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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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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京洛艺人抄》作者:赵愁城 (1/2)

怕特腕
失忆·集恶俗之大成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先解释个事儿。此文是我三年前的作品,人物名除花忆容外皆是那时定下来的。注册JJ作者时,因为惯用笔名已被抢注,只好拿此文中主角"赵愁城"的名字充当笔名。
  而喵五郎童鞋看上了我的笔名,说:你要是不把这个文发上来,这个名字就赞助给我的人物了!
  为了避免本人穿越到五郎的文中去,我……我含泪新瓶装旧酒地把此文发上来了。
  当时若是不相逢,何必红楼怨玉笙。
  万里寒风催夜雪,一轮明月照愁城。
  岭梅解语知迟落,陌柳无情送远征。
  多少痴儿共騃女,三生石上觅前盟。


  此诗乃是当朝一位末流诗人赵六所作。在下就是赵六,是讲故事的人。不错,就是"张三李四王五赵六"的那个"赵六",一听就知道是个马甲。可故事本来既然是假的,讲故事何必要用真名?说我狡辩?呃,似乎我确实有这么点意思。

  讲一个故事,一般首先要说清楚它发生的年代。可是故事里的年代往往不清晰,比如说《红楼梦》吧,里面的都城竟然叫"长安",想想就觉得诡异。为了对得起这位写情的祖宗,所以,我讲的这个故事没有年代。(喂喂。)

  但为了让这个故事符合大家的美学,我决定,让他们都穿古装,官制采用《周礼》,并且在整个故事中不出现电力设备。

  ※※※

  喝口茶,接着讲。

  这个故事,就和大多数的故事一样,有个女主角。

  故事是从这个女主角睁开眼睛开始的。这个女主角叫做崔夜雪,十七岁。可以叫她小崔。可惜这位小崔这一次睁开眼睛时不幸失忆了。

  小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床榻正上方的雕梁画栋,山节藻棁,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里是哪里?

  一般而言,我们列位看官都知道:出现这种情况,很可能是——她穿越了。集恶俗之大成地,穿越了。

  可是她似乎又没有穿越。虽然周围的环境她不认识,而
她脑海里也想不出一个具体的、熟悉的地方,一个比这里更合乎逻辑常理的所在——甚至她连自己叫崔夜雪也想不起来了。失忆的小崔出于本能的不安全感,"腾"地坐了起来,本能地对周围环境做一次观察。

  观察还未得出结果,她就发觉自己的后背有些凉飕飕的。

  裸着?不是吧?!竟……竟然全 裸地躺在陌生的被窝里?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本能反应,崔夜雪抓起被子捂住胸前。

  好罢,原谅这种恶俗的设定。现在,目标改变了,从观察周围地形改变为找一件身体遮蔽物。很快,崔夜雪或者小崔发现在床尾的衣架上挂着一件白色绸衣。是件里衣。

  这是自己的衣服吗?

  不记得了。她将锦绣衾被包裹在自己身上,之后笨拙地用膝盖一左一右向前蹭到床尾,之后从身上被子的夹缝里伸出一条手臂,准备将那件衣服勾下来,就在手指要碰到衣服的时候——

  嘎吱。

  门响了。

  崔夜雪"腾"地又弹回原先的位置趴在床上。

  除了风,没有什么进来。

  她便重复了刚才的动作,成功将那件白色绸衣拖进被子里,手忙脚乱地换上了。推开被子,低头一看,似乎有点冷,还有点……透。胸前,以及……下面,隐隐约约地露了出来……不过她也忽然发现,自己作为失忆的女主角,身材还算有点可观赏性。

  哎?是在"观赏"自己的身体吗?崔夜雪的脸"通"地一声,红了。

  这样可不行。但眼下能穿的似乎只有这个了。她开始环顾这间屋子。虽然失忆,室内陈设的名字用途她竟然还都记得。书桌,凳子,文房四宝,山水字画,一架牙轴,满案文章……这似乎是一间书房,而自己躺在书房的卧榻上。

  榻下有木屐一双。穿鞋起身,她仔细走到书桌那边,细读起桌上那些文章来,大致意思是说某地水灾后如何安抚流民,但句子骈俪互错,文采斑斓,读了一阵,竟然觉得口齿留香。

  所以这是一本奏折。奏折的撰写人,是——天官长?

  天官长?!

  ※※※

  (这里由我赵六来解释一下:在《周礼》里,官制分为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天官长就是太师,又叫太宰,三公之首,虽说总管六官事务,但按理说安抚流民并不是天官的职责,这一个写奏折的天官长管的还真宽。)

  一听"天官长"这个名,崔夜雪立刻脑海中补完出一个白胡子白头发老头儿,捶着龙虾一样的后背咳嗽的模样,立刻满头黑线。

  不行不行。崔夜雪像拨浪鼓那样摇了一阵头,之后再定睛接着看奏折的作者名字。

  "赵——愁——城——"

  (赵六举手发言:为了避免玛丽苏嫌疑,俺已经披上这个马甲啦。)

  这个名字听上去一点也不像老头,反而有点像个年轻人了,崔夜雪想。

  再看下一篇文章。这回讲的是王宫事务,内容大致是在劝阻天子四处征选民女以充后宫,说什么"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天子应当爱惜自己的身体云云。

  本朝的天子真不是个好东西,绝对是个好色的白胡子老头。崔夜雪再次脑海中补完,一位飘逸潇洒的天官长正手执奏本指挥倜傥,义正词严地斥责着,而一个身着龙袍的好色老头儿正在龙椅下面蜷作一团,大叫:"我好色,我有罪!我好色,我有罪!"

  想到这里,崔夜雪不禁露出了傻傻的微笑。

  但笑容立刻僵在脸上。崔夜雪心中最大的疑惑还没有解开——自己这个一般市民为何会在全 裸地躺在这位"三公"之一的天官长的床上?

  小崔心中立刻列出三种可能:

  可能一:自己不是一般市民,而是钦赐的良姻,五花的诰命,天官长就是自己的丈夫。小崔的脸上重新绽开笑容,用力点了两下头。但立刻又想到:如果这里就是自己家,那为什么自己裸在这儿,周围却没有自己的外衣?

  摇头摇头。

  可能二:自己是一般市民,突然出现意外,不仅外套丢失,而且脑残地失忆了,被路过的"天官长赵愁城"大人英勇救起。小崔的脸上又绽开了笑容,用力点了两下头。但立刻又想到——如此好心肠的天官长,为什么丢下自己一个人在屋里,也不派个人来看护着她?万一她醒来怎么办?这不是和救人行为截然违背的,极其不负责任的表现吗?

  摇头摇头。

  可能三:自己是一般市民,被和好色君王一丘之貉的"天官长赵愁城"大人抱上床,劫了色,因此出现应激障碍,发生选择性失忆。

  太可怕了。

  这个选项听上去最不可能。天官长作为三公之一,怎么可能去抢劫民女?更何况他还上书请求天子戒色呢。

  但是,也许只是和那个狗天子两人做做样子吧。说不定双休日的时候他就和天子两个小老头手拉手跳着舞唱着歌上街挑选民女,完事之后说不定还要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这种炙手可热势绝伦的地位,要是想干坏事,什么坏事干不出来!

  崔夜雪的脸色变得纸白。

  保险起见,在获得真凭实据之前,最好做最坏的打算。

  ※※※

  就眼下的情形来看,崔夜雪获得证据的唯一方式,是走出院子,问问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鉴于身上的衣服有些暴露,她还是要再找一件衣服穿的。

  关门,翻箱。大吃一惊。

  墙角那口装衣服的大箱子内部被整齐地划成了左中右三格,只有左边一格是男人衣服,右边两格皆是女人的裙装!

  这是怎么回事?堂堂的三公之一,竟然患有严重的异装癖?

  还是说,他和众多变态连环杀手一样,通过收藏女受害人的衣服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根据"做最坏的打算"原则……崔夜雪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但也没有别的衣服好穿。她颤抖地向那堆女人衣服伸出了手,却一瞬间似乎看见蓝紫色的鬼气正从那一堆衣服里飘出来。她"呀"地叫了一声,手缩了回去。

  好恐怖。牙齿开始格格地打颤。

  还是穿吧。

  她抓起衣服披在身上,胡乱系起衣带来。不能联想,不能联想。她口中念念有词。

  啊!衣带不小心结成死结解不开了!她脸色一下变成死绿,"啊——"地高声尖叫出来。

  尖叫声久久地回荡在屋子里,显得更加恐怖了。糟了,那个天官长手下的人,应该要进来了吧?

  ※※※

  没有人来。

  这衣服一定被诅咒了!这房子也是!否则那么大声的尖叫,怎么可能一个人都没有引来?

  她飞也似地冲出书房,又跑上走廊,沿着一路狂奔。没想到这个掠夺民女的狗官的府邸还真大。

  "好!"

  好一声大喝,把她吓了个心惊胆颤。她赶忙刹住脚步,定睛一看,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正倚着柱子啪啪地拍着手。

  为了方便叙述,我们称此人为家丁甲。家丁甲其实正在玩忽职守,偷偷看院子里的两只野鸡打架,看到妙处,自说自话地喝起彩来。

  可是崔夜雪不知道。她此时心中想的是:自己难道被发现了?那个狗官已经在这里埋伏了人手?天哪。必须要躲!

  几乎只是千分之一炷香的时间,她瞟见长廊之下的天井里有一个打开的窨井盖,内有暗道,不知通向何方。

  我躲!

  崔夜雪敏捷地翻过阑干,躲进暗道。

  ※※※

  那个家丁甲并没有追过来。事实上,如果他看见了崔夜雪,怎么可能看不见她躲进了暗道?但崔夜雪已经吓傻了。作为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患者,她已经没有勇气走出暗道,只好硬着头皮向暗道里的石阶下面走去。

  暗道又黑又凉又潮湿,唯一可以照明的只有角落里悬着几支火把,青砖砌的墙壁,夹缝爬满苔藓,火把的光忽明忽暗。当崔夜雪经过那些火把时,能清楚地听见火焰里的爆裂声。

  一个正常的天官长府邸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地方?果然有鬼!

  我们女主角的好奇心和意志力还真是旺盛,竟然战胜了恐惧。她拿起一支火把,继续向前走着。

  越走越冷。真的……好冷。寒气正从暗道深处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眼前是一扇半掩着的厚木门。还要前进吗?

  她真的推开了沉重的木门,走了进去。

  眼前……是冰?

  对,我们的天官长的府邸里,集恶俗之大成的,有一个冰窖。

  重重叠叠的巨大冰块堆满这样一个屋子。里面有火光微微亮着,透过层层冰砖,看上去很美,就像水晶灯笼一样可爱。

  崔夜雪忍不住好奇向它走去。但当她绕过隔开她和火光的那层冰砖,她就惊呆了。

  眼前有一块巨大的冰簇,里面长眠着一个身着诡异的黑色长袍的女人,秀眉低敛,双目紧闭。肤色纯白如雪,毫无生气,而唇色一点嫣红却如不死的扶桑花般,显得分外妖异。

  一般来说,处在这么冷的冰里,嘴唇应该冻得发紫吧。这女人是谁?为什么会被做成个大冰疙瘩搁在这儿?难道是被掠夺来杀人灭口的民女吗?崔夜雪心中又惊又疑。

  而就在这巨大冰簇的前面,立着一个身穿暗青绿衣服的翩翩男子,手里也拿着火把——这就是崔夜雪先前所见的火光。他的侧面对着崔夜雪的方向,所以崔夜雪可以看见他眼中的无限柔情。

  "啊——"

  撕裂般的尖叫从她的嗓子里冒了出来。男子注意到她的闯入,脸色诧异。

  "你……你这个变态!恋尸癖!"

  崔夜雪尖叫完,手里的火把一丢就向外逃去,心中想着:完了,没控制好自己,被发现了!

  而更苦恼的应该是这位男子吧。他对于女主角此前一连串的妄想毫不知情,刚一出场,就被我们的女主角贴了两个莫名其妙的臭标签,真是有口莫辩。这位贴标签者竟然贴完就想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这怎么行?他大喝一声"你站住!"一把扯住了崔夜雪的衣袖,硬生生地将她拖了回来。

  崔夜雪想:这下惨了!看来我也要变成这尸体的样子了!可怜我还没搞清楚自己叫什么名字,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那名男子已经气急败坏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我可是当朝天子!"

  当朝天子?那不是个四处搜罗民女入宫的好色老头吗?

  崔夜雪傻了,惊呼一声:"你这个老色狼一号!"便又要逃。

  这时她闻见了一股奇异的香气。

  ※※※

  好香……就像耳朵里能听见缥缈的仙乐。

  她看见从暗道的一端,外面的光线洒落进来的位置,缓缓走下一位十六七模样的美少女来。

  这就是香气的源头。美少女一身浅白色云锦男式长袍,头上是男人的发髻和发簪,微微低着头,素手拈着兰花指,沐浴着外界的日光,沿阶而下,步履翩跹,气度非凡。

  "当朝天子"看见那人走下台阶,便放开了崔夜雪,转而双目换上威严神色换了一副沉稳的声调对那人说:"你来了。"

  崔夜雪此时也忘了逃走。她只觉得这人的姿态好熟悉。仿佛和她封存在心底的某个影像发出了强烈的共鸣。崔夜雪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既视感吗?还是说她本来就和自己是相识?

  她惊呆了:这是怎样的一位美人啊……为什么一身男子装扮?穿着男人的衣服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傅粉?不过似乎那人身上并没有粉帛气。这么看来,那白得不染尘埃的肤色,竟然是天生的。

  那美人没有回答那男子。她走下来了,转向他们二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略微有些棱角的脸,一双冰封湖泊版的眼睛正定定地凝视着崔夜雪。

  四目相对。

  崔夜雪这才注意到那美人的冰冷的目光。和美人的可人模样形成了强烈反差,无形中形成一圈以美人为中心,半径一丈的特殊气场。这种气场,比冰窖更寒冷。崔夜雪不禁打了个哆嗦。但同时又感到莫名的兴奋。

  "你醒了。"

  美人这话是对崔夜雪说的。那语声虽然冰冷得听不出一丝感情,但,那美人毕竟开口了!若是此人不开口,崔夜雪定把她当做一具冰雕玉刻。

  "是。我……我失忆了。"崔夜雪结结巴巴地说。

  ※※※

  到此为止,我们故事的最佳男主女主,最佳男配女配,就这样在如此狗血的情境下,登场齐全了。

  附带说一句:你绝对没有听错。


少年·这真的是百合
作者有话要说:俺又一次地狗血了,掩面奔。
抛下挺切题的笑话一枚:
  今天日全食,我在街上捡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太阳寄"。
  我很好奇,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你们地球人太流氓了,我只是换件衣服,让月亮帮忙遮一下,结果你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兴师动众来看我换衣服,再说,你们看就看嘛,还拿个黑片片把眼睛挡起假装没看,虚伪!你们当我是傻的啊?我要告你们性骚扰!!!!"
 上回书说道,女主角崔夜雪进入天官长府邸的地窖,碰见了一名自称当朝天子的"恋尸癖"男子。就在场面极端混乱之际,忽然间,一位既视感强烈的十六七岁的男装美少女出现了。
  "好……好可爱。"崔夜雪惊叹,表情由天然呆切换为星星眼。她已经完全从"最坏的打算"这一金科玉律的影响中解脱出来,陷入了对眼前这位男装女少女的崇拜中。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的女主角崔夜雪这句话只是自言自语。但不用千分之一炷香时间她就对这一恶习极度悔恨。因为那名美少女的视线骤然向着-273℃逼近。
  崔夜雪的脑补图景:自己瞬间变成冰窖里另一个大冰疙瘩。一阵寒风吹过。乌鸦:啊,啊。
  这时候我们的"变态,恋尸癖"天子觉得自己有必要为此情此景做个小小的说明。他咳嗽一声,调整一下自己的透明度,忍住笑容,拉长面孔,用洪亮的声音说:"他是新上任的天官长赵愁城,呃,一名男性。"
  赵愁城。身高:一百六十三公分。体重:四十五公斤。芳龄:二八。三围:绝密。生日:绝密。籍贯:京洛人氏。职务:天官长。
  ——性别:男。
  这血淋淋红果果的现实,显然对崔夜雪构成了极大打击。虽然目前为止她保持着正常的性取向,对疑似女性的天官长大人并不抱任何桃色幻想,但是,酷酷的卡哇伊男装美少女突然变成异装癖娘娘腔,令她的天然呆大脑瞬间"滋拉"一声短路了。
  又一阵寒风吹过。乌鸦:啊,啊。
  此时我们的女主角崔夜雪陷入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就在一炷香工夫之前她的星星眼还在为小地球贡献着自己的光和热,而现在,她不得不面临着前有娘娘腔,后有恋尸癖的窘境。并且,在这个窄小的空间内,还有一具做成大冰疙瘩的女性尸体。这种境地,对因为失忆而变得心地纯洁一如白纸的小崔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她已经无法尖叫了。她觉得脚下轻盈,耳畔生风。啊,妈妈,我在飞!她想着。
  "啪唧——"
  可怜的女主角,华丽丽地,集恶俗之大成地,被地上的积霜滑倒在地,再度不省人事。
  天子无奈地摇头:"好不容易才醒过来的。"
  我们的男主角赵愁城没有说话。事实上他已经习惯了这一种情景。在他为时三天的从政生涯中,已经遭遇到同僚及下属的无数质疑。好在他天生具备一双大规模杀伤性冷眼,加上不苟言笑的性格,目前为止,周围环境并未对他构成任何心灵阴影。他拍了拍手,立刻有四名身材粗壮的厨房大妈沿着石阶"咚咚咚"跑下来,架起地上不省人事的崔夜雪,撤离现场实施急救。
  麻烦人物消失后,现场只剩下了天子与赵愁城两人。
  天子挠着头,抬头望着那具迄今身份不明的女尸,一脸无奈地道:"也许我该将它挪个地方。"
  天子这话其实是在咨询赵愁城的意见。
  但对于天子的提议,赵愁城依旧一言不发,翘着兰花指,轻轻提起浅白色云锦长袍的下摆,再一次气度非等闲地,走上石阶,带着一身过于浓郁的香气离开案发现场。

  等到崔夜雪再度从书房中醒来后,她必须确认之前导致她脚底打滑的信息是否真实。此时已经是京洛时间下午庚时,据案发时间已经过了半天之久。她蹑手蹑脚避开家丁与丫鬟,来到当时经过的天井,打开廊下的窨井盖,沿着暗道走进去——咦,怎么没那么冷了?
  暗道里不再冷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天然制冷机小赵已经不在,其二是——所有的冰块,包括那个内含女尸的大冰疙瘩,全部不见了。
  太诡异了!她并不知道天子已将案发现场的凶器进行了大规模撤离,依旧只是怀疑这里有什么危险的机关,潜藏的诅咒,幕后的黑手。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她立刻逃出暗道,再一次沿着长廊玩命也似地乱奔。
  她穿过一个又一个的角门圜门月亮门,到了天官长府邸的小花园,终于没有了直路,眼前是一道曲径通幽。崔夜雪放慢了速度,开始沿着眼前鹅卵石铺就的曲折小路向前走去。只见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小路恰从一处假山下的石洞穿过。进入石洞来,只见得佳木葱葱,奇花灼灼,又有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潺潺而来,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忽然平坦宽豁起来,抬头远望,但见两边迢迢复道,琅琅琳宫。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阶穿云——一道白石桥赫然在目,桥上有亭。
  崔夜雪此刻早将适才的紧张不安抛到九霄云外去也,悠然自得地沿曲径而下,登上石桥,忽然看见亭中有人侧卧在美人靠上,一身青白云锦袍子,满衣甜香飘散——恰是适才那位天官长赵愁城,读书读得倦了,索性将书在面上一扣,假寐一番。崔夜雪认出此人,心中先是一惊,随后便疑窦丛生:天下的男子怎能生得如此美貌?定是女人假扮的。
  不如这就好好确认一番。简直是天赐良机!崔夜雪想着。
  她蹑手蹑脚地走近这位天官长大人身边,稍稍揭开他脸上的书页——双目仍闭着,便益放大了胆子,伸手向他胸脯上捏去。天官长大人哪里遭受过这种惨遇,吃这一捏,于睡梦中不禁微哼一声,细弱而甜美。崔夜雪一听赶快收了手,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但那美少年并没有醒,依旧睡着。崔夜雪先是舒了口气,之后脸上烧了起来:为什么我听他的哼声,会觉得莫名的兴奋?真是奇怪的感觉。
  方才一捏,已经知道天官长大人是平胸不错。但十六岁的少女,如果发育不良,产生搓衣板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并非性别的唯一证据。为了进一步确证,崔夜雪于袭胸之后,做出了另外一个伟大的决定:她这次要瞄准美少年的裆部。
  据赵六的独家专访,崔夜雪女士一再表示自己事后想起当时的决定还一阵后怕:幸亏当时周围没有旁人,否则自己的名声就糗大了,搞不好这辈子都嫁不出去。边说还边捶着胸口大喘气。
  好罢,我们失忆之后心地纯白如纸的女主角,这一次,向沉沉于睡梦之中宛如婴儿的美少年的裆部,一边邪笑着,一边伸出了她罪恶的黑手。
  碰……碰到了!
  崔夜雪顿时觉得耳畔"轰"的一声,血脉贲张,天旋地转。
  据赵六的独家专访,赵愁城【哔——】士表示无可奉告,而崔夜雪却在背后一直跳跃着抢镜头,不住向我们的摄影师挥手,边挥边大声嚷着:"他是男的!真的是男的!"赵愁城听见了,发出"切"的一声冷笑,被摄影师抓拍到,遂成为《京洛八卦周刊》本周最重要图片新闻。
  好了,恶搞到此结束。事实上崔夜雪的手刚碰到异物,赵愁城脸上的书就忽然被一阵歪风吹落到地上。崔夜雪又羞又愧,无处躲藏,登时纵身投入桥下的潺潺溪流之中。所幸,小崔被及时赶到的家丁甲乙丙救起,第三度抬回书房那张卧榻上。
  "傻瓜。"
  这是天官长大人对此事发表的唯一言论。彼时他正坐在亭中一边悠然自得地摇着折扇,一边看着桥下七手八脚忙乱着的家丁,饶有兴味。
  据厨房老妈子声称,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见到家丁甲乙丙在天官长府上出现过。而天官长府邸的大管家站出来发表声明,声称此老妈子长期患有严重的妄想症,目前正在进一步的治疗当中。

  崔夜雪睁开眼睛,发现此时已是深夜。偌大一个书房,只有桌上一盏青灯如豆。赵愁城此时正坐在卧榻的边沿,在灯火的映照下,他身姿挺拔如同一株迎风的杨柳,投射到书房的南墙上,随着油灯的忽明忽暗而微微晃动着。
  崔夜雪心中一动:原来他还没有睡啊。难道是等着我醒,好找我算账?
  不管怎么算账,还是认了吧。白天的事情真是太冒失了。她这么想着,便轻轻开口道歉:"对不起。"
  谁知她这话一出,赵愁城竟然一言不发。有性格!
  可是崔夜雪窘了。"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是女的。"她声音一下变得很很细很轻。
  赵愁城仍然没有说话。
  "你……你一定在这里等了很久吧。抱歉,这几天我一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失忆了……是你救了我,对不对?天官长大人,您这么年轻就名列三公,一定是当朝的能臣。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求求您,请您千万不要降罪于我。虽然我不知道我是否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个月的婴儿,但我不想坐牢。我知道猥亵少年是不对的,我……"说到这儿,她已经窘得不知该如何措辞了。
  赵愁城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响动。装深沉么?
  "您同意了,对不对?"崔夜雪眼睛里闪出希望之光,之后头向里侧一偏,脸上笼罩了一层羞涩的红晕,声音也越来越轻,"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对男孩子做这种事情……好害羞呢。你,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否则真的羞死了……"
  赵愁城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始终没有任何回答。
  "大人?"崔夜雪这才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儿。她从卧榻上微微支起身来,爬到赵愁城的侧面想看看他的表情。
  双目微闭,睫毛如黑凤蝶收敛的翅膀一样微微颤动着,鼻息平匀无声。睡着了?还坐得这么端正?
  喂喂。
  "大人!"崔夜雪放胆又叫了一声。但依然是自讨没趣,他依然睡着。
  "赵愁城!"崔夜雪索性叫起天官长的名讳来。谁知那家伙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小赵赵?小愁愁?小城城?冰块脸?大雪人?大冰雕?异装癖?变态?娘娘腔?"
  崔夜雪口中扯出一连串儿的歪名,但赵愁城始终不为所动。
  睡得还真沉。看来做一国的天官长果然很操劳。没想到他还挺尽责的,崔夜雪想。不过他深更半夜还守在这里,举止还这么规矩,还算是有情有义的真男人。这么想着,崔夜雪的嘴角又泛出一缕笑意。之后甚至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一点也不怕把周围这个天官长吵醒。
  此时,我们的女主角已经忘了自己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了。她完全沉浸在英雄救美的幻想里。她幻想着:在一处美丽的花园,突然闯进的强盗将自己掳掠而去,这是一位美得销魂的天官长大人突然骑着一匹白马,大喊:"我来救你了,××!"
  ××?
  对了,她这才记起自己记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了。(这句话好别扭。)
  她只好怅怅地望一眼天官长:看来只好等他醒来再问他了。不过他睡觉的样子还真好看,不管是在亭子里,还是在这儿……她这么想着。忽然!她看见天官长朱唇微启,吐出几个字来:
  "别,别这样!"
  声音里竟带着些许的紧张与羞涩。
  冰块脸竟然开口了?崔夜雪吃了一惊:难道他没有睡着?
  这怎么可能。他眼睛仍然闭着,可见,只是在说梦话。
  不过,崔夜雪想,那声音还真……甜。真是个娘娘腔!算了,睡觉吧。她将锦被向上一扯,准备蒙头大睡。
  谁知赵愁城忽然又开口了。这次声音里带了一点难为情的娇喘:
  "陛、陛下,文武百官都看着呢!"
  什么?
  崔夜雪的眼睛顿时瞪得溜圆,睡意全无!心里只有一个巨大的问号:他、他他他,他们是什么关系?!
  少女的八卦之魂苏醒了!怪不得天子选了这样一位美貌少年担任天官长,原来他老人家有龙阳之好。(天子挠头:我有那么老吗?我看上去充其量也就二十岁嘛。)一代明君的私生活,这真是绝世大新闻!
  事后,崔夜雪向《京洛八卦周刊》的专栏作者赵六表示了一番相见恨晚之情:如果早点将这条新闻提供出来,那能换来多少报酬啊,保证一年衣食无忧,再也不必在天官长的府邸寄人篱下……悔之晚矣。
  我们还是将画面切回赵童鞋的书房:这时美少年的动静平息了下来。崔夜雪重新扯好被子准备要睡,就在这时,天官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冲破屋顶,直刺九万里高的夜空:
  "啊——"
  崔夜雪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定睛一看,只见美少年天官长的眉心紧蹙,双目紧闭,额上沁出一滴一滴的汗珠来,面色忽红忽白,仿佛重病将死一般,但似乎仍在梦中。
  这,这是什么梦啊!
  太难为情了。崔夜雪再也睡不着了:原来我这辈子少说也是活了十六七岁的模样,竟然生活在一个变态如此的国家:天子是恋尸癖,天官长是异装癖娘娘腔,两人大搞禁断之恋不说,天官长还主动帮着天子藏匿尸体冰疙瘩……生为这个国家的一般市民,我×××还真是失败啊。
  ×××?唉,到此为止,崔夜雪还是没能得知自己的名字。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是台下观众的分隔线=========================

  ——赵六,你站住!你不是说这是一个百合故事吗?我们好不容易买了票坐下听故事,怎么到现在竟然向BL发展了?你你你,你给个解释!不行我们就要退票,哼!
  ——对不住喽各位,稍安勿躁,我赵六向各位拍胸脯保证,百合会有的,杀必死也会有的!至于什么时候有,咱们走着瞧。您可要瞧好喽!嘿嘿。


早朝·男人们的JQ(修)

  山上桃花朵朵开,都说和气会生财。
  手拿一块惊堂木,赵大诗人今又来。


  ——此诗不阴不阳,不古不今,抑扬顿挫,余音绕梁,颇得昔时张打油胡钉铰真传。作者不是别人,正是当朝末流诗人——赵六。在下便是赵六。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正是我赵六今日的心情。多日不见,京中又发生了不少趣事,可在鄙人看来,哪件都不比天官长府中的事情更雷人,更狗血。今日与各位久别重逢,所说仍是那天官长府中的旧事。想必各位对那个不幸失忆,行事疯癫的崔夜雪的事已经听厌,那我们且按下崔夜雪不表,单表赵愁城赵大人那一日的遭遇——正是他不幸梦中吐真言的第二天。

  第二天?是天亮了以后吗?非也。五更天(三点到五点)百官就要在殿外排队等着上朝了,小赵大人可是三公的级别,迟到是不得了的大事。

  曾经天子派人找我赵六当个负责说书的官,每天说笑话逗他开心,俸禄比三公,封地比诸侯。可我赵六动辄睡到日上三竿头,要我五点起来,门都没有——大不了咱不去了!你看,同样是姓赵,起得早就能当天官长,起的晚就只能天桥说书——早起晚起的最大区别,不过如此。

  所以,咱们女主角崔夜雪刚发出甜蜜的鼾声,美少年天官长的眼睛就睁开了。这正是四更刚过时候,夜还凉着,屋里一片漆黑,书桌上灯盏的灯油已经燃尽了。美少年的眼睛一闪,就似黑暗中的两点寒星。他很快明白自己坐了一宿——那个女人占了他的床。真是个没用的女人啊。他看了床上那个女人一眼。外面的月光淡淡的,透过纱窗斜斜照进来,床榻上的情形依稀可见。崔夜雪的脸上笼着一层朦胧的光彩,双目闭着,显然已经睡熟。在陌生男人的身边都能睡着,果然是危机感欠缺的女人。

  他转过头,不再看着崔夜雪,而是起身坐在书桌边的太师椅上,向室内深处的黑暗清脆地拍了拍手。掌声清脆地回响在屋子里,被静夜衬托得异常响亮。不等回音荡尽,两个手捧巨大灯盏台的丫鬟就像身上装了声控装置似的推开书房门走了进来,左右分别站立。几十点灯火一下将室内照的通明如昼。在她们后面还有三个丫鬟鱼贯而入,一个手里捧着面盆巾皂等物,另一个拿着梳子镜子与皮弁(就是那种成年男人戴的帽子)一顶,一个捧着白袜与官靴。拿梳子的将天官长头上的银簪抽下含在口里,一窝青丝便倾泻成了一股瀑布。那个端面盆的将盆就地放在矮凳上,手执面巾为少年洁面。第三个人跪在少年面前,抱起少年的一只脚,脱去鞋,再解开袜,一只仿佛白玉琢成的脚便露了出来。那丫鬟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件事,麻利地为他换上新袜与官靴。等梳头的刚将皮弁安放稳当,门口就有两个丫鬟走了进来,捧着官服、腰带、笏板。少年便站起身来。那两个丫鬟左右站立,动手将他身上腰带解去,卸下云锦袍子。四只玉手解着中衣系带,少年目视前方,面不改色,中衣哗地揭开,露出玉白的皮肤来。

  床上的崔夜雪依旧睡着,根本不知道屋里一下进来了那么多人,更不知道在"异装癖娘娘腔"身上发生的这些事,只顾做着梦,口水从嘴角淌了下来。倘若她这时醒了定会纠缠个不停。被她缠上,赵愁城就别想及时上朝了,这也算是赵大人今天头一件幸事。

  衣服更换停当。少年看了一眼床上那女人,冷冷对左右丫鬟说:

  "趁我在外面,让她从这屋子里消失!"

  语声里仿佛结着冰碴子。

  丫鬟听了,纷纷行礼称是。

  "备轿!"院子里传来了家丁的吆喝声。

  ※※※

  京城宽阔的街道上除了几家通宵营业的秦楼楚馆,其他店铺门皆是紧闭。正是百官赶着上朝的时候,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十余顶官轿在薄薄夜色中疾行。其中一顶轿子四壁皆带着油金彩饰,正是少年的天官长在内独自端坐,膝上放着象牙笏板,双目低垂,俨然观音坐莲。

  轿子一路抬到宫门口,宫门对面正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约莫有一公顷。空地四角各矗一根五尺来高的竿,上嵌两块大圆牌,一块上书一个巨大的"停"字,一块上画着一顶官轿。地上专门用线划出的一格格——这便是停车马停轿的所在,各位看官都见过。停轿场场地有限,时常紧张,所幸今天赵大人来得早,得以抢了一个便于出入的好位子落了轿。一个人来打起帘子,少年天官长手执笏板出来,独自进了宫门。百官在宫门里的一大片广场上列队,天这才蒙蒙亮。不一会儿广场上已经黑压压站满了,少年的天官长在最前列。

  这时听见鸡人报晓,久等的大臣们都舒了一口气。殿门敞开,文武百官鱼贯而入,按六官站成六列,天子一出,山呼万岁。少年与百官一同叩首,动作谨慎,面目庄严。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心、长长玉阶尽头龙椅上正襟坐着的,正是昨日造访天官长府邸的那位二十余岁的天子。这样的排场他每天都必须看一次,即便登基未久,他也早已经习惯了。他坐在那儿俯视众臣,一个个都垂着头不敢看他,只能看见他们黑颜色的头顶——当然其中不少也花白了。

  好无趣!天子心想。虽然坐着天子的位子,揣着的毕竟是一颗年轻人的心,没人看他,他便觉得自己被孤立了。万般无奈,他将目光投向最前排的天官长赵愁城——这是百官中与他年纪最近的一位,也是他的旧时相识,况且两人之间有一些共同的秘密(其中就包括天官长府邸里藏匿的大冰疙瘩与尸体),两人的关系更为亲近。他一个劲儿地向赵愁城丢眼色,但赵愁城只是将目光集中在手里的笏板上,并不看他。

  沉默。起得太早、睡眠不足的个别官员已经开始打鼾了。天子无奈地笑笑,一点办法也没有。当天子真是无聊透了。他又一次想。

  但公务还是要处理的。

  "咳咳。"

  御座上两声咳嗽在静悄悄的大殿里仿佛惊雷一样响亮。西南角落里打盹的那个大臣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四下张望着。

  "各位……有什么要说的吗?"他尴尬地问。

  没人吭声。

  "太平无事,全靠天子英明,国家之幸也!"年已四十多岁的夏官长——朱星南仿佛唱戏一般,每句都拖得极长,最后那个"也"字更是一唱三叹,唱完就拜倒在地,俯下身去。

  "你还是起来吧。"天子有些厌烦地说。他素来不喜欢这个人。夏官长的职责是管理军队事务。可从自己登上大宝,四夷一直很安静,朱星南也就一直没有什么建树,只知道每天上朝时候说些动听的话。几个年轻的言官已经秘密上书弹劾了他许多次,但这人圆滑之极,始终找不到他的把柄。倘若得了有机会,第一个铲掉的就是他。天子暗暗下了决心。

  这时赵愁城出了列。

  "禀陛下,臣有事请问陛下。"

  极为冰冷但宛转动听的声音。天子一阵高兴,顺口接了句:"什么事?"

  谁知小赵的声音忽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臣昨天下午递给陛下的那第二个折子,陛下有什么意见?"

  糟了,一个不留神就被他问起那件事来!天子怕脸色的变化被百官瞧见,赶忙搪塞:"啊!安抚流民……是吗?我已经转交给地官长了。"

  ——安抚流民这类事情,是掌管邦国版图及统计簿册的地官们的职务。

  "不,那是第一个折子。臣想说的是第二个,"赵愁城的眼光转为严厉,"暂缓征选民女之事。"

  唉,还是被他说出来了。天子真想掩面长叹一声,无奈群臣面前,不得失态,只能说一句:"知道了。我考虑考虑就是。"

  "太师大人,这件事你未免管的太宽了吧。"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春官的队伍最前面传来。正是六十岁的春官长柳震,两朝元老,一把白须。他走出行列,便咳嗽便向天子振振有词:

  "《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后妃之德,贤人善之。征选民女,为天子寻求佳偶,有何不妥?更何况天子的子孙繁盛,万民之福。你这个做臣子的不能出力,反而要阻挠吗!"

  听到"做臣子的不能出力",队列中传来吃吃笑声。皇上要孩子,百官怎么能帮的上呢?

  赵愁城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愠色。

  "柳大人,我敬你是长辈,怎么这点事都看不清。如今皇上二十四岁了,已经有了六院嫔妃,始终不曾册立皇后。俗话说,二十未娶,父母之罪。天子不举行大婚,就是让先帝蒙羞,让上天蒙羞。选民女入宫不过是增加嫔妃数目而已。柳大人,您一口一个'佳偶',偶者双也,天子的'偶'只能是正宫皇后。既然选来的不是正宫皇后,怎么能称为'佳偶'?"

