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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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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芳记》沙与泡沫 part2

却被扔到了一边,本应看书的人改成了看他。
更没谱的是,有一两次,他正睡得迷糊,却被脸上的触觉惊醒。睁眼见花半羽已下了榻,只着白袜,正用细长的手指抚摸他的眉眼。
第一次的时候,区小凉着实吓了一跳,瞪圆眼睛问他要干什么。花半羽竟回答说看他长膘了没,让区小凉大呕。
真当他是猪啊!他坐直身体,继续认真看书,以示对他的抗议。
谁知屋子里的气氛实在利于睡眠,强打的精神不能持久,不久瞌睡虫再次找上他。
最后真正睡醒时,已是日影西斜,妖人渺渺。
看着空荡荡的软榻,区小凉不禁疑惑他中间的那次睁眼也许只是一个梦,那个全身白衣的妖人其实并没有和他讲过话,更没有暧昧地触摸他。
最近,区小凉常常在反省,他在王府里到底算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在天朝,门人与客人的区分最显著的是在银钱上。门人有月银,而客人,不管住了多久,都没有。
但是花半羽平日在他这儿投的花费比之那些门人,只多不少,衣食住行四件大事也从不让他操心。对他的关心体贴,更是别人得不到的。只要是花半羽在府里,多半都在陪他,对他好得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了。
另外,花半羽还动不动就赖在他榻上看书;动不动就对他注视,目光炯炯;时常拉他头发,亲昵地点他额头;不然就作势拥抱他;这些都让他怀疑主客关系的正常。
不过,他可不会自做多情地认为,花半羽是看上他了才会这么热情。
花半羽是什么人?蕊王唉。位高权重,人又生得倾国倾城,是花都所有女人和部分男人的梦中情人。
他又是什么人?前将军的无赖儿子,名声既烂又百无是处,还正被女人追得有家不能归。
如此天上地下的两个人,要说花半羽看上他,谁相信?他第一个就不信。
然而,再回到前面,花半羽干嘛对他这么好?
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花半羽却对他好得离谱。离谱就是怪,怪就是不正常。不正常就是有隐情,而隐情多半会令人无法接受,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他通常是避之不及的。
他该怎么办?告辞继续游荡?能去哪里呢?
何况,花半羽虽然嬉笑无忌,到底没有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如果让花半羽知道他逃跑的原因,说不定会把大牙笑掉,然后告诉他,之前种种只不过是在逗他玩。再用白扇敲敲他的头,痞笑说,小衣儿,不要太花痴,想得多人会老得快。
那他岂不是连地缝都不用找,直接头撞地见阎王去算了!
而且,经过王府这些日子,他感觉自己内心的伤痛正在悄悄地愈合。这与花半羽对他的关心是分不开的。
花半羽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告诉他,他可以在王府里为所欲为,只要他高兴。这样的一个人,他再不当成朋友,未免太不够意思。
所以,他也有些舍不得说走就走,还是因为那么一个破理由。
区小凉托着下巴,坐在水池边晒了一下午太阳。
最后他停止思考,决定脚踩西瓜皮——溜到哪儿算哪儿,再也不为将来可能出现的苦恼,现在就折磨自己。
32.萤火虫,飞呀飞(上)
转眼就是重阳节,花半羽照常进宫面圣领赏赐,却久久不见回来。直到下午才派花雪回来传话,说是今天他的皇上老爹兴致高,特留百官在宫中欢宴,要区小凉晚饭不要等他。
花雪走后,区小凉看看花瓶里插的几支茱萸,再瞅瞅墙角那坛花半羽几天前就派人送来准备今天开封的菊花酒,有些失落。
随即他又自嘲地摇头。习惯真是害死人!不知不觉间,他竟会认为花半羽每天和他共进晚餐是想当然的事情了。现在花半羽不来,他竟会有如此感性的表现,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他振奋精神,拿起茱萸给香奴香云各发一支,在卧室桌上放一支,自己对镜仔细插戴上。
这是他在天朝的第一个重阳节,好歹让他复回古,体味一下那"遍插茱萸少一人"的上古情怀也好。
他叫香奴香云和他同桌而食,那两人都不会饮酒,菊花酒的把戏只好歇菜。
香奴们的晚饭是王府侍童的份饭,一荤一素,一碗白米饭,搭配合理,份量足够,就是卖相稍微差了些。
香云把自己那份饭放在面前,两只眼睛却直溜桌上那几道色香味俱佳的小菜。香奴暗中拽他衣袖,自己拿过一个空碗,将每样菜都拨了些,再配碗白饭,一起送到卧房。
对于区小凉每餐多留一人份,每浴多抬一个桶的怪僻,香奴始终见怪不怪,从不多问,执行得很彻底。
香云倒是很感好奇,但也不问,只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疑惑地瞟区小凉。区小凉不想解释,所以对两香,这始终是个迷。
两个侍童吃饭都不出声,也不挟丰盛的小菜。区小凉一个人吃的怪没劲的,劝他们和他一起吃。两人依言各挟一筷菜就不再动,再劝再挟。几个回合下来,区小凉无奈只好随他们自便。王府规矩大,区小凉是亲眼见过的,所以对他们的表现万分理解。
用过晚饭,香奴香云收拾了,给他泡茶。
区小凉坐在卧室,就着鸳鸯灯看坊间小说。里面写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神鬼之说,看得他直咂舌。
快定更时,香奴给他端上热水一直温着的牛奶。
到王府后,他每天两碗的牛奶都由厨房定时送来。有时他要等等再喝,香奴就用热水温着,怕凉喝他受不住。
区小凉在现代常喝冰牛奶的,根本无所谓。说了一次不用这么麻烦,香奴却坚持这种腥东西要热喝胃才不寒。区小凉拗不过,只得由着他。
这个香奴,平时不言不语,遇上事儿主意拿得很正,区小凉一直犟不过他。
刚喝一口牛奶,区小凉就听见门响,香云打开门。
原来是花半羽从宫里回府,想起今天失了约,有些放心不下,特意绕道过来瞅瞅他。
花半羽仍披着早上出门那件翠羽夹披风,暗绿带金丝的厚绒拖过地面,悄无声息。
他的脸有些微醺,桃花眼的眼皮泛着淡粉,脚步飘忽地走进他的卧室。后面还跟着他的一个侍童和花雨花雪。
"你怎么不回去休息?喝了多少,酒气这么重?"区小凉皱皱鼻子。
"我过来看看就回去。这么晚不睡干什么呢?"花半羽站定,任侍童帮他脱下披风。
"我正喝牛奶,就要睡了。你怎么样,要不要坐一下?"区小凉见他摇摇晃晃的,随口问。
"嗯。"花半羽马上同意,身体一歪坐在他方才坐的椅子里,仰头冲他懒懒地笑。
区小凉不过是客气,哪知人家却当了真。没奈何,只好让香云去取醒酒汤,又叫香奴给花雨他们倒茶。
花雨冲他抱歉地笑一下,和花雪到客室忺茶。那个侍童仔细地折好披风,用香奴翻出的一块绸巾包好搁在软榻上,然后和香奴退到卧室门外,垂手侍立。
花半羽曲肱支头,恍惚地看着区小凉,桃花眼雾蒙蒙地有些迷茫。
他见区小凉浅浅啜一口牛奶,白色的奶汁沾了上唇,不禁笑问:"你天天喝这东西,好喝吗?"
