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流量统计
《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網誌存檔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天变》作者:朱砂 (1/8)

上部
楔子
  李越定定地看着眼前黑洞洞的枪口,再把目光缓缓移上去,对上那双眼睛:"小陈?"
  "是我。"对面的人有些困难地咽口唾沫,"队长—"
  李越看着他:"别叫我队长,我不敢当。"
  对面的人再次吞咽一下:"队长,你,你把枪放下。"
  李越没有动。陈平扣着扳机的手指紧了紧:"队长,把枪放下!否则,否则我要开枪了。"
  "开啊。"李越岔开双腿稳稳站着,"你出卖自己弟兄,还怕开这一枪?"
  陈平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队长,你别激我。你想我一开枪,后面的弟兄就都听见了对不对?"他慢慢举起左手,手里捏着个小巧的遥控器,"他们听到枪声一定会进来,这里有定时炸弹,正好大家一起死。"
  李越脸色微微变了变,松开手指,枪在指尖上转了一圈,落在地上。
  陈平明显松了口气,晃晃枪口:"队长,走这边。"
  李越没有动:"陈平,你为什么这样做?是弟兄们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还是,你本来就是卧底?"
  陈平苦笑一下:"队长,咱们是一起训练出来的,要做卧底也不会一做七年。我,我这也是没办法。炒股赔了,借了高利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做了这一次,我就回老家去,给你和弟兄们上香……"
  李越冷冷地看着他,嘴角慢慢露出一丝冷笑:"不用了。"右手向下一压,迅即向上一甩,陈平一见他的手动就知道不好,本能地扣动了扳机,然而他并没有看到李越的反应,因为一柄小刀快得目光也无法捕捉住,已经钉在他眉心。眼前一片鲜红,他慢慢倒了下去,眼睛还大睁着,带着死不瞑目的难以置信。
  李越仍然站着,但头已经向一侧垂下,脖子侧面鲜血像喷泉般几乎是往外射。寒意迅速传遍全身,力量似乎也随着鲜血流了出去。他歪歪倒倒地往前走了一步,眼前一花便仆倒下去。小陈的枪法不错,不愧是自己手下的射击标兵。李越这么模糊地想着,困难地爬了几步,摸到那双已经开始变冷的手里捏着的控制器,聚起最后的力量按了下去。
  轰一声,火光和烟尘腾起半天高……

身在何处
  李越只觉喉头像要裂开般的痛,牵扯得太阳穴也像有人在用凿子猛敲一般跳个不停。难道他还没死?莫非这一枪没打中要害?不对,子弹明明打断了颈动脉大血管,他若不死,才真是怪事了!
  发涩的眼皮似有千钧之重,勉强撑开来,入眼是淡白的光晕,却不像灯光。闭闭眼睛再睁开,视野里的景象渐渐清晰:淡红色纱帐,四角撑在四根精美的雕花木柱上,柱角各嵌了一颗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朦胧照亮了纱帐之内乱成一堆的绣被锦褥,还有两具身体。
  两具,身体?一具自然是他自己,那另一具—身体还发软动弹不得,李越慢慢侧了头扫过去,心头陡然一跳—一个修长的身体侧卧在他脚边,双手被一副精细的银铐反铐在背后,结实紧致的肌肤上布满了青紫的痕迹,有鞭痕、指痕,居然还有牙痕!两条修长的腿微微张开,腿间□挺立,根部却被一个金环紧扣着,涨成了紫红色,大腿内侧更全是干涸的红白液体。柔和的珠光落在他轮廓鲜明的脸上,颊边一道鞭痕微微肿了起来,红润的薄唇边挂下一条白浊的痕迹,配上紧闭的双眼,竟然有种说不出的诱惑和□之感。
  李越怔怔地看着。这,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纱帐,这锦被,这些夜明珠,还有脚边这个俊美的年轻男子—伸手撩开纱帐往外看,屋子四角都点着红纱宫灯,既不黑暗也不光亮刺目;屋中桌椅均是复古式样,靠墙壁的一排陈列架上摆满了各种古董玉器,灯光下泛出温润的光泽。不对,这情景太过诡异,而且,身上总有点不太对劲—猛然发觉手脚已经可以动作,李越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颈子,触手光洁,并无痕迹。就算再好的医生,也不可能如此短的时候便不留半点疤痕!力气渐渐恢复,他侧身撑起,一把长发哗地倾泻下来,流水般铺在身下。长发!这才发觉最大的异样—这具身体,这具身体不是他的!
  肌肤是日晒风吹的小麦色,胸前手臂都有伤痕,这些都与他本来的身体相似,使他一时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但胸前一道刀疤并非他所有,他在这里是一颗子弹留下的痕迹。还有这长发,哪一个特种兵会留这么长的头发自找麻烦!还有这身上的衣裳,上好的丝绸,式样却极之古典。还有……
  脑子像被冻上了,一时完全处于呆滞状态。干了这些年的特种兵,什么事没遇到过,就算一觉醒来身在南极也不会让他如此惊讶!可是,可是换一具身体?这,这太不可思议了!很困难地,一个词浮现出来:穿越!
  穿越?如此,如此一个在各种小说中被写到烂俗的情节,居然会发生在他李越身上?看看周围,李越觉得自己真该放声大笑:这倒真是典型的小说情节,遥远的年代,奢华的处所,宽大的床铺,还有一个俊美的玩物,岂不是每个主角都梦寐以求的?可是他笑不出来。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只要不是在小说里,大家都笑不出来的。
  脚边微有声息,目光一转,对上一双慢慢张开的眼睛,看到李越坐在面前,那眼神中一瞬间闪过惊骇、愤怒,和,一丝恨意?没容李越看清,已然一闪而逝。红润的唇失了血色,微微翕动,吐出低微却温润悦耳的声音:"殿下。"
  殿下?叫他吗?什么意思?李越心念电转,脸上却不动声色。年轻男子见他不应,微微颤抖了一下,垂下眼睛,挣扎着想滑下床去:"殿下恕罪,清平一时昏过去了……"
  看他反铐双手仍能靠着床边利落地滑跪在地上,应该也是个练家子。不过身上的伤和腿间被束缚着无法释放的欲望妨碍了动作。大概是在床边擦了一下,眉间闪过一丝痛楚之色,身体歪了歪。
  是个男人都明白,那个地方碰一下是要命的,尤其是在他那种情况下。李越不由自主伸手去拉他,却触到纱帐间拉着的一根丝线,叮叮的铃声清脆地响了起来,门外立刻闪进两个黑影。
  "什么人!"李越一手掀起被子盖在床边那个身体上,一手习惯性地往枕头下面摸。手伸下去才想起不会有枪,想缩回来却摸到了另一样东西—一柄薄薄的刀!好极了,看来这个身体也是个睡不了踏实觉的主儿,若不是身陷龙潭虎穴,就必然是结仇太多,以现在情况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两个黑影大约没想到会遭到喝斥,怔了一怔,站在门口不敢再往前走:"属下田七、周十二。殿下—"
  田七?还三七呢!李越皱起眉:"谁让你们进来的!"脑子却在急速转动:该不该表明身份?只怕说了这两人也不会信吧!借尸还魂在古代不是什么祥瑞之兆,纵然是信了,他们又会如何对他?定然不会高高兴兴把他当作原来的主子接受,只怕会把他当作什么鬼怪或巫人干脆处死,或者关起来研究如何让他们的殿下重新还魂。无论是哪一种,对他都不是什么好事。何况看起来这具身体身份高贵,他恐怕很难自由地以李越的身份走出去;更别说若真是结仇无数,那些仇人肯定不会听他解释什么此身非彼身的怪话。
  田七与周十二显然并未发觉眼前已经是个冒牌货,惶然垂手:"属下等听到殿下拉铃唤人,所以—"
  原来这根丝线是这么个用处。
  "王爷—"一个柔婉动听的女声从门外传进来,"出了什么事?"眼前一亮,两盏宫灯挑到门口,簇拥着一个绿衣女子走进来,灯光下当真可算眉若远山目如秋水。头上松松挽着发髻,斜插一支珠花,腰间衣带长长垂下,随着脚步轻轻飘动。是个美女,但,李越现在实在没有心情欣赏,因为此时此地出现这样一个古典美人,只能证实,他,的确已经不在原来的世界里了。
  "王爷?"绿衣女子微微扬起眉,探询地望着李越。李越只有沉默,因为不知说什么才不致露馅。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作了决定,暂时不要泄露真相,看看情况再说。
  不过田七和周十二显然误会了李越的沉默,灯光下两人居然冒出了冷汗,田七低声道:"莫姑娘,是,是属下打扰了殿下休息……"
  "哦—"绿衣女子目光仍然柔柔地落在李越身上,"不过莫愁方才也听到铃声,不知王爷是—"
  李越仔细看她—这个女人在此地的身份不简单。田七和周十二如此惧怕他,显然原主子不是什么好脾气之人。但看这莫愁不但毫无惧色,反而敢说出这种简直有几分反诘之意的话,实在不简单。而且自方才床上的清平开始,到田七与周十二均称这个身体为"殿下",唯有她呼为"王爷"。称呼不同,亦是在无形中彰显了她身份的不同。会是什么身份?妻子?不像,田七和周十二称为"姑娘",倒像是小妾或得宠的丫环。
  脑子飞快转动,李越的口气却是冷冷淡淡:"误触而已。不过,进来也罢,准备沐浴。"这个王爷的声音还真是低沉而极富磁性,但此时话不宜多说,言多恐失。而且情况不妨慢慢了解,但那个清平,若不洗净只怕明天闹肚子。
  绿衣女子莫愁垂下了眼睛,轻声道:"浴池已备好了。"语气之中倒似有三分哀怨一般,听着有些怪异。只是此时李越也不能细思,拢拢衣襟下床,弯腰将跪在地上的清平抱了起来。清平□,他这具身体却还穿着件丝袍,只是脱了下裳,这时倒方便了。
  莫愁倏地抬起双眸,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王爷这是—"
  怎么了?李越眉头一皱,难道,这个王爷从未抱过人?
  田七脸色因这一皱眉而变了变,但还是往前挪了挪步:"殿下,清平交给属下带走便好。"
  带走?让他这个样子从这屋子里出去?李越皱皱眉头,低头看一眼怀中人。清平脸微侧着,垂眼看着地面,身体柔顺,嘴唇却被咬得发白。一个男人,被折腾成这个样子,让别人像领宠物一般地从屋子里带出去……换了是他李越,他会砍死那个人,管他是谁!
  "不必了。"李越用下巴指指门口,"带路。"手臂隔着被子碰到清平反在背后的手臂,猛然想起件事:"钥匙在哪里?"
  "王爷!"莫愁柔婉的声音竟有些变了调,但随即低下眼睛,语声也平静如初,"钥匙在这里。"春葱般的手自翠绿的袖中伸出,递过来一枚精致的钥匙。
  李越再次肯定这个莫愁绝对不简单,难道这个床上的男人都是她送过来的?那她自己究竟算什么?那眼中的哀怨又从何而来?
  田七走在前面带路,周十二却远远跟在后面,两人脚步轻捷,显然也颇有武功底子,走在长长的回廊上半点声音也无。李越的脚步声同样轻微,虽然怀里抱了个人,却并不吃力。看来这具身体素质也很不错。暗暗活动一下肌肉,嗯,虽然没有原来的身体好,但也不错。
  回廊并不太长,带路的田七停下脚步,推开一扇门。
  门里是个可媲美室内游泳池的大水池,池中热气蒸腾,居然还是温泉!池壁砌着淡红色的玉石,水面上却飘满了鲜红的花瓣,香气四溢的同时又不免有些红得触目。田七看一眼清平,似乎想说话又咽了回去,轻轻在李越身后关上了门。
  浴池边设着一张白玉石床,李越俯身把清平放在床上,打开他手腕上的银铐。清平困难地动了动手臂,腕上留下两圈通红的痕迹,肯定是麻木了。李越拉过他的手臂,轻轻搓揉活血,眼光不期然落到他腿间的金环上,不由微有些懊恼忘记了这件事:"这个的钥匙在哪里?"
  清平低着头任由李越摆弄他的手臂,听了这句话脸颊却突然涨红了:"在,在清平后面。"这几个字细不可闻,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后面?李越眉头又是一皱,莫明其妙地看他一眼。清平显然会错了意,咬着嘴唇翻过身去,慢慢反过双手分开了自己浑圆的臀瓣。还没反应过来,李越的脑子已经不由自主轰地一声,刚才没注意,那金环下面连着一条金链,从清平双腿间穿过,没入□,显然□里面还塞了东西。
  清平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指甲陷入了自己的肌肤中,从侧后面李越看到他的耳根都红透了,只怕是羞辱到极点了吧!□李越见得多了。当年在特种兵基地封闭训练三年,没见过半个女人,百十号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怎么熬得住!若不是自己解决,就是找个看得顺眼的同伴泄火。军队里上下等级分明,老兵对新兵怎么折腾都可以。李越刚入伍的时候当然也碰到过这种事,若不是用拳头给自己赢得了尊重,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所以他对□一向有些反感,尽管没有爱,总还是兄弟,他总尽量照顾到对方的感觉。但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显然不做如此想。
  清平的身体越发抖得厉害,语声也有些断续:"殿下,是要清平取出来,还是……"
  妈的!李越暗地里骂了一声,用力甩甩头,想甩开那种怪异的感觉,声音却不由得有些沙哑:"你自己拿出来吧。"
  清平修长的手指勾住金链,向外拉拽。可能是被折腾得厉害,他的穴口已经红肿,金链向外拉动,便带出夹着红丝的白液,穴口也渗出血来。想必是很疼,他的身体也绷紧了。李越正想帮他,他已经一用力,将一颗桃核大小的金球拉了出来,同时带出一股混着鲜血的白浊。他半转过身来,脸却仍然偏着,低声说:"殿下,取出来了。"
  金球中空,拧开来里面果然有把极小的钥匙。李越只觉脸上也有些发烧,避开清平的神情,低头帮他打开了□根部的金环。清平细不可闻地呻吟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射出来。他有些慌乱地伸手想去触碰自己的身体,却又停在半途。抬眼看看李越,灯光下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微微颤抖着,低不可闻地恳求:"殿下,清平只是一时,一时射不出,求殿下给清平一点时间……"
  李越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不管这具身体以前的主人是什么东西,他实在听不下去了!这不是欢爱,根本就是把一个男人的自尊踩在脚下,践踏成泥!看着清平羞辱的样子,李越居然觉得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酸涩。不管了,就算是漏馅也没办法了!避开清平突然惊讶地张开的眼睛,
李越轻轻将他涨成紫红色的□握进手里,轻柔地□起来
  清平惊讶的眼神很快朦胧起来,喉咙深处发出无法抑制的细微呻吟,□顶端渗出透明的液体。清平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弓起,修长的颈项向后弯了过去,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李越的衣襟,呻吟声也愈来愈急促。李越心里暗暗叹着气,借着□的润滑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突然怀里的身体一跳,随着一股热液冲进他手中,又软了下来。清平半张开迷蒙的眼睛看着他,带着几分疑惑和惶恐低低叫了一声:"殿下?"
  这一声竟然叫得李越心里一荡!清平温润清凉的声音因带了几分满足而略显沙哑,听起来却是格外的性感,再加上那具染满□痕迹的修长身子就躺在怀里,一副任君品尝的模样,是个男人就没法不动心。李越不是个会刻意压制自己欲望的人,但目前这种情况,他并不是清平的那个什么殿下,若是要了他,怎么也有种偷别人东西的感觉。收收心神,他还是抱起清平下了水。
  水很热,清平伤痕遍布的身子浸入热水里,虽然压住了没有发出声音,身体还是本能地挣了一下。李越抱着他不动,待他稍稍适应了,才轻轻放他下来:"转过身去,趴在池边上别动。"
  清平身体颤抖了一下,僵硬着身体转过去,顺从地伏在池边,主动分开双腿,脸却埋进了手臂里再也不肯抬起来。浴池四边树着四根赤金烛架,烛光落在他浅麦色的身体上,衬着淡红的玉石,还真是,诱人犯罪!李越叹口气,轻轻拍拍他窄瘦的腰侧:"别绷这么紧,只是清洗一下。"
  清平微微动了一下,低声道:"殿下,若是清洗,清平自己来就好,不敢劳动殿下。"
  李越忍不住想翻个白眼。自己来?你腿都软了,自己来什么?握着他腰的手稍稍加了点劲:"别动!"真是麻烦,一穿过来情况还没弄明白呢,就得先处理这种事!
  清平很配合地放松了身体,任李越的手指在他身后进出,带出一缕缕红丝。李越竭力忽视指尖的感觉,忽视那种□柔滑的触感。手指碰到了某一处,清平身子一颤,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喘息。李越苦笑:这简直是在考验他的定力!
  好容易清洗完毕,李越已经出了一身汗。草草往自己身上撩了几把水,抱起清平出了池子。池边上准备了雪白的丝巾和一套红色便袍,可惜只有一套。李越只好再穿上来时那一件,把那件红色丝衣披到清平身上,扬声叫道:"田七!"
  田七应声,一眼瞥见清平坐在石床上,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但马上平定下来,垂下目光:"殿下—"
  李越挥挥手:"送清平回去—给他弄点伤药。"他需要一点空间和时间,好好考虑一下,以后该怎么办。

回忆
  回廊并不长,不过几步,李越已经回到了刚才的房门前。伸出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慢慢推开了门,全身肌肉都进入戒备状态。不过门一推开,他便暗笑自己的紧张—房内已经收拾干净,灯火挑亮了些,莫愁眉目低垂如一尊玉雕,静静站在桌边。李越暗暗叹了口气,此时他实在不想面对这个精明的莫愁,他只想睡觉。
  莫愁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动,却未抬起来:"殿下—"
  李越看她一眼:"怎么不叫王爷,改叫殿下了?"
  莫愁抬眼看他,秋波微闪,神情复杂:"王爷让卫清平回房去了?"
  李越点点头,做出随意的神态往床上一坐:"田七送他回去了。"
  莫愁声音微微提高:"王爷带他去沐浴,还让他穿了王爷的衣裳?"
  李越暗惊莫愁得到消息之快,大约清平那边出门,她这边已经知道了吧?心里想着,脸上却不动声色:"那又如何?"
  莫愁微微颤抖了一下,声音又低了些:"王爷宠爱于谁,莫愁并无意干涉。但卫清平不行!他来历不明—"
  "来历不明?"李越无意地重复了一遍。什么叫做来历不明?这个清平难道不是个普通玩物?
  莫愁面色骤变,仓皇跪了下来:"莫愁该死,言语放肆了!"
  嗯?李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轻轻一皱眉。她也没有说什么,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惊慌?难道,是那句"来历不明"?
  莫愁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低声道:"王爷别生气,莫愁一时着急说错了。王爷恕罪。"
  李越咳了一声:"你既有话要说,不妨讲明,何必这般吞吞吐吐的。"
  莫愁猛地扬起头:"王爷难道忘了?卫清平本是前皇的侍卫,并非卑贱之人,被王爷强行带进府来,他心里怎会情愿?王爷留他在身边,如同,如同,如同卧榻之侧,伺以猛虎!"
  李越颇感兴趣地扬了扬眉:"哦?莫愁是将清平视为猛虎了?"那个温顺的年轻男子,居然有这般来历?
  莫愁急道:"王爷!卫清平文武双修,一十七岁便当了御前侍卫,王爷千万不可小看了他!而且,而且如今皇上和太后对王爷……王爷不可不防。"
  李越很感兴趣地扬扬眉。原来清平还有这身本事?不过,这个皇上和太后又是怎么回事?
  莫愁看到李越扬眉,只当他不以为然,更加急了:"王爷,虽然如今您统摄大权,但皇上已经十四岁,再有两年便可亲政,到时王爷可有什么理由不将大权交回皇上?若是交回,只怕皇上不会容下王爷,若不交回,皇上和太后又岂肯罢休!皇上虽然年轻,太后却是心机深沉之人,莫愁只怕,只怕这个卫清平,到时会成了太后手中一枚棋子!"
  李越清清嗓子:"莫愁是怕清平背叛于我?"
  莫愁低下头:"清平,只怕本就不是心甘情愿臣服于王爷。"
  心甘情愿就奇怪了,什么样的男人肯心甘情愿做个玩物!不过,他现在也没有做什么啊,莫愁又何必如此着急。最重要的是,他需要睡眠,需要有空间和时间来考虑今后的路怎么走:"好了,本王明白了。莫愁你下去吧,本王想休息了。"
  莫愁有些失望地抬头看看李越,立起身来:"那莫愁告退。王爷早些休息,明日还要上朝呢。"
  李越差点被呛住。不行,什么情况都没搞明白就上朝?那非露馅不可!
  "莫愁,明日我不想去上朝了。"
  莫愁一怔:"为什么?您不去上朝,朝中—"
  李越微有不耐地摇摇手:"我有些不适,想休息几日。"
  莫愁眼中闪过担忧之色,低头道:"那王爷休息几日也好,有什么折子,让他们送到府中来可好?"
  李越点点头,看她拨暗灯火,退出去关上门,这才倒在床上。老天,这是个什么复杂局面?为什么他就不能穿越到一个闲散王爷身上,偏要站在这风口浪尖上?算了,退缩从来不是他李越的风格,不管有什么事,明天他一定能搞定!

  李越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是他低估了自己数年特种兵生涯练就的神经,头一碰到枕头,他很快就睡着了。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牵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的手,在一个花园里逛来逛去,另一只手里还抓着一块糖,一面舔一面抬头叫了一声:"哥—"
  少年低头看他,眼神温柔宠溺:"好吃吗?"
  "好吃。皇宫里的糖比家里的好吃。"
  "是吗?"少年俊秀的笑容里带着忧伤,"哥哥下次还给你带。"
  只是一刹那,少年就消失了,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园子里发呆,徒劳地叫着哥哥。
  少年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衣裳不整,下身染着鲜血。然后是一阵混乱,似乎有人尖叫着老爷过世了,所有的人乱成一团,只有他仍然一个人站着,看着那具尸体发呆。尸体还没有完全冷掉,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阴影,冷风吹过微微颤动,似乎马上就会再睁开来……
  李越忽然觉得不对。他是孤儿,自幼就在孤儿院长大,哪里有什么兄长父亲?他想醒过来,用力挣扎了一下,只觉身子一轻,似乎飘飘忽忽升到了半空中,俯望着下面。
  他看见自己刚刚挣脱出来的那具身体,现在已经有十三四岁,被三四个披甲兵士按倒在荒地上。男孩子没有呼救,只是沉默地撕咬踢打反抗,直到衣裳被撕成碎片。一个军官打扮的人救了他,斥退了那些兵士,将他带进了帐篷。然后他还没有来得及感谢,就被再次压倒在行军床上。这一次,男孩子没有再反抗,他似乎已经明白:自己总是要被卖一次的,与其卖给许多男人,不如卖给一个……
  李越知道自己是在梦中,更确切地说,他是在梦中看着别人的梦。他挣扎着想自梦魇中脱身出来,但种种努力不过是让情景再度变换—满地尸体,男孩子,现在已经是个俊美的少年,满身浴血,缓缓自尸体中站起来。他四周的尸体俱是敌军服饰,唯有他身边那一具穿着与他相同的军服,脖子上插着他的短刀—那尸体,是每晚在床上压着他的人。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少年将短刀收进刀鞘,挺直身体,迎着飞驰而来的援军高声呼喊:"韩将军阵亡了!"
  李越呼地坐了起来,已经是冷汗透衣。屋角的红烛微微晃了晃,噗地轻响一声,熄灭了,窗缝里已经透进一缕天光来。天亮了。
  李越轻轻揉着涨痛的太阳穴,回忆着梦里那清晰如同身受的情绪。这自然不是他自己的梦,这个梦,应该是纠缠着这具身体原来主人的难以挥去的记忆,在深夜之中再次翻腾上来。李越回手在枕下摸出了那把刀。刀很短,更像一把匕首,刀鞘花纹精致却已有些磨损,镶嵌的珠宝半数脱落,只剩下近柄处一颗赤红如血的宝石,在昏暗的室中闪着微微的血光。李越仔细端详着,这柄刀就是插在那姓韩的军官脖子上的刀,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将这柄刀压在枕下,究竟是为了提醒自己什么,还是为了压抑心灵深处的什么?
  天色已然大亮,李越这时才开始仔细打量这房间。屋子很宽大,摆设简单却极是华贵,让李越不舒服的是一应陈设均是深深浅浅的红色。这种颜色按说不应该出现在卧室中,因为红色易使人兴奋但也易令人暴躁疲惫。联想到浴池四壁那些淡红色玉石,李越不由微微摇了摇头。
  门上轻轻响了两声,李越一翻腕,将短刀放回枕下,轻咳了一声:"谁?进来吧。"
  进来的是周十二,手中捧着一套红衣,身后跟着个侍女,手里捧着面巾和水盆,那水盆居然是金灿灿的,竟是纯金打造。侍女眼皮也不敢抬一下,将水盆和面巾规规矩矩放好,退到门外等候。周十二将手中一套红衣放在床边,垂手道:"莫姑娘已经派田七去宫中报信,说殿下今日不能上朝,待批的折子辰时会带回府来。"
  折子!李越有些头疼,唔了一声表示听到,低头撩水洗脸。周十二待他洗完,将衣裳展开,看样子是想服侍他更衣。李越觉得头更疼了,轻咳一声,转过身去淡淡道:"将衣服放下吧,我自己会穿。"
  周十二虽放下了衣裳,却未退出去,只静静立在一边。李越虽觉有些别扭,但从前在特种兵营中,兄弟们之间有时也是裸裎相对,略一迟疑,便大大方方脱下睡袍换上衣裳,但内衣尚容易穿上,这外衣繁复精细,一时居然不知从何穿起,手上稍一用力,嘶地一声竟撕破了。李越暗叫不妙,索性叹了口气,将衣裳向床上一扔,顺势坐了下来。
  周十二不明所以,惶然道:"殿下不喜欢这件衣裳么?属下这就去换。"
  李越心想你再换一件来我仍然是不会穿,皱眉道:"不要这些花哨的衣裳,取件简单的来。"周十二应了一声退出去,片刻进来,手中又托了一套衣裳,颜色亦是红色,式样倒是简雅了些。李越这次也不敢再客气,径直伸开双臂让周十二为自己着衣,眼睛却仔细瞧着他着衣的次序,心中暗记,口中淡淡道:"十二,你随在本王身边多久了?"
  周十二单膝跪地为他系上衣带,答道:"回殿下,十二跟随殿下时间尚短,今日方是两年三个月整。"
  李越哦了一声,道:"那田七跟随本王多久了?"
  周十二道:"七哥随殿下时间长久,有四年多了。"说到这里忽然有些惊慌,"十二可是做错了什么……"
  李越暗暗叹气。他只是想借着谈话打探些消息,不想周十二对他似乎甚为畏惧,才不过问他几句,就想到自己做错了事上。眼看他面色竟真的变了,李越暗叹这位王爷生前不知是怎生厉害的主儿,淡淡道:"你慌什么,本王又没说什么,只是觉得你们跟随本王也甚是辛苦,想起前事,不由想问两句。"
  周十二舒了口气,低声道:"多谢殿下。这是属下份内之事,也说不上辛苦。倒是想起从前的事……说来十二跟随殿下时间不久,从前的苦日子也没过几天,如今能平安随在殿下身边,比起阵亡的那些哥哥们,已经是大幸了。"
  李越听他声音微微哽咽,显是动了真情,不由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昨夜匆忙之中,又有田七站在前面挡着,倒没看清他模样。此刻细细打量,年纪竟是甚轻,长相端正中带着三分英气,入眼虽不俊美,却甚是耐看。他跪在脚边,自上面看去,恰可看到颈后一道刀疤,直伸入衣领之中。李越伸手在那伤疤上轻轻摩挲,道:"天阴之时想必还会作痛吧?"
  周十二身体紧绷,微微颤抖,勉强镇定着道:"也没什么……"声音却有了几分零乱。
  李越收回手,淡淡道:"你的本名,大约也很久不用了吧?"这话却是试探着来的。
  周十二垂头道:"是。自从跟随了殿下,属下便只是周十二。"
  李越轻轻嘘了口气:"你的本名,本王都要忘记了。"
  周十二此时已平静下来,为他着了靴袜,立起身来:"十二本名周醒,这名字两年多不用,自己也要忘记了。"
  李越暗想真是不轻容易,说了半天好歹问出一个名字来,正想着如何再问出点消息来,忽听脚步声中夹着环珮之声顺回廊而来,在门外停住。李越只得停下,道:"是莫愁么?"
  果然莫愁跨进门来,姗姗行礼道:"王爷,太平侯来了。"
  李越怔了一怔。他托病不去上朝,便是因为对一切情况都不熟悉,避免与人来往。没想到偏偏有人找上门来。他自然不知这太平侯是圆是扁,只得眉头一皱,沉声道:"谁?"
  莫愁道:"是太平侯王皙阳,已经在厅上等着了。"

