"在下离开中元很久了,自然不太清楚。哦,李兄不可让客人等得太久,快点去吧。其他的事,在下来安排。"
  李越对文程此人已经彻底失望了。初见面时的自来熟,知道自己身份后的翻脸无情,现在又是一副狐狸样,说是千面妖精也不为过。尤其此人对自己用起来那是一个毫不客气,似乎吃定了他不会丢手不管,所以基本上,不要指望他会真出什么力。
  "文兄?"李越招呼的时候不由好笑,果然是兄弟,假名字都是取最后两个字,文程、文谨,还真像呢。
  元文谨微笑,起身施礼:"昨夜失态了,污了李兄的衣裳,特来陪罪。李兄怎么都不留句话,叫在下好找。"
  李越跟着客气:"一件粗衣,何必放在心上。文兄酒量过人,昨夜喝得痛快!"
  元文谨大喜。他听说江湖中人豪气十足,若是酒喝得痛快,往往便会投缘,当下打蛇随棍上:"说的是,昨夜一醉,真是平生未有之快事,几时有机会,还当与李兄痛饮一番。"
  李越微微皱眉:"日后若有机会,在下自当奉陪。"
  元文谨试探着道:"听说李兄携了家眷,不知要往何处去?"
  李越叹口气:"实不相瞒,在下在中元举目无亲,如今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元文谨精神一振:"若是李兄并无去处,在下正要进京,同行去京城一游可好?"
  李越瞧他一眼,摇摇头:"这,还是不要搅扰文兄的好。"
  元文谨面露不悦之色:"李兄这说的是什么话,莫非是嫌弃在下,不屑结交?"
  李越笑笑:"文兄气质天才,非富即贵,在下不过草莽之人,怎敢说嫌弃二字?"
  元文谨露出微笑:"李兄并非凡俗之辈,难道还在乎这些世俗之别?还是觉得富贵中人铜臭满身,不值一交?"
  李越苦笑:"文兄哪是什么铜臭满身之人?在下,实是另有隐情,不愿连累文兄。若是日后江湖相见,当再与文兄共饮一醉。"
  他越是这样说,元文谨越觉得有机会。他要的是个侍卫,若是李越有什么原因需要个藏身之处,岂不是双方都有好处?
  "李兄这般说,未免是太见外了。我与李兄一见投缘,李兄既知我还有些身份,有甚难处不妨相告,或者还能帮得上忙。"
  李越迟疑再迟疑,直拖到门外传来嬉笑声,可乐手里拖着小武跑了进来:"李叔叔,来跟我们玩捉迷藏!"
  小武被她拉着,一脸的不情愿,拖拖拉拉跟了进来。元文谨一眼看过去,忽然一怔,目光再也拔不开来。李越看在眼里,只作不知,随手从袖子里摸出包糖来:"叔叔这里有客人,不能跟你们玩。给你这个,去自己屋里玩吧。"
  可乐见是糖,立刻接过来,看看自己袖子里放不下,转头塞给小武:"哥哥替我藏着。"
  小武臭着脸接过来放进怀里,忽然发现有个陌生人在注视他,立刻转头狠狠一眼扫过去。李越声音一沉:"小武!"
  元文谨如大梦初醒:"小武?李兄,这是你的——"
  李越示意小武带着可乐出去,这才道:"小武是我在路上收留的,自小流浪,少些规矩,有失礼之处,还请文兄见谅。"
  "路上收留?"元文谨轻轻重复了一遍,敛起若有所思的神情,含笑道,"李兄还没回答方才的问题呢。"
  李越皱眉:"文兄真要知道?可知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惹麻烦上身。"
  元文谨一笑:"既是与李兄相知,在下也就不相瞒了,在下并不姓文,姓元。"
  李越上下打量他一眼:"元?元是国姓,难道——"
  元文谨微笑点头:"在下元文谨,地封栾州,爵为谨王。虽不算什么极富极贵之人,但也略有权势。李兄所说的麻烦,不妨一听,或者在下还支撑得住。"
  李越用复杂的目光看他一眼。正题来了。

  "李兄——"马车行驶在不十分平坦的官道上,元文谨听着后面一辆车上传来的欢快笑声,似乎想去撩起窗帘,又抑制住了,"小武,是你在路上收留的?"
  "对。"李越从马车另一角睁开眼睛。其实元文谨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倒是佩服他能忍到现在才问出来。
  "这孩子,也是南祁人?"
  "不知道。他说之前在西定生活过,听听口音也是西定居多。"关于他们这一行人的身份已经都告诉了元文谨,当然是八分真,二分假。李越是南祁摄政王手下的特训军一员,莫田当然还是摄政王的侍卫,文程换名程子文,是莫田的结义兄弟、摄政王派到西定的眼线,只是有妻有女之后就想退出,北风当然也是奸细之一,恰好摄政王这一死,大家就一起抛掉以前的身份,想另找个安身立命之处。这当然正中元文谨下怀,当下邀他们先去京城自己府中小住,等过了年就可以跟自己回栾州。那里是他的封地,中元与南祁又没有什么来往,谁也不会到这里来找他们。小武的事情,除了他曾经做过柳子玉的死士之外,都是真话。
  "他自己也不知道吗?"
  "我没问过。"李越不动声色,"他自己说连姓什么也记不得了,恐怕也不知自己是哪里人了吧?"
  元文谨干笑一声:"不知底细,李兄也不怕惹上麻烦?"
  李越轻笑:"一个半大孩子,能惹什么麻烦?再说,有什么麻烦还能比我更大?殿下不是也收留了吗?"
  元文谨也笑起来,只是笑容有些谨慎:"李兄叫我文谨便好。"
  李越在心里笑了笑:"这未免太逾矩了。若是被外人听到,怕也会给殿下带来麻烦。"果然,元文谨微微松了口气。
  李越低下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笑。元文谨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吧?要知规矩,寄人篱下之时,得自动把身份降下一等去。别说什么相知不问出身,出身不能不问,而且相知——喝一夜酒就算相知了?
  其实元文谨算是个不错的了。身为皇子,却并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式,平易近人、温和宽厚,这些词都能用到他身上。但是,别忘了能用上这些字眼的人,往往本身就站得很高。怎么没人夸赞乞丐平易近人呢?皇子毕竟就是皇子,再平易近人,他也还是皇子。
  李越自觉这种想法不够厚道。他似乎,开始挑剔了。对了,就是挑剔,对所有遇到的人,都横挑鼻子竖挑眼,似乎想把人家心里最隐密的一点不良想法都挖出来。这种心态,似乎也不大正常吧?
  元文谨自然不知他在想什么,终于还是撩起窗帘往后看了看:"小武该有多大年纪?十三四岁?"
  "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或者比这还大些?他长得单薄,也看不准的。"李越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这么巧的捡到一个凤子龙孙,而且小武只是长得瘦小,年龄可能真的不止十三四岁,如果元文谨自己非要这么想那他没办法,反正他没骗他就是了。
  元文谨并没听出他的意思:"这孩子,长得倒也清秀。"
  李越不在意地道:"男孩子要这么清秀做什么?瘦得那样,三根筋挑了一个头!"
  元文谨低笑:"没人照顾,自然吃不好睡不好,等住下来,三餐规律了,用不了多久就结实了。"
  李越没再接这个话题,应了一声又合上眼假寐。元文谨极想从他嘴里多套几句话出来,看他这样,心痒痒的,又不好再问,只能忍着,向前面看了看,道:"快到京城了。"
  李越从另一边窗口也看出去。上霄高耸的城墙在日光下反着微光,城门口人来车往,热闹非凡。比之南祁和西定的京城,别有一番气象。
  元文谨的侍从亮出腰牌,马车立刻放行进了城。上霄的街道极其宽大,车水马龙,一片繁华景象。元文谨的府第在城西,他们从东偏门进来,要穿过大半个城才能到,倒是正好方便浏览市容。元文谨吩咐马车放慢了走,一面给李越指点何处有好酒,何处有好茶,何处又每月有大集市。正说着,忽然前面哗啦啦地响,一辆四匹马拉的车疾驰而来,驾车的两人一面猛挥鞭子,一面大声吆喝行人让路!恰好元文谨的马车从另一条街道上拐出来,过来了才发现避让不及,对方四匹马一齐惊得乱跳,几几乎把车也带翻了,两个马夫用力勒马,到底还是撞在一起。元文谨的马车速度慢,虽然挂上了也是大震,还没有什么,对方两名车夫却都摔了下来,马车里的人更是一头撞了出来,很狼狈地趴到了马背上。
  两名车夫一落地,齐齐翻身跳了起来,上来揪住元文谨的车夫:"你小子长眼了没有?想死是不是?"挥起马鞭就抽。鞭子刚刚扬起就被抓住了,抬头一瞧,一人撩起车帘,一手抓着鞭梢,淡淡道:"大街上跑车,不怕撞伤了人?"
  那车夫一愣,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敢还手,用力一扯,鞭子纹风不动,顿时恼了,戟指喝道:"哪里来的杂种!你知道这是谁的车?"
  李越眉头一皱,看在元文谨的身份上忍了忍:"谁的车?"
  车夫还没说话,跌出车来的人已经爬起来大声叫道:"打!快给爷教训他们!竟敢挡爷的车!往死里打!"
  李越抬眼一瞧,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十一二岁的模样,眉眼却是一派的戾气,因为撞到马背上,撞破了鼻子,正一面用衣袖擦血,一面指着他大叫。李越正要说话,元文谨已经从马车里探出身来:"是恪儿吗?我是谨叔。"
  两名车夫一听,倒都愣了。偏偏那孩子横起眼睛冷笑道:"什么谨叔?不就是宫女生的吗?你敢挡我的马车,随你是谁都要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两名车夫知道眼前这个也是皇子,虽然有主子撑腰也不敢去打皇家血脉,但是不听主子的话也不行,于是不约而同地都对李越动上了手,想着把这人打一顿也算交了差。只可惜他们实在挑错了人,李越根本连车都没下,一人赏了一记,两人就抱着脱臼的手腕滚到地上去了。
  元恪愣愣看着自己的人滚地葫芦一般跌成一团,指着李越哆嗦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此时后面又赶上来一骑,远远的就吆喝:"少爷,慢点!"到了眼前一看自家少爷血糊满脸,似乎脑袋被人开了瓢一般,不由吓了一跳,"少爷,这是——"
  元恪突然号啕大哭。元文谨脸色涨得通红,勉强道:"是穆管家吧?恪儿,恪儿的马车与本王相撞,摔到了。"
  姓穆的一回头,见马车里居然是大皇子,脸上顿时堆起笑容:"原来是谨王爷。小少爷年少不懂事,谨王爷是长辈,该让着他才是。怎么现下打成这个样子,叫小人回去也没法向王爷交待。"笑容虽然客气,话却半点也不客气。
  元文谨无奈道:"穆管家想是误会了,恪儿的马车来得快,小王这里避让不及,撞到是有的,却怎会向恪儿动手?"