"马马虎虎。"区小凉其实也不爱喝,可是为了发展身高,只好早晚两顿地硬灌。然而喝了快一年,个子只长了不到三公分,让他沮丧不已。
"我来尝尝。"花半羽伸手过来,欲接他杯子。
区小凉想让香奴再倒一杯,反正还有剩余。
谁知花半羽淡淡地一笑:"不用,哪里就那么讲究?我喝这个就成。"说着手已搭上杯沿,有些冰凉的手指触到区小凉温暖的手。
区小凉只好松手,花半羽拿过杯子似嫌热,放回桌上。
再端起时,杯口转了个角度,区小凉方才喝过的尚挂着残液的地方正对他的嘴唇。
他张开粉色的唇轻轻含住杯沿,黑晶晶的桃花眼渐渐恢复生气,目光灼灼地落在区小凉脸上。
区小凉的脸有点热。这个万年桃花喝多了,闹酒闹成这样。用这种眼神看他,实在让他浑身不爽。还有含着那里算什么?间接接吻?
想到这,他不由吓了一跳。他怎么想得这么色情?这种想法是花半羽才会有,并且会讲出来的吧?他怎么被他传染上了?果然是近墨者黑。
他忿忿地回瞪那个犯花痴的妖人,恨不能把杯子夺回来。
花半羽对他的恼怒,视若无睹,继续含了片刻才缓缓地喝下一口。他漂亮的桃花眼半眯,放下杯子,回味着说:"有点怪怪的味儿。"
区小凉自己才感觉怪异得不是一般。花半羽这个王爷,竟然真的喝了别人喝过的东西!
从前是不知道,现在住了这么些天,还能不知道吗?花半羽也有轻度洁癖,入他口的东西,哪样不是精而又精纯而又纯的?哪见他碰过别人用过的?喝酒和人碰过的杯子都要换个新的再饮,更遑论这个了!
他原本以为刚才他只是在开玩笑,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勉强接话说:"味道是有点怪,不过可以保肝护肝,特别是喝酒前饮一杯,不易醉酒。"
"哦?从今日起到正月十五,酒宴日多。我正忧心,这回就好了。"花半羽自言自语,半合的桃花眼没了方才的神采。
他收起肘,头向旁边一斜,靠在区小凉肩上,咕哝一句:"好像有两个小衣儿在乱晃。"
那股龙涎香浓郁地钻进区小凉鼻中,他不由皱了皱眉,说:"头晕就早点回去休息,明天不是还要上朝吗?"
"嗯,我知道。待会儿再说,你先让我靠靠,只要一小会儿。"花半羽低声请求,眼睛完全合上,似是疲惫已极。
区小凉只好任他靠着,肩上用力,拼命撑住这个比他高大得多的男人。
室内安静下来,油灯的芯子轻轻地"哔剥"一声,让室内气氛更显凝重。
花半羽的侍童听室内没了动静,探头望一眼又缩回去,似感觉十分正常。
区小凉却有些不自在,他咳了一声,没话找话:"今天宴会怎么样?"
"……嗯,老样子。王学士又喝多了狂写诗,刘尚书击筑高歌。父皇高兴得很,又命刘将军舞剑。……酒宴摆在水榭,怪冷的……天黑的时候,湖面上飞来十几只萤火虫,一点一点地亮。李翰林马上做了一首《咏萤火虫》,什么'萱草化精生双翼,……',都是些滥调。"花半羽含糊地说,酒气从他唇间逸出,清冽芬芳,侧脸美得如梦如幻。
"萤火虫?这个季节还会有萤火虫吗?"
"有,也不多了。这里是江南啊……那些萤火虫误飞到水上,无处落脚,飞了一阵,就挨个儿掉进湖里。远远地,像是星星在殒落……很漂亮,又很可惜。"花半羽回想,慢慢告诉他。
聊聊数语,竟让区小凉似乎见到了那场凄美的坠落。
平静的湖面上,十几只萤火虫轻轻徐徐地飞得忽高忽低,水皮子上映出它们淡黄的影子,似是有两队萤火虫在相携而飞。
它们在漆黑的湖面上盘旋,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渐渐地越飞越慢。它们误以为下方也有同伴,于是一个一个无声地冲向水面。淡黄的倒影迎向它们,同样地急切。
在它们相拥的瞬间,冰冷的水淹没了它们。
于是它们才知道下面除了这水,什么也没有。
光亮就这样,成双成对地渐渐消失,剩下的只是冰冷漆黑的深秋的湖水。
他忽然想起宫崎峻的动画片《再见萤火虫》,那个可怜的夭折的孩子,那幅唯美的萤火虫图画。里面是深深的孤寂和淡淡的绝望,让他忍不住流出热泪。
他始终认为,宫崎峻的动画是飞扬的抑郁,欢快的灰色。
这种动画小孩子是不能完全懂得的,这是给成人看的回忆,旧日童子军军歌。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这么忧伤?"花半羽的声音传来,区小凉能感到那双眼睛又恢复了精神。
他稍微考虑了一下,回答:"在想萤火虫。你大概不相信,我只是听过,还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萤火虫。嗯,有些好奇。"
这也是事实,二十一世纪的水泥森林,早已没有了它们的身影。
"嗯?"花半羽轻轻应了声,似有些失望,意味不明地拖了点音,眼睛又合上了。
"你到那边软榻上去躺着吧,你太重,我有点撑不住了。"区小凉的肩膀已经在隐隐发麻,忍不住小声建议。
花半羽低低地笑,似是笑他无用,由着他将自己扶到软榻上。
他的侍童赶忙走进来,给他脱靴,展开披风盖到他身上。
花半羽踡成一团,合着眼睛喊他:"小衣儿,小衣儿……"
"怎么了?"区小凉想,跟醉酒的人真是没有道理可讲,不好好躺着,只想折腾人。他走过去,坐在花半羽旁边,给他扯扯披风。
孰料,花半羽趁势拉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带进自己怀里,紧紧搂住了,含糊地说:"冷……。"
区小凉大怒。冷也不能把他当成活动暖炉啊!