局势不明
  李越在心里重重一叹:"带路。"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不过一个区区太平侯,有什么可怕!
  去前厅需穿过花园,白天里看起来这花园果然富丽堂皇,虽然看时节应该是秋天,依然花木繁盛,只是太过安静,终未免有些寂寥之感。花园中的小路均是汉白玉凿成大小不一的卵石形状铺就,石间并无青苔,看来这花园建成时间并不长。园中花木李越虽不大认得,单看那花开如盘,也猜得出必是名品,不由再次暗叹这王爷果然富贵。
  前厅也不太远,李越远远已看到湘帘之内隐约一个修长人影立在厅中。莫愁打起帘子,那人倏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殿下安好?"
  李越微微一怔。本以为这个什么太平侯年纪必定不小,说不定还是个白发盈颠的老头,却没想到居然是个年轻男子,相貌亦不十分出众,却生了一对桃花眼,这一笑眼波斜飞,嘴上问的本是正经话,眉梢眼角却全是邪媚之气。
  太平侯见李越不答,也不着恼,反而又是轻轻一笑:"听说殿下身体不适,今日不能早朝,皙阳心里记挂,特来探望。不过看殿下的样子,不像是身体不适,该不是昨夜辛苦了吧?"
  李越真有些瞠目结舌。自他在那张床上醒过来,举凡清平田七等人无不对他畏之如虎,便是莫愁,虽然敢于直言,终不免心怀敬惧之情,如今这个年纪轻轻的太平侯,居然敢在自己府上出言调戏于他,当真是大胆之极!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心念电转,面上却是水波不兴,淡淡哼了一声,径自坐下,端起早放好的茶杯,以杯盖撇了撇茶沫,冷冷道:"太平侯好兴致啊,一早跑到本王府上来说这些闲话。"他虽然摸不清这太平侯的底细,但看田七等人对他如此畏惧,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身份又是摄政王,想来冷淡一些也不致有错。
  太平侯见他冷淡,隐了笑容,轻叹一声:"殿下说得对,皙阳一个质子,每天有什么事情可做,只好来说说闲话,能给殿下解解闷也是好的。"
  他这一收起笑容,桃花眼里微带湿意,转眼便是楚楚可怜,与方才的妩媚截然相反。李越虽然明知他多半是在演戏,但听他居然是个质子,也不由升起几分同情。但是同情归同情,他可不敢接这个话柄,有道是言多必失。当下放下茶杯淡淡道:"有什么事就说。本王身体不适,还要休息。"
  王皙阳笑笑,很识相地不再废话,伸手将摆在桌上的盒子打开:"皙阳家乡的一点土产,东平来使送的,请殿下赏脸收了。"
  李越看看盒中乃是十二枚金灿灿似橘非橘,似柑非柑的果子,清香扑鼻,连着的枝叶还是青绿之色,倒是十分可爱,遂点了点头示意莫愁收好,道:"多谢太平侯。"
  王皙阳见他收了,似乎很是欣喜,也不再多说,告辞而去。李越也只让周十二代送,自己仍然坐着喝茶,抬头见只莫愁秀眉紧蹙,不由停了手道:"怎么了?"
  莫愁蹙眉道:"王爷怎么收了太平侯的东西?以前他送来价值连城的礼品王爷也不曾正眼看过,今日怎么收了他的东西?"
  李越暗叫不妙,脸上却是一派若无其事的表情:"不过几枚果子,收了也没有什么,若是次次不收,未免也太让他过不去。"
  莫愁低头思忖片刻,道:"王爷说的也是。只是太平侯自入京城来就一直想方设法讨好王爷,其中用意谁人不知?王爷这次收了他的东西,只怕朝野上下不免议论纷纷。"
  李越暗暗叹气。太平侯讨好王爷的用意已是司马昭之心,偏偏他这个"王爷"不知,岂不可笑。如此一想,也没了喝茶的兴致。莫愁在旁察颜观色,道:"王爷可要用早膳?田七只怕到辰时方得回来。"
  李越想起田七是入宫去取那一堆等着他批示的折子去了,不由头又大了三分,半点食欲也没有了。虽然端上来的膳食甚是精致,却也是味同嚼蜡。胡乱填饱了肚子,想起自己根本不知书房在何处,轻咳了一声,敲敲桌上茶杯道:"把茶送到书房去,我想自己静一会。"
  莫愁答应一声,周十二上前端了茶壶茶杯便走。李越不远不近吊在后面,跟着七弯八绕,不由暗自庆幸找了个带路的,否则自己还不知走到了哪里去。
  书房极为宽大,迎面墙上便是一张巨大的地图,以李越看来实在不能与以前手中那些标准的军用地图相比,但画得倒也仔细。地图以红绿黄三色划分成三部分,标志着河流山川,写满了蝇头小字。李越仔细看了看,似乎与自己那个时代的繁体字颇有相似之处,虽然不尽相同,却也能猜出十之八九。中间最大的一块黄色区域标着"中元"二字,上边绿色区域是"北骁",下面窄长一段红色区域弯弯曲曲,中间一块颜色深红,两个遒劲墨字:南祁;左右两边颜色较浅,一边标着"东平",一边标着"西定"。
  李越将地图仔细看了看,心里已经大致猜到这张地图便是自己身处时代的天下大势了。方才的太平侯王皙阳自称东平质子,而西定与东平颜色相同,只怕地位也相同,则自己所在的国家多半便是南祁。中元与北骁自然是其他两个国家。以面积而言,中元区域最广,北骁次之,南祁区域本不太大,但联上东平西定,便胜过北骁,足与中元相抗衡。
  李越不禁点了点头。难怪会有质子之说,南祁有了东平西定方能与中元北骁对抗,有人质在手,东平西定才会乖乖听话。如此说来,王皙阳在东平国内的身份定然不低,而且极有可能便是东平王族。既然东平有质子在此,西定可能也有,却不知又是什么人?
  李越将地图看了个遍,回身去翻书案上的卷宗。既然语言和文字相似,他冒充这个王爷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现在重要的是多多了解周围的情况,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这一点,李越在做卧底的时候已经知道得非常清楚。
  书案之上卷宗不多,李越翻了一下,找到一本《南祁律例》,如获至宝。再找下去却是几本闲书,李越无心多看,随手扔到一边,书下却露出一本纸簿来,封面淡黄色,左上角一个"奏"字,倒像是本奏折。不知怎么的李越忽然就想到电视上那些清宫戏里常演的情节—留中。难道这本折子也是留中的?
  折子上的字工整峻切,笔笔见棱见角,虽然有几个字不认识,但联系前后意思也猜得出。这果然不是本普通折子,内容竟是要皇上撤去摄政王之职,亲自理政!落款是中书令周凤城。李越在《南祁律例》里查了一下,中书令算是谏官,由每屇国考的头名担任,估计就好比明清状元一类的人物了。文中并非空泛谈论什么君臣之别,而是有理有据,一口气列出十三条摄政王专权之弊,并辅以实据。虽然由于立场关系不免有些偏颇,但思路清晰,言辞犀利,文风清切,竟是好一篇刀剑之文,难怪被单独扣在这王府书房之中。
  周凤城,周凤城。李越将这个名字在心中暗念了几遍,倒真想见见此人是何风采,居然敢上这样一本奏折?
  正想着门上轻轻响了两声,田七抱了一堆折子进来,全堆在书桌上,低头垂手道:"殿下,今天的奏折都在这里了。"
  李越头大如斗,表面上却是纹风不动,淡淡嗯了一声,问:"朝上有什么动静?"
  田七似乎就等着他问,马上回答:"许多官员都在打听殿下身体如何,要前来问病。连太后也遣贴身侍人送了点心来给殿下,不过据属下看,她是别有用心。只有新任中书令周凤城未与属下说过话。"
  李越在心里不由又对这个周凤城加深了一层印象,挥手道:"无论何人前来,都说我身体不适,一概不见。"好容易打发走一个太平侯,再来人他哪里应付得了!做卧底的经验他有,但事前都能拿到对方最详尽的资料,可不像现在这样,一头扎过来什么也不知道。如果是个普通人他还可以装失忆,但若是在这个身体里玩什么失忆的把戏,只怕用不了几天他就会身首异处!其实用不到莫愁提醒,读过历史的人谁不知道,功高震主便是怀璧之罪,更何况是代主摄政!头痛之余也忍不住好奇: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究竟是何等样了,竟能如此权倾一时?神游良久,方看见田七仍然垂手立在身后,不由有些奇怪:"还有什么事么?"
  田七从衣袖里掏出一本奏折:"安定侯今日上折子,请求回乡为母亲祭扫。"
  安定侯?李越忍不住皱眉。一个太平侯还搅不清楚,怎么又出来个安定侯?随手接过折子翻了翻,字迹四平八稳,看不出什么特色,文辞也如字迹一般平平淡淡,不带什么感情,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落款是柳子丹三字。
  田七在旁有些暧昧地笑了笑:"殿下今年许不许他回乡?"
  李越瞥见他脸上神情,便知这安定侯定有蹊跷,沉住了气淡淡道:"依你看,该不该让他回去?"
  田七嘿嘿笑道:"安定侯平日里自命清高,全忘了自己不过是西定质子,如今不也要求到殿下头上?殿下只消将这折子压上三五日,不信他不乖乖送上门来!"
  李越忍不住又是眉头一皱。原来这柳子丹便是西定国质子,只是什么叫做乖乖送上门来?听起来这安定侯似乎与摄政王关系暧昧不明?
  田七见李越皱眉,以为他心中不悦,连忙住了嘴,退了出去,只留李越一个人在房中发闷。来了这一夜,连上梦中所见,李越也隐约推断出了个大概。摄政王必是幼年遭变,在军中受过多年折辱之人,凭着忍狠之性起家,或许也是在军中立了什么军功,才能权势日隆,以至身居摄政之位。听莫愁话中提及,皇上年幼,说不定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皇上和太后自然心有不甘。如今东平西定两国各有质子羁押南祁国内,定然也是怕两国有所异动的防备之举。而这两国质子似乎与摄政王关系都有些蹊跷,太平侯着意讨好,安定侯虽然冷淡,但从田七话中听来,关系反而更为暧昧。加上刚刚醒来时床上有个卫清平在,这个摄政王有断袖之好是无疑的了。而卫清平居然曾是朝中侍卫,却被带进王府做了男宠,这个摄政王也真是太过胆大妄为了。田七和周十二似乎是早就跟随摄政王的心腹,莫愁的身份却有些难以推断……
  李越仰天长叹一声。何其复杂!而他连这王府之中的事情还没完全弄清楚。可是难道可以对明天说我还没弄明白,所以请你慢点来么?什么样棘手的任务他都完成过,可万万没料到有一天会遇上这样的事情啊!看看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李越忍不住又要叹息为什么古往今来多少人会为了皇位争破头,难道他们不累么?兴味索然地推开书房门,他得先出去透透气,否则,非憋死不可!
  顺着书房外长长的游廊走去,李越只顾仔细察看地形,不知不觉前面便是个雕花月洞门,显然另是一个院子。李越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忽然听到噼啪之声一下下传来。这声音,分明是竹条皮鞭等物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家规
  这月洞门两边连着一人多高的红砖墙,只在墙头略有雕花装饰,与花园中半人高的大理石镂花矮墙风格截然不同。月洞门内却是个极大的院子,左右两边房舍有二三十间,式样相同,仅各房门楣上悬挂的匾额不同,李越此时也来不及逐一去看。院中一棵海棠树,枝叶如伞般披开,树下空地上围了二十几个人,皆是年轻男子,穿着式样相同的轻薄长袍,只是颜色各有差异。众人高高低低围着,看不清里面情景,那竹条抽打皮肉的声音便是自这一圈人里传了出来,并且还有人在轻声记数:"……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报到三十,声音停了下来。李越正在犹豫该不该过去看看,忽听圈子里有人冷冷地问:"知道为什么打你么?"居然是莫愁的声音。
  回答的却是卫清平:"恕清平愚钝。"声音平静,全不似刚刚挨过打的样子。
  莫愁冷笑一声:"看来是打得太轻了。再打三十鞭!"
  耳听噼啪声又响,李越眉头一皱,大步走过去:"住手!"
  众人回头一瞧,立时哗地跪倒一片:"殿下。"莫愁本来坐在一把铺了锦垫的椅子上,这时也怔了怔,急忙站起身来:"王爷,您怎么过来了?"
  李越往地上扫了一眼。清平□着上身跪在地上,后背红紫交错落满鞭痕,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皮肉。他左右各有一人,看服饰与众人相似,左边一个手里捧了本竹纸簿子,右边一个手执竹鞭。竹鞭颜色深褐油亮,看来已用的年头已经不少。这两人相貌也堪称俊美,但年纪却在众人之上,大约已有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李越的目光首先就落在这两人手上。地下跪着的一众少年多是保养得宜,双手纵不纤长也算白皙细腻,只这两人手指批节清晰,虎口与拇食两指间都有薄茧,明显是一双习武之人握惯刀剑的手。
  莫愁见李越不答,眼睛只在清平鞭痕纵横的后背上扫来扫去,脸色微寒,心里不由有些慌乱,勉强道:"王爷不是在批奏折么?怎么—"
  李越用下巴指指清平:"为什么打他?"
  莫愁自左边男子手中取过纸簿翻了翻:"王府家规第十七条,西院男宠非经召唤不得踏出西园,奉召后亦不得涉足王爷卧室之外任何地方。卫清平擅敢进入王爷浴处,按规矩应责打三十鞭。"
  李越拿过那簿子瞧了瞧,果然白纸黑字写得清楚。簿子足有三十多页,这家规想来实在不少,单看这一条,就等同将这些男宠软禁在了这西院之内,哪里还有什么人身自由?看来这摄政王还不是普通的专制呢。
  李越在众目睽睽之下轻咳了一声,将纸簿收进袖中,准备带回去好好看看:"清平是本王带他入浴的,不算违规吧。"
  莫愁冷冷横了清平一眼:"还不谢王爷的恩典?"
  卫清平跪在地上,虽然挨了三十鞭,却仍是腰背笔直:"三十鞭已经打过了,清平不知还要谢什么。"
  莫愁两道秀眉全竖了起来:"你,你好大的胆子!是不是还想再挨打?"
  李越皱了皱眉:"莫愁—既然打过了,那也不必再说。找些药来给他敷上。"
  莫愁咬咬唇,低头应了一声。李越看看卫清平:"你起来吧。"再看看旁边男子手中的竹鞭:"把这东西放起来吧,以后越少用越好。"
  四周一干年轻男子听他说出这句话,竟然个个面露诧异之色,忍不住抬头看他,又赶忙低下头去。李越看在眼里,心知自己说的这句话必然与前摄政王性情不符,但这王府之中如此苛刑严法他实在看不惯。当年在军营里,军规虽然严格,可也没有到这种简直不把人当人看的地步。
  卫清平似乎是跪得久了,站起身来稍稍踉跄了一下,姿势也有些不自然。李越猛然想起昨夜他那里受过伤,不由伸手扶了他一把,却觉他体温高得异常。现在看起来已是秋季,他□着上身跪在青石板上,体温却如此之高实在有些反常。伸手一摸他额头,果然热得发烫,不由摇了摇头,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向莫愁道:"把药送到我房里去。"
  卫清平稍稍挣扎了一下,低声道:"清平可以自己走。"
  李越低头看他一眼:"自己走?你现在行么?"手上微微加力箍住他劲瘦的腰,转身就往卧房走,留下背后一双双几乎掉出来的眼珠子。
  把清平放到床上,莫愁捧着两个小小玉瓶也跟了进来,玉雕般的脸上又是波澜不惊,平和地说:"王爷,让莫愁来吧。"
  清平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李越却没有忽略他眼中闪过的一丝羞怒,摇了摇头:"不必了,你先出去吧。对了,田七说下午可能有人过来问病,你替我应付着,我都不想见。"
  莫愁垂下头:"是。王爷午膳要吃些什么,莫愁好叫厨房去准备。"
  李越想了想:"准备些清淡的小菜,再熬点粥。对了,先煎点退烧的药来。"
  清平微微一震,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莫愁沉默片刻,低声道:"是。"退了出去。李越看看手中两个玉瓶。玉瓶上面都贴着标签,一个是玉露,一个是碧晶。李越拔开塞子嗅了嗅,两股药香略有差异,但也闻不出什么差别,不由有些挠头。清平等了一会,轻声道:"殿下,清平自己来就好。"
  李越看看他:"伤在背上,你自己怎么来?"
  清平脸上微微一红:"背上,还要劳动殿下,那个,玉露,还是清平自己来吧。"
  李越脑子一转,立马知道了两瓶伤药的区别,先把清露放下,将碧晶慢慢涂在清平背上,顺手把伤口里的竹刺挑出来。清平乖乖伏在床上,李越手指有时重了,他也只哆嗦一下,并没发出半声呻吟。他后背上布满了各种伤痕,大多已褪成浅白,在小麦色的肌肤上十分清晰。李越涂完了碧晶,左右看看,随手抓起昨夜自己穿过的丝绸睡袍给他披上,看了看玉露,还是伸手去解清平的腰带。清平动了动,轻声道:"王爷—现在要么?"声音里微微有几分隐藏的怯意。李越叹了口气,拉下他的裤子,顺手在他腰上拍了一把:"别动。"
  清平颤抖了一下,顺从地分开了双腿。李越仔细瞧了瞧,果然红肿了,微微沁出些血丝,显然昨夜并未上药。这时候也没地方去找什么棉棒,只好用手指蘸了玉露涂上。手指探进去的时候清平身体有些僵硬,李越停了手问:"疼得厉害?"
  清平身子一震,缓了片刻才回答:"没有什么。"
  他虽然说没有什么,李越却知道他昨夜伤得不轻,怎会不痛,当下手上放得越发轻柔。上完了药,左右看看没有衣裳,只好抓起自己今早脱下的睡袍给他盖在身上,再盖上锦被,说:"先睡一会,等药送来赶快吃药。"
  清平惊讶地仰起头:"王爷—不要了么?"
  李越有些郁闷,怎么自己做什么都像个急色儿么?回答的口气也不免重些:"你病着,我怎么要?"一句话说完便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说的都是什么!
  清平低下头:"王爷不是一向喜欢清平发烧时身体里更热些么?
  李越瞠目结舌,半天才干咳了一声,站起来就走。宁可去对着那小山一般的奏折,也不敢再在这屋子里呆下去。
  回到书房,自然那些奏折还堆在那里。李越认命地捡起来看。其实大多数都是日常事务,无关紧要,李越觉得只要批个
"阅"字也就可以了,只是不知道原摄政王的笔迹和批阅习惯,不敢贸然下笔。忽然想起袖中那本家规,或者会是摄政王亲笔,急忙抽出来翻到末页,却是"简仪恭楷"四个字,不由大失所望。百无聊赖之中翻了一翻,只见第一条便是:
一入王府,六亲断绝,生死伤病,各安天命。不由摇了摇头,难道这位摄政王以为,入了他的王府,就等于卖给他了么?不过想一想,古代之人所谓卖身为奴,只怕差不多也是这样子了。再看第二条乃是:食主之禄,忠主之事,各司职守,不得懈怠。有玩忽职守者罚,背主叛忠者斩。下面并且开列了七种不同刑罚。
  李越手指习惯性地敲了敲下巴,这七种刑罚倒是等级分明,只是严苛了些。譬如第一种:传唤不到,一次十鞭,二次削耳,三次便是斩首。不过大原则倒是没有错。玩忽职守与吃里扒外是必防之事,尤其后者,以这位摄政王所处的位置来看,可谓性命攸关,只可惜防到最后,却在床上丢了性命。
  隐约有一丝说不明白的疑惑滑过,还未捕捉又消失了。李越捧着书呆立了一会苦苦思索,正在不得头绪,书房门轻响了两下,莫愁领着两个侍女抬着张红木餐桌进来,轻轻安在书案旁,低头道:"王爷,药和粥都给卫清平送过去了,配了四样清淡小菜和一碗鸡汤。"
  李越险些呛住。鸡汤?难道清平是坐月子不成?胡乱点了点头,在桌旁坐了下来。侍女摆上了六菜一汤,莫愁拿了双银筷在每样菜里探了一探,才将菜夹在李越面前的银碟里,一面轻声问:"王爷今晚还留清平侍寝么?"
  李越立刻摇头:"送他回西园吧。"开玩笑,清平那个样子怎么能侍寝?偏偏他明明是清清冷冷的样子,举动之间却另有种说不出的魅惑。当时抱他回房,只是因为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房间是哪一间,可是留他在房里,看得见吃不着,岂不是对自己的折磨?李越对于床伴是男人或女人并不在意,□也没什么不可以,但那必须得是两厢情愿。他既不会□,也不愿欺骗,所以他不能顶着这个摄政王的皮囊要清平不明真相地跟他上床。
  莫愁似乎露了一丝喜意,微微笑道:"那王爷要点谁侍寝?"
  李越有些无奈地看看她。一个女孩子家,整天想往他的床上送男人……莫愁低着头继续为他布菜,续道:"简仪是跟了王爷七年的,虽然相貌不及清平,也算是出色的。何况在军中跟随王爷出生入死,一片忠心。建府后他自愿入了西园,一是为了监视各家王爷送来的那些人,二是,是他对王爷确是一片真情……否则园中有吕笛尽够了,他又何必一定要去顶着那个男宠的名儿,难道好听么?王爷纵不相信这情,总也该相信兄弟之义。虽说西园之人可以不事职责,简仪可也不是只吃饭不出力的。若不是他和吕笛看着,那西园里的人怎会那么老实?"
  兄弟之义?李越脑子里打个问号。原以为西园内全是些玩物,怎么又扯出兄弟来?饭是有点吃不下了,即使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唠叨起来也让人有些招架不住。但他又不能让莫愁停止,这可是获得点消息的最佳时机。
  李越提提精神,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碟子里的菜,用清淡中带着几分苍凉的语气轻轻插了一句:"莫愁,你跟我,有多久了?"
  这是一种很好的提问方式,因为会被问这个问题的人,多半都不会认为自己是在被提问,而会认为提这个问题的人只是在回忆前事。想想看,如果妻子问丈夫:我们结婚多久了?丈夫千万不要认为妻子真的是忘记了他们结婚在某年某月某日,相反,她可能记得比你还清楚,只是要考考你而已。同理,李越用这个问题问过周十二,现在又用来问莫愁,这两人只会以为主子是在回忆,而绝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冒牌货根本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莫愁眼中果然浮起忧郁的神情,眼神也朦胧起来:"那是十七年前了,我在家里的荷花池边玩,不小心失足落水,丫环们只会叫喊,束手无策……"她微微一笑,如同在美梦之中,"忽然有个人跳进水里来拉我,我当时吓坏了,只会死死抱住他,弄得两个人一起往下沉。可是那个人尽管呛着水,仍然没推开我,到底还是把我救上了岸……那时候,我就认定他是我一生要托付的人了。"
  李越当然猜得出那个人是谁。可是,十七年前?
  "那时候你还小呢。"
  "是啊。"莫愁浅笑,"那年我才六岁啊—后来,后来前皇抄了我们两家,你去了边塞,临走的时候对我说,迟早有一天你会回来接我……"她抬起头,眼睛似乎看到了远远的地方,"你回来了,已经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你履行了诺言。虽然你告诉我,你已经不喜欢女人,可是,莫愁这一生只认识一个男人,就是王爷。"
  李越有片刻的沉默,感觉复杂。早就看出莫愁对摄政王有爱慕之意,但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场十几年的等待,以及如此的结果,即便他是个男人对浪漫不屑一顾,也不能不尊重这份深情;而另一点,十七年啊,莫愁那个时候,只有六岁……
  "那时候,本王也不比你大多少……"真是惭愧,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身体年纪几何,姓甚名谁。
  "是啊,"莫愁爽朗地笑起来,一扫刚才的忧郁,"王爷那时候才八岁嘛,来我家做客,逛到后院,就跳进水池救人,茶也没喝一口就回家换衣服去了。"
  李越笑了笑:"是啊,十七年了,还真是缘分。别说十七年,就是跟着我七八年的人,现在也剩不下几个了。"这话是周醒,就是周十二说过的。
  莫愁敛去了笑容:"是。跟着王爷的十二铁骑,现在也只余田七,周十二,再加上入了西园的简仪和吕笛,只有四个了。说起来,明天就是文程的忌日,他最喜欢的桂花酒已经酿好,可以开坛给他送去了。"
  简仪和吕笛竟然也是十二铁骑?但周十二不是说已经只剩他和田七了吗?还是,入了西园就不再算是十二铁骑的人?李越心里思索,嘴上已经回答:"你准备东西吧。"文程想当然耳是十二铁骑中已死的一位,桂花酒?看来这位摄政王没有想象中那么冷酷,至少对忠心而死的兄弟还是真心的,只是不知在哪里祭?
  莫愁大概把李越的沉默当成了伤感,打起精神笑了笑:"王爷也不要难受了,文程地下有知,知道王爷还惦记着他,一定会很安慰的。"
  地下有知?李越可以相信时空穿梭,却不能相信世有还有鬼神。不过也只是嗯了一声,岔开话题:"今天呈上来的折子根本没什么正事,这些人是不是在凑数?他们不累,本王批起来还累呢。"
  莫愁笑笑:"王爷让这些官儿们每人每日都要上奏折,他们没有那么多事奏报,也只好凑数了。要是王爷嫌批着累,干脆只用玺就是了。"
  玺?在哪里?李越就势点点头:"好,你把本王的玺拿出来放到书案上,本王一会再盖。"行,这下至少不必担心在笔迹上露了马脚了。

简仪
  李越看着手中的摄政王玺无语。无论电视电影还是书本上,皇帝或王爷的玉玺不都该是玉雕金镶,沉重大方么?可手中这一方只不过两寸长短,一寸见方,看起来也只是普通玉石,雕工更是不够精细。玺上字迹亦没有摄政王的字样,甚至连个王字也不见,反而是平平淡淡的"风定尘香"四字,字迹端正清秀却有几分稚气,似乎出自少年之手。这枚玉印与想象中的摄政王玺简直相差太远,李越差点要以为莫愁是拿错了,犹豫了半天才敢往奏折上盖。
  印盖完,天也黑了,晚饭摆上来比中午清淡,倒是一盅鲍鱼粥熬得鲜美异常。李越把侍侯的丫环全遣了出去,关起门来总算是自在舒服地吃了顿饭。丫环进来收拾碗筷,禀报莫愁正在帐房看人算帐不能来侍奉,李越求之不得,袖了那本王府家规,自己出了书房往卧房走去。
  天空黑如丝绒,无数颗星星钻石一般闪烁不停。李越仰头看看天空,感叹古代的星空真是干净剔透,既没有二氧化碳也没有臭氧层空洞,更没有大气污染,柔和而明亮的星光像是能穿透一切,温柔地洒落在花草上,房屋上,庭院里,洒落在人的眼睛里,也洒落在人心上。李越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柔软了起来,那是在原来的世界里永远没有的感觉。做为一个特种兵,每次出任务都是在与死神打交道,正因为如此,不少兄弟对自己的生命看得并不重,瓦罐不离井上破,得活一日且自在一日吧。李越作为队长,并不赞同这种生活态度,但也不能责备他们什么。见过了太多的生死,心会渐渐长出一层冰冷的硬壳,再难剥落。即使对于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死去后关于他们的记忆也会慢慢淡漠……而今夜,在异域宁静的星空下,李越不知不觉变得柔软的心里,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他在星光下站了很久,才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卧室。
  屋中的烛火已经罩上了纱罩,光线昏暗。如果是平常,李越绝不会没有发觉屋子里已经有人了,可他此刻还沉浸在奇异的感觉中,竟然就那么推开门走了进去,直到被脚边跪着的那人绊了一下,才突然冷汗透衣—如果刚才在这屋子里的是个杀手,他现在已经死过一百回了!
  借势一旋身坐在床边,李越的手已伸到枕下握住了刀柄,蓄势待发。地上的人却没有什么动静,仍然低着头跪在地上。朦胧的烛光照着他线条匀称的侧面,看看他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纱袍,李越恍然大悟,立刻就是一阵头疼—这人一定就是简仪,莫愁居然真把他送来了!
  "等多久了?"李越皱皱眉,开始跟那一排精致的盘扣斗争。
  "回殿下,半个时辰了。"简仪膝行两步,伸手来替李越解衣。他的声音出乎李越意料之外,有些沙哑,算不上悦耳。
  "起来说话。"李越又皱眉。时间应该已是秋天,他穿着锦绸夹袍在院子里站了一会也觉微凉,简仪只穿一件纱衣,跪在地上岂不更冷?
  简仪微微仰起头,李越才看清他的脸,正是白天里在西园中手捧家规的那个。目光不由自主就落到那双手上,手指细长有力,粗糙却灵活,十二铁骑之一么?
  简仪的眼光只是稍稍抬起就落了下去,脸颊倏然浮起一层淡淡红晕:"简仪已自请入西园,不敢违了规矩。"
  李越有些无奈。他下午把那本家规大略翻了一遍。第十七条写得明白:西园男宠非奉召唤不得踏出西园,奉召后于主子卧房内跪候,不得涉足卧房外任何地方,违者鞭三十。侍寝之时许跪不许站,事毕不得停留,违者鞭五十。有擅敢于卧房内留夜者,立斩无赦。靠,许跪不许站?难道怕站起来会掐他的脖子么?真不是一般的变态!
  简仪解开李越衣襟上的盘扣,又俯下身去为李越脱靴,动作娴熟,脸上却愈来愈红,最后连耳根也红透了,手伸到李越腰带上,居然有些发颤。李越冷眼看着,没来由地有些可怜他。听莫愁说的话,简仪本是摄政王的侍卫,却自愿去做男宠。这王府之中对于男宠显然根本不当人看,更不必说一入西园连人身自由也没有。简仪宁愿舍弃尊严,只不过为了能亲近摄政王,这份苦心,现在却只能用在一个冒牌货身上了。
  简仪却想不到他的心思,手微有些颤抖地解开他的腰带,双手试探着滑了进去。李越微微怔了怔,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身体顿时僵了僵,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他的手。简仪一震,半抬起眼睫向上看了一眼,脸色微微白了,终于低下头去向他腿间凑了过去。李越没想到他居然会有此举动,简仪的嘴唇已经隔着一层薄薄的内衣,触到了他的下身,温热的舌尖探出来,生涩地舔了一下。
  李越险些弹了起来,本能地将简仪一推:"简仪!"
  简仪猝不及防,被李越推得跌坐在地上,一张俊美的脸瞬间完全没了血色,翻身跪在地上,哑声道:"简仪该死,请殿下责罚。"说到后来,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李越暗暗叹了口气,把他拉起来:"起来。"
  简仪坠着身子不肯起来,双手支在地上似乎不能承受自己的重量:"殿下,简仪,简仪冒犯了。简仪本以为……简仪实在不该妄想……"
  李越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用力把他拉起来坐到身边,柔声叫道:"简仪—"
  简仪死命低着头,身子还想往床下滑:"西园男宠不能坐在殿下的床上—"
  李越搂住他:"你和他们不一样。"肚里苦笑,这个前摄政王严苛冷酷,居然还会有这么多风流债?这个简仪也未免太痴心了。
  简仪身体微微颤抖,终于在他怀里软下来,低声道:"那殿下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要我?"
  李越头大如斗。他是个正常男人,简仪刚才的举动大胆到近乎□,虽然没有做下去,他也有了反应,这会下身已经有些硬了。如果是在原来的世界,现在他就会把人压倒,可是他现在是在别人的身体里,坐在别人的床上,怀里搂着别人的情人,如果他不能动清平,那就更不能动简仪,因为简仪显然是真正爱着摄政王的。
  简仪没有听到他的回答,眼里露出极力掩饰但仍掩饰不住的失望,垂下头:"简仪失礼了,殿下如果不想要,简仪回去就是。"
  李越摇摇头,收紧手臂:"本王……本王今晚有些不适,你就在这里陪本王睡吧。"
  简仪眼睛一亮,随即犹豫:"可是,可是男宠不能……"
  李越用一根手指在他唇上点了点:"本王不想听这个。那本家规,本来只是怕西园中人不好管束,你自然不在此列。"
  简仪抑制不住地露出笑容,在烛光下竟灿烂得让人移不开眼。李越心里微微一荡。简仪的唇有些干燥却炙热,让他有些心猿意马,干咳了一声,掉开眼睛:"好了,我们睡吧。"虽然这样就睡,实在有点难受。
  简仪顺从地拉开早就铺好的锦被,眼睛却仍望着李越。李越咳了一声,有些别扭地先钻了进去。简仪放下帐子,四周顿时暗了下来,眼睛还没有完全适应夜明珠的柔光,身边一阵轻响,一个修长的身体滑了进来,耳边传来简仪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殿下—"
  李越伸手安慰地抱住他:"睡—"话还没有说完,一双有些粗糙的手已经包上了他腿间半挺的□,简仪的声音有些不稳:"殿下要打要罚简仪都认了,可是今晚,至少让简仪服侍殿下一回。"
  李越身体一僵。简仪的手指灵活熟练,带着薄茧的指腹柔和地在顶端打着转,一股电击般的感觉直冲头顶。简仪呼吸有些急促,身体渐渐向被子里滑了下来,脸贴到李越小腹上,低声说了句话。他语声低微,又是闷在被子里,李越还没听清楚,□已经落入温暖湿润的包围中—简仪含住了他,滚热的舌尖生涩却热情地□舔弄,不停地尝试着吞得更深。李越的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可身体却背叛了大脑,喘息着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了他的头发,将他更加压向自己。简仪吃力地吞吐着,双手紧紧搂住李越的腰,由他把□向自己口中插得更深。论技术,他还嫌生,牙齿有时也会磕到,弥补了技术缺憾的是饱满的热情和完全的接受。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身体欲望比较强烈,李越有心想将动作放轻柔些,却还是不能克制地渐渐有些粗暴。简仪似乎被顶得难受,喉咙里发出细不可闻的呜咽声,却没有反抗的意思,反而更张开双唇努力去含住他,柔软的咽喉一阵痉挛,李越想退出来已经来不及,全部射在了他口内。
  李越长长吐了口气,发泄后的满足和慵懒一起浮上来。简仪慢慢探出头来,嘴角还带着未来得及咽下的一缕白浊,眼中微有几分怯意:"殿下—"
  李越叹了口气。自从来了这个地方,他发现自己叹气的次数比以前多了。一手搂住简仪的腰,一手探到他腿间,果然也硬了。简仪微微呻吟了一声,摆动身体去磨擦李越的手。李越有几分怜惜地握住他,顶端已经湿透了。李越借着那湿意的润滑上下□起来,轻轻叹息:"你这是何苦呢。"
  简仪向后仰着头,急促地喘息,断断续续地道:"简仪以为……值得……简仪对殿下……早已,早已仰慕……能,能得殿下恩幸,是,是简仪的……福,福份……"他已然红晕满面,珠光之下另有一种动人之处,李越看着他,不期然地突然想起昨夜,就在这张床上,满身伤痕的清平。想起他在浴池边迷乱情动的神态,下身居然又有了反应,手上一紧,简仪叫了一声,身体猛地弹起,又软了下来,勉强张开眼睛,挣扎着想找东西给李越擦手。
  李越一手把他按了下去,随手扯过扔在一边的衣裳抹了抹,心里微微有几分懊丧。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清平来?无端地居然觉得,有点对不起简仪。
  简仪被他按着躺在床上,呆呆看着他,半晌才笑了笑,低声说:"能有此一夜,简仪不虚此生。只是西园男宠不能在殿下床上过夜,西园里有几个还是各家王爷和皇上送来的,若乱了规矩不好管束。"
  李越叹口气放开了他,看着他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纱衣,忍不住拉过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身上:"外面冷。"
  简仪回头一笑,低声道:"多谢殿下。"掀开帐子下床,将帐子再掖好,这才悄悄出门去了。李越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一头倒在床上。完了,这趟混水他算是卷进去了,全乱套了!

祭堂
  都说适度□有利身体健康,可惜李越并不如此,在投入到这个新身体的第二夜,他又做梦了。
  面前是长长的回廊,檀木雕花的门一扇扇开启,仿佛走不到头。长廊寂静如死,燃着沉素香的空气中硬生生地挤进了血腥气。回廊两边躺着一具具宫侍的尸体,或卧或仰,凝如雕像,只有鲜血在静静地流出来,染红雕着莲花的玉石地面。那是他最痛恨却也最喜欢的颜色。
  最后一扇门在他身后悄然关闭,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他和端坐在正中明黄雕龙椅上的人。记忆里那张脸已经瘦削得过分,不过三十岁两鬓已有了白霜。那目光仍然锐利,声音里却带着说不出的倦意:"你回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他笑,笑意停在脸上,却到达不了眼中:"陛下在等我,还是在等他?"
  皇帝平静的表情在看到他手中的匕首时突然碎裂:"定羽—"
  匕首从右手换到左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让皇帝瘦削的手落了空:"多谢陛下还记得臣兄的名字。"
  皇帝的手停在半途,掌心空空:"风定尘,你够狠!十三年前他烧了他的尸体不让朕见他最后一面,十三年后你连这匕首也不让朕碰一下……"
  笑容在他脸上漾开,甜蜜无比,却让人从头凉到脚:"最后一面?见了臣兄最后一面的人应该是陛下吧?难道臣兄不是从陛下的东宫出来就被太上皇的人带走了么?连定尘,也只不过见到了家兄的尸体而已。"
  皇帝身体摇摇欲倒:"是,是朕害了他……爱之,适以害之……是朕害了他……"
  笑容更加甜蜜,出口的话却冷如寒冰:"爱?你不配这个字!若你真爱他,不会眼看着别人把他带走!你明明知道,他落到你父亲手里是什么下场!"
  皇帝颓然坐倒,双手捂住耳朵,却挡不住那森冷的声音:"其实你可以救他,可是你没有。因为你怕因此失去太子之位,你要的,只是那个皇位,那张龙椅!"他轻轻笑,靠近皇帝,"不过,这张龙椅你再也不能坐了,你的儿子也不能。"
  皇帝猛然抬头:"这皇位朕可以让给你,只要你保全朕的儿子,他才十岁啊!"
  "臣兄被太上皇处以宫刑身死之时,年纪不过十六;臣被发配军中为奴时,似乎还不满十岁。"
  皇帝双手颤抖,从龙椅上扑到他脚下:"定尘,朕,我求求你,放过宁儿!只要你放过宁儿,朕情愿让位,否则朝中如此多的大臣未必全都服你,朕手中还有御林军……"
  他冷冷一笑,俯下身去,对上皇帝慌乱的眼神:"陛下手中还有御林军?陛下的军令还出得了此宫?至于那些臣子,用不着皇上下令,我自有本事叫他们对我不得不怕!"
  皇帝颤抖着抓住他的衣袖:"定尘,你要怎样才肯放过宁儿?你说,你说!"
  他缓缓直起身子,把匕首送到皇帝面前:"陛下想保住风宁的性命?那就选择与臣兄相同的死法吧。不过臣可以给陛下最后的尊严,不用别人动手,陛下可以自己来。"
  皇帝猛地向后缩了一下:"你,你要朕自宫—"
  "对啊。"他笑得无比天真,"臣兄当年就是这样去的,陛下不想如此吗?而且这柄匕首是臣兄最心爱之物,陛下刚才不是还想摸一摸吗?"
  匕首向皇帝手中送去,皇帝本能地退缩,面容扭曲。他轻笑着,忽然扬声:"田七,把风宁带来—其实也不必,直接带到兄弟们那里就行了,听说他长得不错呢—"
  "不!"皇帝爆发出一声哀叫,扑过来抢走了他的匕首,颤抖的左手慢慢撩起自己的衣摆……
  一声嘶哑痛苦的号叫在空旷的殿堂中响起,听得门外的侍卫也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他只是冷眼看着皇帝满地翻滚,鲜血泉涌而出,染红了衣裳和地面。脸上再也没有一丝笑意。哥哥,你若泉下有知,会不会觉得痛快呢?可能你不喜欢这场面吧,你本是个那么温和文雅的人……
  "你—你答应……不会,杀……"皇帝已经气若游丝,拚尽全力滚到他脚下,勉强伸手来拉他衣裳。
  他再次弯下腰,以便皇帝看清他脸上魔鬼般的笑容:"我不会杀他。因为我要留着他,好好养到十五岁,让我上他……这是我和你的秘密。"
  皇帝的双眼暴突出来,眼角渐渐挣裂,瞳孔泛出血色,突然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一点力量,猛地扬起那柄还沾着他自己的鲜血的匕首—眼前一片刺眼的红……
  "啊—"李越呼一声坐了起来,额头上一片薄薄的冷汗。手不由自主按上胸前的伤痕,原来,这伤是这么来的。
  "王爷,王爷?"门口传来急促的低唤。李越平了平气,撩开帐子:"谁?进来。"
  进来的是莫愁,一脸惶急地扑到床前:"王爷,您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李越轻轻吐了口气,用手指按压着太阳穴:"没什么。几点—什么时候了?"
  "五更,天马上亮了。"莫愁担心地在旁边水盆里拧了一条手巾过来,"本想来问问王爷今天上不上朝,一过来就听到您—"
  上朝?李越的动作顿了一下:"还是不去了。"
  莫愁接过他手中的丝巾继续为他擦拭:"不去也好,王爷这几天脸色就不好,应该好好休息才好。而且今天是文程的忌日,王爷还要亲自祭奠呢。"
  对了,文程的忌日!李越抹了把脸:"酒准备好了么?"虽然不认识这些人,但能让摄政王这样冷酷的人立牌位年年亲自祭奠—李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原来世界里那些牺牲的兄弟们。从今以后是不可能再去给他们扫墓了,那么,就当是在祭自己的兄弟吧。
  莫愁捧着一坛桂花酒默默走在前面。李越四处打量,这条路绕过了书房,越走越是寂静,脚下的石子路生着薄薄的一层青苔,显然极少有人走动。路边青竹密布,风过处沙沙有声,似乎空气中又多了一丝凉意。小路尽头是一堵青灰色矮墙,与王府中到处可见的红色恰恰相反。莫愁停下脚步,将酒坛递给李越,低声道:"王爷进去吧,莫愁先回去了。"
  李越沿着这段青灰砖墙走了一遍。墙不高,十几丈长,可是没有门;墙上茸生的青苔完整无缺,有些地方还蒙上了蜘蛛网,若不是莫愁带他到这里,他肯定会把这里当成王府的后墙。没有贸然翻墙,李越回身在紧靠院墙的几十根竹子上仔细巡视了一会,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将酒坛托在左手,他助跑两步,轻松攀上一株竹子的枝梢。韧性极好的青竹因为他的体重弯曲下来,恰好将他送过墙头。墙那边也是丛生的竹子,隐约可见竹林中有座小屋。李越吊在竹梢上并不急着下来,眯眼向墙那边的地下仔细端详了片刻,才在竹梢上轻轻一荡,落在离院墙两米左右的地方落地,然后回过头来,用脚尖轻轻在墙边那一圈看上去细草如茵的地方点了一点。哗啦一声,那地面稍稍塌下一点,从缝隙中可以看到下面是个深坑,坑底并竖满了尖利的竹片。李越微微点了点头。果然这个祭堂不是普通地方。安排在如此不起眼的地方,不知情的人根本想不到。即便想到前来窥探,多半翻过墙头便会立刻就着墙边滑下隐蔽,如此一来,正中埋伏。既然这里设计如此巧妙,里面一定有东西。
  屋子很小,门窗都掩着。李越眯眼往门缝里看了看,果然看到一根绷紧的细线,转到窗前看看,也是如此。两根细线的线头拧成一股,从门槛下面伸出来,贴着地面系在一根竹根上。地面杂草丛生,这根细线又染成泥土色,稍微疏忽一点便看不到。李越放松了竹根上的线,这才将门推开一个缝隙小心地挤了进去。
  门窗掩着,屋子里却并不暗,四角上四颗夜明珠不分昼夜地吐出柔和的珠光,照亮了屋中八个檀木牌位。每个牌位上都镌着名字、年纪以及亡因,嵌在牌座里,那牌座却是与供桌连为一体的,而供桌的四条腿却深深嵌在地下的青石板砖之中。李越心里一动,上前一步,伸出手却又略一犹豫,绕到供桌后面,才将其中一个牌位一扳,只觉手下一松,嗖嗖几声锐响,屋梁上一排短箭全射在他刚才站的地方,箭头竟入石半分,惊出了李越一身冷汗。再将那牌位扳扳,却扳不动了。
  李越站在供桌后一时不敢乱走,目光在桌上扫来扫去,忽然发现每个牌座上均供着一只空酒杯,杯身却是深深嵌入牌座中的。李越试着提了一提,酒杯倒是应手而出,伸手下去摸摸,倒像有些活动,却按不下去。李越仰头想了想,将酒杯放回去,以坛中酒加满。等了片刻却无动静,李越索性将八只酒杯全部倒满,酒坛也正好空掉。最后一滴酒刚刚倒进去,只听喀地一声轻响,供桌向侧面移开,地下露出一尺见方的一个洞口。
  这下面竟是一条地道,仅容一人通过。李越本想摘颗夜明珠照亮,想起这屋子里种种埋伏,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谁知道这夜明珠一动又会弄出什么来。地道漆黑,空气却新鲜,必定另有出口。李越觉得里面不致再有埋伏,便大胆走了进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渐亮,传来水声,地道也渐渐向上。尽头有杂草遮盖,李越小心探出头去,左右全是半人高的灌木杂草,前方是条河,水流甚急,回头却是城墙,原来已经出了城。
  李越走回小屋时看看天色已近正午,大略估了一下,这地道得有八百多米长,看来摄政王府离城门不远,想必当时修建之时是特意选的。将供桌推回原位,酒杯中酒全部倒掉,又花了点时间将弩箭装回,再关紧门窗,将细线系紧,掸掸身上沾的泥土,后悔下地道时不曾脱掉外衣,好在沾染不多,也就罢了。在院墙这边将陷阱重新铺好,如法炮制,找到一棵竹竿上留有擦痕的竹子,轻轻松松过了墙,往来路走去。一出竹林,远远看见莫愁在那边来回走动,如同热锅上蚂蚁一般,一见李越出来,立刻奔了过来:"王爷,西园出事了。吕笛和卫清平动起手来,谁也拆不开!"