  元恪突然大哭大叫,指着李越:"就是他,就是他打人!"其实不用他说,穆管家也知道元文谨没有打人的本事,两道目光立刻钉到李越脸上。李越无所谓地回看他。
  元文谨无奈地道:"穆管家,这是小王的侍卫,刚才跟恪儿的御人有些误会。"
  穆管家冷冷盯了李越半天,发现他毫无所动,狠狠哼了一声,将小主子抱上自己马背:"谨王爷请吧,小人还要回去向我家王爷交差。今日之事,谨王爷去向我家王爷说吧。"调转马头去了。
  元文谨看着两人背影,叹了口气:"今年运气不佳,这是我五弟的独生子。"

《天变》朱砂 ˇ一鸣惊人ˇ

 中元皇城建筑古朴大气,四四方方的风格,让李越想起紫禁城。
  前面就是皇宫大门,马车的窗帘掀开一角,元文谨露出脸来:"李兄——"
  李越策马靠过去。元文谨换上了皇子的正服,银蓝色的衣料上绣着寸蟒纹,愈发显得端正清雅,只是脸上带着些不安的神情:"那天之事,五弟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若是有什么……"
  李越明白他的意思:"殿下放心,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不作声就是了。"其实那天他也根本没做什么,元恪就是自己坐不稳跌出来的,怪谁啊!不过,跟这种二世祖是没道理可讲的。文程已经详细地给他分析了中元各皇子的情况。五皇子元文浩本来得宠,加上本人确实也是文武双全,难怪有嚣张的资格。就连这个元恪,别看脾气乖戾,可也是极聪明的,当今皇帝也很喜欢他,元文浩更是以他为傲,所以才养成了目中无人的气焰。元文谨虽然是个大皇子,但人人都知他是宫女生的,封地也远,明摆着是不得宠的,自然也就会被人欺负。元恪年纪虽小,却是生长皇家,谁得宠谁不得宠十分清楚,向来不把这个皇叔放在眼里,何况是大街之上当场出丑,自然更要发飚了。元文浩到目前还没什么动静,但独生儿子被人欺负了,哪有忍气吞声的道理?综上所述,文程认为李越今天跟着元文谨进宫,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好招待,必须提防元文浩下绊子。
  文程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正经而眼中带笑,完全是幸灾乐祸的模样。李越对他这样子已经无视了。文程此人,与其说是同伙,还不如说是看热闹的。不过李越也无所谓,反正只要找出元文景府中那个人,大家就再没关系了,只要文程还能给他提供有用的情报,其他的随便。
  北风跟在马车另一边。李越抬眼看看他,仍然是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来到上霄之后北风就经常半夜溜出去,李越想他大概就是去联络旧部了,只是不知进行得怎么样。既然文程准备做路人甲,北风当然也不会对李越透露什么。不过他今天居然主动提出要跟李越一起保护元文谨进宫,倒是颇出李越意料之外。
  北风对别人的目光一向也十分敏感,李越抬头看他,他立刻便回视过来,挑了挑眉,抬手做了个动作。李越无奈地笑。此人一心想着跟他打一架,到现在都还念念不忘呢。
  皇宫大门前有下马石,皇子在此下马,步行入内。前面已经有辆马车先到了,元文谨一眼看过去,面色微微一变:"是五弟。"
  元文浩剑眉朗目,英挺俊拔。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是最好的时候。李越远远望了一眼,不得不承认,如果他是中元皇帝,肯定也会偏爱这个儿子。他身边就是元恪,打扮得也是人模人样,哪里还是那天大街上血糊满脸的诡异相?
  元文谨万没想到还没进内宫就碰到冤家,正在想要车夫放慢速度等元文浩先进去,元文浩那里已经看到了他的马车,笑着迎上来:"原来是大哥,巧得很哪。"春风满面,似乎全无芥蒂。只是他身边的元恪就没有那么高深的道行了,虽然也随着低头行礼,眼梢横过来对着李越却是恶狠狠的。
  李越看着他这样子,忽然想到小武。元文谨的府第不大,因为一年里大半时间都不在京城住,所以只留一个老管家带着十几个仆役看家。这个老管家,据文程说是从小看着元文谨长大的内监,也是亲眼看着元文谨的儿子出生的。结果他一见到小武,眼睛就圆了一圈,这几天更是围着小武转,转得小武极其郁闷,又躲不开。因为可乐喜欢老管家的白头发,总想揪一撮下来研究,因此总是一手拉着小武,一手拉着老管家,弄得小武想避都避不开,憋上火来也只能一眼眼地横人!那横人的眼神……跟元恪如出一辙。
  遗传其实是种很奇妙的东西。本来李越认定小武只是模样凑巧与元文谨相像罢了,不过现在看到元恪,他倒真有点怀疑自己捡到的究竟会不会真是凤子龙孙了。
  元文浩笑得坦荡荡,元文谨又怎么好避开?于是兄弟两个把臂而行,侍卫们跟在后面。元恪走过李越面前,突然压低声音狠狠道:"你等着瞧吧!"李越记起自己答应元文谨的事,于是一言不发。
  内监把一行人带到了兽苑。
  兽苑在皇城最北边,离得老远,李越就听到野兽的嘶吼之声,再走近些还有刺鼻的气味,不禁奇怪为什么皇帝会喜欢养这些东西。
  中元皇城这个兽苑还真不小,远远的就看见一大群人在那里,元文谨兄弟双双倒身下拜:"儿臣参见父皇。"
  元丰年纪已经五十有三了,站在那里腰背笔直,看得出年轻时必然也是个驰骋沙场的出色人物,只是如今毕竟年长,虽然保养得宜,皮肤却已松驰。论相貌神气,元文浩最像他,元文谨就显得太过文弱了。元恪也随着跪下磕头,大声说道:"恪儿给皇爷爷请安!"
  元丰看来真的是十分喜欢他,笑眯眯把他先拉起来:"恪儿来,今天你七叔送来一头好东西,快来看看。"
  李越往兽苑里看了一眼,在心里靠了一声:不就是一头白化病的老虎吗,有什么了不起!
  元恪显然不这么想,往里看了一眼,立刻面露惊讶之色:"白虎!"
  果然是一头白色的老虎,带着浅灰色花纹。不过一双眼睛是红色的,说明这是一头白化病患者,而不是真正的珍稀白虎。不过患者的身材较一般老虎还要高大,在兽笼里来回踱步,喉中发出低低的咆哮声,倒是野性十足,看起来十分威风。
  元丰含笑道:"这是你七叔生擒来的。这东西,咬死了好几个猎手,费了三天的工夫才磨了力气,用网罩回来的。"
  元恪啧啧称奇:"这毛皮,若是做件披风一定威风。"
  元丰哈哈笑道:"不错,你七叔也是这般说的。"
  元文浩轻笑道:"还是七弟独出心裁。儿臣还在想父皇大寿,要送些什么东西才好。七弟这件披风,可真是稀罕东西。只是,七弟你就把这东西这么活蹦乱跳地送过来,让谁去扒皮啊?"
  周围一群人都笑起来,似乎都觉得元文浩这句话说得很有趣,但是笑容虽在脸上,笑意却多半没有达到眼睛里。元文景淡淡然应声:"这东西还算有点意思,送来给父皇解解闷。至于剥皮,用什么法子不行?"
  李越刚才就盯上了他。元文景年纪与元文浩相仿,模样可是不大像。元文景肤色黝黑,眉目浓重,身材剽悍,虽然一样是穿着银蓝色皇子正服,却多了三分犷野之气,不太像养尊处优的皇子,说话的口气虽然淡然,目光却带着隐藏的狠戾。每个皇子能带进宫的侍卫都不多,散开来站在周围,李越已经挨个观察过,没有半个眼熟的,显然,就算真是特训军里的人,他也没带来。
  元文浩探头看看那只威风的白虎,仍然笑:"这么希罕的东西,用刀用枪的一戳,皮毛就可惜了。"旁边一个皇子接口道:"用毒药毒死,皮毛就丝毫无损了。"
  元文浩回头笑道:"十七弟这话说的。虎是百兽之王,死也不能死得如此窝囊,用毒药,恐怕父皇将来穿戴起来也没意思。"
  十七皇子元文庭年纪刚刚二十岁,年轻人性情冲动,脱口便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五哥你倒出个主意听听?"
  元文浩哈哈一笑,目光突然转到李越身上:"这事我看要问大哥讨主意了。他可是新收了一个侍卫,身手绝佳,弄死一头老虎定然不在话下。"
  他这一说,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转到元文谨脸上,然后便看他带来的侍卫。元丰似乎也被勾起了兴趣:"谨儿新收了侍卫?是哪家的子弟?朕怎么不知道呢?"能做皇子侍卫的,也都得是世家子弟,都要上报皇宫,不是随便拉个什么人都可以的。
  元文浩指着李越笑道:"不就是这一个吗?怎么大哥还没向父皇禀告吗?"
  元丰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李越,慢悠悠道:"谨儿,这是——"
  元文谨额上微微冒了一层薄汗,躬身道:"回父皇,此人名叫李越,是儿臣在青镇结识的。当时他勇拦惊马,救下街中一孩童,儿臣见他身手过人心地仁厚,故而邀他来儿臣府上。今日带他入宫,正是要向父皇禀报。"
  元丰哦了一声,目光就移开了。拦下一匹惊马不算什么,他身边的侍卫能做得到的比比皆是,自然不放在心上。元文谨素来心软,身边也没什么出色的侍卫,因为这个理由收个侍卫虽然不尽合规矩,可也没什么大出格的。
  元文浩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元恪却忍不住了,扯着元丰的衣裳道:"皇爷爷,这人昨天还在街上拦孙儿的马车,还打了孙儿的车夫——"话犹未了,元文浩已经沉下脸喝道:"恪儿住口!你私自出门我还没罚你呢!"