他四肢乱动想挣脱。怎奈花半羽臂上力气奇大,他根本挣不开。
两人闹出声音,客室几人听到,一起奔到门口观望。区小凉大窘,尴尬地停下动作。
32.萤火虫,飞呀飞(下)
谁知那几人竟都没有什么异常的表情,唯有刚取回醒酒汤的香云有点吃惊。不过,他也在看到冷静铺床的香奴后,就恢复了平静,自发地去找备用被子。
花雨还满脸歉意地小声请求:"王爷累了,让他今晚睡这儿吧?有劳公子了。"
区小凉僵在那里,半天没答话,被他们的反应彻底搞糊涂了。
这些人的眼睛都长到天上去了吗?没见他正被花半羽抱着吗?怎么竟全都是一付若无其事,理所当然的模样?好像花半羽怀里抱的只不过是个大冬瓜而已。
他转念一想,呃?古人好像有与贵客同榻而眠以示敬意的说法,他们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那是请客人睡主人的床,不是反过来吧?何况,他都来了好几个月了,用不着这会儿才想起来表达敬意吧?
他努力地琢磨了半天,也没个头绪,只有任命地叹气。
算了!既然他们都认为是正常的,那他也权当是正常的好了,反正花半羽醉成这样,也不会对他怎样。
还有,刚才花半羽身上果然冷气森森,自抱了他,温度的确是回升了不少。只这会儿功夫,就已经鼻息沉沉地睡着了。
他要是再坚持,反而显得心里有鬼,不如和他凑合一夜吧。
花半羽睡着后,双臂失了力,被区小凉轻松脱出。
花雨将花半羽安置在木榻外侧,防他呕吐。侍童给他宽去朝服,只留中衣,拉过棉被盖好。几人千恩万谢,告辞退出。
香奴香云整理好床铺,给区小凉端水洗漱,请他休息。
区小凉看看木榻,再看看软榻,拿不定主意睡哪一个。
他当然不愿意和别人睡一张床,可是他要是睡软榻,丁九怎么办?那可是他的专属卧床,难道又要他打地铺?
丁九自来到王府,就变得更加沉默,常常一连几天都不讲一句话。按理,他和花半羽有关系,来这儿该如鱼得水才是,谁知竟比初识时还难于勾通,让区小凉完全摸不着头脑。
长叹一声,区小凉爬上木榻。
软榻还是留给丁九吧,他平日净踡着窝着,晚上睡觉不能再委屈他了。
躺在花半羽身侧,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区小凉心里有些怪异,怎么也睡不着。
他不敢翻身乱动,怕吵醒花半羽他一个人收拾不住。僵僵地躺了半夜,天快明时他才睡熟。
天光大亮,区小凉睡醒一看,花半羽早上朝去了,只余下龙涎细细的一个空被窝。
香奴见太阳好,和香云拿被褥出去晒,还用尘扫清理拍打,两孩子干得十分努力,额上都见了汗。
太阳温度降低后,俩人收回晾晒的东西,准备将昨天取的那床被子再收回去。
区小凉止住他们,让香奴把那床被子铺到床上。
花半羽刚刚盖过的被子,如果马上他就再用,心里总是有点别扭。虽然太阳晒过,紫外线杀过毒,可到底……,总之他不要立刻盖。
晚上花半羽照例和他一块进餐、喝茶闲聊,神情自然,全没有昨夜乱睡的尴尬,也没有拿这件事取笑。
区小凉乱纷纷的心绪,这才安稳下来,随意和他谈笑。说到有趣处,两人一同大笑,宾主尽欢。
天已渐冷,客室的门上挂了条土番进的厚毯。大朵的莲花盛开在青泥底子上,娇艳庄重,比门人们挂的要好很多。区小凉曾经反对这种特殊化,花半羽置若罔闻,全不理会。
天黑透的时候,花半羽的侍童掀开那幅美丽的门毡,轻轻走进来向花半羽施了一礼,然后垂手和香云站在一起。
花半羽站起身,区小凉以为他要走,也起身准备送客,说:"我胃寒,螃蟹吃不多。你别费心了,让顾先生他们吃去。"
"他们也有。不能多吃就少吃点,咱们还能喝点那坛酒。"花半羽随口说,走到门口,转头含笑,"闭上眼睛。"
区小凉一怔:"干嘛?"