  赵愁城这一番话虽然是对春官长柳震说的,但句句都钻进天子耳朵,天子的脸上因此现出窘色来。不仅不让征选民女,还要催促我进行大婚么?我们这位天子年纪虽轻,却是个恐婚症患者,一说起大婚就满脸愁云。

  但在尴尬的同时,年轻的天子又禁不住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美少年——公然顶撞两朝元老,还是那么气定神闲。四天前突然跳过规矩,不顾那群老臣的阻拦,决意让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当天官长,果然没有看错。

  天子是这么想着,可春官长柳震乃是博学之人,被一个后生小子教训自己不懂"偶"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一时激动,重整旗鼓,向天子一拱手,道:"陛下,老夫那话确实说错了。但那良家好女服侍陛下,也是顺应天地阴阳的人伦之常。陛下刚登基不久,万民瞩目,请陛下慎言慎行,莫被那些雌雄莫辩的妖人惑了陛下的清明,乃是老夫之幸,万民之幸。"

  明显是指桑骂槐。此语一出,堂上就议论纷纷。四天前突然册立一位翩若惊鸿的美少年担当天官长,群臣早已心中纳罕。这位美少年来历不明,父母是谁,祖籍何处,没有一个人知道。有人说这个少年长得颇像不久前突然香消玉殒的名伶花忆容。戏子怎么能当天官长呢?这位天官长确实举手投足不够有大丈夫气,但一双眼睛那眼神着实吓人——哪个戏子会有这样的眼睛?至今仍然是个谜。

  年轻的天子听不清下面百官的小声议论,他也不傻,知道那些人在说什么,只是心里烦躁。自从他任命了现在这位天官长,那些平素道貌岸然的大臣们就忽然变得像更年期大妈一样嗜好八卦,关于天子个人兴趣的猜测就像潮水一般涌来。种种谣传仅在京城里散布这还不算,不消三天就传到了番邦。就在昨天还有某附属国的使臣进贡了一匹夹杂金银丝线,镶嵌宝石美玉的毯子,他还莫名其妙地让左右抬到了寝宫里。等到晚上他沐浴更衣后才突然想到要铺开来验看。不看可好,一看就吃了一惊:里面裹了一个金发碧眼的秀美男童,身无寸缕,肌肤就像初雪一般洁白温柔。二十出头的天子哪里见过这种架势,登时就傻了,赶快连夜将这份"厚礼"退回到使臣在国宾馆的住处。为了免得附属国方不悦,还赏赐了十车珍珠。那个附属国使臣一脸莫名,似乎这种喜好在他们那儿很正常——幸好如此,否则天子的名声真是臭了。这是昨夜的事,今天早朝,天子还是心有余悸。

  这件笑话且按下不表,单说眼前这文武百官,在天子看来,对于任命赵愁城意见最大的人就是春官长柳震。或许身为礼官,对此警惕度高,可是任天子怎么和他私下谈心,剖明心迹,他却说,倘若陛下不拿出让他信服的证据,他就要挂冠归隐,让天子很是难堪。要不是看他两朝元老,早就赐金放还了。

  天子正心烦意乱着,却看着赵愁城一拱手又要进言,刚说了个"臣……",他就不耐烦了,一咳嗽,说:"退朝啦退朝啦!都给我领早饭吃去!"

  御赐早饭堵嘴,哪个敢再多话?群臣霎时没了声音。赵愁城的嘴唇紧闭,沉默了。

  从殿门涌了两行手捧点心的宫人队伍进来。不一会儿,群臣就都跪坐下来低了头用早饭。

  天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从御座上起身,远远离开了这个小丑般的位置。

  ※※※

  话说用完点心,群臣都已散了,唯有赵愁城一人留在宫门里那棵参天老槐树下久久不去。不一会儿天子换上常服远远地走来了。

  "又是这个。"

  赵愁城只冷冷说了这么一句,便不语了。他手里捏着一块槐花糕——正是适才御赐的点心。

  "拿到槐花糕,就在这棵槐树下见面,原来你还记得。天官长的职务还习惯么?"天子殷勤地问。

  "这种事,也不必每天都问。"赵愁城说着用一条绢子将槐花糕包好了放在袖子里。

  "宫里的吃的其实也不过如此,吃不下,丢了也没关系。"天子尴尬地说。

  "每饭思君。"赵愁城淡淡地说了这四个字。

  "什么?"

  天子大吃一惊。是说这糕倾注了我对他的感情,所以他很感念吗?糟了,他误会了,因为我们这个约定,他便以为我对他有特殊的感情,而且已经接纳我了。这怎么办,我们明明不是"那种"关系……天子忽然又想起昨晚那个歪国男童的身子,登时满脸涨得通红。

  不过他转念一想,是"那种"关系又如何呢。虽然他是男的,虽然他性格很古怪,但模样还真是挺好看的。而且自己也一直很欣赏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既然一直以来都互相敬爱,那这种有一点暧昧的关系继续下去也不错。

  但天子又转念一想:又能拿他怎么办呢,今天春官长还那样露骨地挖苦他。如果自己对他起了不轨的念头,被群臣看出来,那就惨了。不能让他在群臣面前抬不起头来。天子想到这里,打定了主意,突然双手紧紧抓住了赵愁城的胳膊。

  赵愁城一惊,刚想要躲开,却已经动弹不得。

  "你的心意,我懂了。"天子郑重地说,"可是这样不行,起码现在不行。要不然,等你辅佐我治理好天下,你就归隐吧!这样我们就可以不用顾虑那群老东西的闲话了,什么春官长,什么柳大人,什么妖人戏子之说,统统见鬼去,我和你……"

  说着说着,天子的脸涨得通红,讲话也开始结巴了。赵愁城起先有些莫名其妙,但之后就明白了——

  "原来陛下没有听过'每饭思君'这个话。"

  轮到天子莫名其妙了。呵,好像确实没有。难道是我理解错了?天子尴尬地想道。

  "每饭思君,就是说爱国忠君的夸张的说法罢了,不是那个意思,您误会了。"

  赵愁城的表情相当平静,语气里也听不出一点尴尬与狡辩。天子只好呵,呵了两声,说:"我和你说着玩呢,你还当真了。"

  谁知此语一出,赵愁城的眉毛登时蹙了起来,语调也变得严厉了不少:"君无戏言。"

  简直丝毫没有给天子台阶下的意思。果然是个严苛的太宰!天子开始懊悔自己当初巴巴地请了他来。

  "究竟是什么事?"赵愁城问。

  天子一愣。对啊,自己是有事要找他,才发槐花糕的。差点把正事忘了。他压低了声音:"我把'她'移到宫里的冰窖了。还要做些什么?"

  "这种事,以后就不用破费请群臣吃这么难吃的糕了。"赵愁城说着一拱手告辞。

  天子尴尬地杵在院子里,那感觉就像吞了只绿头苍蝇。

  欲知赵愁城和天子究竟是什么复杂关系,崔夜雪又要怎么在书房里消失,且听下回分解。

悬命·美少年的后宫
作者有话要说:本回中将出现美少年的小型后宫团——四位美女:桃夭、青衿、七月、采薇。
啊,俺赵六的诗经癖又犯了。  话说等到崔夜雪醒来,辰时都过了。她眯着眼睛伸个懒腰,哈欠打毕,就看见衣服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尾——没有印象,应该还是天官长府邸里的东西。再顾盼四望,才发现赵愁城不见了。
  穿一个异装癖的女装,想想就让她感到崩溃。"啊啊啊啊啊!"她趴在床上猛捶了一阵床板发泄心中的郁闷之情。

  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小赵搞清状况——可怜自己在这里呆了那么久,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胡乱穿上衣服,忽然想起来自己的头发不知该怎么打理。
  对了,昨天头发是怎么弄的?

  似乎一醒来就是梳好的。

  她一低头,发现自己左手腕上系着几根红绳子——意义不明,但应该就是头绳吧?她小心翼翼地解下一根,将头发随便一系,便穿上庭院木屐出了门。

  ※※※

  她揉揉眼睛,沿着走廊晃悠着。东倒西歪就像个游魂。"哎呀!"

  一个惊讶又羞怯的女孩声音。

  小崔定睛看去,是一个看上去和赵愁城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一身绿色,手里捧着香盒,与迷糊着走路的小崔撞了个正着,香盒也跌在了地上。

  ——这位是赵愁城卧室里的四个大丫鬟之一,名叫青衿。

  还没等崔夜雪开口,青衿丫鬟就低了头,虽然长刘海遮了眼睛,但仍可以想见她的惊慌羞涩的眼神:

  "对不起!对不起!"

  崔夜雪反而有点慌了,她知道明明是自己不对,看着这个丫鬟如此慌乱,心头涌出一股负罪感,连忙说:"是我不好。好妹妹,撞疼了没有?"

  确实,当时崔夜雪说了这么一个贾宝玉式的词儿——"好妹妹"。这话她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只是睁着眼睛把脸凑到青衿的脸边上看她的表情。这个词儿让青衿整个人颤了一下,之后断断续续地说了声:"对……对不起。"便转身逃了。

  崔夜雪好像看见她的泪光一闪。

  ※※※

  搞不懂。小崔蹲在廊下的院子里拔起枯草来。一边拔一边想:这几天目睹的怪事已经不少,现在又多了个羞涩爱哭的长刘海小美人儿。她把拔下来的草一一攥在左手心里,右手就不自觉地拆了一根红绳,将草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渐渐的,她把手里的稻草捆扎出了一个小人儿的形状。——原来失忆前的我会做这个?

  "完成了!"她将手里的小草人举过头顶,小孩子般兴高采烈地大喊着。

  这时不远的树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

  咦?

  似乎有一个影子一晃远了。

  ※※※

  我们将视线转向天官长的卧室。四个大丫鬟——桃夭、青衿、七月、采薇——打麻将似的坐成一桌。适才小丫鬟们将天官长早上的命令传达了来,她们四个就讨论起是否要让崔夜雪"消失"。如果不要,为什么不要?如果要,那通过何种手段处理掉她?
  最先表态的是桃夭。她的意见就是一个字儿:杀。五个字儿:不就是杀么。她边嗑瓜子儿边说:我桃夭这么想,绝对不是拿这个女人当威胁——她哪里比得上我桃夭。我桃夭向来是最受宠的,数我最有可能被晋升为通房丫头——就怕苦了青衿妹妹,为了青衿妹妹对赵大人的芳心可可,这个女人必须要铲除!
  至于手段,桃夭继续嗑瓜子儿:弓弦勒死。皇宫里处理妃子不都这么干么?简单明快!还不见响声。唯一的问题就是尸体不好隐藏。不过等赵大人回来,自然有办法。
  说完桃夭"呸"一声将嘴里叼的瓜子皮儿飞弹出去。

  ※※※

  接着是青衿。她的意见是能不杀就不杀。她本来怕的就直发抖,一听桃夭说中了自己的秘密,登时就差点晕了过去。她低着头说:那个姐姐看上去不像坏人,也许是赵大人的话那群小丫头们听错了也说不定。杀人这种事情是很重的罪,赵大人为人又那么严肃,要惹他不高兴了。
  青衿的话不多,因为她说完就晕了过去,桃夭连忙为她掐人中,好不容易才一口气悠悠醒转。

  ※※※

  轮到七月。她坐在那儿神色惊惶,一直轻拍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她说:吓死我了,那个女人绝对不简单。刚才我躲在桂花树后面,亲眼看见她在那儿扎草人,肯定要作法诅咒谁。戳手就疼手,戳脚就疼脚,若是烧了,就会全身灼热而死。万一她要咒死的是赵大人就糟糕了。可怜的赵大人!赵大人一死,我们也就没了活路,只好被遣散出去。嫁给良家子弟恐怕是没有希望,只能嫁个戏子乞儿了事,寒冬腊月,冻死街头……

  然后她就呜呜呜哭了起来,任其他三个怎么劝都没有用——七月常年患有严重的被害妄想症。

  ※※※

  最后是采薇。采薇耐心听了其他三人的意见,深思熟虑了老半天,得出的结论和桃夭一样——杀。

  但她的理由和桃夭明显不同。她的意思是:那个女人既然会作法,必然是妖人。是妖人,就要杀之而后快。况且让她消失的命令是一群小丫鬟一起传达的,不可能所有人都听错。我们四个既然受恩于赵大人,即使才四天,也要对他一辈子忠心耿耿(这点美德和小赵很像)。赵大人是朝廷命官,并且是新官上任,前程似锦,不能为区区小事污了他的手。我采薇主意已定,为了赵大人九死无悔。眼下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杀个把人,大不了杀了人我采薇顶罪。

  至于怎么杀,采薇冷冷地说:我们府里有一种毒药,只要喝下去,不仅登时毙命,而且一个时辰之内,化尸为水,等水干了就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但我们赵大人是君子,身为君子下属,投毒的事情不能干。这件事就由我亲自和她讲道理,恭恭敬敬请她,好让她毫无怨恨地喝下去,才不会有报应降临在赵大人头上。

  此语一出,桃夭立即拍着巴掌叫好。七月扑到采薇身上嚎啕大哭。青衿好不容易醒来,又晕了过去。

  ※※※

  崔夜雪只顾蹲在院子里玩,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已经被那四个丫鬟定了下来。她一边哼着歌,一边将草人拆了,重新又拔起草来。

  她郁闷的是自己刚才太大意,也不知道问问那丫鬟自己的来历,就任她跑了。如果现在眼前再来个丫鬟……

  "这位姑娘。"

  她突然听见眼前有人这么叫她。不是吧,这么灵验?早知道刚才就要一箱金银财宝了。

  ——就是采薇站在她面前,正神情凝重地看着她。

  "我想问你一点事,可以吗?"崔夜雪终于逮住了机会问。

  采薇蹙了一下眉,说,"我们到屋里谈。"

  ※※※

  赵愁城的精致卧房,装点得如小姐的绣房一般。崔夜雪跟在采薇后面进了屋子,一边四下里张望一边惊叹。但采薇始终不接她的话茬,脸上的表情与赵愁城无二。她走到室内的方桌前,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落座。

  屋内没有别人。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反正你也活不长了。"采薇板着脸说。

  崔夜雪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采薇点了点头:"赵大人亲自授意,要把你处理掉。我们受赵大人的恩,不得不如此。得罪了。"说着低头"啪"地一抱拳。

  崔夜雪怔了半天,之后趴在桌上唉声叹气起来:

  "你说我究竟失忆前造了什么孽啊,我昨天一醒来就先碰见尸体,又碰见恋尸癖,接着又碰见异装癖,又掉到水里,昨晚上又知道这两个变态大搞龙阳之恋,今天起来,又有人要奉命来杀我……我肯定也有爹,也有娘,可我连爹娘的脸都想不起来。看我这个年纪,也该谈婚论嫁了,可是连我真命天子的脸都没见过。我到底是谁啊,怎么这么苦啊!到时候一缕幽魂到了阴曹地府……"

  说到这儿,崔夜雪猛地抬起头,一咳嗽,装起阎王爷,厉色道:"报上名来!"

  她又蜷起身子,瑟瑟缩缩地说:"不……知道。"

  又挺起腰大喝:"何时来到人间?"

  又缩成一团:"不……晓得。"

  又板着脸作势一拍桌子:"大胆刁魂,竟敢戏弄本王。拖出去下油锅!"

  采薇已经看得呆了,只觉得眼前这人好似一个冷笑话,一点也不像个值得赵大人授意解决的危险人物。

  自编自导自演一番,崔夜雪又变成了崔夜雪,扑在桌上,边捶桌子边怨:"真不如死了算了。"

  采薇叹了一口气,递出手帕,说:"别哭了。"之后又板起脸,掏出一只小瓶:"请你把它喝了吧!"

  崔夜雪瞪大眼睛瞅着桌上的小瓶,不知里面是什么玩意儿。

  "毒药。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说不如死了算了么。"采薇冷冷道,表情就与赵愁城一模一样。

  崔夜雪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是不是,我只是说着玩的。"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着玩,那就是胡说八道,骗人。胡说八道,下地狱是要拔舌头的。横竖非死不可,何必死前胡说八道呢。乖乖现在喝掉罢,免得一会儿受拔舌之苦。"

  崔夜雪听了"拔舌头",舌根就像真的被猛拽了一下一样难受。

  眼下的局势就像鸿门宴,前有采薇这个"冷面虎",后虽有门,但谁知道外面是不是埋伏了二百刀斧手呢。她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使用那被用烂了的老招了——她双目热烈地望向采薇身后,换了一副殷勤的声调:"赵大人,您来啦!"

  成败在此一举!

  按照崔夜雪的脑补画面,此时的采薇应该惊诧地扭头向后望,自己就可以趁机撒丫子走人。

  谁知采薇的眼睛依然看着崔夜雪的脸。崔夜雪一脸尴尬。采薇终于丢开那张冰冷的表情,无奈笑道:"想分散我注意力趁机逃跑?没用的。赵大人上朝去了,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况且把你处理了,也是他的意思,就算他真来,也不会放过你的。"

  崔夜雪长叹一声瘫在了桌上。

  "喝了吧。"采薇爱怜地抚摸着崔夜雪的头,"这个毒药是我半天才找到的,不会有一点副作用,很舒服。"语气温柔得就好像那瓶里装的是什么琼浆玉液一般。

  崔夜雪沮丧万分:惨了。这回真的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才刚出场四个章节啊。难道我就是传说中的天子与天官长禁断之恋中的炮灰女主吗?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赵愁城坐在轿子里,轿子走在京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虽说与天子早朝后聊了两句天,避开了下早朝的交通高峰期,却正好赶上了购物高峰。街上卖衣服的,卖瓷器的,蘸糖人的,捏面人的,玩杂耍的,还有我赵六这样说书的,满满的占了一条街。讨价还价,喝彩叫好之声,喧嚣满耳。你碰了我的胳膊,我踩了你的脚,你争我吵,进而推搡,进而扭打,进而撕破脸皮,进而舞刀弄棍,引得观光团前来围观,里三层外三层,一团混乱。转眼已经到了巳时,日头暖洋洋照下来,原本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是苦了我们这位天官长。坐在密不透风的轿子里,外面喧哗骚动不停不息,任他再气定神闲,再冰肌玉骨,额头上也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交通大塞车。

  谁让京城是一等一的国际化大都市呢。

  他将右手的衣袖撩上去,那里正缠绕着几根红绳——似乎那个崔夜雪手上也有这个东西,他想起来了。那天亲手解开她衣服时,确实注意到了这种意义不明的红绳,也就没把它拆下来。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塞车不知要塞到什么时候。拿它解个闷吧。他将红绳解了下来,做成个绳圈,十指翩飞地翻起花来。

  ※※※

  再看赵愁城的卧室里。

  "事到如今,只好这样了。"采薇一咬牙,将脖颈上挂的玉坠取了下来。

  崔夜雪好奇地看着那块玉坠。那是一块剔透的白玉,似乎很有灵性的样子啊。她想。

  采薇拿着玉坠的绳子,将它悬在崔夜雪眼前,悠悠摆动着。崔夜雪盯着那块玉,眼神跟着它左晃右晃。

  "喝了它吧,喝了它吧。"采薇阴郁地念叨着,仿佛那是一句咒语。

  好困。崔夜雪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头也跟着有节奏的一点,一点。

  "喝了它吧,喝了它吧。"

  "嗯……"崔夜雪低低地哼了一声。

  ※※※

  哎。断了。

  本用来将绳结成圈儿的那个结忽然松开了。赵愁城的眼睛里有些淡淡的忧郁。好不容易翻好的绳花一下子垮了,他心中竟然泛起了一点忧愁。

  轿子终于走过了塞车区。耳边安静了不少。他松了一口气。

  "落轿!"领头的轿夫喊了一声。

  轿子稳稳落地,轿帘卷起来,赵愁城缓缓走出轿子,望向天官的衙门。那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古老建筑。

  "大人。"一个衙役恭恭敬敬地请道。

  但赵愁城看了一眼旗杆的影子,神色一动,说:"我有事要回家一趟。你们也不必跟着。有公务,叫张李二位大夫先处理。"

  衙门离府邸只有几步之遥,赵愁城独自走着,反而比乘轿快很多。迈进大门,绕过影壁,沿着长廊小路,一路走到了书房。

  没人。他一摸卧榻,冷的。崔夜雪早就不在这里了。

  ※※※

  崔夜雪颤巍巍地拿起瓶子,僵硬地拔出了瓶塞,两眼半睁半闭,仿佛梦游。

  "喝吧。"采薇微笑地看着她,两眼弯得犹如新月。

  就在这时。

  门嘎吱一声开了。

  赵愁城飞步走进来,劈手将瓶子夺下。崔夜雪猛地回过神。赵愁城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很在她眼中突然变成了可以依靠的英雄,心里百感交集,"哇"地哭了出来。

  谁知赵愁城冷冷地瞥了一眼她:"没出息。"

  崔夜雪万分委屈,抽噎着说:"她,她要杀我,还说是你的意思。"

  "杀?"美少年挑了一下眉毛。

  花了一炷香工夫,三人终于弄明白这是一场误会——赵愁城那个"趁我在外面,让她从这屋子里消失",意思只是让手下人给她腾个屋子搬出书房。

  "你也真是,"美少年转而斥责起采薇来,"御赐的酥酪,怎能随便给外人吃?"

  酥酪?崔夜雪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刚才拔开瓶塞时,是闻到一股牛乳般香甜的气味。

  "那不是毒药么?"采薇疑惑地看着瓶子。

  美少年一指瓶底那个"御"字,冷冷道:"要是皇上赐我一瓶毒药,我还能站在这儿吗?"

  "是。"采薇低头。

  ※※※

  青衿倚在卧室的窗下,低着头想着,脸上泛出一抹夕阳般的红晕,手里拿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瓷瓶。

  太好了。她自言自语着,握瓷瓶的手紧紧捏了一下。之后转过身,继续从窗下窥伺着屋里的动静。

  ==============我是场外观众的分割线==============
  ——喂,赵六你不地道啊!怎么忽然又像BG了?那个红绳是怎么回事?难道你所谓的百合,就是青衿丫鬟和小崔姑娘的这么一小段?退票!
  ——各位看官,稍安勿躁。还是那句老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拿起惊堂木)啪!


闲话·崔夜雪的来日
作者有话要说:  四个大丫鬟我都很喜欢。
  青衿的性格原型是《魔法先生》里的宫崎和香(图左),采薇的性格原型是《绝望先生》里的木津千里(图右)。
  (所以青衿是长刘海吗?那难道采薇是中分?)
  一笑。

  菱歌一曲忆倾城,十二楼台满袖风。
  静水闲山皆旧色,莺莺本不恋张生。


  ——这首诗韵味平平,没啥妙笔,一听就知道又是我赵六的新作。你看人家说弹词的,从头到尾都是诗,手里还抱着个弦子,唱得声情摇荡。我赵六这个庸人不会唱,只能诌几首开场歪诗贻笑大方了。

  这首诗什么意思呢?一句话,无非是我赵六一段自作多情的单相思。我赵六思慕一位美人多年,可是奈何莺莺不恋张生,唯有登楼远眺,看那静水闲山,今年如此,明年还是如此。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各位看官酒足饭饱特地跑来坐在这儿,可不是来听我赵六的故事的,所以我赵六还是打住吧。单表赵大人与崔姑娘的故事。

  我们故事里的这位赵大人也不小心被动卷入了单相思事件中。

  ※※※

  当然,暗地里思慕赵大人的不止一个,青衿丫头只是其中之一,这要说的是另外一人。

  这位看官,你刚才说他和谁?你说崔姑娘——你敢把这话说给她听吗?眼下,她正怒火中烧地捶打着卷成一团的被子,边捶边骂。她正在气头上,谁敢招惹她?

  方才她被采薇带到了一个四面雪墙仅有一床的临时客房里,床头有一铃铛,说需要客房服务就摇一下。崔夜雪坚持要得知自己的身份资料后离开,可是采薇说赵大人不准。等采薇出了门,崔夜雪刚打算逃,就听见了门口落锁的声音。她又想跳窗,刚跑到窗前,却听到窗口正咚咚咚敲着木板——被钉死了。她喊:"放我出去!"谁知听见采薇淡然的声音——简直和赵愁城一个腔调,真是主仆一条心——"赵大人不准你四处溜达。"

  "死娘娘腔!"仿佛那坨被子在她眼里变成了赵愁城的替身,疯狂捶打。若那坨被子换成赵愁城本人,凭他那弱柳扶风的架势,九条命都没了。

  原来,赵愁城这天中途回府,只是来书房取昨夜拟了一半的公文。回屋看见崔夜雪不见,想去卧室问问,歪打正着解了她的围——这是他事后给出的解释。而赵大人离开时有没有带传说中的半篇公文,根本没人注意到。在被恋爱冲昏了头脑的青衿看来,一定是赵大人神机妙算,特别翘班跑来玩一把英雄救美。不管起因如何,总之,崔夜雪被救了下来。

  赵愁城对采薇的原话是:"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在院子里四处走着又出什么意外。"话没有错,可是和采薇说,就错了。在采薇这个丫头听来,主人命令一分,需要十分的执行,主人命令十分,需要二十分的执行。结果,就此对崔夜雪实施了非法监禁。

  崔夜雪现在对赵愁城恨得咬牙切齿,不恨别的,就恨他选错了说话对象。

  ※※※

  采薇谋杀未遂之后,崔夜雪终于问出了自己的名字。她觉得再不问出来万一自己一个不巧见了阎王爷,就太冤了。

  "我叫什么名字?"她第一次向赵愁城问。问话容易,她心里却是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的名字是王小明李小花之类。

  "崔夜雪。"原来这个名字出乎意料的好听。

  崔夜雪并不笨:能如此不假思索地说出自己的名字,证明他与自己相识。这是个很好的开端。她还想问出更多的消息,比如自己的生辰、住址、职业、父母双亲。她更想知道是什么事情变成这个样子,是身体的病还是心中的悲伤,抑或有人要害自己。

  可是赵愁城回答了她的问题之后,就若无其事地和采薇说要去办公,让她们好生张罗着。看着赵愁城和采薇交谈的那么专注,崔夜雪心里盘算自己的事情,不禁有些迟疑:究竟要不要问呢。如果问出来,自己真的能坦然接受吗。

  在她迟疑的时候,赵愁城对她说了声告辞,就徐步离开了。

  接着就是小崔被毫无恶意地非法监禁。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打累了,骂够了,她将被子推到一边,呆呆地躺在那里,望着房梁——落了好多灰尘,似乎很久没有人住过。

  也许自己身上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吧。崔夜雪试着把想法引向光明一面——或许只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脑袋才失忆。不知是女人的直觉,还是被冰封的记忆作怪,她觉得赵愁城虽然看上去不像要刻意对自己不利。也许自己的处境并不危险吧。

  崔夜雪。她口中念念有词,在床单上将这三个字用手指依序画出。说话写字的记忆并没有失去,这个名字她写得很熟练。他真的没骗人。

  "崔姑娘。"

  门外传来女孩子甜美又羞涩的声音,似曾相识。崔夜雪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对着门外喊道:"你是谁?你知道我的事?"

  "我是青衿,这里的丫鬟。你的名字是刚才听赵大人说的。"

  崔夜雪听了有点失望。

  "崔姑娘,如果你不逃跑,我……我就把门给你打开。"外面的青衿轻轻说。

  崔夜雪听了如蒙大赦,重新打起精神,问:"你有钥匙?"

  "嘘。是从采薇姐姐那里偷来的。"这个青衿真是神偷,前面刚偷换了毒药,这次又偷拿了钥匙。

  崔夜雪只好同意。一阵叮叮当当的钥匙响,接着是抽链条的哗啦声,之后,门嘎吱一声开了。崔夜雪看见来人的绿衣与长刘海,立刻认出了她:"啊,你就是早上的……"

  青衿赶快溜进屋,闭了门,对崔夜雪先埋怨了两句采薇:"采薇姐姐就是这样,做事太过一丝不苟。"之后把怀里藏的几样包好的点心拿了出来,搁在屋里唯一的家具——床上:"崔姑娘您还没吃早饭吧。自己的厨房做的,比不上扬州的师傅……你怎么了?"

  崔夜雪早就感动得眼泪汪汪了。

  "你别哭啊。"青衿一下慌了神,"要是不好吃,我再去换……"

  她话还没落,崔夜雪就饿虎扑食一般从床上跳起来,猛地将青衿抱在怀里,带到床沿上坐下,恨不得要把她吞下肚里一般,叫道:"好可爱!"

  这句话崔夜雪也和赵愁城说过一次,那次差点没被冰冻射线给冻死。青衿就不一样了:青衿只觉得自己的心口跳得好快,脸上泛起红晕,头一低,长刘海又遮了脸,声若细蚊:"崔姑娘,我……我都喘不过气了。"

  崔夜雪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忙放手道歉。

  青衿与崔夜雪并排坐在床边,低头给点心拆包装。她拿起一个包装,端详一阵,先将外面的布包打开,又伶俐地解开了绳结,再揭开包装纸,露出里面的几块桃酥。她舒了一口气,抬头却看见崔夜雪正端详着自己,便将脸别到一边,羞涩地说:"桃酥,请用。"

  崔夜雪拿起一块,一口下去,碎屑洒了一身,但也顾不得许多。一口吃完,她睁大眼睛说:"好吃。你做的?"

  "不,是厨房……"青衿低了头。

  崔夜雪风卷残云般将一包桃酥消灭了,说:"妹妹的手艺真好。"

  青衿的头更低了,声音更轻:"都说了不是我……"

  吃完点心,两人依旧坐着,崔夜雪一脸的点心碎屑,青衿则低着头一言不发。空荡荡的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呼吸都会有回声。

  "青衿。"崔夜雪突然叫她。

  青衿仿佛被惊醒一般抬起头,怯怯问:"什么事?"

  崔夜雪怜爱地笑了:真是个内心纤细的女孩子。她尽量和颜悦色地问:"你跟着赵愁城大人多久了?"

  "五天吧。"青衿红着脸说,"天子买了这个宅院给新任的天官长住,又从宫里抽出我们几个来服侍他,可是那天我们并没有见到他。我原先还以为他少说有五十岁,没想到,"她低了头,"那么……年轻。"

  才四天啊,那确实问不出什么来。崔夜雪叹了一口气。屋子里又沉默了。忽然,崔夜雪想起那天自己醒来的情形,激动地问:"我……我是怎么跑到他书房的?"

  "啊?"青衿发出惊讶的声音,停了一会儿,问道,"你们不认识?"

  崔夜雪听了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心说:我怎么会认识那样一个冰块脸娘娘腔异装癖呢?那岂不是我崔夜雪这辈子的败笔吗?不过,话虽然这么说,也真有认识的可能。可惜就算以前认识,现在也完全没有印象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是一个大雨之夜……"青衿同学开始了俗套的开场白,陷入回忆之中。

  ※※※

  雷鸣,电闪,雨水肆虐着世间万物。大风大雨之中,为天官长准备的府邸摇摇欲坠。

  黄历上清楚地写着不宜出门。况且这是晚上,是不应有任何人登门拜访的时候。可是门口一声悠长凄厉的马嘶刺破了夜空——一辆两匹马拉的简陋车子稳稳停在了门口。

  "来人啊!"门口的人声嘶力竭地喊着,那声音很快被雨声淹没了。

  门开了。首先看见的是年轻的天子,边上一个带刀护卫为他撑着伞,雨水如瓢泼般浇在伞上,沉闷的响声仿佛要将伞面击穿。除此之外别无仪仗,只有一身天子服色能证明他的身份。众家丁惊惶过后,纷纷在管家的带领下跪了下去,山呼万岁。

  "行什么礼!快来人!"天子的声音都嘶哑了,脸色惨白,跺着脚让众人立刻起来,脚下溅起的水花染脏了衣裳也毫不在意。众人连忙从衣服上连滚带爬地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祸事。

  就在这时,电光一道接一道地劈过,将黑夜照的有如白昼。天子身后的马车车帘动了。众目睽睽之下,从车厢里出来了一个姿容艳丽的少年,穿着一身华美到有些轻佻的衣服,眼神却冷静得可怕。他步履晏然地从马车里走进雨水冲刷得荒凉破败的夜晚,如此不和谐。他一言不发,脚刚沾地,就又从车上抱出一个少女。

  少女不知何时早已浑身湿透,衣服都紧贴在身上,双目紧闭,仿佛正做着一场噩梦。少年紧紧抱着她,面无表情,身上的衣服很快也湿了。

  天子呆立片刻,才说出几个字:"愁城,你……"

  本来少年看上去就弱不禁风,加上怀中又抱了一个昏迷的人,刚答一声"陛下,我……"就有些站不稳了。众家丁识相一拥而上,先有几个人七手八脚将少女接了过去,又有几个扶住这位少年。

  天子从袖中掏出一轴圣旨,交给护卫。护卫刚要展开读,天子就一摆手说:"读什么读,我直接说吧,"手一指那个少年,"这位赵愁城赵大人就是现在的天官长,完毕。"

  众人的目光都饱含着不可思议,投在美少年身上。

  "另外,那位少女的事情,不准让别人得知,也不准私自放她出去。要是惹了什么祸,一个字:死!"

  底下的家丁立刻跪下叩头称是。美少年则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天子转向少年:"这里交给你了。"之后便登上了马车。护卫在前面赶车,一声"驾",车轮轰轰,在大雨中绝尘而去。

  ※※※

  "这就是那天的情形,"青衿说,"他让我们把你安放好。书房里有张卧榻,你就被放在了那里,其他人都出去了,只有他在。之后你就睡了三个晚上。"

  崔夜雪边听边点头。不仅天子牵扯到这件事里,他还不准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行踪,或许真的发生了什么祸事。但她现在并无心关注这些——重点的问题来了:"我的衣服呢?"

  "哎?"青衿一脸迷惑不解。

  "为什么我一醒来,发现衣服都没了?"崔夜雪激动得满脸通红。

  "我记不太清了……"青衿仔细回忆着,"好像我们出去的时候,你还穿着。"突然她脸一红,"也就是说……"

  崔夜雪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砰"地倒在床上。

  "你放心,赵大人他很规矩的,没把你怎么样。"青衿赶忙替主人申辩。但崔夜雪完全没听进耳朵里去,悲愤地大喊一声:

  "赵愁城你这个混蛋!"

  ※※※

  "哈啾!"

  赵愁城刚从衙门里出来,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这些天来他的身体一直有些病弱。或许该添件衣服了。他想。步行回到自己的府邸,刚走进大门,就听见后院传来吵闹声。没多理睬,他回到自己的卧室,桃夭见他回来,便站起身来替他更衣。

  "是崔夜雪吧。"赵愁城瞥了一眼吵闹的方向,问桃夭。

  "是啊,一直在骂大人您。"桃夭说着双手环到赵愁城腰上替他解下腰带,"我看还不如给她吃点药睡着算了。"

  赵愁城对她的建议不置可否。官服已经挂在衣架上,赵愁城只穿着中衣坐了下来,好让桃夭帮他取下头上的皮弁。

  "大人累了吧。"桃夭轻轻按摩着赵愁城的后脑,脖颈,肩膀,过了一会儿动作越来越大胆,竟然拿起他的手搁在自己心口,脸贴在他耳边,柔婉地说:"大人要是想桃夭了……"

  "帮我拿件常服来。"赵愁城打断她,神色如常,却并不急着把自己的手从桃夭胸脯上抽走。桃夭咬了一下嘴唇,将他的手甩开,一步退到床沿上坐下,换上娇嗔的语气:"你没手啊,自己去拿。"

  谁知天官长大人真的站起来到衣橱里挑衣服去了。桃夭这回真火了,一甩袖子,蹬蹬蹬几步,走了!

  "没见过这么没情趣的!"走廊上传来桃夭忿忿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赵愁城打扮一新,从屋里出来,碰见了十岁的书童阿蕖。阿蕖倒是伶俐,问了个安,之后说:"桃夭她脾气大,爷不要和她计较。不过既然她们都是赐给爷的,爷也不用那么拘谨。"

  赵愁城淡淡一笑:"小子,跟我去万花楼吧。"

  阿蕖一惊,心道:爷原来好这一口啊?

  ※※※

  万花楼是京中首屈一指的戏楼。名字虽然是戏楼,但也有不少好男风的在这里物色脸蛋俊的屁股蛋翘的相公们。阿蕖一路心里都在忐忑不安:家里那么穷,本来爹娘是要把自己送到宫里,偏偏运气好,碰上这位赵爷走马上任,天子看自己品貌端正,行事伶俐,又粗识几个字,就免了挨那一刀,送进了天官长的书房。谁知道这位爷不仅性格古怪不好亲近,长得却比娘们还俊俏。第一天就抱着一个美人进了府,把美人衣服都剥光了,却什么事都没发生。接下来三四天了,四个御赐美貌丫鬟只是给分别起了名字,一个指头都没碰过。而今天又点名要自己跟着去万花楼——爷的癖好,不是明摆着的吗?