  元丰眉头一皱,挥手止住他,低头笑问元恪:"怎么你的车夫也被打了?"
  元文谨额上一片晶亮,急急道:"父皇,昨日儿臣入城,与恪儿的马车相撞,有些误会是真,但并非有意为之……"
  元丰并没注意去听他说什么,元恪扯着他,目光却狠狠投向李越:"既然他身手好,皇爷爷就叫他去杀白虎!"
  元丰笑了笑,目光转到李越脸上:"谨儿,如何?"
  元文谨冷汗直冒。李越的身手他只是在街上看过那么一次,可是惊马易拦,猛虎难斗。何况刚刚才说过,要完整的白虎皮,那就是不能用任何兵器,赤手空拳去斗这头白虎,想想就毛骨悚然。可是元丰已经发了话,他又怎么敢当面与父亲顶撞?
  李越一直静静听着,眼看元文谨喉结上下滑动,汗水顺着发梢渗了出来,忽然上前一步,沉声道:"能为皇上效力,是在下的荣幸。"
  这句话一说出来,元丰悠闲的目光突然锋利,周围的皇子连同侍卫内监们的目光齐齐聚到李越脸上,神色各异。元丰定定看着李越,似乎想把他脸上看出两个洞来:"你——愿为朕杀这头白虎?"
  李越不丁不八地站着,淡淡然点一下头:"皇上寿辰,在下微末之人,无以为敬,能为皇上效力一二,也是略表寸心。"
  元丰纵声大笑,一挥手:"给他一把刀!"
  元文浩笑道:"父皇,真要用刀,这白虎的皮毛不就可惜了?"
  李越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五皇子说得是。皇上请让人给在下一根绳子就好。"
  元丰眯起眼睛上下看他一会,点点头:"取牛筋绳来!"
  元文谨眼看元丰发了话,李越居然自己不要这把刀,急得只想跳脚。李越接过牛筋绳,在手里发力一扯,崩地一声绳子断成两截,他把断绳扔到地上,默默看着元丰。元丰脸上神色渐渐凝重,沉声喝道:"什么人拿来这种绳子?拖下去杖责四十!再取上好的绳子来!"
  这次拿上来的果然是上好的绳子。内监哆嗦着去开铁笼的门,手抖得半天才打开,两边的侍卫如临大敌,刀剑出鞘挡在元丰身前,生恐老虎借机跑了出来。等李越一进去,立刻把门牢牢关上,喀喀连上两道锁。
  白虎本来在地上卧着合眼休息,听到铁门动静,又闻到气味,立刻站了起来,死死盯着李越,尾巴开始小幅度地微微摆动,这是将要展开猎捕的动作。
  李越估量了一下铁笼内的活动范围。范围很小,如果反应不够快,第一下就会被老虎扑倒。但是范围小了也有好处,身躯小的,比较灵活。白虎喉咙里开始有低低的咆哮声,李越岔开双腿稳稳站着,登了一下手中的绳子:来吧!
  元文谨几乎没敢看白虎第一下扑过来的动作,闭上眼睛等着听见一声惨叫,结果听到的是内监们倒吸冷气的声音,于是连忙睁开眼睛,就看见李越已经闪到了白虎身后,甚至拉住了白虎的尾巴,正在发力后拽!元文谨的眼睛一下子瞪着溜圆,可还没等他松一口气,白虎已经借着这一拉之力返身回扑,偌大的身体却极为灵活,笼子里地方又小,只一回身,血盆大口已经到了李越面前,骇得元文谨立刻又紧紧闭上了眼睛。结果还是没有听到预料中的声音,却听到这一次连几个年轻些的皇子都惊呼出声,再睁开眼睛时白虎硕大的头颅已经被李越按在铁笼的两根铁栏之间,手里的牛筋绳在白虎颈中缠了两道,一点点收紧。
  元文谨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实确实如此。白虎的头被按在铁栏之间,四爪刨地,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起来。李越死死按着那颗毛茸茸的头,将绳结收得紧到不能再紧,然后硬是将手臂挤进绳结里,缓缓转动。牛筋绳深深勒进手臂,李越仿佛没有感觉,等手臂转过一百八十度,白虎的挣扎渐渐停止,四脚软了下来。李越硬是将手臂又转了半圈,突然一手扳住白虎的头,膝盖全力向后颈一压,喀嚓一声,周围的人不由自主都抖了一下,眼看着李越松开手,白虎硕大的头颅软软垂下来,再也没了半丝气息。
  此时整个兽苑之中只有李越神色如常,松开手,将绳子解下来,活动一下手臂,朗声道:"托皇上洪福,在下幸不辱命。"
  元恪张大了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元丰眼色深沉,突然放声大笑:"好身手,果然是好身手!谨儿,你好眼力!开门,放他出来。"
  元文谨觉得双腿发软,只想找个地方坐下去。元丰下一句话却让他立刻又紧张了起来:"你身手过人,单做个侍卫可惜了!朕封你个官职如何?"
  元文谨脸上微微变色。封了官职,李越就不再是他的侍卫了。元丰此举,等于是在要人。可是这话是问李越的,他不能插嘴,也只有在旁边看着。
  李越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多谢皇上恩典。不过在下草野之人,不知规矩,亦无为官的才能。官职为国之器,在下本非此才,焉敢妄占其位?何况微末之人,以嬉弄之事晋身,一旦开此先河,恐非国之福。请皇上三思。"他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忽然微微疼了起来。这些文绉绉的话,当年都是柳子丹一句句教的。那时为了好玩,谁想得到现在真会派上用场?太多的事情,当时只道是寻常,过后才知道,回忆其实是这世界上最沉重的东西……
  元丰没想到他居然会拒绝自己,怔了一怔,定定看了李越半天。元文谨心都揪起来了,才突然听他纵声长笑:"好!好一个非国之福!想不到你不但身手过人,见识也是出众!好好好,朕若封你,倒对不起你这一番苦谏了。来人,取金杯御酒,朕要亲手赐你三杯!"


《天变》朱砂 ˇ假做真时真亦假ˇ

"这几日访客不少啊!"文程端着茶杯,耳听院门外仆役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凉凉地开口,瞥一眼李越,"恐怕都是冲着你来的吧?"
  李越正在精心擦拭那套匕首,没有回答。这还没几天的工夫,他徒手毙白虎,杯酒拒皇恩的故事就已经传遍了京城。元文谨这府第从来是少有人上门的,这几天却是接二连三的有皇子登门,美其名曰来探望长皇兄,其实都是慕名来参观他的。李越对此是假做不知。反正在元文浩府内,他这个侍卫用不着寸步不离,因此这些跑来拜访的都是白忙,一个也没见到。至于文程这种阴阳怪气的调子他也听惯了,全当是风吹过耳,连回答都用不着。
  他不回答,半点也不影响文程说话:"元文谨虽然是长皇子,却没有势力,你真不考虑换个人试试?"
  李越眼睛看着匕首,头也不抬:"我来中元是为找人,谁有势力谁没势力,与我无关。"文程对于权力似乎有特别的迷恋,时不时的就会提起来。
  文程轻轻哼一声:"找到了人怎么样?是留在元文谨这里?还是改投元文景门下?"
  李越停下手,微微有些恍神:找到了人怎么样呢?把人带在自己身边?说不定人家还想另立功业呢。再说了,找到了人,他还留在元文谨这里?留下来做什么?做一辈子侍卫?还是像文程说的,扶元文谨登上皇位?这两者对他来说都没有吸引力。实际上,他现在觉得什么事都没劲,人生好象没有什么意义了一样,别说什么荣华富贵,就算是致命危机在前,他也打不起精神来应付。
  背后突然有轻微的动静,李越的身体猛地弹起来,椅子被他一脚反踢出去,挡住了背后人跟进的路线,自己已经迅速回身,手中的匕首及时架在身后人的颈中:"北风,你几时能放弃这种无聊的游戏?"不过也多亏他永不放弃的偷袭,次次都打破了这种灰色气氛。
  北风刚刚闪过他踢来的椅子,闻言扬了扬眉,用一根手指从颈动脉边上把匕首推开,施施然走到文程面前:"公子,情况不是太好。北字能联络上的只剩三人,风字还有五人,但有两人表示多年不做,已经不愿重操旧业,想过安定的日子。"
  文程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闪过一道冷光,但随即轻轻叹了口气:"也罢,难怪。元文景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北风摇头:"元文景并未收什么新的侍卫,如果真有此人,恐怕也在他的封地没有带进上霄。"
  文程看了李越一眼,摊开手表示无能为力。李越默然。元文景的封地秦州隔着上霄还有三个州,除非他现在插翅膀飞过去。
  "其实我看这事不必着急。倒是元文景此人,虽然不如元文浩得宠,但颇有实力,你若投到他门下……"
  李越打断他:"你这么喜欢权力,为什么自己不去争这个皇位?"
  文程脸色一变:"这个不劳你费心!"
  李越哼了一声:"那你想助谁登上皇位,也别劳我费心才好。"
  文程眼珠子一转,居然又笑了:"别忘了,我帮你找人,你总也得付出点代价吧?世上哪有只赚不赔的买卖?"
  李越干脆利落地点头:"对。天下没有只赚不赔的买卖,同样,也没有半点底细都不露的合作。你想我给你出力,至少得交个底吧?按说你这么喜欢权力,自己也是皇子,为什么不去争,反而拼命想让我拱别人上皇位?物若反常必为妖,你说说,你这样的妖怪,我怎么敢帮你?"
  文程听到"妖"字,额上突然青筋一暴,脸色立时冷得能刮下一层霜来,厉声道:"你知道什么!"
  李越不为所动:"你喊什么?想让外面的人都听见?"