"不干什么。怎么,怕我吃了你?"花半羽痞笑,桃花眼波流动,好看之极。
"嗤!"区小凉心一跳,却故意装作大大咧咧地合上眼睛。
这个万年桃花最近怎么电力越来越足了?一不小心就会被电到。真是祸国殃民的妖人啊。
手随即被花半羽温暖的手握住,一直拉他走到门外站定,花半羽才轻声说:"小衣儿,眼开眼睛吧。"
区小凉睁开眼睛,目光到处,不禁就是一呆。
睡莲凋尽的水池中,现在浮满了发光的白莲花,一朵朵密密地排在夜幕里,像天上的星星亮了一池。那光十分奇特,不是蜡烛也非油灯,点点地闪烁忽明忽暗。
他甩脱花半羽的手,兴奋地跑过去,捞起一朵细看。
白纱蒙的莲花里,网着几十只发光的小虫,飞来飞去地闪亮。纱灯制得也很精美,尖部粉红,底部由白转绿,宛如真的莲花。
"萤火虫?!"他两眼放光,回头问花半羽。
花半羽也已缓步走到池边,低头含笑看他:"对,你好奇的小虫。"
区小凉得到确切的回答,忍不住笑了。他翻来覆去地观察莲花里那些发光的小生命,喜欢的不得了。
他的琥珀眼睛里闪动着快乐的光芒,整张脸全是孩子气的新奇。
花半羽站在一旁,长发飘动,身姿如玉,默不做声地注视他,唇边始终噙着一抹微笑。
看看笑笑,再出一会儿神,区小凉最后惋惜地说:"费了那么大力气捉来,不过一夜而已。十三,你太浪费了。"
"我又怎么浪费了?这纱灯值不了几个钱,萤火虫更是不值一文。"原本惊喜的人忽然开口指责他,令花半羽微愕。
"我说的就是这些萤火虫。如果在野外它们还能多活几天,可是你看,纱灯里什么也没有,天亮它们就会饥渴而死吧?这么多生命就白白地浪费掉了。"环保主义者区小凉怅然地说。
花半羽释然,桃花眼里柔波闪耀:"你是指这种浪费啊,小衣儿。那我让人放了,可好?"
"嗯,放吧!"区小凉点头,依依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纱中的小精灵,然后撕开薄纱。
四下冲撞的萤火虫发现了缺口,如金豆般喷薄而出,飞到半空中。
候在院外的侍卫们得到指令,涌进小院动手拆灯。区小凉也帮手,还喊香奴香云也来折。
昏暗的院子里,淡黄的星云不时腾空而起,明亮闪烁,很像是另类的烟花。
飞到半空的萤火虫群越聚越多,由零星的几点渐渐汇聚成一大片灿烂的星河,亮点此起彼伏。淡黄的光似给这个深秋的夜晚都带来了丝暖意,令人心情愉悦而平静。
当最后一篷金色小礼花也升到空中,所有的亮点欢快地在院内盘旋一阵后,结队飞离了这里。
深蓝色的天幕下,点点亮光灿如金色的小溪,流入夜的海,美丽而舒缓。
所有人都目送着它们,只觉眼前场景如梦如幻。
区小凉笑着用手指那条远去的萤火虫的小溪,回头对花半羽说:"你看,它们在天上飞得多好看!"
花半羽并不抬头看那渐飞渐远的虫阵,而是带着一个温柔和笑意,凝视着他的脸。桃花眼里涌动着的,是区小凉从未见过的火花,一份不容置疑的深情。
如练月华下,他负手而立,秋风鼓动他的暗绿披风和如瀑长发,飘飘洒洒,如画中人,美纶美焕。
区小凉呆呆地和他对视,渐渐收起笑。他忽地转开眼睛,不敢再看他,只觉口干舌燥。
心跳得有点快,这也太不对劲了。花半羽干嘛这样看他,用那种看情人的眼光?难道他又要测试自己的妖人魅力?
他很想说些什么,来打破现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静默,可是张开口,却完全不知所云:"十三,你……那什么,我……"
喉中似有异物,堵得他再难继续。
"衣儿,你想的,我总会帮你实现。"花半羽金石的清响,似一声巨雷打到区小凉心头,让他的心漏跳了好几拍。
他转回头,稍稍扫一眼花半羽,马上又移开目光。
定了定神,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十三,我,我……"
依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事情变化得太快,他根本没有思想准备。花半羽话里及全身姿态所表达的意思,他当然明白。只有傻子才会以为花半羽这么说这么做是为了纯友情。
可是,他该怎么回答?他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一段新的感情,对方又是花半羽……
"不用说,好好想想吧,小衣儿。我会在这里等你,什么时候你想好了,只要回头就会看到我。"花半羽慢慢地说,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个温柔的笑容。
他的乌发被夜风吹得更乱,美丽的弧度散在月下。背后是精心制作的,如今已被开膛破肚的残破纱灯。
区小凉的眼眶有些发热。花半羽这段深情的表白听在他的耳中说不感动是骗人的话,因为实在是煽情。唯其煽情,才更加让他感动到无所是从。
这完全不符合花半羽这个万年桃花的性格。他的情本应藏在痞笑后,他的意原该埋在恶作剧下,而不是这种正式的正面告白。
虽然这样很美,也很……
"不过,今天我可以和你睡吗?昨天在你这儿睡得很暖和,而且我又刚刚被你打击到。小衣儿,你不会拒绝吧?"花半羽摇身一变,化作可怜巴巴的苦孩子。
果然是不能让人期待啊,他刚刚觉得异样,妖人马上又恢复桃花痞相!全新塑造的情圣形象一眨眼就完全不复存在了。
区小凉方才有些感动的心脏,马上恢复正常,同时暗暗松了口气。
"不行!"他抽抽鼻子,逃回房里,两下插好门,把花半羽挡在门外。
花半羽低低地笑,声音清越,率众离开。
区小凉这才想起刚才有些激动,没能顾虑到周围其实还是有些外人的。俩人的对话虽说有些含糊,但怎么说也是暧昧过了,只要稍微推敲一下意思自然明白。明天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子?他还怎么混呐!他不由哀嚎一声。
谁知第二天,王府风平浪静,遇见的府里人,没有一个神色和平时不同的。
他暗骂自己做贼心虚,同时对王府人的高素质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33.你给我的爱仍在(上)
正式告白后,花半羽的日常举止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往留香小筑跑得越发频繁。