  阿蕖的心里开始打鼓,心想:究竟自己是被爷看中了好,还是不被看中好?若是看中了,爹妈给的身子免不得要吃点苦头。可是若不被看中,在这府里就难有出头之日。这还真是进退两难。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眼睛就向主人的脸上瞄去。

  "想什么呢?"赵愁城冷冷问他。

  阿蕖赶忙目视前方摆了个立正,说:"没什么,爷。"

  不知不觉两人就到了万花楼前。万花楼外面连着露天的戏园子,楼里也有戏台,有座位,较好的位置还有雅座,楼上的看台也可以坐人。阿蕖在楼外仰望着楼上装饰的四季常新的锦花彩带,心中只道是楼如其名,竟比京中那些高档青楼还华丽些。

  两人进了楼,接引他们的戏院跑堂的不禁一惊,但还是笑脸道:"小人斗胆问一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阿蕖立刻挺直了腰杆,向前一步走,说:"你看清楚了,这位可不是什么公子,而是如假包换的老爷——天官长赵老爷,天子的上卿。"说着从怀里掏出碎银子,又道:"给我们爷找个雅座!"

  赵愁城入座,跑堂又送来热水毛巾把子,几块香茶,一碟干果。阿蕖本来想站着,却被要求坐下了。这一回台上唱的是《会真记》。阿蕖无心看戏,心里一直打鼓:自己这样地位卑贱的人,竟然蒙爷恩宠,赏了个座——究竟是福是祸?再说台上的那个莺莺。自从爷一落座,那莺莺一有机会就向这边雅座扭捏作态,意存挑逗。唉,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人的心态。

  刚想到这里,恰好台上的莺莺又向台下这边丢了个眼风,明显,目标是自己家的赵大人。阿蕖趁机偷窥赵愁城的表情。谁知,这个看上去也就十六岁的美少年竟然真拿自己当爷了,给台上的戏子来了个视而不见——难道是这个相公不入咱们爷的眼?

  也难怪。阿蕖想。赵老爷自己就生的那么标致,看这些寻常相公还不如照镜子划算。要说不寻常的相公嘛,听说京中有位花相公声色绝伦,不知可是这万花楼里的。

  一想到这儿,阿蕖趁赵愁城一个不注意,就自作主张离了席,叫了个跑堂的,低声问:"花相公可是你们这里的?叫他来见见我们爷。"

  "这话你要是早十天问啊,还有希望。现在啊,晚啦!"跑堂的做摇头跺脚,作痛心疾首状。

  "怎么,难道这位花相公另谋高就了?"阿蕖一惊。

  "哪里有。花相公是出了名的三贞九烈——死啦!还没出七呢。"

  "怎么死的?"

  "有人眼睁睁看见他跳了护城河。官府派人捞了好几次,什么都没捞上来。看来是喂了鱼了。"
  跑堂的说完,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赵愁城,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硬生生给咽了回去。阿蕖好奇其中缘由,刚想问,还是作了罢,转而问了那个跑堂的茅房在哪里,就去小解了。

  事后,阿蕖在接受《京洛八卦周刊》的采访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痛悔自己当时不该自作主张离开赵爷的身边,说不定就可以避免那一场惊人惨剧。"我就是给爷做牛做马也还不清啊!"阿蕖的声音撕心裂肺,就是木人石心也会为之动容。

  赵愁城卷入的单相思事件这才刚刚拉开帷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老无赖凭空撒野,赵愁城剧院惊魂。(拿惊堂木)啪!


奇遇·痨病鬼美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本回中出现一个较为重要的……配角。
"沈未济"!
这个名字是赵六恶搞沈既济,兼《周易》癖的结果(沈既济是唐传奇的重要作者之一,既济、未济是《周易》最后两个卦)。
并且男主角(误)再一次为各位提供了养眼的杀必死,敬请查收。
另外,这个 (对手指),这个,看文要留评哦。
书接上回。话说等到阿蕖小解回来,却不见了他家赵大人。不但赵大人的人没了,连坐着的椅子都没了。问了周围人,谁知方才刚好演到崔莺莺待月,看戏的人没有一个注意到周围的动静。只有一个戏楼里行乞的老头说:"适才有几个穿缁衣的,把一位睡着的清俊公子给抬走了。"阿蕖毕竟是个小孩,一下子束手无策了——难道朝廷命官竟然能众目睽睽之下被绑了票去?"你可看清了?""怎么可能,那小哥的模样和花相公一模一样,我虽然老,这眼睛却不花。"

  若是在别的家奴面前用卑微的戏子来老爷,必然是要挨嘴巴子的。但眼下阿蕖考虑到当务之急还是找回失踪的赵大人,他冷静下来没有发作,而是问:"看见那群人去哪儿了吗?"

  老头一指楼梯,说:"似乎上楼去了。"

  阿蕖看了一眼楼梯的所在。他心想自己只是个少年,倘若楼上藏了不少武林高手,自己这么贸然上去,必定是以卵击石。不如以退为进,先去报官。一不做二不休,阿蕖一把扯过老头的胳膊,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碎银,说:"老爷爷,你也别要饭了,跟我去秋官衙门报案!"(赵六插话:秋官相当于后世的刑部。)

  谁知那老头连那块银子看都没看就又放回阿蕖手中,摇了摇头,捋了一把胡子,说:"小子,不要冲动了。我看你们爷衣着举止,必定是位贵人。他在万花楼失了踪,这事情传出去了,影响不会小。你说他是个正经人,我信,可是别人会信吗?人言可畏啊,小子。你说要到秋官衙门报案,到了衙门,你去找谁?若是到那些衙役跟前说这事,不消一会儿,全城都知道了——这种事只好找主事长官,可是主事长官与你家主人的关系好坏深浅,你又预先知道多少?万一他们两人本来就结有仇怨,你又能怎么办?"

  阿蕖被泼了一头冷水,呆呆地立在那儿,不知所措。

  "好好想想吧,小子。"说着,老头就走远了。

  阿蕖颓然坐在座位上,心中纷乱如麻:爷新官上任才四天,他与爷相伴也不过四天。这四天里,来访的大官们虽然多,但是那些大官不是来套近乎的,就是有求于爷。只凭爷对谁都不冷不热的那个表情,就想猜出爷和别人的关系,自己的阅历还是差得远了。

  "起来起来!这里是你坐的吗?"一个杂役没好气地对阿蕖说,"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阿蕖只好起身退到一边,心中一阵凄苦:没了爷的自己,和丧家狗有什么两样!这么想着,稚气未消的脸上淌下两行孩童的泪来。

  "咦?——小子!"

  阿蕖听见身后有人叫他。他转过花猫似的脸向后看去,一下子呆住了,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

  这个叫住阿蕖的贵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天子。只是他换了身公子哥的衣服,身边的两个带刀侍卫也都穿着便装,若不是阿蕖见过,恐怕还真认不出来。天子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说来好笑,他早上在槐树下被赵愁城噎得气闷了,为了排遣情绪,就偷着跑出宫来玩玩,顺便体恤一下民情。他走得累了,一抬头看见了"万花楼",想起早上听见的百官对赵愁城的议论,就不顾侍卫拦阻,闯进来一边歇息听戏,一边获取消息。不想竟然在这里碰见了自己赐给赵愁城的书童。

  少年天子见阿蕖跪了下来,连忙左右一看,发现没人注意他,才说:"快起来快起来,这里不是跪的地方。说说,你家爷呢?"

  ※※※

  啊呀呀,这真是意料之外的剧情发展!(喂喂。)

  而更加意料之外的,是赵愁城目前的处境。多么标致可怜的一个娃,竟然被一块红绸蒙了眼睛,手脚全部被麻绳捆在座椅上动弹不得,修长纤细的脖颈上还架着两把白晃晃雪亮亮的连环钢刀,两个拿刀人体格凶悍到仿佛一捏就能将这个陶瓷天官长给捏碎——只要美少年稍一挣扎,那漂亮的小脑袋就不保了。

  赵愁城被劫持的这个所在,四周皆挂着重重丝绸帷幕,透出远处无数星星点点的灯火,便是此间的光源。大风鼓动着帷幕,上面便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又似乎没人,令人迷惑恐惧这帘幕后面的东西。不过赵愁城此时既然看不见,也就泰然了不少。

  突然,西边的帷幕开了。帷幕的缺口处进来两个人,共同抬着一把紫檀座椅,端端正正摆在了赵愁城面前一丈的位置,就退下了。紧接着来了两个侍女,手执扇子分立两旁。又过了一会儿,从那里又走出一名男子,衣着华贵,五官还算端正俊朗,约莫三十岁上下,踱着方步,来到椅子正中坐下。侍女开始打扇。底下有人递来一盏盖碗茶,那男子接了,呷了一口,又放下了,两眼凝视着眼前这位被蒙了眼睛的天官长,忽然开口说:

  "红绸缎与你很相称呢,衬得你肤色更白了。"

  话里意存挑逗,但赵愁城纹丝不动——事实上他也不能动。

  "白的像雪地一样,让人想践踏蹂躏的那种白色。"那男人的嘴角露出怪异的笑容,"还有这些绳索——被绳索捆起来的你真迷人。是不是这里太闷热了?你怎么有点喘气呢?来人,给他松绑。"

  两个侍从便跪倒赵愁城的椅子左右,忙碌了好一会儿才帮他解开了身上的麻绳,但美少年脖子上的钢刀仍然架在那儿,丝毫没有移开的意思。

  那个男人玩弄着食指上的玉戒指,漫不经心,阴阳怪气地说:"你真让我找得好苦,说好今天就是你跟我走的日子,你却跟我玩起失踪来了?心都被你伤透了,我的花大相公。"

  男人的话音一落,赵愁城忽然抬起左手伸向自己眼上的红绸布。拿刀的两人都晃了一下刀身,刀环叮当一响,示威警告。谁知美少年只是翘了个兰花指,抚摸起自己的秀眉来,并没有扯下绸布的意思。

  那男人继续数落着自己眼前这个人,咬牙切齿,字字如刀:

  "你现在显达了,来听戏还有人陪着,还坐雅座,再不是当年在台上唱戏的光景。我给你的信都白写了么?忆容,我……我恨你!你有什么脸回到这万花楼?"

  啊咧?不错,这正是传说中的大叔级陈年老GAY!身处险境的赵愁城听了那男人的话,嘴角竟然泛起了笑意。而那男人似乎也觉得这么说话十分不妥,马上闭了嘴。

  "这位朋友,"赵愁城的声音依旧冷而淡定,"你抓错人了——我不是花忆容。"

  屋里的气氛一下降到了冰点。

  "那,你敢么?"男人的语气突然恢复了正常,"花忆容的肩胛上有颗胭脂痣——你敢脱下衣服验看么?"

  (全体看官睁大眼睛等待主角杀必死。)

  赵愁城的左手继续抚着他秀气的眉毛:"告诉我你的名字。侮辱朝廷命官,这可是重罪。我不想白受这个损失。"

  男人恨恨地捏着自己的玉戒,仿佛要崩地捏碎了一般。

  尴尬。

  就在这时,帷幕外面传来一个缥缈的声音:

  "——告诉他。"

  声音细弱如风筝的断线,却分不清它的方向在哪里。赵愁城的兰花指忽然停止抚弄自己的眉毛,缓缓搁在了座椅的扶手上。

  "沈未济。"男人一狠心说出了这个名字。

  之后,他两眼死死盯着赵愁城,说:"来人,给我把他的衣服扒下来!"

  ※※※

  ——故事讲到这里,先暂停一下。(啥?)请各位看官来先猜测一下剧情的发展方向。

  看官甲:赵愁城肯定是那个花忆容没错啦,时间点上那么吻合。扒衣服的结果必然是发现了胭脂痣。这个男人看上去就是个变态渣攻,接下来就要上演诡异狗血的【哔——】剧情。根据英雄救美定律,年轻的天子和年幼的阿蕖两人历尽艰难险阻找到了美少年藏身的所在,却发现美少年已经惨遭蹂躏。天子心碎万分,抱着美少年去治伤,但他心中的伤痕却永远无法弥合……

  看官乙:我们必须要时刻铭记这是一个百合故事。扒衣服的结果应该是发现抓错了人,这个天官长其实是个女儿身。年轻的天子和阿蕖奔回天官长府邸找到了崔夜雪,而崔夜雪焦急之下恢复了记忆,奇迹般通过心电感应找到了天官长的所在,两人感情升级。沈什么济,花什么容,都去死吧。百合之魂万岁!

  看官丙:如果真和看官甲乙说的那样,那这个故事里什么沈未济啊,花忆容啊,不就都成了龙套吗。这就与"龙套都是无名氏"定律相违背。依我看,天子及时出来调停,几个人消除误会,冰释前嫌,说不定还会推进情节发展。至于看官甲所说的【哔——】剧情什么的,纯属看官甲出于自己恶趣味而发出的无稽之谈。

  看官丁:这么重的仇恨,怎么可能天子几句话就冰释前嫌?都是胡扯。赵六,再打岔,我们就集体退票!

  众看官:退票!退票!退票!

  ※※※

  男人命令刚一发下,只见帷幕后面立刻闪进两个打手模样的黑衣人,一人扳住美少年一条胳膊,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从椅子上架了起来,脸向下摁在冰冷的地面上。美少年的下巴重重地磕在了地面上,不消片刻就现出了青痕。

  "嘶啦——"

  清脆的裂锦声。是衣带被撕裂了。锦袍被轻易地脱下,中衣是一层薄绸,衣带太繁琐,一个打手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沿着美少年的脊背在衣服上轻轻划了一刀,两人再拉住两个袖口用力一扯,伴随着动听的裂帛声,美少年中衣和里衣一同撕裂。被蒙了眼睛的少年始终安安静静的,即使现在上身裸
露,他脸上也没有一点耻辱的表情,只是异常安静地伏在地上。莹白的身子上布满了适才麻绳留下的深红浅红的勒痕,宛如缠枝牡丹的纹样,任谁看一眼都会被勾起潜藏的欲望。霎时间,帷幕环绕的这个地方顿时陷入空前的紧张,闷热躁动的空气里仿佛有什么一触即燃。

  那个男人也屏息看着眼前的少年,脸上的肌肉早已僵硬,额头上沁出大颗的汗珠来。

  "主上,"两个打手之一突然停止了手里的动作,转而向紫檀木座椅上的男人斗胆问出自己的疑惑,"请问那颗胭脂痣是在左边的肩胛,还是右边的?"

  哈?

  ※※※

  还没等到那个男人的回复,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咳嗽声,所有人都纷纷东张西望起来。四望无人,只有帷帐外数万点灯火摇曳。

  这种咳嗽声不同于想要引发注意力的那种咳嗽,相反,明显是病人的咳嗽,一声接一声地爆裂开,令人疑心有谁在这个病人的肺里点了一串鞭炮。每一声咳嗽引起灯火一同颤抖。不必看见患者的病容,只是听这种咳嗽,都足以让人心惊胆颤。

  接着众人听见了饮水声,似乎病人喝下了什么东西。很快,咳嗽停止了。帷帐从远方开始,一张张地拉了起来,直到最近的帷帐升起,众人才看见来者何人。

  来者是个痨病鬼。见过痨病鬼,可没见过这么艳丽凄婉的痨病鬼。这个病人只是一位十五六岁模样的美少年,只是与赵愁城不同,那是一种凋败、扭曲、剧毒、带着腐烂气味的美,垂死挣扎,无法挽回,禁止接近但又濒临灭绝。

  这个病人正半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坐在一张镶金紫檀木雕轮椅里柔软的红锦垫上,苍白的肤色被疾病折磨得近乎透明,只有两颊呈现着病态的桃红色。相比他的苍白无力,他身上的衣服太耀眼了。深红底色上是花团锦簇的牡丹,姚黄魏紫,明艳满眼,就像是吸取了少年的生命力才长得如此妖异动人。这样的衣服与轮椅几乎要把这个病弱少年压垮——推轮椅的是一个健壮的中年女仆,面无表情,仿佛木偶。

  帷帐千重,火光万点,一个力不能胜衣,气不能举羽的少年,一身艳丽服饰,坐在笨重的紫檀轮椅里,出现在气氛沉闷,戒备森严的众人面前,此情此景,唯有揪心二字可以形容。

  没有人敢和他说话,但都不约而同地着他,有惊讶,有畏惧,有激动,有关切——除了被蒙着眼睛的赵愁城。

  这个不知名的少年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赵愁城,用微弱缥缈的声音下令:"把衣服给他穿上。"

  这声音与适才帷帐后面的声音一模一样。少年说完就紧闭了眼睛,似乎在勉强忍受身上的病痛。那两个刚才为天官长脱衣的黑衣打手只好重新再把地上的落难天官长扶起来,重新披上破碎的里衣,再裹上外套,扶到座椅上。

  "把那个红绸,摘下来。"

  病弱少年又开了口,声音有些微喘。

  赵愁城眼上的红绸刚摘下,两道寒光就紧紧地盯住了病弱少年的脸。少年凄然一笑。

  "你才是沈未济。"赵愁城说,就像两人事先认识一样。

  那个少年微微颔首:"不错。我而今是个废人了,出面的都是替身。你究竟是谁?"少年的目光又有些凄楚,"为什么占用了忆容的身子?"

  方才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沈未济的轮椅前跪下来叩首,高声大呼:"主上!您身体不好,不能多说话啊!主上!"

  但身患重病的少年丝毫没有理睬那个男人的劝阻,依旧问着:"幕后支持你的恐怕只有天子了。如此漂亮的借尸还魂,是哪个人做出来的?"

  "在下是赵愁城。"赵愁城波澜不惊,"遭逢这种事情,也是受人所托。至于具体情况,恕在下无可奉告。"

  ※※※

  "受人所托。"病弱少年沈未济低头重复了一遍,勉强在嘴角挤出一丝苦笑,"我也是。十年前有人看出我先天不足,活不过二十岁,就替我看中了花忆容的身子,也是想做这种借尸还魂的事。"

  "没想到被赵某抢先了。"赵愁城再次翘起兰花指抚着自己的眉梢,冷冷道,"而今赵某就在这里,你要的身体也在这里。"

  屋里的气氛又一下紧张了,似乎都在等着沈未济下令将此人拿下。

  沈未济的目光向那个木偶般的健壮女仆略一示意,那女仆便将紫檀轮椅向前推进。轮椅前的人纷纷向两边散开。转眼间,他的座位便于赵愁城紧邻。他将肘搁在座椅扶手上,吃力地支起身子,倾身向前,仔细端详着赵愁城的脸孔,之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主上!"在场人几乎全是沈未济的手下,见到主上叹气,齐刷刷地变了颜色,全等他一句话,就将赵愁城拿下。

  赵愁城用饶有兴味的眼神看着这个叫沈未济的病弱少年。

  "今天请你来演了这一出戏,只是我想确认一下自己的猜测罢了。多有得罪。"

  沈的声音微弱却诚恳。看见赵愁城并没有什么表示,他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

  "这两三年,我一直在万花楼听他唱戏。"他说着,眼睛里映出一道彩虹,"像在看着另一个自己,又像在看着自己的转世。我一直渴望自己的魂魄进入那个人的身体里会是什么样子。现在的这副躯壳患的病能不能治好,我一点也不关心。我每天所做的一切只是在焦灼地等死。"

  说到这里,沈未济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他又是一连串咳嗽,全身都在颤抖,仿佛能将他的肋骨震得散架一般。一阵大风吹过,帷帐外面的灯火忽然熄了一片,室中骤然暗了不少。一个小侍女向他捧上一块白绸帕子,他颤抖着纤瘦苍白的手接过了帕子,掩在唇上,几声闷响过后,白绸帕便染上了罂粟花一样艳红的血迹。

  久久,咳嗽终于趋于稳定,沈未济换上了平静的语调:"等到现在一切都化为了泡影,我心里却忽然一片空明。没有了牵挂,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不过我仍然有点好奇——"

  沈未济凝视着赵愁城的眼睛,饱含着期待与渴望,似乎能眼前这个人的灵魂从躯壳里提取出去:

  "在忆容的身体里,感觉好吗?"

  屋子里一片寂静,灯火微颤。沈未济的眼睛里那道彩虹,总让人担忧那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赵愁城的语调平静如水:

  "糟透了。"

  "是么。"病弱少年的唇边泛起一丝淡淡笑意,"谢谢你。"

  ——那么,我们的主角天官长大人能否全身而退呢?天子和阿蕖究竟跑到哪里玩去了?小崔她们留在天官长的府邸现在又在做什么呢?欲知后事如何,还是且听下回分解。

夏夜·丫鬟们的怪谈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是怪谈,其实都谈不上恐怖,彻头彻尾的KUSO路线。
  提前预告,下一章,主角们的感情线就要有发展了。哈哈。  啪!——惊堂木落。

  (——咳咳咳,怎么这么多白色烟尘!

  ——不好意思,惊堂木忘带了,只好拍黑板擦。)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本回我赵六奉献给大家的,就是传说中的"怪谈协会"京洛版。听故事之前嘛,请系好安全带,戴上避雷针,确认一下你的身后有没有一个无脸怪影对着你笑哦。

  ※※※

  天官长府邸里的庭院。远方的天色渐渐由红转紫,再转向深蓝。东方,一轮明月若隐若现。

  方桌被抬到了庭院里的桑树荫下,四个女人围着坐成打麻将状。有知了在树上叫着。

  七月:长夜漫漫。

  采薇:无心睡眠。

  青衿:(愁肠百结)赵大人还是没回来呢。

  桃夭:(不屑一顾)哼。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鬼混。

  青衿:(低头,红脸)姐姐别这么说他。

  (七月的脸色发黑。)

  采薇:(咳嗽)七月她又要开始了。

  七月:(一脸阴沉地)赵大人正满心欢喜地走在归途上,却被一辆飞驰而过的马车撞倒在地。沉重的车轮,无情地从他的身上碾过,碾过,再碾过。肋骨咔嘣一声碎裂,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大地,开出鲜艳的蔷薇、罂粟与石蒜。

  桃夭&青衿:石蒜?

  七月:(得意洋洋)俗称彼岸花的就是。

  (桃夭与青衿作满头黑线状。四人沉默久之。)

  青衿:(低头对手指)好无聊啊。

  桃夭:(托下巴,昏昏欲睡)讲鬼故事吧。

  青衿:(一脸害怕的样子,不想承认自己胆小,找借口推辞)只有四个人呢。

  桃夭:(对着青衿坏笑)不是还有你的好姐姐吗?白天和你促膝谈心的那位?(指着崔夜雪被关的小黑屋。青衿脸红。桃夭转向另外三人。)夏天的夜晚,最适合鬼故事的气氛,姐姐我说的不对吗。

  (采薇沉思,点头,下。少时,引崔夜雪上。"怪谈协会"京洛版正式开始。)

  ※※※

  夜凉,五个女人移进室内,找了五个蒲团坐成一圈。崔夜雪在每个人面前各点了一支蜡烛,其他的照明设备全部关闭。烛光自下而上照着每个人的脸,脸相随着烛火的摇曳晃动着,诡异而滑稽。

  屋里静悄悄的,可以清楚听见墙角蟋蟀的鸣唱。

  ※※※

  首先开始的,是桃夭的故事。

  桃夭:刚才我说了,男人都爱鬼混,这个故事恰可以印证这一点。故事发生在咱们京城城郊十里外的一座龙王庙里。庙前庙后栽了不少杏树,据说那树就有几百年的历史。这庙以前香火是很盛的,但现在就人老珠黄啦。

  (四人对桃夭的措辞表示黑线。)

  桃夭:虽说龙王庙年久失修,但剩下的两间破屋还勉强可以遮风挡雨。里面歇脚的不是做小本生意的小贩,就是家境贫寒的考生。连日奔波,颠沛流离,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只好来到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此地投宿。这天黄昏,庙里来了个十六七岁的穷书生,刚迈过庙里的破门槛,就看见庙里坐着一个十岁模样的美貌男童,遍身锦缎,满袖芳香,一脸纯真无邪。奇怪的是身边没有别人。庙里的其他人似乎都对这小美人熟视无睹。这书生看见那小美人,觉得心中喜欢,便过去和这孩子攀谈。岂料越谈越投机,不觉就动了邪念。月黑风高,那男童倒也没做什么激烈抗拒,半推半就,两人就在这龙王庙里,干草席上,做了一夜夫妻。

  (青衿一脸茫然,采薇皱起眉来。)

  桃夭:醒来已经日上三竿,少年书生发现自己仍然紧搂着身无寸缕的男童在怀,万分羞惭——屋里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心里会怎么想呢。谁知道周围人都行动如常,书生心中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就推醒了男童,想问个明白。

  七月:(害怕到说话都不利索了)他……他是不是鬼?!

  桃夭:(没有理睬七月,继续讲)那男童说:我是庙后杏花树的花精,特地现身在此,只是为了了结夙缘。书生便说:你们这些妖精主动和人相接,难道不是为了采阳气来修炼的吗?男童看欺骗不过,就说:有的是为了修炼,有的是为了夙缘,像我们这样就是有缘。说着手就又环住了书生的脖子,吐气若兰。谁知书生脸一板,说:你骗我。说完将那个男童推到干草席上,扬长而去。后来他到了城中才听说有不少考生与商人都死在那个破庙里。(停顿,深呼吸)讲完了。

  (桃夭吹灭自己面前的蜡烛。室内暗了一些。突然的沉默让人有些不舒服。蟋蟀的叫声忽然停了下来。崔夜雪忽然想起了天子和赵愁城的暧昧关系,不由得咧嘴笑出声来,引得桃夭怒目而视。七月如蒙大赦般松了一口气。)

  采薇:(面无表情)一点也不可怕。本年度最冷鬼故事奖。

  (桃夭刚想争辩,但就在这时,青衿扯了扯她的袖子。)

  青衿:(双目满是茫然不解,疑惑地问)好姐姐,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做夫妻,可以生小宝宝吗?

  (其余四人呆住了。一贯纯真的青衿,竟然无意中触发了如此重口味的问题!)

  青衿:(继续迷惑)要怎么做夫妻呢?两个人都打扮成新郎官的样子吗?桃夭姐?

  桃夭:(满脸通红,但还是逞英雄,道)这个做夫妻,不是那个做夫妻啦。

  青衿:(还是迷惑)那要怎么做夫妻呢?

  (四人沉默。一阵秋风,树叶飘落。头顶乌鸦飞过。啊。啊。)

  采薇:(咳嗽)青衿,不许故意引开话题。该你啦。

  ※※※

  与此同时。

  帷帐环绕,灯火明灭,闷热的空气里躁动着□的气息。

  沈未济向赵愁城的唇上吻去,艳丽的红唇仿佛要吐出幽蓝的火焰,碎玉似的细白牙齿用力啮咬着。沈的凤目紧闭,旁若无人,宛如热恋中的爱侣。跪拜在四周的死士全都低了头不敢观看。

  赵愁城一脸厌烦,手上猛地用力,就将沈未济一把推开。沈的身体很轻,谁知一推之后,赵愁城的额上竟冒出汗来,似乎用掉了全身的力气,只能勉强支撑在椅子上,与沈未济一个模样。

  沈未济的头颓然撞在椅背上,唇边沾着血——不是他的。他的手下见状就要一拥而上,但被沈未济的眼神制止了。

  赵愁城双唇紧闭,面色如纸,唯有一双眼睛寒气不减。

  "还想再推开我第二次么,"沈未济喘着气说,"就在刚才,我唇上软筋散的药性已经溶在你的血里了。一个时辰之内,休想离开这椅子半步。跟我走吧,忆容。"

  "我是赵愁城,不是花忆容。"赵愁城重申了自己的身份。

  "这有什么关系,"沈未济惨然一笑,嘴边的血变得更加凄艳,"我想要的只是你的身体罢了。"

  ※※※

  镜头切换回京洛版"怪谈协会"现场。

  青衿的故事。

  青衿:我似乎也没有什么故事好讲,就讲讲今天发生的一件事吧。白天的时候,我看见崔姑娘没有吃饭就被采薇关在了小黑屋里,心里很担心,就去厨房选几样点心。厨房的刘妈很热心,她说自己刚从亲戚那里办完丧事回来,带了点好吃的桃酥,让我一并捎过去吧。我想多多益善,就一起拿了。聊了好一阵,我才走出厨房,忽然听见刘妈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

  (七月倒吸了一口气。)

  青衿:我还是没有在意,沿着走廊走着,逗廊上的八哥说了一会儿话。等我刚离开八哥不久,就听见一个声音说,(停顿,换上一种阴恻恻的声调)"你能听见我吗?"

  (沉默。屋里只能听见蟋蟀的叫声。)

  青衿:(声音发颤)"我……在你的点心盒里。"

  (蟋蟀突然不叫了。屋里只能听见另外四个人吞咽口水的声音。)

  青衿:讲完了。

  (吹熄蜡烛。屋里比一开始暗了不少。)

  小崔:(如梦初醒)那些点心都被我吃了,确实挺好吃的。

  桃夭:(擦汗)你后面半句不是重点。

  采薇:(正色)青衿,你说的是实话吗?没晕倒?

  青衿:(点头)我当时没有在意,后来也什么都没有发生。可能是我……幻听了吧。

  七月:(脸上大变色)因为青衿被附身了!所以……

  采薇:(打断)七月,你又开始了。不许打岔,该你讲了。

  ※※※

  赵愁城的身体确实无法挽回地虚弱下去,只有眼睛里的寒气仍然不死心地盯着身边病弱的少年。

  帷帐里一片死寂,只有沈未济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突然,帷帐外闯进一个不速之客。他刚走近沈未济,就有十余柄刀剑将他拦下。随后那伙人认出不是敌人,才收了刀剑。

  那人连忙俯身在地,大声向沈未济禀报:

  "主上!事情有变,王师将万花楼包围了!"

  ※※※

  七月的故事很简短。

  七月:(低沉又恐慌的声调)我五岁的一天,发现家门口的地上落了一封信,是给一个叫李四的人的。(停顿,又开口)讲完了。(吹熄蜡烛。)

  桃夭&青衿&采薇&小崔:啥?

  七月:(睁大眼睛)很恐怖啊!

  (乌鸦又一次飞过:啊。啊。)

  采薇:桃夭刚才的奖取消,重新颁给七月。本年度最冷鬼故事得主——七月。

  七月:(委屈)这个比你们刚才讲的恐怖多了。李四是谁?那封信的内容又是什么?你们怎么都不问呢?

  桃夭:(无奈道)分明是送信的人不小心遗失了嘛。这有什么好恐怖的。

  七月:(摇头)不对不对。那是黄泉的信,是寄给我家一个叫李四的地缚灵的。那个李四长久以来一直在等黄泉寄这封信来,积怨日久,终于变成了地缚灵……

  小崔:(伸长舌头,翻白眼,双臂作左飘右飘幽灵乱舞状)我是灵……我是灵……我的信在哪里……七月!(突然切换为张牙舞爪模式)还我的信来!

  (七月扑到采薇肩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采薇:(小崔,不许胡闹。阿七,你别哭啦。起来吧。该我了。

  ※※※

  万花楼下,天色漆黑。

  披坚执锐的王师将这座小小建筑围了个水泄不通。

  天子依旧是一身便装,焦急地从左走到右,再从右走到左。赵愁城的书童阿蕖也焦急地跟在天子左右。楼里灯火荧荧,台上还在唱着,台下的听众也还算聚精会神,没有注意到门外的变化。为了保证天官长的安全,眼下只能等着里面的人出来,再逐一排查了。可是戏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唱好……

  "兵老爷,求您让一让!放条活路吧。"

  "不好意思,这位大婶,这里封锁了。"

  "求求您了!人都快死了,求求您。"

  戏楼后门口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天子快步走了过去,只见一个健壮的老妈子怀里抱着一个衣着明艳的美貌少年——是沈未济。他正剧烈地咯血,手中攥的白绢染得一片殷红,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爱。

  天子便问那里的兵士:"怎么回事?"

  "回陛下,这是这里的小旦,突然病情转重,这位大婶一定要带他去看郎中,您看……"

  "只有这两个人么?"天子左右看了看。

  "回陛下,只有这两个人。"兵士说。

  "您是当朝天子?"那个健壮的女人眼睛一亮,登时抱着少年就要跪下去,"这位兵老爷不通事理,可是您要做主啊,您看他……"

  天子只觉得聒噪,摆了摆手,说:"让他们去吧。"

  "谢天子恩典!"

  那个女人抱着少年走了。就在他们和天子擦肩而过的时候,年轻的天子感到一阵危险的气息。他抬起头,恰看见朦朦夜色中沈未济伏在老妈子的肩头,染血的白手绢掩着口鼻,只露着一双美目盯着自己。

  冰凉,湿滑,有毒——像一条漂亮的蛇。

  年轻的天子心头第一次出现了悔意。

  ※※※

  怪谈协会的现场还剩下两支蜡烛。

  采薇的故事开始了。

  采薇:(低头和赵愁城一样低沉而冰冷的声调)那是在十年前,我八岁的时候。正是秋时的长安城外,渭水边上,一片衰草斜阳。我穿着冰蚕软甲,手握鱼肠短剑。那时候父母兄弟全都死了。软甲是从母亲的尸体上剥下来的,短剑则是我好容易敲断了哥哥僵硬的手指才拿到手。我当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才好,就这样在城下徘徊着要不要进城。

  (三个丫鬟都听呆了,脸色骤白。崔夜雪昏昏欲睡。)

  采薇:最后我决定还是进城。(抬头)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那三个小姑娘都把摇成了拨浪鼓。崔夜雪却不停把头一点,一点——快睡着了。)

  采薇:我在水边看见了一块坟。

  (倒抽凉气的声音。)

  采薇:坟前插的那块木头上刻着我的名字。我还以为看错了,刚要定睛再看,左眼就突然变成了夕阳那样的红色,右眼看去还是我的名字。我不敢再看,就一路跑进了城门。就这样。

  (采薇吹熄了蜡烛,屋里仅剩下一支蜡烛,寒气入骨。七月停止了哭泣——也许是吓傻了,和青衿两人紧紧偎依在一起。只有崔夜雪已经困得趴到桌上起不来了。)

  桃夭:(饶有兴味地玩弄着自己的发梢)采薇,你究竟来这里以前是做什么的?

  采薇:(微笑,不回答桃夭,转向崔夜雪)该你了。

  小崔:(猛然抬头,如梦方醒)什么?

  ※※※

  天子守在楼口忧心如焚,忽然听见楼里人声喧哗,桌椅乱响,一片人惊马叫,鸡飞狗跳之势。

  "着火了!快逃啊!"

  天子听见脸色大变,他抬头向上望去,只见一片澄明月色之下,万花楼的顶楼正冒出滚滚浓烟。

  ——这必定是犯人的诡计。这样一来,他们就能趁乱脱身,而王师的封锁就什么用都没有了。

  哭闹满耳。大批的人流涌向门口。"怎么办?"阿蕖只担心主人安危,都快哭出来了。

  天子一咬牙:"封锁解除!灭火!"

  封锁瞬间解除了,人流从万花楼八个方向的八扇门涌出。一部分王师的军队从水井引来了水。"灭火大概需要多久?"天子抓住一个士兵问着,两眼还在人群中寻找赵愁城的踪迹。

  "照眼下情况看,起火的是上层,只能等里面的人先撤完……"

  天子不等他说完,就劈手将身边侍卫的宝剑从鞘中抽出来,逆着人流就向里冲去。人群见到人提着剑冲上来,纷纷退避,不一会儿就让开一条通道。书童阿蕖紧随天子身后。

  "陛下!"侍卫大喊着要追上去,奈何人流又迅速汇聚在一起,再也不能挤进。

  根据"火海定律",主角无论受多少伤,都会从火海中奇迹般脱出的。那天官长的获救就是板上钉钉,绝无疑问啦。但是崔夜雪呢?她讲了怎样一个怪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赵六刚要拍黑板擦,被看官甲乙丙丁拖下台一阵暴打。)


君臣·崔夜雪的怪谈
作者有话要说:我……我无耻地把一章切开了。
  小径芳园携手时,当初不合种相思。
  短箫重按莺啼序,彩袖新歌鹊踏枝。
  蜀道峥嵘明月老,楚江寥落碧云迟。
  侯门子弟多欢笑,如此情怀独自知。


  ※※※

  话说,《京洛八卦周刊》特约记者曾于天官长获救以后,特别拜访天官长府邸,采访赵愁城失去初吻后的想法。没想到赵大人表现出了极度的不配合。当记者好心好意发问"有没有与沈未济继续发展JQ的可能",却遭到突然从里屋冲出的桃夭大姐的绣鞋痛打,与关门放旺财的待遇。采访一事只好不了了之。这是后话。

  书接上回。请导播将镜头切回怪谈协会京洛版的现场。

  崔夜雪揉揉眼睛,环顾四周,发现地上的蜡烛五支里灭了四支,大惊失色:"你们都讲过了?"