西园

  李越匆匆赶到西园的时候,里面打得正热闹。吕笛果然是昨日里执行鞭笞的那一个,此时手中虽无兵刃,但拳打脚踢,咄咄逼人。李越冷眼旁观,吕笛出手颇有章法,但行动之间却似不够灵活;卫清平并不与他正面相抗,使的全是巧劲,四两拨千斤地与他周旋,却也半点不落下风。西园中其他男宠大都趴在自己的房间窗台上看热闹,只有简仪急得团团转,却又插不进手去,一见李越进来,眼睛一亮,急忙跪倒:"殿下—"
  此时卫清平正闪过吕笛的一拳,反腕卷住他拳头,借势往他身上一缠,脚下一绊将他按倒在地。吕笛用力挣扎,却被卫清平牢牢按住,更是忿怒,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抬膝就撞。卫清平双手正抓着他的手,只好也抬腿去压他乱踢的腿,两人在地上滚成一团。听到简仪的声音,清平回头来看,吕笛却借机一口咬在他肩膀上。清平吃痛,曲肘捣在他小腹上,打得吕笛不得不松开口。眼看两人又要混战起来,李越冷哼一声,大步上前,上面双手扣在清平肩头关节处向外一甩,下面一脚将吕笛踢得滚了出去:"本事不错啊,打得挺热闹!"
  清平肩头薄衣已透出血渍,显然吕笛这一口咬得实在不轻。他面上却全不露痛楚神情,默不作声低头跪倒。吕笛滚了两滚,就势站起身来,看样子还想动手。李越眉头一竖,声音又冷沉了几分:"吕笛—"吕笛一震,抬头迎上李越的目光,咬了咬牙,终于扑通跪了下来。
  一时间院子里死寂无声,原本趴在窗口看热闹的男宠们一个个溜了下去,只剩下跪着的三个人和站着的李越。简仪见李越半晌没有说话,沉不住气向前膝行一步:"殿下—"
  李越将手一摇止住简仪,淡淡道:"为什么动手?"
  吕笛猛地抬头,目光中居然带着愤怒,对上李越的眼睛又低了下去,狠狠斜过去瞪了清平一眼,从鼻子里喷口气,用力把头扭开。李越微微皱眉,怎么吕笛的样子倒像是在对他生气一样?只是这微一皱眉看在简仪眼里完全变了味,心中一惊,又向前膝行了一步:"殿下,其实也只是误会,吕笛他—"
  李越淡淡道:"我在问他们。"
  简仪脸色变了变,低下头去。吕笛的目光立刻转到他身上,神情关切。李越看在眼里,正在思索,清平已经清清淡淡开口:"是清平晨起倒脸水,溅上了吕公子的衣裳,吕公子一定要清平赔他的衣裳,清平赔不起,这才动起手来。"
  就为了一件衣裳?李越头痛地看一眼吕笛。他身上那件衣裳沾了水又滚了泥,扯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吸口气,李越冷冷问:"西园内出手殴斗是什么处罚?"其实他根本用不着问,那本家规上写得明白:西园男宠闹事者,轻则断一手,重则处死。简仪面色登时变了,用力磕下头去:"殿下,吕笛他,他,他脾气急,可并不是有意闹事,请殿下网开一面。"
  "简仪!"吕笛心急地想去拉他,李越已经先一步用足尖垫住了简仪的额头:"起来。"
  "殿下—"简仪忐忑地抬头。李越微微叹了口气,弯腰把他拉起来:"回你的房间去,这里没你的事。"
  "殿下!"简仪扑通再次跪下去:"求殿下饶过吕笛这一次—"
  "简仪!"吕笛挺直了身体,"殿下,你忘记答应过我的话了?"
  "吕笛!"简仪脸都白了,"你怎么敢对殿下大呼小叫,快闭嘴!"
  "他已经大呼小叫过了。"李越俯首看着简仪,"起来,回你房里去,不要让我再说第二次。"转头看看吕笛,"你也回房,本王有话问你。"这个摄政王究竟答应过吕笛什么?
  吕笛站起身,大步走进左边房间,李越负手跟了进去。吕笛将门窗关好,昂着头跪了下去。李越扫视屋中,陈设简单精致,并无特殊之处,随便在桌边坐下,淡淡道:"为什么打斗?"
  吕笛满脸忿然之色,胸膛起伏,道:"王爷还记得答应过属下的话么?"
  李越自然不知道答应过他什么,脸上却完全不动声色,淡淡道:"本王答应过什么?"
  吕笛冲口而出:"王爷答应过不动简仪,莫非要食言么?"
  李越微微一怔,怎么也没想到摄政王的承诺居然是这个,心念转处,轻轻哼了一声:"你记得倒清楚,那你可记得答应过本王什么?"摄政王这样的角色,又怎会做赔本的买卖?"
  果然吕笛怔了一怔,口气软了下来:"王爷还是怀疑那件事与属下有关?可是属下的确将家族中能调动的势力全部交给了王爷,否则王爷逼宫之事也不会如此顺利。属下遵守诺言自断琵琶骨,王爷也是亲见。那孩子前来行刺之事,属下实未料到。而且皇都禁军三千人,实在难保千人同心;还有皇上太后那边,也可能对王爷下手。至于这孩子与属下家族有关,属下不敢否认,也难辞办事不力之失,但绝非有背叛之心,请王爷明察。若真是属下有背叛王爷之意,又怎会以身相拦—"说着嗤一声撕开衣襟,露出胸前一道长长刀伤,"属下纵能做假,这伤却不是假的。属下并非敢于争功,但当日属下伤势甚重,王爷却只伤到手臂,难道还不能证明属下忠心?王爷本于简仪无情,又何必给他希望,难道想要再出一个文程么?"他语音激荡,却始终压低声音,显然此事极为机密,令他即使在忿怒之中也不忘隔墙有耳。
  李越心中微微一震,情不自禁伸手捏了捏吕笛的锁骨,果然是折断之后又接上的,难怪他刚才动手时有章有法,却难以发力。锁骨折断之后纵然再接好,动手时发力便会疼痛,一身功夫就算废了大半了。吕笛看起来有些莽撞,想不到对简仪地是一往情深,宁可抛弃权力,自废武功,住进这男宠的西园里来,想来也是为了能日夜相伴。李越微微叹口气,缓缓地说:"昨夜是莫愁把简仪送到我房里的,我并没真的动他。"
  吕笛眼睛一亮:"真的?"
  李越轻轻哼了一声:"不信你自己去问他。"
  吕笛眼里有掩不住的喜悦:"多谢王爷!"猛然想起方才自己说的话,蓦然涨红了脸,"刚才,刚才属下一时着急,冲撞了王爷,请王爷责罚。"
  李越哼了一声:"责罚?罚你什么?这般莽撞,居然在园子里动起手来,按规矩该怎么罚?"
  吕笛咬了咬牙,将左手一伸:"请王爷处罚。"
  李越看他倔强抿起的唇角,快三十岁的人了居然还有几分孩子气,不觉好笑:"断了你一只手,简仪还看得上你么?"
  吕笛登时连耳根都红了,嗫嚅着竟然扭捏起来。李越忍不住大笑。吕笛怔怔看着他,半天才喃喃地说:"王爷,你好久没笑了。"
  李越蓦然止了笑:"是么?"
  吕笛低下头:"自从文程死了,王爷就再也没笑过。也是那时候,王爷发誓说决不再动自己的兄弟,简仪就因为王爷这句话,才退出十二骑,进了西园。"
  李越因他的话无端生出一种凄凉之感,想到祭堂里那八座素昧平生的牌位,忽然想起了前世那些在任务中牺牲的兄弟们,出神片刻,才轻声说:"你起来吧。"
  吕笛犹豫了一下没有起来,偷眼看了一眼李越的神情,喃喃地说:"王爷,属下,属下还有个,有个请求……"
  李越微微勾起嘴角:"什么事?"
  吕笛鼓起勇气:"王爷能不能离简仪远些。简仪是个死心眼,王爷昨夜召了他,只怕他以为……以后,以后属下就更没机会了!"
  李越实在好笑。说简仪是死心眼,眼前这个吕笛才是个死心眼。不过,他说的,不无道理。他并不是摄政王本人,不能知道摄政王对简仪究竟是什么心思,但他自己既然对简仪无意,就该让他得到一份更完满的感情。他站起身来:"好。"
  "王爷答应了?"吕笛几乎从地上跳起来。
  李越淡淡一笑:"以后我不再召他便是。"本来,他也并不想召简仪。那个痴心的男子,让他欣赏,却不够喜欢。眼睛往窗外瞥了一眼,清平还跪在那里,肩背笔直,像鞘中的宝剑,锋芒内敛。回头瞥一眼吕笛:"要打架,为什么偏找上他?"
  吕笛顺着李越的目光向外看了一眼:"这园子里的人,只有他还能动动手。虽说吃了散功的药,以前的架子总还在。其他那些人,一个个娇弱得跟女人一样,有什么打头!"说着,眼中忽然掠过一丝伤感,自嘲地一笑,"其实属下现在跟个女人也没什么两样,两个废人,动起手来也—"忽然省悟,脸色一变,翻身跪倒:"属下不是在埋怨王爷,请王爷恕罪。"
  李越眼睛仍然看着清平。吃了散功的药?谁让他吃的?以前的摄政王?笑一笑,有些冷淡:"其实不只你,这西园里埋怨本王的人还会少了么?"
  吕笛脸色大变,重重磕下头去:"属下不敢!属下是自请入西园的,废去武功也是属下自愿的,不敢有半分怨恨之心。"
  李越俯身把他提了起来:"本王不是说你。"
  吕笛看一眼院中的卫清平:"卫清平?他不过是个死囚,若不是王爷,早就死在天牢里了!王爷看得上他,已经是他的福气。若不然,在天牢里,他还不知要被多少人上。至于其他人,青琴是太后送的,暮雨是三王爷送的,长音是丞相送的……他们都是送来讨好王爷的礼物,怨也该怨把他们送来的人!"
  李越一阵头疼,原来这西园之内居然如此复杂,难怪莫愁说简仪在管着西园,有这么些人在园内,不管还不乱了套!太后,三王爷,丞相,他们送男宠来固然是为了讨好,难道就不是来打探消息做内应的么?怪不得西园男宠不奉召唤不得出园,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
  院子里跪着的清平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有些不稳。李越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他昨天还在发烧。心念微动,他看了吕笛一眼:"我不再召简仪,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大步走到清平身边,他将清平一把横抱了起来,走到西园门口,用园中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向守在园门口的莫愁吩咐:"从今天起,清平住在本王房里。"话一出口,他便感到怀中的身体一僵,低头,他捕捉住了一丝未来得及掩饰的恐惧和厌恶,然而这一丝情绪转瞬即逝,清平又恢复了清冷顺从的表情,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掩住所有的神情。

暧昧
  李越抱着卫清平一路走回卧房,路上的侍女仆役无不面露惊讶之色,又赶紧低下头去,弄得李越也有些尴尬。清平低眉垂眼,忽然低声说:"殿下,清平可以自己走。"
  李越瞪他一眼,粗声道:"老实点,刚才在西园里的事还没罚你呢!"都已经抱了半路了,这时候才来提醒他。
  清平咬住薄唇,不吭声了。李越抱着他进了房门才把他放下来,吩咐:"这几天你就住在这里,规矩你知道,不用我多说了吧?"
  清平低头不语,李越看他身上衣裳在刚才撕打中已经滚了泥尘,头发也有些零乱,脸颊上一块青肿,反而越发显得肌肤白皙,忍不住伸手轻抚了一下。清平猛地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脸上却漾起一丝诱惑的微笑,稍稍仰起头,露出修长的颈项:"清平犯了西园的规矩,殿下要怎么罚?"
  李越怔了怔,说不清的一股闷气从心里直冲上来,没好气地说:"你说该怎么罚?先把衣裳去换了,脸洗干净再说!"对着门外吩咐一声准备热水,李越一拂袖子出了卧房,今天的奏折还堆在书房里呢!
  书房里的奏折果然又堆了半天高,李越一本本浏览,眼前却总是晃动着清平那伪装得毫无瑕疵的笑容,说不出的烦躁,一甩手把奏折推到一边去,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天,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简直应接不暇。既然已经成了摄政王,总不能一直不上朝,可是上了朝,连文武百官都不认识,怎么应付?还有刚才吕笛所说的话,这西园之内的男宠果然身份复杂,摄政王身边更是云谲波诡,什么眼线、刺客,无一不备,自己如果一直不明底细,别说冒充摄政王,只怕自保都难。
  心里一烦躁,就看什么都不顺眼,四面书架上一本本书排着,好象也没读过多少,最下面一排都蒙上了薄薄的灰尘,也没人清扫。李越其实是个爱干净的人,当年为这事没少被兄弟们笑话,说他干净得像个女人。看了书脊上的灰尘,忍不住想找块抹布来擦一擦。找了半天没有抹布,只好一本本拿出来吹干净。拿到中间最厚的一本,手下一沉,竟然没拿起来。李越立刻来了精神,把周围的书挪开,才发现那本书其实是一块薄板,只是外面包了几层纸,左右扳了扳,向左不动,向右转了半圈,手上轻微震动,紧贴着墙的书架连同半片墙壁一起移动,露出一扇窄门。
  门里是一间暗室,方圆也不过数十尺,半间屋子那么大,一边放了张窄榻,一边是几口箱子。李越随手掀了掀,真是珠光宝气,全是值钱的玩艺,心里自我安慰,至少混不下去了开溜的时候不缺盘缠。窄榻下面还有一口小箱子,李越还以为里面也是珠宝,打开却是一箱的书,随手拎出一本翻了翻,眼睛登时亮了—这里面居然是南祁大小王族官员的详细资料!对李越来说,这东西比旁边箱子里的珠宝加起来还珍贵。
  "王爷,王爷—"书房门外莫愁的声音传来,李越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资料。这个身体的前主人果然城府深沉,这小小一口箱子里,南祁朝廷的官员,两属国东平西定的重要人物,包括敌国中元北骁的悍将王族,竟然或多或少都有资料在此!有了这一箱资料,纵然不说天下大势尽在我手,却也差不多了。
  "什么事?"关上暗室,李越将一切恢复原位,才打开房门。莫愁带着两个侍女进来,又开始摆酒菜。李越这才发现,天色已黑了,算算他在暗室里竟然看了三四个小时,还真有点饿了。
  "王爷好象有什么开心的事?"莫愁按惯例用银筷在菜里试探,抬眼看了李越一眼。
  "是吗?"李越的确心情轻松了很多,"何以见得?"
  莫愁抿嘴一笑:"王爷眼睛在笑呢。吕笛跟王爷说了什么,这么高兴?"
  李越被她一句话提醒,停下筷子:"莫愁,以后不要再召简仪了。"
  莫愁微微张着嘴,呆了呆:"王爷,您,您真的看上卫清平了?"
  李越有些不耐烦地摇了摇手:"这是两回事。"不知道清平吃过了没有,"清平吃了吗?"
  莫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已经送过去了。可是王爷,简仪他—"
  "不要再说了。总之以后不要再把简仪送过来,这原因,你早晚会明白。"
  莫愁低下头:"是。那,王爷明日上朝吗?"
  李越想了想:"明日不去,后日吧。"读完那一箱资料,他就可以去上朝了。
  一顿饭吃得心情愉快,李越穿过花园往卧房走,夜风凉得痛快,风里夹着淡淡的花香,让他忍不住吹了几声口哨,直到推开卧房门—
  红纱宫灯透出暗暗的红光,照着床边清平修长的身体,□。紧致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起了一层寒栗,却不影响那如玉般的质感。李越怔了怔:"你这是干什么?"
  清平回过头来一笑,烛光下风情万种:"殿下不是要罚清平吗?"
  李越呆了一呆,清平已经慢慢转了过来来。烛光照在他的身体上,双腿间金光一闪,李越脑子里嗡的一声,身上顿时有些发热—清平居然又戴上了那个金环,细细的金链从他双腿间垂过去,消失在浑圆微翘的臀间。清平向前膝行了两步,跪到李越身前,声音微微有些沙哑:"殿下想怎么罚清平呢?"
  李越僵直地站着,直到清平双手已经伸到他腰带上,才突然后退一步:"你干什么!"
  清平怔了怔,仰起脸来,依然轻笑着:"殿下不喜欢吗?那,要不要换个方式?"
  "够了!"李越冲口而出,"你不觉得你太贱了吗!"
  清平一窒,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唇角的笑容却更深了:"是,清平是下贱,殿下不喜欢,那就罚清平好了……"
  李越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气性,俯身抓住清平肩头,用力把他提了起来,一把甩到床上:"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去了!"
  清平呆了一呆,有些手足无措:"殿下—"
  "闭嘴!"李越两眼冒火,"我说的话你没听见?"
  "殿下—"门外忽然传来田七的声音,"殿下,安定侯带着新编的史书,求见殿下。"
  李越一掌拍在桌子上:"不见!叫他把东西留下,走人!"添乱!
  门外田七大约没想到竟然撞在枪口上,答应一声赶紧离开。李越冷冷盯着床上的人,直到清平在他尖锐的目光下终于别过脸去,再也无法维持刚才那诱惑的笑容。冷哼一声,李越一步跨上床去,明显感觉出清平身体一僵,不由冷笑了一声:"怎么,刚才不是还在勾引我吗?"
  清平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咬紧了嘴唇,勉强挤出笑容:"殿下别生气,清平,清平是,清平是……"
  李越摇了摇头,食指在他咬得发白的嘴唇上点了点:"行了,不用说了。把这些东西去了吧,睡觉。"
  清平愣愣地看着他拉开被子,嘴唇微微动了动:"殿下,殿下今晚不要吗?"
  李越无奈地看他一眼:"本王今晚没兴趣行不行?赶紧把那些东西拿了,否则我让你戴一个月!"
  清平静默片刻,终于相信眼前的男人是真的不想要,松了口气,背转身去,用最快的速度开始卸身上那些"装饰"。李越看他用力把□里的金球拉出来,根本一点技巧也没有,忍不住皱眉:"轻一点,不知道会拉伤自己的么?"
  清平手一顿,回头看了李越一眼,低头打开前面的金环,轻声问:"殿下,清平可以穿上衣裳么?"
  李越掀开被子:"穿上衣裳,赶紧进来。"伸手摸摸清平的手,冰凉,再一探他额头却有些热,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掀开被子要下床。清平刚躺下,看他掀被子也跟着坐起来。李越一手把他按回去:"老实躺着!"
  清平微微打个冷战,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角。但看李越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将一张椅子端到床头,把桌上的茶壶茶杯挪到上面,终于忍不住问:"殿下做什么?"
  李越伸手再摸摸他的额头:"等你晚上发起热来就知道了。"翻身上床,"睡觉。"

  李越忽然醒了过来,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没有什么动静,是特种兵严格训练出来的感觉唤醒了他。四周寂静,李越忽然转过头去,正对上清平的眼睛—他还没睡,半坐了起来。
  "怎么还没睡?"李越平静地问,身体已经蓄势待发。他差点忘记了,莫愁说过,这个清平来历不明,似乎,并不是心甘情愿地跟着这个摄政王,而且,摄政王死的那一夜,床上只有清平。
  清平稍稍动了一下,声音有些不自然:"吵醒殿下了?清平只是想倒点水。"
  倒水?李越皱皱眉,坐起来摸摸他的头,果然滚烫,身子还在微微颤抖。也是,本来伤大概也还没全好,再光着身子在屋里跪了不知多久,不发烧才怪。转身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清平犹豫一下,张开嘴,黑暗中看不清楚,柔软的嘴唇在李越手指上擦了一下,带来一丝说不清的暧昧之感。李越心里微微一颤,白日里清冷漠然的清平,在黑夜中却多了种诱惑,这样一个男人,犹如鲜艳的罂粟花,让人明知危险也忍不住要靠上前去。
  清平似乎感觉到了,身体慢慢贴近了些。他在发烧,身体的温度格外高,李越竟然觉得自己身上也被他烤热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手一动,水洒了出来。李越伸手去抹,手下一热,摸到的却是清平敞开的衣襟里滚烫的胸膛,登时缩手不叠。清平却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殿下不喜欢?"
  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像小虫子一般直往心里钻,李越顿时觉得身上更热了。黑暗中两人对视着,李越掌心的肌肤微有些湿意,仿佛将他的手掌吸住了一般,能够感觉到那胸膛里一下下的搏动,跳得人血脉贲张。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古怪的气氛,莫愁惊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爷,吕笛出事了!"
  李越一个机灵,抬手在床柱上扭了一下,四颗夜明珠外的罩子打开,柔和的珠光立刻照亮了屋子,方才那暧昧的气息立刻褪去。清平拉紧衣襟,捡起床边的衣裳为李越着衣。莫愁跌跌撞撞进门,头发都有些散乱:"王爷,您快去看看,吕笛他—"
  "吕笛怎么了?"李越将衣带随便一系,回手拉下帐子遮住清平,"你呆着别动,我去看看。"
  西园里所有的屋子都亮了灯,唯有吕笛的屋子黑着。李越正要进去,莫愁却拉着他往另一间屋子走:"王爷,吕笛在长音房里。"
  屋子里弥漫着欢爱过后特有的气息,吕笛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却能看得出被子下的身体□。床边坐着个人在为他诊脉。屋角跪了个少年,身上只穿了件薄如蝉翼的内衣,冻得瑟瑟发抖,满脸泪痕。简仪站在床前,一见李越进来急忙跪下:"殿下。"
  "起来吧。"李越一手把他提起来,也不管床边坐的是什么人,劈头就问,"怎么回事?"
  床边那人已经站了起来,头都不敢抬:"回殿下,吕公子是,是马上风。"

猝死
  马上风!李越结结实实地噎了一下,一时没说出话来。屋里一干人等全部变了脸色,简仪回身就给了跪在屋角的少年一脚:"你这个贱货干了什么!"
  李越顾不上阻止,先问那诊脉的人:"你还不救人?"
  那人战战兢兢地回答:"时间拖得太久了,小的已经尽力,可是没办法了……"
  简仪一震,停下了手,僵着身子慢慢转过来,直直盯着吕笛的脸,突然扑到床边伸手抓住吕笛的肩头用力摇晃:"不,不会的!吕笛你醒醒,你说了要陪着我的,怎么可以食言!你起来,起来……"他用力摇晃,吕笛身上的被子滑落,露出结实的胸膛,身体还有点温热,心跳却已经没了。
  李越阴沉着脸一掌切在简仪颈后,接住他软倒下来的身体交给周醒:"送他回房,好好守着。"下巴向蜷在屋角的少年点了点,"本王有话问你。"
  少年哆嗦了一下,低着头向前膝行几步:"殿下,长音,长音什么也没做,真的没做!"他身上纱衣本已是撕破的,刚才又被简仪拳打脚踢扯得难以蔽体,露出胸前颈间一处处红红紫紫的吻痕,若说什么也没做,实在令人难以相信。田七站在门口,首先冷笑了一声。少年打个冷战,脸更白了,哆嗦着磕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越看着吕笛,那张有点莽撞却始终生气勃勃像个大男孩的脸此时平静安详。李越知道所谓的马上风就是在极度性兴奋中的猝死,可吕笛脸上却没有那种兴奋到近似扭曲的表情。李越掀开他下半身的被子看了看,□确实还半挺着,除了表情安详得有些奇怪,找不出别的异常。轻轻拉起被子盖住那张永远不会再更换表情的脸,李越缓缓回过身来,长音还在磕头,地下的石板上已经染了些红渍。李越用脚尖垫住了他磕下去的额头:"把今晚的事一字一句的老实说出来,有半句虚言就别怪本王不客气。"
  长音瑟缩着,抽噎了两声才能开口:"是吕公子他,他自己进来的。长音已经睡下了,他进来的。抱着我,抱着我不放。他喝了酒,叫了,叫了简公子的名字……"他说得七颠八倒,李越却听出了意思,吕笛叫了简仪的名字,他把长音当做了简仪么?
  莫愁面带怒色:"你就让他动了?"
  长音哆嗦一下,嗫嚅着:"我,我说过他认错人了,可,可吕公子力气很大……"
  莫愁更怒:"你难道不会喊人?"
  长音脸色惨白,低头不语。李越用眼神示意莫愁不要再说,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吕公子就睡了。我,我醒过来他就,就这样子……"长音又磕下头去,"殿下,长音真的没做什么!"
  李越皱皱眉:"你就一直没发现什么异常?"
  长音脸色由白转红:"长音,长音当时昏过去了……"
  "昏过去?"李越审视他,"吕笛折腾你了?"
  长音的声音已经小得像蚊子一样:"没有……吕公子,吕公子他,长音是,是……"他的脸红得几乎能烧起来,虽是在恐惧之中,眉眼间天生的妩媚仍是自然流露出来。
  李越看着他的表情,忽然明白:吕笛既是醉中将他当做了简仪,自然不忍折磨他,想必倒是曲尽奉承之道让他享受了一番,之所以会昏过去只怕也是连番□之后体力不支之故。
  "吕笛昨晚吃了什么?"李越转头问莫愁,"叫人将他用过的饭菜仔细检查。"
  "是。"莫愁看一眼长音,"王爷,长音如何处置?"
  长音脸色突然变得惨白,扑过来抱住李越的腿:"殿下,殿下饶了长音吧,长音不是有意背叛殿下,殿下饶了长音吧!"
  莫愁冷冷一笑:"不是有意?那你为什么不喊人?西园的规矩你可是不知?身体玷污,应该如何处置?"
  长音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只会连连磕头。李越略一思索便想起家规上写着:西园男宠与人私通,轻则阉割,重则分尸。难怪长音如此恐惧,不过,若说他与吕笛私通,似乎牵强了些。
  莫愁见长音不答,冷笑一声:"来人,将长音带下去!"
  "且慢!"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清切的声音,一条修长身影出现在门口,"青琴见过殿下。"
  这就是太后送来的青琴?李越眯起眼睛。年轻男子眉目如画,论相貌不在清平之下,声音更是悦耳,只是看起来瘦弱了些。
  莫愁秀眉一立:"青琴,你不经王爷召唤竟敢进来?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
  青琴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青琴此刻仍在西园之内,并未违背规矩,请殿下允青琴说句话。"
  李越挥手止住莫愁:"你想说什么?"
  青琴抬起头来:"殿下要如何处置长音?"
  哦?为了长音出头的?李越感兴趣地看着他:"西园的规矩,你不知道?"
  青琴面色微微变了变:"长音并非有意背叛殿下,吕公子曾为殿下身边铁血十二骑之一,长音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无能反抗,请殿下明察。"
  莫愁一声冷笑:"他无力反抗,不会呼人么?"
  青琴也抬头一声冷笑:"吕公子是何身份?铁血十二骑当年乃是殿下贴身近卫,生死弟兄,长音只不过是丞相送来的礼物,怎能相提并论。若是长音呼人,殿下又会如何处置?即便殿下放过长音,吕公子只怕也要迁怒于他。莫愁姑娘冰雪聪明,想来不必青琴多话。"
  莫愁被青琴顶得说不出话来。只因青琴所言不虚,吕笛与简仪虽名义上也是西园男宠,地位却与其他男宠截然不同,长音明知吕笛要做什么也不敢呼救,莫说被主子知道了极可能被处罚,最好也是被逐出王府,即使主子不予处罚,得罪了吕笛这日子又岂会好过?何况若被逐出王府,丞相又怎会善罢甘休。长音的意思,自然是想着无人知晓,明早吕笛发现认错了人,自然也不会声张,大家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主子不知就好,谁想得到吕笛竟然死在他床上,这下子便是什么也瞒不住了。
  门边的田七冷声道:"不管怎么说,他身体已经污了,岂能再留在西园!殿下纵然开恩不处罚他,也得将他赶出王府。"
  青琴从容道:"若是如此,吕公子算不算身子已污?若他未死,殿下也要将他逐出王府么?"
  李越一直手支下颌饶有兴趣地看他,听了这话面色一沉:"吕笛已死,你还要在他身后胡乱谈论!"那个有些莽撞的年轻人,真的很像以前在那个世界里的弟兄……
  青琴不慌不忙磕了个头:"青琴放肆了,请殿下恕罪。不过若说身子已污便无法服侍殿下,那如今殿下房中的卫清平当初在天牢之中,只怕是千人骑万人压的货色,又怎有资格得殿下专宠?"
  "青琴,你大胆!"莫愁面色骤变。谁不知道,摄政王平生两大忌讳:一是自小便有人传说他是生母与人私通而生,在王族子弟读书的书塾中便遭人歧视,故而忌讳"来历不明"之类的词语;二是少年时在军中为奴,受过折辱,余伤犹在,最听不得"千人骑万人压"之类的话。青琴竟敢当面说出这等言语,摄政王将他千刀万剐也是轻的。
  长音也吓得面目改色,扑上去捂青琴的嘴:"别说了!"回身就磕头,"殿下,青琴他是胡说的,殿下别生他的气,长音领罚便是。"
  青琴傲然挺直了肩背,连头都不低下:"青琴并非胡言乱语,请殿下三思。"
  "青琴!"长音吓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你胡说什么,还不快给殿下磕头。"
  "不必了。"李越低沉地开口,注视青琴,"你的胆子倒不小,是否认为是太后送来的本王就不敢动你?"
  青琴昂头:"青琴不敢。纵然是太后送来,也不过是殿下的宠物,青琴岂敢把自己看得太高?只是殿下若如莫姑娘所言处置长音,青琴死也不服!"
  李越不怒反笑:"好啊,真是胆气十足。好,先将他们两个都带下去好好看守,待本王查清了吕笛的死因再来处置你们两个。"
  长音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却不敢哭出声来,青琴反而从容站了起来,任由两个侍卫拖了出去。莫愁低声道:"王爷真要处置青琴么?他到底是太后送来的人,若是……"
  李越摇摇手:"先押着。现在要紧的是吕笛的事,这里查着,你,也给他准备后事吧。简仪怎么样了?"
  门口侍卫立刻回禀:"回殿下,简仪刚才醒来就坐着发呆,周侍卫不敢离开,吩咐属下等来报知殿下。"
  李越叹口气站起身来:"带我去看看。"
  简仪坐在床上,眼睛怔怔地望着窗口,不吵不闹,只是脸上泪痕犹在。周醒守在旁边,看见李越进来,悄悄退了出去。李越走过去,轻抚上简仪肩头:"简仪—"
  简仪颤抖了一下,眼睛茫然地转过来看着李越,低声说:"是我跟他吵了一架,他生气才会去喝酒。"
  李越握握他的肩头:"吕笛不是因为喝了酒才出事。"虽然酒后□的确会使发病率更高。
  简仪茫然:"我不知道。我跟他说—"他欲言又止,仿佛大梦初醒,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脸,"王爷,我心里难受。"他不再用"殿下"来称呼李越,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脆弱。李越把他的头揽进怀里,柔声说:"吕笛不会记恨你。"吕笛酒醉之中将长音当做了简仪,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怕还沉浸在得偿心愿的满足之中,总算也是幸事。只是这话,简仪不说,李越自然不能说出口来。
  简仪把脸埋在李越怀里,肩头微微颤动。李越觉得胸前一阵湿热,不由轻轻抚摸简仪的头发。简仪的声音微微哽咽:"王爷—"
  李越低头:"怎么?"
  "王爷能不能,允吕笛的牌位重入祭堂与文程他们为伍?吕笛他,他虽然入了西园,可—"
  "我明白。"李越打断他难以出口的话,"吕笛的牌位自然要跟文程他们放在一起,你们十二个人,将来都在那里。等我死了,也跟你们在一处。"
  简仪惊慌地抬头:"王爷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李越笑笑,抹去他脸上纵横的泪水:"多大的风浪都过来了,还怕什么吉不吉利?"
  简仪看了李越一会,低下头靠回他怀里,半晌才低低地说:"王爷如何处置长音?"
  李越轻哼了一声:"先把他关起来了。吕笛死因尚未查清,他脱不了干系。"
  简仪敏锐地抬起头:"王爷怀疑,吕笛并非是马上风猝死?"
  李越微眯起眼睛:"只是觉得奇怪。吕笛身体底子好,马上风猝死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先查查再说。"


中书令
  马车在红砖甬道上辘辘前行,李越背靠着车厢里的锦缎靠背,向窗帘缝隙里看了一眼。天还没亮,四下的景物都只是模糊的剪影。今天是他第一次上朝,虽然自信那一箱资料都已烂熟于胸,仍是有些莫名的紧张,毕竟前世他从未受过上朝的训练。
  李越微微叹了口气,靠回座位上。昨天摄政王府忙乱了一天,却并没有查出什么疑点来。西园男宠的饮食都由大厨房管理,吕笛和简仪也不例外。送饭的是西园守卫,由大厨房中领出饭菜后再分成二十四份分别送去各人房中,别人并无专门对吕笛下手的机会。吕笛当年不但是摄政王身边铁骑,也是侍卫头领,西园守卫大多当年都曾在他手下当过差,自然也没有害他的理由。李越用前世学习过的药理学分析了当日的饭菜,也没发现什么疑点。他本来怀疑是饭菜中使用了两种或两种以上的食物合成某种强心苷类物质,大量服用造成吕笛在□中猝死。可是把食物试过了各种组合之后,也只好放弃了这种想法。据莫愁所说,吕笛家族中人本在军中,如今所余已不多,摄政王登位后俱赏了财物遣回家乡养老,京城已没了亲人,自然也无处报丧。何况吕笛与简仪自请入西园,对外只称两人都已亡故,一个人不能死两次,所以连这丧事也不宜让外人知晓,李越能做的只是厚葬而已。吕笛的牌位定于七日后吉时入祭堂,棺木则只能悄悄选块坟地下葬。消息自然是对外封锁的,王府里也没有挂白,只是西园之内一干男宠三月内不得着鲜亮衣裳。卫清平是送回西园去了。本来就是为了吕笛在做戏,现在吕笛已经亡故,这戏也就没必要演下去了。
  马车震动一下,放慢了速度。李越撩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这里已是皇宫禁地,南祁国中怕也只有摄政王一人能乘车入宫上朝吧。。
  红砖道两边是茂密的松柏,隐隐可见远处的宫殿飞檐。路上本三三两两有人在走,看服饰都是来上朝的官员,听到马蹄声连忙让到道路两边躬身行礼,有的还特意抬起头来,以便车内人能看清那脸上堆起的笑容。
  李越看得心里发腻,正想放下帘子,忽觉侧面微寒,一转眼对上了两道明亮中却含着鄙视的目光,不由微微一怔,仔细打量了此人一眼。此时天色尚黑,这人又站在树影里,饶是李越一双2.0的眼睛,也只看清了个轮廓。那人虽也是在行礼,肩背却是笔直,站在路边如傲雪青松一般,教人想不看见也难。李越忍不住问:"那是谁?"
  田七转头看了一眼,低声道:"那是新进的中书令周凤城,殿下忘记了么?"
  李越哦了一声,道:"一时没看清,原来是他。"记起书房中那本奏折,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周凤城仍站在那里,一双眸子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熤熤如星。
  英元殿。
  李越抬头仰望宫殿门楣上的横匾。这三个字据说是南祁第四代皇帝风扬所题,取英才毕集之意。只可惜此人志大命蹇,在位之时南祁国土窄小,尚不及东平西定,他毕一生之力,也只不过让南祁与东西二国结盟,免去被中元吞并之危而已。在他之后又历经三代君王,才将南祁发展到凌东西二国之上,仅次北骁的规模。这期间东、南、西三国代有盟书,却被摄政王风定尘推翻盟约,平定二国,并将两国皇子带回都城为质,近使二国成为南祁属国,年年进贡,岁岁朝拜。南祁也因此一跃而超北骁,直追中元。只可惜这么个堪称雄才大略的男人,居然是无声无息地死在自己的床上,死后还被另一时空的一缕游魂占据了身体。虽然这缕游魂就是李越本人,他仍然忍不住要惋惜一下。
  背后有脚步声,重浊,拖沓。李越回身,那人已经走近,腰几乎弯到九十度:"原来是殿下。殿下绝早到此,勤政为公,真是众臣之楷模……"
  这马屁拍得其俗无比。李越有些厌恶地皱皱眉。天还未亮,但英元殿里灯火通明,借着殿门透出的烛光,可以看清这老家伙的暗红色官服上绣着白鹤图案。在南祁国中,这是地位仅次王族凤图的文臣服饰。李越将箱子里的资料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已经有了数:"丞相大人来得也不晚,若说群臣楷模,还是非大人莫属。"
  果然老家伙眉开眼笑:"哪里哪里,殿下过奖了。"
  李越懒得跟他多说,转身进殿。老家伙却跟了上来,压低声音:"殿下,不知长音侍候殿下可还中意?老臣近日在碧云楼见了一个孩子,容貌绝好,尚未□,殿下不去看看?"
  李越一阵恶心。不是恶心那个孩子,却是恶心这种拿人来送礼的满不在意的口气。中不是知道摄政王偏好这一口,他已经一拳打在这老家伙脸上了,现在却只能装做随意地懒懒回答:"是么?"资料里说丞相高硕才道貌岸然,虽有实才,却以谄媚见长,果然一针见血。
  丞相大人并未发现李越的不悦,反而笑得满脸开花:"正是。长音那孩子床上功夫虽然不错,相貌终是差了些,虽蒙殿下不弃收了,老臣终是心下有愧。这个孩子的相貌那是没的挑剔,就是与青琴相比也绝不差。何况身子也干净,又□过了,年纪不过十四岁,正是好时候。殿下若有兴趣,老臣去安排……"
  心下有愧?李越差点吐出来。好一个心下有愧!堂堂的丞相,居然是为这种事心下有愧!那个什么碧云楼里的孩子,只怕也不是什么偶然发现,根本就是他精心安排的。
  高硕才还在喋喋不休,李越不耐烦地打断他:"知道了!文武官员就要上朝,这事以后再说吧。"
  高硕才碰了个钉子,倒也半点没有羞恼之意,伸手指着前面道:"殿下说的是。殿下请上座,那些官员们也该到了。"
  李越抬头一看,大殿上摆了两把椅子。中间那一张金镶玉嵌,雕龙盘花,自然是皇上的龙椅无疑。旁边一字并肩一张银椅,竟然也雕着龙,只是比金椅上的图案小些。难道这就是摄政王的座位?那也真是太不把皇帝放在眼中了!
  高硕才走上前去亲自用衣袖拂了拂银椅,谄笑道:"殿下请坐。皇上年幼,只怕来不早。殿下先养养神也是好的。"
  这下再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这张嚣张无比的椅子正是摄政王的座位!李越不大自在地坐了下去。椅子又凉又硬,虽然垫了锦垫,仍然跟沙发没得比。不过在这个位置的视野倒是很好,连大殿的角落里也看得清清楚楚。
  高硕才自己站到左边去了。此时殿门外已陆续有官员进入,文左武右分立两边,悄无声息。李越数了数,转眼已经来了五六十人,倒也不少。刚才见过的周凤城立在左边第十六位,看来职位也不太高,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在路边投来鄙夷目光的根本不是他。现下大殿上灯火明亮,虽然离得远,李越也能看清。周凤城容貌端正,眉清目秀,也算得上美男子一个,只是神态太过板正,加以身上朝服是暗到发黑的棕红色,特别显得有些老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两边官员都已发现李越在仔细打量他,虽然不敢说话,却都在暗暗以目示意,唯有他自己眉眼不动,仿佛全无所知一般。
  忽然殿后传来内侍尖细的高声:"皇上驾到—"文武官员立刻纷纷下拜。李越转头看去,两个内侍在前打着两盏黄罗宫灯,后面两个侍女跟着,夹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慢慢走上殿来。那孩子眼光有些惺松,一副尚未睡醒的样子,身上重重朝服累累赘赘,不时会踩到下摆。一看见李越,眼神忽然清醒了些,拘谨地站住,小声叫了一声:"皇叔—"然后才走到金椅前,爬坐了上去,整整弄乱的衣裳,大声说:"众卿平身。"
  李越看得有趣。孩子虽小,摆出的架式倒是有模有样。文武官员纷纷起立,内侍扯着尖嗓子:"皇上有旨,众位大人有本早奏。"
  高硕才首先出列:"老臣高硕才有本奏……"接着罗里八嗦讲了一通,李越听了也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似乎是说快到祭祖之日,要拟什么礼节的问题。说了一通,将奏折由内侍递了上来。接着下面官员一个个挨次出列,有些说的还是军粮赋税之类的实事,有些根本就言之无物。李越听得无聊,想起莫愁说的,是摄政王要求每人每日必须上本,深觉在这里耗精神实在有些代人受过之嫌。再看小皇帝,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头上沉重的金冠本来压得抬不起头,这会更是不时地往下点。再看殿外天色刚刚放亮,大约也就是七点钟左右,可怜这孩子大概五点钟就要起床,比起前世那些起早贪黑的学生,还要睡眠不足。
  殿上气氛死气沉沉,李越觉得自己简直也要打盹了,忽然听到一个清越的声音道:"臣周凤城有本奏!"字句清晰入耳,宛如冰珠子一般,登时清醒了些。抬眼一看,周凤城已经出列,朗声道:"臣周凤城奏本:臣自蒙圣恩点为中书令,查历朝礼例,深觉摄政王之位与皇位并列,实乃大失君臣之礼,故奏请皇上,将摄政王御位下移一步,以全礼仪。"
  这话好比一瓢冷水浇进了滚油里,大殿上顿时起了一阵嗡嗡声。李越冷眼看去,十之七八的人都是面露异色,或惊慌或担心,却有那么八九个人面色如常,眼光中却带着紧张之色,都不抬头,却是紧紧盯着李越,似乎在观察他有什么反应。这八九个人有文有武,多半立在中后面,显然官职都不甚高,而且对今日之事,都是有备而来。
  小皇帝大约没想到周凤城会奏上这么一本,呆了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那个,皇叔,皇叔是敕封的一字并肩王,御位与龙椅平列,也,也是有的。"
  周凤城并不放松:"摄政王是皇上叔辈,与皇上一字并肩,有失伦理。"
  小皇帝愣了一会,回头求救地去看背后侍女,头转到一半又转了回来,道:"皇叔并不是与朕一字并肩,是与先帝一字并肩。"
  周凤城点头道:"皇上言之有理。摄政王既是与先帝一字并肩,如今先帝已故,朝上并无先帝座位,摄政王御座又怎能与龙位并列?"言下之意,先帝已死,摄政王真要与先帝一字并肩,就不该在这朝堂上设座。
  李越暗想这周凤城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在朝堂上当着摄政王的面上这样的奏折。正想答话,底下已经有人喝道:"周凤城,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殿下与皇上面前胡言乱语!"
  周凤城从容转头道:"请问陆将军,凤城何处是胡言乱语?"
  喝斥之人立在武臣第三位,身上暗红朝服绣着猛虎图案。李越把资料在肚子里过了过,已经知道他是骠骑大将军陆韬,是摄政王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跟随他平定了东西二国,以战功升到骠骑将军之位,总管皇城腾龙伏虎二军,如果不是年纪太轻,只怕还不止这个官职。这是摄政王的部下,手下掌握了摄政王一半的军权。
  陆韬冷笑道:"摄政王平定东西二国,本有卓著之功;如今又是代皇上摄政,与帝位并坐,又有何不妥?"
  周凤城道:"摄政王确有不世之功,但临朝摄政,是以臣代君,却非以臣为君,君臣有别,上下有定,摄政王纵然功高盖主,亦要守君臣之礼,岂能臣与君并?"
  这一句功高盖主,实是胆大包天。朝中臣子谁不知摄政王正是因功高盖主,才有不臣之心,却没有一个敢于说出口来。然而摄政王此时毕竟仍以人臣自居,故而周凤城端出君臣之礼来,陆韬空自气得直翻白眼,却无言可答。周凤城也不看他,抬起头来,一双明利的眼睛直直盯着李越,毫无惧色,道:"殿下以为如何?"
  李越笑了一笑,道:"倒也有几分道理。"
  此言一出,殿中大小官员不由都倒吸一口凉气。谁不知摄政王性情古怪狠辣,谈笑杀人,这般开颜微笑,实是杀人前兆。一时间殿上噤若寒蝉,人人手心里都捏了把冷汗,就连周凤城那等不动声色,此时也不由心下生寒。
  李越顿了一顿,陆韬已抢先喝道:"周凤城!大殿之上你竟敢冲撞殿下,真是大胆!来人,将他逐出殿外,不许他再胡言乱语!"殿门外两个卫士应了一声,上来便要拖人。
  李越挑了挑眉。有意思了!陆韬看起来是恼怒难抑,其实却是在为周凤城解围。周凤城虽是新状元,但中书令不过是四品谏官,以摄政王之尊,杀他不消吹灰之力,当殿被他顶撞,又岂只是逐出殿外如此简单?陆韬毕竟武人,所谓关心则乱,不免有些露了痕迹。
  周凤城正在挣扎,李越已经开口:"慢着。"两名近卫松手退开,周凤城整整衣裳,抬起头来对着李越,仍然面无惧色;陆韬在一边却微微白了脸,想说话,又不敢。李越将两人来回看了一眼,淡淡一笑:"中书令,你今日的奏折就只是这么点事?"
  周凤城抬了抬下巴:"臣还有别事上奏,但以为这件事最重要。"
  "把你的'别事'奏来听听。"
  一时间大殿里人人都以为听错了。连周凤城自己都愕了一愕,怔了片刻才能说出话来:"臣听闻殿下下旨,欲从东平国运特产晶石为羽亲王修建陵园,调边境守军及边民修建驿路以便运石材入都。臣以为我南祁近三数年虽风调雨顺,年稔丰饶,但毕竟连年征伐,国库尚未丰盈,修建驿路一事耗费巨大,实为不妥。况羽亲王于国无功,只是顺承王爵之位,理应遵照王侯之礼以白石修建陵墓,葬于王陵之内即可。请殿下以国计民生为重,收回成命,则百姓幸甚。"
  运特产晶石修建陵园?李越真是一头雾水。羽亲王又是什么人?想了想忽然明白,想必就是风定羽,摄政王死去的兄长,他在梦里见过的那个俊秀男孩。那男孩死得太惨,摄政王想要为他修建陵园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千里迢迢从东平运什么晶石来修陵墓就未免有些太大张旗鼓了,好比北宋的花石纲,劳民伤财,难怪周凤城要进谏。问题是,这旨意根本不是他李越下的,为什么都要他来接受别人的指责?
  高硕才干咳了一声,出列道:"周中书,羽亲王虽然不曾立过军功,但当年为保护先皇,被奸人残杀,其情可悯,其功亦非小,独建陵园并不为过。我南祁虽然征战了几年,但平定东西二国,数年进贡,加上近年风调雨顺,岂能说国库尚不丰盈?再者修建驿路,于我南祁与东平交通亦是大利。东平矿产丰富,修建驿路后有利运输,难道不是有利国计民生之事?周中书是只见其一,未见其二啊。呵呵—"
  周凤城微微涨红了脸,道:"修建驿路自然对交通有利,但如今国库之数有限,而用钱之处无数,尤其西定今年大旱,赈济款项便是大数,驿路修建何必急在一时?若说羽亲王为护先皇身亡,即使修建陵园又何必非要使用东平特产晶石?何况修建驿路非一年两年可成,边境守军更是不宜调动,丞相请三思。"
  高硕才嘿嘿笑了一声:"周中书对西定大旱之事十分关心,莫非真如都中传言,周中书本是西定人?"
  周凤城面色微微一变:"丞相此言何意?东西二国既为南祁属国,二国之民亦是南祁之民,难道丞相之意是欲视而不见,任其自生自灭么?"
  高硕才嘿嘿笑了两声,不再说话,但那神气却比说话还要厉害。周凤城涨红了脸,但高硕才不再开口,他也难以辩解。李越冷眼看着,心想这高硕才真是老狐狸,周凤城虽然少年新锐,却还是嫩了点。手指在银椅扶手上敲了敲,道:"行了。西定赈灾所需银两数目可定下没有?"
  左边行列末位一人出列道:"回禀殿下,已经计算出了。"此人正是刚才神情镇定的八九人之一。李越手头并没他的资料,想来也是新晋的。
  高硕才嘿嘿笑道:"孟侍中所计数目,没有言过其实吧?"
  出列之人朗声道:"回丞相,孟骊所报之数目乃根据西定邸报计算得出,有无言过其实,一验便知。且孟骊乃南祁土生之民,丞相不必担忧。"这一番话,显然是对着高硕才方才指周凤城为西定之人而来,胆气竟然也不小。
  李越以目示意内侍接了奏折,同时暗暗把孟骊的名字记在心里,点了点头:"本王自然会核对,丞相不必担心。若无本奏,这便退朝。"
  周凤城道:"殿下,御座之事—"话未说完,李越已经起身:"周中书,本王现在要去核对数目,你还有什么事么?"
  周凤城嘴唇动了动,终于低头:"臣无事了。"李越的意思分明在说:要想我批复赈济之事,就别再提什么御座。
  李越满意地笑笑:"好。退朝。"眼光一掠,却看到陆韬在一边,大大松了口气的样子。