对待他的态度也更加亲切,但并不过分,只是点到即止,充分表明了留给他时间考虑的宽容。且花半羽行事光明正大,潇洒自如,大有皇家气派。
区小凉看在眼里,体味在心头,内心温暖之余,仍是拿不定主意。幸而花半羽没有再次告白,让他很乌龟地心里稍安。
柳子武柳老先生五十寿诞,邀请平日相熟的朋友协及蕊王参加他的一个小聚会,区小凉也在被邀之列。
本来他不想去,怕那些门人会打趣他和蕊王。后来再想,老先生过回整生日不容易,平时对自己也不错,他要是不去未免对不住人家,这才硬头皮去了。
哪想所有与会人员没有一个提那件事的不说,连最绕舌的陈沂看他的目光都没有什么异样。柳老先生还特喜欢他送的三层奶油蛋糕,捻须赞了十几声好,还马上叫人切开让大家品尝。
松软香甜的蛋糕让每个人都吃到撑住,然后再次上演吟诗作赋的保留节目,消食娱乐。
区小凉不担心了,头却痛个半死,幸而花半羽代他饮酒做诗,让他感激不尽。
"十三,谢谢你。"区小凉偷偷地说。
"怎么谢?不如……以身相许?"花半羽很不正经地痞笑,悄悄扯住他的珊瑚腰带。
区小凉当天翻个白眼,现在花半羽这种半真半假的玩笑渐多,让他几乎招架不住。好在他只是说说,并不当真,否则区小凉早就逃之夭夭了。
花雨恰在这时进来,给柳老先生拜过寿后,俯在花半羽耳边低声讲了几句话。
花半羽神色不变,却马上起身向众人辞行,还拍拍仍气鼓鼓的区小凉的头:"小衣儿,你乖乖喝好茶就回去吧。路上小心点儿。"说完,不待他回答,就和花雨匆匆离去。
区小凉困惑地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
少了靠山,又见顾先生已是目光呆滞,口中喃喃伊人彷徨等字句,有人格分裂的前奏,他连忙借送顾先生之机也提早退席。
顾先生喃喃一阵,忽而泪如雨下,忽而呼天抢地,开始发颠。
区小凉在撑不住前,幸好将他送回了他的"惜香阁"。顾先生的两个侍童手脚麻利地照料他,区小凉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他站了一会,悄悄退出,回留香小筑。
路过周屿淼周先生的"品香居",听见他也已经回来,正在弹琴。曲调清雅流畅,映着天上一轮明月,真有天上人间之感。
区小凉听了一阵,心里莫名地有些惆怅,举步离开。
走进月亮门,他看见有一个人影蹲在水池边不知在做什么。院里四柱灯不够亮,那人又背对他,所以也认不大出是谁。
"谁在那里?"区小凉纳闷地问。
黑影动了动,就地转过脸,极美的一双黑葡萄眼睛,竟是青流。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区小凉,目光中有探究和戒备,令区小凉有些诧异。
"听人说,前几天这里放了荷灯。原来让王爷费心的人是你。"
青流站起身,低声说。他的声音暗哑,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和不屑,却令人听了后仍想再听,很有蛊惑力的声线。
"呃?王爷高兴,挑这儿玩玩,怎么说是为了我?青流公子这话是从何说起?"区小凉摸不着头脑,赶紧撇请,客气地说。
"我想他也只不过是玩玩而已。"青流赞同他的说法,但他口中的"玩"听到区小凉耳中总觉得和自己所说的玩不是一个意思。
香奴香云听见区小凉的声音,迎出来。
青流瞥了两人一眼,不再说话,哑哑地笑着走了。
区小凉眨眼想了半天,不明白这个青流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黑灯瞎火的等在冷风里,见了面,却只说了两句闲话就走人。
他时间很多吗?还是也像他一样,吃撑到了?
"你们怎么没请青流公子进屋暖和着?"他随口问香奴。
香奴回答:"有请过。可青流公子说想看看池子。我回屋倒茶的空儿,公子就回来了。"
"这个青流公子,醋性真大!公子又没和他争什么。"香云快嘴地抱不平。
香奴清秀的小脸一板,严厉地瞪了他一眼。香云自知失口,低头不语。
"公子是先沐浴还是先喝牛奶?"香奴不再理会香云,平静地询问。
"喝牛奶。去前洗过了,也没出什么汗,不用再洗。"区小凉笑着回答,走进卧室。
香奴去取牛奶,顺便把香云也拽走了。
有趣!那个男人竟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来示威的!男人为男人吃男人的醋这码事真够新鲜的。
看来这个青流对花半羽有些意思,但花半羽那边就不好说了。
另外,王府里谁又那么大胆,传这种闲话给青流?真是有趣。区小凉玩味地琢磨。
过了几天,偶尔听人说,青流夜宿蕊王寝殿,正在得宠。
再过几天,又听说是传错了,蕊王仍是独眠。
传闲话这种事,在肃整的蕊王府本来就是希罕事。现在居然一传两件,还都传进他耳朵里,实在让区小凉怀疑。
于是,他就开花半羽的玩笑,说既是娈童,为什么放着不动人家?难道非要等到美人迟暮,才去后悔吗?
花半羽回答得很妙:"迟暮的美人,本王是见不到的,哪里还会有后悔一说?"
"咦?你都不照镜子吗?"无奈于花半羽的太极功夫,区小凉放弃打听,索性将玩笑开到底。
花半羽微愕:"哪里,哪里有老人斑?小衣儿快帮我看看。"说着就凑上来。
当时区小凉正躺在软榻上,受姿势所限,竟没来得及避开,被花半羽结结实实地罩在下方。
他动弹不得,脸上有些作烧,扭过头小声催他:"快起来!有人看着呢。"
花半羽也小声问:"那个丁九?"
"这你也知道?"他是不是你的人?区小凉故做惊讶地问,紧盯住他看。
"本王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个小小隐卫,怎会不知道?"花半羽桃花眼促狭地笑,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不过,你有一个,我有六个。现在有十四只眼睛在盯着我们呢。"
说完,他低低地笑,似是觉得好玩。
耳朵被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吹得发痒,区小凉不自在地再偏开些:"那你还不起来?压死人了。"
花半羽向他已涨成粉红的脸上注目片刻,才懒懒地坐直身体。
他掠了掠长发,随意地说:"妙香峰的树叶黄了,明天旬休,我带你去看看?"
区小凉松口气,也坐起身,问:"带青流吗?"