  "你还真能睡啊。"桃夭不耐烦地扬了扬手,"就等你啦。"

  崔夜雪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过一次忆。是病都会有后遗症,而崔夜雪的后遗症之一就是她连半句稍微像样的鬼故事都讲不出。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附和了桃夭她们的怪谈注意呢。

  但没有办法,四个人齐齐盯住她,她已经是骑虎难下。她咬着嘴唇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突然福至心灵:"啊,有了!"

  看着三个人充满疑惑的眼神,她才闭目片刻,之后猛地睁开,一本正经地说:"这房子的地下,藏着一具天子他老人家深爱的尸体!"

  屋子里一下变得异常安静,之后爆发出哈哈笑声,数桃夭笑得最为花枝乱颤,坐都坐不稳了,不得不趴在青衿的肩膀上。

  崔夜雪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七月,心想,起码被害妄想症患者的脸上会出现一点阴云吧。谁知道七月竟然对着她莞尔一笑:"姐姐,你在说笑吧?"

  "才没有!我就是在那儿看见天子和你们赵大人的。"

  "哎,讲不出来就讲不出来啦,干嘛自己编呢。对这个院子我们比你熟多啦。"桃夭脸上现出不屑之色。

  "这是真的!"崔夜雪急了,"而且,等到过了一会儿我再看的时候,那个女尸不见了!"

  "算了算了。"采薇出来主持公道,"她刚失忆,我们不要强迫她了。"

  崔夜雪咬了咬嘴唇,心中更觉得这件事不寻常。但她又不好意思多争辩,只能气鼓鼓地将最后一支蜡烛吹熄。

  突然降临的黑暗让五个姑娘都呆住了。她们谁都没有动,屏息坐在那儿,心中有点微微的惧怕。乳白的月光从窗口斜斜地映在地面。

  "赵大人还是没回来呢。"青衿忽然冒出了一句。

  话说回来,除了行为举止有一点娘娘腔以外,赵大人看上去还算比较规矩——难道这样一个人也耍小孩子脾气,翘家了?

  这时,采薇冷不丁问了一句:

  "桃夭,白天的时候,你是不是惹着他了?"

  那三个人一听,齐刷刷地将脸朝着桃夭。

  "才没有!我、我惹他干嘛?我还不高兴呢,明明是他惹了我!"

  桃夭的声音明显和平时相比有些慌张。

  谁知桃夭的话刚说完,突然,一个黑魆魆的影子扑棱棱从窗外掠过!

  "鬼!"桃夭尖叫了出来。

  "是乌鸦……吧。"青衿的声音有些颤。

  屋里方才还嘻嘻哈哈的,此时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

  采薇一言不发,忽地起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莹绿的匕首,步履警惕地移到窗下,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不是说如果点蜡烛的话,吹完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吗。"七月如梦初醒般冒出一句。

  "到底是谁的'好'主意要点蜡烛啊!"

  "她!"

  几只手同时指向崔夜雪。崔夜雪只好一边赔笑一边摸着脑袋:"不知不觉就……"

  采薇已经小步走到了门口。她尝试着把门闩放了下来,听见"咔嘣"一声响,屋里的四个丫头都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采薇刚打开一条门缝,就"呼"地一阵强风将她吹得连退三步。"小心!"采薇向屋里大叫。

  阴风在屋里乱撞,窗户震动得咔咔乱响,墙上的文墨字画被撕裂了,瓷器也像被故意撞倒似的,摔了个粉碎。门大开着,外面月亮明明很亮,但屋里却比刚才更为漆黑。

  "啊——鬼啊——"

  "来人啊——"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深夜讲鬼故事的时候,就算突然大停电,也宁可开手电筒、应急灯,千万不要把蜡烛点了又吹。

  ※※※

  "愁城!"

  楼里的群众已经疏散得差不多了。天子高呼着天官长的名字,毫无阻碍地冲上楼梯。那是最上一层,也是起火的那层。如果在那里还找不到赵愁城的影子的话,对天子来说,那真是无法可想。当然,对我们读者来说也是——小赵可是主角啊。

  楼梯的尽头是一片火海。成百上千的灯盏碰翻得满地都是,被风鼓动着的丝质帷帐熊熊燃烧着。天子的面前,是一道巨大的火墙。

  "陛下!您……"紧追在后面的阿蕖不由得担心起一国之主的安危了。

  谁知天子毫不犹豫地挥剑斩断眼前燃烧的帷帐,一个箭步冲进火场。

  "陛下!"阿蕖大叫着,刚想跟进去,面前突然落下一张燃烧的绸幕。火焰差点窜到他的脸上。

  天子被滚滚浓烟呛得不住咳嗽,眼睛被熏得流出了泪水。以袖掩住口鼻,他看见前面一把椅子上正倒着一个人——"愁城!"

  那人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天子这才注意到他衣衫凌乱,衣带断裂在地,锁骨与肩头裸
露着,一脸疲惫。那人正是天官长,只是眼睛里锐利的光消失了。看清来的人是谁后,他的手连忙抓住自己的衣领,使外袍不致松开,断断续续道:"恕臣……不能行礼。"

  天子粗暴地一把将他从椅子里拖起,又仿佛夹包裹那样夹在胳膊下,二话不说,三步并作两步向楼梯冲去。

  此时的天子,脑海里只有两个字,逃命。一个字,跑。

  身后,椽子正接二连三拥抱着火苗坠落。天子毅然决然地向楼下冲去,连衣袍被火燎焦了也在所不惜。

  跑!

  楼梯板断裂,天子紧抱着怀中的少年纵身一跃……

  得救了。

  刚踏上楼外的平地,万花楼顶楼的火焰就从窗口一冲而出,将夜空照的明如白昼。倘若再晚一步,两人都会葬身火海。

  天子第一件事是将怀里的少年安放在地上。侍卫用竹筒送来了水,他亲自接过,送到少年的唇边。赵愁城刚喝了一口,呛住了,勉强咳嗽了一阵,才说:"臣知道陛下会来,臣昨晚夜观星象……"

  谁知天子一听,脸上的担忧瞬间消失,变得气恼万分,就差窜出火苗来了:

  "知道你还到这里来?"

  "臣是为了调查……"

  "调查你个头!"天子满脸怒火,"你不肯为了君主爱惜自己的生命,就是不忠!害的君主身处险境,更是不忠!若不是你,我呆在王座上有什么意思?答应我的事,不准忘记!"

  说道最后两句话时,天子的语声竟然有些哽咽了。

  一边守候着的阿蕖听得眼睛都直了。天子和咱家爷……是什么关系?他再望向爷,原本以为爷脸上会出现惊诧的神情,谁知道,平日里冷面冷心的爷竟然异常温柔乖顺地闭了一下眼睛表示应允,简直就和天子怀里的一只小羊羔没有两样。

  天哪。阿蕖望天长叹。难道我在天官长的府邸里憋了没几天,外面的世界已经"天下大同"了?亲爹啊,亲娘啊,我落伍啦!

  ※※※

  继天官长那边的BL剧情后,我们重新切回京洛怪谈协会现场。这里已经出现了灵异事件,三个丫鬟吓成了土人木偶,一个丫鬟手握利刃,面对着无形的敌方,不知如何下手。只有崔夜雪一脸迷糊。或许真的是太困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着三个丫鬟慌张的样子,以及采薇脸上的擦伤,不知不觉就撮起两个手指移向唇边……

  屋里传来一声嘹亮悦耳的长啸,宛如鹤唳。

  伴随着啸声,一股迅疾的清新之气突然从屋里冲出。就像秋风扫落叶一般,那股气流挟带着一团黑影,从敞开的门口飞出了屋子。

  如水的月光将室内照的通明。

  崔夜雪长吁一声,将手放下。那四个丫鬟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久久地。

  "好……厉害。"青衿用崇拜的眼光仰望着崔夜雪,完全忘了这险境就是眼前这人引起的,现在不过是瞎猫抓了死耗子,恰好收拾了烂摊而已。

  "喂,"桃夭皱起眉来,"你失忆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崔夜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不知不觉就……"

  七月突然说:"因为她是女巫啊!"

  "有这个职业吗?"崔夜雪好奇地看着七月。七月一本正经地点着头:"有啊。不然,鬼怪那么多,又那么凶恶,常年下来,人类会没有地方住的。崔姑娘,你是这个世界的英雄!"

  我们的迷糊女主角一下子摇身一变,成了动作片中的英雄主角。崔夜雪脑补画面:自己登上京城的最高点金鸡独立,众人纷纷为她抛洒鲜花:"崔夜雪,英雄!崔夜雪,英雄!"

  桃夭打了个哈欠:"我要去睡了。"

  "我也去。"青衿小声附和着,又用崇敬的眼光望着崔夜雪,"崔姑娘不睡吗?"

  崔夜雪完全没听见,继续沉浸在幻想中,眼前有一捧又一捧的鲜花抛来抛去。

  采薇看着崔夜雪的表情,摇了摇头,转而又看了看门外的月影,"夜很深了,我去找赵大人。七月,你和我一起。今晚有点不寻常,桃夭,青衿,你们挤挤一起睡吧,"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转向崔夜雪,换上冷得带冰碴子的语调,简直是赵愁城的翻版,"崔姑娘也睡吗?"

  崔夜雪打了个激灵,清醒了。采薇又重复了一遍,她点了点头。采薇便拉着七月出了门。

  "她们俩没问题么?"崔夜雪担忧地看着她们的背影,问屋里剩下的两个丫鬟。

  "不用担心,"桃夭已经爬上了赵愁城睡的高广大床,"你听了采薇的故事,还会怕她有什么危险?"

  (青衿:睡赵大人的床是不对的!桃夭:采薇让我们挤一起,眼下只有这个床够大啦!)

  "我没听见啊。"崔夜雪吐了一下舌头,"七月她……没问题吗?"

  "放心吧,崔姐姐,"青衿甜甜地微笑了,"别看她有时神神叨叨,凡是和药相关的,花药、草药、毒药、炸药、蒙汗药,她都有一套呢。"

  崔夜雪一惊:还真没看出来。这几个丫鬟到底是何方神圣?如此狗血的剧情,我到底是失忆了还是穿越了?

  ※※※

  宁静的卧室,月光如雪。

  "桃夭姐。"床上的一段传出青衿的声音。

  夹在两个人中间的桃夭已经很困了,有点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两个男的,究竟要怎么做夫妻呢?"

  原来青衿翻来覆去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被折磨得无法入睡。真是个心里藏不住东西的小丫头。桃夭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支吾了半天,脸一红,说:"不讲了,睡觉!"

  青衿只好乖乖闭上了眼睛。

  崔夜雪,我们的女主角,怪谈弄不醒她,却被两个小丫鬟的私语引起了精神。她在月夜里干瞪着眼睛,听着蟋蟀有节奏的叫声,眼睑的沉重感竟然消失了。这可让她发了愁,可是越愁就越有精神。她又不敢乱动,生怕打搅了另外两个姑娘。她忽然觉得这么仰面躺着背部有点酸,可是三人盖的是一条被子,她翻个身,必然会弄醒右边那两位。

  翻身,还是不翻,这是一个问题。不知她到底为了这个问题纠结了多久。总之,直到听见宅院偏门那里有动静,她这一内心挣扎才告一段落。也许是采薇她们回来了吧,她想,不知道有没有找到那个姓赵的。

  她听见脚步声向卧室这边来,心中一动,扭脖子看自己右边躺着的那两个姑娘,似乎已经和周公周婆打麻将去了。

  屋外的走廊上有低低的人声。三个人影,印在了明月斜映的窗上。

  "大人,她们在您卧室,您还是去书房歇着吧?七月再给你号一下脉?"

  是采薇的声音。崔夜雪一听,就知道她们把赵愁城找了回来。需要七月诊脉,难道他……酒喝多了?

  "有劳二位。我现在不要紧了。你们去休息吧。"

  果然是那个姓赵的声音,不过听上去虽然有点有气无力,但也不像醉话。崔夜雪想着。

  那三人在廊上散了。七月与采薇在隔间睡下,不一会儿就听见了她们平匀的呼吸声。偌大一个卧室,崔夜雪抬头望天,心中感慨:众人皆睡我独醒啊!这感觉真不好受,难怪屈原老爷子要投江,现在我总算是懂了。可是这么瞪下去显然不是办法,还是起来散散心吧。打定主意,她披上外衣,胡乱系了带子,悄悄地开了门,沿着长廊蹑手蹑脚地走着。

  真是好月色。如果不是失眠,或许就看不到了吧。崔夜雪的心中忽然有些庆幸。她忽然想起上次误打误撞走到的那个奇花异草,曲径通幽的所在,觉得那里于这月夜很是相称。这么想着,她就蹑手蹑脚地凭着记忆,以那个小花园为目的,迈起步来。

  或许真的是走了狗屎运,她这个迷糊脱线之王,竟然毫无意外地,又一次,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为什么说是走了狗屎运呢?因为这个地方虽然完全陌生,居然也是一派静谧美景。明月清风,天空地净,小楼连苑,中有佳池。可惜的是明月已西,不能映在池中供人赏玩。否则天上一轮皓月,池中粼粼月影,倒是别有一分闲趣。

  忽然,竹影斑驳之处传来呜呜咽咽的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是谁?崔夜雪循着箫声望去,不由得大为惊艳。

  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影。虽然离得远,瞧不清容貌,但只看她头上的一髻青螺与纤长脖颈,便足以让崔夜雪烦心顿解,万虑齐除了。宁静玄想与艳羡之情,就像两股汇流在一起的泉水,从崔夜雪的心中流淌了出来。

  她同时也纳罕:天官长的府里,还有她不曾见过的大丫鬟么?

  不对,少女的风姿,比起平日所见的四个漂亮丫鬟更为矜贵。难道那个姓赵的已经娶妻,被他冷落此间,长夜无眠,只能吹箫解闷?

  嫁给一个和天子暧昧不清的冰块脸娘娘腔,真是屈杀她了。一曲箫竟。崔夜雪不禁长叹了一声。刚刚叹完,她就听到一个大煞风景的声音:

  "出来吧。"

  糟了,这声音,难道我来的时候被那个姓赵的跟踪了?


喜鹊·这算哪门子事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今天看见一个眼镜伪娘照片儿,那脸那眼神,绝对是二次元的。我……我被萌翻了。
  附带哭着说一句:看文的亲们按个爪吧,砖也好,花也好,长夜漫漫,独自码文,我很寂寞啊。
书接上回。话说崔夜雪擒了鬼影,夜晚失眠,游手好闲地出来溜达,刚在一个月白风清之夜发现美女,就被天官长的声音惊了个魂飞魄散。崔夜雪心虚,不敢东张西望,只能低头僵在原地。

  远处的美人动了动。崔夜雪忽然觉得有什么温柔似水的东西流淌到身上来,不禁抬起头,恰与美人的目光相遇。对,就是这目光。四目相对,崔夜雪觉得自己忽地变得很轻,就要融化在这目光里了……可惜现在不是着迷的时候。那个姓赵的呢?

  她还没来得及寻找,就听见月下的美人朱唇微启:

  "不睡么?"

  倘若崔夜雪是个近视眼,并且这个时代已经有了眼镜这种东西,那么,崔夜雪这时的状态就可以用"大跌眼镜"来描述了。眼前这个美人的声音除了稍微温柔一些之外,竟然和姓赵的一模一样!容貌也是……难道她是赵愁城的姐妹?

  不对,那家伙是……

  她这才想起那次在书房衣箱里看见的女装。

  可是不知为何,此时的崔夜雪心中对"异装癖"这个词并没有过去那样特别强烈的抵触情绪。如此良夜,她看着眼前这个温柔矜贵宛如大家闺秀的人,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大概这才是那个天官长更真实的样子吧。

  ——也许这世界上真的有人投错了胎呢。

  两人默然对视了许久。是那个美人先将目光低了下来:

  "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

  "没有。"

  崔夜雪不等他说完,就抢先表了态。怜香惜玉的热烈情感在我们迷糊脱线之王的胸中熊熊燃烧着。决不允许美人的自尊因为自己的个人爱好受到一点伤害,决不允许!(喂喂。)

  "这样就好。"小赵微微低头,重新握起紧了手里的短箫,"还想听么。"

  看他说话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为自己这样装束打扮出现在别人面前而感到羞惭。

  "想。"顿了一顿,"我坐在你边上好不好?"之后换上一副可怜相,"我站累了。"

  见美人点了一下头,小崔就也在竹影深处的石椅上坐下,恰与美人并肩,作侧耳聆听状。

  谁知,小赵犹豫良久,忽然将短箫向衣袖里一藏,"算了,不吹了。"他说,"看见你,我就什么也吹不出来。"

  崔夜雪气急:"你……"

  "我累了。"一双凤目微微低垂,吐气若兰。

  崔夜雪便不好意思再发作:"为什么不睡。"

  "睡不着。"

  小崔一愣:竟然和我一样失眠了?被剥夺失眠独享权,她心里有点不爽,说:

  "今天你去哪里啦,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还害得七月担心了半天,以为你被车给轧了。还是桃夭姐说的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就知道一天到晚在外面胡混。"

  她原本以为天官长听了会玉颜震怒,谁知他脸色一点变化都没有。感到空前无趣的小崔只好重新换了个话题:

  "你不在的时候,我吹了声口哨,结果竟然飞出了奇怪的东西,把一个黑影给打退了。你知道我失忆前是做什么的么?七月说我是女巫。"

  "我们以前没有见过面。"

  天官长的态度比她想象中冷淡不少。崔夜雪哦了一声,两人又陷入沉默。

  "你今天怎么啦?怎么精神那么差,跟变了个人似的?"小崔忍不住向小赵抱怨道。

  "你失忆以前也这样话多么?"小赵盯着她反问。

  小崔分外委屈。她本来是想表示一下关怀,没想到竟然被人拆穿了自己的话唠本质,心里一急,眼泪竟然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真是太丢人了。她心里暗自咒骂着。

  谁知小赵见状,居然将头转到一边不看小崔,低声道:"对不起。"

  这个冰块脸竟然低头道歉了?果然异装癖一穿女人衣服,性格就会可爱得多么?崔夜雪脸上立刻小雨转晴,眼睛里又多了笑意:"你来这里做什么?受委屈啦?"

  "我来看星星。"美人的声音又变回天官长的冷冰冰。

  小崔抬起头向天上望去,只见月明千里,一颗星星都不剩。

  "按照前几天的轨迹,荧惑今天应该走到了这里。"天官长抬手向空中一指,又将手臂落下,仿佛触动了伤心事,又变回一开始幽怨美人的模样:"不。这……应该是史官他们的事情。果然做史官才最适合我。"

  崔夜雪听得一头雾水。三句话不投机,并肩坐着的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崔夜雪郁闷地低了头。

  "我还是吹一曲给你听吧。"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变得淡凉如水。崔夜雪忍不住向他脸上看去,只见天官长将脸偏向一侧,微微低着头,仿佛有些拘束,却又和青衿的青涩内向截然不同。她自己也说不好二者的区别在哪里。

  倘若天官长是个女儿身……

  倘若天官长是个女儿身……

  倘若天官长是个女儿身,那他就做不成天官长了。

  想到这里,崔夜雪不禁喟然长叹。

  赵愁城见状,将刚拿出来的短箫又放回袖内:"不好么?那算了。"

  "不,请吹吧。"

  崔夜雪的目光郑重而诚恳。赵愁城便重新拿起了短箫。

  箫声徐徐,犹如一缕缥缈青烟,从箫管中袅袅升起,百转不绝。

  崔夜雪凝视着眼前这个不知是凤是凰的红妆少年,看着他专注肃穆的眼神与略显单薄的身板,心中忽然有些莫名的亲切与酸楚。

  就在这莫名的亲切与酸楚中,她的双眼渐渐朦胧了。而那轮难得的好月,也渐渐向西楼的后面隐去。

  ※※※

  这件事的第二天,崔夜雪是被庭院里的喜鹊吱吱喳喳给吵醒的。起身一看,身上搭着一条薄毯子,上面落满了鸟粪。她一想到这毯子可能是昨夜小赵亲手放上去的,心中就有些微妙的温暖与恼火。此时的崔夜雪,还没有意识到喜鹊的鸣叫与一毯子的鸟粪究竟是怎样的预兆。她只觉得那些鸟叫得她心烦,索性脱下一只鞋子向树上乱喳喳的喜鹊"嗖"地扔了过去。

  扔偏了。而且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没打着鸟,自己的鞋也卡在树上下不来。如果不是顾及淑女形象,小崔早就对着鸟儿们开骂了。鞋子卡着的那个高度她根本够不着,索性牙一咬,心一横,脱下另一只鞋,"嗖"地又扔。

  结果当然如我们读者想象的一样狗血——那只鞋也卡在了树上。

  小崔怒火中烧,站在石椅上一手卡腰一手指树就骂开了:"你这死鸟……"

  谁知道就在此时月亮门里走进来一个人,正是青衿。小崔傻站在高处,躲避不及。看着青衿愕然的表情,她只好在心中内牛满面地忍受自己的淑女形象四分五裂的现实。

  "崔姐姐……你身体不舒服吗?"青衿怯怯地问。

  小崔支支吾吾半天,面红耳赤。

  "是不是这棵树上……有鬼怪?"青衿连忙用袖子捂住嘴,一副害怕的表情。

  哈?小崔愣了一下,想起昨晚的事情,立刻就明白了,索性就来了个顺杆爬:"不错,这棵树中了邪,驱邪的办法,就是在大清早站在高处用鞋子打它。可惜邪气太重,两只鞋都没把它打走,正念咒呢。"说完,崔夜雪还有点自鸣得意。

  青衿马上低了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干扰了崔姐姐的工作……我,我错了……"眼睛里饱含歉意的泪光闪烁。这下闹得小崔良心发现,带着负罪感开了口——"其实……"

  她刚想说出真相安慰青衿,谁知道青衿猛地抬起头来,一脸郑重地说:

  "请把我的鞋子也用上吧!"

  还没等小崔申辩,她已经毅然决然地脱了鞋,登上石椅,将手里的鞋奋力向树上掷去。当然,也毫无疑问地全灭了。

  小崔欲哭无泪:本来我还指望来个人帮我找双鞋穿,现在你把鞋扔了,我们俩要指望谁呢。但碍于面子不好开口,只好忍着哭腔,说:"好妹妹,你真聪明。"

  青衿低头:"姐姐过奖了。"忽然,她又抬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小崔:"对了,我们怎么下去呢?"

  一阵秋风,二人石化。

  而鞋子事件的最后解决,多亏路过的桃夭大姐。桃夭大姐从地上拣起四个石块,凝神静气,石块一抛,额前的发丝潇洒地随风扬起。只见电光火石之间,四只鞋同时落地。

  石椅上示众般站着的两人目瞪口呆。许久,崔夜雪才说:"桃夭大姐,你太屈才了!"

  桃夭掸了掸袖上并不存在的土,潇洒地抬头一甩乱发:"雕虫小技,二位见笑了。江湖上号称'弹指落花'的陶夭便是区区。"

  但直到这个时侯,我们的女主角崔夜雪还是没注意到喜鹊预兆的含义,更没想到,已经步步逼近的一场狗血的暴风骤雨,将会对她接下来的人生带来怎样至关重要的影响。

  ※※※

  而与这场暴风骤雨相关的重要人士,毫无疑问,我们的另一位主角赵愁城。此时他已经下了早朝,回到府中。刚迈进后院,桃夭就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甜声问:"大人今天不去衙门里么?"

  "天子批给我一个半月的假期。"

  说的分明是难得的喜事,可他语气里却听不到一点喜悦之情。桃夭想说点什么,但看着天官长大人那张令人捉摸不透的冰块脸,只好乖乖闭了嘴,转身吩咐小丫鬟预备早饭。

  谁知一脸阴郁的天官长忽然插了一句:

  "桃夭,你和她们也一起来吃吧,还有小崔姑娘。"

  ※※※

  赵大人特别恩准大家和他一桌吃饭,本来应该热闹一些,但事实恰恰相反,竟然变得异常沉闷。犹如天官长赵愁城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追悼会一般。作为主人的赵愁城似乎全然没有食欲,从头到尾根本没有动筷。而四个大丫鬟只好跟着全都低眉敛目作默哀状。只有崔夜雪这个不怕死的一双筷子满桌夹菜,仿佛压在五指山下几百年水米未进的齐天大圣,又像景阳冈武二郎打死的吊睛白额大虎的幽灵。

  崔夜雪也没有神经大条到连这种异常都觉察不到的地步,只是她想,反正菜都摆上来了,大家不吃就要浪费。虽说自己莫名其妙地进入了乌衣门第,但必要的节俭美德还是要保持的。当然,吃饭的间隙她也会乖巧伶俐地抬一下头看看对面小赵脸上的阴晴变化。

  她注意到小赵身上的衣服还没有换,依然是一身官服。或许这就是造成他表情凝重的罪魁祸首。她想起昨晚月色下的弄箫美人,何等温婉灵秀,令人有高蹈出尘之想——大概今后他再解决自己个人癖好的时候就要另选别地,自己就再也见不到这位天官长旷古绝今的美女形象。这么想着,崔夜雪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九香酱肉馒头,摇头幽幽一叹,感慨叹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赵大人脸上已经逼近零下二百七十三的绝对零度,可是崔夜雪的思绪却已经飘向了昨晚月白风清的永恒之夜,浑然不觉。

  四个丫鬟全都用眼角余光示意崔夜雪,但崔夜雪竟然看着赵大人的脸,冒出一两声傻笑。四人只好摇头叹气。

  崔夜雪端起桌上的银耳莲子羹,稍稍品了一勺,心中不禁感慨:真是好羹,不愧是上卿府上的食馔,干脆一辈子都不要恢复记忆,就这么赖在赵府上得了……

  这么想着,她端起碗,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就在这时,冰块脸的赵大人开口了:

  "崔姑娘。"

  她放下碗,嘴里还含着一口银耳羹未咽,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赵大人。桌上的四个丫鬟也将目光分别投向他们二人。

  接着——预兆应验了。

  多年以后,小崔一直记得这个早晨,小赵坐在她对面,妩媚的兰花指轻轻按着眉梢,一双冰封湖泊般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她,而那因为过度憔悴而苍白的嘴唇吐出五个对她至关重要的字——

  "我们成亲吧。"

  崔夜雪的大脑里几十亿的数据瞬间归零。

  啊呀呀,这真是出乎意料的剧情发展!那么,小赵到底为什么要向小崔求婚呢?小崔对小赵的求婚又要作何反应呢?敬请期待下回分解!(拿起惊堂木)啪!


闪婚·从BG到GL?
  话说女主角小崔这天早上刚被喜鹊吵醒,吃早饭的时候就碰上了小赵的求婚。只见小赵摸摸袖管,从里面抽出一轴圣旨,说:"把羹喝了,商量一下婚礼的事情。"

  小赵的声音冷冰冰的,全然不似新郎官的口吻。

  小崔赶忙咽了嘴里的食物,满面羞红,道:"这也太突然了吧!谁要嫁给你啊!"

  "你要抗旨?"小赵右眉毛一抬,目光凛冽。

  这是小崔失忆以来第一次看见圣旨,并且,极有可能是此生第一次看见圣旨,而这圣旨竟然是和她自己的婚姻大事有关,一时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结结巴巴道:"至少要弄、弄清我的身、身世。"

  "你的身世天子已经着手调查了。嫁给我也不会辱没了你……"

  "胡说!"小崔将手里的碗"铿"地向桌上一放,两眼含泪,"你……你们两个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一丘之貉!仗着自己有点地位,四处搜罗民女,碰见不知父母是谁的就掳掠到身边来,宁死不从的就杀掉做成冰尸给天子玩弄……"

  事实上崔夜雪有口无心,虽然说了这么多话,自己却并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但这些话却导致旁边七月的被害妄想症发作,竟然"呜"地哭了出来。

  赵大人并不理会小崔,转而道:"采薇。"

  小崔一听他叫采薇,登时心就凉了半截。

  "在。"采薇起身,低头抱拳。

  "牢牢看住她。"

  这下惨了,又要被关小黑屋……崔夜雪心有余悸。

  "放在旱井里怎么样?"采薇严肃发问。

  崔夜雪一听眼睛都直了:天官长的府邸里还有这种东西?没想到这个天官长看上去年纪轻轻,竟然如此心狠手辣,一口旱井,不知冤死了多少如花少女的生命!天哪,若干年以后,《京洛八卦周刊》登出专题报道,诸如《一代少年天官长的多面人生》,或者《震惊!美少年天官长竟是色海狂魔》,我崔夜雪肯定会被起一个"受害人小雪"这样愚蠢的名字,用一些"冰清玉洁"的恶俗形容词。要知道京城里大街上号称冰清玉洁名叫小雪的暗娼一抓一大把,不知多少猥琐男会抱着那篇专题想入非非。可怜我崔夜雪,花样年华,就要葬身旱井,终日与青苔白骨为伴……

  "那也不必,别让她跑了就是。"

  于是,昨晚小赵好不容易建立在小崔心中的好感,才一炷香的工夫,就蒸发得踪影全无。

  ※※※

  你说这是天子为了掩人耳目,掩盖他和天官长的JQ?错!天子是为了报复。这天早上上朝的时候,赵愁城好死不死的又将大婚一事强行纳入了早朝议程,一班老臣们倒是出人意料地对这个年轻人的提议表示赞同。天子一怒之下,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给我先结个婚看看,就和上次那个女的,结婚!"

  老臣们听得一头雾水:难道他们年轻人观念开放,竟然同居不结婚?质疑的目光、八卦的眼神,纷纷投到天官长身上。

  这就是赵愁城手里的圣旨与一个半月假期的来历。

  圣意难违,骑虎难下,赵愁城只能应允下来。通知完崔夜雪,他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面翻黄历,选日子,照着"朝廷文武百官通讯录"写请帖去了。

  "砰!"

  书房门被撞开,赵愁城只好停笔,抬头看见崔夜雪。她正一手撑着门框喘着气,怒气冲冲地说:"我……我才不要结婚!"

  "可以结了再离。"赵愁城左手举着一张纸,"休书我都起草好了。"

  "不行!被休出去的人,还有谁会娶呀!"崔夜雪眼泪汪汪,"你去和天子他老人家求求情……"

  "君无戏言。以后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帮你解决。"赵愁城的语气不容争辩。

  采薇已经追了过来,向崔夜雪一抱拳:"夫人,跟我回去吧。"

  "不许叫我夫人。我还没结婚呢!"崔夜雪一甩袖子走了,采薇将书房门重新阖上。

  赵愁城摇了摇头,继续运笔如飞地填写着手里的一叠请帖。

  ※※※

  转眼就到了众人口中大喜的日子。喜宴由朝廷主办,京中有名的醉仙楼承办,《京洛八卦周刊》全程跟踪报道。由于是天子买单,百官都被邀请,偌大的天官长府邸挤了个水泄不通。

  因为事先请帖上写了是天子赐婚,所以不仅《京洛八卦周刊》,其余各家媒体的狗仔队也骑着京巴、藏獒、哈士奇、吉娃娃,长江后浪推前浪般纷沓而至。这其中有一多半人搞不到请帖,进不了大门,于是焉,冲撞大门警卫的,叠罗汉爬墙头的,托关系和府中老妈子里应外合的,各种歪门邪道,无所不用其极。张三夫人穿了哪位邯郸设计师设计的衣服,李四夫人是不是又成了走光之王,第二天就纷纷成了众花边小报的头条。

  此外,还有姑苏城的评弹师父,幽州府的大鼓师父,瑞云班的男戏子,宝月班的女戏子,凡是京城里有点名气的,都一一请了来为喜宴现场助兴。再此外,还有还有跳大神的,推四柱的,掐八字的,看风水的,兜售水果饮料的,叫卖回鹘羊肉串儿的,拣汽水瓶儿的,顺手牵羊的,三教九流,把天官长府邸前面的大街搞的一派熙熙和乐,欣欣向荣,鸡飞狗跳,车水马龙。

  "恭喜恭喜!""白头偕老!""早生贵子!"不明真相的群众祝愿着。也有不少送贺联的。赵愁城彬彬有礼地对他们一一应答,而崔夜雪始终在一边苦着脸。

  采薇是伴娘,袖子里揣着短剑,随时都有挥出去的可能。为了自身安全,崔夜雪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万念俱灰地和赵愁城拜堂。

  坐在堂上的人当然不可能是小崔的父母,也不是小赵的,而是天子本人。

  他看着面前这对新人向自己跪拜,得意之余却很苦涩——他其实有些后悔了。他想:反正是要挫他我行我素的锐气,倒不如在自己的妹妹中挑一个年纪和天官长相仿的,也不算辱没了天官长的前程。而今这位新娘只是个百官都没有听说过的平凡民女,这要赵愁城怎样在百官面前抬起头来?赵愁城啊赵愁城,你也真是,到了为自己据理力争的时候了,为什么不劝我三思呢。

  天子看着崔夜雪。那个姑娘……也真的苦了她了。他长长叹了口气。

  但是,下面拜着的崔夜雪才不管天子心中怎么想,照样恨他恨得牙根痒痒:你们两个私底下玩暧昧,不祸国殃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连累无辜民女,为什么拖我当炮灰,为什么!

  拜完堂,崔夜雪又被采薇押入洞房,强行要求在床边坐下。天官长的卧房被装点一新,一对蟠龙绕凤的红烛高高地燃烧着,散发着名贵的麝香气味,床帐床帏明艳满眼。

  太荒唐了。崔夜雪已经忘了伤心,只觉得好笑。虽然她不记得自己亲生父母是谁,可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嫁了人,实在是愧对两亲。但崔夜雪爱惜生命,才不会学着那些贞节烈女在柱子上一头撞死。若是那样,她这一嫁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个比喻造成了崔夜雪被迫成为肉包子的窘境,但她又不想承认自己嫁的人是狗,所以"狗"就变成了柱子君。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崔夜雪只好气鼓鼓地坐在床边,等赵愁城来了再和他算账。

  直到外面天色渐晚,赵愁城才走到洞房来。美少年不胜酒力,已经有七八分醉,颓然如玉山之将崩。那张冰块脸上难得地染上了红霞。几个小丫鬟见新郎官进来,就都在采薇的引领下退去了。

  "你……你不许过来!"崔夜雪在床边蜷着身子。

  惨了,可怜我年纪轻轻,今天就要失身于此!

  谁知美少年只走到床边的卧榻那里,就和衣躺下:"我不碰你。你自己睡吧。"

  小崔虽然有点吃惊,但还是怀疑地看了小赵一眼。可是小赵根本就没有鸟自己一眼,而是一翻身将脸朝向了墙壁。小崔有点恼火了:

  "喂。不高兴娶就不娶,现在又不理我,好像我张罗着要嫁你似的,你让我怎么办?"

  小赵没有说话。

  小崔本想和衣躺下,但奈何现在是夏天,身上的嫁衣太过累赘,躺下闷热无比,只好向小赵丢下一句:

  "我换衣服,你不许看。"

  谁知崔夜雪话刚出口,自己的眼睛却离不开了,解衣服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她看见小赵也在解身上的衣服。翩翩玉指刚从衣带结上掠过,结便随之而解,仿佛魔术一般,脱下袍子又像在择洗蔬菜,将外面的菜叶剥去,露出里面嫩白的菜心。

  小崔看得入了迷。

  转眼间,小赵的身上只剩下了薄如蝉翼的亵衣。小崔不禁脸上一红,就在这时,她看见小赵手腕上的夺目红绳。

  "那是什么?"小崔指着红绳问。

  小赵转过头,嘲她一句:"原来你一直在看啊。"

  小崔赶忙护住胸前:"没,没有!"

  "我都看过了,不必拘束。"

  这家伙竟然丢下这么一句!小崔想起自己□躺在书房卧榻上的事情,这才满面通红:"果然是你……"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小赵说着抬起头,"通"地一下桃花上脸——原来酒宴上的喜酒后劲儿比较大,直到这会儿小赵才全然醉了,"——那天我醒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这绳子也是那时候来的。啊!当男人的感觉真是糟透了!又要玩政治,又要哄女人,又要为君王出生入死。我要回山里去,继续干俺的山中帝师!奶奶的。"

  小崔听见一向文雅的天官长竟然骂起粗话来,不禁愣了一下,半天才回过神,说:"你说什么?你、你是不是赵愁城?"

  "是啊,如假包换,"美少年满面红霞,乜斜着眼睛,目光摇荡地看着她,"有什么疑问吗?"

  "不是……"小崔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措辞,"你说粗话了。"

  "啊,抱歉。"美少年竟然史无前例地灿烂一笑,灿烂到露出了小白牙,"我喝多失态了,崔姑娘多包涵。啊,人生真美好,俺也算百年一遇地当了回新郎官。臭天子,什么鬼主意,俩女的结婚,笑死人了。"

  小崔在一边已经雷得风中凌乱了:"你是女的?"