  文程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眼看李越表情淡然,同样的一张脸,却有截然不同的感觉,那一肚子火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突然泄了气,冷冷道:"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叫文程,不叫元文程。因为我养父姓文。而中元皇子之中,其实根本没有我的名字。当年我母亲怀胎之时,同时有一宫妃也身怀有孕。偶然一夜有双流星贯月而过,天文监使上奏说其主不祥,上殃天子,下殃黎民。皇帝于是欲将我母亲和那名宫妃一起处死,幸好那宫妃小产,我母亲才因此逃得性命。可是十月怀胎,却一胎生下二子,仍然应着双星之兆。我母亲只好让贴身侍女将一个儿子送出宫外,才算保住了另一个。我就是被送出宫的那个。所以我虽是十四皇子,皇宫之中却根本不知我曾出生,连个身份也没有,我拿什么去争王位?"
  李越无语。双流星贯月就主不祥……还真是……
  文程喘了口气,笑容冷冷:"可惜我那位同胞兄长命却不长,六岁上就夭折了,而我母亲此后也未能再生育。"
  李越脑子里灵光一闪:"当年天文监说双流星贯月不祥,是谁的指使?"
  文程微微诧异地看他一眼:"就是元文浩的母亲,贵妃年氏。当时长皇子出身卑微,嫡子体弱未必能成年,三子四子连续夭折,元文浩说不定便能继承皇位,所以年氏对有孕的宫妃格外注意……元文景当年七岁就离宫到封地自立,也是他的母妃为了躲避年妃,借口染病不宜居住宫中,请皇上破格提前封赏的。"
  李越哦了一声,平静地道:"原来如此。其实你的意思就是绝不让元文浩登上王位,其他人谁能继位无所谓,是吧?"
  文程冷冷道:"不错!谁都能继位,只有元文浩不能!"
  李越到现在才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难怪文程这么执着于权力,想尽办法要帮风定尘夺位,却又不去自己争这个王位,不过这也太……纠结了吧?
  "你现在知道了,怎么样?这买卖做不做?"
  李越没有立刻回答。文程看看他,抱起手臂,又恢复了那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悠然道:"你好好想想,不着急。人么我还是会给你打听,什么时候你考虑好了,什么时候我们再谈。"说完,放下茶杯一摇三晃地出去了。北风上下看了李越一会,终于觉得这个时候不适宜再去挑衅生事,于是也跟着走了出去,留下李越一个人在沉默地擦刀。
  门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李越头也不抬:"小武?"
  小武露出半张沮丧的脸:"你怎么知道是我?"
  李越笑了笑:"每个人的脚步声都不一样。"
  小武迟疑了一下,走进门来,反手把门关上,站到李越眼睛,目光直直盯着他:"你教我武功,行吗?"
  李越微微挑挑眉:"什么?"
  小武语气坚定:"教我武功!我想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李越笑起来,"为什么?"
  小武怔了怔。这还要问为什么吗?学一身武艺,然后出人头地,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追求吗?
  "我,我想学武。你……你不愿教我?"
  李越看见小武明亮的黑眼睛陡然黯淡下来,却闪过一丝冷光,于是再一次觉得遗传这东西果然神奇。三四岁就被拐走的孩子,过的是完全不同的日子,发起狠来的神气却是一模一样。
  "这里还没人知道你就是风定尘吧?"
  李越几乎要笑出来。从前人家拿他不是风定尘来威胁他,现在却用他是风定尘来威胁他,这世界还真有意思。
  "那又怎样?"
  小武咬牙:"若是他们知道你就是风定尘,元文谨怎么也不敢收留你,而且我想中元的皇帝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吧?"
  李越似笑非笑:"中元的皇帝没见过风定尘,你怎么让他们相信我就是风定尘呢?"
  小武微微一窒,突然伸手去抓李越手腕。李越轻轻往后一闪就躲了过去,笑道:"找什么?找三星伴月的胎记?"把衣袖一提,"看好了,有吗?"
  小武一震。李越的手臂上全是烫伤后留下的痕迹,密密麻麻,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哪还找得着什么三星伴月的胎记?
  李越放下衣袖,看着小武涨得通红的脸,忍不住好笑:"还有什么主意?"
  小武死死咬着嘴唇,突然道:"我是谁?"
  李越一怔:"什么?"
  "自从我到了这里,那个老管家就一直跟着我转,时不时的问我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我到底是谁?"
  李越想了一下:"那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小武怔了一会,摇了摇头,随即冷笑道:"我记不记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记不记得!我听说元文谨的儿子三岁的时候被人拐走,我若成了他的儿子,我说的话他们一定会相信吧?"
  李越好笑:"你若真成了他的儿子,还需要再学武功吗?"
  小武再一次怔住,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才道:"若我不是呢?"
  李越笑意更深:"那就没人会信你的话。"
  小武完全无话可说,翻过来覆过去好像都是这人的理。李越看着他露出烦躁无奈的模样,这还比较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你希望自己是他的儿子?"
  小武咬着嘴唇想了一会:"为什么不?虽然这人没什么本事,至少我可以有个家。"
  李越觉得头疼:"如果你真是他的儿子,他就是你父亲,你就这么说你父亲?"
  小武低头不语,半晌才小声道:"你,你真不肯教我?"
  李越叹口气:"教你不是不行,不过你学了想做什么?"
  小武倏然抬头,目光锋利闪亮:"我要能有你一样的身手,就没人再能欺负我!"
  李越顿时觉得心里微酸,抬手摸摸他的头发:"行。你要想学,我教你就是。"

  可是这教学没进行几天就被打断了。因为那天李越正陪着小武练格斗,小武自然是处处落着下风,练到兴起满头大汗,索性退开一步甩了衣裳袒露上身又扑上来,刚刚对了两下,老管家突然从外面直冲进来,一把拉着小武,伸手就在他背上乱摸。小武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反手一甩。他在柳子玉的死士团中自然也是练过的,老管家受不住他这一甩,扑通一声摔到地上,脸上却仍是狂喜之色:"小公子!真是小公子!"
  小武怔了一怔,突然明白他在说什么,迟疑着反手去摸摸自己后背,然后转过来背对李越:"我背上有什么?"
  李越看看他后背,少年还有些单薄的躯体上,有一片伤疤,大概是时日已久,颜色淡了,几乎与肌肤同色,但还看得出来:"有块伤疤。"
  小武怔忡着,喃喃:"伤疤……"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老管家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以一种他根本不应该有的灵活身手再次扑到小武身上,紧紧抱住了他:"快,快去告诉王爷,真是小公子,真是小公子!"
  小武听着院子外面侍卫应声而去,眼中竟有些茫然,不自觉地抬眼去看李越:"我……"下面的话被老管家涕泪交流的号哭堵了回去:"小公子,你可回来了!可回来了!老天有眼啊,王爷想了你十年了!十年了!老天真是有眼……"
  小武被他抱着揉搓成一团,嘴唇微动想说话,却又迟疑不决,直到元文谨也连奔带跑地进来,一头撞到他身上紧紧抱着他,声不成声调不成调地说话,说得支离破碎,他才伸出手,慢慢回抱住元文谨。李越看见他闭了闭眼睛,喉结上下轻轻滚动一下,像是把什么东西咽了下去,然后睁开眼睛,轻轻叫了一声:"父亲——"
  文程从后面走过来,站到李越身边,声音压得极低:"是?"
  李越不动声色:"未必。"
  文程挑挑眉:"元文谨似乎认准了。"
  李越低声道:"小武背上有块伤疤。"
  文程眼睛转了一下,走过去含笑道:"王爷,这是——"
  元文谨两手还紧抱着小武,抬头勉强露出笑容:"小武他,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
  文程故做诧异之色:"王爷,这种事可不能弄错,小武他,他的身世恐怕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元文谨还没说话,老管家已经跳起来道:"小公子幼时被粥烫过,背上有一片伤疤,老奴记得一清二楚,怎么不是!"
  文程皱眉:"伤疤或许是凑巧——"
  他越是这么说,老管家越是激动:"老奴这双眼睛不瞎!小公子长得既像王爷又像侧王妃,背上又有伤疤,不是他是谁?"说着又抱住小武,两手在他身上乱摸,"小公子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啊,身上,身上又多了这些伤……"
  文程目光闪亮,看着紧抱在一起的三个人,眼中流出深深的笑意,忽然长长一揖:"恭喜王爷与小公子重逢,这真是天大的喜事!难怪李兄与王爷一见如故,原来冥冥中自有天定。失散十年,父子重逢,真是缘分不浅。"
  元文谨满眼感激地看向李越,连连点头,只是说不出话来。李越看在眼里,只有暗暗叹息的份。老管家哭了一会突然想起,抬头道:"王爷,小公子回来,应当立刻禀报皇上,为小公子正名入牒才是!"
  元文谨被他一声提醒,惊跳起来:"正是!快点备车,我要立刻进宫去见父皇!"回手爱怜地抚摸小武的脸颊,"小武——不,恒儿,这才是你的真名——恒儿,你再等一时,父王这就入宫去禀明皇上,恢复你的身份!老何,你——"
  老管家不用他说便急着道:"王爷快进宫去吧,小公子这里老奴自会侍侯。"
  失散的皇子回来,承认身份是第一要务,元文谨立刻换了正服进宫,只留下老管家拉着小武又哭又笑,一连串地吩咐仆役去打扫房屋,缝制新衣,准备诸多的东西。小武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终于道:"我想跟李侍卫说几句话,老管家你先下去吧。"言语之间,居然立刻就有了几分架子。老管家满脸欣慰,并不敢再多说什么,应着声就退了下去。文程知道他不会想让自己站在旁边听,于是也自动隐身。小武看看周围没人,转向李越,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犹疑。李越看出他的心思,微微一笑:"不用说了。"
  小武疑惑:"你,你知道——"
  李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身上一处处的伤疤:"你背上的伤也是很多年了吧?你还记得?"
  小武反手摸着背后,一字字从齿间挤出来:"我记事起就在一家里做小厮,这是有一次他家的儿子把我推倒在火盆上烧的!"忽然抬头看着李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慌乱,"我,我不是——"
  李越摇摇头:"这也未必。你烧伤过,不等于原本没有伤疤,你自己也没看过自己的后背不是?"