花半羽的眼睛转到他面上,微微笑着说:"为什么提他?小衣儿莫非还没有死心?我不是说过了么,那人不行。"
"是因为他上过你的床吗?"区小凉忍不住问,然后立刻失悔,觉得自己太没道理。
青流有没有上过花半羽的床,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和他区小凉有什么关系?花半羽的告白,他直至现在都还没有回应,有什么资格打听这些事?难道他真的那么在意青流这个人物的存在?
花半羽淡然而笑,注视他的眼睛,温柔地说:"他是晋王的人,所以不行。和有没有上过我的床,没有关系。早些睡,明天要去一天呢。"
说完,摸了一下他的头发,起身回去了。
区小凉注意到,花半羽并没有就青流是否上过他床的疑问,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但他对此也没有感到意外。
花半羽就是这样的人,一旦碰上他不愿意透露的内容,总是可以找到合适的话回避,让人抓不到生气的把柄。
流光水溜、八面玲珑的一个人,永远不说"不",永远不发火,也永远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浑身上下无懈可击。常让他有种不确定的虚无感。
花半羽不屑于说谎话,认为说谎的人都很蠢。所以有时明知事实真相会令人难以接受,并不试图遮盖,而是仅仅回避。
他似乎认为,事实是给能接受的人看的,不能接受的人尽可以选择不看,或是看了后不承认这个事实,也可以选择离开难以接受的人和事,只要他们觉得那样更好。
有些冷酷的想法,但决不强人所难。就像他对区小凉的态度。
对于这点,区小凉心知肚明,也很赞同。和则聚,不和则散,来去随意的人生才是最难得的。
第二天区小凉刚用过早点,丁九就现身请辞。理由是和将军府两年契约已满,他有要事必须离开。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抬头,扑克脸依旧没有表情。
区小凉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拿眼睛瞪他,恨不能揪下这张扑克。
昨天才说到丁九,今天他就请求分道扬镳,说丁九不是花半羽的人鬼才信!
只是,为什么?仍然是这个围绕着花半羽始终的问题。两年前就派人到将军府卧底的花半羽,究竟想干什么?
他现在已经完全肯定,花半羽远远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
然而,知道他复杂又能怎样?证明丁九是他的人又能怎样?他本来就没有对花半羽抱什么指望,更不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知不知道其实并没有多大分别。
只是……丁九,这个犟犟的别扭人,怎么可以说走就走?怎么可以毫不留恋他们相处的时光?他不要命地救他,仅仅因为这是他的任务吗?
傻瓜,大傻瓜!什么任务重要到超过自己的生命?他,他……气死他了!
区小凉生了半天气,不觉又灰心。
没办法,丁九只是个不能自己的可怜人,也许他也不愿意这样,但形势比人强。
他默默地注视丁九身上粗糙的黑衣,略干枯的长发和显得削瘦许多的脸,惊觉他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憔悴了。
他心里难过,喊香奴取五百两银票来。
香奴挑出一张放在圆桌上,静静地退出,对丁九的存在视而不见。
训练得真到家!区小凉恨恨地想。
"你要走,我没有理由拦你。不过,这么久在一起,我一直都没有……眼看冬天快到了,这些银子,你拿去添件厚衣服,总穿单衣怎么可以?你又不要我送的衣服。"他把银票从桌上推过去。
丁九低着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区小凉看不到的角度充满了深深的不舍和忧愁,有薄薄的水气在渐渐凝聚。
他双拳紧握,黝黑的脸渐渐发白,深施一礼后纵身而去,没有留下一个字,桌上的银票也分毫未动。
区小凉苦笑,伸手拿起那张银票出神。
傻瓜!有人送银子都不知道收的。他干这个不为钱又为什么呢?真是傻到家了,话也没有一句,难道他和自己说话也只是迫于任务吗?想想,他还真是做人失败啊。他无限郁卒中。
丁九按规定的路线回到自己的小屋,坐在椅中,并不关门,冷然说:"出来!"
"哎哟!你好讨厌,把人家耳朵都震聋了。这么长时间不见,也不知道笑一个的,大冰块!"
一个全身黑衣的漂亮男孩子慢悠悠地晃进来,柔若无骨的身体靠在门上,盯着丁九的狭长眼睛勾魂摄魄,姿态媚惑无比,。
"行了,丙七。过来!"另一个身材高大脸上有道疤的黑衣男人从窗中跃进,向少年张开双臂。
丙七嘻嘻一笑,闪电般投入男人的怀抱,两只手臂缠上去,身体不老实地磨蹭男子。
黑衣男子笑着捏捏他的下颌,骂道:"老实些,刚才没喂饱你吗?浪成这样,又想把丁九气跑吗?你明明知道他还是童子鸡一只。"
丙七吐吐舌头,乖乖不再动,抱住他的脖子和他一起回视丁九。
"怎么两年不见,你还是那样?你不会到现在还是童男子吧?"黑衣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后,轻皱眉头问。
丁九坐得笔直,目光平视,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丙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忍住大笑,说:"真是这样?丁九,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不如这样,下个月是你二十岁成年的好日子。为了庆祝,要不要我们带你去成为真正的男人?"