  "纯——娘们。"小赵从卧榻边上起来,转而到崔夜雪边上坐下,"好了,现在你知道了,我可以睡大床了……"

  小崔面对着突然多起话来有说有笑的天官长竟然很不习惯,等缓过身来,连忙尖叫一声:"慢着!你给我解释清楚,我我我,我可是个姑娘家!"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小赵已经很困了,打了个哈欠,"本来是女的,'啊呃~',挂了,'啪!',变成男的了。"说着就要去掀崔夜雪身上盖的薄被。

  "'啪'?"小崔小赵所在的那个年代,女变男男变女的那种概念并不流行,所以在她还莫名其妙的时候,小赵却已经钻进了被窝:"困死了,我要睡觉!"

  "不行不行!"小崔挣扎着还想推开他,奈何小赵比她力气大。小赵只是转了个身朝着小崔,将一条手臂重重地搭在她身上,附带压上一边肩膀,她就动弹不得了。

  "说好了,我不动你,你还有什么要求?等我回到原来身体里,贴个公告,说明原委,你就可以再嫁人啦。反正你也年轻……"

  小赵说话的时候,唇齿间的酒香气轻轻喷在了小崔的脖子。小崔全身一热,羞得不知如何是好,挣扎了一阵,才说:"你胳膊这样压着我,很重的!"

  但小赵已经听不见了——他(还是她?)已经趴在那儿睡着了。

  小崔咬牙,试着从他(还是她?)的胳膊下挣脱,但还是失败了。反正不会发生什么,就这样算了。她望着枕上沉睡的小赵点染着红晕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张脸还是挺可爱的,不知道原本是什么模样。听刚才的口气,似乎也还挺年轻,但"山中帝师"什么的又不像年轻女子能够做到的。看来她确实很有本事。但再有本事,冒充男的来处理朝廷事务,也是很辛苦的吧。摆出一张冰块脸,也许有她自己的难处呢。

  不过,虽说是什么"山中帝师",她和天子究竟是什么关系?似乎交情不浅,上次还说了那样的梦话,八成是天子的山中情人……掌嘴掌嘴,不能朝那个方向去想。总之,我崔夜雪的前程,算是被这一对师生给耽搁了。

  但是红绳又是怎么回事呢?小崔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腕,再看看赵愁城横在自己肩头上的右腕,一模一样的几条红绳绕了若干圈。

  小崔胡思乱想了很久,想着想着,渐渐也就放弃了挣扎。虽说夏天被胳臂压着很热,但是,好在他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正这么想着,忽然,小赵的手臂一动。

  小崔想:这下有希望了。等他(还是她?)把胳膊移开我就去卧榻上躺着,这样就彻底安全了。

  打定主意,她就耐心等待那条胳膊移开。

  只见小赵的纤纤玉手从崔夜雪的肩头顺着衣料缓缓滑下来,抚过锁骨的凸起,之后,稳稳地,停在了小崔左边的胸脯上。

  骗人的吧。小崔欲哭无泪。

  小赵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之后发出满意的哼声,不知在做着什么梦。

  小崔咬牙切齿:明天早上,我、我掂把柴刀就把这小子给砍了!

  ※※※

  四更天时候,小崔忽然觉得自己胸前衣服被人抓了一把,猛地睁开眼,恰好看见这时小赵坐起身来。

  "呵——你做什么啊?"小崔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问。

  小赵早已酒醒,冷冷道:"上朝去。"

  小崔翻了个身,背对着小赵,喃喃说:"天子不是准了你婚假……"

  "我还是出去吧。"

  小赵说着起身找衣服。谁知小崔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不放他走。小赵不理她。

  "反正都被你睡了,你就再睡一会儿吧。"小崔半迷糊着边扯他袖子边说,"看也看过,摸也摸过,捏也捏过……"

  "男女授受不亲。"小赵冷笑一声,甩开她的手,抓起外衣披在身上。

  "是谁喝多了说自己是'纯——娘们'来着?"小崔睁开一只眼睛死死盯着他。来赵府没多少天,她已经深得赵氏冷眼盯人术之精髓。

  岂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徒儿终究斗不过师父,只听赵愁城道:"谁说的?我是男的。"

  崔夜雪先是一怔,之后"蹭"的火了,"你说什么?"

  面对新婚第一天就突然翻脸不认帐的赵愁城,崔夜雪要怎么办?她的婚后生活会幸福吗?欲知这些问题的答案,明天同一时间,敬请期待下回。

怕特吐
婚后·天子的一段情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回书的回前诗不是俺写的,古已有之,特此说明,免得背上抄袭黑锅。
  本章风格抽搐,大家不要被内容提要吓着了,事实上很柏拉图的。嗯嗯。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话说赵愁城新婚之夜酒后失言,道出自己本是女儿身,但谁知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要翻供。崔夜雪的气那是不打一处来。强嫁强娶已经让她无法忍受,现在又开始耍无赖,她怎能善罢甘休?"你、你得了便宜就卖乖……我恨你!"(看官:这台词怎么那么熟。)

  可是天官长毫不在意,轻描淡写地说道:

  "现在你恨我,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等你了解了我,你一定会谋杀亲夫的。"

  崔夜雪本来哭笑不得,但一听"亲夫"二字,心中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塌了:她又能怎样呢,拜也拜了,睡也睡了,她崔夜雪这辈子就是那个姓赵的人了……这么想着,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赵六插话:如果在座哪位看官肯出资把这段故事排成电视剧,建议在此处让扮演崔夜雪的女演员口含鸡血,一声令下,"噗"的从左嘴角涌出,注意,是左嘴角,不是右嘴角,如果一定要两边都流,请让左边的红血迹比右边长一些,这样才能更好地表现女主角肠断心摧的精神状态。)

  天官长挑着眉毛看了她一阵,见她哭了,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脱口而出的却只是两个字:"别哭。"

  小崔"哇"地哭得更凶了。

  平时朝堂上万般神气的天官长此时忽然没了主意,只能翘起兰花指,揉着因为宿醉而胀痛的太阳穴:"那,就再睡一会儿吧。"

  小崔早已经没了兴致:"你走开!"

  "好。那我叫丫鬟来帮我梳洗……"

  小崔一听,脸一沉:"慢着!刚结婚,你把我晾在这儿,让丫鬟看见了,不怕传的满城皆知?你……你还是过来躺下吧。"

  我们的女主角小崔还真是个纠结的娃。

  天官长倒是很听她的,说躺下就躺下。这次他是背对着小崔,姿势比之前规矩了不少。小崔专门凑上去看他脸上的表情:果然闭上眼睛之后眼角眉梢都是妩媚,再也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模样。

  小崔想:这个被硬塞怀里的夫君,虽然魂儿是个女的,虽然态度冷淡些,但是小模样还不错,还是个尊重自己的好人。比上不足,比下还有余嘛。起码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的家庭暴力受害者呢。

  这下小崔看见自己的前途隐隐透出一线光明,幸福的生活在前面等着她!小崔内牛满面。

  ※※※

  春宵一刻值千金,可是崔夜雪的"春宵"真是典型的"一夜无话"。一转眼就是天明,她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一个"大"字躺在床中央,天官长早就打扮齐整,在一旁收拾衣柜。

  真是居家好男(?)人啊。崔夜雪满意地微笑了一下,但转而心一沉:她看见赵愁城从衣柜里抽出了一张面额巨大的银票,和几样金银首饰一同放在桌上。

  难道他在清点自己的私房钱?还是他打算卷了钱离家出走?可是,就在我面前这么干,也太嚣张了吧。考虑到不能打草惊蛇,且先闭上眼睛看看他有什么打算。崔夜雪想。

  这时桃夭进来了,手里拿着包袱。人已经在身后了,赵愁城却继续点钱,好像这点钱不算什么秘密。

  桃夭没好气地说:"青衿她们给崔姑娘做的衣服。"说完就把包袱摁在了桌上。

  我的衣服?崔夜雪心中一喜,几乎要按耐不住坐起来看了。

  "是夫人,不是崔姑娘。"赵愁城冷冷纠正了桃夭的错误,手里还在点自己的财产。崔夜雪听了夫人二字满面通红。

  "好好好,夫人。真是的。"桃夭的表情明显有些不悦,甩袖子出去了。

  崔夜雪莫名其妙,再也忍不住了,就偷偷向赵愁城问:"她是不是生气了?你又点钱做什么?"

  "经常的。"赵愁城不以为意,之后提高声音,喊了声,"采薇!"

  话音刚落,采薇就像身上装了弹簧一样从门后跳了出来,双手抱拳:"大人。"

  赵愁城从桌上的钱里抽出一张银票:"这个拿去,兑成现银,调查一下沈未济。""是。"采薇拿了钱,瞬间消失了。

  崔夜雪好奇了,这个沈喂鸡是什么人?不就是喂鸡吗,用得着那么多钱来调查?算了,反正还有这么些钱,用这些来一次蜜月旅行也还够了。去哪里好呢,蜀中,还是江南?

  她正做着美梦,谁知赵愁城又提高声音,"陈管家!"

  天官长府上的陈管家今年已经五十岁了,赵愁城一声令下,也"嗖"一声瞬间出现了,沿途一阵狂风落叶。他知道崔夜雪在,不好意思进卧室,就站在门口:"大人有何吩咐?"

  赵愁城走到陈管家面前:"我知道你,你原先在已故的天官长萧大人府上当管家。萧大人他是有名的清官,可是一辈子朝中重臣谁也没得罪,想来你苦心经营,出力不少啊。"

  陈管家笑了:"哪里哪里。萧老爷的清望是他高风亮节,和我一个小小的管家能有什么关系……"

  赵愁城摇了摇手:"陈管家不必谦虚。眼下有一个棘手的事情。说句私下里的话,我毕竟太年轻,为朝廷效力也没有几天,各位大人的志趣爱好我不懂。昨天来的人那么多,有一多半我都不认识,贺仪却收下了不少。这些钱是我私下的积蓄,与赵府的开支无关,现在交给您老人家,请帮我按着那些客人各自的品位置买一些回礼。需要亲自回访的大人,我就跑一趟。不需要亲自回访的,也请替我选两个可靠的家人送到那位大人府上。陈管家,您看如何?"

  崔夜雪有点着急——这下那堆钱就所剩无几,自己的蜜月旅行转眼化为镜花水月。

  "大人您太客气了。岂敢岂敢。"陈管家说,"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我先思量着。"

  "听说陈管家有一个儿子,已经到了该读书的年纪了。"赵愁城仿佛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陈管家面色一动,不知赵愁城是什么意图。赵愁城唇边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京中办私学的苏先生与我有点交情。"

  "多谢大人。"陈管家倒身便要拜。

  赵愁城连忙扶起他来:"不必多礼。赵某今后要借重老人家的事多着呢。"

  陈管家起身时早已经老泪纵横。崔夜雪看得呆了。

  ※※※

  且按下天官长府中的鸡零狗碎不表,单表天子那夜在皇宫中的光景。天子自从出席了天官长的婚礼回来,也隐隐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过了,始终郁郁寡欢。入夜,失眠的他披衣起坐。只听见宫漏声声。几个宫女听见响动,连忙掌起灯来,强打精神对天子笑着,每个人都是一脸疲惫。

  "笑什么笑!"天子抓起床上的水精枕就要向领头的打过去。几个宫女连忙拜倒在地,口称死罪。

  "一个二个都只知道'死罪死罪',我说让你们吊死,你们就都一个不剩地吊死,我说让你们结婚,你们就欢天喜地的结婚——我造的什么孽!"

  宫女们整日呆在深宫里,并不知道"结婚"所指何事,但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

  "你,你起来!"天子指住其中一个小宫女,那小宫女大概只有十四岁,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不知有什么祸事。

  "你笑的最好看,你哭一个给我看看!"天子发了狠,猛地一捶龙床,把那个小宫女吓得一跳,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地跪在那儿。

  "快哭啊!一天到晚就知道笑,我要看你们哭起来是什么模样,哭!"天子瞬间变成了无赖怪叔叔的模样。

  小宫女毕竟是个萝莉,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哭得撼天动地,绕梁三日不绝。

  听见哭声,一个巡逻的三十多岁的女官急匆匆进来,小步快走到最前面跪下来伏倒在地:"陛下保重龙体……"

  天子稍稍镇定了情绪:"你——是谁?"

  "妾身是宫正杨氏。这几个女孩子疏于管教,是妾身的责任,还请陛下息怒。"女官字字恳切。

  天子喟然一叹:"宫正——也是个官了。你是上士,中士,还是下士?"

  "回陛下,是上士。"那个女官低头说。

  "我这个位子坐了那么多天,这宫里上士以上的都认不全……也确实需要立个后,替我管管这些事情。"天子心中苦涩,以手掩面长叹。

  "该宫人大放悲声的事情,还请交给妾身处置。"那个女官看了一眼那个小宫女。

  "不,"天子摆了摆手,"是我让她哭的,不要追究她。"

  女官脸上闪过千分之一炷香的诧异之色,但很快伏在地上说:"妾身失言,死罪死罪。"

  "都散了吧散了吧。"天子挥了挥手,女官便退出去了。小宫女还在一边瑟瑟发抖。

  ※※※

  夏夜,夜深人静,连知了叫都听不见。宫里的规矩,怕知了声扰了天子的清梦,所以天子寝宫四周树上的知了都清理干净了。

  宫人都打了瞌睡,天子却还是无眠。披衣起坐,无处可去。宫外他不是想去就能去的,而宫里,他也懒得看那些妃嫔们勉强露出的笑颜。寂寞的天子只能默默走向冰窖的方向。

  冰窖本来是宫中用来夏天藏冰祛暑的所在,过去一直人迹罕至,只有冬季采冰、夏季运冰的时候才有冰工往来。最近却变成了天子闲时最爱去的地方。此时他提了玻璃灯,披上狐白裘,沿着石阶一级级向下,往冰窖深处走去。

  轻软的狐白裘足以御寒,但他的心冷如寒冬。绕过一面面冰墙,此时,他心中只想见一个人。

  他果然见到了她。

  她宁静地安睡在冰簇的中央,容颜永远也不会老去,即便独睡在暗无天日的冰窖里,也永远不会感到寂寞。

  玻璃灯移近她的脸,照出一点红唇。还是旧时嫣红,宛然如生,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没有谄媚的笑容,也没有浮浅的悲戚,和那些只会欢笑的宫女妃嫔都不一样——只有她能做到。

  原因很简单:因为她已经死了。

  不过,在过去,她也是个骄傲的人。天子回忆着。她曾经在治国问题上迫使只向父母低过头的自己低头认错,不止一次。她对天象的推演犹如鬼魅,甚至让他以为她不会死。

  可是现在的她变得那么脆弱,如果不是附属国进贡的千年寒冰,她必定速朽,染上尸绿,化为腐肉,化为尘埃,化为荧荧鬼火。

  "现在你也该感谢我了吧。"

  天子对着永眠的女人嗫嚅了这一句,心里生出凄凉的喜悦:不管怎么说,她现在终于只为自己所有。虽然只是这样一副不会说不会笑的躯壳。

  天子的手已经被寒气冻得麻木了,但他心中冲击着强烈愿望,想要握住她那只结满霜的、僵硬的手。

  他握住了。坚硬的手指刺骨冰凉。天子的心如锥刺,几乎要痛哭失声。

  有好多话没有来得及说,局面便狗血得轰轰烈烈。无限的可能在一瞬间变成无数断线风筝,飞向命运之海他无法抵达的彼岸。留给他的,是另一种姿态,另一种容颜,另一种关系,与另一种隔着雷池相望的目光。

  他不甘心。

  冰窖里寒气蚀骨,即便是贵为天子,面对这样一具失去言语与温度的冰尸,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放开手。

  天子的手松开了。他看见冰尸闭目低眉,红唇紧闭,不怒而威,脸上无形地写着拒绝二字。

  死生契阔,他能留住的只是一具脆弱的尸体。

  天子长叹一声,转身离去。外面天色将晓,宫人正提着灯笼四处寻找失踪的天子。

  他知道,即使被做成灯笼,纸仍然包不住火,总有一天,秘密会被自己青白的嘴唇与颤抖的牙床出卖。几百年后,他是一个有恋尸癖的天子,是史书里永远无法治愈的绝症。

  ※※※

  早朝。

  天官的队伍最前面缺着一个位子,就像少了一颗门牙一样难看。年轻的天子毫无精神,只能下巴撑在手肘上,手肘撑在龙椅扶手上,心灰意懒地听着百官里剩下的九十九官的禀报。

  御赐的早饭里没有槐花糕。每个大臣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天子的双目望向殿外的远方,手上的冻伤又瘙痒了起来。

  "我只想娶你一个……"

  天子喃喃自语。

  "愁城。"

  没有别人能听到。

告别·小阿蕖的猜测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上午出门去做头发,下午修改故事大纲,晚上只更了一半,所以直到今天上午才有新章节。
  而且今天晚上竟然有传说中的小学同学聚会……
  (椿堂大人说:小学同学聚什么会!)
  所以今晚也不一定有新章节看了。抱歉了各位。^_^
  洛城羁旅不知还,几见红芍换牡丹。
  只为流莺惊午梦,轻舟一叶下江南。

  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就拿这写诗来说,也有流派优劣之分。这首诗音律和谐,浅俗易懂,正是"不入流"的代表。若不是俺赵六所作,更属何人?

  先感谢各路英雄好汉的盛情,茶余饭后来我赵六这里听书。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上回书说的依旧是赵大人休婚假这几天的事情。自赵大人成为天官长以来,休假在家的日子反而比上班的日子还多。朝野上下,无人不惊,无人不疑。你道那心中疑惑最多的是谁?崔夜雪?这个猜测似乎也有点道理——崔夜雪莫名其妙失了忆,莫名其妙被抱进了赵府,眼下又莫名其妙结了婚,夫君还莫名其妙是个女变男,怎能没有疑惑呢。但是很遗憾,以崔夜雪的粗线条作风,这些疑惑在她心中停留最久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不一会儿,注意力就被别的稀罕玩意吸引走了。你说这是失忆造成的赤子之心?谁知道呢,也许她天生就是这样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这个心中疑惑最多的人就在赵府。说起来大伙可能都要把他忘了——小赵的书童阿蕖,就上次陪着他家爷逛戏院那个——你说啥呢,不是妓院,是戏院。

  哦,你想起来了。那我喝口茶接着讲。话说这阿蕖年方十岁,正是好奇心最强烈的时候,也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迅速形成的时候。可就在这颗小树苗生根发芽的关键阶段,却遭到了足以致命的冲击。阿蕖从小听的故事,无非是董永和七仙女,崔莺莺和张生,梁山伯与祝英台,杜丽娘和柳梦梅。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十年二十年后给他热炕头的那个人,虽然不一定七仙女那样贤惠,崔莺莺那样温婉,祝英台那样多才,杜丽娘那样专情,但性别上肯定不会有问题。积极工作,努力奋斗,将来讨个好老婆,差不多成了他童年教育的全部内容。

  可是当他真走进了赵府,开始工作奋斗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起先,在他心中,当世最了不起的人,就是天子(那是他命好)和自己家爷了(那是人家有本事)。可万花楼失火事件后,他只要一躺下,一闭眼,就能看见拼死冲进火海的天子,和天子怀里绵软乖顺的爷。要问阿蕖心里什么感受,没别的,就俩字:震撼。

  难道他阿蕖这辈子受到的教育都落伍了吗?

  想到这里,正在洒扫庭除的阿蕖停了手中的扫帚,小老头儿似的叹了一叹。

  但不管怎么说,爷的形象在小阿蕖心中仍然是神圣的。天子不会错,爷也没错,一定是教育出的错。不过,天子突然放了爷这么久的假——这样一折腾,他们不就见不着面了吗?

  阿蕖想起了爷成亲那天的情景。虽然天子来了,但似乎一点也不开心,夫人的表情也有些奇怪。更重要的是他还没喝几杯酒,就提前回宫了。

  难道说,爷失宠了?

  阿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随后就是伤感。前后没有多少天,这么快,天子他老人家就另有新欢了。果然身为人君就是不一样,每天有一群人争着讨好他。爷的脾气那么怪,恐怕,唉。

  这正是红颜未老恩先断。在爷那张貌似拒人千里的面具背后,有一颗多么可怜,多么寂寞的心啊。阿蕖长叹。

  ※※※

  "阿蕖!"

  阿蕖停了手里的扫帚,一扭头,看见家丁甲正向他跑来。

  "《京洛日报》,帮我搁爷书房桌上。"

  一叠报纸就这样转到了阿蕖手中,家丁甲的影子瞬间消失。阿蕖胡乱扫了一眼头条:《迫于太宰压力,征选民女取消》。阿蕖皱了一下眉,心想:爷心里的苦,除了他,大概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

  阿蕖将报纸一夹,继续扫地。忽的一阵缥缈的香风隐隐飘来,恰在似有若无之间。

  这回神了,想曹操曹操到。阿蕖扭头一看: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面前,身上依旧是白色云锦袍子。

  爷熏的香又换了。

  阿蕖不敢仔细看爷的脸,赶忙低了头,扔了扫帚,双手奉上报纸:"爷,您的报。"

  他看见爷又习惯性地拈起了兰花指,将报拿了去,坐在长廊的"美人靠"上,随意翻阅着。阿蕖看爷面色如常,丝毫没有失宠后郁郁寡欢的样子。果然是爷,太宰肚里能撑船,心地宽厚,和那些小女人不一样。阿蕖想着。

  现在阿蕖的处境有点尴尬。继续扫地会扬起灰尘弄脏爷的白衣服,但就这么走了,也有些不合规矩。他只好在边上垂手站着。可是阿蕖毕竟是小孩子,不一会儿就有点站不住了,一会儿踮起左脚,一会儿踮起右脚,左顾右盼,抓耳挠腮。

  "你有十岁了吧。"

  爷问话了!虽然问得漫不经心,但阿蕖还是万分激动:自从万花楼事件以来,爷几乎没有和自己说过话,难道今天RP特别好么?阿蕖按耐住激动的心情,说:"是。"

  "家在哪里?家中还有谁?"爷放下报纸,一双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阿蕖感到自己的RP"嗖嗖嗖"地飞涨,手心也激动得出了汗。即便如此,他还是保持了自己的伶俐作风:"小的祖上是扬州人氏,四十年前迁到了襄阳郊外小枣村。家里有老父老母,一个哥哥,参了军,姐姐嫁了人。"

  说完,阿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爷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是看上我了?不行,阿蕖,你不能自我感觉那么好。

  "你过来。"

  阿蕖乖乖地走近,不敢看爷的脸,却能感到爷的目光在自己脸上端详了一阵。

  阿蕖的心跳得更快了。

  "是个机灵的好孩子。"

  阿蕖心里咯噔一声:爷在夸我?难道真、真的看上我了?我才十岁啊!

  阿蕖心如乱麻,看爷似乎还想说什么,不由自主吞咽了口水。

  但他老人家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两人同时向来人的方向定睛看去——是七月丫鬟。

  七月一看见赵愁城,慌张道:"大人,大事……不好了!"

  ※※※

  七月说的"大事不好",不是别的,是天子他老人家亲自到赵府来了。

  天子在堂上朝南坐着,看见赵愁城进来,连忙把手中的茶碗向桌上一放,说:"别跪拜了,快坐吧。"

  赵愁城还是恭谨地欠了欠身,在朝东的座位坐下,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小茶几。这个距离让天子有些不悦,但也只好接受了。

  "请问陛下光临寒舍,有何差遣?"赵愁城一开口就是外交辞令。

  天子沉默了一阵,说:"你被弹劾了。"

  阿蕖在门外偷听,刚才还在替爷高兴,现在一听见爷被弹劾,心中咯噔一声:果然是失宠了么?可是爷听了却是波澜不惊,只是端起茶呷了一口,并不发话。

  "依旧是春官那几个人递交的折子,说前几天你那个婚礼造成了交通拥堵,严重扰民。邢司寇(赵六插话,相当于司法部部长)当堂就说婚礼本身没有违礼,单纯的扰民远远不够弹劾的程度。我就给驳了回去。"

  天子说完,停了停,期待着赵愁城的表示。谁知赵愁城饮了茶,冷冷地说:"那就是已经解决了?"

  天子被反问得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头。

  "比起这个,天子对朝政上没解决的问题,有什么想法?"赵愁城静静地看着天子。

  "呃,你的那块工作,张李二位少宰解决得很好。朱司马(赵六插话,就是夏官长大司马朱星南)手下那批人正在筹划军事演习,我想还是应该从简。这个人每天上朝只知道拍我马屁,说些歌功颂德的话,实际上也没什么建树,真想找个机会把他外放到哪个州去,免得看着心烦。"
  天子说着,不悦之意顿时形于色。

  "不能这么说。"赵愁城打断天子,"我看过先朝太史的记录。他那时候做少司马,辅助大司马监督军队,成绩斐然。可是您自登基以来对兵马之事一直不够重视,他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这个人带兵打仗很有一套。陛下不要轻易将他外放。臣说一句陛下可能不爱听的话:万一哪个州侯起了反心,有他做左膀右臂,对陛下来说可是大不利呢。"

  天子心中烦闷:"好啦好啦,我听你的就是。"

  赵愁城点头。

  天子继续说:"再就是春官长他们,每天有事没事就知道弹劾你。最较劲的就是柳震。我想杀杀他们的威风,把他降一级再说。反正他年纪也大了……"

  "不可,陛下。"赵愁城说,"陛下想这么做,是要袒护臣。可是臣并没有什么需要陛下袒护的。陛下为了臣这么做,只能徒增话柄而已。柳大人属下说的那些问题,在臣那天的婚礼上也确实存在。还希望陛下不要迁怒于柳大人。柳大人是老臣,又是名学者,朝中一半多人是他的学生,臣还是希望陛下……"

  天子有些不耐烦了:"我怎么说一个你否决一个。我这是为了你好。既然你这么说,听你的就是啦。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赵愁城不语。天子也觉得自己失言了,面露歉意。

  ※※※

  阿蕖在门缝上趴着偷看,久了就有点背痛。他直起背做了几个体转运动,活络一下筋骨。忽然一个人跑进了他的视野。

  在长廊上散步是多么安全的运动,简直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可是一被那个人操作起来就变得危险万分。那人根本不好好散步,而是笔直着膝盖,高高抬起又高高放下,僵尸似的一蹦一跳,一会儿踩在东,一会儿踩在西,手里还举着扎了一半的草人,嘴里还哼着奇怪的小调,全然不顾身体因此东倒西歪。

  真令人担心啊。

  果然,那人一个趔趄,"邦"地一头撞在了廊柱上。——这个迷糊大王不是别人,正是当初的崔姑娘,现在的赵太太。

  阿蕖看见夫人撞了,大惊失色,赶忙过去看个究竟。谁知道夫人揉揉脑袋,向他粲然一笑:"除了会扎娃娃,好像还会跳舞呢!"

  阿蕖听得一头雾水。

  他知道这个夫人失过忆,或许精神状况还不够稳定,行事因此有些疯癫。好在她为人和善,总是笑嘻嘻的。唉,爷当初是从哪里捡了这么个夫人回来呢,想不通。

  不过阿蕖转念一想,夫人也真是命苦。天子赐婚,嫁给朝廷大员,别人看着多么风光,哪个知道她的丈夫竟然有断袖之癖呢。听说不少好这一口的人都会讨个老婆掩人耳目,这个天子赐婚真是居心叵测。据说爷和夫人除了新婚之夜因为酒醉躺了一张床以外,后来一直是分房睡的。可怜夫人,至今仍然蒙在鼓里,每天还是这样迷迷糊糊不知哀愁,心地无暇如同小女孩一般。
  这是多么残酷的青春啊。

  阿蕖想到这里,不禁对着夫人一声叹息。

  小崔怎么知道这个小孩子叹什么,只能傻傻地看着他。

  阿蕖想:夫人失忆了,现在的精神是多么的脆弱。万一她得知夫君和天子的关系,一定会心痛得疯掉吧。长痛不如短痛啊!趁着夫人对赵府还没产生感情,赶快让她意识到形式的险峻,及时退步抽身吧。

  阿蕖内心已经泪流满面:爷,不是阿蕖有意对不住你,而是阿蕖觉得这样藏着掖着不仅没有必要,还会坑了夫人一辈子啊!

  要让她识破,眼下正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阿蕖一咬牙,一横心,猛地扯住夫人的袖子。

  "怎么了?"小崔看着一个书童突然做出如此越礼的举动,大为好奇。

  "夫人,失礼了!快跟我来。"阿蕖说完,拽着小崔就向天子与爷所在的那个正厅跑去。

  ※※※

  "你要带我去哪里?"小崔问。

  "夫人,你一定要去看看,天子和爷正在堂上说话呢。"阿蕖握紧双拳。

  "看就看呗。"小崔三步并两步走到正厅的门前。阿蕖正要叮嘱夫人说话低声些,只听夫人说了句:"咦,门怎么关着?"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得"吱呀"一声,门就被夫人给推开了。

  里面正在议事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向门口看了过来,相对莫名。

  "妇道人家,出去。"小赵冷冷地说。

  小崔委屈了:"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们说什么。"

  天子在一边忍住笑,道:"小赵啊,你还真拿自己当……"话刚说一半,就因为小赵眼睛放出的死光被迫闭了嘴。

  小崔转头看阿蕖,那小子只是一半身子躲在门后对着自己摇头。她没有看明白,只好再转过头看着天子与小赵。

  "陛下,贱内不知礼仪,还请恕罪。"赵愁城说。

  小崔转过头用口型问阿蕖:"贱内是谁?"

  "是你。"阿蕖用口型回答。

  小崔点了点头,转过头,笑着对天子说:"是的,贱内就是我,我就是贱内。"

  天子终于"噗"地笑出声来。小赵看小崔的脸色更加阴沉。小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说的不错吗?"

  天子摇了摇头,笑着说:"赵夫人真可爱。也请坐下吧。"

  一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陛下,臣这半月来一直身居家中,无事可做。关于万花楼的事情,有个人需要调查,所以臣想带着贱内下江南一趟。"赵愁城说,"请陛下选一个人来代理天官长的职务。"

  天子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心中仿佛打翻了五味瓶,两眼却盯着地面一言不发。看见天子的脸色变化,阿蕖的心也一下揪了起来。只有崔夜雪听了喜滋滋的——期待已久的婚后旅行终于来了。

  天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万花楼的事情,你从来没和我详细说过。那天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吧,衣服也破了,身体也不能动了。"

  "臣不想让陛下为这件事担忧。"赵愁城说完,将茶水放在自己与天子只见的小茶几上。谁知他刚把茶放下,手就被天子按住。

  "愁城……"天子凝视着天官长的脸,目光极为复杂,声音低沉沙哑,甚至有些颤抖。

  阿蕖血溅当场——是鼻血。

  "……别丢下我一个人在洛阳,好不好?虽然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知道。可是别这样。求你。"

  天子的声音近乎哀求。

  屋内的气氛一下紧张了。崔夜雪忽然觉得屋里本来就应该只有他们两个,自己莽撞地冲进来,完完全全一个多余的人。

  但是赵愁城轻轻用另一只手将天子的手拨开了。

  "陛下身为天子,求人的念头万万不能有。下江南一事,臣非亲自去不可。"

  天子的目光转为黯淡。

  "而且,臣有官职,请陛下不要再直接叫臣的名字了。"

  "好的,天官长。我准了。"天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赵愁城从座位上起身,拉着崔夜雪一齐向天子拜了下去,门外的阿蕖也赶忙跟着跪拜。

  "请陛下准臣送您回宫。"赵愁城说。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

  这天晚上采薇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只有一句:"沈未济在扬州。"

  "好,"赵愁城说,"就去扬州。"

  原来自己只是沾那个"沈喂鸡"的光啊?崔夜雪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

  从万花楼事件里我们已经知道,这个沈未济行事诡异不可测,绝非什么省油的灯。那么小赵小崔他们的扬州之行会顺利吗?小赵为何说自己非要亲自去一趟不可呢?敬请期待刀光剑影,花好月圆的下一回。


行船·五个半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得俺好辛苦的啊。历时两天,终于搞定了。
  另外默默庆祝自己上了分频编推榜,虽然俺更想要活力榜,不过做人不能太贪心,嗯嗯。
宁静的夜晚,宽阔的河面,有一艘双层豪华游船,正与众多商船客船一起气势汹汹地顺流而下,直指扬州。

  折扇一开,茶碗一端,咱们这就到了赵府七个男男女女所在的那艘游船上。说是七个男女,女的却占了五个半:四个丫鬟,一个赵夫人(其实还是姑娘),赵大人算是那半个。赵大人此行特别带上了阿蕖,说这小子是扬州人,说不定会派上用场。阿蕖一听就哭笑不得:他家迁到襄阳郊已经有四十年,他是半句扬州话都听不懂。哭笑不得之余,他又有些忐忑:爷执意要带上我该不会是要掩盖别的什么目的吧。所以一路上这小子都心神不安,时不时就向爷瞅一眼。

  为了避免姑娘太多,引发众路人的议论与怀疑,赵大人吩咐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崔、七月、青衿三人穿男装,桃夭、采薇有防身之术,所以依旧穿女装。但即便如此,这群人在白天四处游荡,仍然是游船上一道亮丽风景线。倘若不是小赵与采薇主仆二人不容商量的冰块脸,搭讪者数目不知要翻多少番。总是到了晚上才会稍稍安生一些。

  这就是船上的夜晚。镜头拉近,穿过某扇紧闭的纸糊障子,昏暗的隔间内灯火摇弋,热气蒸腾的大浴桶里相对浸泡着两个少女的身子。浴桶边的地上,两人白天穿的男装散乱在一起。水面上的两人相对静默不语,湿漉漉的长发夹杂着不知名的花瓣。任凭一片粉色花瓣静静躺在锁骨上方的凹陷处,低着头不肯说话的这位,是青衿。对面那个仰头闭眼,一脸迷糊,不知在做什么梦的,就是咱们的女主角,现在的赵夫人,小崔。两人的皮肤都被蒸汽熏得莹润洁白,吹弹可破。在夜晚里,她们同时回到自己原始的形态,在水的温热与船身的律动中感受着自我的存在。

  "好舒服呢……"小崔忽然飘出这么一句。可能是在热水里坐久了,人也有些困,说话声音都有些朦胧了。

  "还痛么?"青衿担心地问了一句。

  小崔缓缓地摇了摇头,之后闭上眼睛用手掬起一捧水,洒在自己脸上,水珠顺着脸颊滑向下巴,重新滴进桶里:"感觉好多了。"她睁开眼睛看着面色绯红的青衿,"青衿,真温柔。"

  青衿的头更低了:"不是的,夫人,我、我只是担心……"

  "青衿的脸好红呀。"小崔凑近青衿的脸,近到说话时的气息都可以喷到青衿的脸颊上,"想到床上去么?"

  青衿忙将头侧到一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羞怯地说:"青衿可以再陪着夫人呆一会儿。夫人说怎样,都好。"

  "别说什么夫人夫人的,一说我就来气"小崔突然变了颜色,烦恼地一拍水面,溅起一朵水花,"那家伙讨厌死了。我说让七月给我开点药吧,他还说干净就没事了,真是的,一点夫妻的样子都没有。"忽然,她又变成了软语温存,"还是青衿对我好。"

  青衿听了,害羞的又向水里缩了一点,鼻尖都快碰到水面了。

  原来,这天白天,船家随便从路过的渔船那里买了不少河鲜。小崔贪嘴,一不小心吃了太多,肚子疼痛难当,还出现了一点晕船症状。上吐下泻,乌烟瘴气,她央求七月帮她煎点止泻的药来。谁知小赵说"只是吃多导致的,又不严重,泻一泻正好,干净了就没事了。"小崔正疼痛难当,听了小赵那些话,那气是不打一处来,可一生气,痛得更厉害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七月看不下去这对小夫妻吵架,还是煎了药给小崔喝了下去。小崔心里烦闷,到夜间疼痛刚走,有了点力气,就不顾青衿说的尊卑有别,硬拉着青衿和自己一起泡澡,一边泡,一边三句话不离小赵。

  "七月呢?她不是和我们一个屋吗?"小崔这才问了起来。

  "她……大概在桃夭那里吧。"青衿说。

  ※※※

  另一个小房间里,也是一个巨大的浴桶。三个姑娘泡在里面,采薇冷着脸,七月不吱声,只有桃夭眉飞色舞地小声嘀咕:

  "……你们看见没,刚才那人脸上的表情,听见我问他要浴桶和热水的时候?我说:'一个能装三个人的大桶,热水要装满,敢烫了凉了,有你好看。'那人就偷偷向咱们屋里看了一眼,嘿,正好看见七月扮的小哥。那小子看七月的眼神啊那是又羡又恨,一准想歪了。我敢保证他一定正在外头听着呢。"

  七月"啊"地惊呼了一声:"万一他冲进来怎么办?"

  桃夭得意地捡起地上方才脱衣时掉落的飞镖,在那两人面前扬了扬:"那就有他好看的。"

  "无聊。"采薇冷冷道出这两个字。桃夭瞪了她一眼。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七月:"为什么夫人不叫你和她一起泡?"

  "我说我身上药味太重了,怕……"

  "你呀也别总是怕这怕那的,你可是医生哎,医生!"桃夭说。

  七月低头:"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啊,你呀也别总是主动对别人道歉,又不会把你吃了?"