  小武神色茫然。李越捡起地上的衣裳给他披上,笑笑:"你看,我说过你不用学这些的,果然被我说对了不是?你不是想要个家吗?现在有了。不过,你既然叫他一声父亲,就得把他当父亲看。"
  小武仍然在怔忡之中,呆呆地看着李越,半晌,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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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散多年的皇子回归是件大事,不只是元文谨承认了他的身份这么简单。小武还需要拜祭祖庙,由宫中发给玉牒,重新将名字录入族谱之中等等等等,于是这些日子谨王府里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小武是李越从南祁边关救出来的,又是一项大功,不能不封赏。于是元丰赏了一个骠骑尉的称号,这是个闲散官职,只有头衔,没有职责,也不领官中的俸禄,就是个荣誉而已。不过元丰格外将谨王府附近的一处庄院赏了下来给李越居住,算是特别的嘉奖。
  官职什么的李越不希罕,不过这处庄院他倒没拒绝。毕竟他和文程北风莫田等人,还带着言秀和可乐,老是住在谨王府里也不太合适。至少如果有了自己的住处,北风做事也更方便些。本来他想立刻就搬过去的,小武却发起脾气来,坚决不让!李越看他这些天被繁重的各种礼节压得喘不过气来,不想在这个时候再添乱子,也就没坚持立刻要搬。
  小武的回归礼定在除夕夜。因为中元规矩,除夕夜在皇宫中守岁,天明后一起去祖庙拜祭。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将小武的名牒递入祖庙,等于向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说明一下,失散的皇族血脉又回归了,这样才能正式承认小武的皇子身份。
  除夕本来是重要的节日,再加上有个皇子回归,场面就更盛大。整个皇宫灯火通明,也不知点了多少蜡烛,远远看过去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星都落在这里,夜风吹过,就带来一阵薰香的气味。小武一身浅绿色正服,头戴样式繁复的银冠,身材虽然还有些单薄,神气却已经带出些挺拔的男子汉气慨了。元文谨一边走一边不时转眼看他,觉得儿子半点也不比元恪差,颇有几分骄傲。
  守岁宴在祈年宫举行,按规矩皇帝与皇后必须出席,另有三到四名身份尊贵的妃子也可以列席。皇子们可带正妃,再带一至二名儿女,这就基本上把一个大殿坐满了。每位皇子可带一名侍卫进殿,但是只能在背后站一夜,没有座位。
  李越随着元文谨踏进大殿时里面已经坐了一多半的人。中间是皇帝和皇后的座席,左右后方是妃子的位置,现在还空着。下面两排是皇子的位置,元文谨在左手第一席,右手第一席是二皇子元文鹏,因此元文浩就紧挨着元文谨而坐,下面就是七皇子元文景的席位。
  元文浩已经到了,他的正妃盛妆坐在身边,元恪坐在两人中间,打扮得也格外华贵,看见李越进来,目光立刻狠起来,直直盯着他不放。李越自然是视而不见,径自走到元文谨背后站定。倒是小武对他的目光十分敏感,立刻回瞪了过去。
  元文浩似乎没有注意到儿子的眼神,欠身笑道:"大哥来了?怎么不带正妃呢?"
  元文谨面色微微变了变。他的正妃是刑部尚书的女儿,刑部尚书是把宝压在他这个长皇子身上的,因此把女儿嫁了给他。但是他一直不得势,倒是这个正妃仗着父亲的势力在家中颐指气使。小武是侍妾所生,正妃因为只生过女儿,对她一向嫉妒,加上后来孩子又丢了,越发的不肯宽待,到底把侍妾折腾死了算完。现在的侍妾因为没有生育,日子还好过些。元文谨因此每年来上霄从来不带正妃来。元文浩现在问这个,那是成心给人添堵了。若是正妃知道侍妾当年生的儿子又找回来了,还不定是什么反应呢。
  元文浩见元文谨没说话,笑得更加得意,道:"恒儿还没见过嫡母吧?"
  小武看他一眼,平平静静道:"没有。"
  元文浩其实不是问他,而是寒碜元文谨的,没想到他会答话,不由怔了一下,笑道:"恒儿这性格,倒是半点不像大哥啊?"
  小武眉毛一挑:"五皇叔觉得哪里不像?"
  元文浩眯着眼睛笑道:"你父亲可是金口难开的,难得你这么爱说话,可不知是像谁了?"话说得暧昧,笑容更加暧昧。
  小武淡淡道:"小侄年纪小,自幼又离了父亲身边,少蒙教诲,难免有失当之处,还要五皇叔多多提点才是。"
  元文浩打个哈哈,心中却暗生警惕。他只道小武不过是个流浪之人,纵然有皇家血脉,也脱不了猥琐之形,根本不放在心上。想不到今日一见,虽然是个野孩子,言谈举止却还真有点风范,全不是他想的样子。其实小武流落到西定跟着柳子玉,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见过些西定的皇族官员,真要模仿起来多少也有点样子,绝不是元文浩所想的窝囊相。
  元文景坐在下手,他是一个人来的,既不带正妃,也不带儿女,自斟自饮,也不多话,只是目光时时飘过来扫一眼李越,随即转开,快得让人几乎察觉不到。可是李越对别人的目光一向敏感,再加上他一直也在注意元文景,自然把他的动作都收在眼内。元文景的眼神是探究的,偶尔飘来一眼就锋利如同刀子,似乎想把人一层层剥开来看个仔细。
  宫门处突然一阵喧哗,一众皇子王妃们纷纷起身,原来是元丰携皇后与几名妃子到了。元文鹏跟在皇后身边,果然脸色苍白,即使进了殿中也还裹着厚厚的狐裘。元丰笑容满面,示意儿子们不必多礼,一面走上正位。一眼瞥见小武,脚下一停,含笑道:"谨儿,这就是恒儿?"
  元文谨轻轻推小武一下:"还不快向皇上行礼?"
  小武撩衣跪倒,朗声道:"孙儿元恒,给皇爷爷问安!"神态自若,没有半点慌张失措。
  元丰的目光不由在他身上停了一下,微微有些意外:"好。起来吧。谨儿,这孩子倒不胆怯,看着可比你有出息。"
  元文谨真是大喜,连忙道:"父皇太夸奖他了。这孩子流落在外,没念过什么书,还要父皇多多教导才是。"
  元丰微笑点头,携皇后入座,四面丝竹声起,守岁宴这就算开始了。佳肴美酒流水一般往上送,元丰似乎心情很好,频频举杯,两边的皇子们自然也是亦步亦趋。因为元丰的生辰也在新年间,因此吉祥喜庆的颂词不离口,那些下一代的皇孙们大多在家里就受了训练,也跟着举杯祝皇上皇后龙体安康福寿延年,奶声奶气的倒也热闹非凡,还真有点大家庭的团圆气氛。
  元丰准备了一大盘珠宝金银,专用来给皇孙们发红包,发了一圈,转眼看见元文景独自坐在席上,不由眉头微皱道:"景儿,你这些皇兄皇弟们都有了儿女,你打算几时也给父皇生一个出来?"
  元文景还没说话,元文浩已经笑道:"父皇这事恐怕急不得了。七弟纳的那几房姬妾不争气,有什么办法?"
  元丰哼了一声道:"生不出来就打发走,再纳好的。"
  元文浩笑道:"七弟的心也不在她们身上。听说前一阵子纳了一房男妾,国色天香,正是燕尔之时,七弟正在温柔乡里,哪还顾得上子嗣呢。"
  元丰眉头一皱:"景儿,可有此事?"
  元文景欠身道:"儿臣是新收了一个进府,不过温柔乡云云就是五哥太过夸张了。"
  元丰叹气道:"你爱男色,朕也从未强你。不过你今年已经三十有一,无有子嗣终究不是了局。这样,你若一年之内有了子嗣,你喜欢纳几房男妾朕都随你。但若是明年此时还无消息,朕就把你那些男宠们全部拖出去斩了!"说到最后一句,声色俱厉。
  元文景却是神色不变,只微微低头道:"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元丰看来拿他也没有太多办法,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一时间众人都不敢开言,大殿之中便冷了场。元文浩悄悄推了推儿子,元恪立起身来,朗声道:"皇爷爷,孙儿近日新学了一套剑法,舞出来为皇爷爷助兴如何?"
  元丰果然高兴起来,竟然解下自己的佩剑给了元恪。于是元恪提剑站到大殿中间舞起来。只见一片银光闪闪,元丰连连点头,笑着称好。
  李越看了一眼就懒得再看。元恪算得上动作灵活迅捷,但全是花架子,看起来好看,却没有什么实用性,确实是在"舞"剑。
  一路剑法舞完,元恪旋身收剑,顺势拜倒:"孙儿恭祝皇爷爷福寿无疆。"这马屁拍得十分好,元丰满脸笑容,连声命令内侍拿东西来赏。元文浩虽然没有说话,脸上却已微有得色。
  元恪这一献技,几个大些的皇孙辈都纷纷起身,有的赋诗,有的写字,有个女孩儿还献了自己绣的丝帕,总之中心思想都是祝元丰长命百岁,顺便展示自己的本事,一时间全是孩子的动静,好不热闹。
  大一点的孩子里只剩小武坐着没动。因为还没正式入祖庙,元文谨完全没想到让他给元丰送什么礼物,于是在一群孩子们中间小武就显得格外扎眼。元文浩不怀好意地转头笑道:"恒儿,你给皇爷爷准备了什么礼物,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吧?"
  元文浩这么一说,大家的目光立刻都落到小武身上。元文谨暗叫不妙,但身上没带什么特别的东西,一时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来。小武忽然站起身来,向元丰朗声道:"孙儿确实没有为皇爷爷准备生辰贺礼。"
  他说得理直气壮,元丰不禁一怔,微微挑了挑眉:"为什么?"
  小武神情肃然:"孙儿年纪尚小,又是刚刚回归,此刻所有一切只不过是仰父辈所承,即使献给皇爷爷,也不是孙儿自己的东西。孙儿想的是,将来有一日能靠自己的力量,真正献给皇爷爷一份礼物,那才算是孙儿自己的东西!"
  元丰自幼就是心高气盛之人,从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登上王位,又曾驰骋沙场亲历征战,如今虽然年纪已长,仍然豪气十足。他之所以不喜长子,就是嫌元文谨太过文弱,没半点像自己。如今忽然听得小武说出这一番话来,恍然便是自己幼时的模样,不由心中大喜,拍案赞道:"好!有骨气!好孩子!皇爷爷等着你将来送一份大礼!"