丁九闭上眼睛。
"怎么,不感兴趣?那你看丙七怎么样?他的技术可是一流的,又是多年兄弟,我还可以在一边指导。"黑衣男子接着建议,摸摸丙七的水蛇腰。
丙七兴奋得两眼发光:"真的吗,真的吗?!人家很久以前就想让丁九上了!庚五,你真是个大好人。"
他抱住黑衣男子,吻上去。两人旁若无人地激吻,很快呼吸都粗重起来。
"出去。"丁九冷冷地斥。
丙七悻悻地推开庚五,一幅"你看还是没用吧"的表情。庚五也有些无措,不敢再拉他。
"别这样,丁九。大家好容易又在一起了,聊聊嘛!明天我和庚五又要出任务,保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丙七委屈地说,撅起鲜艳的红唇。
"对不住,我有些累。"丁九低声说,僵直地躺到床上去。
丙七和庚五惊讶地对视一眼,庚五轻轻摇头。两人手拉手离开小屋,帮他带上门。
丁九躺在床上的身体忽然急速地颤动起来,他拼命踡起身体,抖动得却更加厉害。他的喉间渐渐发出嘶鸣,声音凄厉犹如绝望的野兽。
他不能不哭泣,他的全身每一处都在流血。舔伤是在仍有希望的前提下,但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他已经失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光明,仅存的温暖……
上天并没有听到他苦苦的乞求。
33.你给我的爱仍在(下)
出行的队伍来到城外,花半羽娓娓的介绍如音乐般回响在耳边,区小凉却始终提不起精神。
他注视着不断向后倒去的风景,心里一片茫然。
他是不是应该向花半羽辞行呢?这个人,他是抓不住的,他想离开。
去哪里无所谓,只要没有花半羽就可以。再留下去,他怕自己会再也不想离开。
花半羽像含毒的海葵,虽然明知危险却又令人不由自主地凝视,想去靠近,想去了解,怀着自己也许是特别的不会受到攻击的侥幸。
趁他现在还清醒,还是走了吧。任何自以为特别的人,最终都会落进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俗套里。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的自命不凡。
正想着辞别的理由,车已行到半山腰,不能再上前。
花半羽下车,体贴地扶他下来,和他一起沿山路步行上山。花雨花雪率一众王府侍卫侍从慢慢随在他们身后,彼此拉开一小段距离。
妙香峰是陡峭的石头山,上面长满了银杏树,和周围山上的树木连成茂密的森林。
现在峰上触目皆黄,远看灿烂斑斓,令人叹赏难抑。
近午的暖阳静静地穿过浓密的树叶,在落满黄叶的小路上洒下点点光斑。
有风刮过时,整个山林都发出沙沙的轻响,让区小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看着面前弯弯曲曲的山路,枯黄的树林,不时飘落如雨的扇形叶子,心里涌出浓浓的惆怅。
这个秋天,他和花半羽共同谱写了很多值得回味的篇章。这么快,就要到尾声了吗?他们可以在一起的时间,是不是就如同这渐渐接近山顶的小路,就要到尽头了呢?
山顶地势较平坦,靠崖边有块岩石,光滑干净,有侍从在上面铺了两个软垫。花半羽和区小凉各坐一个,跟随的侍卫们原地休息,开始喝水闲聊。
区小凉探头向峰下看,见山谷里全都是金灿灿的树木,落叶随风而舞,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峰下就是眠香河,缓缓流淌,生生不息。而临河这面的峰体则如刀削斧劈,直上直下地十分险峻。
"小心,别掉下去了。"花半羽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拖回软垫,口中热气吹到他脖子上。
区小凉笑笑,刚要说话,一支白翎羽箭忽然当空射来,将他们挨着的衣袖钉在了一起。
王府侍卫迅速围拢过来,有四五人飞身挡在他们前面,手中刀剑出鞘。
花雨冷静地观察着从树林中冒出的一群黑衣人,沉着地发布命令。他令花雪带十人保护蕊王,其余人和他迎战。
侍卫迅速分成两队,各司其职,显得训练有素,惯于应对这种突发事件。
身穿青衣的王府侍卫和黑衣人在山项狭窄的空地厮杀起来,刹时双方都见了红,战况异常激烈。
"会是什么人?"区小凉见对方只有二十多人,王府侍卫则在三十人左右,抵挡突袭绰绰有余。所以并不紧张,只是有些惊讶地问花半羽。
"大概是什么强盗。"花半羽把他拉到自己身后,轻描淡写地回答。
区小凉奇怪地盯着他的后背,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下这种明显错误的判断。
他探头看看那些浴血奋战的侍卫,再看看花雪凝重的脸,渐渐有个猜测,却不便提出来。
山下忽然又冲上来一批黑衣人,战局马上开始逆转。第一批黑衣人像是困惑不已,有人继续和王府侍卫厮杀。有人却掉转刀头,杀向后一批黑衣人,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花半羽盯了一眼被花雪挡下的第二批黑衣人射出的黑羽箭,沉声命令:"让花雨回来。撤!"
花雪连忙打个呼哨,花雨率人且战且退,准备和他们汇合后共同下山。
区小凉闻到他们身上的血气,一阵恶心,他猛地扑到崖边,向下狂吐。
花半羽赶忙拍他后背,声音有些急切:"怎么,难受了?"
"别过来!脏。"区小凉在狂吐间隙,用力推开他。
正在此时,树后忽然箭如飞蝗射向他们。众侍卫纷纷用刀格挡,两名侍卫扑到他们身前充当人肉挡箭牌,刹时被射成了刺猬。
区小凉目瞪口呆地看着近在咫尺,和他脸对脸的箭羽血人,连呕吐都吓忘了。
然后,他的脑子忽地一晕,人软倒下去,顺着布满鲜血、溜不留手的大石坠下山峰。
花半羽被他推开,正要抽手帕给他擦嘴,抬眼却看到了这一幕。他立刻扑过来抓他,大喊:"衣儿!"
然而终是差了半分,花半羽的手抓个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向峰下坠去。
在这个电光火石的瞬间,区小凉的目光和花半羽的相对了。花半羽的眼神清晰无比地投映在他的视线中,那双一向懒洋洋痞笑的桃花眼里是极度的惊痛和深切的绝望。
在那一瞬间,区小凉读懂了花半羽的心,许多从前的疑问和犹豫也有了确切的答案和抉择。
不管花半羽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复杂多变,至少对他,那份爱是真实的。
身体倏忽向下急坠,区小凉保持着向花半羽伸手的姿势,只觉天旋地转。
呵呵,晕旋中他神游天外地嘲笑着自己,为自己这个可笑的姿势。
原来,他并不像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对花半羽全无感觉。
原来,在生死关头,他也想要拉住花半羽的手。
原来,后悔的感觉是这样的,有点痛,有点酸,有不甘,更多的却是绝望。
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和花半羽终究是没缘的。
他像一颗炮弹,轰隆一声掉进了眠香河,巨大的水花击起一人多高。
搅乱的河水不久就恢复了平静,不动声色地继续流淌。
区小凉是被冰冷的河水呛醒的,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头发勾在一根枯木上,这是他没有被冲到大海里去的主要原因。
他用力抱住枯木,望天苦笑。悬崖定律,他怎么就忘了呢?