  七月听到"吃了",颤了一下,又道:"对不起。"

  "你呀……"

  "无聊。"

  采薇口中说着这两个字,两眼却望着赵愁城与阿蕖那对主仆房间的方向。

  ※※※

  赵愁城主仆的房间。浴桶热水已经备齐。

  "爷?"

  "你回避一下吧。"赵愁城说。

  "是的,爷。"

  阿蕖如蒙大赦地跑到障子外面的走廊上。他松了一口气,左顾右盼,恰好看见采薇她们房间的障子外面,一个人正趴在那里偷听。

  如此行迹诡异,一看就是心怀鬼胎。阿蕖皱起眉来。"喂,你做啥?"阿蕖向那人喊。

  "小孩子懂什么,一边去。"那人嘀咕了一句。话刚出口,他也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等定了定神,看清他们是一伙的。他竟然傻住了,直到阿蕖眼睛一瞪,这才一溜烟地窜了。阿蕖便又继续守在爷的门口。

  爷果然还是不肯与夫人住一间房,但就这样和爷住在一起……他心中思忖着,不知不觉,两眼就望向了远方。黑暗的河面上渔火点点,竟然有几分像坟地里的鬼灯。十岁男孩子的心中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不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里面忽然传来爷好听的声音:"进来吧,阿蕖。"

  阿蕖乖乖地拉开纸障子,一股湿润的风扑面而来。他一抬眼,恰看见爷沐浴已讫,正坐在床沿上,一双比女人还纤细的双手正拿着浴巾擦拭水淋淋的乌黑长发。爷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淡黄色中衣,分叉的领口露出羊脂白玉的脖颈。或许是在水里浸久了的缘故,容貌比平时还俊俏,更显得眉如墨画,目似点漆。

  船身轻晃,室内一灯如豆明灭,爷的面目显得那么不真实。阿蕖看得一愣,紧接着脸上一红:这、这就是当今天子的意中人啊。

  "阿蕖,有风,把门关上。"爷说着,并没注意到阿蕖在看他。

  阿蕖赶忙将障子重新拉上。

  "要洗么?"爷这才抬起眼看着他。或许是热水融化了坚冰,那双眸子比平素可亲多了。阿蕖被看得心猿意马。

  要是不洗,恐怕爷要嫌自己不干净吧。阿蕖就答应了一声。

  但尴尬的局面这才刚刚开始。难道自己要在爷面前宽衣解带?阿蕖都有点自惭形秽了。

  "我去看看夫人她们。"爷擦拭干头上的水珠,缓缓站了起来,瞬间又有了爷往日的威仪。

  阿蕖这才暗地里长松了一口气。

  爷走了。小房间里只剩下阿蕖傻傻地看着屋里爷刚用过的那桶热水。水面还在晃动,五色花瓣悠悠盘旋。香气馥郁——爷还另外撒了香粉。

  爷真讲究。

  这水,是换,还是不换?

  ※※※

  深夜的江面,一片寂静,没有月光,只有船桨悠悠,风灯明灭。三个房间里都传来了平匀的呼吸声,五个半姑娘都睡了,只有阿蕖一个人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他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循环。越是为失眠烦闷,身上就越是燥热,越难以入眠。

  大概三更时候,阿蕖忽然听见船外的水声有异。他想坐起来,又怕惊扰了屏风那边酣睡的爷,只好继续尴尬地躺着。就在这时,船忽然像被什么东西碰住了,猛一晃动,他差点从窄窄的床榻上翻了下去。

  爷还睡着。阿蕖决定起来看个究竟。他摸黑找到不知被晃到哪个角落的鞋子,趿拉着就走了出去。他溜上走廊,忽地听见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拔刀声与翻箱倒柜声,心中猛地一沉——这回是碰见劫船的了。事不宜迟,他赶忙溜到障子边上壁板的背阴处躲藏起来。

  突然,"哗啦"一声响,障子被强行扯开,门闩清脆地断为两截。几柄明晃晃的大刀一拥而入。

  为首一个膀大腰圆的斗鸡眼结结巴巴道:"打、打打打……打劫!哎?没人?"

  阿蕖早就泥鳅似的从那群人身边溜走了。

  ※※※

  "桃夭姐!开门!采薇姐!"阿蕖低低地喊叫着。

  采薇早就衣装整齐随时待命似的,根本没有躺下,而是倚着隔板坐着假寐。方才的响动让她立刻睁开眼睛,双目在黑暗里炯炯有神,只听她压低声说:"有情况。"稍稍一顿,"桃夭,你去护着夫人她们。我去看看大人那里。阿蕖,你跟着桃夭姐一起。"

  桃夭也是刚醒,打了个悠长的呵欠:"好——"胡乱抓起一盒暗镖出门走向小崔那边。

  她刚在走廊上大迈两步,忽然又打了个呵欠,抬起袖子揉揉眼睛,随手拈起两个镖一甩。只见银光一闪,黑暗处立刻传来"啊啊"两声。阿蕖看得啧啧称奇。

  听到同伴叫声,几个强梁立刻涌向了小赵一行这里。阿蕖刚与桃夭走近夫人房间,还没来得及向半睡半醒的姑娘们说明情况,立刻有几个人手持银环大刀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敢伤我们兄弟?找死!"

  桃夭左手小指的长指甲掏着耳朵眼,右手拈着几个闪亮亮的镖:"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我'弹指落花'的朋友,你们也想为难?报上名来,你们是哪里的?"

  小崔早就醒了,听见这话脸色一变:"你说啥呢桃夭,谁是狗,谁是主人啊?"

  为首那个一脸络腮胡的强盗哈哈一笑:"我说陶小姐怎么不见了踪影,原来跑到朱门大户里给人家当看家护院的黄狗去喽。"

  原来他们认识?小崔一脸茫然。再看桃夭,她早已经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只见她右手一弹,几枚飞镖同时打将出去。谁知那个络腮胡只是用刀一舞,一片烂银闪闪,几枚镖就弹开了:"小妞,爷爷我从不和女人打,你还是知趣,乖乖跟爷爷走吧。"

  就在这时,赵愁城房间的方向传来一声杀猪似的惨叫。所有人不禁一愣。

  一个喽啰压低嗓子对络腮胡说:"是斗鸡眼。"

  络腮胡脸上的嬉笑登时凝固:"你们对斗鸡眼干了什么?"

  桃夭斜睨着眼睛:"我一直在这儿逗狗,我哪儿知道。"

  络腮胡领着众喽啰向那边冲去。桃夭也不跟着。床上的小崔急了:"你去看看赵大人啊。"

  "没有必要。"桃夭气鼓鼓地在床沿坐下,"再说,我要是走,不知道青衿要吓成什么样子呢。"

  小崔这才看向青衿——已经晕了。

  "青衿!"

  ※※※

  赵大人的房间。

  赵愁城睡在屏风后面。采薇独自站在屏风前,双臂张开,如鸟张翼,一动不动。斗鸡眼短发散乱,脸如白纸,一双绿豆眼儿盯着鼻尖,也是一动不动。屋里唯一在动的是一团黑东西,骨碌碌地滚到刚赶到的络腮胡等人脚边。有人捡了起来,仔细一看,不禁大惊——是斗鸡眼的发髻。

  先前的络腮胡大哥分开几个小喽啰,直接走到了采薇面前,低沉的声音问了一句:"你是谁?"

  "这不重要。"采薇的眼睛像只豹子一样轻轻眯了起来。

  强盗们见状都退了一步。

  这时,屏风后面传来一阵窸窣声响。赵愁城似乎醒了。他的声音从屏风后面飘了出来:

  "采薇,做得太过了。"

  "是,大人。"采薇向屏风后面一抱拳。

  好机会!络腮胡的大刀直取采薇项上人头。可是出他意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凌厉闪电冰凉凉地擦着下巴刮过。络腮胡一摸下巴——光溜溜的——胡子没了!

  他脸上一瞬间出现了一种奇怪表情,只能用滑稽二字来形容。

  采薇站在原地,眼睛眯成了缝,似乎在玩味络腮胡的表情。她的两手垂着,但左手指尖那里露出一段绿幽幽的兵刃——看上去很钝。

  十万分之一炷香的刹那,络腮胡就不是络腮胡。但为了叙述方便起见,我们还是姑且称他为络腮胡。

  没有人看清采薇方才做了什么,络腮胡也没看清,但和喽啰们不同,他心里知道。好快的速度,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络腮胡的手心全是汗。

  采薇重新在屏风前张开双臂。

  "撤!"他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

  "老大,怎么这就撤了?那个妞……"

  "撤!"络腮胡猛地转过头。手下人这才看清老大的络腮胡早就化为子虚乌有,只剩下一些胡子茬还黏在衣襟上,顿时都噤了声。

  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船上的强盗倏忽消失。桃夭找到了被捆成一串的船夫们,帮他们解了绳索。不一会儿,这只游船又恢复了运行。赵大人旅途中的这段小插曲算是结束了。

  ※※※

  美好的正午,美好的秦淮河。卸货的,上船的,打情骂俏的,船账起纠纷的,船身搁浅走不动的,喧哗满耳。

  小崔身上依然是男装,她牵起下裳,小心地跳上河岸,之后兴高采烈地大呼一声:"吃喝玩乐的扬州,我来啦!"

  周围的喧哗唰地安静了,几十双眼睛同时盯着她。小赵用折扇一拍她的肩膀:"注意形象。"

  小崔还想申辩,忽然有三五个人从人群中向她挤来,脸上带着皮笑肉不笑的喜庆之色。小崔还在茫然,为首一个就一把握住小崔的手:"这位帅哥,恭喜您,您中奖啦!"

  小崔一愣。小赵在她身边饶有兴味地听着。四个丫鬟一个小书童也都纷纷将目光投向小崔。他们都一致相信:以夫人的神经大条,就算天上砸下金饼,她也只当成高空坠物,被金砖绊一跤,她也能拍拍衣服走人。现在夫人一没有买福利彩票,二没有喝瓶装饮料,这都能中奖,那简直是比彗星撞地球还要小概率的不正常事件。采薇还特别握住了袖管里的短剑,随时准备给这些可疑人物来个下马威。

  "为了庆祝天子登基一周年,扬州的豪门——维扬林府特别举办抽奖活动,对每位初来扬州的旅客进行抽奖,这位帅哥,您中了头等奖!"那个人继续一副谄媚的笑颜。

  小崔立刻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刚要接腔,小赵就哼了一声,摇着折扇说:"中了几百两银子,但要遵纪守法交两成的税,先上税后拿奖,对吧?"

  那人这才留心到小崔边上的美少年,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这位小兄弟,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才不奖钱呢,多老土啊。头奖是新娘子一个!怎么样,帅锅?"一双谄媚的眼睛又转向小崔。

  小崔如坠五里雾中,她扯住小赵的袖子猛摇:"他刚才说啥?"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穿着男装,却对身边男生做出貌似撒娇的奇怪动作,会带给周围不明就里者怎样的奇妙遐想。

  小赵却将折扇一合,扇端轻轻按在唇上,自言自语:有意思。

  新婚燕尔的小夫妻面临空前危机!那么,小崔会如何选择呢?是义无反顾地当一次新郎,还是斩钉截铁拒绝这桩美妙姻缘?这个维扬林府又是什么来头?敬请期待下一回。


相亲·掉下个林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怀疑曾经一次练瑜伽把我的脊背拉上了,现在坐久了,脊梁左侧都会隐隐作痛。现在又痛了起来T_T。
  昨天看了《xxxHolic》的第185话,看的我郁闷得想要掀桌啊,奈何要写的是欢乐章节,怎能在郁闷的心情下动笔呢?
  (说白了你就是找借口对吧?)
  不过这一章还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啦。嗯嗯。  啪!

  话说小赵小崔一行人刚抵达扬州,就遭遇了一件地上唯一,天下无双的中奖事件——奖品是新娘子一只,中奖人竟然是小崔。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新娘子竟然都可以作为奖品提供。如果急着想要嫁人,为什么不结彩楼抛绣球?难道是新娘太丑,楼下逃得干干净净,一个雄性都没剩下,只好派家丁以中奖之名拦路劫婚?实在是有些古怪。

  更何况,这回的主角,是小崔这个迷迷糊糊女扮男装的新郎官。且不论她懂不懂得体贴照顾小姑娘,退一步,就算她想娶亲,她能过自己夫君那关么?

  小崔瞟了一眼小赵,想从他老人家表情上揣测出他的用意,可是小赵"哗"地打开折扇,临风独立,顾影自怜,一点也不给她面子。她只好亲自转向那个为首的抽奖活动工作人员,咳嗽两声,尽可能把声音放得低沉:"这个……万一人家已经娶了正房呢?"一点没察觉到"人家"这个词成了狐狸尾巴。

  工作人员显然被她的措辞雷到了,但还是尽量保持着一脸谄笑:"不要紧,新娘子说了,不管是原配,续弦,偏房,通房丫头,她都不在意。"

  小崔一脸惊骇,工作人员一脸茫然,只见小崔勃然变色,提高嗓门:"快说,你们都对她做了什么?脑筋清楚点的,怎么能不在意!一定是你们对她施加了威逼利诱,严刑拷打……"

  小崔的话引来了不少群众纷纷围观,这下好了,本来就热闹非凡的河岸,转眼变了个水泄不通。群众交头接耳,全都咒骂那个工作人员压榨妇女,灭绝人性,倚强凌弱,禽兽不如。

  那工作人员连忙擦擦额头上的唾沫星子与汗珠:"这位帅哥,请息怒,听我们解释。其实新娘子是我们林府的三小姐,早已经过了嫁人的年纪,奈何门第太高,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配偶,所以万般无奈出此下策……"

  小崔皱眉:该不会是缺胳膊少腿嫁不出去吧,或者有什么不光彩的往事。我崔夜雪难得娶一次亲,这样可不行。可是那群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桃夭看见夫人犯难,就附在夫人耳朵边上说如此如此。小崔眼睛一亮,满面赞许的笑容:这个主意好!

  几个工作人员心中狐疑:刚才这位小爷还在发怒,怎么现在听了新娘年纪偏大,反而笑了?难道他对年纪大的女人有什么特别癖好?

  只见小崔一步迈到正在扮酷的小赵身边,做了一件她事后自己也叹为观止的事——她先是将小赵出其不意地一推,小赵一惊,扇子"啪"地掉到了地上。等到他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时,小崔左手搂住小赵的纤腰,右手扳起小赵的尖下巴,无限柔情地注视着小赵的脸,全然不顾小赵两眼里抗议的寒气,就这么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幽幽叹了一声:"云郎,我不能负了你啊!"之后毅然决然地转向工作人员:"帅哥我有那传说中的断袖之癖,奈何?"

  一阵秋风吹过,围观群众全体石化。

  "夫人,做的太过啦……"桃夭小声说着,急的直跺脚。可是小崔浑然不觉,继续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美少年的豆腐还没吃够。小崔洞房花烛时受的委屈,现在总算够本了。

  "扶我起来。"小赵板起了脸。

  "配合一阵么。"小崔撅起了嘴。

  "你去娶她。"即使躺在别人怀里,小赵还是一副命令的口吻。

  "为什么,"小崔撇了一下嘴,"搞不好是个上了年纪的黄脸婆……"

  小赵冷冷地斜眼看了看小崔的脸,又将目光缓缓下移,扫过小崔的下巴,脖子……道:"钦赐的搓衣板,我还不是娶了么。"

  小崔气结。

  几个工作人员纷纷讨论对策,好一会儿才散开。为首一人走到小崔跟前,继续一脸谄笑:"这位帅哥,您要是实在不想娶,也可以换成五千两银子的二等奖,不过要依法上两成的个人所得税……"

  "我知道。"

  说话的是小赵,几个工作人员一愣。几双贼眉鼠眼都把这位少年当成了娈童一流人物,就是把脑袋拧上三圈,也想不到这才是男男女女一坨人里的一把手。

  事已至此,小崔只好把小赵扶起来。小赵捡起地上的折扇,若无其事地说:"她答应娶了。"

  小崔一听,连忙抗议:"才没有呢!"

  "跟着我这么久,你也该成亲了。"小赵用折扇拍了拍小崔的肩。

  几个工作人员一听就糊涂了。这两人究竟谁说话算数?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回过神来,说:"林府早为几位在'凤栖梧'备下了客房,几位请!"

  "一群骗子。"小赵以扇遮面,自言自语。

  小崔对小赵咬牙切齿:"万一脱不了身,你的御赐夫人就没啦。"

  "还会再赐。"

  小崔心中恨恨,不睬小赵。

  ※※※

  这"凤栖梧"乃是一家高级客栈,在扬州算得上是历史悠久。何以见得?那掉漆的红栏杆是历史悠久,凳子腿儿上的蜘蛛网是历史悠久,被白蚁啃得嘎吱带响的木地板是历史悠久,偶尔窜出一两只硕大老鼠,那也是全扬州难得的历史悠久。就是这么一家历史悠久的客栈,此时大堂里竟然张灯结彩,没盖的罐里盛着喜糖儿,缺角的碟里装着瓜子儿,留豁的盘里摆着花生米儿,剥落发黑的墙上还贴了大红喜字儿,全都张罗齐了,就等小崔拜堂成亲。

  赵愁城一行七人就这样不分主仆大大咧咧地坐下了。事实上他们也是仅有的顾客。桃夭在干果盘里连嗑了十个潮瓜子儿,忍无可忍,直接拍桌子骂娘。一个自称"抽奖活动主办方代表"的中年秃顶赶忙出来赔笑脸,被桃夭劈头盖脸地泼了一盏馊茶:"五十年陈酿的普洱,老娘赏你!"

  "桃夭,不可无礼。"斥责完桃夭,赵愁城转向中年秃顶,"把新娘子带来让我们看看。"

  "您看,是不是先把彩礼钱付了?一共是一千两……"

  赵愁城冷笑:"林府既然是维扬豪门,怎么会计较这点钱?钱我们自然有,让我们先看看新娘子。等我们把人带回京城,自然会另行拜堂。现在在这个客栈算是什么事儿?"

  中年秃顶面露难色。

  "依我看,这个新娘子其实并不存在吧。"桃夭斜眼看着那秃顶,嘴里说着,手就勾住赵愁城的脖子,被赵愁城用扇子打了一下,只好讪讪缩回,又狠狠瞪他一眼。赵愁城也不以为意。倒是中年男人脸上红一阵黑一阵。

  小崔看着这个局面,心里总觉得有些别扭:既然知道是骗子,何必要到这里才拆穿他们。而且"中奖"的人是她,眼下这个局面根本没有她插嘴的机会。

  这时从楼梯上下来一个小丫鬟,对那中年秃顶说如此如此。中年秃顶点了点头,转向众人:"三小姐同意让各位见见。"

  赵愁城侧过头看了看采薇,只见采薇点了点头,便领着一行人跟随着小丫鬟上楼梯去了。

  ※※※

  七人在丫鬟的带领下踢踏踢踏地走过,楼梯吱嘎吱嘎直响,总让人担心它会突然垮掉。不上楼还好,一上楼,众人心中都大呼惨也:这楼一定是年久失修的违章建筑,不知有多久没住过人了。这已经是二楼,走廊还是阴暗又潮湿,房梁地面都厚厚一层灰尘,灰黄的墙壁上布满霉斑。七人每走一步都激起一层浮尘,全咳嗽成了沈未济,不得不以袖掩口。在丫鬟的引领下,他们穿过长廊,直到尽头的房间门口。

  诗云: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佳人住的地方,环境肯定不会差吧。因此,身处这样高级的客栈,要想让那七个人,尤其是崔夜雪,对门后的新娘心存期待,那可能性绝对为零。此时的小崔哪里还敢期待后面出来一个美人啊,不是个母夜叉女罗刹就不错了。而桃夭与采薇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她们都觉得门后面有几十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在等着,因此已经暗暗盘算好了各自站的位置,不管什么兵器招呼出来都能就地拆解掉。

  丫鬟走在最前面叩响了门:"小姐,他们来了。"

  "进来吧。"

  门吱嘎嘎一响,开了。七个人,包括赵愁城都不禁一愣:这是什么状况?

  很难说清这七人此时的感受,如果一定要勉强打个比方,就和当年孙猴子穿过瀑布看见水帘洞洞天的石桌石椅的感觉差不多——屋里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一派花团锦簇,软玉温香。紫檀架上摆着琳琅珍玩,雪墙上挂着名家真迹,屋角不起眼的位置里,一座精巧的博山炉散发着甜香侈靡的气息。就在正对着七人的方向,悬挂着一张极为细密的真珠帘,每颗都是一般大小,有金粉二色,金的产自辽东,粉的产自合浦,千点光泽,迷离如梦。

  真珠帘后,隐隐可见一女子侧面的剪影。她就静静地坐在那儿,微微低着头,娴静如同水中的一朵白莲。虽然隔着帘子看不见全貌,但显然不是缺鼻子少眼。难道这就是要当作奖品嫁出去的新娘?崔夜雪不禁诧异了。

  "初次见面,不知该怎么称呼。姑娘贵姓?"赵愁城先开了口。真是的,搞的好像他要给自己娶个二房。崔夜雪心中又别扭了起来。

  "姓林。"女子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声音里透着一股静定。崔夜雪眼睛一亮,也忘了伪装自己的声音,直接喊了出来:"那就是林妹妹啦!"

  女子隔着珠帘向崔夜雪抬起头,仿佛受了惊吓似的停了一阵,之后,目光又流转到赵愁城的脸上,又是停了好一阵,才说:"你……是……"

  "敝姓赵。"赵愁城拱手行了一礼。

  "姓赵。"女子低下目光,念念有词。崔夜雪糊涂了:到底是谁要当新郎啊。为了避免煮熟的鸭子飞了,她赶忙接腔:"中奖的是我,我姓崔,是我不是他。"

  众人无语。

  室内的甜香气味转向浓烈。

  "赵……"女子重新抬起眼睛,凝视着赵愁城,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能说出一个姓。崔夜雪心中更为不服了——明明中奖的是我。

  "姑娘请讲。"

  "我……要嫁给你。"

  女子的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火焰,显然很激动。崔夜雪大惊失色:"不对不对,你弄错了,中奖的人是我啊!"心中暗道:"你嫁给他只能做二房,多吃亏啊。"

  "我已经有家室了。"赵愁城说。崔夜雪笑:这才够义气。

  女子又看着崔夜雪。崔夜雪用力地点了点头。似是在附和赵愁城的话,又似在自我褒奖。

  "那就你吧。"女子说着,安静地笑了。

  一片沉默。香气越来越浓。

  "不好!"采薇暗里说了一声。

  七月的脸色发白。青衿看到七月脸上的异变:"怎么了?"

  "有毒。"七月紧紧蹙着眉,"香炉里。"

  "啥?"崔夜雪诧异地转过头看着大家。这时,她觉得自己的头脑有些发昏。她赶忙将头转回来,忽然觉得眼前珠帘的光彩开始晃成一片光彩,就仿佛油菜花地那样灿烂。几乎同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什么纷纷倒下的声音。她想转过头看发生了什么,但头颈却无法转动,不,是整个身体都在僵硬,无法动弹,像午夜的鬼压床,又像灵魂出窍。她清楚地看着小赵像雕塑一样沉重地倒在她眼前,可是她不仅不能扶起他,连他倒下的声音也听不清——耳边有人吹起了急促的哨子,刺痛她的耳膜,尖锐如锥子,从左耳穿透到右耳,再从头骨相接的细缝撬开天灵盖,袅袅上升……

  大概那家伙"啊呃"死掉的时候也体验过这种感觉吧,崔夜雪看着地上的小赵想着。

  这次中毒对崔夜雪而言意义非凡,因为这是她失忆以来第一次中毒。没想到第一次就遇见了让她如此痛苦的坏毒药(咦?存在好毒药吗?)。崔夜雪真想学着桃夭跺脚骂娘,但她又想,万一自己失忆前是个淑女,现在却破口大骂,养成了坏习惯,碰见失忆前的熟人,要怎样解释呢?

  好累。躺下来吧。打定主意之后,她终于舒舒服服地躺在地板上。这样就轻松多了。忽然她有点担心:万一自己就这么躺着死了可怎么办?

  不可能。在故事一开始就失忆的人是她小崔。根据配角不失忆原则,她一定是主角。既然是主角,就不可能才到"怕特吐"就挂掉。

  这么想,小崔安心多了。她看见上下各有一片黑色遮盖物正不断向中央遮掩自己的视野——啊,这是我的眼睑。她在心里点了点头肯定自己的聪明才智。在两块黑色遮盖中央的区域,她看见珠帘后面的"林妹妹"将眼前的珍珠撩起,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

  ……竟然谋杀亲夫,我跟你没完!

  不过,她是要做什么呢?

  在闭上眼睛之前,小崔看见她把地上的小赵抱进了怀里。

  去你的,他是我的!小崔恨恨地想。


应聘·终于找到组织
  "小二,我的普洱呢?!"

  "来了!"一身男式短打的崔夜雪端起茶壶,别别扭扭地穿过眼前一张张桌椅板凳,几次差点摔倒,但还是终于来到了那位客官跟前,将茶壶茶碗放下,满脸笑容,"请慢用。"

  我们赵府的新夫人怎么沦落到了这种地步?话要从崔夜雪醒来的时候说起。一睁眼,她就发现了事情的糟糕之处所在:那个既谋杀亲夫,又勾引别人丈夫的"林妹妹"——其实这时候应该叫"林狐狸精"——竟然把她给扔到了城东门外的稻草堆里。这下真惨了,不仅身上穿的绸缎袍子上插了好几根稻草,头发上也戳进了不少,还有一些活蹦乱跳的小飞虫。失忆后一直依靠狗屎运养尊处优的小崔哪里想到自己会受如此待遇呢?她好不容易从稻草堆里爬了出来,将遍身的稻草碎屑清理完毕,这才发现更严重的问题——她和那六人失散了。

  这回麻烦了。难道他们先醒了,就扔下自己不管?不可能啊。崔夜雪不死心地在城门附近跑了几十个来回,所有兵士、小贩挨个问遍,还是没有得知那六人的消息。转眼,肚子饿了,崔夜雪只好用身上的玉佩香袋之类在一家小酒馆换了顿饭,一边吃,一边考虑生计问题。突然,她灵光一现,一把扯住小二的袖子:"你们掌柜呢?"

  那小二以为饭菜不可口,或者招待不周,立刻慌了神,赶忙点头哈腰赔礼道歉。

  "我要在你们这儿干活!"崔夜雪一本正经地说。

  确认这位落魄到玉佩换酒的公子哥身上没有任何债务之后,掌柜十二分乐意地答应了小崔的请求。虽然这个公子哥是否会干活实在堪忧,但只要包吃包住,不要一文工钱,还倒贴一身绸缎衣服——这种小二真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于是,一个时辰前她还是遍身绸缎的公子哥儿,瞬间就变成了外表干练内心迷糊的店小二。

  或许是女扮男装确实在相貌上占优势,满店的客官都对这个新来的迷糊小二特别青睐,啥事都喜欢招呼他,一会儿叫他点菜,一会儿叫他催菜,一会儿拼命喝茶叫他添茶,一会儿筷子掉了让他换双筷。看着他误撞桌角,碰翻条凳,时不时在柱子上练几个铁头功,也是件别有风味的赏心乐事。

  (其实这几个他,用作"她"似乎更合适吧?)

  好在崔夜雪这人天生的乐观开朗,积极向上。被客官们如此差遣,她倒是一点都不觉得麻烦,更不觉得受委屈,不一会儿就把那六个同伴失散的事情忘了个精光。

  "美女!我点的水中百花杏仁儿豆腐呢?"

  此语一出,满堂皆惊。崔夜雪听见边上这人说出自己的真身,也大为惊诧,手里的托盘差点掉到了地上:"你叫谁呐?"

  先前说话的那人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多岁,穿衣也算讲究,长相也还说得过去,就是两颊带着纵欲过度的红晕。一看见崔夜雪有所反应,就更加放肆地盯着她,眼角里透着淫邪:

  "叫你啊,小子。看你小模样这么标致,可不就是个美人么。"

  这摆明了是意存挑逗。一见此情此景,店里那些有色心没色胆的人就都集中了精神等着看好戏上演。这帮人一边看着崔夜雪的反应,一边脑补这个娃娃脸的清俊小子面色羞红的忸怩模样:"客官,你、你说什么呢。"这是多么让人垂涎三尺的情景啊!

  而掌柜的对这种事情见多,不仅不阻拦,相反,心里暗自起盘算这顿"豆腐"能卖出多少文的小账。那恶少越是放肆,他耳朵里的铜钱声越是哗啦哗啦地响。这个新来的小二看上去傻了吧唧的,管他穿得多光鲜,一看就是被卖还帮人数钱的主。他是半推半就也好,忍气吞声也好,今天这笔小账是少不了的了。

  谁知崔夜雪丝毫不以为意。她确知自己的真身没有被识破,就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反而嘟囔了一句:"没见过世面的人。"面露鄙夷之色,端着盘子就要到后厨去。她话里的"世面",当然是指刚一露面就被自己当成美少女的小赵了。

  但对着一只井底之蛙讲大海,和对牛弹琴差不多。崔夜雪的话刚出口,就惹恼了那个恶少。他一把揪住崔夜雪胸前衣服,拽到自己跟前,怒目圆睁:"你这小子……"

  酒馆里有人喝彩。掌柜的被惊动了,三步两步走到两人跟前:"这位客官……"

  崔夜雪才不管什么掌柜的——她再神经大条也是个纤细的姑娘家,怎么能任别人如此冒犯。她举起手里的木头托盘,照着恶少头上就是一记重击:"叫你手贱!"

  恶少被激怒了,挥手就是一耳光,崔夜雪恰好躲开,那耳光不偏不倚,正打在掌柜的一张笑脸上。掌柜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这恶少至多是个二世祖小混混的级别,也傻在那儿,不知所措。崔夜雪忽然想起自己那夜吹的那个威力无穷的口哨,心想或许可以给这个恶少一个教训,不知不觉两个手指就撮在唇边。

  长啸破空。一阵疾风吹过。

  "哗啦——"

  恶少身后小酒馆多宝格上的赝品古董碎了一地。财迷掌柜顿时心如刀割,这才从一耳光中省过神。他才不管崔夜雪做的这件事多么违背科学,多么不可思议。既然这件事是她吹的口哨引起的,那就要找她好好算这笔账。算账时候就拿赝品当真品,那是你这小子活该,可别怪我敲竹杠。

  崔夜雪也被眼前的局面搞得愣住了:方才自己那口哨的目标明明是那个恶少啊,可是他看上去毫发无伤,似乎是那股奇怪的气透过恶少直接击向他身后的东西。

  就在这局面大为混乱,现场剑拔弩张的时候,一个袅娜高挑的桃红衣衫女子突然冲进小店,抓起还在发呆的崔夜雪,一把揽到怀里,施展轻功,倏忽向店外飘去。

  "别跑!"掌柜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拳头。

  ※※※

  两人一阵轻功飘到了安静无人的小巷,这才稳稳落地。

  "原来是你呀,桃夭大姐。"崔夜雪的娃娃脸露出两个酒窝来。

  桃夭一听见"大姐",脸色一沉:"我有那么老吗?看你也就比我小一岁的样子吧。"之后,她端正颜色,"崔姑娘,我要说正事了,你可要听好。"桃夭果然还是不习惯叫"夫人"。好在崔夜雪她也并不在意。

  崔夜雪瞪大双眼,一脸紧张。

  桃夭脸瞬间红了:"唉!你别这样啊,搞的我很难为情!"

  "哈?"崔夜雪一歪脑袋,"你倒是说啊。"

  "我……唉,说白了,江湖规矩,刚才我救了你,你欠我的情,就要回报我。"

  崔夜雪一听见"江湖"二字,大为好奇,又听了桃夭所说的规矩,就歪着脑袋想了想,点头:"礼尚往来,不错。"

  "那,你要提供我和赵大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一向豪爽干脆的桃夭说起这个要求,竟然吞吞吐吐起来了。

  崔夜雪一愣,之后哈哈大笑。

  桃夭的脸早就成了柿子,一阵儿青一阵儿红:"你你你……你笑什么!我这是有江湖上的任务,任务!你懂不懂?"

  "没什么没什么……"崔夜雪好不容易笑完直起身,道,"话说回来,我连他人在哪儿都不知道。你不和他在一起吗?"

  桃夭一跺脚:"我就猜是这样。那毒不是什么厉害的毒,只是让人暂时失去武功,昏睡一阵的低级毒药。咱们中毒倒下后,就被拆散到不同的地方去,任各自苏醒过来。我回了那家'凤栖梧'一趟,早就人去楼空了。但我疑心赵大人还在他们手里。"

  崔夜雪想起那个"林狐狸精",心中就有些不痛快。

  忽然崔夜雪心中又起了好奇:"对了,江湖上给你的,是什么任务啊?"

  桃夭鼻子一哼,冷冷道:"保密!"

  ※※※

  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们的女主角嫁的这位也不差,偏偏此时穿衣吃饭都成了问题。为了谋生,只好跟着大丫鬟桃夭重新踏上了找工作的道路。

  方便找工作起见,桃夭索性也把衣服拿到沽衣店换了身男装。一身粗布短衣什么都合适,唯一比较麻烦的,是桃夭玲珑有致堪比波斯人的身材,为了避免穿帮,桃夭大姐只好辛苦地含着胸,弓着背,以免穿帮。崔夜雪见状,心中暗喜,反而昂首阔步走得更加扬眉吐气:若是碰见了小赵,一定要当他的面炫耀一下钦赐搓衣板的好处。

  几经周折,两人终于在日暮前在城中找到了一则急招临时工的告示,兴冲冲跑到指定地点应聘。抬头一看,又是一家酒楼,楼上烫金匾额书着三个大字儿:壶中天。

  这酒楼比起之前的那家规模大了不少,建筑看上去也比凤栖梧解释得多,更重要的是它正在进行急诊式装修——几十个工匠正顺着楼外的梯子上爬高上低,手里拿着大红绸带与假花,正要张挂——难道是开业大吉,图个喜庆么?倒也不像。崔夜雪心中一边纳闷一边跟在桃夭后面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进酒楼,一眼看见账房先生戴着副小圆金丝眼镜正在檀木曲尺柜台上噼里啪啦地算账,口中念念有词。(看官:赵六,你不是说过这个年代没有眼镜的吗?)大厅里五六个杂役正在洒扫。十几个临时工七手八脚地搬着大圆桌小方桌进进出出。

  桃夭倒也不含糊,趴在柜台上就说:"应聘!"

  那账房头也不抬:"没看见我正忙着呢?自己长点眼力价。"

  桃夭怒了,卷起袖子就要挥拳相向。崔夜雪见大事不妙,赶忙按住她,对账房说:"这位仁兄,我们想做临时工。"

  账房这才抬起头,一推鼻梁上的眼镜,瞄了她们俩一眼:"这么瘦!能搬动么?"

  "搬什么?"

  账房一努嘴——东边墙根正搁着一个有三张圆桌面那么大的"囍"字。

  "没问题。"桃夭打了个响指,昂首阔步,轻捷地绕过一排排桌椅,一只手就把那个红木喜字举了起来,轻松得和掂只鸡差不多。崔夜雪崇拜地拍起了巴掌。

  账房眯起近视眼,镜片后的目光从桃夭的头扫描到胸部又回到头,看得桃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大概四分之一炷香的工夫过去,桃夭举的胳臂都酸了,才听见账房得出一句结论:"小伙子胸肌挺发达。"

  崔夜雪一愣,随后"噗"地笑了出来。

  账房的近视眼没注意到崔夜雪的笑与桃夭脸上的窘色,自顾自低着头说:"那就留下来吧。今明两天,包吃包住。明天喜宴一结束就都给我走人啊。"

  能住两天也是好的,总胜过俩小姑娘露宿街头。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呢。崔夜雪又多了一条人生感慨。

  倒是桃夭眼睛一转,察觉出了问题所在:"喜宴?谁的喜宴?"

  "听说是招的上门女婿,是个戏子,"账房摇了摇头,"还是京中有名的戏子,叫什么花忆容的。唉,好端端一个林府,果然是败落了,怎么招了这么一个女婿,真是……"

  桃夭与崔夜雪同时脸色大变:"你说林府?"

  "对啊。"账房茫然地抬起头,"就是上任那个姓林的刺史府上啊。可惜林老爷死了,家道也就中落了。唉,现在竟然招了个戏子上门,就是三女儿,也不能那么折腾啊……"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进展!可惜我们这两位小姑娘目前为止还不知道这个"花忆容"的底细,否则定会发现问题的严重之处……一切就等第二天的喜宴了。预知喜宴上又要发生什么变故,且听下回分解——啪!