情迷
  走出英元殿,天色竟然已经大亮了。田七带着马车远远等在白石台阶之下。偌大的皇宫之内只有这一辆马车,又是极亮眼的红色,阳光下真是拉风无比。李越远远看了一眼,心想得把这红色换个别的不大起眼的颜色,已经是众矢之的,还是收敛点的好。
  正在想着,高硕才又凑了上来,低声道:"殿下,方才说的那孩子—"
  李越一阵头疼,敷衍了事:"好好,隔几天本王有了时间一定去。"
  高硕才眉开眼笑,亦步亦趋地随着李越往马车边走:"那老臣准备准备,随时恭候殿下。"
  李越胡乱点了点头,两人已走到马车附近,高硕才忽然咦了一声,道:"安定侯?"
  李越猛一抬头,马车另一边还有一人,从他方才的位置看不到,一袭青衫,站在马车被初升阳光拉长的阴影里,微微俯首,似乎在思索什么。听到高硕才之语,缓缓转过头来。李越蓦觉眼前一亮,竟有种惊艳之感。自他在风定尘的身体里醒来,触目所见皆是美人。不必说卫清平与青琴之出色,就是长音、简仪、吕笛等也是百里挑一的人材,早已经见美不惊。但眼前这安定侯素面青衫立在那里,俊美无畴,宛如画中人一般,一时之间竟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这般的美人只应天上有,实在不该让人间的万丈红尘来沾染。他正在发呆,安定侯已经徐徐深揖:"子丹见过殿下、高丞相。"声音也如人一般,虽然语气平淡却极为悦耳。
  高硕才嘿嘿笑道:"安定侯深居简出,今日难得入朝,必定是见殿下微恙,特地探病来的吧?"笑容暧昧,更有露骨的垂涎之意。
  柳子丹目不斜视,徐徐道:"子丹奉命于御书阁编修本朝史传,现大半已成。前几日曾送了几本样书至摄政王府,不知殿下可曾垂览?"
  李越这才琢磨出来为什么这个柳子丹看起来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的一双眼睛黑如点漆,却没有活气。虽然是在看着你,却又像根本什么都没有看。宛如一尊美玉雕像,虽然极尽工妍,却终究只是雕像而已。这会他已经记起来了,这个柳子丹就是上奏折乞回乡祭扫的西定质子安定侯,也是那天晚上送了书来让他吼回去的那个倒霉蛋。据密室中资料记载,柳子丹生母只是个普通宫女,偶沾雨露,继而有孕。柳子丹为诸皇子中最幼者,却是天生聪慧,五岁成诗,七岁成文,十五岁才名满天下;且他天生身带奇香,国人皆呼之为"香公子",为天下所奇。其母因子而贵,升为红妃,却是盛年而卒。风定尘攻取西定,便将这名满天下的神童带回都城做了质子,封为安定侯,钦定于御书阁内编校西祁史传。
  李越心里琢磨,嘴上敷衍:"哦,那几本书么,本王尚未及细看……"
  柳子丹似乎并未听出李越的敷衍之意,依然徐徐道:"如今成书均在御书阁内,殿下若无他事,可否现在前往一览?"他说话的时候,面对着李越,眼光却垂下,并不看李越的眼睛。李越想了想,点点头。西定灾荒,正好这个西定质子在,不妨问问他。
  高硕才嘿嘿笑道:"殿下有事,老臣先告退了。"笑容之中满是暧昧之意。柳子丹仿佛没有看到,不疾不徐地抱手一揖:"丞相请自便。殿下,请随我来。"
  御书阁在皇城东南角,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人,极为幽静。御书阁内更是寂无人声,四面全是浩如烟海的书籍,屋内摆了七八张书案,每张案子上都备了笔墨纸砚,书案边也堆满了书,几乎无处落脚。柳子丹一路上都走在李越之前,到了门前却停了下来,待李越先进了屋子才跟了进去,反手推上门,插了门栓,抬起头来正视李越,道:"你什么时候准我回西定祭扫?"
  李越看他关门,已经猜到必有蹊跷,却没料到柳子丹一抬头,几乎像是变了个人,刚才平淡无波的黑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声音里更带着难以压抑的愤怒。只是他此时虽然愤怒,却添了几分活力,远比方才的冷淡模样吸引人得多。李越居然被他的变化看得呆了一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镇定了一下,反问道:"你想回西定?"
  柳子丹的脸突然涨得透红,迅即又褪成苍白,突然伸手到腰间一抽,青丝腰带应手而开,淡青色长衫云彩般滑落在地上。他面色更白,伸手又去解里衣上的盘扣,口中一字字道:"明天,让我回西定!"双手一掀,里衣上的扣子四下迸开,玉雕般的身体就那么袒露在李越面前。柳子丹苍白的面色从耳根开始晕红,两手将里衣扯下来用力摔在地上,咬牙仰面道:"来吧。"
  李越完全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惊呆了,当然也有一部分是因为面前这具身体。柳子丹肤色白如玉石,衬得胸膛上两点粉红格外醒目。身体略有些单薄,那腰细得李越觉得自己两只手就能拢得过来。他嘴里虽然说得决绝,修长的双腿却死命夹着,似乎想遮住腿间那没精打采的小家伙,两手更紧紧抓着后面的书案,十根手指白得象牙一般,几乎要陷进案边里去。总算李越这几天来对于投怀送抱宽衣解带之类的节目看得多了,好歹在腹下发热之前扭过头去,用勉强还算平稳的声音说道:"把衣裳穿起来。"
  柳子丹霍然睁开双眼,声音不能自主地拔高:"你还想怎么样!"
  李越扭着头不去看他,道:"我说穿上衣裳!"
  屋子里半天没有一点动静,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李越试探着慢慢转过头去,却见柳子丹两手颤抖着从衣裳里摸出个小瓶子,一仰头灌进了嘴里。李越吃了一惊,一步蹿过去攥住他手腕:"你吃什么!"
  柳子丹看了他一眼,那眼眸中已蒙上了一层水光,目光中却全是恨意。双腿慢慢屈下,终于跪倒在李越膝前,伸手去解他的衣带。李越急退一步,怒道:"你干什么!"抓着他手腕,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只这么片刻之间,柳子丹面色已经绯红,眼角湿润,目光也火热起来,李越刚一松手,他已经向李越身上靠了过去。李越蓦然嗅到一种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气,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他,触手只觉肌肤火热,似乎要融化一般,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伸手抓住他肩头晃了晃,厉声道:"你吃了什么?"
  柳子丹身子发软,勉强倚着李越站住,眼角斜着他,呼吸急促,断断续续道:"你,你送我的春梦散,难道,都不认得?"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只是李越此时也没有时间来辩解。柳子丹身体火热,两腿间那小东西刚才还是没精打采的,这时也抬起了头,胸前两点不用抚弄也硬挺起来,分分明明是春情如火的模样。他一双长长的丹凤眼,半睁半闭,眸中水光荡漾,活色生香,诱人之极,而肌肤之间透出的香气又比方才浓郁了些。李越扶着他,伸手也不是,缩手也不是,只觉柳子丹紧紧倚着自己,心跳似乎都能透过衣裳感觉得到,居然带得自己的心跳也加快起来。他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这几天几乎天天都有人在投怀送抱,偏偏又是看得见不能吃,已经忍得有点辛苦;何况怀中又是个绝色美人,更何况这个美人一改方才雕像般的冷漠,偏是这般风情万种的样子,纵然柳下惠再生,怕也抵不住这般诱惑。李越只觉这屋子里似乎一下子热了起来,情知自己再这么磨蹭下去准要糟糕,眼光一掠看到旁边书案上不知谁剩下的半壶冷茶,伸手抄起来,兜头就往柳子丹倒了下去。
  冷水浇头,柳子丹猛打了个寒战,眼睛蓦然大睁,死死盯着李越,嘶声道:"你,你还要怎么折磨我?我已经服了春梦散,你还要怎么样!"初时几句话还是目光清明带着恨意羞耻,说到最后几个字目光又复迷蒙,脸色绯红,看来这春梦散药力极强,半壶冷茶根本也不起作用。
  李越身临此境也有点不知所措,眼见柳子丹神情迷乱,药性发作难受得在李越身上不住磨蹭,双手也不由自主往自己身下伸过去,生涩地握住自己胡乱揉搓,却抒解不了那难耐的欲望,揉了几下,已经难受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拼命在李越身上磨擦,颤声道:"你,你让我回西定……求求你,我吃了药,你答应过的……"春梦散是皇宫秘制□,远非一般药物可比,饶是他咬破了嘴唇,也不过只维持得片刻清明,说出话来也是一片混乱,只是模糊还记得自己要回西定,颠来倒去也只是这几句。
  李越听他已被药性逼得语声断续,神情泫然欲泣,说不出的令人爱怜。那一具软玉温香的身体在怀里不停地磨蹭,是个男人就忍不住。李越心中翻江倒海,斗争了半晌,眼看柳子丹双眼紧闭,眼角已渗出了泪水,终于破口骂了一句,一把抱起那滚烫的身子,放到了书案上。
  身体被放倒在书案上,柳子丹半张着眼睛,分明还不清醒,身体却微微瑟缩了一下,混乱地摇着头,似乎想推开李越。李越无暇去想他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一手轻轻把他的手拉到头顶,一手探到他腿间握住那火热的□,熟练地揉弄起来。柳子丹喉中发出一串半是呻吟半是喘息的声音,双腿无意识地抬起来,缠在李越腰上。李越心头一颤,差点滑了手,忍不住也急喘了一声,叹息道:"你老实些行不行?"
  可惜柳子丹根本听不进他在说什么,身体随着他的手势扭动着,反而更贴了上来,嘴里喃喃地不知在说什么。李越咬牙忍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不过片刻,柳子丹身子一挺,射在他手里,瘫倒在书案上。李越就着手中的热液探进他腿间,试探着送了一根手指进去。柳子丹含糊地呻吟了一声,身体有些僵硬,却也未反抗。李越已经忍得满头大汗,勉强压抑着贲张的欲望,尽量温柔地扩展。好容易能容下三根手指,虽然还有些紧,李越也已经耐不住了,拉起衣襟,也来不及脱掉衣裳便挤了进去。柳子丹低叫了一声,半是痛苦半是刺激。李越被他这一声叫得血脉贲张,也等不及他适应,便冲刺起来。柳子丹头向后仰,修长的颈项如同垂死的天鹅般延展,双手死死抓着李越肩头,殷红的嘴唇微张着,不停颤动。李越心下怜惜,尽量将动作放得轻柔,低头将他胸前挺立的嫣红含入口中,不住□。只觉柳子丹体内火热,身体不住痉挛,身下却像是拚了命地在吞噬他。李越被他挤得几科发疯,忘记了一切,全力冲刺。柳子丹初时还能攀在他身上,到了后来就只能软倒在书案上任他折腾,声音随着李越的动作渐渐急促尖锐,脸上红如火烧,忽然睫毛一动,半睁开眼眸。李越明知他此时已在失神,其实看不到什么,但被那水光荡漾的目光一瞥,竟就此到了□,猛力一冲,伏倒在他身上。耳边听到柳子丹仍在喃喃低语,李越仔细听了听,模糊听见他仍是不停地说:"……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忽然面颊微凉,撑起身子看时,柳子丹眼睛半睁半闭,嘴唇轻轻蠕动,眼角泪水却是一颗颗不停滚下。
  李越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怜惜,柔声道:"好,我准你回西定。"
  柳子丹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道:"你说话算话?明天,明天我就要走……"说了几句话,身体又滚烫起来,刚刚清明一点的神智又复迷乱,不由自主地再次贴近李越,那眼中的泪水却是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也不知是身上难受还是心中伤痛。
  李越深深叹息一声,抱住了他,低声道:"我说话算话,明天,明天就让你回西定……"


隔年九月香
  太阳升到中天,来上朝的官员早已走了个干净,只剩下田七和马车耐心地等着。田七抬头看看天色,心想主子这一进御书阁,还不知什么时候出来。正想到这里,忽觉马车一动,李越的声音沉沉自车厢内传出:"去安定侯府。"
  马车动起来,李越抹了把汗。带着一个人从御书阁做贼一样溜出来,又不能让人看见柳子丹衣不蔽体的样子,纵然皇城内这一片巡逻的卫士不多,也还是挺辛苦的。柳子丹已经睡了过去,春梦散催起的绯红色总算褪了下去,转为情事后淡淡的粉色,像是玉雕浅涂了一层胭脂,鲜艳动人。只是大约没有清洗,身上不舒服,睡梦中也还皱着眉,敞开的衣领里露出一点吻痕。
  李越轻轻伸出手指在那处痕迹上抚摸了一下。女人经常会对自己第一个男人有特别的感情,李越当然不是女人,但柳子丹却是他来到这异世后第一个真正颠鸾倒凤的人,虽然是个男人,但,总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似乎有点什么东西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悄悄生长起来。
  安定侯府邸很小,不过一处独院,有七八间房屋,唯有大门上"安定侯府"的黑底金字匾额能将此地与一般民宅分别开来。马车一停,大门里已迎出一个年轻人,屈膝一跪:"小四见过殿下。"
  李越将柳子丹裹裹紧,抱下马车,吩咐:"准备沐浴。"
  小四轻快地应了一声,脸上没有半点惊讶异样之色,飞快地下去了,临走不忘说了一句:"殿下,左手第三间是柳公子卧室。"倒真是个灵透人物。
  院子很小,杂草丛生,连卵石铺成的小径也几乎被野草盖住。廊下也倒也有几株花,可是长得歪扭瘦小,捧着一朵半红不红的小花在风里瑟瑟。只有院墙边一棵大桂花树枝叶繁茂,四周的杂草清除得干干净净,花虽开得不多,却极香。李越注意到树干分岔处比别处光滑,似乎常有人爬上爬下。
  院中荒芜,屋中摆设也极为简单,青布衾枕,白纱床帐,朴素不似王侯之家,却浆洗得干净整洁。案头上摆了几部诗稿和文房四宝,李越随便扫了扫,却发现那笔墨都极精致。笔洗是墨色瓷胎,胎壁薄如蛋壳,光洁润泽,外壁均匀布着无数茶色晶点,宛如满天星斗,极似原来时空中珍贵的天目釉。砚台色作深绿,整体雕成一片微卷的荷叶,角上一只欲飞未飞的蜻蜓,蜓翅分开,恰好承笔。荷叶雕工简单,却翻卷生姿,极为形象,蜻蜓则是精雕细刻,连翅脉亦清晰可见,一繁一简,相得益彰。
  小四动作极快,片刻便领着几个仆役抬了一只极大的木桶进来,桶中盛满热水,摆在屋中,两个仆役却并不出去,捧了毛巾皂角立在桶边。李越眉头一皱:"怎么还不退下?"
  小四怔了怔,道:"一向都是这两人服侍柳公子沐浴的……"
  李越眉头锁得更紧,想到这两人的手摸在柳子丹身上,不由心生不悦,道:"把东西放下,都出去。"
  小四又怔了怔:"殿下的意思是—"
  李越沉着脸道:"我说都出去!"小四不敢再问,使个眼色三人一起退出去了,识相地关上门。
  李越轻轻解了柳子丹的衣裳,将他抱进桶中。柳子丹大约是被折腾得狠了,被放进水里也没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呢喃了几句,把脸钻进李越怀里又睡着了。两名仆役捧着的东西摆在桶边,其中还有个小小瓷瓶,李越拔开一嗅,居然是玉露的味道,想起小四说的话,心里忽然极不舒服。快手快脚给柳子丹沅过,抱出来擦干放在床上,小心上了药,用被子裹好,回身去找衣裳。床边便是衣箱,打开来一半是华装丽服,精工细绣,颜色鲜艳如新,另一半却是极朴素的布衣葛裳,颜色也多为青绿之色,两边泾渭分明。李越琢磨了一会,挑了件青色旧衣给柳子丹换上,而后开门,小四果然还站在门边候着。
  两名仆役将浴桶收拾下去,李越看着两人背影,向小四道:"这两人伺候多久了?"
  小四恭恭敬敬道:"回殿下,是小四进府时亲自挑的,有两年多了。"
  "沐浴也要这两人伺候?"
  小四听出不对,但摸不着他喜怒,迟疑道:"这个—平常是不用的,只有柳公子从殿下府上回来才—"
  李越立时明白,眉头紧锁道:"以后安定侯不唤,不用他二人伺候沐浴了。"
  小四弄不清他心思,应了一声,道:"殿下,小四还有一事禀报—西定使者昨日到府里来了。"
  西定使者?李越眉头一皱:"来做什么?"
  "来请公子向殿下求情,赈济西定灾荒。"
  "让他求情?"李越沉吟一下,"柳公子怎么说?"
  "柳公子说他只是个质子,没有份量左右殿下的意愿。"
  "那就是拒绝了?"李越眉头皱得越发紧,西定怎么说也是柳子丹的故国,为什么一点情面也不留?
  "殿下—"小四压低声音,"柳公子拒绝之后,那西定使者急了,露出一句话,说柳公子若想回西定,就要帮这个忙。"
  "什么?"李越眉梢一挑,"他们要接柳公子回西定?"
  小四摇头:"属下看不是这么简单。质子既来了我南祁,那是至死不能回故国的,柳公子每年回国祭扫已经是殿下破例,所以……"
  李越眯起眼睛:"所以西定使这样说,证明西定有所异动?"想要脱离南祁的钳制!
  小四低声道:"属下也是这样想。再者柳公子虽是皇子,排行最末,不像太平侯,是东平王位第一继承者,所以属下想,西定说不定不会顾忌……"
  李越点点头:"那柳公子又怎么说?"
  小四摇头:"柳公子此后并未说什么,当时属下身处屋顶之上,虽能听到二人对话,却看不到屋中情形。那西定使者说出此话,似乎也自觉失言,立刻便告辞了。"
  李越点了点头:"好。西定使若再来,好好听着他们都说些什么;若是不来,你们只管好好侍候便是。"
  小四应声答是,李越点点头,转身出了安定侯府,走到门口想想不放心,回头道:"若柳公子有什么不适,速来报告。"加了这一句,才放心上了马车。
  马车招摇过市,李越从窗口看着外面。这还是他来这个世界第一次上街,大是好奇。但见街道上十分繁华热闹,只是来往之人一见他的马车,立刻低头绕道而行,颇有些畏如洪水猛兽之感,不由暗里叹了口气,不知这摄政王究竟是何等样人,举国畏惧若此。但市面如此繁华,似乎也不是一味的暴虐之君;府中铁卫忠心耿耿,想也不是普通昏愦之主;能得莫愁痴心所向,应该也不算薄情寡义之人,实在有些矛盾。
  马车忽然微微一顿,田七低声道:"殿下,西定使者!"
  李越顺他所指之处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身上服饰与其他人似乎略有差异,在街上闲走,似乎对街边摊贩之物颇感兴趣,一路慢慢看过来。只是他走得慢,却有人走得快,前面街道拐角处一人快步走来,似乎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与西定使者迎头撞个正着,两人各自倒退了一步。西定使者面带怒色,那人连连躬身似在道歉,并从地上拾起一物双手奉上,西定使者接了过来佩在腰间,似乎又教训了两句,才各自分开走了。
  田七轻哼了一声,道:"来求赈灾,他倒有心情闲逛。"话犹未了,李越已经沉声道:"去看看刚才撞他那人,是哪里来的!"田七一怔,道:"殿下是说—"顿时明白,将马车往路边一停去了。李越接过马鞭,将马车赶过几步,横里拦在西定使者面前。西定使者冷不防一辆马车过来,惊得退了一步,正想发怒,李越已经探头出来,微微一笑道:"使者好闲心啊!"
  西定使者乍一见李越,惊得面色一变,不过随即镇定下来,躬身低声道:"不知摄政王在此,小使晏平失礼了。"
  李越笑眯眯道:"不知者不为罪,使者不必客气,上来叙叙?"
  晏平眼珠转动,道:"殿下的马车,晏平岂能轻上?何况晏平今日便装,大有不敬,殿下若有事吩咐,晏平回去换了衣装到府上拜见。"
  李越笑了一笑,目光落到他腰间之物上,这便是方才他与人相撞后对方自地上拾起来交还给他的东西,原来是个青丝囊。李越轻笑道:"这个东西倒好看,借本王看看如何?"
  晏平脸色顿时一变,强笑道:"这只是个普通香囊,不过,不过却是拙妻做的……"
  李越截口笑道:"本王又不是要你的,只想借来看个样子,使者不会如此小气吧?"
  晏平无话可说,只得解下来递给李越,手指禁不住微微颤抖。李越接了过来,仔细看看,丝囊做得甚是精美,看似朴素无纹,其实却是以淡青夹银的丝线绣了花,在阳光下翻动便闪烁银光,十分耀目。李越心中暗暗冷笑,他明明记得,晏平在与人撞上之前腰间并无此物。因此物在阳光下会有银光闪烁,离得越远越能看清,以李越受过训练的记忆力,如此醒目之物,那是断断不会记错的。心中冷笑,手上轻轻一拉,已经拉开了青丝囊囊口。晏平惊呼了半声,突然醒悟,紧紧捂住了嘴,脸色却止不住变了。殊不知他惊,李越更惊,因为青丝囊中除了些干枯的花朵外再无别物,发出一种奇异的微香。
  两人都是怔了一怔,晏平面色立即恢复,笑道:"这是拙妻装进去的,女人总喜欢些花花草草的东西,非要小人带着不可。"
  李越无话可说,笑了笑,将丝囊交还晏平,闲闲道:"使者此来,是为了西定大灾的事吧?"
  晏平将丝囊佩回腰间,闻言便拉下一副苦脸道:"正是。小国今年灾荒,颗粒无收,国主特命前来求恳殿下赈济一二。西定已是南祁属国,西定子民亦是殿下子民,还望殿下看顾。"
  李越微笑道:"这个自然。听说使者去见过了安定侯?"
  晏平做出感激涕零之状道:"是。国主甚是牵挂这个儿子,命小人前来顺便探望,幸得殿下照看,安定侯日子平安,小人也好回去覆命让国主放心。"
  李越对着这么一个满口假话之人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远远瞥见田七走来,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使者自便,本王还要回去核算赈银数目,就少陪了。"
  晏平躬身道:"岂敢。殿下请。"
  李越略一点头,坐回车厢之中,让田七执辔,缓缓将马车驶开。直到走远,田七方低声道:"殿下,那人进了太平侯府。属下打探了一下,说是太平侯偶感风寒,差此人去抓药。"
  李越伸出手:"田七,这东西你认得么?"手心里却是一朵干花,正是刚才从青丝囊里偷偷留出来的。
  田七细细看了一会,又嗅了嗅,疑惑道:"这香气,却好象在哪里闻到过—"皱眉苦思。
  李越道:"可是西定的什么特产花卉?"
  田七摇头,突然想起:"不对!此花不是西定花卉,倒是东平一种异花,名为隔年九月香,每年九月间开花,干燥后香气可保持到隔年九月。当时殿下攻取东平后,东平送过十个美女给殿下,身上都佩带这种花制成的香囊,殿下可还记得?"
  李越根本没见过这十个美女,当然记不得,只好含糊道:"嗯,你这样一说,倒好象有些印象。"
  田七嘿嘿笑道:"属下本来也记不得,只是记得当时东平使者送这十个女子前来,殿下嗅到她们身上香气,随口询问,那使者只当殿下中意,大为高兴,将这什么隔年九月香吹捧一番,说什么此花佩于身上可令肌肤润泽如玉,若烧起来还有什么催情之用。结果殿下将这些女子当场赏了给军中兄弟,令他大惊失色,方知马—"忽然停住,李越接下去道:"方知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可是?"
  田七面色大变,似乎就想下马跪倒:"田七大胆—"
  李越将手一摇:"随便说话,有什么大胆的,你不必拘谨。这事本王都记不清了,听你说说倒也好玩。"
  田七松了口气,道:"殿下日理万机,自然记不得这件小事。这之后东平才知殿下不好女色,为了讨好殿下,居然就把大皇子送了过来,还真是下了本钱。只是太平侯若论容貌—实在也不怎么出色,难怪殿下看不上他,可笑他还整日里硬往殿下身边凑。"
  李越微微皱眉。王皙阳论相貌的确不算出色,演技却是一流的,有那双桃花眼在,倒也有几分动人之处。但放眼东平,难道挑不出一个美貌男孩,非要将皇位第一继承人送来供人玩弄?柳子丹虽也是皇子,但母亲出身卑贱,又盛年早卒,何况他本身美若天人,被送来做讨好权要之物倒也顺理成章,但王皙阳既然身份贵重,自然可以避免如此命运,他为何还要前来?更不必自己把自己硬往虎口里送,博一个倒贴没人要的轻贱名声!如此看来,这太平侯,倒似是个忍辱负重的人物。前摄政王不肯要他,只怕,也不只是为了他容貌不美吧?
  李越目光微微冷凝:"去太平侯府。"