  这一下全场情形顿时倒转。元文浩闭紧了嘴,眼中隐隐有冷光闪过。元恪被抢了风头,更是一脸的不高兴。李越看着小武平静地坐下,忽然觉得,说不定自己还真有这运气,捡来的真是个凤子龙孙也不一定呢!
  酒宴一直进行到深夜。说是守岁,其实皇孙们年纪小都是撑不住的,到二更时分就都由侍卫送回家去,等五更满十二岁的男孩子再起来去祖庙拜祭。小武也由李越送回谨王府去。马车在深夜的路上辘辘驶过,小武靠着车厢坐着,睁大眼睛看着前面,忽然道:"我父亲是不是很不得势?"
  李越点点头:"对。因为他没有外戚支持,所以虽然是长子,也只能低头过日子。"
  小武眼睛闪亮:"我知道。以前在西定,柳子玉是中宫嫡子,柳子轻有外戚支持,所以他们两个势力就大。柳子贤虽然是长子,可是身份也低,就不如他们两个。可是柳子贤有文名,又有贤名,虽然没有势力,却有名气,别人也不敢小瞧了他……"
  李越犹豫一下:"中元与西定不同。元丰以武起家,自然重武轻文。柳子贤如果生在中元,文名再盛,恐怕也不会得宠。"
  小武轻轻哦了一声,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忽然道:"元恪舞的剑虽然好看,可是破绽不少,要是跟他打架,我未必会输。"
  李越大笑:"没错!那是舞给别人看的,真正打架的时候用不上!"
  小武扭头看他:"我觉得你教我的那些更有用。"
  李越笑笑:"打起架来,是比较有用。不过我教你那些,可不是为了让你跟人打架的。"
  小武咬着嘴唇:"你说中元重武轻文,那我就要学武!"
  李越摇头:"学武当然重要,可是你父亲给你安排了先生教你读书,那也得学好。"
  小武再次沉思,半晌点点头:"我听你的。"
  李越苦笑。听他的?为什么要听他的?他是他是什么人啊?他自己还不知道要听谁的呢?
  王府里大多数仆役已经睡下,只有老何管家点着灯烛给小武等门,送上热水洗脸洗脚,张罗他睡下。李越看看没自己什么事,就先走了出来,往自己住的那院子走去。路两边是一丛丛竹子,冬季也不落叶,在夜风中唰唰响着。李越走在路上,刚刚看到自己的院子,突然顿了一下,随即闪身隐入竹丛的阴影中,贴着边迅速向自己的院门处靠拢,脚下轻得没半点声息。
  文程等人当然已经睡下了,灯火全熄,一片昏暗。李越悄无声息地闪到院门口,突然飞扑进去,电光火石之间,匕首已经压到一人颈中,左手横肘将他抵在墙上,沉声道:"什么——"只说了两个字,后面的话就变成了一声惊喜交加的轻噫,"铁骥?"
  被压在墙上的人根本不管脖子上还抵着匕首,双手都伸出来紧紧抓住李越肩头:"殿下?真是殿下!"
  李越几乎是把人拖进了自己的屋子,点起蜡烛,铁骥消瘦了许多的脸在烛光下清晰起来:"怎么是你?莫愁呢?"
  铁骥咧着嘴,眼睛却是湿的:"莫愁姑娘也在上霄城!"
  李越觉得一口大气松了下来:"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铁骥兴奋得说话都颠三倒四:"白虎!我听了就觉得可能是殿下!听说襄国侯府有人夜探,莫愁姑娘怎么也不相信殿下已经……我们一路找过来,先是听说西定皇宫有人放火,说是替安定侯打抱不平的,莫愁姑娘就说可能是殿下,然后中元又说有人徒手杀白虎,我们就来了……"
  他虽然说得一团乱,李越却听明白了:"莫愁现在哪里?"
  "在城东一家客栈住着。我们听说徒手搏白虎的是谨王的侍卫,已经在王府周围转了两天了。可是进出的皇子侍卫太多,我怕被人发现,只好晚上来探探。殿下真的无恙,真是太好了!莫愁姑娘如果知道不知有多高兴!"
  李越心里也高兴得很,铁骥虽然憔悴了些,精神却还很足。李越看着他,忍不住就想起王府中其他的人:"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其他人……还有活着的吗?"
  铁骥神情黯然了下来:"当日殿下离开不久,就有人向府中投了封信,说是皇上和太后要除掉殿下,马上就要抄家,让我们尽快离开。莫愁姑娘让我立刻去禀告殿下,可是我刚刚出府,查抄的内卫已经堵到了门口。我来不及去找殿下,只好大伙儿一起往外冲……四面都是弓箭手,有几个侍卫兄弟舍身挡箭,让我带着莫愁姑娘冲了出来……其他人……可能都……没能出来。"
  李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都处死了?"
  铁骥摇头:"也没听说公开处死,大约都……暗地里处置了吧。我当时受了重伤,怕护不住莫愁姑娘,不敢在京城久留……所以后来的消息都没听到。等到伤好了再潜回京城,就听说有人夜探襄国侯府。莫愁姑娘一定说是殿下,又说安定侯灵柩回了西定,殿下如果听说,说不定会去西定。我们到了西定,还真听说皇宫里有人闹事,就愈发认定殿下还在人世。后来西定戒严,我们只好先到中元。殿下杀白虎一事已经传开了,只是殿下用了假名,否则我们早就过来了。"
  李越听他提起柳子丹,心里又是一阵痛楚,淡淡道:"别再叫我殿下了。如今没有风定尘,只有李越。我到中元来,也是因为特训军里可能有人在此,所以过来看看。"
  铁骥并不关心李越到底为什么来中元。他现在找到了人,正是满心欢喜,点头道:"现在找到殿下就好了。呃……殿下——这,这该怎么称呼?"
  李越笑笑:"叫我李越吧。要不然随便你,只是不要再叫殿下,我的身份,现在中元还没人知道。"
  铁骥张口结舌。直呼名字?这,这也太不合规矩了吧?
  "属下,这个……"
  李越笑笑:"莫愁身体怎么样?"
  "莫愁姑娘很好,就是总为,呃,总为爷担心。"一旦找到了合适的称呼,铁骥的话立刻顺了起来,"爷知道么?南祁现在有大事呢。"
  "哦?"李越不是太感兴趣,南祁现在已经不关他的事了,"有什么大事?"
  "还是我们潜回京城那天听说的,韩贵妃有了身孕,太后特许她回家休养,结果人刚出宫门就被惊马撞了,小产了。韩扬出动兵马满城搜索撞人的骑手,属下和莫愁姑娘怕被人认出来,就连夜出了京城,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
  "哦……"李越笑笑,"这些都不必说它了。倒是你和莫愁,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吧?看你瘦了一圈。多说说你们的事吧,我想听。"至于南祁,就让别人去操心吧,他,和所有的人,都要向前看。

《天变》朱砂 ˇ争新买宠各出意ˇ

  除夕过后,就该是元宵节了。
  这段日子,小武忙得不可开交:拜祖庙,告天地,重颁玉牒,昭告全国……小武得学习各种礼节以应付他的新生活。自然元文谨做为父亲也得跟着乱忙,倒是闲下了李越,有些场面用不着侍卫跟随,他的时间自然就多了起来。
  其实李越现在最怕的还就是空闲,因为一空下来,就有无数回忆涌上心头,逼得他开始变着法的折腾自己,充分利用一切时间和空间给自己安排训练。元文谨的王府离城门很近,城外就是连绵的上霄山,李越通常是在小武和元文谨出门后就和铁骥莫田骑马直奔城外。现在既没有车也没有枪,那么马术和箭术就是必须要练出来的了。于是三人上午练骑射格斗,下午就是一个全负重25公里越野,跟着马儿一直从山上跑回城门。北风对此大感兴趣,无奈他现在还要忙着联络旧部收集消息,还脱不开身来插一脚。于是现在最郁闷的是文程,因为他想方设法要把莫田跟李越隔开,可是一个看不住,莫田就跟着李越溜出去了,而且在李越的训练之下,溜的技术一次比一次高明,文程又不能真拿锁链锁上他,除了干生气也没有别的办法。
  元宵节在中元是大节日,上霄城到时会全城张挂花灯,人人出门游赏,热闹非凡。而且全城还要选出制作最精巧的十盏花灯,连同制灯匠人一起挂红游城,称为斗灯。皇宫里也差不多,每位皇子皇女都要献一盏灯,张挂在皇上起居的落云殿前,由皇上皇后评选最出色的,重重打赏。另外各宫妃嫔也会挖空心思地制做精巧宫灯张挂,以此吸引皇上的注意。因为有这种习俗,所以每年的元宵节热闹不逊新春。
  元宵节的头一天,小武终于得了一天的空闲,硬拖着李越上街去逛。元文谨在准备明天献进宫去的花灯,小武对此不感兴趣。这些天他被那一条条的礼节拘束得无可如何,好容易捞到点自由时间,自然要撒撒欢。李越对逛街半点兴趣也没有,但看小武这些日子拘束得可怜,可乐也叫着要出门,再者莫愁进了府还没出过门,也是兴趣盎然,只好同意。于是带上文程北风莫田铁骥和莫愁,一行人一车五马,浩浩荡荡,杀奔大街。
  虽然明天才是正日子,有些性急的已经把花灯挂出来了,摆摊叫卖的也特别多,加上从除夕起就家家悬挂的红灯笼,真是喜气洋洋。莫愁自从见到李越安然无恙,已经觉得世上再无可发愁之事,抱着可乐从车窗里探出头,看什么都欢喜,买了这个又买那个,支使得铁骥上马下马下马上马,忙得不亦乐乎。
  李越策马跟在最后,看着街头的热闹情景,恍惚觉得似乎像是又回到了南祁京城,车子里坐的是柳子丹,还有一个难得被放出门的王皙阳在大惊小怪。几乎是下意识地,李越往身后看了看——没有。身后是陌生的人流,个个喜笑颜开,可是没有他熟悉的那张脸。
  眼前突然一暗,李越的身体先于头脑从灰色的思绪里拔出来,本能地反手一切,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已经挑了出来。嗤地一声,北风仰身从马背上滑了下去,抬手看看自己破成两片的袖子,眼神炽热地盯着李越:"你不是在出神吗?"