重逢·厨房那些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段俺写的相当辛苦,足足花了两天工夫,终于贴上来了。但事实上仍然是不够满意。
小庆祝自己上了红字儿榜(要提高赵六的知名度啊)。《京洛》的雏形本来是三年前的游戏之作(有个囧囧的名字叫《情幻录》——亲娘咧,跟《情僧录》似的),是写给自己看的。现在既然放在了晋江这样好的平台上,我赵六也有点小小的压力,哈哈。
然后还是那句老话:您的欢乐是对我的鼓励,您的批评是对我的教育,让鲜花与砖块都来得更猛烈些吧!
  舒州杓,力士铛,酒翻石榴惹香风。
  离人孤影相思泪,寒夜清秋江水声。

  ※※※

  却说这天凌晨天还未亮,崔夜雪与桃夭就一起推着独轮车上菜市场,搬运喜宴所用各种食材。两人走着走着,话题自然而然就扯到稍后那场婚礼上。起先两人都觉得,这个叫做"花忆容"的不明人物,是众多"林狐狸精"受害者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但稍一思忖两人就都觉得没那么简单——"壶中天"比"凤栖梧"的规格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自不必说。等两人到了街口,才发现问题比她们设想得更严重。

  怎么严重了?要知道,眼下这才是四更天啊,可是每个十字街口都站着一两个小童,手里拿着一刀字儿纸,一见行人经过,拿起一张就往人家怀里硬塞。桃夭大姐也被塞了一张。她展开来看,不禁大惊——不是报纸,而是传单,上面只有一句话:"维扬林府三小姐与洛阳名伶花忆容今日午时于壶中天举行婚礼"。

  桃夭将传单向地上一丢,才不管什么爱护祖国花朵,伸伸手就揪住了那小童的耳朵,把那小孩拽到跟前:"你和这林府是什么关系?"

  小童痛得嗷嗷乱叫:"我不知道!这是一个不认识的秃头大叔给我的,说发完了有赏钱……"

  桃夭见从这孩子口中也问不出什么,就松了手。那小童见机扮了个鬼脸,拔腿就跑了。桃夭看着那小孩远去的背影,对崔夜雪说:"有问题。"

  "怎么?"崔夜雪有些担心了。

  "一个败落的豪门,匆匆忙忙地举行婚礼,如果还是行骗,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大张旗鼓。"桃夭两手一抱开始低头思索,"若是江湖上做发传单这种事,只有一种可能。"

  "是啥?"崔夜雪歪着脑袋问。

  "想送一张请柬,却不知道那人地址的时候。"桃夭蹙起眉来,"前日那狐狸精看见咱们赵大人,似乎有些吃惊。大概她说要结婚什么的,确实是要行骗。可是一见到赵大人,她就改了计划。现在这场婚礼,应该是他们的新计划了。他们想要借由这场婚礼钓一条大鱼来,饵么,应该就是'花忆容'这个名字了。"

  "哦。"崔夜雪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如果小赵他就是这个什么'花忆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就完整了。可惜——他不是啊。"

  "也许是我想多了。"桃夭抬起了头,淡淡一笑,"我们先去菜市场。"

  两人沉默着走在路上。

  忽然,崔夜雪灵光一现:赵愁城那家伙不是借尸还魂女变男吗?说不定那尸借的就是那什么"花忆容"的。是不是姓林的要找那个花忆容,不明就里,就把小赵给扣下了呢?虽说听上去很狗血,但是……

  打定主意,她转向桃夭:"你说,可不可能……"

  谁知桃夭猛地停了脚步,将车子往路边一推,扭头就跑。崔夜雪被她搞糊涂了——不想听也不用这样啊?还是说要捡钱?小崔正纳闷,就听见桃夭一声喊:"站住!"

  小崔这才注意到,在桃夭的前面有一个蒙面黑影飞速奔驰,跑得竟然比桃夭还要轻捷。崔夜雪不禁啧啧称赞:要知道桃夭可是连轻功都用上了啊!

  桃夭看见追不上,就从轻捷地一弯腰,捡起石子儿,用上两分力气,找准黑影就是一打。只听见"哎哟"一声,那黑影停住了,桃夭趁势向前一纵身,将那黑影扑倒在地:"还我钱来!敢从本姑奶奶眼皮子底下偷钱,不想混了?"

  崔夜雪气喘吁吁,一溜小跑,喊道:"怎么了怎么了?"

  桃夭用力压住那蒙面小毛贼,扭头责备起夫人:"你这个糊涂虫!菜钱被偷也不知道,幸亏我看见!"接着一把揪起地上那人衣领,"跟我去见官!"

  谁知那个蒙面小毛贼竟然嘤嘤哭了起来。桃夭一愣:这贼怎么了?她还没回过神,那贼已经扑到自己胸口,两手紧紧勾住了脖子,哭得梨花带雨,摧心断肠。桃夭才发觉这小贼身上的衣服很熟悉,想了一会儿,这才一拍脑门,连忙扶起那个小毛贼:"青衿?你是青衿是不是?"

  那小贼默默点了点头,将脸上的黑布解下,果然就露出青衿的那张脸——早就哭成小花猫似的了。擦干眼泪,她哽咽道:"青衿快想死桃夭姐了……还有夫人……"

  桃夭一下慌了神,赶忙将青衿搂到怀里:"好妹妹受苦了。"

  崔夜雪一路跑来,看着剧情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桃夭刚才还是一个华丽的饿虎扑食,现在一下就变成了虎毒不食子的架势?等她定睛看去,才发现那人是青衿。她正要开口说两句安慰的话,青衿却抢先哭诉起来:"都、找不到了,赵大人,夫人,还有阿蕖、采薇他们……青衿没有吃的,只好……不是有心要偷夫人的钱的。"

  崔夜雪独自漫游的时候丝毫不觉得孤单无助,但一看到这些熟悉的脸,她就心中一酸:没想到这次旅途竟然如此凶险。今日重逢,相看泪眼,打工的打工,做贼的做贼,天官长府邸中的精致生活恍若隔世。她赶忙紧紧抱住她:"没事了,都过去了。"

  ※※※

  听说青衿已经挨了一整天的饿,桃夭就大胆将她藏在了酒楼的后厨。宾客们还在前面"今天天气哈哈哈",青衿却在厨房里抢先一步大开吃戒。桃夭手捏飞镖站在后厨门口望风,崔夜雪则伸长了脖子等着新郎官亮相。直觉告诉她那个花忆容应该就是赵愁城了,但似乎桃夭对赵愁城"啊呃"和"啪"的情况并不知情……

  也难怪,那姓赵的酒醒了还想玩吃了吐那招,平时对这些丫鬟肯定更为小心了。可是你姓赵的看错人啦,想让我崔夜雪保守秘密?嘿嘿。
  等等,崔夜雪揉揉太阳穴用力回忆,他好像也没有说不许对别人说啊?

  ……好像真的没有。

  既然这样——崔夜雪转过头,挠挠脑袋,一双眼睛望着桃夭,"其实,那姓赵的是……"

  桃夭之前一直屏息听着酒楼前面的动静,小崔刚一开口,她就突然抬手打断小崔,自言自语了一句:"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

  崔夜雪话刚出口,就听见前面一片喧哗之声。霎时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崔夜雪顿时明白了,一个箭步冲向酒楼大厅。她早就忘了自己只是个做粗活的临时杂役的身份。

  "嗷——你谁啊!没眼睛啊?敢踩老子的脚……"

  崔夜雪才不顾那人的哀嚎,只顾着往前挤。往前,再往前一点……

  "崔……"桃夭想要喊住她,但崔夜雪瞬间就没了影儿。她只能一跺脚,折进后厨。

  厨房里真是热闹异常。几个满头流油的大胖厨子正在忙着掂勺切菜起锅拼盘,锅碗瓢盆儿的喧哗把外面的锣鼓鞭炮都盖住了,没一个人注意她走了进来。桃夭抬头四顾,根本不见青衿的踪影。她正着急,忽然发现自己的裤脚被拉了一下。她赶忙俯身——青衿正蜷身在一张堆满食材的方桌底下,手里捏着一小块核桃糕,水汪汪的大眼睛张望着桃夭。

  "快出来!"桃夭皱眉道。

  厨房太吵了,青衿没有听清,一双眼睛满是疑惑。

  "出来!夫人有危险!"弯着腰的桃夭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声音一下提高八度。

  或许是这一嗓子威力无比,瞬间,连锅里的白汽儿都凝固了。

  突然的安静让桃夭倍感尴尬,赶忙起身四顾,发现大厨二厨上菜的小二都停了手里的活计,仿佛石化般齐刷刷地盯着厨房里这个"大变活人"般出现的不速之客。

  十分之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

  五分之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

  三分之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锅里的无锡排骨传来了糊味……

  "对不起!"桃夭慌忙低头合掌道了个歉,拖出在桌子下躲藏的青衿,脚底抹油地跑了。

  ※※※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可要说崔夜雪这次,就是小别变新婚。如果你的脑袋曾经被人用锅盖"咣"地猛击过,那你大概可以明白崔夜雪当时的心情。那个一身婚服的少年一转过头,露出的是和小赵一模一样的脸。

  就像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同时产生,他们同时看见了对方。崔夜雪下意识地想要喊什么,嘴唇颤抖着,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喊。不是她词穷了,而是她怀疑那人是否真的是小赵。那个人的眼睛里既没有寒气,也没有锐气,更不像那个明月夜里的温柔模样……那是一双陌生的眼睛。

  这个人……是小赵么?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少年的婚服是一种廉价的鲜艳,样式花哨但质料平平。这一点也不像小赵的作风。崔夜雪不禁回想起自己成亲那天,小赵身上似乎是一件黑底红纹的云锦长袍。纹理厚实绵密,但托在手里却很轻盈。咦,托在手里?我……我好想没有碰过那件衣服啊?大概是错觉吧。

  这个人如果不是小赵,那究竟是谁?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是新娘乘轿来了。宾客们一窝蜂向门外涌去,小崔也不甘示弱,一边往前挤,一边伸长了脖子向前张望。美人下轿,果然是那个姓林的。崔夜雪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个形似小赵的人将新娘从轿中迎出来。姓林的女人低着头不愿看他,但他却对着那人笑了。

  笑了?小崔大惊。不对啊,小赵那个冰块脸,除非喝醉不可能对别人笑的。可他眼下分明清醒得紧。

  崔夜雪再也忍不住了,也不顾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一个劲儿混在宾客里向前挤去,心中一急,嘴里就喊了出来:"赵……"

  才喊出一个字,嘴就被捂住了。她吓了一跳,回头看去,没想到,差点和另一个人的鼻尖撞在了一起。那人是桃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小崔身旁,一脸愠怒。

  "他不太对劲!"崔夜雪委屈地看着桃夭。

  桃夭摇了摇头,手向座席的角落里一指:"你看。"

  崔夜雪踮起脚看去,不由得一惊:采薇正冷着脸,一边捏着酒杯,一边望着新人的位置。在她边上坐着阿蕖,低着头,满脸担忧。他们怎么来了?
  还没等崔夜雪发问,桃夭就一点头:"这就是那传单的作用。一会儿七月说不定也会来。但这不是重点,我想那个姓林的应该另有目的。现在这里很危险,崔姑娘,跟我到后面去!"

  "可是小赵他……"崔夜雪说着又向那对新人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个时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新娘身上,而新郎被晾在了一边。小崔这一看不打紧:她又与新郎的目光对上了。这次她看见了完全不同的眼神,仿佛隔着脉脉秋江遥遥相望,急于传达某种情绪而不能——温柔里又有一些虚弱无力。

  这不是陌生人。崔夜雪在记忆里搜寻,却终不可得……这会是赵愁城吗?

  "崔姑娘,你还愣什么,快撤啊!"桃夭拉了拉小崔的袖子。小崔继续傻傻地盯着那个新郎官。

  就是这个时侯,那人向她略略点了一下头。这是什么意思?小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快走!"桃夭拉着她的手就要往后拖,语气有些不耐烦了。小崔匆匆忙忙也向那个新郎也点了一下头。得到她的信号,新郎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她这才注意到新郎的唇色有些苍白。

  这种表情应该是小赵没错,可是为什么他看上去那么虚弱呢。

  小崔的心还在疑惑,表情木呆呆的,一只脚却已经被桃夭拖到了后厨。她听见有个细弱的声音说了声"夫人……",这才回过神看到青衿。一见青衿的满脸愁云,小崔就咧开嘴笑了:"不哭不哭,夫人在这里。"

  桃夭听了却气鼓鼓地白了她一眼:"你啊就知道和赵大人眉目传情。"接着转向青衿:"我看见采薇和阿蕖了,在西南角的席位上,但他们没看到我。青衿妹妹,帮我和她送个信,就说我和小崔也在这儿,她……武功高,"说道这里她脸上有点不服,撇了一下嘴,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让她想方设法抢出赵大人,我护着小崔一起撤退。"青衿听完,点头就溜了,倏忽不见。转眼通向后厨的门口就又只剩下了小崔与桃夭二人。

  "好身手。"小崔赞叹。桃夭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酒楼前面突然一片安静,好像小喇叭被打了红叉叉,锣鼓声霎时停止了,只有鞭炮还噼里啪啦不合时宜地响着。

  不寻常。

  这不寻常让小崔桃夭二人同时回头望去。一望之下,这才发现,只是转眼间的工夫,一伙黑衣刀客已经将壶中天门口排出数行长队,随时待命。每个人都是面无表情如木雕泥塑。

  就像一排浓重的黑云压在楼前。这是暴风雨的前兆。桃夭的嘴唇抿住额前的发丝,手里紧拈着飞镖。

  那林姓女人要钓的大鱼终于粉墨登场了么?

  看堂上那对新人:新郎的脸转向了北边,看不见脸上神态,但新娘的唇边却勾出一个满意的笑颜。

  再看宾客有的面如土色,有的交头接耳。一个黑衣刀客领队模样的人忽然上前跨了一步,议论登时停止,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

  领头的黑衣刀客毫不在意周围的目光,稳如泰山地向众人行了一礼,嗓门洪亮:"在下是奉命来请回花相公的。无关人等尽可以退下。如果执意不肯,那就只好得罪了。"

  这是多么紧张的时刻!那么这伙刀客是什么来头?那个像小赵又不像小赵的人到底是不是小赵?崔夜雪他们一行七人能够团聚吗?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我赵六下回分解。

  (看官某:赵六,你越来越像央视十套了!)


复仇·中毒了中毒了
  上回书说到崔夜雪等人终于见到了小赵,却发现这个小赵的脸上出现了平时根本不会有的笑容。就在小崔纳罕之际,一伙形迹可疑却又组织有序的刀客光临了这场喜宴,一场冲突一触即发。

  面对这个情形。小崔担忧地望着被争夺的焦点——小赵。可是小赵却依然将头转向一边,并不理会那伙不速之客,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倒是那姓林的女子忽然开口了,声色俱厉:"指使手下人扰乱别人喜宴,自己却躲在后面做缩头乌龟!给我出来!"

  宾客们听了这话,目光齐刷刷地向外张望,想看那幕后人的真实面目。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阵强风突然从门口涌入,霎时间天昏地暗,黄沙滚滚,不由分说,一股劲儿全都灌入厅堂。眨眼间,"壶中天"的空气能见度就降到了六尺以内。众人纷纷以袖遮面,免得迷了眼睛,但还是咳嗽声不绝。

  (看官:扬州怎么会有沙尘暴,赵六你又胡说了。赵六:我可不是胡说,你看那电视剧里,绝世高手登场,不是风沙满面就是寒气逼人。我没把这位龙套甲弄成不费电的大空调算不错啦。)

  五分之一炷香过去,尘埃落定。众人中一半人忙着拍打身上砂土,一半人为着掺进了沙砾的好酒好菜扼腕叹息,还有一半人定睛向堂上看去。(我们的统计里有百分之五十的误差。)这才见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已经一身锦衣华服出现在堂上。那是衣袂飘飘,长剑在腰,气度不凡,身有绝招。当然了,这位龙套甲的出场既然如此华丽,头发上是不能有沙子的,即使有也必须无视,否则就太煞风景了。

  除了林姓女子这个始作俑者,宾客、丫鬟、小崔都不认识这个龙套甲。但还有一个人认识——就是赵愁城。各位看官如果还记得我们天官长大人在万花楼顶楼的遭遇,对这位龙套甲当然不会陌生——这个龙套甲,就是当众告白的大叔了。为了叙述方便起见,以下就简称为告白大叔。

  告白大叔淡淡一笑:"林三小姐找沈某有何公干?"这告白大叔依然扮演着沈未济的角色,各位看官们心知肚明,可周围人并不清楚,还道这两位是旧相识。

  林姓女子也是淡淡一笑:"当然是请你吃我这顿喜酒,顺便叙叙旧了。"

  "只怕喜酒吃不成了,"告白大叔将目光移到新郎官脸上,但新郎官冷着脸不看他。告白大叔才不管这么多,反而特别提高了嗓门:"这人,我要定了。"

  林姓女子哈哈笑了出来,突然左手猛地勾住新郎官肩膀,衣袖里窜出一柄娥眉刺,直指新郎官的脖颈,向告白大叔一挑眉毛:"即使要回去,也只是一具尸体罢了。"

  之前众宾客是面如土色,现在众宾客的脸色都土得掉渣——一场红事转眼间就有了变成白事的倾向,谁不惊骇?只有当事人赵愁城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还淡淡地笑了一下。

  真不知道他的自信从何而来。崔夜雪想。她早就恨不得向那些不速之客大骂出来,但桃夭紧紧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别出声!"崔夜雪一咬牙忍了,但还是心急如焚——她大好的年华,嫁了个女变男已经是吃亏,一点也不想再遭到新婚不到一个月就守寡的命运。

  告白大叔却笑着说:"尸体又怎样?活要人,死要尸,别说脖子上戳一个洞,就是把他的五脏六腑全毒烂了,也还是一点都不相干。可怜你林家三小姐,势力那么大,竟然事先也不打听一下我沈未济要的究竟是这人的什么!"

  林姓女子脸色一变:"你说谎!"

  崔夜雪却已经歪着头听傻了:尸体也要打包带回去?合着这个龙套甲有和那天子一样的变态爱好?

  崔夜雪正惊诧着,告白大叔又对着赵愁城笑吟吟地开口了:"花相公,别来无恙呀?"

  赵愁城置若罔闻。

  林姓女子突然目光一转,对左右宾客:"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上!"

  宾客们面面相觑,一脸迷惑不解:上……什么?

  林姓女子正焦急,告白大叔却哈哈一笑:

  "果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林府三小姐,"他脸上露出了轻蔑的表情,"家里的死士什么样子都不认识,设的是哪门子埋伏?"

  说完大叔拍了拍,门口忽然一阵骚动。刀客们的队伍散开,推上几个五花大绑的壮汉来。

  林姓女子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看得出来,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已经竭尽全力了。

  "怎么样?"告白大叔一步步走近。他料定了眼前这个女人已经没有了还手的能力——事实上她连娥眉刺都快捏不住了。"与我沈未济做对,这是不明智的。"说着目光瞟向赵愁城。

  赵愁城并不理会告白大叔话里的刺。他用眼角余光看着那林姓女子良久,终于,吃力地说出一句话:"你的父亲……"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但已经没有说完的机会了。因为那女子一听见赵愁城说起父亲,两眼就突然又放出光来,左手将赵愁城向边上一推,右脚向前夺去,手中的娥眉刺直指告白大叔的喉咙。

  形势急转直下!

  大叔没有料到那已经濒临崩溃的女人竟然出如此铤而走险的一招。他腰间佩戴的是一柄长剑,等他拔出来,喉管早就被扎穿了。但他并不是束手待毙——周围的刀客又不是摆设。霎时间,十几柄银光闪闪的刀一齐向那女人身上招呼了去。

  眼下的局面,谁胜谁负,只要看谁更快。

  如果女子更快,那么告白大叔就要血溅当场,做了多年病患沈未济的替死鬼。

  如果是那群刀客更快,那么女人的计划就全部化为泡影,自己也变成一坨肉酱。

  按理说,娥眉刺比较小巧,容易在速度上占优势。但奈何长度与分量都在刀之下。眼下最有可能的情形,是告白大叔血溅当场,但也就是兔起鹘落的工夫,女子变成肉酱。两败俱伤。

  可是,事情并没有这么发展下去。因为在这个现场,有一位速度远在众人之上的高手。那就是采薇。

  她既没有阻拦那些刀客,也没有格开女子的娥眉刺。她手里有一把短剑,但用不上。她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将被推开的赵愁城带出壶中天。整个过程如旋风吹白草一般干脆利落。

  争夺的焦点倏忽间就不见了,刀客们与女子的动作一时间陷入了停滞。等告白大叔下令反扑,却已经不见了采薇的人影。

  青衿引着桃夭与小崔也溜出了壶中天,按照商量好的路线奔跑着,远远就看见了阿蕖。他遵从采薇指示,提前到远处的巷子里等他们会合。不消多时采薇也背着赵愁城赶到了,她只说了四个字:"绕路,迟了。"

  阿蕖抬着头看着采薇背上的爷:爷的漂亮下巴勾在采薇姑娘的肩上,双唇紧闭,眉心蹙着,虽说颜色苍白,但也不像惊吓所致。"爷,您还好?"他忐忑地问了一句。谁知道爷竟然向他微笑了。

  阿蕖脸上的惊讶就跟看见雪里芭蕉差不多。

  崔夜雪咬紧嘴唇。她一直隐隐觉得有什么出了问题。小赵的确是小赵没错,容貌相同,仪态也没有改变,可是那笑颜总让她觉得有些古怪。仿佛是第六感突然降临似的,她伸手抓住了小赵的左腕。趴在采薇背上的小赵并没有抗议,仿佛完全没有感觉似的。崔夜雪就大胆撩起他的袖子,一眼就望见了那里一圈圈绕着的鲜艳红绳。

  桃夭四望寻找逃脱的路径。

  "都撤了。"采薇说,"要到医馆去。"

  "谁受伤了?"青衿害怕地睁大眼睛,用衣袖掩住口。

  "不是。"采薇扭头看了看背上的小赵,"赵大人的脉象很弱。"

  "吁——"桃夭青衿与阿蕖都舒了一口气。

  只有崔夜雪握住小赵的手颤抖着。她下意识想要摸他的脉搏,但这个感觉突然让她觉得分外熟悉。几乎同时她的耳膜突然隆隆震响。是打雷的声音么?她茫然四顾,这里天很晴。她眼前一黑。

  "夫人!"

  ※※※

  停!(惊堂木一拍。)我们的俩主角刚从有惊无险的壶中天现场里解脱出来,就再次陷入了全新的危机里。小赵生命体征虚弱,而在这个最适合怜香惜玉的当口,一贯无忧无虑的小崔竟然狗血地晕倒了?

  好在我们天官长有一班全国最优秀的手下。小崔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好端端地仰面躺在医馆的病榻上了——知道是医馆,是因为她闻见了浓烈的药味与烧酒味。她刚想转个身,意外地看见了小赵就躺在屋里另一张卧榻上,一双眼睛微微闭着,像是睡着了。她就将头转向另一边,想找别人问个究竟,却意外地看见了一身郎中打扮的七月丫鬟!

  "你怎么在这里?!"她脱口而出,完全忘了边上还有人睡着。

  小崔花了半个时辰才搞清楚自己昏倒之后的状况:原来,在众人被药倒之后,数七月丫鬟的际遇最为一帆风顺,毫无风浪:虽然她单独被抛到了扬州城的西北门,却凭着自己医术上的一技之长,加上女扮男装,成功投奔到了这家新近挂牌营业、人手奇缺的医馆。她对于医药的精通让医馆的主治大夫为惊奇,才两天时间就已经在这里独当一面了。这天她的老板出门行医,留她照顾医馆,没想到迎来的第一批客人竟然是自己的熟人。

  对于崔夜雪的突然栽倒,七月说可能是这两天没吃饱饭的缘故——换句话说就是低血糖,才灌了点红糖水,立刻就好了。崔夜雪这才觉得自己的嘴里有甜味。

  据采薇说,她带着逃出壶中天后,沈未济手下的那伙刀客就兵分两路,一路对付那林姓女子,一路向他们二人追来。她本来是打算一边护着赵大人一边与那伙人周旋,但不知怎地,才绕了几条街,他们就突然收队。采薇觉得一定是林姓女子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并且那伙人不会善罢甘休,等天一黑,眼线肯定就安插完毕了。如果得不到有用情报,迟早会在城中展开地毯式搜索。说得众人一阵紧张。采薇说眼下的情况,回洛阳是上上妙计。在此之前,必须要让赵大人休养好身体。否则一路旅途颠簸,恐怕……

  但一说起赵大人的现状,七月立刻一脸严肃:"我也说不清,只好让他先睡着。"

  崔夜雪心中犯了嘀咕:虽然长得秀气了一点,可也不至于这么柔弱,魂儿是女的,身子骨横竖是个男的啊。怎么可能说倒下就倒下了呢。她只道七月医术不精。不过,这天还没结束,她就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

  事情的明朗化,是从七月的老板的归来开始的。大概是晚饭结束后,围在赵大人病床边的几个人忽然听见门口一声老爷爷的呼唤:"刘寄奴!快来!"

  "来了!"七月答应了一声。

  刘寄奴?几个人诧异地一歪脑袋看着七月。七月来不及解释,起身离了屋子去开门,不一会儿屋里就听见她的惊呼声:"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

  屋子里的几个女人不怕吓到主人,呼呼啦啦全都涌到门口。仔细说来,顺序是这样的:是崔夜雪先好奇心一动,拖着青衿就要去看。桃夭怕小崔万一行差踏错,也跑了去。采薇对门外的情况不放心,也握紧了袖里青蛇跟了去。转眼间病房里只剩下阿蕖一个守着他敬爱的爷。而大门口,一个救死扶伤的局面霎时间就演变成了对重伤员的围观。

  四个女人一起惊呼:"是她!"

  见到这伙突然窜出来的奇人,门口那个五十多岁,相貌清癯,精神矍铄的老郎中不禁面露迷惑,一抚山羊胡须:"刘寄奴,这些人是哪里来的?和这个女人认识么?"

  七月拼命摇头——她并没有和这个重伤员见过面。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那场婚礼闹剧的主角之一,林三小姐。她身上还穿着残破的嫁衣,意识也还在,但眼下只能倚在老郎中的身上。急救工作已经做过,但胸腹部的衣服上依然染着斑斑血迹,右手包成了一个粽子,但还有鲜艳的血从布缝中渗出来。

  老郎中狐疑地扫了一眼小崔她们。小崔却只顾盯着重伤员的脸。桃夭被人这么看,情绪很是郁闷,别过脸不看老者。而青衿又害羞地低着头。只有采薇一抱拳,缓缓说:"我们家病人正在里面休养。这个姑娘我们不认识,只是有过一面之缘。"

  老者将信将疑,但还是缓和了容貌:"原来如此。小刘,快帮我把她抬进去。"

  七月便依了吩咐将林三小姐安置在了方才崔夜雪躺过的那张床上。小崔等人怕越帮越忙,只能继续围观。桃夭掏出一把瓜子儿——之前喜宴上顺手牵羊带出来的,美滋滋儿地嗑了起来。在吐瓜子皮儿的间隙上,她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

  "那狐狸精的右手看来要废了。"

  采薇听见了,冷冷地瞪了桃夭一眼。

  "怎么,我说的不对么?"桃夭还有些不服气。

  那林姓女人虽然重伤,但是神志却很清醒。听见桃夭的话,她突然睁大眼睛,惨呼一声,便昏死了过去。七月好一番折腾,她才醒转过来,说:"儿没能为您报仇啊,爹爹!"

  报仇?崔夜雪还在纳罕,采薇却心中明白。采薇掌握了大量关于沈未济的情报,对于林家与沈未济的关系一直心知肚明。此次下扬州,听说是林府,见赵大人一意要接近那里,她也就默许了,只是一定要想方设法确认赵大人的安全。却没想到事情竟然到了这步田地……

  "你这样,无异飞蛾扑火。"采薇对那林姓女人说。

  女人久久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她一扭头,看见了赵愁城,两眼突然放出光来:"花、花……"

  "我家大人他姓赵啦,不姓花,美女,你抓错人啦。"桃夭烦躁地扬了扬手。

  这时的崔夜雪很想将赵愁城的秘密倒出来。但一看见昏睡的赵愁城,她就想:趁人之危说人闲话,做法实在不够地道。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胡说!我分明听说那姓沈的盯上他很久了。鬼鬼祟祟的……"女人的眼睛里现出轻蔑的神情。

  老郎中皱了皱眉:"姑娘,你现在身受重伤,千万不要激动。"

  谁知道女人突然发怒:"你出去!"话刚出口,身上伤口的巨大痛楚就让她脸色煞白。老郎中见状,只能摇头叹息,除了叮嘱了"刘寄奴"两句,也只好离开了屋子。

  女人断断续续地抬手指着赵愁城的方向: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那个姓沈的畜生毒死了我爹爹,我毒死他一个相好,那是便宜了他!就他那样的小白脸,毒死十个二十个我也不稀罕,我……"

  众人一惊。难道赵大人的情形不是过度疲劳而是中毒的结果么?

  这句话同时触发了三件事。崔夜雪对七月医术的质疑是一件事,桃夭准备挽袖子抡拳头逼问解药是一件事,但占局面主导地位的,还是这第三件事——

  "你说什么?"

  正在为女人包扎重新裂开的伤口的七月立刻停住了手,看着床上女人的眼睛,一脸的严肃与紧张。

  各位看官不要误会,七月这种紧张,和周围几位的紧张毫不相同。她并不是在担忧赵大人的性命,而是她的职业精神启动了!

  作为一个天生的医者,七月已经习惯将所有的事情都做最坏的打算,因此会时不时出现被害妄想。但当最坏的情景到来时,七月又会表现出一个毒药天才所具有的可怕冷静。此时的七月满脑子就在想一件东西,那就是赵愁城身体里的毒药,无暇其他。此时的七月一改平日里畏畏缩缩的形象,一下子突变为药物狂人。她的眼睛放出闪电一般的光芒,死死地盯着病床上的女人。

  女人被她吓到了。她以为这个年轻的小郎中是在谴责自己的行为,一时间心头涌现出一股罪恶感,但还是颤抖地问:"怎……怎么了?"

  "告诉我,那是什么毒!怎么配制的,有哪些症状!本土的?西域的?何人首创?目前有解方吗?"

  七月连珠炮一般一口气问了一长串问题。女人被她的气势汹汹给吓得呆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一片安静,只剩下了青衿的抽泣声。

  崔夜雪偷偷拉了拉桃夭的衣袖:"七月她怎么了?"

  "七月都没看出来的毒药,非同寻常。"桃夭一手托着下巴,又像在解释,又像在思考。

  崔夜雪唔了一声,低下了头,突然又抬起头,惊呼一声:"啊,那岂不是坏了!"

  本来就是啊,真是后知后觉。周围人脸上都冒出现了黑线,眼睁睁地看着崔夜雪一手卡腰一手戟指,一副七月同学的帮凶模样:

  "快快老实交代!"

  谁知那女人凄然一笑:"解药,没有。配方,我不知道。至于其他的……它叫'毒花七笑'。"

  围观群众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七月的脸上。只见七月面色忽然由阴转晴,吁出一口气,之后转过头。

  崔夜雪见状,几乎要欢呼出来。青衿擦干眼泪,破涕为笑:"太好了,七月。"

  采薇冷静地问了句:"有头绪了?"

  "——果然丝毫没有听说过。"

  七月的眼睛里不但没有沮丧,相反,充满了挑战者的光辉!

  "我去问问罗先生!"

  这个罗先生,就是方才那位老郎中。

  那么罗先生会为事件的解决提供帮助么?赵愁城身上的毒最后要怎样解开?他们能平平安安地回到洛阳么?敬请期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下一回!(惊堂木)啪!


巧合·满状态的七月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投诉魔都电信!这是什么宽带啊,拨个号比电话线还难,连了百十次才连上,险些今天就更不成了。
  这一章写得好辛苦,可能要修。无奈现在的赵六好困倦,就冲个凉睡觉去喽,各位慢慢看。明天下午有事在外面,不知道能不能更出来呢。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喽。
 只见七月蹦蹦跳跳地出去了。她刚走,火爆的桃夭就一把揪住床上那林姓女人的领口:"没有解药?哪里有投毒了却不带解药的道理?交出来!"

  遍身是伤的女人强忍住身上的疼痛,发出一声冷笑:"没有!"

  但桃夭她清楚地记得白天在壶中天的时候,那男人说过的话——"就算把他五脏六腑都毒烂了,也还是一点都不相干"——难道那男人已经知道这女人给赵愁城下了毒么?这"毒花七笑"如此偏僻少见,那男人竟然一眼就看了出来。既然两方都认识这毒药,说不定这毒药的来由就和他们的恩怨有些关联。想到这里,她进一步逼问:"这毒药和白天那男人有什么关系?"

  姓林的女人又是冷笑:"你说对了,当初他就是用这'毒花七笑'杀了我父亲。接下来的七天,家父一天比一天痛苦,一天比一天衰弱,都以为他是为了扬州百姓操劳过度,谁会知道是中了毒!"

  "咦?"崔夜雪打岔,"七笑,难道不是指大笑七次就会毒发而死吗?"

  "拜托!你以为这是'三笑逍遥散','含笑半步癫'啊。"桃夭瞪了崔夜雪一眼。

  崔夜雪不理她,继续问:"那为什么是七笑啊?"

  众人陷入了沉默。林姓女子一时也答不上来,脸上的愤慨之色转眼就变成了囧脸:"可能是这个名字听上去比较潇洒吧。"

  一阵秋风吹过。没有人说话。

  就在众人就要石化之时,只听门板"咚"的一声响,打破沉寂。

  门被用力推开了。

  青衿擦了擦眼泪,定睛看去,细声惊呼:"七月,你、你怎么了?"

  崔夜雪也呆住了:难道这是传说中的鬼上身么?

  门口的七月和出门时候像是两个人。她正扶着门框,眼神可怖。她嘴唇不断有鲜血涌出,脸色青白,但眼睛里的光却如闪电般锐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采薇见状,握紧剑柄,身子一闪,就护在了赵愁城前面。桃夭蹙起了眉:虽然搞不清状况,但毋庸置疑,对于任何危害赵大人的东西,采薇都会不眨眼地扫除,哪怕是七月。可是现在的七月确实状况反常,万一做了采薇剑下的冤鬼……

  七月后面跟着的老郎中罗先生也是一脸吃惊——他也不知道这个看上去很乖巧伶俐的"刘寄奴"怎么突然变成了这副样子,正要伸手阻拦,却听见七月口中说出了四个字:

  "——我知道了。"

  七月脸上显出诡秘的笑容。

  ※※※

  书说到这里,各位看官,你们发现问题了么?没发现?再仔细回想一遍。还没发现?

  这个问题就是:阿蕖哪里去了?自从姓林的被抢救进医馆,他就没有出现过。难道这个小朋友的存在感如此稀薄吗?

  (画面对比:桃夭,一百七十公分;采薇,一百六十八公分;崔夜雪,一百六十六公分;赵愁城,一百六十三公分;七月,一百五十五公分;青衿,一百五十公分;阿蕖,一百三十四公分,抬头仰望状。)

  那么阿蕖在做什么呢?

  阿蕖去别的屋里睡觉了,就是这样。此时他梦得正香。十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啊,不早睡怎么行?

  (手拿柴刀铁锹废旧砖块的看官们一拥而上,将赵六一阵痛殴,满地找牙。)

  ※※※

  "我在门外听了你的话,终于知道了。"七月说着,用手背拭去口中的鲜血,仿佛毫不在意,继续笑着,"这毒药的中毒症状,以及解毒的方法。虽然配方还不清楚……"

  众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一半,另一半还是悬着:原来满状态的七月竟然是这个模样。

  她转向姓林的女子:"令尊中毒的那些天,是不是看上去全然不像中毒的样子,每天的症状都不相同?"

  七月说这话的语气也与平时完全不同。

  姓林的女子点了点头。

  "果然不出我所料。"七月说,"'毒花七笑',原来是这个名字,不错,不错。"说完就大笑三声。

  众人还没理清头绪,七月就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到药材柜边,左右开弓,噼噼啪啪,一会儿拉开这个一会儿拉开那个,取出一些药材摆在桌上,不多时就凑出了几十种药材。她每拿出一样,罗先生的表情就难看一分:"寄奴!不能胡闹,这些药性相差迥异,你一并去煎,是会杀了他的!"

  七月不语,两眼依旧放光,嘴边依旧流血,不一会儿胸前的衣领都染成了红色。

  "寄奴!"