勾心斗角
  太平侯府邸也是七八间房屋的一处独院,布置得却远比安定侯府精致得多。房舍均是黑白二色,典雅大方,愈显得那几株偎着墙壁的蔷薇花红得娇艳,充满了生命的活力。门卒将李越引进院子,一个青衣中年人已快步迎出,道:"陆绩见过殿下。"那眉眼与陆韬颇有几分相似。
  李越没想到这又是个"自己人",看来两侯府中均安插了摄政王的眼线,轻咳了一声,道:"听说太平侯身体欠佳,本王特来探望。"
  陆绩用旁边人都听得到的声音道:"多谢殿下挂怀,太平侯正与东平使者叙话,殿下请。"立起身来却低声道:"东平两个使者已来了半日,属下带来的两人一直设法探听,他们却只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却是一直不走,不知是何用意。"
  李越心中一动,冷笑一声:"你带来的人都被这两个使者绊住了不是?"
  陆绩有些不解:"殿下的意思是—"
  "是谁替太平侯去抓药的?"
  "抓药?"陆绩面色微微一变,"属下该死!一直都在监视这两个使者,并不知有人出府去抓药了。"
  李越点了点头:"这就对了,东平那两个人恐怕今天一天都说不出什么来。好,我进去见见这两人。"
  屋子里一股淡淡的药味。太平侯在床上拥被而坐,倒真有些病秧秧的样子。窗下坐着两个人,看来就是那两个使者了。李越一进去,王皙阳怔了一怔,随即微微一笑,撑起身子:"皙阳见过殿下。"
  李越轻轻哼了一声:"太平侯有恙在身,不必多礼了。"好你个王皙阳,用两个东平来使绊住陆绩的注意力,暗中叫人去跟西定使者接触。虽然还琢磨不出那个丝囊有什么含义,但可想而知定有蹊跷。敢以大皇子之尊到南祁为质,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王皙阳轻轻咳嗽了两声,转向窗下两人道:"这位是南祁摄政王,你们两个还不快来行礼?"窗下两人当即拜倒。
  李越挥了挥手:"起来吧。两位远道而来,怎么也不入朝?"
  两名使者对视一眼,年纪较长的一人躬身道:"小使来时本想入朝陛见,因听说摄政王欠安,朝中又有西定赈灾的大事,故未敢惊扰。且小使此来本是为探视大皇子,不敢以私事惊扰殿下。"
  李越笑了一声,看一眼王皙阳:"贵使真是会说话。东平王可好?"东平在成为南祁属国前称为东宁,统治者称为皇帝,但自从更名为东平后,皇帝自然做不成了,封为东宁王,按理说王皙阳当然也就不能再称皇子。这个东平使者毕恭毕敬,可是称呼上仍然没有改变,如果不是习惯使然,就是潜意识里仍然拒绝东平已成属国的事实。
  使者满面堆笑:"殿下称小使洛无风即可。敝王上身体尚好,只是年事渐高,十分思念大皇子,不知殿下可否允许大皇子如安定侯般每年回国省亲一次?若蒙殿下恩准,东平上下感激不尽。"
  李越轻笑一声:"太平侯乃是东平王长子,贵使称他什么?"心下已经明白,前摄政王允许柳子丹回国祭扫却不许王皙阳回国,自然是因为二人在本国内身份重要性不同。
  洛无风面色陡然一变,翻身跪倒:"洛无风该死!"
  李越微微笑着,还没说话,旁边已经有人忍不住道:"洛使者只是一时口误!摄政王殿下如果不允太平侯回国,只消一句话,又何必抓住这个错处……"正是跟在洛无风身边的另一个使者。
  王皙阳面色一变,蓦然喝道:"洛琪,住口!"回头向李越微微一笑,"殿下,洛琪年轻莽撞,言语中多有冲撞,请殿下恕罪。"
  洛琪扭过脸去,紧抿住嘴不说话。李越冷眼打量他一下,忽然心中一动—洛琪身材瘦小,五官与洛无风有四五分相似,显然有血缘关系,但他这一扭头的赌气动作却不像个男人,竟是个女子!虽然两人都穿着领子极高的衣裳,不知是不是刻意遮住颈项,但两相比较之下仍能看出不同,洛琪颈间并无喉结,根本就是女扮男装。
  王皙阳见李越不说话,只是冷眼看着洛琪,神情也微有些慌乱,微笑道:"殿下今日大安?怎么肯到皙阳处来?"神情虽然有些慌乱,眉梢眼角却刻意带出三分妩媚。他本来相貌平平,然而桃花眼微眯,唇角带笑,便平生了七分魅力,若不是李越已经见了清平柳子丹的美貌,恐怕真会心跳快上那么一些。
  洛琪与洛无风自然也看见了王皙阳的神情。洛无风微微低下头去,目中闪过痛苦之色,洛琪却似乎有些看呆了,怔怔的移不开眼睛。李越不去看王皙阳的眼睛,淡淡道:"本王听说东平使者来了太平侯府,自然要过来看一看。到了门口方知太平侯有恙,不知用过药没有?"
  王皙阳见他言语仍不离洛无风二人,心下微虚,陪笑道:"已经服过药了。不过是偶感风寒,过几日便好。"
  李越嗯了一声,道:"既是风寒,应该少说几句话。两位使者来了半日,岂不让太平侯太劳神了?"
  王皙阳眼波微动,低下头去轻声道:"皙阳数年不曾回国,听听家乡来人说说风土也是好的,不知不觉说得久了些,请殿下恕罪。"声音低回,无限寥落。李越明知他是演戏,也禁不住一刹那微生同情之感,洛琪更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李越暗想这个王皙阳若是生在自己那个年代,怕不是个红极一时的实力派演员?瞥一眼洛无风与洛琪两人,故意道:"既然太平侯如此思念故土—"洛琪毕竟还是太过年轻掩不住心事,立刻抬头看着他,眼中满是希望。李越故意顿了一顿,慢慢道,"那便让两位使者留在南祁陪伴太平侯如何?"说完,满意地看见王皙阳面色煞白,再也维持不住那妩媚之态,心下大有恶作剧成功的快感,想想也觉得自己不够厚道。
  一时间除了李越,房中其他三人都是面色大变,王皙阳推开被子便要下床,洛琪惊呼一声上去扶他,却被他推开,扑通一声跪倒在李越面前:"是皙阳逾距,请殿下责罚。只是两位使者家中尚有亲人,请殿下网开一面,不要扣留他们,免得他们如皙阳一般,永生不得再见家人……"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已经微微哽咽,这次却是货真价实的慌乱和悲伤,不是演戏了。
  真实的情绪最能感染人,李越也不忍心再吓唬他们。虽然知道洛氏兄妹来南祁自然有其目的,但既然还没有真凭实据,自然也不好随便扣人,若是因此打草惊蛇,也不见得是好事。当下轻咳了一声,弯腰把王皙阳拉起来按到床上:"太平侯风寒未愈,小心病症加重。本王只是开个玩笑。两位来使若是没事,不妨在都城多住几日,待到回国之时,本王还要设宴相送呢。"
  王皙阳松了口气,低声道:"多谢殿下。"自也明白李越绕开了让自己回国探望的请求,那就是不会同意了。不过他本来也没指望摄政王会让自己回去,所以也并无失望之意。方才一场戏演砸,李越居然没有真的扣留洛氏兄妹,已经是万幸了。想到此处,不禁又仔细看看李越,听说他是刚从安定侯柳子丹府中出来,想必是在柳子丹处得了甜头,否则怎会如此轻易便放过了自己,倒真不像摄政王平素赶尽杀绝的作风了。
  李越当然不知道王皙阳心里想的是什么,看看也觉无话可说,便起身道:"本王政务繁忙,太平侯既然无事,本王便回去了。"
  王皙阳欠身道:"殿下请恕皙阳病中失礼,洛使者请代我送送殿下。"
  洛无风立刻起身。李越笑了笑道:"两位使者远来都城是客,怎好劳客送主?使者请留步吧。"出了屋门,眼睛向陆绩看了一眼,心想我这一走,这三人说不定真要商量点什么,你可要留心听着,别再漏掉了。
  陆绩会意,高声道:"送殿下。"轻轻点了点头。
  一上马车,田七便忍不住道:"殿下,那洛琪是女扮男装?"
  李越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洛家。洛家是东平大族,这个洛琪,说不定便是未来的太平侯妃呢。"
  田七咧嘴笑道:"她胆气倒也不小,居然敢跑到南祁来会情郎。就不知若是知道心上人正拼命想爬上殿下的床,会做何感想。"
  李越轻轻冷笑了一声:"这个洛无风也是个有趣的,拼命想摆出一副平庸的模样,比那个小丫头能沉得住气多了。"
  田七皱眉道:"洛氏家族中倒没听说过有个叫洛无风的……"
  李越回想那一箱资料中确实也没有这个名字,道:"可能去打探一下?"
  田七垂头道:"以前这件事都是文程在做,现在……很难再找到一个能替代他的……"
  李越叹了口气:"好,反正王皙阳还在,谅洛无风也做不出什么……陆绩若能再多在太平侯府里安插几个人就好了。"
  田七道:"太平侯府不比安定侯府,当初建府之时用的人全是自东平带来的亲信。还是殿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陆绩给了太平侯做管家,太平侯不好推却,陆绩才能想办法悄悄弄进去两个人……陆绩表面上是大总管,其实很多事也只知表面,全仗着那两个人弄点消息。"
  李越眉头一皱:"想不到这太平侯府如此关防严密……"
  田七疑惑地看他一眼:"陆绩当初已向殿下报告过……"
  李越暗叫不妙,淡淡道:"当初他是如此说的,但本王以为过了这些时候总该好些。"
  田七低声道:"太平侯人极精明,身份又非安定侯可比,身边大有人在……陆绩虽然能干,毕竟比不上文程。"
  李越实在遗憾自己来得太晚,不能见见这个文程究竟是何许人也,想那一箱资料必定也是他的成绩,在这个信息不够发达的时代确实难得。田七见他沉默,以为他心中不悦,也不敢说话,低头赶车,不一时已经回到王府门前。远远便见周醒立在门前,一见马车,眼睛一亮,急忙迎了上来。李越一掀车帘下了车,随口道:"出什么事了?"
  周醒犹豫了一下,有些为难。李越眉头一挑:"嗯?"
  周醒微低了头,低声道:"回殿下,十哥—简公子他,他进了地牢。"
  "地牢?"李越稍微想了想,才想起来昨夜他下令将长音和青琴关进了地牢一直没放出来,"他去地牢做什么?去审长音?"
  周醒惶然道:"属下想拦他,但,但简公子……他身体不好,一气之下又吐了血,属下也不敢太过阻拦……而且,而且八—吕公子他死得实在有些,有些不明不白……"
  李越轻轻哼了一声:"你不是不敢拦,是不想拦吧?"
  周醒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属下该死!但简公子今早的确吐了血!"
  李越皱眉:"去地牢!既然吐血,可找过医—找过郎中看了没有?"
  周醒急忙在前带路,一面道:"以前宫中御医也诊过脉,吕公子是重伤致虚,这个,除了慢慢将养,没有别的办法。"
  地牢在花园后部,说是地牢,其实也只是个半地下室,还未走到底,李越已经听见青琴的声音在破口大骂:"简仪,你有种的冲我来,折腾长音算什么本事!你个杂种,难怪风定尘看不上你……"
  李越不禁皱了皱眉,真没想到青琴如此斯文的一个人,骂起人来竟如此凶悍。只听简仪冷笑一声:"青琴,别以为你是太后送来的人就可以无法无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长音的勾当,哼,青梅竹马,一个进了宫,一个进了丞相府,然后一块来王府,想监视王爷?告诉你,别做梦了!吕笛死得蹊跷,我绝不会就此罢休,就算杀了你们两个又如何?你们几个送进来的眼线,还以为能活着出王府?"
  青琴窒了一窒,冷笑道:"说得好!我本来就没打算活着出来,你有种的就先杀我!"
  长音半天没有声音,这时候才挣扎着道:"青琴,你,你别说了……"
  李越紧走两步,只见地牢之内光线黯淡,壁上点着几支火把,明明暗暗的光线照得简仪神情萧煞。用鞭子挑起长音低垂的头,他冷冷一笑:"当我不知道你一直在勾引吕笛么?说,你给他下了什么药?"
  长音身上衣衫破烂不堪,满面冷汗,哑着嗓子说:"我,我真的,没有……"话犹未了,简仪一鞭抽在他身上,抽得他呻吟一声,身子一颤,想缩紧却被绳子吊住,只有足尖勉强能够到地面,若是稍微缩起身子,重量就全落在吊着的手腕上,那皓白的腕上已经多了一圈深深的瘀青。
  青琴以同样的姿势吊在另一边,身上并没有什么伤,骂起人来倒还是中气十足,只是声音也已嘶哑:"简仪,少摆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来!别以为别人都是瞎子!风定尘不要你,多半是因为知道吕笛的意思,吕笛才是你的障碍,你心里只怕早就巴不得他死了吧!"
  简仪面色陡变,转身狠狠一鞭抽了过去:"闭嘴!别以为是太后送来的我不敢动你!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玩艺,也敢直呼王爷的名字?"
  这一鞭使了十分劲,青琴胸前衣裳开裂,白晰的胸膛上立刻隆起一道紫红的痕迹,随即渗出血水。青琴嘴角有些扭曲,却仍倔强地昂着头。简仪挥鞭又准备抽下去,李越终于叹了口气,走下阶梯:"简仪—"
  简仪一震,手臂落了下来:"殿下—"
  李越扫一眼长音,向周醒点点头:"把他弄回房去,上了药好好看着。"
  周醒应了一声,上前把长音解下来。长音挣扎着不肯走,泫然欲泣地看着青琴,终究是挣不过周醒,被周醒连拉带架地出了地牢。李越向后退了一步,在墙角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悠然道:"青琴,你方才骂的声音不小,痛快得很哪!"
  青琴面色终于变了变,垂头道:"青琴该死,但长音的确并未毒害吕公子,请殿下—"
  李越笑眯眯打断他的话:"本王现在说的是你。你对长音颇多维护啊,青梅竹马?"
  青琴这次面色大变,急道:"殿下明鉴:青琴与长音清清白白,从无逾矩之行!"
  李越笑笑地再次打断他:"别急。本王放你们出府如何?从此天高海阔,双宿双飞,你可愿意?"
  青琴面色煞白,咬牙道:"殿下请处死青琴,饶长音一命,青琴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殿下。"
  李越啧了一声:"本王是要放你们二人逍遥,怎么说到死了?"
  青琴惊疑不定,仔细观察李越面色,过了半晌,才终于咬了咬牙,道:"请殿下明示。"
  李越轻笑一声:"你是个聪明人。先说说吧,太后从你这里得了本王多少消息?"
  青琴面色阴晴不定,迟疑许久方低声道:"简公子和吕公子看得紧,青琴手无缚鸡之力,并未能送出什么消息。"
  李越习惯性地用手指敲敲下巴:"嗯?你进我府中时间也不短了,未能送出什么消息?那太后岂能满意?"
  青琴喉头上下蠕动,额上汗水一滴滴滚下,显是内心斗争激烈,良久,终于将眼一闭,道:"太后的确不满,听说又送了一人进王府来,青琴已是弃卒,无用了。"
  简仪面色一变,失声道:"是谁?暮雨?"
  青琴摇头:"暮雨是三王爷送来的,的确只为讨好殿下,别无他意。三王爷生性胆小怕事,只想颐养天年,不想卷进来。长音本也是周丞相送来的礼物,也没有什么,只有青琴的确是身怀严命而来。"
  李越听他这个时候还在维护长音,不禁摇了摇头:"你倒是一往情深。好,你说出那人是谁,本王就放你们走。"本来他也不想在府里留一个如此庞大的男宠集团。摄政王觉得多多益善,他可不。


谁是奸细
  书房内一片寂静。半晌,啪的一声,一本起居录掷在桌上,打破了沉寂。李越抬眼看一下始终默然肃立的简仪,手指敲敲桌面:"怎么不说话了?"
  简仪一直垂目望着地面,此时转到书案前,一撩衣摆跪了下去,缓缓道:"简仪私出西园违了规矩,请殿下责罚。"
  李越哼了一声:"规矩?现在想起规矩了?"
  简仪沉默一下,道:"西园的规矩是简仪手抄,时刻不敢忘记。"
  李越啪地一拍桌子:"简仪,你可是认定本王不会罚你?"
  简仪猛然抬头:"简仪不敢做此妄想!但无论如何,吕笛身死,长音脱不了干系!难道在殿下眼中,吕笛随殿下出生入死,还比不上一个玩物?"
  李越怒瞪他:"本王几时说过这话?"
  简仪不答,跪着不动。李越看他一会,终于叹口气:"起来吧。"
  简仪嘴唇微微颤动,猛地伏在地上,压抑不住地哽咽出声:"殿下—"
  李越长长叹了口气,走过去把他拉起来,轻轻搂在怀里:"别哭了。我知道你是为了吕笛。本王自然不是偏袒什么人,只是查无实据,怎能随便就定了他的罪?"
  简仪呜咽道:"殿下从前可不说这样的话,为什么到了长音青琴这里,就,就—"
  李越有口难言。他哪里知道从前那个真的摄政王是怎么做的?脑筋一转,柔声道:"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糊涂了?青琴为了保长音的命,才说出这秘密,你若杀了长音,他还会说么?"
  简仪仰面看着他,道:"殿下的意思,难道早已想到这西园里……"
  李越暗暗叫苦,只好硬了头皮往下编:"本王这些年得罪的人岂在少数,早已不知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些个当朝权贵表面上欲投本王所好,其实是为了什么,你也明白。若不是你和吕笛守得紧,还不知怎样。他们达不到目的,又岂肯善罢甘休?"
  简仪果然中计,注意力立刻转移,忧心道:"但青琴说不出此人是谁。殿下看他说的可是真话?"
  李越回想一下,点头道:"看他的样子不像说谎。他对长音倒是真心实意,想来不敢拿长音的性命开玩笑。"
  简仪双眉微微一竖,道:"若他真的不知,殿下也用不着他了,如何处置才好?"
  李越微微一笑:"本王不是答应让他俩双宿双飞了么,怎好食言?"
  简仪怔怔地看着他,眼神迷惑:"殿下您真的—"
  李越连忙道:"这事且放放再说,目前首要是查那奸细。"
  简仪眉梢一挑,泪汪汪的眼睛里杀气毕露:"简仪这就去查。查出来,我要亲手剥了他的皮!"
  李越看他眼睛红红的样子,忍不住笑着轻轻抹去他眼角尚存的泪痕,道:"你又糊涂了。查出来,又怎么样?青琴,长音,不都是眼线?你难道要一个个杀了?"
  简仪急道:"但这个奸细若不查出,岂非养虎为患?"
  李越笑道:"你呀,这一会怎么转不过来了?你杀了一个,他们还会送进来一个,难道你要天天查?累也累死了。"
  简仪眼色一黯,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低声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李越放开他,负手踱了几步,微笑道:"要查,但不可打草惊蛇。即使查出来,也不要动他。"
  简仪愕然。李越看他呆呆张大了双眼的样子十分可爱,心情大好,伸手轻轻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傻了?别动他,悄悄盯住了,看他想干什么。把他掌握在手里,岂不比查那一个接一个送进来的人省事?"
  简仪也是个聪明人,只是关心则乱,听李越这一句话,立时明白过来,连连点头道:"殿下说的是!是简仪糊涂了。"
  李越仰头想了想:"简仪,依你看谁的嫌疑最大?"天知道,园子里的那些男宠他还没认全呢。
  简仪蹙眉道:"青琴入府甚早,在他之前只有长音和如意;后面倒有九人—简仪本来以为暮雨嫌疑最大,他是三王爷送来的人,一进府就着意争宠,三王爷与太后走得又近……但青琴偏偏说他并非奸细……不知他的话是否可信。"
  李越沉吟道:"他已经说了十句真话,犯不着再留这一句假话。除了他,难道就没别人有嫌疑?比如说,卫清平?"
  简仪迟疑道:"卫清平当初全家在先王手下获罪,满门抄斩。因他少年便做了御前侍卫,护驾有功,幸免一死,投入大狱。他,他在狱中……是王爷巡视大牢时将他带了出来,怎么说,也比在大狱中好得多。再者他从未有争宠之举,反而……一向淡泊,实在不像个奸细。"
  李越明白他的意思:要为太后打探消息,只有走出西园;要走出西园,须得摄政王宠爱召幸;卫清平既从不争宠,自然不像个奸细该做的事。然而偏偏摄政王死时,是他在床上……当然这件事,却是对简仪说不得的。
  简仪自然不知道李越心中想的是什么,顾自沉思道:"西园这些人中,除了卫清平和靳远出身官宦世家,还有赏眉玄波几人是京城平民子弟外,都难以彻查身份。尤其是吉祥,青楼那种地方,买人卖人,不知经了几遍手,连家乡籍贯都查不清,若是中间有人插上一手,实是神不知鬼不觉。"
  李越刚才已经翻过了起居录。西园中前后有过十七名男宠。最早的一个是摄政王从边疆军中带回来的,可惜身体太弱,西园刚刚建好就病逝了。第二个便是如意,摄政王逛小倌馆时买回来的清水倌人,也颇得宠过一段时间,后来长音青琴双双入园,才没原来那么风光。再后来便是简仪吕笛先后自请入了西园,只是如今吕笛已去。接着摄政王又在街头买了逃荒至京卖身葬父母的徐氏兄弟徐春鸿、徐春柳,只是他喜新厌旧,只新鲜了几天便扔在一边,徐春柳耐不住寂寞,居然与后进园的章朴私通,被吕笛捉奸在床。摄政王当场在西园里将二人凌迟处死,以儆效尤。徐春鸿虽然清白,此后也再难抬头,终日沉默寡言,不与西园中任何人来往。赏眉、玄波都是摄政王街头纵马时抢回府来的平民子弟,入府以后才改了名字,石磊则是他秋季田猎时从军士中挑来的。吉祥与如意同是青楼出身,原名叫竹音,入府后改名吉祥,讨个口彩。暮雨入园还在清平之后,一入西园便想方设法争宠斗胜。摄政王大约是觉得新鲜,任他在西园中飞扬跋扈,也不加约束。只是有一次在床上也闹脾气,惹恼了摄政王,被抽了十鞭,这才收敛了些。靳远是礼部尚书的小儿子,摄政王去他家赴宴,看中了这个孩子,第二天人便送到了府上。含墨则是安定侯柳子丹从西定带来的的书僮,虽然入了府却没召过几次,看来还是人质的成份大过男宠。
  李越只觉头疼。把书一推道:"这事不急,怎么查,容我再想想。走,我先送你回西园。看你这样子,这几天也没好好休息吧?回去补一觉。"
  两人出了书房,还没走到西园,便听到园中乱糟糟一片,简仪眉头一皱,就想进去,李越轻轻把他一拉,翻身轻快地跳上墙头,回身伸手把简仪也拉了上去。简仪往园子里一看,立时皱起了眉:"又是暮雨!"
  李越还真是第一次知道哪个是暮雨。暮雨眉目秀艳,略有几分男生女相,此刻双眉倒竖,却也有几分英气:"卫清平,你当你是什么东西?世家出身?呸!你一家老小满门抄斩,就剩下你一个苟延残喘。丧家之犬,还抖什么威风?你以为你比我们好多少?长音青琴再不济,也是丞相和太后送来的,不比你这条丧家犬身份低!"
  清平斜靠在树荫下的竹榻上,面前清茶一杯,手中还握了本书,神情既无恼怒也不羞愧,淡淡一笑,道:"暮雨公子这话说得有趣。大家同是殿下的人,还要分什么身份高低不成?"
  暮雨秀眉一扬,冷笑道:"话说得倒漂亮!卫清平,别装模做样了。谁不知道,青琴长音若有什么好歹,就没人来分你的宠了不是么?"
  清平泰然自若,随手又翻过一页,淡然道:"暮雨公子这话就更奇怪了,西园里争宠斗胜的另有人在,清平自认还没有这份能耐,也做不来这些手段。"
  暮雨脸色蓦然涨得通红。西园中人谁不知他进府来便着意争宠,清平说的另有人在正是指他。
  清平闲闲翻着书,嘴角带笑,又似懒散,又似讥刺,正眼也不看暮雨一眼。两人对峙片刻,到底还是暮雨沉不住气,一伸手,哗地掀翻了清平面前的竹几。几上茶杯滚落,清平一弯腰,将茶杯在半空稳稳接在手中,头也不抬,淡笑道:"暮雨公子好大的火气。秋气干燥,当心上火伤了身体。"
  暮雨恼得面红过耳。西园中不少男宠都趴在窗户上看着这场好戏,越发面子下不去,咬牙道:"卫清平,你别一幅自命清高的模样。到了王爷床上,还不是一样的下贱!"
  清平脸色微微一变,清淡的面具也开始破裂,冷冷道:"可惜这份下贱,还有人赶着想要呢。"
  暮雨也冷笑道:"不错。我是赶着往上送,可是我再贱,也只是王爷一个人的,不比有些人,千人骑万人压的早成了习惯!"
  清平脸色霎时惨白。李越从墙头上看过去,只见他手上握的书也在微微颤动,不禁皱了皱眉,心想这两人吵得实在不见得高明,正想现身阻止,忽听一个极年轻的声音脆生生地插口:"暮雨公子今天是怎么啦,怎么给长音青琴二位说起好话来了?我还以为长音的事也是暮雨公子报告的呢。"
  李越循声一望,说话人锦衣绣袍,穿着与其他男宠并无二致,年纪却是极轻,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圆圆的脸还带着几分男孩子的稚气。简仪轻哼了一声,道:"含墨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暮雨脸色也变了变,似乎含墨这句话比清平更刺到他的痛处,怒道:"柳含墨,我可没有跟你说话!"
  含墨往树荫下一站,满不在乎地道:"暮雨公子是没有跟我说话,不过你这么大的声音,我还以为又是那年情景重现了,所以出来看看。"
  李越听得稀里糊涂,道:"暮雨说的是什么事?"
  简仪低声道:"那年徐春柳和章朴的私情,是暮雨来告发的。"
  李越哦了一声,不由有些反感。再看下面,暮雨已有几分狼狈,慌乱之下有些口不择言:"柳含墨,别以为你主子是安定侯就有什么了不起。别说你,就是安定侯本人,不也得自己送上门来!"
  含墨面色一变,尖声道:"暮雨,你嘴里放干净些!你又算什么东西,除了告密,你还会干什么?别着急,徐春柳和章朴的鬼魂说不定还在这园子里没走,等着接引你呢!"
  暮雨脸色变得煞白,一双秀媚的眼睛左右转动,似乎怕身边突然会钻出个什么来,勉强道:"你,你别胡说八道……"
  含墨占了上风,冷笑道:"你怕什么?不是你送了他们千刀之刑么,怎么这会又怕了?他们走了半年多,也不曾给你托个梦来?"
  暮雨脸色更白,踉跄倒退几步,神情掩不住惊慌失措,嘴唇颤动几下,终于转身便走。含墨不依不饶,对着他背影大声道:"暮雨公子何必走那么急,难道房里有人等你回去同饮不成?他们两人正好,再加你一个就多了吧?"
  暮雨脚下一绊,明明到了门前,竟然不敢进去,脸上神情似乎马上就要哭了出来,全然没了方才的泼辣劲。李越摇了摇头,伸手圈着简仪的腰,纵身从墙上跳了下来,道:"热闹得很啊!"
  园中众人见他冷不丁冒了出来,都吓了一跳,趴在窗户上的几个人立刻悄没声息地消失了,含墨脸色也变了变,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暮雨像见了救星一般,飞快地扑到李越怀里,两手紧紧抓着李越,声音里也带了哭腔:"殿下—"
  李越只觉他两手冰凉,浑身颤抖,看来竟真是吓得不轻。本来有些反感,现在倒有点可怜他,随手轻轻搂了搂他,道:"好了,没事了。不用怕,世上哪有什么鬼,不要自己吓自己。"
  暮雨两手攥得死紧,头钻在李越怀里不敢抬起来。李越不忍心推开他,只好轻劝拍拍他后背,睨了含墨一眼,道:"鬼故事讲得不错啊?"
  含墨稍稍瑟缩了一下,又直了直腰:"冤气不散,结而为鬼。殿下不相信吗?"
  李越失笑:"小家伙,青天白日,讲瞎话倒还一本正经。好了,不要再闹了,回你的房间去。"
  含墨抿紧嘴唇,狠狠盯了暮雨一眼,扭头走了。李越手上轻轻拍抚着暮雨,眼光已经转向清平,漫不经心地道:"怎么西园里每次闹事总有你呢?"
  清平早已垂手而立,闻言微微一笑:"总是清平举措失当,请殿下责罚。"
  李越盯着他:"又是请本王责罚?怎么本王每次见他,都要听见你这句话?"
  清平目光一闪,看着李越轻拍暮雨的手,道:"殿下是说'每次'?"
  李越心里咯噔一跳,暗叫失言,表面上却神情自若,道:"纵然不是每次,也差不多了。怎么,本王说得不对?"
  清平低眉笑了一笑:"清平不敢。"
  李越轻哼一声:"不敢?是不是还要本王责罚?你倒说说,本王该怎么罚你?"
  清平眼波微动,从眼角斜睨了李越一眼,微笑道:"殿下想怎么罚,就怎么罚。清平本也是殿下的人。"
  李越心里一跳。清平眼梢斜飞,虽然不似太平侯王皙阳的桃花眼笑起来魅惑无比,也不似安定侯柳子丹的丹凤眼清澈见底,但眼波流转之间犹如水中光影璀璨耀目,那一闪动之间的神韵既令人惊艳却又不可捉摸。李越总算明白清平为何明明神情清冷却总能令人砰然心动—这人容貌端正,却长了一双清中带媚的眼睛,难怪能在这西园中独得宠爱。
  清平等了半晌不见动静,抬头看了李越一眼,微笑道:"殿下怎么不说话了?"
  李越定了定神,轻轻把暮雨推开,道:"你也回房去吧。鬼神之说都是子虚乌有,不要自己吓自己,去吧。"暮雨这会全无脾气,乖乖去了。李越转回头来,在竹榻上坐下,道:"起来吧。"
  清平站起身来,仍然微笑:"殿下不罚清平了?"
  李越笑了笑,道:"清平,你入府之前是御前侍卫,听说文武双修,是么?"
  清平沉默片刻,道:"殿下错了。清平入府之前是天牢中的死囚。"
  李越抬眼看他。清平眼睛盯着地面,神情平静,肩头却是僵硬的。李越看他一会,伸手把他拉过来在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他肩头:"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该问你。"
  清平默然。李越有一下没一下轻拍他后背,良久,清平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忽道:"殿下这几日似乎心情极好?"
  李越微微扬眉:"何以见得?"
  清平微微一笑:"殿下这几日格外恩宽,简直—简直都不像原来的殿下了。"
  李越心中一凛,若无其事地道:"是么?那依你看来,是过去的殿下好,还是现在的殿下好?"
  清平似笑非笑:"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清平怎么敢评论殿下。"
  两人面面相觑。李越忽然笑道:"你说对了,本王这几日的确是心情好极。清平,本王再给你们一个天大恩典,放你们出府如何?"

遣散成功?
  "王爷要放他们出府?"
  "有何不可?"李越伸筷子去挟盘里的青豆,笑着看一眼惊讶的莫愁。
  "有何不可?"莫愁急得声音都变了,"这里头有太后的奸细,王爷竟然就要放他们出府,连查也不查?"
  李越聚精会神把青豆夹在筷子上:"谁说不查?不愿留在府中的就可出府,你说那个奸细,他会不会要留下来?"
  莫愁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对,若是奸细,定会想方设法留下来。王爷这一招真好,让这奸细自己跳出来。不过,王爷突然要放人出府,还得有个理由,否则恐怕会让他们生疑呢。"
  "聪明。"李越筷子一抖,将青豆准确地抛进嘴里,"借口当然要有:弱水三千,本王此后只取一瓢饮了。"
  莫愁一怔:"那这一瓢,究竟是谁?"
  李越笑了笑,没有回答,眼前却浮现出柳子丹湿润的眼睛。
  "殿下—"周醒立在门口,"西园人已经聚齐了。"
  西园花厅上,一排站了十几个人。李越一一看过去,还真是满园春色啊。在椅子上坐下,李越看一眼莫愁,莫愁踏前一步,清脆地道:"西园众人听了:王爷今日开恩,放你们出府为自由之身。有要离开的,王爷赏你们每人二百两银子做盘缠,到我这里来领。听到了没有?"
  顿时一阵骚动。李越冷眼看去,所有人都是一副怔忡难以置信的样子,暮雨脱口便道:"王爷为什么赶我们走?"
  莫愁秀眉一立:"大胆!王爷是放你们恩典,怎么不识好歹?"
  李越摇摇手止住莫愁,慢慢道:"怎么,你不愿意出园子?"
  暮雨眼中神色变化不定,站在第一个的年轻男子忽然低声问:"殿下为什么突然要遣散我们?是不是,我们什么地方做错了,还是,因为长音之事,殃及池鱼?"
  发话之人立在第一位。西园男宠是按入园前后排序,吕笛已死,简仪不算,排在第一位的乃是如意。自李越进来,一干男宠全部是低头而立,此时如意抬头,李越一眼看清他的模样,不禁微微一怔:如意的模样与他梦中所见的少年风定羽有七八分相似,尤其那眉梢含愁的神态,宛然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如意这一句话正问到了其他人的心里,不禁都抬头看着李越。这一下全部抬头,李越才猛然发现,除了排在第六的清平、第七的暮雨、第四的徐春鸿和最后一位的含墨之外,其余几人或眉或目或鼻,竟总有几分与风定羽相似之处,而尤以如意和排在第九的靳远为最。李越还是头一次真正看清西园中一干人的相貌,忽然有点可怜真正的风定尘——他分明是在这些收集来的人身上寻找风定羽的影子。
  "殿下—"如意见李越半晌不语,目中神情黯淡下来,低声道,"如意失礼了,本不该问……"
  李越回过神来,干咳一声,清清嗓子:"本王说了也无妨。这西园,本王预备拆掉重修——此后弱水三千,本王只取一瓢饮了。"
  如意神情愈加黯然,低声道:"但不知,将来这园子重建后是谁有此福分……是太平侯,还是安定侯?"
  李越一怔,莫愁已经挑眉斥道:"如意,王爷已经赏脸答了你的话,你还想问什么?"
  如意怔怔看了李越一会,忽然一笑:"是,殿下已经赏了如意的脸,如意不该再不知好歹。"
  莫愁沉着脸道:"你知道就好。来领银子吧。"如意入府尚在青琴之前,自不会是奸细,入府后也不张扬,平和温厚,与众人都处得不错。莫愁料不到会是他跳出来询问,虽然训斥了两句,说到最后,声音也软了下来。
  如意微微一笑,向李越长身一揖,也不拿钱,竟转身便走。莫愁手举在空中,怔怔看着他去了。李越也有些讶异,刚想张口唤他,忽然又有一人排众而出,跪倒在他面前磕了个头,道:"春鸿谢殿下恩典。"正是徐春鸿,磕完了头,却跪着不起来。
  这些人中,徐春鸿穿着最为素俭,身上衣裳俱是旧衣,人也清瘦如柳,没半点血色。李越知他自孪生兄弟与人通奸后在园中地位一落千丈,心下也有几分怜悯,亲手取了银票,弯腰去扶他,柔声道:"起来吧。你京里没有亲人,准备去哪——"最后一个字尚未吐出,徐春鸿猛然抬头,袖中冷光一闪,已经到了李越胸前。他整个人都在李越双臂之间,这一下变生肘腋,连莫愁侍立李越身后,竟都没看见他做了什么。
  李越并非想不到会有人行刺,而是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有人行刺。此时他身体下压,重心前倾,倘若徐春鸿是刺他腹部,那便万万躲不开,但徐春鸿动作虽不慢,方位刺得却不怎么准,说是刺心脏吧,又有点偏左。李越前生在枪林弹雨中训练出来的反应救了他,向右一侧,哧地一声左肩上溅起一道红,李越右拳已经结结实实击在徐春鸿心口,打得他向后跌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手中利器也飞到李越脚下,却是一截折断的青铜烛台,尖端磨得雪亮。
  这一下子众人都惊住了。莫愁失声惊呼,抢上来扶住李越,撕下裙边替他裹伤。周醒本站在厅外,这会早蹿了进来,唰地拔出佩全架在徐春鸿颈中。简仪万没想到李越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受了伤,又惊又怒又愧,上去提起徐春鸿抽了一记耳光,厉声道:"谁让你来行刺殿下的?说!"
  徐春鸿咳了两声,一缕血迹顺着苍白的唇角淌下,冷冷睨了简仪一眼,没有回答。简仪眼睛一眯,杀气立现,利落地扯起徐春鸿一只手,手腕一翻,徐春鸿惨叫一声,右手食指已被生生折断。简仪冷冷道:"你一定要十根手指全部断过才肯说?"
  徐春鸿满头冷汗,嘴唇忽然一动。简仪眼疾手快,一手扣住他下颌,冷笑道:"想死?哪有那么容易!"放开他食指,又捏住中指。
  李越撕开衣袖,看看伤口也不算太深,挥手止住简仪,缓缓道:"是谁让你来行刺本王的?这个时候动手,时机不对吧?岂不是白赔一条性命?"
  徐春鸿抬头瞪着他。李越看出他要说话,点头示意简仪放手,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徐春鸿咽了口气,冷笑道:"殿下说得不错,这时机是不好。可是殿下将近一年不召春鸿,怎么能有好机会?"
  简仪怒极道:"谁让你来行刺的?"
  徐春鸿厉笑道:"还用谁来指使?殿下莫非忘了,春柳是谁处死的?"
  李越皱眉:"你是替兄弟报仇?"
  徐春鸿惨笑道:"我和春柳都是殿下买的,否则,不是进了窑子就是饿死。论理,春柳耐不住寂寞也是他的错,殿下若是一刀杀了他,我不敢有半点抱怨;可殿下却赏了他千刀之刑啊!竟不肯看在我们兄弟服侍殿下一场的份上,让他死个痛快……"他疯一般哭哭笑笑,"这会殿下要开恩放我们出府!殿下当初要是肯开一开恩……春柳春柳,你能再等上一年—你没这个福气啊!"
  简仪冷声道:"到了此刻还要怨天尤人……"李越挥挥手止了他的动作,道:"放他走。"
  一语既出,满堂惊讶。徐春鸿也怔住了。莫愁急道:"王爷—"
  李越摇了摇头,叹口气道:"他为他兄弟,也是师出有名。叫人给他裹了伤,送他走吧。"
  徐春鸿怔在当地,半晌,突然长笑道:"走?家在何处?天下虽大,无我徐春鸿立足之地,人海茫茫,无我徐春鸿相亲之人—"突然向李越重重磕了个头,站起身来,一头向桌角撞了上去。
  周醒因听李越说放了徐春鸿,早退到一旁,简仪只防着他再行刺李越,却没料到他会自尽,伸手一抓没抓住。只见李越脚尖一蹴,徐春鸿腿一软,扑通摔倒在地上,头撞在桌边血流不止,晕了过去。原来李越听徐春鸿说了那几句话,已经觉得不对,离得远了抓不到,百忙之中一脚踢起那半截青铜烛台,打中徐春鸿腿弯。徐春鸿腿上一软,虽然仍是撞在桌上,力道已经减了大半,否则这全力一撞,哪有命在。饶是如此,简仪赶过去看时,人也已经晕死过去。
  李越呼地站起来:"怎么样?"
  简仪伸手探了探,回身道:"晕过去了,还有气息。"
  李越愣了一下,坐回椅上:"送他回房,马上去请医—请郎中调养。"
  周醒一招手,两个侍卫将徐春鸿抬了出去,李越不放心,道:"你跟着。"周醒犹豫一下,跟了出去。李越揉了揉眉心,转向剩下的人,道:"你们怎么想?"
  剩下的男宠们面面相觑,猜不透李越是什么意思。僵了半晌,石磊到底是当兵出身的人,胆量大些,壮着胆子第一个出来道:"殿下,我,我没什么亲人,还想回去当兵。"
  李越温声道:"你是哪个队伍里的?"
  石磊脸红了红,垂头道:"原来那里,怕是回不去了。"
  李越心里明白,略一沉吟,道:"那本王送你去陆韬将军麾下如何?"
  石磊大喜。李越伸手去取银票,道:"这银子你还是带着—"话未说完,莫愁已经抢先将银票拿在手里递给了石磊。
  石磊开了个头,下面众人见李越果然放人,胆子也大了不少。赏眉玄波二人对看一眼,互相推挤,终于也站了出来,道:"殿下,我们都想回家。"
  李越抬眼看去,赏眉的额头眉形,玄波的眼睛都极像风定羽,想必这也是风定尘给二人起名赏眉玄波的缘故,当下点了点头,莫愁自将银票发给二人,由侍卫送了出去。
  暮雨看着赏眉玄波石磊三人出去,面上神情不定,终于道:"殿下是真的要遣所有人出府?"
  李越含笑看着他:"怎么,信不过本王的话,还是怕本王将来难为你?"
  暮雨低头道:"暮雨不敢。只是怕这里有人不肯出去……"
  李越淡淡一笑道:"谁不肯出去?你么?"
  暮雨犹犹豫豫,终于道:"暮雨不敢违抗殿下之命,只是怕三王爷责怪暮雨没有尽力侍候……"
  李越立时明白,点头道:"知道了。你放心回去,本王派人去知会三王爷一声,包管他不会责你便是。"
  暮雨大喜,连忙跪倒磕头,喜孜孜出去了。李越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本以为暮雨着意争宠有所图谋,没想到只不过是怕原主子责罚而已。当日里含娇送媚,今日却是掉头便走,虽然明知这些人俱不是自愿为宠,但这般的变脸也未免太有些凉薄。想这风定尘在府中收集了如许多的人,其中哪有几个真心真意?纵然李越是事外人,也不免有几分人事无常之感。
  这一下子去了六人,只剩下清平、吉祥、靳远和含墨四人。含墨已经几次想说话,都咽了回去。李越一眼瞥见,微微一笑,道:"你不用急,明天我带你去见你家侯爷。"
  含墨又惊又喜,难以置信,呆呆道:"真,真的?"
  李越失笑道:"是不是真的,明天就知道。你回房去吧。"
  含墨来王府不过一年,说是男宠,其实不过是摄政王要挟安定侯的人质,整日闷在西园里半步不得出去,简直要发了疯,暗地里不知诅咒了摄政王多少遍,如今居然听说能回自己主子身边,几乎以为身在梦中,稀里糊涂磕了个头出去。他这一年里见了摄政王就得下跪磕头,倒是这一次最诚心诚意。
  李越扫一眼剩下三人,道:"你们呢,怎么不说话?"
  吉祥看看左右两人,终于低声道:"回殿下,吉祥不是大胆敢违抗殿下,实是打小六亲俱绝,这才被卖进了青楼。如今殿下就让吉祥出府,吉祥也不知该去哪里,又没有一技傍身,只怕到了最后,还是哪里来回哪里去……"这意思,是说除了回青楼卖身,再无生路了。
  简仪目光一闪,看了李越一眼,道:"殿下,吉祥说的也是实情。殿下既是恩典,简仪看,不如叫他去殿下城东的铺子里做个伙计,总好过回青楼。"这是事前商议定了的,有不愿出府的,一律留下,暗中监视。
  李越点了点头,向靳远道:"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不想回家?"
  靳远年纪只比含墨稍大,身形尚有几分少年的清瘦。自李越说要放众人出府,他便一脸茫然,全无赏眉玄波等人的惊喜期待,李越问他一句,他竟没有听见,还在呆呆出神。卫清平轻轻拉他一下,低声道:"殿下在问你。"
  靳远猛然回神,连忙跪下。李越笑笑道:"起来说吧。你不回家么?"
  靳远怔怔听着,半晌没精打采地笑了笑,道:"任凭殿下发落。"
  李越怔了怔,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想回家?"
  靳远苦笑一下,笑容中带着少年不该有的苍凉,道:"家?那样的家……靳远也愿到铺子里去做个伙计,不知殿下肯不肯赐靳远一席之地。"
  李越略一沉吟,微笑道:"也好。你识文断字,只做个伙计可惜了,去帐房吧。"
  靳远又苦笑一下,磕了个头道:"谢殿下。"起来和吉祥一起出去了。
  偌大的花厅里只剩下清平一人,李越、简仪和莫愁的目光都落在他一人身上,简仪沉沉道:"清平,你想如何?"
  清平神情平静,道:"殿下,清平临行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李越哦了一声,道:"你愿出府?"
  清平微微一笑,神情却是出奇的端正,道:"殿下恩典,清平岂是不知好歹?只是有一句话——敢问殿下,可是要从东平国运特产晶石为羽亲王修陵?"
  李越眼睛微微一眯:"你怎么知道?"
  清平端然道:"殿下忘了?当日太平侯携晶石前来,是清平侍寝。"
  李越上下打量他一眼,道:"确有此事,如何?"
  清平道:"清平大胆进言,请殿下收回成命。"
  "哦?"李越向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道,"为何?"
  清平神情安详,缓缓道:"诚如殿下所言,清平也曾是御前侍卫,对我南祁形势略有所知。南祁与东平交界之处山峦重重,殿下当日率军平定东平,自然深知。"
  李越自然不知,嗯了一声道:"山峦重重,运送晶石不便,若修建驿路则劳民伤财,大大不宜,可是?"
  清平微微一笑,道:"修建驿路虽则耗费巨大,但利于交通,并不算劳民伤财。清平之意,不在于此。"
  李越一怔,清平竟能看到修路利于交通之一面,颇与现代"想致富,多修路"的宗旨相合,其眼光比一般人是要高出一筹了,当下正色道:"那依你之见,是何处不当?"
  清平也正色道:"东平与西定不同,国内土地肥沃,物产颇丰,不比西定,有两河为患,时常成灾。何况与我国交通不便,又为何要代代结盟?清平以为,乃因彼国与北骁相邻之故。北骁国长于骑马射猎,其骑兵冠绝天下,屡有欺人之心。东平与北骁相邻,终日在其威胁之下,故不得不与我南祁结盟,意在抵御北骁。"
  李越看过地图和秘室中的资料,知道清平所言是实,但还没听出这与修路有什么关系,因此只是嗯了一声,道:"说下去。"
  "是。"清平直了直身子,道,"东平特产晶石,质地坚硬而脆,震动稍过则易碎裂,故而要运晶石来都城,驿道必修得宽阔平整,这一来固然宜于晶石入京,也易于骑兵疾驰啊殿下。"
  李越猛然一惊,突地坐直了身子:"你是说,若北骁取下东平,自驿道疾驰袭取京城……"
  清平目□光:"自东平边境至京城,北骁轻骑二日二夜可到!"
  李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好一个驿路,这不是修路,是给敌人修了一条康庄大道啊!良久,他缓缓道:"这路果然修不得。"
  清平舒了口气,撩衣跪倒:"殿下若肯收回成命,则南祁之幸也。清平言尽于此,这便叩别殿下。"稳稳重重磕了个头,站起身来便向门口走去。李越看着他背影,忍不住叫了一声:"清平。"
  清平闻声回身,面带微笑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李越此时真要对他刮目相看,稍稍迟疑了一下才道:"清平,你,为何要对本王说这些?为何,要等到此时才说?"
  清平微微一笑,躬身道:"清平从前是殿下的男宠,用处只在床第之间,怎有此资格谈论国家大事?如今蒙殿下恩典还自由之身,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清平怎敢知而不言?"
  李越怔了一会,不由想起两句话,喃喃道:"众人遇我,众人报之;国士遇我,国士报之……"
  清平目光一闪,似乎想不到李越会说出这几句话,反复低诵了几遍,面上神情也有些变化,忽然长长一揖到地,转身去了。
  厅中没了那一队人顿时显得空空荡荡,李越对着空空如也的大厅发呆,心里翻来覆去只是清平回眸一笑的神情:再无媚态,全然一派清越风骨,少了魅惑却多了另一种撼动人心的东西。直到莫愁轻声唤了几句,才猛然回神,道:"怎么?"
  莫愁微笑道:"王爷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李越啊了一声,掩饰地道:"没什么,还不是想那件事?吉祥和靳远,本王怎么瞧着两个都不像?"
  莫愁蹙眉道:"靳远么,莫愁也觉得不像,但吉祥是打青楼出来的,查不清来路,王爷却不可掉以轻心呢。譬如今儿,谁想得到徐春鸿竟敢行刺王爷,幸好王爷身手好。说不定想动手的不止一个,只是看了徐春鸿的下场,才不敢轻举妄动。"
  李越伸了个懒腰道:"好罢,不管怎么着,就照说定的法子,着人看着他们两个,谅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莫愁道:"那徐春鸿—"
  李越不觉也有点发愁。摄政王种下的仇,为什么要他来受啊?
  "先养好伤再说吧。"
  "殿下—"周醒自门外进来,单膝点地,"周中书和孟侍中求见。"
  "啊?"李越猛地想起赈灾的事,"糟糕!"他忘得干干净净了。