  李越哭笑不得。实际上他现在已经对北风完全没脾气了,因为此人不管对他说什么都不起作用,仍然不屈不挠地不分时间地点,随时对他进行偷袭活动。
  "没有。"
  北风若有所思:"或者下次我该试试等你睡着再出手。"
  李越顿时一阵头痛。难道他以后睡觉的时候也得防着这一手?当然在睡觉的时候保持警惕本是他的训练科目之一,但问题是在睡眠中还要分辨来的是不是自己人,这也太麻烦了!刚才如果不是感觉到已经有些熟悉的气息,他下手可能还要狠,到时候北风破的就不是一幅袖子的问题了。
  北风一惯是出手不中,拍拍屁股就走。李越看着他策马去追前面的马车,无可奈何。不过被北风这么一搅和,刚才的感伤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李越想了一会,失笑,说不定遇上北风,反而是他的福气呢。马车已经离他很远了,李越刚想催马赶上去,突然觉得侧后方有人在紧紧盯着他,借着整理马镫的姿势转身一看,一人锦衣貂裘,策马立在檐下,见李越转头,竟然微微颔首招呼,正是元文景。
  元文景与其他皇子不同,每次回上霄只带侍卫,疾装劲服,快马轻裘,从不拖泥带水。随行的侍卫虽然称不上身怀绝技,却也不是平庸之辈。也正因为此,北风对他的探查到现在还没有什么进展。李越正琢磨着什么时候亲自去夜探一下他的景王府,没想到今天就在街头碰上了。李越心念电转,也点了点头,正想拨马离去,元文景居然已经一提马缰走了过来,淡淡道:"李侍卫。"
  李越微微欠身:"七殿下也在游赏?"
  元文景开门见山:"不。本王在等李侍卫。"
  李越料到他可能是这个目的,却没料到居然这么直截了当:"不知七殿下有什么事?"
  元文景也不拐弯抹角:"你身怀绝技,为何要屈身我皇兄府中?"
  李越心想就是为了你,确实点说是为了你手上的人和图。不过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略一思忖,道:"大殿下为人仁厚,在下无家可归,蒙他收留。"
  元文景锐利地盯他一眼,突然道:"你是南祁人吧?"
  李越心里微微一震,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七殿下如何知道?"
  元文景微微一笑:"你是北山那一战中逃生的特训军吧?"
  李越更加肯定他府中绝对有特训军的人,对自己的身份猜得虽不中亦不远矣:"不错。七殿下目光锐利。"
  元文景微笑起来,只是那笑容也带着锐利之色,倒似是一头野兽看到了中意的猎物一般:"我皇兄为人虽则仁厚,却失于软弱,虽是皇长子,却无继位之望,你投身在他府中,未免可惜了这副身手。"
  李越不动声色:"七殿下既猜到了在下的身份,当知在下劫后余生,如今只想平安渡日,可不可惜的,也不必再说了。"
  元文景微微而笑:"看你年纪正轻,怎说这等看破世情之语?以你的身手,只要跟对了人,前程万里!若说一生没没无闻,你当真甘心?"
  李越低头思索。当然不是想跟没跟对人的问题。看来,元文景对他很有兴趣的样子,该不该借着这个机会进他府里去,那找起人来也就方便些。
  元文景显然是误会了他的意思,眼中微有得色,徐徐道:"自然此事不能相强,李侍卫是聪明人,不妨多想几日。若肯俯就,本王扫门以待。"说罢,勒马后退几步,调转马头,缓缓自去了。
  李越看着元文景身影没入人群之中,正在思索,身后马蹄声响,小武恼怒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李越一回头,小武已经从前面奔了过来,满脸不悦:"你在和谁说话?元文景?他想做什么?拉拢你?"
  李越好笑:"你怎么知道?"
  小武哼了一声:"这种把戏我看得多了。柳子轻当年就从三皇子那里拉走过不少人。"
  李越看看他衣裳也被扯歪了,不禁一笑,伸手为他整整衣襟:"怎么衣裳都乱了?"
  小武不自在地拉拉下摆:"被乐儿扯的。你不要避开话题,元文景是不是在拉拢你?"
  李越笑笑:"对。"
  小武立刻瞪起眼睛:"你会答应他?"
  李越反问:"你说呢?"
  小武死死盯了他半天,突然沉声道:"若我日后能做皇上,你还会不会另投别人?"
  李越倒微微吃了一惊,幸好周围人虽多,却没人注意他们,何况马上马下又差着一截,并无人听见小武的话。
  "你现在已是皇子,说话要注意些,不能口没遮拦!否则被人听到,连你父亲也保不住你!"
  小武咬了咬牙,策马跟在李越身旁,闷不作声。李越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干什么?我说要去元文景手下了吗?"
  小武立刻惊喜地抬头:"你不去?"
  李越好笑:"不去。元文景有什么好的?"如果将来真的要去,再跟他解释好了。
  小武长舒了口气,到底是少年心性,听了答案就放了心,不再追问,骑在马背上,又开始左顾右盼地观赏街景。李越与他并马而行,心里还在考虑元文景的事,突然眼角余光瞥到一条人影从街角拐出来,跟到了他马后。天气虽冷,但街上行人都十分兴奋,唯有此人一件披风没头没脑地包着,脸都不露出来,也不观看街景,只是俯首疾行,远远缀在李越马后。李越眉头微微一皱,伸手一拉小武马缰,拐进了另一条街。那人果然也跟了过来,只是三拐两拐,前面两骑已经没了踪影。人影怔在街中,正在四处寻找,身后突然有人贴了过来,一条手臂状似亲热地搂上他肩头,手指却闪电般掐上他喉头:"跟着我做什么?"
  那人挣扎了一下,听到声音便立刻安静下来。李越的手指掐在他喉骨上,他没法转头,却伸手拉下了披风的罩帽。侧面的轮廓十分熟悉。李越一怔:"洛无风?"

  元宵节的夜晚,中元皇宫照样是灯火辉煌,而且因为各宫都在斗灯,甚至比除夕还要灿烂。
  落云殿中,一众皇子们正在献灯。他们献上的灯不仅做工精巧,而且材料都十分珍贵,镶贝串珠,价值不斐。献灯是没有什么固定顺序的,谁都想先一鸣惊人,因此纷纷抢先呈献。一时间殿中珠光宝气,万紫千红,好不热闹。元丰挨个细看,口中品评,不时点头赞赏。元文鹏献的是一盏百花灯,四面攒插的绢花栩栩如生,中间点的蜡烛掺了香料,燃起来香气氤氲,真如置身花丛之中,让元丰好一阵赞叹。
  元文浩往年都是最早献灯的几人之一,今年却并不着急。元丰看过了一圈,回头笑道:"浩儿今年送什么灯?为何到此时还不拿出来?可不是空手来了吧?"
  元文浩欠身笑道:"儿臣怎么敢空手来见父皇?只是看了兄弟们这些花灯,有些不敢拿出手了。"口中虽是这么说,神情却是胸有成竹,一挥手,一名侍卫提上一盏大珠灯,四面都用水晶珠子串起来,烛光从灯里面射出来,经过水晶的散射折射,发出七彩光芒,的确是美不胜收。这盏灯一悬挂起来,其他皇子所献的灯都不免黯然失色。元文浩欠身道:"这灯没什么希奇,却是这些珠子都是从同一块水晶里打磨出来的,还算难得,博父皇一笑罢了。"
  元丰一眼看去,这般大的一块水晶,难得的又是毫无瑕疵,一颗颗打磨出来也要耗许多功夫,不禁点头微笑道:"难得你这份心意。"
  元文浩心下得意,看看厅中一众皇子包括元文鹏在内都有些沮丧,只余元文谨与元文景未曾献灯,当下笑道:"大哥七弟带了什么稀罕花灯来,为何还不呈给父皇?"
  元文谨看看元文景,元文景微微一笑:"大哥先请。"
  元文谨有些尴尬地笑笑。他每年献上的灯都是平平,并不起眼,因此大家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谁知小武从殿外进来,手中提着的却是一盏龙灯,外面是青铜丝编成,里面点着一排十数根蜡烛,非但一角一爪都极尽细致,那鳞片竟是一片片彩色晶石镶嵌而成,灯光从里面透出来,那七色光芒又远非元文浩的水晶珠灯可比。一时之间竟将众人都看得怔了。
  李越远远站在殿门口看着。这盏灯自然是不是元文谨准备的,而是洛无风带来的。镶嵌其上的都是东平特产的晶石,本身七色俱备,映着烛光自然远胜元文浩的水晶灯。王皙阳果然是好心思,就是送件小小的见面礼,也正是想元文谨所想,解元文谨所急。
  洛无风来上霄正是为找李越和元文谨而来。韩扬在岭州加兵,虽然因为韩贵妃小产暂时耽搁了用兵,但陈兵之意王皙阳岂能不知?他将铁骏和王皙云截在东平境外,困死于万山之中,也就等于失去了北骁这个帮手。仅凭东平之力,未必能敌南祁大军,必须再结个盟友。元文谨的封地栾州接近东平,虽然中间隔了几重山脉,但已是王皙阳如今能找到的最近的帮手了。自然,他找上元文谨,还因为李越。李越徒手搏虎之事一传出去,王皙阳虽然不知他的真名,却立刻认定必然是他。于是洛无风带了数十名侍卫,竟然生生闯过了人烟稀少的山区,虽然折损了一半的人,却终于到了上霄城,找到了李越。那盏龙灯就是带来给元文谨的小小礼物,正好让他在元宵节斗灯所用。果然这一下子就将众人所献的灯都压了下去。
  元丰眯眼细看:"好一盏龙灯,这用的是东平晶石吧?"