  七月停了动作,长吁一口气,指着桌上并排列出的几十种药材:

  "能找到的解药药材,只有这些了。这是第一天的,"她从中拈出七样,"青衿,拿去煎了。"

  青衿不敢触怒此时的七月,赶快捧了去。

  一旁的罗先生大奇:原来这个新来的药学奇才竟然和这伙人认识?不过刚才那七样倒是药性相同,都是补气养心的药材……

  "这是第二天的,第三天的,第四天的,第五天的,第六天的,"七月将桌上的药材依次分开,"只有这第七天,缺一样牡丹。这倒是不稀奇,但必须是洛阳金谷园产的。因此……"

  "要回洛阳。"采薇已经明白了,"可是七天时间,想回洛阳,只好明天一早就动身了。"

  七月点头,之后惨然一笑,"七月十年来都在找这种毒的解法。"

  众人一惊。

  "十年了,这是我碰到的最奇怪的毒药,是兼具七种毒性,并且互不妨碍的怪毒。虽然不知道配方,好在几经试验,终于找到了解法。今天竟然误打误撞地碰见,倒是万幸。"

  说完她猛烈地咳嗽起来,血沫飞溅,只好转身扶住药柜,拉开一个抽屉,不知从里面拿出了什么嚼了一阵,便不再吐血。吐纳一阵,她似乎好多了。罗先生的表情也渐渐舒展开来:"太拼命了,寄奴。"

  这才是大不幸中之大幸,你说它是巧合也可以,说它是狗血也可以,总之,找到解方,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大家悬着的心这才完全放了下来——起码当时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正熟睡的小赵忽然发出了细微的声响。众人看去,只见病榻上的小赵翻了个身。

  采薇转向老郎中,"这里还有空房么?我家大人……"

  老郎中一抚胡须,点头道:"有。"

  ※※※

  转移了小赵,又给他喂了药,已经是凌晨时分了。其他几个女人都离开了房间,只有崔夜雪执意留下来。床边矮桌上一点青灯如豆。崔夜雪坐在床边,手托下巴,半欣赏地看着小赵的睡姿从侧着翻成仰着,左手露在了薄被外。就提起薄被的一角,帮他重新盖好。做完这些,她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颜。

  谁知小赵忽然又转了一个身,背过她去,被子就从肩头滑了下来。

  崔夜雪有点不快:真是个不近人情的家伙,连做梦的时候都不领我的情。

  不过她一想到眼前这个人性命堪忧,心中的不快就消失得无踪无影。她重重长叹了一声,站起身来,拉起被子的上端。她正要把被子向他肩头盖去,睡梦里的赵愁城忽然开了口:

  "为什么。"

  崔夜雪一愣,手里一松,被子无声滑落。起先她以为自己幻听了,稍一定神,才注意到小赵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是半睁着了。

  "你醒着啊。"崔夜雪讪讪地说。原来刚才做的事情都被他知道了。

  赵愁城转过身,被子又从肩头上滑下,眼睛有些黯然无神,"我死不了。你出去吧。"

  崔夜雪生气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这算什么?我可是你的夫人啊!又不是丫鬟。"

  "抱歉。"

  又道歉了?崔夜雪感到十分别扭。

  "我累了。请你也出去吧。"

  虽说道了歉,还不是要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使唤别人。崔夜雪心一横:"我不出去。"

  "哦。"赵愁城一转身,自己拉好被角,重新变成了背对小崔的姿势。

  崔夜雪赌气坐下了,心中除了怨气还是怨气。一开始担心小赵安危的不安情绪早就无影无踪。

  忽然,小赵又背对着她开口了:"我很眼熟吧。"

  诶?崔夜雪没有明白,就说:"你不是说我们以前没有见过面么?"

  "那这张脸。眼熟么?"

  小崔不知说什么好。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确实觉得在哪里见过。但是似乎自从自己失忆以后和谁都是自来熟。相比之下,对小赵有特别的感觉么?她也说不清。于是久久没有答话。

  "算了。"小赵冒出这两个字来。

  又是沉默。

  但小崔心中仍然有一事不明,那就是白天时候小赵的笑颜——因为这个,她才以为"毒花七笑"毒性的发作与笑容有关。终于她忍不住开了口:

  "其实你以为要见不到我们了吧,要不然,怎么会笑得那么灿烂。就算你平时多笑笑也挺好的,笑一笑十年少么,总是冷个脸,当心真的短命死了。"崔夜雪只管说着爽快,一点都不知道避讳。

  小赵没有回答,只是稍稍动了动身体。

  "你以前也这样吗?每天摆一个对人爱理不理,自己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架子?还真拿自己当冰山美人了,你啊,也就是个硬邦邦的大冰块。你看我为你多担心,大半夜还守着你。还有七月,她为了想解药,都吐血了。还有采薇……"

  "你是担心这躯壳吧。"赵愁城冷冷冒出一句。

  什么?崔夜雪没有听清:"你把话说清楚啊!我崔夜雪可不是花痴。如果不是看你救过我的份上……"

  "如果我没救过你呢?"赵愁城忽然转过头,一双凤目斜睨着崔夜雪的脸。

  哎?崔夜雪脸上现出一个滑稽的表情。

  青衿说过,是眼前这个赵大人把她抱回的赵府。这是目前她所知道的、有关失忆前的自己的唯一信息。虽然她自己从来没仔细思量过这件事,但潜意识里还是一直拿小赵当成自己的恩人。突然的"如果"让她一下不知所措。

  "如果说……"他刚说了半句就停了下来。

  "什么'如果说'啊!"崔夜雪气恼了,"你们男人——不对,你是女的——唉,你这种小白脸没一个好东西!你,"她突然平静了下来,一脸苦笑,"你是骗人的吧。"

  ※※※

  扬州城的夜色正在慢慢褪去,但街道上还空无一人。远处一支军队正衔枚疾走,悄无声息地开进大街小巷。就仿佛一条河流,分成几股,沿四条路前进,最终汇集在扬州城新开张的医馆"回春堂"四周。随队的有一人大约四十多岁,衣冠楚楚,头上戴着皮弁,一看就是有官职在身。

  一个兵士得到命令,出了列,上前用力叩起门环来。

  医馆里的采薇听见了叩门声,迅速起身袖了短剑环顾四周——那几个姑娘小子都还睡着,赵大人及夫人在里面的一间屋,似乎没听到。见状,她立刻离了屋子,不让罗先生开门,而是自己到了门口。她附在门缝上窥视了一阵,之后才提高声音问:"什么事?"

  兵士道:"扬州州司马杨大人,求见天官长赵大人!"

  采薇一皱眉,继续隔着门说:"赵大人正在此间休养,还请你们明天再来吧。"

  "州司马听说赵大人生命有危险,特地请示了扬州侯,抽调了一支州师来保护赵大人。"

  采薇虽然不知道这群人的来意,但未经通知就带着军队包围了医馆,显然是想要以此要挟。自己一个人去对抗这么一大队人,没有胜算。

  "还请您行个方便,把门打开吧。"外面又放出话来。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已至此,采薇要如何是好?这个突然到来的扬州司马,又和之前的事件有什么关联?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吗?

  (看官:赵六,你再给我"下回分解",我就分解了你!)

  下回分解?哼,想得美,下回是番外!(拿起惊堂木)啪!

番外·虽然只有半章

  从前有座山,山上没有庙,但有这么一位异人。他不在江湖,但江湖却有他的传说。

  这位异人的名字没有人知道。有人说他姓黄,所以他有时被叫做黄药师。也有人说他姓吴,所以他有时被叫做无涯子。此外还有鬼谷老子、诸葛先生、洞庭吕老、羊力大师等一系列振聋发聩的马甲。不过关于这些马甲的真伪,他都没有承认过,只是传说特别多罢了。

  既然说是个异人,那必然有异乎常人之处。说起这个异人,书画琴棋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天文地理是难不倒他,算卦掐架也颇有一套,得闲了编几句阳春白雪,没事了还喜欢搞发明创造。但他最精的还是岐黄之术,不管你是头疼脑热,跌打扭伤,阳事不举,病入膏肓……瘸着进去,跑着出来;爬着进去,跳着出来;别人抬着进去,抬着别人出来;半条命进去,满状态地出来。

  你要是想问他妙手回春的秘诀,他一准斜着眼睛看你一阵,冷笑一声:"药好。"但非常不幸,周围人大多听成了"要好",就会错了意,以为他是说这疾病不是他治好,而是本来就要好。便心想:这位华佗再世真是谦虚啊!于是江湖上纷纷传言在某座终年云雾缭绕,郁郁葱葱的大山深处,住着一个身着白衣,谦和可亲的异人,名叫某某某。事实上,他老人家只是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山坡上,虽然身上常年披着白大褂,但却是谦和可亲的反义词。

  渐渐地,不辞迢迢万里,特意赶来访问这位异人的远方来客越来越多。异人恼了,但又懒得搬家,索性两个字儿:不治!从此闭门谢客,与世隔绝。

  于是他就光荣地获得了新的称号,并且一直沿用至今:绝世君。

  ※※※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不知不觉,绝世君房前屋后的树已经长得参天了。绝世君依旧一身白大褂飘飘,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看着岭上白云,自娱自乐。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简直是神仙的日子。

  这天清早,绝世君还是和往日一样,穿了一身刚消过毒的白大褂。群山寂寂,飞鸟回翔,山居之外,悬崖之上,他打着一套刚柔并济的绝世拳,思绪如浮云飘飞。可是,他刚摆一个潇洒的白鹤晾翅,身后的灌木之中传出来一句人声,打断了他的玄想:

  "'绝世君子'大人,求您救救我的女儿吧!"

  绝世君心想:我这个马甲什么时候又缀了个"子"?听上去像倭国女人的名字。不由得心中一阵嫌恶。但还是扭头看过去。那是一个妇人拜在他面前,看上去也是远道而来,身上补丁摞补丁。在她边上还跪着一个女孩儿,也就是七八岁模样,脸上脏兮兮的,衣襟上有血迹——大概就是她所说的女儿了。女孩儿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飘着草药味儿的奇怪人类。

  "我已经不治病了,请回吧。"

  绝世君今天心情好,加上同情这对母女,说话还比较客气。但他深知不能再开这个头,一旦破例,有一就有二,后果不堪设想。

  绝世君打定主意要继续为了自己的滋润生活自私下去。

  可是那母亲却哭了出来:

  "绝世君子大人,求求您,这孩子总是呕血,我们又穷,治不起,听说您心地仁慈,医术又是旷古绝今,不愧'绝世君子'……"

  绝世君不耐烦地打断:"你找错人了,我不是绝世君子,是绝世君——绝情的绝,二世祖的世,昏君的君。根本不懂什么医药。请回吧。"

  那母亲不肯走,还是跪在原地,边上的女孩儿却笑了。

  绝世君无奈地把手在脸上一盖——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哄女人和小孩,可眼前这对母女竟然把他的软肋占全了。

  ※※※

  两个月后。依旧是一个好天气。绝世君下山采药。这身打扮,有分教:别人采药,都是背个筐啊篓啊,身上穿着短衣,手拿一个药锄头开路;可是绝世君依旧是不同凡响,虽然肩上搭着药锄,身上还是一件大白褂子,脚上轻功在山上郁郁葱葱的松竹间蜻蜓点水地上山下山,那双远视眼的锐利视线一触及中意的药,就飞身而下,采摘下来,裹了包袱皮往袖子里一揣了事。

  这天的收成有限,跑了大半个山坡,只找到一棵断肠草,两顶墨汁鬼伞。不过他依旧淡定自若,今天采不到,明天也可以来么。

  忽然,他瞟见了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影正在弯腰捡着什么,不由得大为好奇,停住了脚步,定睛看去,原来就是两个月前被自己拒掉的病号女孩儿。他绝世君长年累月自己和自己玩,心里孤寂落寞,就在这种孤寂落寞的催动下,他做出了一个让他今后后悔不迭的事——他对那个女孩儿开口了:

  "怎么就你啊?"

  女孩儿听见人声,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腰来。绝世君不由得皱起了眉。

  她原本是蹲在那儿采草药的,采下来的就用身上的蓝布裙子兜起来。这一下站起来,手不知不觉一松,裙子里兜的草药落了一地。

  本来,绝世君心道:难道先前自己要找的珍稀药材,都被这女孩儿弄走了?但他扫一眼满地的草药,才发现都无非柴胡、益母草之类,此外就是一些野菜了。

  "你认识这些?"虽然这女孩认出的东西都很平常,但还是引发了绝世君一点兴趣。

  女孩儿点了点头:"我和娘就是一路捡着这个来的。"

  绝世君又问:"她人呢?"

  女孩儿低头没有说话。

  绝世君看到女孩儿满脸菜色,骨瘦如柴。这是严重营养不良。

  "平时都吃什么?"绝世君问。

  "有马兰头,有芋艿,还有蕨菜。"女孩子说着,低头从地上捡起一支带露的蕨菜嫩芽。绝世君虽然平日也吃它,但无非是用来清清口,下下酒,倘若旁的不吃,只吃这个,真是无法可想。况且这女孩子似乎还有病在身。

  少年吐血,其人必不寿。绝世君心中一阵酸楚,便问她:"听说你吐血。你想治好么?"

  女孩子抬起头,一双惊惧的眼睛望着眼前这个一身白衣的男子,随即又低了下去。肩膀微微颤抖着,仿佛在害怕什么。绝世君便蹲下身子,差不多和那个女孩一般高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女孩子刚开口,就又闭上了嘴。突然,她抿了一下嘴唇,转身跑走,倏忽不见。

  绝世君目送她离去后低下头凝视地面。地上是那女孩子好不容易采来的东西,还躺在新鲜的泥土上。绝世君思量了一阵,便放开轻功向那女孩子离开的方向寻去。

  大概只过了一盏茶时间,他就找到了那女孩儿。她正在一个简陋的废弃草棚边上,把芋艿埋进还烫着的草灰里。绝世君举目四望,没有看见她的母亲。他又看那女孩的脸,似乎有泪痕,不知道是烟火熏出来的,还是……

  女孩子没有看见他。草棚里只有一个人睡过的痕迹——母亲已经离开她很久了。

  那母亲已经带着女孩走了那么远的路,大概,是不会因为自己的拒诊就丢下她的吧。绝世君皱着眉想。他忽然又嘲笑自己:这么想,不过是想给自己找借口,逃避责任吧。

  "哎,你。"绝世君尝试着叫了那女孩子一声。

  女孩子惊惶地抬起头,嘴吃惊地张了一张——她没想到他竟然寻到了这里。

  "这个,我虽然不给你治病,但是,你可以给你治。"绝世君尽力避开女孩的眼神,道,"我教你。你看呢?"

  "让我想想。"

  女孩子的声音里没有含糊其辞的犹豫,相反,淡然而坚定。绝世君有些吃惊了。

  女孩子解释:"娘不会回来了。以前她希望我活着,不然也不会带我来。现在她也走了。我要想一想。"

  绝世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女孩的嘴角又涌出血来,她抬起手背将它擦掉。

  一个考虑自己要不要活下去的病人。

  一个本该救死扶伤却又玩忽职守的医生。

  "不过,话要先说明,"绝世君抬起头冷冷说道,"我只是觉得你这个病例很有意思。药什么的,我教给你。至于诊断,你自己来做。"

  两人沉默,相对而立。草灰中飘出芋艿的香气。太阳正向山头后隐去。

  女孩微笑了:"好,你不治,我可以治好我和别人。"

  绝世君点了点头:"你的名字?"

  "娘叫我囡囡。"女孩说。

  绝世君沉默了一阵,忽然从地上一丛三四尺长的植物上拔下一支来,上面开着一穗穗黄白色的小花:

  "这种药是刘寄奴。你今后就叫刘寄奴吧。"说着将植物递到她手里,"样子记住了么?"

  ※※※

  春朝,绝世君斜倚卧榻,闭目养神,刘寄奴在一旁侍弄花草。

  夏昼,绝世君听风入竹,长啸抚琴,刘寄奴摇头晃脑背诵本草之书。

  秋暮,绝世君造出了新型火铳,刘寄奴把玩了一阵,又去洒扫庭除。

  冬夜,绝世君酿了点小酒自斟自饮,刘寄奴盯着炉里炼着的丹。

  ※※※

  九年之后。绝世君依旧还是原先的模样。他和往常一样采药归来,推开柴扉。没有人。

  "寄奴!"

  刘寄奴不见了。屋里被洗劫过。绝世君打开柜子,心里一惊:满眼雪亮的白银,一锭锭码放着,二十年了。

  不是来劫财的。

  他隐隐有些不安:寄奴她已经长成了十六岁的大姑娘,虽然说绝世君阅人无数,在他见过的美人队伍里,她远远排不上TOP10。但如此少女,在深山中也是难得一见。如果被别人盯上……

  不过寄奴懂得毒药,或许可以救自己。

  想到这里,他打开了另一口箱子,放在床下,多年没有动过的箱子,上面已经积了几分厚的灰尘,稍微一碰便出现一个深深的灰指印。

  一想到这里面装着他这辈子最得意的毒药,他就在紧张中带着一点兴奋。这毒药用的都是极平凡的原料,却做出了无色无味的毒,必杀之毒,毒发症状却与一般的虚弱无异。

  他深知这东西不能流传到世上,掌握了它就掌握了杀人于无形的钥匙,无异于掌握生杀大权——那是天道才该有的权利。

  出于对天命的敬畏与心底的护生之念,他连寄奴都没有告诉。这是他唯一需要小心看护的东西,带到棺材里的东西——虽然那天还远。他最得意的毒药,毒杀在七天之后,每天各有变相,奇怪的名字——毒花七笑。

  他拔下头上戴的簪子,那是一把伪装得十分细巧的钥匙。咔哒几声之后,锁开了。

  他屏了一口气,将盖子缓缓向上揭开。

  手一颤,簪子颓然落在了地上。叮的一声。

  空的。

  里面有密实蜘蛛网,一只蜘蛛还在辛苦地劳作着——空了很久了。

  ※※※

  洛阳太医院。

  刘寄奴正在拿着扫帚清扫庭院里的秋叶。现在的她已经很少吐血。每日每夜,阶上人或愁眉苦脸,或兴高采烈,一顶顶轿子匆匆来去,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太医院里的女子。

  有人走到她身畔,一把抓住她的扫帚。她心里一惊,抬起头,看见年轻天子的脸。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天子目光如电。

  刘寄奴默默无语,松开了拿扫帚的手,俯身便要拜。

  "先帝把你安排在这里,是想把你留给我——我要你跟从一个人。"


交锋·赴会不准单刀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怕特吐的最后一章。这章没啥吐槽,下章看看能不能给大家来点杀必死……
俺赵六的感冒又严重了。早睡早起身体好,俺躺着去了。
就在采薇隔着门与那个自称州司马的人交涉时,姓林的女子醒了。她一手按着额头,一手撑着身体,就这么坐了起来。抬头看看四周——没有人。她也是单独一人处在某个房间里。

  伤口的血已经止住,虽然因为失血过多,头还昏昏沉沉,但已经可以勉强移动身体了。她从卧榻上下来,坐在地板上,借由腿部的屈伸与手的支撑来缓缓挪动,尽量不发出声音,直到纸障子边上——她想离开,虽然心里也知道一出门就可能被杀。

  蹙眉,咬牙,拉动纸隔,木框在轨道中滑行的声音——

  一张卧榻。有人跪坐在榻边,似乎是从座椅上滑了下来,上身趴在卧榻上,微鼾,已然睡着了。卧榻上躺着一个美人,静静地躺着,双目微闭,呼吸平匀。

  这就是崔夜雪和赵愁城了。原来她与赵愁城只有一扇纸障子之隔。

  林姓女子起先有些失望——原来从这里还不能出去。但失望只是一瞬,转眼间复仇的火焰又从她心中燃起。

  但她需要工具——娥眉刺已经没有了,右腕不能动,手上也没有力气。她需要一些别的东西当作帮助。或许可以用绳子。她看见了少年腕上的红绳。如果将它一段绑在卧榻上,绕过他的脖颈,再拉另一端,虽然只有左手有力气,但说不定就可以……

  ※※※

  解绳相当顺利。虽然只有左手能动,但她还是将绳子一端绑在了卧榻的一脚。接着就是绕线了。

  坐在地上的林姓女子已经是满头大汗。红绳成功地从少年枕头边脖颈下的空隙穿过,流畅地绕了一圈,再穿过。

  接下来,只要用力拉它就好了。

  "别这样嘛!"

  说话的是趴在卧榻边上的崔夜雪。女子一惊,随后发现这只是梦话而已。她正要擦擦额上的汗水,崔夜雪却突然高高地抬起右手,之后猛地落下,正重重拍在少年的身上:

  "讨厌!不许这样欺负人家。"

  林姓女子眉头一锁,连忙盯上赵愁城的脸。没有时间想那么多,她只担心床上的人突然醒来。果然,少年稍稍扭了一扭肩膀。林姓女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但赵愁城并没有睁开眼睛。事不宜迟,林姓女子尝试着用左手拉动那根绳子,却发现丝绳太光滑,无法握紧。她只好将丝绳在左手上绕几圈,这才发现自己没有了拉绳的力气。

  她无力地侧倒在地上:没有力气的自己真是没用。或许今后就不得不这样一辈子了。想到再也不能为父亲报仇,她就不由得悲从中来。

  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

  "就那么想杀我么?"

  林姓女子眼睛猛地睁大了。这声音与之前的梦话不同。她抬头看着卧榻上方,赵愁城兰花指微翘,将脖颈上的绳子用力一拽,红绳的末端就从林姓女子的指尖滑走了。

  "你……"

  "我也是刚醒,如果不是被她打了一下。"赵愁城撑起身子倚在山枕上,凤目微低,看着趴在自己身上沉睡的崔夜雪,"似乎说了些梦话,她。没有吓到你吧。"

  那语声太平静了。反而是林姓女子不住地颤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动手前,先考虑一下值得与否吧。用一个戏子的生命交换你的至亲,划得来么?你自己也说过,我这样的小白脸,十个二十个,都划不来吧。"

  林姓女子心中一动。复仇什么的,她只是下意识地想要这么做罢了。

  "而且,"赵愁城低着头,伸手轻轻抚摸着正酣眠的崔夜雪的脑袋,口中继续对林姓女子说,"你若是杀了我,我身边的人也不会轻易罢休。杀人就要抵命,可你却想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抵上青春年华,你乐意么?"

  林姓女子的目光刚一黯然,转眼又激动了起来,提高了嗓门:"你只是怕我杀了你吧!你说这些话,不就是想让我手下留情么?"

  赵愁城停止抚摸崔夜雪,转过头紧盯着林姓女子。

  姓林的女子不由得心跳加快——好强的压力。

  "但,你现在还想杀我么?"赵愁城若无其事低下眼睛,继续翘着兰花指,抚摸崔夜雪的头,对林姓女子说,"明天我们就回洛阳了,也只有今晚能动手了,不是么。只是别人会怎么想呢,扬州巨贪的女儿杀死了朝中的天官长……"

  "什么?"

  林姓女子睁大了眼睛。天官长?这人是天官长?开什么玩笑。

  赵愁城抬起眼睛,看着女子的诧异表情,"看来你被家人保护得很好,难得令尊手下人在他死后对他还那么忠心。刺史的俸禄只有六百石吧,那真珠帘,紫檀床,还有那些死士,可不是仅凭六百石就能得到的。"

  林姓女子被突然的真相震撼了。六百石是多少,她一点概念都没有。真珠帘很珍贵,她更是没有听说过。只要父亲出门,衣着与车马都很简朴,只是对她,对姐妹,对母亲特别温柔,锦衣玉食地在家中收藏着。她原本以为这是极自然的事情。可是父亲竟然……

  "不过令尊大概是个好父亲吧。百姓们对他做过的事也一无所知。"赵愁城说,"暗杀者固然可恨,但令尊的名誉却得以保全了。"

  林姓女子满脸怒火,却又无力反驳。

  "当然我这话并不是宽恕暗杀者——"赵愁城话锋一转,"我正巧与那个姓沈的也有些过节。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林姓女子咬紧牙齿:"报仇。不管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但他是我父亲!"

  赵愁城看着林姓女子握紧的左拳与松弛的右手:"你的右手似乎不能动了吧。"

  林姓女子恨恨地将头转向一边:"不要你管!"

  "似乎你找错复仇对象了。据我所知,白天那个男人并不是你要找的沈未济。"

  一记重击。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披好了铠甲,却没能防住眼前这个人一句话。就像流水一样从铠甲的缝隙中渗入,软肋不设防地被这些话语击中了。她明明不知道这人的话里几分是虚,几分是实,但只是一瞬间的动摇,她就彻底失败了。

  "那,沈未济,是谁?"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变了。怎么会这样……

  哗啦。

  赵愁城房间的纸隔被拉开。两人一同抬起头,看见桃夭站在门口,手里紧握着飞镖,面容紧张:

  "大人,出事了!"

  ※※※

  "什么,跟他们走?"

  刚才还在揉眼睛的崔夜雪一听赵愁城的决定,猛地一捶桌子,桌上的茶具哗一声响。

  "这怎么行!"崔夜雪急了,"那些人明明没安好心:客客气气地请不就行了,怎么还派兵马来?"

  桃夭也认为这个计划不合理:"大人,我们是秘密来扬州的,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多。万一那扬州侯图谋不轨,你有了三长两短……"

  赵愁城制止她说下去:"眼下这个情况,敌强我弱,如果硬要反抗,他们完全可以说我们是乱党,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就算天子追问我等的下落,也没有证据可循。倒不如这样,"赵愁城微微一抿嘴唇,"先答应他们的请求,弄清他们的意图,假意周旋,寻机脱身。"

  "万一他们把我们关起来了呢?"七月惊惶地看着赵大人——她又恢复了那个容易将事情往坏处想的七月,"万一关到死呢?或者把大人绑架,向朝廷寻衅闹独立,怎么办?"

  "如果是拿我当人质,不忠不义的嘴脸就天下皆知。扬州城的城墙还不够厚,州侯他是不敢和朝廷撕破脸的。更怕的反而是他把我无声无息地关起来。婚假就快结束了。不及时回洛阳,那些公务就耽搁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桃夭不耐烦地打断他,"别忘了你还中着毒呢,金谷园的牡丹,你可要想好了。"

  众人更感到问题的严重。如果跟着那伙人去州侯府上,即便没什么大事,接下来几天的行程也必将耽搁,年轻的天官长就有毒性发作、猝死途中的可能。

  "不妨杀出一条血路……"桃夭热血沸腾。

  "不可。"赵愁城说,"还有个伤员。"手一指纸障子那边——林姓女子在那里。

  桃夭有些不高兴了:都到这个时侯了,还不忘怜香惜玉,这是什么人啊!

  "那个……"一直欲言又止的青衿终于开口了。众人一齐看着她。她反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或许我可以现在想办法溜出去叫援兵……"

  崔夜雪已经见识过青衿入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的高深本事,兴奋得一把抱她在怀:"青衿最厉害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轰隆"一声巨响。

  "大人!"门口传来采薇的喊声。

  眨眼间,本来会应该在门口的采薇突然闪了回来,左手拖着罗先生,右手反手将纸门猛地阖上,对屋里人说:"闯进来了。有弓箭,快躲!"

  桃夭立刻转为作战状态。还没来得及躲闪,大队兵士就突然涌入医馆,不一会儿,赵愁城一行人所在房门上的障纸就被尖刀刺破。桃夭正要丢飞镖,就听见响亮的中年男人斥责声:

  "不可无礼!"

  门被拉开了。进来了身着玄端的男人,向着赵愁城一拱手。这人想必是州司马了。只听他开口:

  "赵大人,下官失礼了。下官姓杨,忝任扬州司马一职。这两天得到线报,说赵大人被危险人物劫走,这才征了扬州侯大人同意,调兵来解救。看见赵大人平安无事,下官实感欣慰。方才属下无礼,让大人受惊了,还望赵大人多多包涵。"

  罗先生听见来者称这身中剧毒的少年"大人"又自称"下官",不由得心中一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新上任的少年天官长么?果然是过于清俊阴柔了,难怪有些不太光彩的传言,但看他行止之间不仅不似邪道中人,反而冲淡如水,令人有出尘之想。这么年轻就有如此修为,年过半百的罗先生不禁心里暗自称奇。

  但桃夭大姐就不一样了,她听了那个姓杨的州司马的一番话,嘴一撇,随手一甩飞镖:"什么乱七八糟的。"飞镖"铿"的一声嵌进了木桌。

  那个姓杨的州司马却不为所动:"为了保障大人的安全,还请您移驾到扬州侯舍下一叙。"

  话语间,鸿门宴的气息已经很明显了,但赵愁城依旧平静:

  "多谢扬州侯他的好意。只是在下今日就要回洛阳了。倘若假期结束,没能及时回去,只怕天子他老人家就要追究下来。"

  崔夜雪不由得担心起来。她知道赵愁城这么说不会有任何用处,回洛阳的事恐怕要成了泡影。

  "实不相瞒,州侯与在下做这个决定,也有自己的私心。赵大人您少年才俊,是天子眼前的红人,倘若路上遭到恶贼伏击,恰好又在扬州,这要州侯与在下如何自处。还请赵大人行个方便。"

  崔夜雪心中更是不快。这人口口声声"方便""方便",说到头来,都是要给我夫君一个大大的不方便——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和小赵算作一家人了。

  但她无暇顾及自己的潜意识,只是在拼命想着脱身之术:既然我方已经暴露在他们眼皮底下,让青衿出去已是不可能,说不定还会连累医馆的罗先生……这回惨了。我崔夜雪还不到二十岁,刚经历一次失败的婚姻,就要被那个无能夫君拖累,被狗官陷害,被恶人囚禁在地牢之中,永不见天日。我崔夜雪怎么就这么倒霉啊!她暗里叹息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倒是赵愁城又开口了:

  "扬州好地方,俗话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人生至乐。在下在京城闷得久了,这次特地到扬州逛逛,也不过是想看看扬州的花花世界。既然州侯他愿意做这个东道,在下是乐意还来不及。"说着淡淡一笑。

  州司马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他一进门就察觉到了屋里的抵触情绪,此时对方忽然来了个顺毛捋,反而让他警惕起来。

  果然赵愁城就话锋一转:

  "不过呢,在下有一个小要求,呃,也算不上要求,"小赵好整以暇,翘着兰花指抚着眉梢,"拙荆与丫鬟们,你也见了,这么一大帮人,出去吃喝玩乐,多有不便。还请让她们回京城。"

  崔夜雪一惊:难道他要学关云长单刀赴会?他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啊,起码也得要桃夭跟着他……

  (看官:这个时代他们已经知道关云长了?赵六:我就是打个比方,您千万别介意。)

  出乎意料,州司马答应得十分爽快:

  "护送赵夫人返京么,下官知道了。"

  但赵愁城却微微一笑:

  "州师擅自出境,恐怕于规定不合吧。在下早就修书一封给豫州侯,约定了接头的日子。足下只要将拙荆等人送到州界就可以了,豫州侯的人自然会在那里接应。"

  哎?他什么时候给豫州侯写信了?崔夜雪心中诧异,但还是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

  这时外面一个兵士匆匆跑进屋子,单膝跪在州司马面前,道:"州侯大人已将赵大人一行人的住处安排妥当,并备下酒宴为赵大人压惊。特派小的来问杨大人几时回去。"

  崔夜雪心中咯噔一声。

  "哎呀,赵大人,"州司马笑了,"您看,州侯大人就是如此心急,您要是不介意,还是让赵夫人一同……"

  完了。胜负几成定局。

  "那就有劳州侯他老人家了。"赵愁城脸上依旧是镇定的表情。

  ※※※

  州司马已经预备了三辆车。赵愁城一辆,赵夫人——崔夜雪一辆,四个丫鬟加上阿蕖与林姓女子又是一辆。临行时候阿蕖刚睡醒,毫不知情地被带上车,看见采薇一脸阴沉,就问:"姐姐,怎么回事?"但采薇并不搭理他,让他好一阵无趣。过了大半个时辰,车在某华丽的府邸前停了下来。几人下车,脚不沾地便上了红地毯,穿得珠围翠绕的丫鬟们沿途撒花,热烈欢迎。但气氛越热烈,越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四个丫鬟一个阿蕖以桃夭为首执意要跟在赵愁城身边,州侯府里的人拗不过,只好引一大队人就上了主厅依序坐下,等待东道出现。奇怪的是,赵愁城一行人等着等着,茶都喝了一壶了,州侯却迟迟不露面。一个身着青衣的丫鬟彬彬有礼地走上前来,说州侯请众人到花园一叙。

  几人就这样到了这府邸的花园,在青衣丫鬟的带领下前进着。只见怪石叠仄,曲径通幽,但闻水响,不见波光。"这里很适合捉迷藏呢!"阿蕖道。确实阴影中又有阴影,通道外更有通道,曲折多变,让人一眼看不出底细。除了幽幽猗兰,潇潇绿竹这些常见点缀,时下正是夏天,树上石榴,草里凤仙,一枝枝一簇簇犹如火焰,灼人眼目。

  忽然一阵熏风扑面,琴声琤瑽,若隐若现。这琴声也与花园一样,美则美矣,却一点也听不出鼓琴人的情绪,让人无法捉摸出曲中含义。峰回路转,视野忽然开阔,七月率先轻声惊呼了出来:

  "牡丹?"

  琴声忽然停止。

  那么,是何人有如此雅兴,在此间鼓琴?已经过了牡丹的季节,又是哪个精通园艺的人在此栽下牡丹?敬请期待怕特碎。

怕特碎
鸿门·赵愁城师太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七月半。被头儿叫过去,分装材料,真是分了又装回去,累的要死要活。
  某小朋友是同人女,缠着要知道我在晋江的笔名。拗不过就告诉她了。可惜我这是百合。sigh。
  花有清香月有阴,美人扶病理瑶琴。
  蜀桐瑟瑟知君意,吴曲泠泠寄客心。
  玉柱斜飞千羽雁,松风直入万重林。
  繁华昨夜南柯梦,独有鹦哥笑我今。


  书接上一怕特。俗话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这书已说了一个月,我们也到了怕特碎。话说赵愁城一行人到了扬州侯的府上,不见州侯人影,却被引入花园。移步换景,路转峰回,眼前是一座假山。假山下开满牡丹。牡丹一朵朵含露迎风,锦簇般点缀在山石四周,宛如洛阳城四月间的景色。

  但这里不是洛阳,是扬州。此时也不是仲春,而是夏时。正午时分,强烈的阳光不消多时就会将花瓣灼伤,毋庸置疑。但它们依旧醉生梦死地开着,不知疲倦。

  而更引人注意的是凉亭中的琴声,虽然像清风流水一般潇洒,却听不出抚琴人的情绪。或许那人没有心,因此缺少人世的悲欢喜乐,琴声就变得如此冲淡高远,波澜不惊。

  因为视角的关系,他们看不见抚琴人的脸。他恰被亭子的广漆柱子挡住了,只露出了他的衣袖。红艳艳的锦缎,刺绣着大朵缠枝牡丹,热烈得近乎妖异。

  身为小女人的直觉,告诉崔夜雪这个人绝对不寻常。她看见赵愁城的眉毛似乎动了一下,心里就不由得起了几分提防。

  桃夭见了那人衣着,撇了撇嘴。她想,穿得这么艳丽,一定是不知从哪里召来的风尘中人。她刚要发议论,忽然,凉亭里走进一个人,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那是一名男子,身上穿的虽然是便服,但用料考究,做工精致,细密的刺绣暗纹在日光下闪耀着微光。男子看上去大概三十岁,不必举手投足,天生的风流倜傥就彰显无余。这应该就是扬州侯了。他来到凉亭里已经摆设好的楠木桌椅边上,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听那人弹琴。

  "沈公子好风雅。"那个人倚在椅背上,唇边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一连串剧烈咳嗽响起。琴声被迫停了。

  弹琴人慌忙把琴向边上一推,以袖掩口。咳嗽声由爆破转为沉闷。让人担心他的肋骨要被震断在里面。

  崔夜雪注意到赵愁城的眉头微微锁了起来。这是不太寻常的事。她想问,但又无从开口。

  似乎弹琴人喝了什么,咳嗽终于减弱,归于平静。

  "蒲柳之质,怎敢妄谈风雅。"

  这应该是弹琴人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倒是十分年轻。从措辞上看,明显受过良好的教养。在他说话的时候,崔夜雪看见赵愁城的手忽然捏紧了,不久又松开。

  听见这个人姓沈,崔夜雪更加担忧。她想起那个至今未见其人的沈未济来——她已经从采薇那里知道不是什么"沈喂鸡"——或许就是那个人吧。前两天不是已经出现了一个自称沈未济了么?那时并不见赵愁城紧张,或许是冒牌的吧。但让赵愁城下定决心不远千里来扬州一趟的人,竟然如此病弱?

  ——崔夜雪,作为本文的女主角,你还算聪明嘛。

  领路的丫鬟离开他们几人,走上凉亭,向那听琴人通报去了。只见那人吩咐了几句,丫鬟便回来了:

  "州侯大人说要单独留下赵大人,几位请回吧。"这话是对崔夜雪等人说的。

  既然主人已经下了逐客令,赵愁城之外的六人自然不好继续留着。但崔夜雪觉得这回凶多吉少,一把扯住了赵愁城的衣袖,大声对那个丫鬟说:"我不走,我们谁都不走!"

  那丫鬟面无表情:"这是州侯大人的意思。"

  崔夜雪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