  周凤城与孟骊走进书房,身上还都穿着官服。李越已经趁这几步路的工夫把孟骊的折子速读了一遍,心里稍稍有点底,含笑让莫愁上茶,道:"二位请坐。"
  周凤城欠身道:"冒昧前来打扰,不敢领殿下的茶。下官等退朝之后一直在户部等候旨意,久等不至,这才前来谒见。请问殿下,赈灾之事应如何处理?"
  李越稍稍有点窘迫,这一回府就审青琴,然后再处置这些男宠,他倒真把赈灾的事忘了个干净:"本王正想请孟侍中来细细商讨此事……"
  周凤城垂下眼睛,淡淡道:"殿下勤政若此,真是万民之幸。但西定大灾,灾民饥寒交迫,朝不保夕,莫不翘首以待赈济,还请殿下尽快下旨。"他淡淡说来,辞锋却是凌厉之极,孟骊连向他使眼色,他只当看不见。
  李越干咳了一声,有些尴尬:"中书令所言极是。"在特种兵里他受过速读速记训练,虽然方才只是草草一览,已经挑出了重点数字,"孟侍中所计数目共白银七十万两,这笔钱,户部可曾准备好?"
  孟骊犹豫一下,摇了摇头。李越一怔:"怎么,户部计出赈款竟然拿不出来?"
  孟骊向前欠了欠身,道:"回殿下,户部此时共有现银五十万两,尚需备出宫内日用,能拿出来的,只有四十万两。"
  李越眉头一皱:"户部拿不出赈灾银两,还谈什么赈济数目?"
  周凤城面色一变,就想开口。孟骊急横了他一眼,道:"回殿下,本来这笔数目应该拿得出来,但今年东平贡银未能及时来到—所以下官才和周中书来见殿下。"
  李越眉头一皱:"东平贡银为何不到?"
  孟骊面有难色,正在迟疑,周凤城已轻声道:"殿下莫非忘了?殿下欲运晶石为羽亲王修陵,令东平王用此笔贡银修路,自然到不了。"
  孟骊强笑道:"殿下当时也未料到西定今年大旱—此时若再调贡银,只怕缓不济急。"
  李越眉头深锁:"即便东平贡银不到,我南祁也不至连赈灾银子也拿不出吧?"高硕才不是今天才在朝上说国库丰盈?
  周凤城冷冷一笑:"殿下从不关心国库存银,往往豪赏军中将士,不问数目。如今皇上渐长,宫中用度亦一日大过一日,明年更要选秀,用度无数。我南祁连年征战,刚刚休养生息,只是两属国贡银算是每年大宗进项,根本不能称国库丰盈。今年西定大灾,自然贡银数目大减,东平贡银又被殿下挪做他用—"刚说到此处,孟骊立刻打断他道:"周中书,赈灾事急,我们不必多说,还是谈此事吧。殿下,下官有个想法,西定贡银今年数目虽然必定大减,想来二三十万两还是有的,只因国内大灾,此时尚未上路。但此项银子西定王也不敢擅用,若殿下能下令将此做为赈银,一来救急,二来也省了国内调银的繁琐。只是……"
  李越扬眉道:"只是什么?"
  孟骊迟疑道:"只是贡银挪用非同小可,除非殿下亲至西定,否则—"
  这话正中李越下怀:"孟侍中此计甚佳,本王正有意至西定实地考察一下灾情。既是如此,就依孟侍中所说,马上准备,本王尽快上路。"
  周凤城与孟骊万料不到李越答应得如此干脆,一时之间竟不敢相信。周凤城定了定神,道:"殿下是说,近日亲至西定主持赈灾之事?"
  李越点头道:"人命关天,刻不容缓。户部事宜由孟侍中准备,打点完毕本王立刻上路。"
  周凤城喜出望外。摄政王攻取东平西定后,对两国贡银数目定得极为苛刻。此次西定大灾,求赈折子飞马送至京城,一面在户部计算赈银数目,一面上奏摄政王,却一直未得批复。此后摄政王又因病三日不朝,因数目尚未计出,也无人敢催促。今日朝上提出此事,散朝后又听说摄政王先随安定侯去了御书阁,又去了太平侯府,根本无心于赈灾一事,因此忍不住登门催促。本也是冒死而来,谁不知摄政王视人命如草芥,一时不慎触怒了他,登时便是掉头的风险,却不料摄政王答应如此爽快,居然大有爱民之心,一时之间几乎难以相信。李越看他欲言又止,道:"周中书还有什么事?"
  周凤城躬身道:"殿下天恩,西定百姓皆仰雨露。凤城还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允凤城随殿下同往西定,一效绵薄?"
  李越上下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也好。周中书生长西定,于那边情况自然清楚,肯去助本王一臂之力,本王求之不得。"
  周凤城面色微微变了变,正色道:"凤城虽是西定人,但如今西定南祁已是一家,凤城不敢怀乡土之别,只想为朝廷出力而已。"
  李越摇手笑道:"周中书何必多心,本王所说皆是肺腑之言。罢了,周中书与孟侍中请回,本王这里打点行装,一俟两位传来消息,立刻启程。"
  孟骊因二人说得快,一直插不上嘴,此时才道:"周中书,你乃是文官,不会骑马,若与殿下同行只怕耽搁行程……"
  周凤城看他一眼,道:"孟兄过虑了,凤城于马术虽不精通,却也能驰马,赈灾大事,凤城岂敢耽搁殿下。"
  孟骊语塞。李越冷眼旁观,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对。正在思索,周孟二人已经起身告辞,周凤城躬身道:"三日后,凤城于京门恭候殿下。"语气中已然大为恭敬,再也没有方才的尖刻锐利。

敲山震虎
  安定侯府门可罗雀,两扇黑漆大门半开半掩,毫无动静。马车离着大门还有一箭之地,含墨就有点坐不住了,几次悄悄抬眼看李越,那样子,若是李越不在车上,他大概早就掀帘子跳下去了。
  李越把含墨的猴急相都看在眼里,并未说话。今早上朝之间,莫愁听他说要亲至西定赈灾,就闹了个天翻地覆。李越明白她的顾虑:西定本是南祁盟国,虽则在东南西三国之盟中地位最低,好歹也算是平起平坐,如今成了南祁属国,岁岁朝贡,低首称臣,全国之民都成了亡国之奴,全是拜摄政王风定尘所赐,焉能不对他恨之入骨?何况灾民本来易乱,只消有心人在里面这么挑上一挑,事态立时不可收拾。不得不说,李越在答应亲自放赈时更多的是以李越而非风定尘的身份去考虑的,的确有欠周之处。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他李越会怕人闹事?真是笑话!想当年在特种兵训练基地,谁不知道他绰号就叫"李大胆"!结果莫愁闹了半天,也只得同意他前往西定,只是决定秘密前往,非有必要,不露身份。没想到今早上朝,才下令停止运晶石入京,兴奋过头的孟骊便跳出来代民谢恩,顺口将李越准备亲往西定赈灾的事也捅了出来,满堂哗然。李越心里暗骂,表面上却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扮演爱民如子的角色,接受百官称赞。连小皇帝也瞪大了眼呆呆看他,像没见过似的。那滋味,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对面含墨再次不安生地挪了挪屁股,心里像着了火似的,只是碍着李越不敢擅动。李越笑了笑,道:"不是到了么,怎么不下去?"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算一步吧。话又说回来,就算有人想生事,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含墨自不知道李越在想什么,得了这句话,恨不得插翅便飞进院子里去,但见李越面色有几分凝重,积威之下不敢太过欢实,悄悄儿掀了车帘溜下去,走了几步见李越没什么动静,这才大了胆子拔腿就跑。李越在后面下了车,刚进大门就听见含墨一声欢呼:"主子,我回来了—"接着就变了调,"主子你,怎么身上这么热?"李越心里一紧,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柳子丹披衣倚在窗下竹榻上,见含墨冲进来,真是又惊又喜。他自来南祁为质,生死早置之度外。摄政王打他的主意,本欲以死抗争,谁知摄政王深谙人性弱点,把从小侍候他的书僮含墨弄进自己府中做男宠,逼得他不得不低头服软,任他揉搓。异乡为质,孤身一人,身边这几个人说是侍候还不如说是监视,心中说不出的悲苦,偏偏为了含墨又不敢轻生,真是度日如年,如今一见含墨居然出现在面前,真不知是真是梦,几几乎便要抱头痛哭,忽见后面锦帘一挑,风定尘走了进来,那满眶热泪又生生吞了下去。
  李越一进来,就见柳子丹面色潮红,倚在竹榻上的姿势十分别扭,心里明白,上前伸手便探他额头。柳子丹一怔,刚想躲闪,李越手已经贴在他额上,面色微微一变,转头向一旁的小四道:"吃药了么?"
  小四躬身道:"回殿下,柳公子,柳公子不肯用药。"
  李越眉头一皱,随手扔了个方子给他,道:"含墨,去给你主子煎药。"那方子是清平用过的,他多个心眼带了来,果然派上用场。
  小四玲珑剔透,拉着含墨便走。含墨心里不情愿,却又不敢违抗,泪汪汪地看了柳子丹一眼,给拽下去了。李越等他们出了门,才道:"怎么不吃药?"
  柳子丹神情又复平淡,道:"劳殿下挂念,子丹愧不敢当。"
  李越皱了皱眉,道:"别说些个套话,我问你,生了病为什么不用药?"
  柳子丹冷冷道:"我也想问殿下,殿下答应我今日可回乡祭扫,还算不算数?"口气虽冷,心里却是忐忑不安,若摄政王来个死不认帐,自己又能奈何?
  李越看他目光闪烁,显是色厉内荏,想起他昨日的泪水,心里不由一阵酸软,放柔了口气道:"你还病着,怎么能上路?"
  柳子丹身子一挺,声音也变了调:"殿下是要反悔不成?"
  李越笑笑道:"本王岂有戏言。你身上有病,不能长途跋涉,休息几日再走也不迟。"坐到竹榻边上,轻声道,"……那里的伤,敷药了没有?"
  柳子丹脸顿时涨得血红。以往他每次服侍过摄政王后都难免受伤,那里又不方便自己上药,摄政王派来的这几个人不管他是否愿意,每每强按着他给他敷药,那种羞辱更甚于被摄政王□。奇怪的是今日小四等人居然一反常态,虽然多次催促他服药,却并没硬动手。其实他此刻股间火辣辣的,知道必定发炎肿痛,但羞恶之心一起,宁可受苦也不能再受辱,对小四等人的催促只作不见。但此时摄政王开口询问,却是既不愿答,又不能不答,嘴唇动了动,终于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李越看他的样子就知必然没有上药,叹了口气,自怀中掏出个小瓶,道:"来,把药上了。"却是他出门之前将玉露掖在了怀里。
  柳子丹面色一变,双手不由自主抓住了腰带,眼中闪过一丝惧色。李越看得明白,但想一句话两句话又解释不清,也没法解释,只好沉下脸道:"你不想回乡祭扫了么?"果然柳子丹闭了闭眼睛,终于松开双手,转身伏在榻上,身体却是僵硬如石。只觉摄政王一双手熟练地解开腰带,下身一凉,那双手已经轻轻分开他双腿。柳子丹死死咬住嘴唇,不知道接下来要承受怎样的蹂躏,却不料那双手动作轻柔,没半点不规矩。一点清凉的东西被推进股间,火辣辣的疼痛顿时缓和了许多。柳子丹心中惊讶,身体却动也不敢动。摄政王喜怒无常,谁知他耍的是什么把戏。
  李越一面敷药,一面也免不了有些心猿意马,快快上了药,将腰带为柳子丹系好,见他仍然僵硬地伏着,忍不住轻轻在他臀上拍了一下,笑道:"好了。"
  柳子丹翻过身来,怔怔看着他,目中神情闪烁不定,终于道:"殿下几时准我回乡?"
  李越想了想:"两三日吧,总得等你病好再上路。"正说着,小四在门外恭声道:"禀殿下,太平侯前来拜谒柳公子。"
  柳子丹看了李越一眼,没有答话。李越看看他上下衣裳已经打点妥当,道:"请太平侯进来吧。"伸手扶柳子丹坐起,倚在竹榻床头,自己规规矩矩到床边椅子上坐了。
  柳子丹奇怪之极,若说摄政王也会温柔体贴,倒不如说老虎也会改吃青草让人容易相信,只是此时王皙阳的声音已自门外传来,只好将满心疑惑先抛到脑后去。只听门外人未到声先到:"听说柳兄身体不适,皙阳特来探望—"王皙阳一身水红锦衣,头戴缕金冠,愈显得唇红齿白,一掀锦帘走了进来,"怎么,殿下也在?"
  李越往椅背上一靠,淡淡嗯了一声,并不多说话,心里却在琢磨这位太平侯的来意。王皙阳遭他冷淡,似乎根本不在意,笑吟吟地道:"昨日得了家乡捎来的一点女儿茶,听说柳兄这里有今夏的雨水,特来打扰。不想殿下也在这里,不知肯不肯赏脸品评一下皙阳的手艺?"
  柳子丹看了李越一眼,强打精神道:"女儿茶是东平特产,难得有这口福。"
  两人这里说着,已有两个仆役陆陆续续搬了不少东西进来:有整套的杯壶碟碗,有煎水的银瓶、舀水的银勺、夹炭的银筷,居然还有个红泥小炉子和一包银霜炭。王皙阳自袖中掏出个小小竹筒,在小桌上铺开一张洁白绵纸,倒出点茶叶来,倒是碧绿如新,叶片上披着一层细细银毫。
  李越对茶半点兴趣也无,柳子丹却像是有了兴致,挣扎着要起身下地。李越眉头一皱:"做什么?"
  柳子丹看他一眼,道:"取露水。"声音不冷不热。
  李越哼了一声:"取个水还要你自己去,小四是干什么的?"
  小四在门外听见,早跳进来道:"请公子示下,取哪一坛?"
  李越正在暗想难道还有好几坛不成,柳子丹已经捻起点茶叶深深一嗅,含笑道:"好茶。取今年新采的露水吧。去年的雪水太陈,怕坏了这新茶的清香。"小四应了一声,一会儿托了个泥坛子进来,虽然看来也就装个一两升水,但那是露水,要收集这么一坛,也不知要多少时间。
  李越正在胡思乱想,王皙阳已经开了坛子,取个银勺将坛子顶上的水舀入银瓶中,亲手将炭夹进炉膛,吹着了火,用柄扇子轻轻扇火。那扇子也是香木的,雕花刻缕,做工精细。少时水响,王皙阳取过三只白瓷杯,将茶叶各放少许摆好,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瓶中水面,一面微笑道:"这女儿茶娇贵得很,水万不可过老,老了就不是女儿,失了清香之气。"
  柳子丹也饶有兴致地盯着水面。水渐渐响了起来,水面上浮起蟹眼大小的泡沫。柳子丹叫道:"好了"一语未了,王皙阳早提起银瓶离火,笑道:"柳兄当真是茶中知己。"一面将水冲入茶杯之中。先冲一杯奉了李越,第二杯送到柳子丹面前,正要冲第三杯,李越忽道:"子丹今日用药,不能吃茶,不用冲第三杯了。既然这茶叶这么珍贵,别浪费了,"将柳子丹面前那杯推到王皙阳面前,"你喝这一杯就是了。"他才不相信王皙阳真是为了喝茶而来,但众目睽睽之下,王皙阳也确实没有做手脚的机会,若是有问题,一定出在杯子上。
  王皙阳看着推到自己眼前的那杯茶,脸上浮起略带苦涩的笑意,缓缓放下银瓶,端起茶杯,端详片刻,道:"殿下是疑我?"
  "哪里?"李越不动声色地打着哈哈,"本王岂会怀疑侯爷。只是这茶如此珍贵,浪费了岂不可惜。"
  王皙阳微微一笑,用杯盖撇了撇茶沫,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向柳子丹道:"果然是好水,非此水不能尽女儿茶之味。"
  柳子丹微笑道:"可惜在下今日无此口福了。"
  李越用杯盖撇着茶沫,也不喝,漫不经心地道:"太平侯不如把茶叶留下,等子丹好了,想喝可以自己泡。"
  王皙阳笑道:"殿下说的是,这筒茶叶本来便是要送与柳兄的。"
  柳子丹神色微喜,伸手接过,道:"多谢太平侯相赠。"显然对这茶叶是真心喜欢。李越在一边看得真有些不大舒服,淡淡道:"茶也喝过,礼也送过,太平侯还有什么事么?"
  王皙阳转过脸来,微笑道:"殿下这是要代柳兄逐客了?"
  李越板着脸道:"子丹身体不适,太平侯也是病体初愈,都不宜劳累。"心里暗想,跟我打哈哈,看谁能沉得住气。
  王皙阳略略沉默片刻,道:"实不相瞒,皙阳本意送茶之后便去殿下府上拜见,既然殿下也在此,皙阳也就不到府上打扰了。"
  李越心里暗暗冷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道:"听太平侯的意思,似乎有什么事要找本王?"
  王皙阳苦笑道:"殿下饶了皙阳吧,别再兜圈子了,皙阳要求见殿下,无非是为运晶石入京修路一事。"
  他这一服软,李越倒真不好意思再逼他,唔了一声,道:"太平侯消息倒也灵通,本王早朝时刚刚下旨停修驿路,太平侯这会就知道了?"
  王皙阳垂头道:"是。皙阳不敢欺瞒殿下,的确是早朝一散就去打听了消息。"他方才满面春风胸有成竹,此时却是一脸凄惶战战兢兢,简直判若两人。李越明明知道他的变脸功夫,还是忍不住要心生怜悯,干咳了一声道:"打探这些做什么?虽说运晶石之事由你而起,本王也不会追究你的责任,不必心虚。"
  王皙阳低声道:"殿下难道真要停运晶石?"
  李越斜瞥他一眼,道:"本王已经下旨,难道还是假的?"
  王皙阳微垂着头,眼珠却转了转,道:"殿下是对晶石不满,还是听了周凤城之言才要停运晶石?"
  "嗯?"李越眼光扫过去,"周凤城怎样?"
  "周凤城对殿下摄政一向不满,尤其对羽亲王不敬,所以对于运输晶石之事极力反对。依皙阳看,羽亲王为先皇护驾身亡,其功超众皇亲之上,另修陵墓理所应当,殿下大可不必为外人所动……"
  李越冷笑一声打断了他:"太平侯,本王近日听了个故事,不知太平侯有没有兴趣听听?"
  王皙阳怔了怔,也只好道:"皙阳洗耳恭听。"
  "听说古代有个帝王极想攻打临国,但两国之间山峦重重,路途崎岖,大军难以行进。这个帝王叫人在两国交界处的山中雕了一尊巨大石牛,牛尾下放了一堆金子,时候一久,便有人传说这是一尊会排金子的神牛。临国之王听了传说,极想得到这尊神牛,但石牛巨大,无法在山路上搬运。临国之王遂兴全国之众,将山路拓宽,以十马拉车,将石牛运回本国……"李越故意停了停,道,"太平侯,你猜这临国之王最后怎样了?"
  王皙阳面色已经微微有些变了,强笑道:"皙阳愚钝,猜想不出。"
  李越冷笑一声,道:"这临国之王以倾国之力开辟运石牛之路,次年便被灭国了。"
  柳子丹讶然道:"灭国?"随即憬然,"不错。他开辟的运牛之路正可令敌军长驱直入,一份贪婪之心,却是自掘坟墓。"
  王皙阳额上已经冷汗涔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明鉴,皙阳决不敢有此叛逆之心!何况东平国力不济,也绝无覆灭南祁之能。"
  李越轻轻哼了一声:"是么?那太平侯劝本王运晶石入京,究竟意欲何为?"
  王皙阳连连顿首:"皙阳确有私心,但绝无叛逆之意。"
  李越端起茶杯又在撇茶沫。茶其实已经冷了,也根本没了茶沫,他却只管撇过来撇过去,眼皮也不抬一下。他不发话,王皙阳也不敢起来,只有重重磕头,不一时额上已经乌青一片。柳子丹看着不忍,低声道:"太平侯,你有什么私心,还是快向殿下禀明请罪的好。"
  王皙阳垂泪道:"东平自归附南祁以来,殿下所定贡银数目极大。东平本是小国,国力难继,百姓家无隔夜之粮。皙阳大胆劝说殿下以贡银修驿道,实是私心欲将贡银用于为东平百姓谋生。修建驿道工程浩大,能多用一个百姓,便多一人可以工谋生……皙阳生于东平长于东平,实不忍眼看百姓忍饥挨饿,苦苦挣扎度日……"说到后来,伏在地上失声痛哭。柳子丹看他这样子,触动情怀,也悄悄偏过身去红了眼圈。
  李越微微叹了口气,淡淡道:"你起来吧。东平贡银数目,本王可以再行斟酌,但若有人妄想欺骗本王—"
  王皙阳刚刚站起,闻言又跪倒:"皙阳不敢。"他满脸泪痕,一双桃花眼蒙着泪雾,水汪汪的,眼圈红红,小鼻子也红红,倒比他平素眼波流转媚色逼人时多了几分可怜可爱。李越看了一眼,转开目光,续道:"你回去,太平侯府上下一律禁足一月,有什么事让你的陆管家出面来办。倘若除他之外再有人踏出府门一步,或有外人入府一步,本王不杀你,可也有手段让你生不如死,你信不信?"
  王皙阳倒吸一口冷气,叩首道:"皙阳不敢违命,这就回去面壁思过。"站起身来,带着两个仆役退了出去,连银瓶泥炉子也不要了。柳子丹想叫他一声,李越却摇了摇手道:"不用叫他了,这些东西你正好拿来泡茶。"见柳子丹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微微一笑,"怎么,不认识本王了?"
  柳子丹垂下眼睛没有说话。李越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行了,知道本王在这里你很别扭,我这就走。含墨还给你,好好养病。也就是三几天的时间,本王要去西定赈灾,你若到了那时还不好,本王只好扔下你自己走了。"
  柳子丹霍然抬头,失声道:"赈灾?殿下真要赈济西定?"
  李越微微一笑:"西定既为南祁属国,其民自然也是南祁之民,有灾当然要赈。本王走了,那药,你按时用。"

云州
  南祁与西定交界处称做云州,从京城到此地,轻便马车也走了三天。因南祁地形东西狭长,面积虽不甚广阔,东西路途却十分遥远。
  李越一行的马车现在就停在云州城外。出了云州便是西定土地,李越谨慎起见,先派周醒与云州城内打探一下动静。虽然京城内外尽人皆知摄政王亲赈一事,他还是尽量做了点补救:让周凤城带着五百兵士押运赈银粮米,自己带了几个人微服先行。
  马车帘子掀起,含墨的声音传出来:"公—主子您做什么呀?"李越一回头,正对上柳子丹微蹙的眉,一瞧他的装束,忍不住微微一笑。
  柳子丹脸蓦地一红,微愠道:"笑什么!"他身上穿着天青色高领宫装,只衬得肌肤如玉,头上云髻高挽,斜插一支金钗,面上不敷脂粉,天然的眉目如画。身边的含墨则穿着小丫头的服饰,圆圆的脸上全是气嘟嘟的神情,显然对这身女装极其不满,只是不敢说话。
  李越笑笑:"没什么,就是看你很漂亮。"
  柳子丹怔了怔:"漂—亮?"
  李越连忙改口:"我是说,很美。"
  他不说还好,一说,柳子丹登时更气红了脸:"你胡说什么!"话一出口,悚然而惊—几时自己竟然用这样的口气对摄政王说话了?
  李越含笑看着柳子丹涨红的脸。也不知怎么的,他发现自己特别喜欢逗柳子丹生气,因为他只有生气的时候才特别像个人,抛下了那玉雕般的假面具,露出"人"的情绪和活力。他喜欢看这样的柳子丹,而不是那个压抑着性情事事委曲求全的安定侯。
  "主子,眉还没画呢。"含墨从柳子丹身后探出头来。
  "不用画了,这就很好。"李越笑着说。马上就要出了南祁地盘,摄政王的名头自不用说,柳子丹这香公子的身份也太过有名,太容易成为众矢之的。李越自然不怕什么行刺之类的事,但柳子丹和含墨并无防身之能,还是小心为妙。李越在前世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什么样才算是爱的感觉,他只知道,既然是他的人了,就要放在手心里保护,不能让他受任何伤害。
  柳子丹默然地转身回了马车里。李越怔了怔,跟着也进了马车:"怎么了?"
  柳子丹抬眼看他一眼,微微咬着唇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越以为他还在生气,连忙解释:"出了南祁只怕路上不大平安,待周醒回来大家都要改扮一下。"
  柳子丹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轻声道:"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含墨却在嗓子里咕噜了一句:"为什么别人不装女人?"
  柳子丹面色微微一变,沉声道:"含墨!"李越却笑着在含墨脸上捏了捏:"小东西,脾气挺大。谁叫你主子长这么漂亮,叫田七去扮个女人,你觉得像么?"
  含墨摸着被李越捏红的脸赶紧躲到柳子丹背后,想像田七扮成女人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柳子丹却笑不出来。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风定尘的情景:西定皇宫宫门大开,父皇带着九个儿子和文武百官,身着屈辱的青衣立在门前向南祁大将军献降。那天天气闷热,远处雷声隐隐,以至于马蹄声滚地而来时几乎被误认为雷声。并没有千军万马,南祁军队驻扎城外,风定尘只带了五百轻骑而来,但这五百骑人人精锐,比之西定徒有其表的疲兵庸马真有天壤之别。父皇于用兵一向不为所长,几个兄长数年来又只为着争夺皇位勾心斗角,府中死士蓄养不少,国家兵马却无人操练,也难怪南祁大军一至,所到披靡。
  风定尘金盔银甲,身披火红披风,骑了一匹乌云踏雪,疾驰而来,到了近前猛一勒马缰,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他在马背上只冷冷扫了一眼自献的皇族众人,便策马直入宫门,径自走上了父皇召集臣子的集贤殿。一众惶然的皇族跟在后面,他却没有回头看一眼,只看着那属于西定皇帝的九龙御座,淡淡道:"去除两龙,留下七条已经足够了。"这一句话,等于宣布了西定的命运。
  他遵守了与父亲的约定,只要西定称臣纳贡,便不废宗庙,不诛大臣,只提出要将一个皇子带往南祁京城。名义上是为了两国交好,其实大家心里明白,那是人质。而西定,交出了他们最年轻的皇子。
  柳子丹知道,那是几个兄长的决定,因为他们已经打听到风定尘好男色。由于几个兄长多年来夺位之争,父亲表面上还握有大权,其实不过是还握着一枚玉玺,位置实际上已被架空,纵然他不愿将小儿子送入虎口,也无能为力。风定尘对西定的夺位之争未加干涉,口称不干其政,其实却是坐山观虎斗,偏偏几个兄长对此一无所见,还在拼命讨好巴结他。他在西定的最后一晚,父亲叹息着对他说:去了南祁也好,在这里,迟早会因夺位而丧命。于是他走了,身边只带着一个书僮含墨。
  到了南祁,风定尘并未动他,却把含墨带进了王府。他这才明白杀人有时不必见血,风定尘是要他自己送上门去,是要把他做为皇子和男人最后的自尊也踩在脚下,碾压成泥。然后传来西定的消息:父皇病重。为了回国探视父皇,他第一次踏入了摄政王府的大门。
  床第之间,在他承受着摄政王狂风暴雨般的摧残之时他才明白,这一切根源于他在皇宫门前直视摄政王的那一眼。风定尘是要打磨去他的傲气,把他完全塑成一个真正的亡国之奴。于是他沉寂了,用一层玉雕的面具把自己隐藏起来,变成一个任摄政王操纵的木偶。满足了摄政王,他才能活下去,西定才能活下去。他不想死。他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议论,他也知道自己正该以死全节才能赢得众人的同情钦佩,但他不想。他不想为别人的眼光所左右,如果说是谁有错,那绝不是他。这样的活着比死更艰难,但他必须活着。
  摄政王是他的噩梦。不必看到,只要想起风定尘这三个字,都会教他心凉到底。但是几时,他竟敢用这样的口气与风定尘说话了?难道是那天在御书阁?风定尘竟然没有用尽方法来蹂躏侮辱他,而是—柳子丹不敢回想那一天的情景,即使回想起也不敢相信—风定尘竟会如此温柔?那简直不像是摄政王了!
  "怎么了?"李越见柳子丹半天没有说话,目光中神情复杂不定,不禁轻问,"累了么?还是,身上不舒服?"其实离开京城时柳子丹的身体尚未痊愈,再加上赈灾不能耽搁连日赶路,他还真怕柳子丹受不住。
  柳子丹脸上微微一红,摇了摇头,心里却是一阵异样。几天来昼同行夜同寝,摄政王虽然仍是少语,但举动之间诸般照顾形诸于外,即以此刻而言,自来南祁为质一年多,摄政王何曾有此等关心之语?若不是摄政王此时此刻就在他眼前如假包换且绝未有双胞兄弟,他真要以为眼前之人根本不是摄政王。或许正是这些变化,竟让他渐渐撤却了警惕,忘记了自己只不过是他指掌之间一只囚鸟,生死都由他操纵。
  李越见柳子丹不言不语,着实有点头痛。他曾受过心理分析训练,大略知道柳子丹的心思,但一面想扮演摄政王不能漏馅,一面又想要扭转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实在是件难事。这几天路上也算费尽心机,好容易柳子丹在他面前不再像装在套子里一般滴水不漏,正该趁热打铁,可惜这赈灾实在不是调情的好机会。而且田七周醒都在身边,这两人是摄政王的贴身侍卫,若是做了有违摄政王禀性之事,他们两个一定会看出破绽。其实自来这个世界,他露出的破绽已经不少了,只是大约因前摄政王喜怒无常之故,又是积威之下,田七周醒根本想不到摄政王已非本尊,所以未起疑心,但若是反常之处一露再露,只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爷—,周醒回来了。"田七本来爬到前面树上了望,此时忽然滑下树来禀报,倒打破了李越与柳子丹之间尴尬的气氛。李越钻出车厢,周醒已经驰马到眼前,翻身下马:"爷—"
  "怎么样?"李越随手抽起马鞍旁的水囊递过去,"喝口水慢慢说。"
  周醒受宠若惊,水囊拿在手里却不敢就喝:"云州城里前几日已经进了不少西定灾民,只是这几日正在清城,听说是云州守穆义为了迎接爷,正准备关闭城关把灾民全部拒之城外。"
  李越微微一皱眉头:"城关外是什么地方?"
  周醒迟疑一下:"城关外是一片荒地……"
  柳子丹面色一变,想说话又咽了回去,只看着李越。李越早已发现,柳子丹虽然表面上不问世事,其实对西定之事极为关切,当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道:"好,我们现在进城去看看。"
  云州城内果然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云州城地处边关,重兵镇守本是理所当然,但此时却是如同戒严一般,一群群的士兵在街头来回巡视,城门口更是重重盘查。李越粘了两撇小胡子扮做个中年商人,田七粗衣执鞭扮做马夫,周醒青衣随行扮做仆人,再加上一位"夫人"一个丫环,倒是顺利进了城,直奔周醒看好的客栈而去。
  此处客栈是云州城中最大的客栈,伙计老远便迎出来口称老客,李越和周醒刚刚下马,便听街上一片喧哗,转头看去,却是两个锦衣男子拖了个男孩从一扇小门中出来,一个老汉跟着奔出来,抱着其中一人的腿连声哀求:"老爷,放了小人的孙子吧,小人儿子早死了,就剩这一条根。求求老爷放了他吧!"
  被他抱住腿的锦衣人挥起手中马鞭就在他背上抽了一鞭,骂道:"老东西,拿了太守大人的银子写了卖身契还想反悔?"
  老汉死抱着他不松手,哭道:"小人那时不知道呀,只说是给太守老爷做奴才,三年一到就能赎身,谁知道是去干那勾当!造孽呀!"
  锦衣人大怒,飞起一脚踹在他胸前,怒道:"造什么孽?是不是想让太守大人连你也赶出城关,都饿死在外头?不是看这小东西长得好,你这等流民也能进云州城来讨饭吃?"
  老汉被他踢倒在地,仍然号哭道:"老爷,小人一家香火都指着这条根,求求老爷们积德—"
  另一锦衣人笑道:"你这老东西真不知好歹。太守大人要你孙子是要献给京城里摄政王的,你孙子若得了宠,将来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受不尽,难道你不想你家这条根享福?你看见没有,这些天多少想卖儿卖女的,太守大人还看不上呢。要说你家这小东西也是有福,要不是摄政王好这一口,你几世能修来吃穿不愁?"
  李越脸色阴沉,向伙计道:"这是干什么?"
  伙计一面牵马,一面唏嘘道:"真是造孽啊。这是西定来逃荒的流民,太守不许进城。有些人就想把儿女卖在城里,至少得口饱饭。这老汉本来要将孙子卖给太守府里,谁知道太守买这些男孩子是为了献给摄政王做男宠的,老汉知道了不肯,想带着孙子逃跑,这哪里跑得了……"
  李越不等他说完,转向周醒道:"去教训一下那两个东西,把人带回来。"
  周醒应了一声,横身拦在两名锦衣人面前,也不多话,伸手去拉那男孩儿。两名锦衣人万没想到有人敢出来拦阻,手腕上同时一麻,男孩儿已经到了周醒手中。两人顿时大怒,口中骂着,揎拳撸袖便扑了上来。周醒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中,将那男孩往身后一拉,腾出手来一手扣住一人手腕一扭,只听清楚地喀嚓一声,那人捧着手腕哀号起来。另一人一怔,周醒腰间寒光一闪,那人一只耳朵已经掉在地上,待看到溅在衣裳上的血迹,才杀猪也似地叫起来。
  周醒根本不多看他们一眼,一手拉了那男孩,一手扶了老汉,径自转身。断了手腕的那个在背后倒吸着冷气断断续续地道:"你,你是什么人,报上名来!"
  周醒脚下一停,冷冷道:"你也想少一只耳朵?"登时吓得那人噤声。周醒冷冷一笑,头也不回地进了客栈。
  李越已经挑了房间住下。老汉战战兢兢,虽然知道是被救了,但看了周醒拔剑伤人,还是吓得面目改色,倒是那男孩子虽然才八九岁,胆子却大得多,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看着周醒,满眼崇拜之色,倒看得周醒有些不自在,将两人向前一推,道:"爷,人带回来了。"
  老汉看出李越才是正主儿,立刻扑通一声跪下,又拉着孩子连连磕头道:"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李越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磕头,一摆手道:"不必行礼了,起来吧,我有话问你们。"
  老汉战战兢兢起来,在椅子上坐了半边屁股,道:"大爷要问什么?"
  李越道:"你们是从西定来的?听说今年西定灾荒,情况到底如何?"
  一说起灾荒,老汉顿时忘了拘束,连连叹气道:"不瞒大爷,小老儿住在平河边上,往年也是年年发水,唯独今年最大,平河两岸八百里全遭了灾。眼看着庄稼已经快熟了,冲得一棵不剩呀!小老儿家里被水冲光,媳妇被水冲走了,儿子拚了命把小老儿和孙子救出来,自己在水里撞破了头,没两天也去了。小老儿没了办法,跟着大伙逃荒。
到了这里,本来还许进城,这几日忽然又不许了,听说是京城里的王爷要来,城里的大人怕他看见这许多灾民,就把大家都赶出城去。那城外是块荒地,什么也没有,大家都想少不了饿死,能把儿女卖在城里得口饱饭也好。正好那大人家里买人,小老儿就把孙子卖了,谁知道说是买去侍候京城里的王爷,这,这兔儿爷可是人做得的?要真是让这孩子去干了这个,小老儿就是死了,也没脸到地下去见儿子媳妇……"他似乎是被一连串的痛苦折磨得麻木了,说起儿子媳妇前后死去,连眼泪也没有,只说到孙子时,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小男孩把头钻在他怀里,一声不吭。
  柳子丹面色苍白,忽然说:"平河治理这些年,怎么还会发这么大水?"
  老汉抹了把泪道:"回夫人的话,往年水没这么大,去年治河的林大人被撤了职,堤防也没有人修,今年水一来就全垮了,全垮了呀!"
  柳子丹猛地站了起来,道:"林影被撤职了?为什么!"
  老汉迷茫道:"这小老儿也不知道,说是治了这些年的河也没见成效什么的。其实这河年年发水,能不垮堤坝林大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柳子丹慢慢坐了下来。李越看他一眼,道:"那你们还有什么亲友么?"
  老汉唏嘘道:"亲友还有几个,可家都被水淹了,实在也顾不了小老儿。"
  李越道:"朝廷已经要去西定赈灾,你们愿意回乡还是留在南祁?"
  老汉苦笑道:"大爷,若是能回乡,谁愿意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赈灾?南祁的朝廷哪会管俺们西定百姓的死活,只会管俺们要银子罢了。今年这样的大灾,官府里还要征收贡税,哪里会管俺们的死活。南祁那个摄政王年年问俺们西定要钱,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哟。"
  周醒脸色一变,沉声道:"胡说!"老汉吓得一缩头,李越摇了摇手道:"我们从京城来,赈灾的事已经是定了。正好我们也去西定,你们若是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如何?"
  老汉喜出望外,连连道谢。李越便让田七再为他们安排一间房间。正在说着,忽然楼下大哗,只听有人扯着嗓子叫道:"刚才那个打人的杂种在哪里,快叫他滚出来!"李越推窗一看,客栈里足挤进四五十人,以刚才被打的两人为首,正揪着老板不放。后面一人身着莺背色长衫,秋天了还手摇扇子故做风雅,慢条斯理地道:"不要打扰了良民,只要找出凶徒就好。"
  李越看得冷笑一声,朗声道:"谁要找我?"楼下两人抬头一看,连忙道:"大人,这家伙就是刚才打人那小子的主子。"那人摇了摇扇子,冷笑道:"既然有人了,还不上去拿?"楼下轰然一声,争先恐后地奔上楼来。田七和周醒双双抢出房门,往楼梯中间一站,上来一个就扔下去一个。楼梯本不甚宽,四五十人也只有一个个地上,冲了半天也未冲上来一步,倒是被田七周醒扔下去一多半摔了个鼻青脸肿。那云州守本来还在装腔作势,此时脸色也变了,跺脚大叫道:"快,快点火,烧—"话犹未了,寒光一闪,一柄锋利的匕首贴着他脸擦过去,笃一声射进他背后板壁之中,顿时骇得他下半句话全噎在喉咙里。哆嗦了半天才能说出话来:"快,快—"忽然脖子上一凉,有人在背后悠然道:"快什么?"脖子上微微一疼,人已经被压到板壁上,那柄刚才擦过他脸的匕首已经架在他脖子上,匕首却握在刚才在窗口露脸的那人手中,场中这许多人,竟没人看见他是几时下楼的。
  云州守到了此时,双腿犹如弹棉花般哆嗦起来,勉强道:"有,有话好说,好说……"
  李越漫不经心地将匕首在他脖子上滑动了一下,道:"说什么?"
  云州守差点没尿了裤子,忽然想起自己是官,壮着胆子道:"你,你敢杀我—刺杀朝廷命官是满门抄斩的罪名。"
  李越哈哈大笑道:"你们听见了,他说什么?"
  田七在楼上笑道:"爷,听见了,他在放屁!"
  云州守想不到吓不倒这几人,身子几乎像被抽去了骨头,忽然看见李越执着匕首的手腕上一块血红色半月形胎记,脸色突然大变,脱口道:"摄,摄政—"
  李越一惊,不容他那"王"字出口,反手一记耳光掴上去,厉声道:"让你的人都滚出去!"
  云州守连忙道:"快,都出去,都出去!"众人不知就里,全都退了出去,李越手上将匕首一压,低声冷冷道:"你认识我?"
  客栈中众人皆都散去,周醒将云州守提进房间,田七关上了门,李越居中一坐,冷冷道:"你居然认得出我?"
  云州守磕头如捣蒜:"下官当年除云州守时在朝廷上见过殿下一面。"
  李越冷笑一声:"胡说!当年见过本王一面你如今就能认得出?你的眼神不错啊!"
  云州守支支唔唔。田七拔刀在他脖子上一架,冷笑道:"既然知道是殿下还不说实话?怕殿下杀不了你是么?"
  云州守吓得大叫:"下官说—"立时被田七抽了一耳光:"喊什么!"连忙压低了声音,"是,下官是看了殿下手上的三星伴月胎记才认出来的。"
  李越眉头一皱。他当然发现这个身体上有块特殊胎记:半月形,旁有三粒细小的朱砂痣,十分好认,但不知道居然有这么多人知道这块胎记。当下冷冷道:"当年你见过本王的胎记?"
  云州守战战兢兢道:"下官是听说的。"见李越眉头一立,连忙道,"是高丞相酒醉之后对下官说过,说殿下这胎记是大宝之兆,将来定能手握大权,所以小人记得。"
  李越冷冷一笑:"那这买人的事,也是高丞相吩咐你的?"
  云州守连连磕头道:"这,这是宫里来人说的。"
  李越皱眉:"宫里?宫里什么人?"
  云州守哆嗦道:"是太后的人。说殿下如今宠爱西定质子,要下官在西定人中再挑几个出色的给殿下送去。"
  旁边的柳子丹脸色突然涨红,随即由红转白。李越心里暗骂,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挥手打断云州守,道:"西定灾民涌进城关,你为何要将他们驱逐出关?"
  云州守嗫嚅道:"下官怕灾民闹事,惊扰了殿下。"
  李越冷笑道:"是怕影响你头上的乌纱吧?"
  云州守连忙道:"这些灾民悍不畏死,下官怕他们抢夺赈银赈粮。"
  李越又是一声冷笑:"那你为何不设粥棚赈济?灾民吃饱了肚子,还抢什么?"
  云州守道:"下官治下没有这么多粮米,所以……"
  李越霍然起立:"胡说!云州与陆州相临,陆州乃南祁鱼米之乡,你怎会弄不到粮食?本王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立刻开粥棚赈济灾民。"
  云州守苦着脸道:"殿下,此时运粮,只怕来不及。"
  李越冷哼一声:"本王又不叫你养他们一辈子。等本王在西定赈了灾,灾民自然会返回家园,你只消支持十余天即可,难道这些粮食也弄不到?云州城内没有富户,难道不要吃粮?你若干不了,本王就另立云州守!"
  云州守屁滚尿流,连连应诺,开了房门踉跄而去。周醒轻声道:"爷,这样的人,还—"
  李越嘿嘿一笑:"先让他办了这件事,等处理了西定的事,再腾出手来整他。"眉头微微一皱,"看来明天一早就得赶紧上路,你们去休息吧。"田七周醒应了一声,田七看含墨撅着嘴不肯走,一把把他拎了出去,只留下李越和柳子丹两人。李越打个呵欠,道:"你不累么?赶紧睡吧。"
  柳子丹咬紧嘴唇,终于站起身走过来,跪下身子为李越脱靴。李越怔了怔,把脚一缩:"我自己来。"柳子丹抬头看他一眼,又伸手去解他的腰带。李越一把拉住他手,苦笑道,"我说的是正经睡觉,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柳子丹一怔,抬起头来仔细端详,似乎想看李越说的是不是真话。李越苦笑着把他拉起来:"行了,别看了,再看我可改主意了。"
  柳子丹脸倏地一红,胡乱拔下头上金钗,和衣就钻进床里去了。李越摇了摇头,吹熄灯火才道:"把衣裳脱了,这样子睡不踏实。"黑暗中只听息息索索的声音,想是柳子丹脱了衣裳。李越躺下去,一摸床上竟然没有被子,再一摸,原来整条被子都被柳子丹紧裹在身上,一感到他的手摸到身上,当即一僵:"你—"
  李越缩回手,今晚第三次苦笑道:"这是什么客栈,居然就一条被子。"想起来再找一条,听听客栈中已无动静,想必都睡下了。无奈只好拉过外衣盖在身上,好在从前出任务时什么事没碰到过,凑合一晚也没什么大不了。柳子丹那边半天没有动静,直到李越快要睡着了,才觉得那人动了一下,半边被子轻轻搭到了身上。黑暗中李越闭着眼没动,嘴角却悄悄露出了一丝笑意。