  元文谨低头道:"是。儿臣托封地内几名商人自东平带回了些许,只不知父皇能否入眼。"
  这般一盏华丽的龙灯,元丰哪能不入眼,笑道:"谨儿往年送来的灯都平平,今年却是要以你为第一了。"
  元文浩面色微微一变,元文景却道:"儿臣还有一盏灯未献,要请父皇鉴赏。"
  大殿中众人这时都没劲了。还有什么灯能比这盏龙灯更漂亮的?连元丰也觉得元文景不可能拿出一盏更出色的灯,只是敷衍地笑笑,道:"朕倒忘了,景儿的灯尚未献上,拿出来吧。"
  元文景献的是一盏走马灯,灯上绘着沙场征战的图案,烛焰下旋转不定,栩栩如生!元丰一眼看去,不觉微微怔了一下,竟然起身走近去看。元文浩神情微变,笑道:"七弟这盏灯,画得不错啊!"
  元文景淡淡一笑,尚未说话,元文庭已经脱口而出:"这,这画的是父皇吧?"
  他这一说,大家才发现画上那持枪跃马之人竟然是元丰!元文庭转着圈地看,啧啧称奇:"这画的太像了!这是父皇平边匪,这是父皇征西路叛军……"他每说一句,元文浩脸色就阴沉一些,元丰面上却露出笑意。男人,有哪个不愿自己的战功被人交口传颂?元丰当年以武起家,也是驰骋沙场所向无敌的人物,如今年纪长了,战场是不能再上了,可是骨子里还流着好武的血液。现下看到这走马灯上绘的都是自己的战绩,不由得豪气顿生,拍着元文景肩头笑道:"好!这灯好!景儿有心。"
  元文庭到底年轻,心机不深,好奇道:"这般的笔法,就是宫中画师也未必画得出来。七哥你是在哪里找的?"人人都知元文景善武而不善文,画画更不行,自然是请人画的了。
  元文景微微一笑,徐徐道:"不敢欺瞒父皇,这就是新收小妾所绘。笔法粗糙,只要不污父皇龙目,儿臣就知足了。"

《天变》朱砂 ˇ按下葫芦起来瓢ˇ

  热热闹闹的献灯至此算是结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往年连战连胜的元文浩,今年算是一败涂地,虽然元丰没说什么,但显然是被元文谨和元文景占了上风。宴饮将近尾声,元丰似乎不经意地道:"景儿今年家中挂了什么好灯?"
  这句话一问出来,元文鹏的脸也拉了下来。元丰这样说,等于是表示今年要去元文景府上了。做为皇帝,元丰出宫不易,就是自己儿子的府上也极少登门。每年也就是这元宵节,会去一家两家走走。往年这样的殊荣多半是元文浩或元文鹏的权利,一个是他最宠爱的,一个是中宫嫡出,总得另眼看待,今年这居然要登元文景的家门,无疑是宣布今年的献灯元文景独占鳌头了。
  元文景欠身道:"儿臣家中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灯,都是小妾亲手画的,图个新鲜罢了。"
  元丰虽然好武轻文,对这些书啊画的没什么兴趣,但听说元文景家中的灯都是一个人画的,也不由起了好奇之心:"果然?那朕还真要去看看了。"
  元文景微微一笑:"父皇肯登儿臣的门,儿臣不胜荣幸。"
  于是元丰微服出宫,带着一众侍卫和儿子去了元文景府上。
  自然不是人人都高兴,不少皇子就先告退了。元丰也不勉强。毕竟说是去看灯,其实是去看元文景新纳的那个惊才绝艳的男妾,人去得太多也不好。尤其是那些皇孙们,要都学起纳男妾来还怎么了得?
  元文景的府第也不大,大概因为一年中多半时间都不在京城的缘故,修缮简单精练,院子里连个假山花坛都没有,就是空荡荡的青石板地。不过此时从大门口开始就挂上了灯笼,一眼看去,满园的光彩。门口两挂硕大的红灯笼,画的是山水,而且一看画的就是上霄山。按说红纸画画不太合适,但这两幅山水画却是笔意纵横,尤其设计巧妙:蜡烛的光透过红纸,如同喷礴而出的一轮朝阳,不但给纸上的大好河山平添了辉煌之色,还讨了如日方升的好口彩,看得元丰微微含笑。园子里仅有的几棵树这时没有什么叶子,光秃秃的树枝本来不好看,此时却挂满了小灯笼,薄薄一层纸,各色折枝花卉在烛光映照下栩栩如生,倒好似树上开了无数奇异的花朵。院子里如此热闹,屋檐下挂的却是一色的淡墨绘制各种吉祥图案的灯笼,整整齐齐一排,倒像是在屋檐下多添了一道古朴素雅的装饰,配合着黑瓦白墙,将这本来简单的房子一下子变得古色古香。元文浩文武双全,对书画也有几分见识,本是面带不屑,看了这些灯笼,脸上也不由有了讶然之色。元文谨也仰着头看,小武低声嘀咕:"有什么好的?"
  元文谨凝目看了半晌,微微叹气:"果然是高才!三处灯笼,三种笔法,或大气磅礴,或妩媚有致,或古雅朴拙……我所不及。"
  李越和小武对看了一眼,再看看那三种风格各异的灯笼,最后同时确定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来。当然,能看得出画的是不一样的东西,但是笔法……那是什么东西?
  元文景脸上微微有了几分笑意,恭恭敬敬地向元丰道:"外面风大,父皇还是到屋子里去,容小妾拜见。"
  元丰也被这些灯笼引起了兴趣,随即被请进了正房,几个皇子也跟了进去,其他侍卫随从当然只有站在院子里的份。虽然是男妾,可也是内眷,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乱看的。
  李越跟着侍卫一起站在院子里,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声音。院子小,里面的人说什么都能听见。片刻之后,皇子们嘈杂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因此显得格外清晰:"草民李丹,叩见皇上。"
  声音一传出来,院子里的侍卫们都皱起了眉头。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路,富贵人家的男宠,哪个不是声音婉转,柔媚动听,哪像这个声音,微沉而沙哑,虽然平缓柔和,听在耳朵里却像有什么东西拉过去一样,怎么也想不出这声音的主人会是个倾城倾国的美人。
  元丰在屋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景儿,你的男妾来见朕,还要蒙面吗?"
  元文景淡然道:"父皇恕罪,李丹双目有恙,不能见光,平素蒙着面惯了,儿臣一时疏忽——把面纱揭了吧。"
  屋子里有一阵的寂静,过了片刻才听到元文浩不怀好意的笑声:"果然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七弟你这男妾蒙着面,怕不是不能见光,是舍不得让他见人吧?难道还怕兄弟们抢了你的?"
  院子里的侍卫对屋中言语都听得清楚,纷纷伸长了脖子往里看,虽然明知看不到什么,却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毕竟这色艺双绝的美人,不管是男是女,都是吸引人的。
  李越站在院子最外边,冷眼看着侍卫们议论纷纷,突然想到,此时元丰等人都在屋中,元文景的侍卫自然都聚在院子周围警戒,此时正是打探他府中究竟的大好机会。院子里本来光线不强,无数灯笼虽然好看,却并不明亮,李越不动声色地向后退进树影里,随即闪身出了院子,其他侍卫注意力都在屋中,并无人发现他不见了。
  李越迅速在元文景府中转了一圈。现在他对这种建筑已经熟悉了,一般来说,这种较大的宅院都分两部分,前面一部分是待客之地,后面一部分才是寝室书房一类的私人地方。此时因为皇上和一干皇子都在前面客厅,元文景的侍卫自然绝大部分都在那里守卫,后面反而没了人,因此李越很容易就摸了进去。
  元文景的书房门窗紧闭,李越掏出火折子点燃,察看四周。屋里都是兵书、律法之类的书籍,分门别类,放得整整齐齐。李越小心地翻了翻,没找出什么东西来。不过这结果也早在他预料之中,毕竟这里不是元文景长住的地方,即使有什么重要东西恐怕也不会放在这里。书案旁边是个半人高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根雉鸡毛,李越随手摇了摇,只听里面叮叮响了一声,伸手进去一摸,指尖冰凉,是块金属牌子,却不甚光滑,似乎有几个突起的小点。李越蓦然一震,手指一勾,将那东西勾在手心,用不着凑近火折子,指尖一抹就知道,那是盲文的四十八,是他特训军的特制腰牌,四十八号,他记得那个人叫王瑞平,出身猎户,用一手好弩箭,挖陷坑下套子更是好手。他的腰牌,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就是给元文景长弓图样的那个人?那他人在哪里?这腰牌又怎么会像垃圾一样扔在这花瓶里?
  前院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李越随手将腰牌往怀里一塞,闪身出门。到了前院,恰好元丰已经登车离开,元文景正站在门口送他的皇兄皇弟们。小武一眼看见李越,立刻过来:"你到哪里去了?"
  李越不动声色地拉开他的手:"去解了个手,不知道皇上这么快就起驾了。"目光一扫,门口只有最后几名皇子,并没有别人,看来元文景那个男妾并没有出来。
  元文景送走元文庭,目光转了过来,盯了李越一眼,慢步过来:"大哥不多留一会?小弟还有一坛好酒,正欲与大哥共饮一番。"
  他从来不曾与元文谨喝过什么酒,元文谨自然知道这不过是客气话,当下含笑道:"夜色已深,恒儿也倦了,七弟也该早些休息,愚兄就不打扰了。"
  元文景跟着走了两步,道:"那小弟明日携酒到大哥府上拜访?"
  元文谨摇头:"愚兄明日就要启程回栾州,恐怕无此口福了。"
  元文景目光陡然一厉:"大哥明日就回栾州?"口中说着,目光却投向李越。
  元文谨没有注意,小武却横身挡到李越面前,昂头与他对峙。元文景冷冷一笑,转开目光,道:"既然如此,大哥好走,小弟就不送了。"
  跳上马车,小武才松了口气:"这人真讨厌!"
  元文谨微微皱眉:"恒儿,不要失礼。他毕竟是你皇叔。"
  小武转过头去,在元文谨看不见的地方对李越做了个鬼脸。元文谨虽然看不见,却也猜到他在做什么,不由摇了摇头,半晌,有些犹豫地道:"恒儿,待回了栾州,你可不能如此没有规矩,不然……会授人以柄。"
  小武眉一挑,被李越横了一眼,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孩儿知道了。"
  元文谨微微松了口气,沉吟片刻,向李越道:"李兄,有件事还要请教,东平来使所提之事,李兄看如何应对?"
  洛无风所提的事自然是东平要与元文谨结盟,进而由元文谨牵线搭桥挂靠中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