遇匪
  一夜安然。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李越便吩咐上路,临行时抛下一句:"田七,你留在云州。"
  田七大惊:"爷—"
  "你留在云州,看云州守做得怎么样。粥棚要开,但也不许他搜刮百姓。等周凤城到了,让他酌量留点粮食,然后你们一起赶去西定。若万一灾民真的哄抢粮车,周凤城一介文官只怕镇不住。注意,无论如何,不要伤了百姓。"
  "可是,属下要是留下就只剩周醒,爷你的安全—"
  李越一笑:"当你主子是吃白饭的吗?有周醒足够了,你去吧。等天亮云州守必定要来送行,把爷刚才说的话明着告诉他。"
  柳子丹默不作声地听着,直等到李越说不可伤了百姓,才进了马车。李越也跟着钻了进来,倒把他惊了一下:"你,你做什么?"自出了京城这几天,李越始终没动过他。本以为昨夜在劫难逃,不想倒是一夜安然,难道是今天要在路上补上么?含墨已被打发到后面车上与昨日救下的吕氏祖孙二人作伴,车厢中除自己与李越外再无别人,倘若李越用强,自己实是全无抵挡之能。一念至此,不由打了个寒战。
  "昨夜没睡好?"李越没有忽略柳子丹的微颤,大概也知道他一定又想歪了。
  "尚可。"昨夜是没睡好。虎狼于侧,谁能安睡?偏偏自己还鬼使神差地主动分了一半被子给他,心里七上八下,快天亮才睡着。
  "尚可?"李越轻笑,伸手在柳子丹脸上轻轻描画了一下,"两个黑眼圈。"
  柳子丹靠坐在车厢角落里,没想到李越会忽然伸手过来,本能地向后一仰,咚一声撞在板壁上,倒吓了李越一跳:"撞疼了么?"
  柳子丹疑惑地看他。这人真是摄政王么?
  "殿下—"
  李越举起一根手指,微微一笑:"说过了,我现在叫李越。"借着乔装改扮的机会,他让众人都叫他李越,整天顶着别人的名字,真不是什么好感觉。
  "李—爷,你—"
  "叫李越。不然,叫越也行。"李越仍然笑眯眯的。
  柳子丹张了张嘴,叫不出来,闷闷地转开头。耳边听到李越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林影是什么人?"
  柳子丹微震。李越续道:"昨天听说他被撤职,你反应那么强烈,想必是个治水的人才了?"
  柳子丹想不到他会听得如此仔细,沉默片刻点头道:"是。若能给他足够的条件,他必定能治平水患。"
  李越习惯性地摸摸下巴:"你这个足够的条件是什么?时间,还是钱?"
  "二者皆有。"柳子丹静静道,"河工耗费巨大,更非朝夕之功,二者缺一不可。林影治平河二年,每年河工拨银不足所需一半,能保堤坝不垮已属不易,如今一撤换了他……"
  李越皱皱眉:"既然要治水,为何不给他足够的银两?"
  柳子丹淡淡一笑:"朝廷收入大半交了贡银,哪里还能供给河工?"
  李越没想到又问到了自己头上,连忙岔开话题:"这人能治水,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子丹目光遥望车窗之外,缓缓道:"那年母妃过世,我扶柩返乡,在平河边遇到桃花汛。当时大水将至,平河边村庄一空,我因有母妃灵柩行动不便,自谓必死。恰遇他独自在村庄之中闲逛,我问他为何不去逃命,他却说平河水挟泥带沙,冲垮河堤后且流且淤,定将自淤长堤,村庄绝然无恙。我半信半疑,但既无法脱身,只好听天由命。夜半时分水声如吼,却始终未冲到村庄之中。天明之后出村眺望,果然离村庄百里处淤起一道长堤。那人衣衫尽透而返,原来是半夜在河中测水。我要返乡,他要勘河,恰好同行,我才知他姓林名影,世居平河,屡遭水灾,故而自幼立志治河,数年来走遍两河上下。我回宫后,便向父皇举荐,任他为平河河督。只后来去了南祁,便再未见过。"
  李越点了点头。看来这西定的平安二河与黄河差不多,淤积泥沙情况严重,若不植树造林固沙保土,只治理河道下游根本无济于事。
  "既然他治河政绩不错,为何又要撤换?"
  柳子丹眉头深蹙没有答话。林影是父皇钦点的河督,无缘无故被撤换,只怕是父皇,出了什么事。正在想着,已听身边那人道:"是不是如今西定的朝廷,已经改换门庭了?"
  柳子丹看他一眼,心想此人对于局势变化之敏锐果然异出常人,难怪可在南祁呼风唤雨,微微叹息一声道:"或许—"
  李越将西定一干皇族的名字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西定王共生九子二女,长子柳子贤素有贤名,但母亲只是一名宫女,身份低微,无有后台支持,但与四子柳子飞最好;次子柳子轻终日斗鸡走马不务正业,大为西定王不满,然其母身为妃子家族显赫,外戚势力庞大,;三子柳子玉乃中宫嫡出,身份贵重,但外戚势力尚逊柳子轻一筹。此三人为争夺王位最力者,其余数子或者身份低微,或者才具不够,都不为虑。柳子丹被送至南祁为质,就是柳子玉的提议,想是为争得风定尘的支持。不料风定尘好处到手,却不插手夺位之争而坐山观虎。这几年,柳子轻与柳子玉为讨好风定尘没有少花心思,西定皇宫中一半的珍宝都送到了风定尘府上,进了那间书房后的密室中。
  想到书房,就想起王府。西园中一干男宠已尽皆遣散,但青琴所说的内奸却没有发现。虽然靳远与吉祥算是尚未出府,但李越总觉得这两人都不会是。然而青琴应该没有说谎。他和长音仍软禁在府中,自然知道如若有一句谎话,他们两人的性命都捏在李越手里。或者,是青琴消息不准,太后只是打算再送人进府,却还没有成功?云州守在西定灾民中物色俊俏男孩,或者也是为此?
  李越斜瞟了柳子丹一眼。遣散布西园固然是为找出奸细,但自己所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借口,未必没有真心,只不知身边这个人,可愿意与自己相伴?
  柳子丹察觉了李越的注视,不着痕迹地移移身子,离他更远一点。李越哑然失笑。看来自己这个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身边这个人,心里对他只怕恨之入骨,要想扭转他的看法,只怕要很费一番功夫呢。
  李越正在胡思乱想,忽然马车猛然停住,空中风声疾响,笃地一声一支响箭钉在车顶上,周醒在车外沉声道:"什么人!"只听四周草丛哗哗乱响,有人操着沙哑的声音拿腔拿调地念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李越大大叹了口气。为什么从古至今,甚至到了这个不知是什么的时代里,拦路剪径的强盗都只会说这么两句呢?一长身穿出车厢,只见四周二十几个人手拿铁刀锈枪团团围住自己的两辆车子,周醒立在车前,长剑已经出鞘,后面吕老汉坐在车辕上惊得面色如土,用力把孙子挡在身后。李越对周醒使个眼色,示意他到后面去保护吕氏祖孙和含墨,一面懒洋洋地道:"弟兄们是哪个山头的啊?"
  这二十几人个个面黄肌瘦,手里拿着刀枪却有些畏畏缩缩,只有为首一人神情剽悍,年纪虽然不大,背上那张铁弓份量却是不轻,耳根下一条刀疤直伸到颈后,有些绿林气派。他身边一人瘦小枯干,两撇老鼠胡子一翘一翘,沙沙地道:"少废话!看你们就是一群肥羊,把身上钱物拿出来,咱们老大慈悲心怀,放你们一条生路!"二十几人随着大声呼喝,声势倒也有些惊人。
  李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家劫舍也叫慈悲心怀?伸个懒腰,活动一下筋骨,他才慢吞吞地道:"我要是不肯拿出钱物来呢?"
  首领冷冷一笑,一斜身子铁弓已执在手中,另一只手搭箭上弦,对准了李越沉沉道:"不拿钱,就连命也留下。"
  李越手已经在袖子里握住了匕首,表面上仍然慢条斯理地道:"你们干这打家劫舍的勾当,就不怕朝廷来剿,死无全尸?"
  首领一声冷笑:"朝廷来剿?朝廷现在忙着给南祁那群狗娘养的上贡还来不及呢!不抢不偷,不用他们来剿就死无全尸了!少废话,要钱还是要命?"
  李越上下打量他:"你是西定人?"
  首领铁弓一紧,道:"你少说废话,管老子是哪里人!"
  李越好整以暇地站着,转眼把四周众人打量一眼,道:"你手下这些兄弟,不是干惯这个营生的吧?"
  首领微微一怔,老鼠胡子已经道:"咱们在黑山头立寨三年,谁不知晓?你不是西定人吧?"
  李越哂然一笑:"立寨三年?你这些兄弟拿刀枪跟拿锄头一样,是怎么闯出名堂来的?"
  周围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大都不太自在地转了转手中刀枪,有几个脸上已经现出赧然之色,不自觉地向后缩了半步。李越看得清楚,心里已经明白,道:"你们都是遭灾之人吧?虽说是逼于无奈,但也不是长久之计—"话犹未了,铮一声弓弦急响,首领大喝一声:"住口!"声到箭到,直奔李越胸前。周醒一惊,脱口叫道:"爷,小心!"
  李越嘴上说话,眼睛却一直注视着首领手中弓箭,一见他手指松动,立刻一闪身,长箭擦身而过,半截钉入泥地之中。首领一箭不中,暴喝一声,竟然连珠三箭,一箭比一箭快。李越一个鹞子翻身躲过前两支箭,铮一声匕首出鞘,大喝一声,将第三支箭从中劈为两半,落在地上。一连串的动作看得四周那些农人目瞪口呆。
  首领三箭落空,面色一变,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李越笑了笑,道:"怎么,打劫也要看人?"
  首领冷冷道:"阁下好本事,我铁连珠算是看走了眼。请教大名,日后相见。"
  李越将匕首在左掌中轻轻敲打,淡淡道:"西定今年大灾,民不聊生,难怪穷极思变。不过南祁赈灾钱粮数日便到,你们难道还要在此打劫为生?"
  四周众人惊疑不定,面面相觑,低声议论。铁连珠冷笑道:"你骗谁呢?南祁那什么摄政王凶残如虎,会管我们西定人的死活?"
  李越微微一笑:"西定既已归附南祁,西定之民自然也是南祁之民,怎么不管?"
  铁连珠更加狐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知道南祁会来赈灾?"
  李越笑道:"我是南祁人,自南祁京城来,自然知道。"
  四周众人更加惊讶,有几人大胆些的,在人群中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南祁朝廷真会派粮来?"有人便道:"派了粮来又能怎样?咱们已经入了这一行,官府也容不得咱们。"
  李越轻笑道:"如今人心惶惶,官府只怕也顾不上你们。若是才干这一行没两天,现在回家去,谁知道你们做了什么?"
  众人大觉有理,但犹豫不决,都把眼睛看着铁连珠。铁连珠咬了咬牙,冷笑道:"阁下真是好口才,几句话就把我这些兄弟说活了心。只是你消息怎会如此灵通,莫不是你就是官府之人吧?"
  李越哈哈大笑,道:"不是我口才好,是你这些兄弟本不是绿林之人,规规矩矩种地,平平安安过活才是他们心中所想,你若是顾念他们,还是让他们回家的好。"
  铁连珠如何不明白?这些人俱是农人,只因遭了水灾饥饿难耐才来干这剪径的勾当,如今听说南祁朝廷会来赈济,自然是想回家去。看看周围人目中渴望的神情,心中暗暗一叹,把手一挥道:"走!"刚刚转身,忽然又回头道:"阁下大名,可肯赐教?"
  李越微微一笑,道:"说也无妨。我叫李越。"
  首领将这两字在口中低念了几遍,一点头道:"山不转水转,后会有期。"率领一干人迅速散入草树之中,没了踪影。
  周醒急步过来,道:"爷,没伤着吧?"
  李越一笑道:"你哪只眼睛看见爷伤着了?不过活动活动筋骨,半点也不过瘾。"
  周醒蹙眉道:"西定如今果然不太平,不然,还是等田七他们到了再走?"
  李越嗤地一笑:"周醒,你也太把爷看扁了。"
  周醒面上微有忧色道:"爷,不是周醒大胆,这西定人如今泰半无家无食,什么事做不出来?"
  柳子丹不知何时已经掀开车帘听着二人说话,此时忽道:"那人不是西定人。"
  李越一怔道:"怎么?"
  柳子丹淡淡道:"他说话之中偶有北骁语音,多半是北骁人。"
  "北骁?"李越皱眉,"北骁与西定并不接壤,此地怎么会有北骁人?"
  柳子丹仍然淡淡道:"中元与相邻各国俱有交通,北骁人到西定也并非不可能之事。此人言语极力模仿西定语音,但声调起伏中仍有异样。"
  李越皱眉想了一会,点头道:"看他的身材神气,与周围那些人都不相同,倒像是北骁剽悍之气。也罢,不管他北骁西定,咱们是来赈灾的,其他的都待过后再说。走。"翻身上了车辕,道,"周醒,你去后面车上,若再有什么事,先护着他们。"
  周醒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应了一声,到后面赶车去了。这里李越抖抖缰绳驱动马匹。他对这些东西学得极快,看田七赶了几天车,已经掌握了大半,现在赶起来居然有几分架式。走了一会,偶然回头,发现柳子丹仍然在背后,并未放下车帘,反而在看着他出神,不由微微一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柳子丹微微一惊,立刻放下车帘坐了回去,淡淡道:"殿下这般举动,倒真是教人不敢相认了。"
  李越轻咳了一声,道:"这话怎么说?"
  车厢里半晌无语。良久,柳子丹方淡淡道:"殿下方才说,劝他们回乡种田,可是真的不会追究他们剪径之罪?"
  李越笑道:"他们皆是无衣无食才走了这条路,只要肯回乡安分种田,又何必追究?"
  柳子丹又是半晌无语,过了一会道:"那铁连珠的射术倒是不错。"
  李越唔了一声,道:"若真是北骁人,难怪射术精绝。此人不只一手好箭法,用兵上也有几分本事。所选之地最宜伏击,那么一群乌合之众,难得来去无声,操练得不错。"
  柳子丹道:"殿下不是说他们拿刀枪还像拿锄头么?怎能算操练得不错?"
  李越笑道:"其实那是我唬他们的!那些人满手茧子,根本不像拿刀枪的,又是一个个面黄肌瘦,哪有这样的强盗?我试探一下,果然他们做强盗不久,自己心中没底,就露了马脚。"
  柳子丹隔着帘子,半晌才说了一句:"你,真是—"


救洪
  马车再走两天,李越就见到了平河泛滥后的河区。其实一路走来他们已经见到了不少灾民,但到了河泛区,李越才算真正见识了那悲惨状况。其实此处离平河河道还有几十里,但所见之处已经一片淤泥,庄稼尽皆倒伏,大树连根拔起,不时有死鸡死猪夹杂其间,再往里走还有人的尸体,可谓触目惊心。
  河督府设在平河城,算是河泛区最为繁华之处。李越等人到时,城门正在关闭,再晚到一刻就会被拒之门外了。周醒从车辕上探身问守门的门丁:"这位大哥,现在天色还早,怎么这时就要关城门了?"
  门丁没好气地道:"这是河督王老爷的命令,谁敢违背?大约如今进城的灾民太多,怕出乱子罢。"
  李越听出不对,探头道:"灾民进城,不是应该赈济么,怎么反而要将他们关在城外?"
  门丁斜了他一眼,道:"你是什么人,打听得倒详细。"
  周醒眉头一皱,塞了一点碎银给他,道:"我们是行商的,打听清楚了才好上路嘛。"
  门丁得了银子,脸上露出笑来,道:"说的也是。劝你们少做停留,早点出城吧。前河督林老爷在河督府门口请愿,要王老爷开仓放粮,聚集了大批灾民,说不定要镇压,那就出大乱子了。你们做生意的,别掺在里面,再者那些灾民饿急了,小心抢了你们的东西。"眼睛向帘子里柳子丹露出的半边影子瞟了一眼,嘻笑道,"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别受了惊才好。"
  李越听他出言轻佻,就想教训他,无如背后的柳子丹一听林影在河督府请愿,顿时着了急,低声道:"我们快去看看。"李越也只好一抖缰绳驱车进了城门。
  河督府根本不用刻意去找,远远就听见一片嘈杂之声,大群衣衫蓝缕的灾民把路都堵住了,根本过不去。李越正在察看周围的房屋准备从房顶上过去,忽然听见里面一阵混乱,大批灾民开始移动,纷乱中听见有人在喊:"林老爷追着王河督去北门外河堤上了……"人们顿时都往北涌去。李越等人赶着马车也跟了上去。
  北门外河堤尚存,地势也算平坦,远远便看见高高的河堤上面对面站着两人。一个锦袍绣带,身后还跟了几个兵丁,想必便是王姓河督,另一个又黑又瘦,一双眼睛却是精光四射,李越道:"那个是林影吗?"
  柳子丹点了点头,道:"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要到堤上去说?"
  李越轻轻哼了一声,道:"我去听听。"此时灾民们都挤在河堤之下,李越下了马车,挤到前面去。这河堤极高,全是条石修成,灾民大多拖儿带女,上下不易,因此李越轻轻松松就到了前面,上了河堤。河堤上种了不少树,那两人又争吵得正急,也没人注意到多了个人。李越到了河堤上,才发现河水水面离堤顶虽然还有五六米的差距,但因堤坝太高,水平面其实已经在堤下的平地之上了。河中水流此时倒还算平静,河边泊着一条船,船头插着肃静回避的红漆木牌,旗上有河督二字,想来是河督的官船。
  只听那两人吵得正是激烈之时。林影道:"河水泛滥,饥民遍野,你王壬身为一方大员,不开仓赈济,难道要看着遍地饿莩?"
  王壬皮笑肉不笑地道:"林县丞,你这话只怕问错人了罢?本督奉命治河,可不是这一省的父母官,这开仓放粮之事本督可做不了主。"
  林影忍气道:"王河督,平河府尹上月告老,新府尹尚未到任,此时本省官员以你为尊,你就是越俎代庖,朝廷也不会怪罪。"
  王壬打个哈哈道:"这个话本督不敢苟同。何况本府今年收成欠佳,粮仓空虚,拿什么赈灾?"
  林影冷笑道:"王大人这话说得好生奇怪,你不肯决堤泄洪,不就为了那三百里屯田?屯田今年产粮多少,你我都是知道的。"
  王壬变色道:"林影,你好大的胆子,那是皇室的屯田!"
  林影冷哼道:"那是三皇子的屯田。三皇子是中宫嫡子,将来或许继承大宝,自应当视民如子,为国分忧,拿出些粮食来救民于水火,原是理所应当之事,想三皇子深明大义,也不会怪罪。"
  王壬见吓不住他,干笑了几声道:"这事本督却做不了主,待本督报奏朝廷,请令后再行事。"
  林影怒道:"报奏朝廷一来一去也要七八日,等你请下命来,灾民不知饿死了多少!"
  王壬冷笑道:"林影,你休拿人命来压我!本督前来治河,并非治民,就是饿死了人,也怪不到本督头上!"
  林影怒极反笑,道:"治河?你治的是什么河?上任不过一年,平河便决堤溃淹数百里,死伤无数!你治河无方,难道不是大罪?"
  王壬恼羞成怒:"你休要胡说!若本督不来,你今年不是也要决堤?"
  林影道:"我决堤是有备而来,决堤泄洪,可保下游百姓,与你溃堤淹民不同,你休要混为一谈!"
  王壬冷笑道:"决堤泄洪?你决堤淹的是三百里屯田!秋粮将熟,这一淹要淹了多少粮食?难道不会饿死了人?"
  林影气极道:"王壬,你满口胡言!真当我不知么?那三百里屯田出粮全是三皇子养士之用,哪里养了一个百姓?何况我早已算过,即使开堤泄洪,平河水夹泥带沙,且流且淤,也不过淹没五十里左右,倘若早些收割,虽然减产,却无害大局。你执意不听,才使下河决坝。你治水不学无术,死抱古人书本,泥古不化,只求邀功请名,做些表面文章,还有脸谈什么治河?当真厚颜无耻!"
  王壬被他骂得面红耳赤,怒道:"你休要仗着有九皇子撑腰便飞扬跋扈!你所谓什么分水坝蓄水库从未见于前人,闭门造车,也敢在这里胡言乱语?你如今不是河督了,只是个小小县丞,有什么资格在本督面前咆哮?"
  林影强忍下一口气,道:"好,如今不论治河之术,只说眼前赈灾之事,王大人,你到底开不开仓?"
  王壬冷笑道:"本督不开仓如何?"
  林影也冷笑道:"你若不开仓,本丞来开!"
  王壬突然哈哈大笑,道:"好,你好大的胆子!来人—"
  林影只道他要拿人,不想王壬却道:"下船,解缆。"带着兵丁上了官船。林影正在不解,船已离岸,王壬立在船头大笑道:"林县丞,仓中屯粮本督已命人送往三皇子处,本督如今也要前往京城请赈灾令。北城门已闭,你们且在这里耐心等候,待本督请了皇命,自然回来放粮!"
  林影闻言大惊,回头一望,果然北城门已经紧闭,这才知道上了王壬的大当。原来这几日他虚与委蛇,实是为了秘密运粮出城,将灾民骗到这大堤上来,也只为将灾民迁出城外,只恨自己一时不察,被他蒙骗!眼见王壬官船便要掉头,不由顿足大骂。王壬笑得极是得意,船上风帆张起,便要起航。几千灾民眼巴巴地看着,又哭又骂,无济于事。李越也没想到这王壬如此阴毒,正在目测水流,考虑能否游到船上,突然一声尖利哨响,一支铁箭破空而来,嘣一声将帆索射断一根,官船一震,登时歪了一歪,险些将王壬甩下船来。众人回头一看,却见堤坝高处一人长身而立,手挽强弓,弓上搭箭,正对准了船上。李越一见这人差点叫出声来,不是铁连珠却是谁?
  王壬大惊,手扶住了船头厉声道:"你是什么人,胆敢袭官?"
  铁连珠冷声一笑,道:"马上停船回城,否则我连你一并射死!"
  王壬一头钻到船头围障之后,尖声叫道:"开船开船!"水手不敢怠慢连忙转舵。铁连珠手一松,又是一箭射出,嘣一声主帆索断开,船顿时在水里打起转来。接着又是一箭,直射到王壬藏身的围障上,尺长的铁箭半截没入,箭头射透围障,几乎便射到王壬头上。王壬被船转得头晕眼花,不敢再跑,叫道:"不要射了,我们靠岸!"无奈风帆落下覆盖船头,一时也难靠岸。正在手忙脚乱之时,忽听上游隐隐有隆隆声传来,好似闷雷滚动一般,林影面色一变,大呼:"菜花汛,是菜花汛!大家快离开堤坝,捡高处去!"只他喊这几句的工夫,河水之中已连起波浪,打得官船团团乱转。几个水手见势不好,全部弃船跳入河水,没命地向堤坝游来,只留王壬一人在船上尖声喊叫,却也没人顾得上他。
  堤坝下灾民乱成一团,大人哭孩子叫。林影手指口呼,指挥众人逃往高处,只是这北门外一片洼地,实在无高处可逃。周醒跳上堤来一把拉住李越道:"爷,快走!"
  只听隆隆之声愈来愈近,河中混浊的浪头已经打到堤岸上来,风亦大起,将种下的树连根摇动,上游已隐隐可见一条白线,如钱塘江潮头般滚来,声势惊人。河中王壬的官船顺流而下,已经不见了踪影。林影眼见浪来,面色大变,咬了咬牙,沿着堤坝便往上游跑。李越一把拉住他道:"去哪里?"
  林影也没看清是什么人,一把甩开道:"去上游决堤泄洪!不决堤,这里一段悬河溃堤,平河城也没了,灾民更跑不出去!"
  李越急跟上他,道:"这般的石堤,一时如何能决?"平河城这一段堤坝都是条石所建,十分牢固。
  林影一面狂奔一面道:"菜花汛非同小可,这石堤上不该种树,树根深入堤坝,树倒堤坝也松,非垮不可!"
  李越听他说的有理,一把拉住他道:"我有马,骑马去!"将林影拖到马车前,一面解马一面道:"你们快走,我跟他去决堤!"
  柳子丹一把扯了头上钗环,跳下马车道:"我们也去!"林影听他声音,向他脸上看了一眼,吃了一惊道:"你,你是九—"此时也顾不上多说,牵了马便上,道:"决堤危险,我水性好不妨,你们去了危险!"
  李越也跳上马道:"别小瞧了我,我跟你去!"命令周醒道,"带他们快走!"不待周醒说话,打马飞奔,跟上林影。两人沿河飞驰,耳听水声愈响,河水中浊浪滔天,不少地方已经打到堤坝之外,果然树倒之处已经有些松动。林影口中喃喃咒骂,手下不住鞭马,片刻便驰出数十里,堤坝已然不若平河城边牢固,条石渐少而泥土渐多,林影指着前方道:"那里尚未完全筑好,有一处小半是草袋装了泥沙堆起来的。决了那里,河边村庄今年遭灾,十室九空,伤不到人。"李越顺他手指处看去,果然如此。两人跳下马来,加了一鞭让马儿自去,跳上堤坝便开始狂扒石头草袋。两人这里扒着,浪头已经将要打到两人脚边。李越道:"这样太慢!"四处张望见不远处还丢着些担泥石的条木,捡了一根来插入石隙之中,两人用力撬动。无奈这条石之间泥土已被水打湿粘结起来,一时撬不动。眼看天边那条白线渐近,两人大急,忽然一人跳上堤坝,二话不说便帮着推那条木。李越转头一看,正是铁连珠,不由笑道:"你也来了?"
  铁连珠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答话。此人力气极大,加上了他,三人一起用力,条石果然便被掀起。堤坝松动一点,水便自缝隙中渗出,冲击得堤坝更加松动,三人连连用力,借着水势很快便将堤坝扒开一个口子,河水疾冲而出。
  此时水声已极大,三人只顾用力,一时没有注意。突然巨浪声震耳欲聋,林影大叫:"汛峰来了,快走!"三人跳下堤坝,没命往高处奔逃。只听身后轰然巨响,李越回头一看,堤坝已然在颤动,如同一张薄纸做的,笈笈可危。铁连珠突然手指前方大叫:"那是什么人!"三人一看,果然前面有个老妇,手里挽个破筐,筐里似是盛了些野菜之类,另一只手里拖个瘦得皮包骨的女孩,正吃力地往高处走,显是听见水声,往高处避水。林影大叫:"怎么村子里还有人?"三人一同奔下去。
  此时后面一声炸响,堤坝溃决,大水如同万马奔腾,直冲下来。铁连珠背起那老妇,李越抱了那女孩,一同拔脚狂奔。只是他们如何跑得过水?转眼水已淹到脚下,再跑几步,水便过膝,接着过腰及胸,更加举步维艰。铁连珠背着一个人,脚下已经有点打晃,道:"我,我不会水!"
  李越吃了一惊,一把将女孩塞给林影,抢过那老妇背在身上,一手拉了铁连珠,骂道:"不会水你来送什么死!"
  铁连珠苦笑。林影举头四望,忽然道:"快,前面!"原来前面一棵大槐树,根深叶茂,显然极有些年头的,因长在土坡上,此时水也不过淹到树腰。林影将女孩扛在肩上,连泅带涉往树边去,一面道:"这水还淹不到树梢,我们上去。"
  那老妇和女孩早吓得手足无力,动弹不得。林影先爬上树去,将女孩放在枝杈间,再弯身来拉老妇。此时水已没顶,李越和铁连珠都在水中浮着,铁连珠拉住了一根细枝,李越便将老妇向树上推。忽然一个浪头打过来,将两人没了过去,李越屏气钻出水面时铁连珠已然不见。李越四下张望,只见他已被浪冲到几丈开外,手里还抓着那折断的细枝在水中乱划乱扑。李越抹了把脸,向林影道:"你看好她们,我去了。"一头扎进水里,向铁连珠游去。
  铁连珠射术精绝,水性却是一点没有,李越游过去时他已经喝了好几口水。李越将他头托出水面,厉声道:"放松身体,不要乱动。"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李越水性虽然颇好,却也没能耐带着一个人逆流游回树上去,只好随波逐流,极力保持两人不沉下去。载沉载浮之间,那树已经看不到了。


仇人相见
  "你是北骁人?"李越仰面躺在土坡上,嘴里咬了一根草,懒懒地问。
  铁连珠正皱着眉头四下打量身边茫茫的水,闻言回头瞥了一眼:"你倒挺悠闲的?"
  铁越嗤地笑了一声:"你个旱鸭子,着急有什么用?"
  铁连珠脸上微微一红,李越斜眼看他,笑道:"不会水敢舍命来决堤,是条汉子,怎么说话反而吞吞吐吐,像个娘们似的不痛快?"
  铁连珠两道浓黑的眉立刻竖了起来:"你说谁像个娘们?"
  李越嘿地一笑:"说的就是你!是不是北骁人,给个痛快话。听说北骁人纵马弯弓,都是豪爽汉子,看你这样子,大概也不是。"
  铁连珠被他这几句话激得脸通红,一句话到了嘴边忽然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冷冷一哼,扭头去看远处,不吭声了。
  李越心里暗笑。铁连珠刚才发怒之时冲口而出的一句话,语音已经与西定口音相差颇多,显然情急之下露出了家乡口音。虽然没听过北骁话,但看这情形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脑子里迅速过滤那口箱子里关于北骁的资料:北骁王铁鸣镝前后有八位王妃,接二连三生了二十几个儿子,除了几个夭折的,目前活着的还有十六个,大的已经三十五六岁,小的尚在总角之年。其中成年的有八个,个个都是骁勇之辈。北骁规矩,不传长而传能,以弓马武勇定雌雄,最后登位的必是最悍勇最心狠手辣的那一个,其余敌对的皇子则大多被除掉。是以每一代北骁王都尽量生养,但最后存活的儿子总没有几个。据说铁鸣镝本人就是在一次狩猎中射杀了自己的二哥从而最终登上王位的。这种行为非但不被北骁人谴责反而被写成歌谣做为英雄四处传唱。铁连珠既然姓铁,必定是北骁王族。北骁王族中没有人叫这个名字,那名字必定是假的,只是他改了名,却没有舍弃姓氏。不过北骁王六个已成年的儿子都在北骁,没听说过有离开的,那这铁连珠究竟是谁呢?
  铁连珠背对李越坐着,却只觉背上似乎有两道什么东西在刮来刮去,如坐针毡,终于忍不住回头道:"你只管盯着我做什么?"
  李越往后一仰,嘿嘿笑道:"又不是大姑娘,你害什么羞?"
  铁连珠一张脸直涨红到耳根上,若换了别人,他这会早一拳挥过去了,只是面前这个人,却让他发作不出。两人在这大水之中沉浮了一天一夜,不知喝了多少口水,这人却始终没有放开过手。如今搁浅在这四顾茫茫之处,他虽然素性悍不畏死,但想想若无身边这人,此时自己大约已变了一具惨白肿胀的浮尸,也不由心内微悸。身边这人却是若无其事,嘴上东拉西扯,倒似这茫茫大水不过是他的洗脚盆,站起来便能跨出去似的。他一族之人素来敬重勇士,若不是自己身份特殊,倒真想与面前之人袒怀相交。
  李越半眯着眼,看铁连珠盯着自己若有所思,不由一笑道:"叫我别盯着你,你这会子不错眼珠地看我做什么?不是—看上我了吧?可惜你不是个大姑娘,不然倒真可以来一出以身相许呢。"
  铁连珠立刻把方才折节下交的想法全抛到了脑后,这人哪有一点勇士的模样,分明是个无赖!
  李越看他面色由红转青,心想再逗下去只怕要恼羞成怒,笑道:"开个玩笑,都是男人别计较。我说,你那些兄弟们呢?你怎么会到了平河城?"
  铁连珠哼了一声:"他们听了你的话,都要回乡种田。我反正没事,听说平河城会放粮赈灾,就过来看看热闹。没想到那狗官如此混蛋,当时真该一箭取了他的狗命才是。"
  李越点头笑道:"潮头一来,他那船无帆无舵无船工,只有翻的份。比被你射死或许还多受一会儿罪。"
  铁连珠恨恨道:"那也便宜了他!他将粮运走,城外上万灾民吃什么?你说南祁会来人赈灾,究竟几时才到?"
  李越笑笑:"赈灾的人自然会到,其实我看城里未必无粮,不过普通人家没有。那些大户商贾之家只怕积存有余呢。"
  铁连珠冷嗤道:"他们纵有,难道会拿出来?"
  李越皱了皱眉,心想周醒只怕以找寻自己为第一要事,可惜周凤城未到,不然以他的胆色,必能主持这件事,挤出那些大户的囤粮来。想到这里不由有些焦躁,坐起身来四面环望。但盼周醒先遇到林影,以林影之精通水文,一算地势必定能找到这里来。
  铁连珠冷眼看他举动,突然说:"你不是商人。"李越一怔,铁连珠已经接下去道,"你知道南祁朝廷要遣人赈灾,你乔装打扮隐瞒身份进入西定,你身手不凡口才出众,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越摸摸脸上,嘴上贴的小胡子和脸上涂的颜料早被水冲净了,露出风定尘俊秀的轮廓,不由笑了一笑,学着他口气道:"你不是强盗。你治乱民如治军调理有方,你不是西定人却在大灾之时不离西定,你身手不凡胆子更大,不会水敢来决堤,你到底又是什么人?"
  两人互相瞪视片刻,铁连珠首先转过了头。李越笑道:"何必管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共患难就是好兄弟,咱们一块在水里面泡过来的,难道还不算交情?"
  铁连珠目中神情不定。李越含笑看着他。自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虽不至于像从前做卧底时那么如履薄冰,但也时时刻刻总是绷着一根弦,过得很不自在。铁连珠虽是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却反而让他觉得轻松。铁连珠性情豪爽,颇似前生军营里的兄弟们,更让他有莫名的亲近之感,因此在这茫茫大水之中,两个素不相识之人反而相谈甚欢。
  铁连珠心中沉吟不定。他这一族风俗敬重英雄,李越的身手他已然见识过,也是暗暗佩服;
决堤放水更是义举,还在洪流之中救了自己性命,三者相加,他也极想与李越相交,但他猜测李越来自南祁,且可能是朝廷中人,想到自己身份特殊,不免有些犹豫。
  李越一直微笑着看他,看得铁连珠的脸微微涨红,口唇微动,欲言又止。忽然远处隐隐传来人声,李越回头一看,一条小船从水面上飞驶而来,操桨的是林影,船头上站着的正是周醒。两人已经看见了他们,正在激动地大喊。铁连珠猛地站起身来:"有人来了。"
  李越叹了口气,也站起身来招手。小船箭也似地射到眼前,林影已经激动地大喊:"兄弟,你们两个还活着,真担心死我了!"
  李越笑着道:"这点水,还淹不死我们。"瞥见周醒面色憔悴,神情沉寂,满眼自责,连忙使了个眼色,免得他一踏上实地就跪倒请罪。周醒眼睛里遍布血丝,下巴上也满是胡渣,一见李越,眼圈竟忍不住红了,微带哽咽道:"爷,天幸你没事……"李越心里一阵感动,拍拍他肩头笑道:"看你,不就是一场水么?爷权当洗了个澡,家里还没这么大的浴盆呢。"
  周醒被他逗得忍不住要笑,咬着嘴唇忍住了,道:"爷快上船吧。"
  李越一面上船,一面低声道:"城里怎么样了?"
  周醒稍稍踌躇,林影却已听见,笑道:"九公子叫开了城门,灾民都入城了,正在忙着开粥棚的事呢。"
  周醒方才没有回答,是因为铁连珠在一边,不知他是什么来头,不敢贸然回答,不想却被林影抢先说了出来,不禁向铁连珠看了一眼,却见他神色微动,看着李越若有所思。李越也知道铁连珠必然疑心,不过此时也顾不了太多,道:"这里到平河城要多久?"
  林影估算了一下,道:"逆流,总要一天左右。"
  李越抓起一支桨:"大家一起划,总会快些。"
  周醒自然跟在李越身边,铁连珠自他们出现后便再未开口,此时拿了一支桨到另一侧跟着林影划水。周醒低声道:"公子将河道衙门内剩余粮米全部赈济灾民,但也只能支持两天。如今各地灾民听说平河城赈灾,纷纷涌来,只怕还支持不了两天。周——那边尚未赶到,公子向城中富户募集粮食,但无人愿出粮。我出城时,公子把他们全扣在衙门里,但看那样子,只怕—"
  李越倒没想到柳子丹一向文静,居然有这个魄力,冷笑一下道:"不愿出粮?好,咱们回去看看。谁不出粮,就让饥民到他家去吃。"
  周醒低声道:"属下本也这么说。但平河城内不少大户与朝廷颇有瓜葛,据说不少人是三王子柳子玉的人,公子也是左右为难。"
  李越眉头一皱:"怎么又与柳子玉有关?"
  周醒看了林影一眼,道:"据说上游本是他的采邑,平河城中这些大户,多半都……"这个据说,自然是从林影嘴里听来的。
  李越皱起眉头。有了嫡皇子撑腰,只怕柳子丹这个已抵押到外邦去的皇子镇不住场面,而灾民愈聚愈多,若断了粮,一旦闹起事来,只怕比洪水还要不可收拾。心里想着,手上不由又加快了些。
  平河城中的情况正如李越所想。四门涌入的灾民愈来愈多,粥棚虽然向粥里多掺了水,仍是不够人手一碗。有些分不到的灾民扶老携幼,坐在街头哀哭。青壮年男子们饥火怒火搅在一起,已经渐有上升之势。
  河道衙门之内,大堂上三四十人或站或坐,已经耗了整整一夜。柳子丹派河道衙门的兵丁将城中几十户富商士绅硬请了来,没想到这些人开口便是哭穷叫苦,折腾了一夜,才捐了三百石粮食。眼看天色黑了又亮,大家都是一夜未眠,个个哈欠连天,只不肯松口。
  柳子丹耗了一夜。他身体本来有些虚弱,又是远道而来,比别人更熬不住,强打着精神道:"各位,你们都是地方士绅,如今灾民遍地,国家赈济不及,正该你们乐善捐输,为国家分忧,救黎民于饥馁。各位捐这三百石粮食,到底够什么用?"
  底下一干人听了这话,一个个眼睛都往前看,全看着坐在第一位的中年人。此人乃是平河城中士绅的头一位,姓陈名炳祖,两个儿子都在朝中为官,平河城士绅均以他马首是瞻。柳子丹看得明白,开口道:"陈先生,两位令郎都在朝中为官,先生更应为国解忧才是,先生捐这一百石粮,未免太少了些。"
  陈炳祖皮笑肉不笑地道:"九皇子这话,真是久居深宫不知民生,今年平安二河均发水灾,我陈家地无半亩,捐这一百石已经挤出一半家当,九皇子不是要我全家饿死吧?"
  柳子丹勉强按捺着心里的火气,道:"陈先生,你家当如何,西定上下无人不知,若说捐一百石粮已经捐出一半家当,未免太可笑了。"
  陈炳祖眼睛向上一翻,不阴不阳地道:"九皇子,这大灾之年,有钱也难买到粮。我陈家银钱固然不少,但银钱可能拿来吃么?"
  柳子丹钉住他这句话,立刻道:"陈先生,有粮捐粮,无粮捐银,先生既然银钱不少,应当乐输善银,我自然会想办法去筹粮。"
  陈炳祖怔了一怔,觉得自己说漏了嘴,但要想收回已来不及,便道:"既是如此,我陈家再捐银二百两。"
  柳子丹冷笑一声,拂衣而起:"陈先生,你家财万贯,只捐二百两?九牛一毛也拿得出手?"
  陈炳祖捐这二百两已经很不情愿,闻言也冷笑一声道:"九皇子,乐输乐输,总要让人自愿才叫乐输。九皇子这样,莫非是要强逼陈家出钱?"
  柳子丹冷冷一笑:"不错。你富甲一方,却只捐二百两银子救灾,如今饥民遍野,你的圣贤之书莫非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陈炳祖勃然大怒,猛地立起身来冷笑道:"我就是不捐,你待如何?"他两个儿子俱与三皇子柳子玉交情颇好,仗着嫡皇子,哪里把柳子丹这个失势的质子放在眼里?拂袖就待往外走。
  柳子丹长眉一挑,断然道:"来人,把他拦下!"那些衙役家里也大都是要断粮的,听见九皇子筹粮赈灾,精神百倍,当下上来两人便将陈炳祖揪住。陈炳祖气得两撇胡子乱抖,大声道:"九皇子,我二子都在三皇子身边当差,乃是官宦之家,你待怎么?"
  柳子丹冷冷一笑:"三皇子现在救不了你,你不捐粮,我就先枷你三日!"
  陈炳祖气得浑身乱抖。柳子丹看也不看他一眼,拔出一根朱签往地下一扔:"打他二十板子!"两边衙役轰天价答应,拖过陈炳祖便按在刑凳上,抡板子便打。陈炳祖开始时还在叫骂,挨了两下便哭爹叫娘,没口子答应捐银。柳子丹轻轻一笑,正要让人停止行刑,忽听门外有人冷笑道:"九弟,你好威风啊—"一个锦衣少年大模大样走了进来,眉眼间与柳子丹也有三分相像。陈炳祖一见他,跌跌撞撞扑了过去,大哭道:"三皇子,你要给我作主啊!"柳子丹脸色微微一变,立起身来叫了一声:"三哥。"
  陈炳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拉着柳子玉衣襟只是哭诉。柳子玉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径自走到堂上,在柳子丹刚刚坐的位子上坐下,细细捋平被陈炳祖拉皱的衣襟,这才道:"九弟,打狗还要看主人面,陈家两个儿子都是社稷之器,你这么为了几两银子当堂对他们的父亲动刑,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呢,还是不把朝廷体制放在眼里?"
  柳子丹听他说话毫无条理,心里冷笑,不卑不亢地道:"三哥,这可不是几两银子的事。陈炳祖既有二子在庙堂之上,更当为国解忧,这才不枉朝廷擢拔他二子之意。"
  柳子玉哼了一声:"赈灾本是朝廷公务,你倒反过来逼迫缙绅出银,岂有此理?"
  柳子丹淡淡一笑:"三哥此言差矣。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士绅为四民之首,同样仰沐天恩,为何在国家有急之时不能出手相助?"
  柳子玉噎了一下,冷冷道:"乐捐乐捐,你打得人鬼哭狼号,还叫什么乐捐?"
  柳子丹也冷冷道:"家财万贯,却坐视百姓饿死道旁。此等人既无人性,便是披着一层士绅的外皮,也不能像对人一样对他。"
  柳子玉大怒,一掌拍在桌上:"你好大胆子,敢跟我顶嘴!我倒还忘了问你,你此时应在南祁,怎么跑回西定来了?"
  柳子丹夷然不惧,道:"三哥,百姓断粮在即,如今民心浮动,如堆柴薪,一点火星便会成燎原之势。目下当务之急乃是赈灾,至于小弟行踪,不是三哥现在应关心的。"
  柳子玉勃然大怒:"你,你私自回到西定,若招得南祁摄政王大怒,岂不会给西定招来大难!来人,把他拿下!"他身后从人应声上来两个,一左一右架住了柳子丹。柳子丹身子一挣,厉声道:"三哥,事有轻重缓急,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做什么!"
  柳子玉自然不听他的,冷笑道:"做什么?送你回南祁!"
  两人怒目相视。柳子丹自然知道出主意把自己送到南祁的就是柳子玉,柳子玉也自然知道柳子丹恨他入骨。两人四目瞪视,几乎能迸出火花。良久,柳子玉首先转开头去,冷冷道:"把他先关起来!"
  两个从人架着柳子丹就往外走,忽然听到门口有人打了个呵欠,不紧不慢地吐出三个字:"放开他!"

劫粮
  柳子玉骄横惯了,从来容不得人违拗自己,不假思索回头就骂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在这里插嘴—"声音突然噎在嗓子里,片刻才能挤出来,"摄—摄政王?"
  李越此时其实真的没有什么摄政王的风度,从大水里泡过一天来的,衣裳虽然晒干了,却沾着泥土,头发里还有根草棍,下巴一片浅青胡楂,看来狼狈不堪,柳子玉虽然见过他好几次,却也半天才认出来。
  这一声摄政王,惊得堂上一干士绅们面目改色,谁不知南祁摄政王心狠手辣喜怒无常,连忙一起跪倒,只剩下柳子丹还站着不动。柳子玉长身一揖,道:"子玉拜见殿下。"
  李越大模大样往他刚刚坐过的椅子上一坐,道:"三王子,你好大气派啊!"
  柳子玉琢磨不出他是什么意思,赔笑道:"不知殿下驾到,未曾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李越也不看他,向周醒点点头:"搬张椅子给柳公子坐。"
  柳子玉还以为是给他的,刚说:"多谢殿下—"周醒已经把椅子送到柳子丹身后,那"赐座"二字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脸顿时涨得通红。
  李越往地上跪着的一干人等看了一眼,道:"本王刚才听说,有人不肯捐粮?"
  一干士绅面面相觑,陈炳祖壮着胆子呻吟道:"殿下明鉴,小人等已经尽力奉承九皇子,实在是大灾之年,小人等也要养家糊口……"
  李越点了点头:"看来你是为首的了?你捐了多少?"
  "小人捐粮百石,捐银二百两。"
  李越稍稍提高点声音:"听说你两个儿子都在朝为官,如此一场大灾,就只捐这些?"
  陈炳祖一惊,讷讷道:"小人,小人家口众多……"
  李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斜眼看着他手上的翡翠扳指,腰带上的玉佩、金挂件,淡淡道:"你家口众多,大约每人身上都有这东西吧?"
  陈炳祖立时恨不得把这些东西全撸下来。李越微一偏头:"周醒,本王多久没杀过人了?"
  周醒明白他的意思,故意思索了一下,道:"回殿下,大概从离开京城开始吧。"
  李越恍然大悟:"难怪这几天本王总是不自在—"声音突然一沉,"把他拖出去!"
  陈炳祖吓得双腿一软,颤声道:"殿下,小人何罪?"
  李越嘿嘿一笑:"罪?你没有什么罪。只不过本王要杀鸡儆猴,借你这只鸡用用!"
  陈炳祖大惊,周醒已经上来拖他,他一面挣扎一面大叫:"三皇子,三皇子,救救小人!"
  柳子玉勉强干笑了一声,道:"殿下,这,这似乎不妥吧?"
  李越冷冷横他一眼:"本王面前,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柳子玉面红耳赤,又不敢得罪李越。陈炳祖眼见自己已被拖到门口,方知这个三皇子也指望不上,放声大叫:"殿下,小人捐粮,小人捐粮!"
  李越唔了一声,摇摇头道:"你家口众多,也捐不出什么来,借你这只鸡的头,本王至少可从这群猴身上榨出粮米千石来。"
  陈炳祖什么也顾不上了,大叫道:"小人捐粮千石,只求殿下饶了小人一命!"周醒一松手,他已经瘫倒在地上,像滩烂泥一般。
  李越轻松地看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众人,道:"各位准备捐多少啊?"
  地上众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纷纷道:"小人捐粮……小人捐银……"
  李越这才露出笑容,道:"嗯,众位都是地方楷模,本王必定告知西定王予以表彰。周醒,带上河道衙门的人,跟着各位士绅去吧。"
  众人噤如寒蝉,一一退出。柳子玉气得面青唇白,还得压着心火道:"殿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子玉不敢打扰,这就告辞。"
  李越也不站起来,懒懒道:"三王子,子丹已经不是你西定国人,他的事情,三王子还是少管为妙。"
  柳子玉倒噎了口气,实想不到柳子丹居然会得摄政王如此回护,恨恨道:"多谢殿下教诲。"一躬身退了出去。
  偌大一个大堂之上只剩下李越、柳子丹还有林影。林影面色古怪,挣扎了一会才道:"你,你是摄政王风定尘?"
  李越暗暗叹了口气:"是。"
  林影嘴唇蠕动,眼睛看看李越又看看柳子丹,神情不知是悲是怒是喜是恨。柳子丹微微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缓缓道:"殿下想必累了。林兄,外面百姓似乎已经有些等不及了,你曾做过河道,他们也还听你的,烦你出去劝说他们再宁耐片刻。"
  林影欲言又止,低下头默默出去了。柳子丹慢慢坐了下来,仿佛疲惫已极,低声道:"殿下安然无恙,实是大幸。"
  李越知道他是在说场面话,没有回答。此时他只庆幸铁连珠一下船就执意告辞了,否则若是被他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又不知会是怎样的反应。空荡荡的大堂之上一片寂静,柳子丹似乎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匆匆抹了抹脸,恢复了清淡的神态:"殿下只怕累了,不如到后面休息—"门外急促的脚步声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田七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殿下!"
  "田七?"李越猛地站了起来。田七满面风尘,身上的衣裳还沾着血迹,一头扎了进来,急促地道:"殿下,粮队出事了!"
  李越一挥手:"别着急,慢慢说。出了什么事,在哪里出的事,现在情况如何了?"
  田七看主子如此镇定,情绪也平静了些,喘了口气道:"殿下走后,粮队迟迟不到,我等不及便回头去找。结果在云州城外遇到周中书,他说粮队在云州外三十里处被劫,兵士几乎死伤殆尽,粮车全被劫走,周中书也受了伤,幸好有个兵士把他压在身下,他才逃了一劫。"
  李越脸色阴沉,手指关节微微作响,道:"周凤城在哪里?"
  "在外面马车里,还有把几个兵士,五百人的队伍,只有四人活了下来。"田七神情也有些黯然。这五百兵士是从陆韬军中挑出来的精锐,也跟从过风定尘,其中有些人跟他还曾喝过酒。
  李越霍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马车停在院子里,周凤城脸色苍白,肩上腿上都裹着厚厚的绷带,看见李越,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低下了头:"凤城未尽职守,请殿下降罪。"
  李越审视着他,尚未说话,马车里另一人已经低声道:"周中书是文人,没守住粮车,是我们无能,殿下要罚就罚我们吧。"
  李越目光向车里一扫,三个兵士身上都染满血迹,其中一个断了左臂,一个腿上缚着夹板,还有一个胸前斜裹了绷带,靠着车厢板壁勉强坐着,说话的正是他,只说了几句,就咳呛起来,大约牵动了伤口,面上微微露出痛苦之色。
  李越的目光在三人面上一一掠过,忽然微微一笑,轻松地道:"一个个伤都没好,叫本王罚你们什么?田七,去城里找个郎中来,子丹,先安排房间给他们休息,弄点饭菜来。"

  "一群饥民?"李越靠在椅背上,目光却锋利地扫视着眼前三人,"你们怎么知道是饥民?"
  缺了左臂的兵士名叫李纵,闻言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液,道:"回殿下,因为这些人手里拿的都是锄头铡刀之类,所以标下等以为是一群饥民。"
  李越冷冷一笑:"你们五百精锐,竟被一群饥民得了手?不知陆韬平日是如何带兵的,竟然带出你们这些人来?"
  瘸着腿的卢平性子火爆些,闻言大声道:"殿下,不是陆大将军带兵无方,是弟兄们自出京城后就染了时疫,本来想找个郎中看看,中书大人却说灾情紧急催着赶路。饥民拦道之时,照兄弟们的意思就要动手,中书大人却不肯,结果这些暴民竟然在树梢上吊了石灰包,洒下来大家睁不开眼,这才叫他们得了手!"他是直筒子脾气,不顾李纵在旁边连使眼色,居然一股脑倒了出来。
  李越眉梢微微一挑:"时疫?一出京城就染时疫?本王来的路上没听说有疫情,怎么偏偏你们就染了时疫?"
  李纵连使眼色,卢平性子发了只作不见,大声道:"回殿下,本来标下等要走大路,中书大人偏要抄小路,一路上多是泽地,夏秋之交,本来易染疫气。"
  李越仰了仰头:"这么说,全是周中书的不是?"
  卢平张嘴要说话,李纵连忙踩了他一脚,道:"殿下,此事标下等自然有罪,但若中书大人肯听标下等的主意,只怕也不至如此。"
  李越不置可否,转头看了田七一眼:"你到了那里,没有追寻一下粮车的下落?"
  田七正襟危坐,道:"回殿下,属下到时他们离开已久,属下急着救人,就没有去找。"
  "你怎么知道他们离开已久,又是周中书说的?"
  田七看了一直不曾说话的那个兵士一眼:"是胡岩说的。周中书倒地时摔得闭过气去,也说不清他们是何时走的。"
  李越的目光移到胡岩脸上:"是你护着周中书的?"
  胡岩恭敬地欠了欠身:"是。标下想周中书文弱书生,怕他被暴民伤了。"
  李越回眼一扫李卢二人:"周中书是粮队之首,竟让他伤成这样,你们都做什么去了?"
  卢平一脸的不服气,李纵用力在他脚上碾压,他才把话吞回了肚子里,忿忿转过头去,李纵低头道:"标下等当时只想保住粮车,所以疏忽了,请殿下责罚。"
  李越冷冷道:"那些人是何时离开的?往哪个方向去了?"
  李纵怔了怔,低声道:"标下当时昏了过去,没有看到。"卢平也摇了摇头。李越转过头来看着胡岩,微微一笑道:"看来只有你知道了,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胡岩想了想,道:"标下当时也有些不大清醒,大约记得是往西去了。"
  李越一挑眉:"往西?这么说当真是西定饥民?"
  胡岩恭敬地道:"标下也不敢说,他们彼此间只是呼喝却极少说话,听不出是什么口音。"
  卢平恨恨道:"定是西定饥民无疑!云州守竟然让他们进了关内,也不知是干什么吃的!"
  田七眉头一皱,正想说话,门外忽有人道:"那些人绝非西定饥民!"正是周凤城的声音,扶着门框站在那里,面色更是苍白。
  李越微微一笑:"周中书怎么没在房里休息?"
  周凤城向前跨了一步,忽然双膝一屈跪倒在地:"殿下,此次赈粮被劫,全是凤城一人之过,凤城甘受责罚。但那些人绝非西定饥民,请殿下明鉴,切勿迁怒于人。"
  卢平忍不住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道:"难怪有人说他是西定人,这么替西定说话。"
  胡岩连忙也跪了下来,道:"殿下,周中书是文人,又心急赈灾的事——粮车被劫,是标下等职责所在,无可推卸,不能只怪周中书。"他这么一说,李纵跟卢平也只好跪下,卢平心不甘情不愿,扭着头鼻子里直喷气。
  李越将身一仰,道:"周中书,你怎么知道不是西定饥民?"
  周凤城脸色愈发苍白,道:"殿下,那些人虽然极少说话,但呼喝之间语音并非西定语音,请殿下明鉴。"
  李越笑笑:"周中书对西定语音倒很有研究。"
  周凤城道:"凤城本是西定人,自然听得出。"
  李越眉梢微微一扬:"周中书果然是西定人?"
  周凤城微微咬牙:"凤城的确是西定人,但并非因此偏袒西定。"
  李越目光轮流在四人面上扫视,片刻笑了笑:"都下去吧。周中书身上还有伤,田七,送周中书回房。"
  周凤城急得上前一步:"殿下—"
  李越不容他多说:"田七—"田七立刻踏上一步挡住了周凤城:"周中书,请—"
  周凤城还想说话,田七已经半架半扶地将他弄了出去,李纵三人也退了下去。李越眯起眼睛,扫了窗口一眼:"想听就进来,不用那么遮遮掩掩的。"
  窗口迟疑片刻,脚步声响起,转到门前,柳子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嘴唇微微动了动,欲言又止。李越微微叹了口气,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吧,有什么话就直说。"
  柳子丹没有坐下,只看着他:"你,你相信劫粮车的是西定饥民?"
  李越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
  柳子丹看他脸上笑容,稍稍有些放心,道:"那,你的意思是—"
  李越凝神听了听屋外并无他人,伸手把柳子丹拉着坐了下来:"田七描述了粮车被劫处的地形,正是最适合动手的地方,若是一群饥民,只怕难有如此眼光。再者我们经过云州时,城中才有多少饥民?而且个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仓促之间三百余人到哪里去弄到这么多的锄头铡刀?难道他们知道粮车要经过,早做了准备?何况押车这五百人都是军中精锐,又怎会同时染上时疫?"
  柳子丹舒了口气,喃喃道:"那你为何要将周凤城软禁?"
  李越笑了笑:"周凤城一介书生,要杀他其实最容易,何况他是粮队之首,若要劫粮,为何不先杀他?"
  柳子丹微微一惊:"难道你以为周凤城……"
  李越微微眯起眼睛:"周凤城虽然不是劫粮之人,但劫粮之人却是有意要护他一命。"
  柳子丹微微低下眼睛,默然不语。李越偏头看看他:"怎么不说话了?"
  柳子丹低声道:"只要你不会迁怒西定百姓,我已经感恩不尽。其他的,是你南祁之事,我不该过问。"
  李越笑笑:"难道周凤城不是西定人么?"
  柳子丹淡淡一笑:"他纵然是西定人,现在却在南祁为官。"
  李越笑着摇摇头:"好,不说他了。倒是粮车被劫有些棘手。本来我打算着从这些大户身上挤一挤,再加上赈粮大概差不多,现在看来是不够了。"
  柳子丹沉默片刻,缓缓道:"河道衙门内本有存粮五千石,只是都被河道提前运走了。"
  李越失笑:"看来你是要跟柳子玉作对到底了——对了,粮食既然已经运走,柳子玉还跑来做什么?"
  柳子丹又沉默了一会,才道:"柳子玉对这三百亩屯田看得很重。西定本就缺粮,有了这三百亩屯田,他才能养士。今年汛情严重,他必是怕淹了屯田,所以赶来看看。听说我在向大户们借粮,这才过来……"声音渐渐低下去,长长的睫毛垂落,掩住眼神中的悲凉和愤怒。柳子玉是听说他独自一人回了西定才过来的,一是看他是不是私自逃出南祁,二就是,有意来羞辱他的。若不是李越及时回来,柳子玉还不知会对他做什么。可是他会从才名满天下的香公子变成人人皆知的男宠,这份羞辱,也正是眼前这个人带来的……

引蛇出洞
  平河城大街上,一处处粥棚前围满了灾民,河道衙门的人忙得不亦乐乎,连李纵等三个伤兵也来帮忙。好容易忙到午后,灾民都发过了粥,几人才顾得上吃饭。李纵等三人刚捧上饭碗,便见周醒也过来坐下,点个头捧起碗就扒饭。李纵将面前的青菜往他面前推了推,笑道:"那些士绅的粮都运过来了?"
  周醒轻哼了一声:"有殿下那一手,这些人都吓破了胆,弄出来的粮比初时料想的还多,总算这会都点清入仓了。"
  卢平气哼哼地道:"西定那些暴民抢了粮米,老子们倒整天在这里为他们筹粮,真—"看了一眼周醒,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周醒冷冷一笑:"放心,这事殿下不会就这么算了。"
  胡岩一直没说话,此时才状似随意地笑道:"忙成这样,周中书也不出来帮个忙,难道伤还没好?"
  周醒敏锐地抬头扫他一眼:"你问他做什么?"
  胡岩一怔:"没,没什么呀。不过这几天都没见到周中书,想他是不是伤还没好—"
  周醒冷冷盯他片刻,道:"记着,以后不准再提他。"
  胡岩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周中书他—"在周醒冷冷的盯视下,终于醒过神来,连忙低头扒饭,不敢再说。周醒环视三人,冷冷道:"都记住了:周中书在粮队被劫时伤势严重,一直昏迷不醒,生死难测—明白了!"
  李纵三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但到底是军中精锐,马上明白了些,齐声道:"是。"周醒这才低头匆匆扒完碗中饭,道:"殿下明日要动身去西定都城商讨赈灾之事,你们三个和田七哥留在这里帮林河道,我和柳公子跟着殿下。"说完起身走了。
  这里三个伤兵看着他走远,卢平兴灾乐祸地一笑:"好,就说殿下不会放过周凤城,这次失粮死了那么多兄弟,杀他一百回都不够。"
  胡岩道:"周中书可是太后的人,殿下要是杀了他—"
  卢平打断他道:"什么殿下杀了他,你刚才也听见了,他是在粮队被劫时受的重伤,能怪谁?"
  李纵到底稳重些,拦了一句道:"别说了,周侍卫方才也说了,不准再提他,你们就少说两句吧。"
  胡岩道:"我也是替殿下考虑,要是这么说,倒是我多虑了。怪道这几天没看到周中书,原来是这么回事。"
  卢平道:"一准是被关起来了,这几天我倒看见田侍卫往一个地方送饭,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大概就是给周凤城送了。"
  李纵皱眉道:"你看你,刚才说了不准再提,你还说什么。吃饭吃饭,吃饱了还有晚上的粥要放呢。"

  从河道衙门后门出去,是一条少有人走动的小街,顺街道右拐,过两个路口,是一间普通民居,破败的木门倾斜半掩,院中杂草丛生,似乎房主人灾年出外逃荒已久,此地已无人居住。只是此时最后面一间柴房却是房门紧闭,连窗户都从里面加固,昏暗无光,活像个牢房。房内桌椅皆无,只有一张床,床头上用铁链锁着一个人,死一般躺在床上。
  院中传来一阵轻捷的脚步起,房门悄然打开,透进的光线落在床上人苍白的脸上,赫然正是周凤城。他似乎已经连撑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张了一下眼睛,就又昏昏欲睡地闭上了眼。来人站在门口也不往里走,冷冷开口道:"周中书,今天想好了没有?"正是田七。
  周凤城闭着眼睛,嘴角却泛起一丝冷笑:"摄政王殿下明知这些人不是西定饥民,又为何一定要我的口供?"
  田七双手环胸也冷笑了一下:"周中书可真不愧是西定人——别说那么多废话,你是打算今儿再饿一天?"
  周凤城原本红润的薄唇上已经干裂起了一层白色皮屑,闻言猛地睁开双眼:"西定百姓都在挨饿,我既是西定人,饿上几顿又如何?摄政王想以饥民劫粮为借口以西定用兵,那是再也休想从我嘴里听到一句口供!"
  田七面色也变了变,冷冷道:"好啊,既然周中书以西定人为荣,那就跟他们一起饿死吧。"
  周凤城苦笑一下,又闭上了眼,缓缓道:"难道我说了,他就能让我活下去?当日我在殿上奏请移他的御座,就已经抱了必死之心,如今不过晚几日罢了……"
  田七等了一会,见他不再开口,冷哼一声,将门关牢,转身走了。这里周凤城躺在床上,双手被铁链紧锁在床头动也不能动,眼看窗棂里透入的一线天光渐渐黯淡,知道天色又黑了下来。正在怔忡之间,门忽然打开,两条黑影闪了进来,周凤城方自一惊,来人已晃亮了火折子,低声道:"周大人,是我,胡岩。"

  平河城外是低低起伏的一片小山丘,夹着一条弯弯绕绕的小路。天色微明,远远可以看见平河城门已经打开,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陆续出城了。
  "醒了?"李越倚着树坐在草地上,仔细擦拭手中的匕首,听到背后的呼吸声有了变化,回头微微一笑。
  柳子丹有几分迷茫地睁开眼睛,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片刻才想起来昨天出城之后,李越就让周醒赶着马车往西定都城的方向去了,却带着自己上了小山。只是不知道,自己几时睡着的?好象总是过了夜半吧。他身体本来弱些,再加上这几日为了赈灾忙得脚不沾地,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就睡过去了。
  "给,喝口水吃点东西。"李越把水囊和干粮袋递过去,"周醒一会就该回来了。其实我说你不要来,和林影他们一起不是更好?"田七总会保护他,总比来吃露水强。
  柳子丹低着眼睛没有回答,把盖在身上的披风取下来递过去。这是李越的披风,不知什么时候加盖到他身上了。难怪没觉得冷,两件皮毛披风在秋天是足够了。
  李越没接:"再披会,早晨风凉,等太阳出来再脱。"嘴上说着话,眼睛却一刻不停地盯着城门。
  柳子丹怔了一会,顺从地把披风又盖回肩上。为什么非得跟着他来呢?应该还是不放心吧,毕竟他的手段在南祁是见过的,如果他真像卢平他们所猜测的是想找借口对西定用兵呢?其实,就算他是想对西定用兵,自己又有什么能力阻止呢?
  "殿下—"周醒从树林中现出身来,也是一身的露水,鞋上沾满草屑泥土。
  "回来了?"李越甩手抛过一个皮囊,"喝口酒暖暖。怎么样,甩掉那些人了?"
  "想必他们还在客栈周围等着呢。"周醒一向冷峻的脸上也闪过一丝笑容,"照殿下的吩咐,我半夜请了郎中来,闹腾了好一会,如今只怕都知道香公子病在客栈里。"
  柳子丹脸上微微一红,别过头去。李越对他笑笑:"没办法,总不能说我病了,别人不信。那件事你打听了没有?"
  周醒摇摇头:"没听说有什么商队进入西定,只怕那批粮还在原处呢。倒是饥民抢劫的事常有,不过据人说,一来这些饥民只抢粮不伤人,二来—"
  "二来什么?"李越抬头看他一眼,"怎么还吞吞吐吐的?"
  周醒低了低头:"听说饥民暴动虽然各处都有,但经常有人看到他们当中有个为首之人,服饰时常变换,却——总是背着一张铁弓。"
  柳子丹微微一惊,抬头看着李越。李越脸上毫无表情,过了一会才淡淡一笑:"果然是他。"忽然唰地一声将匕首归鞘,目光转向城门:"该出来了。"
  城门口此时停着一辆板车,拉车人一身黑衣,正是西定那些专门处理无名死尸之人的装束。板车上摆着三四具尸体,都用破草席胡乱裹着,有的还把一双□青紫的脚露在外面。城门口的士兵都不禁厌恶地退了一步,为首的挥着手道:"快走快走,这些死尸怎么还没拉完?"
  拉车人表情木然,似乎长年累月面对着一具具尸体已经将他的表情磨去了一般,默不作声地拉起板车,吱吱呀呀地出了城门,往乱坟岗子走去。李越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周醒,你在这里保护柳公子,我过去看看。"
  周醒一惊:"殿下,我得跟着你!"
  李越瞪他一眼:"胡说,你留在这里!田七一会准跟出来,我也不是一个人。"
  周醒这时却固执起来:"不成,我是殿下的贴身侍卫,自然要跟着。"说完了自己也一怔。从前摄政王的话就是命令,无论是他还是田七都只能惟命是从,怎么如今竟敢抗命了?难道是这一路上摄政王平易近人的态度让自己变得放肆了?
  柳子丹瞧了两人一眼,低声道:"让周醒跟你去吧,我一会自己回平河城,不会有事。"
  李越还有些不放心,柳子丹眼睛看着地面,淡淡一笑:"我好歹是个男人,自己走回城去总不会出事。"
  李越看着柳子丹。初升的阳光斜斜照在他脸上,为他的侧面勾上了一道金色的光环,秀美之中带着坚韧。李越心里一跳。自打第一眼见到柳子丹,那超凡脱俗的美和特殊的身份倒让他几乎忘了柳子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虽然迫于形势不得不在另一个男人身下委曲求全,可不意味着他就愿意让人当作女人来对待。一念至此,再看看周醒倔强的表情,李越迅速下了决心:"好,你回城,周醒咱们走!"
  破板车在乱坟岗子停下了,拉车人刚才还弯腰曲背,这会四顾无人,就猛然挺直了身子。车上的尸体一阵蠕动,竟有两具掀开草席坐了起来,一个是胡岩,另一个就是周凤城。胡岩利索地跳下车,把周凤城扶了下来:"周大人,怎么样了?"
  周凤城气色好了许多,游目四顾:"这是哪里?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胡岩赔笑道:"周大人别急,摄政王早晚要对你下手,平河城不能呆了,我们去个安全的地方。"
  周凤城愠怒道:"什么安全的地方?胡岩你究竟是什么人,奉谁的命令行事?"
  胡岩干咳了一声:"周大人,这话现在不能说,我们还是先上路,边走边说的好。总之小人奉命保护大人,绝对没有歹意就是。"
  周凤城挣扎着不肯走:"你荒唐!我走了,风定尘还不要迁怒西定百姓?到时候他大开杀戒,谁能挡得住?"
  胡岩一时语塞,拉车人却不耐烦起来,沉声道:"哪里来的这许多废话?胡岩,赶快走,一会让人发现追出来就糟了。那姓田的身手不错,可不能让他缠上!"
  胡岩满头冒汗道:"是,这就走。马车在哪里?"
  拉车人哼了一声:"离城这么近,马车怎么能过来,不怕被人看见?走五里地,自然有人来接。"
  周凤城怒道:"你们想把我带到哪里去?胡岩,这人是什么人?他不是西定人,也不是南祁人,听口音倒像北骁人,你竟敢与北骁人勾结?"
  拉车人目中凶光一闪,颊边肌肉一阵抽搐,胡岩见势不妙,冷笑道:"铁线蛇,你当心些,周大人可是要紧人,你想怎么样?"
  铁线蛇眼中凶光乱闪,到底还是忍了下去,过去把周凤城双臂往后一抹,扯下腰带胡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