拖泥带水地爬上岸,冷风吹来,湿衣服全都贴在身上,冰冷刺骨。他哆嗦着拧掉衣服上的水,绞了绞头发,这才感觉好些。
他打量一番身周的银杏树,再看看西斜的太阳,十分苦恼。在峰顶看树林,固然心旷神怡,可是从林子里走出去……谁能来告诉他究竟要走多久?
休息一阵,他决定沿河向上游走,不管能不能找到花半羽,至少离城近一点。到了妙香峰,他也才认识回花都的路。而且,落崖时的内心波动,他还要好好消化消化。
花半羽的安危,他是不消操心的。那个万年桃花纯属祸害,多半死不了。他还是王爷,怎么会在没有完全安全保障的情况下贸然出游?何况还是在花都,这个权利斗争的中心?
河边树林里有一条羊肠小道,路面坑坑洼洼,布满了枯树乱石。
区小凉在上面艰难地跋涉,看满目苍黄,心里忽喜忽忧,思前想后,却越理越乱。后来他烦躁起来,索性不再去想。
等见到花半羽,也许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进行下去吧?他很驼鸟地想。
小路静悄悄的,前后没有什么人声,唯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不断回响。
远远地偶尔有鸟的鸣叫,恍恍惚惚地听不大清。
他的视线不时被缤纷散落的黄叶打断,脚尖不住地踢到腐朽的树干。
明亮的光线慢慢变淡,金黄的树叶渐渐转成浅黄。迎面的冷风缓缓地越吹越急,卷起落叶漫天飞舞,树林的沙沙声一阵阵地愈加响亮。
微苦的银杏树味儿,始终包围着他。区小凉走得大脑缺氧,意识有些飘忽,竟觉得他是走在梦里。
没有尽头的小路,不知道通向何方。
他的世界似乎只剩下这条小路,他别无选择,只能沿着它一直走下去。似乎只有走下去,才会有出路,才会到达他的理想之地。
可是,他的理想之地在哪里呢?那里真的会让他的理想实现吗?区小凉迷茫地想,摇摇摆摆地蹒跚而行,不让自己中途睡去。
天黑透的时候,脚磨出了水泡、披头散发的区小凉,历经磨难终于回到了妙峰山下,他落水的地方。
看着反射着清冷月光的山峰下空荡荡的枯草地,区小凉呆了呆。
他四下看看,仍然是明月当空,月下孤独的一个他。
黄叶小路的梦似乎到头了,区小凉这才发现他的目的地,只是一片空旷。
他无力地坐倒在枯草落叶中,用力捶了一下地。
为什么会没有人?那个万年桃花到底在哪里?他不知道他回来了吗?明明说得那样漂亮,会等他,可是,现在他在哪里?
恨了一阵儿,区小凉又疑惑起来。他回忆白天的遇袭,想到先后两批冒出的黑衣人,以及第二批黑衣人羽箭的数量和狠辣。猜测会不会是两批黑衣人打了半天才意识到应该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目标——蕊王?那花半羽……?
再想想那两个让他至今难忘的刺猬血人,他猛地打了个冷战。
不会的,花半羽那个妖人绝不会有事!他的痞笑仍在,他的温度仍在,他对他的爱也仍在。他怎么可能死?他不信,他要去找他。找到他,然后不管他是死是活,都要告诉他……
一路没能想明白的心思,在这时奇迹般地水到渠成。区小凉眼眶发热,艰难地站起身。
秋夜凄冷的风中,忽然有轻微的汗水和血腥味儿传来。混浊的气味里,有一丝熟悉的异香清晰异常。
龙涎香的芬芳,高贵而典雅。
区小凉突然泪落如雨,重又坐倒在草地上,全身止不住地发抖。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听得到了,又渐渐停止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那个全身飘香的人,一个人的脚步声继续在接近。
区小凉狠狠地擦把脸,抬头望去。几十支火把下,长发飞扬,俊脸生辉的,不是那个打不死的万年桃花,又是哪个?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有些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
花半羽略有狼狈,却依旧天仙化人般俊伟。
他走向区小凉,一向懒洋洋的步态竟有些踉跄,脸上挂着一个如在梦中的微笑,低声说:
"你在这里啊!我就说,我的小衣儿命大福大,人又聪明伶俐,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算花雨他们倒霉,还在下游打捞你呢。"
"你还说!你笨死了,你是怎么当王爷的?不会一队水路,一队陆路找吗?你知道我走了多长时间?又在这儿一直等了你,等了你……你这个大混蛋!"
想到方才的惊惧,区小凉忍不住哽咽,大骂出声。
"乖衣儿,是我不好,快过来。"花半羽柔声说,深情地张开双臂。
"凭什么要我过去?你过来!"区小凉怒火万丈。
"我说过,我会等在这儿,等你回头看见我。小衣儿记性真差,这么快就忘了?"花半羽打趣他,却嘴角含笑,眼中温柔流动,似要溢出将他淹没。
区小凉心里一热。这个桃花,竟读懂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思呢,真是个精灵的妖人!
他抽抽鼻子,注视着花半羽,迈开腿,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顿了顿,然后猛地扑上去抱住他,将脸埋地他的胸前,哑哑地骂:"混账!害我担心。"重重地捶了他后背一拳。
花半羽收拢双臂,紧紧回抱住他,把脸贴在他乱蓬蓬的头发上,轻声抚慰:"嘘!没事了,我们都没事了。"
随从侍卫熄了火把,悄悄退到远处,背转身静候。
区小凉贪婪地吸取他身上的香气,忽然觉得这香气更加好闻了。他将耳朵贴在花半羽胸前,听他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单调的节奏,在他听来却美妙无比。这个声音正在告诉他,这个桃花是真的没事了。
脸上有些烫,是着凉感冒了吗?他呆呆地想,又想起另一件事,鼓起勇气问:"十三,你会不会怪我?"
"嗯?"花半羽觉出他在发抖,拉开披风将他也裹进去,应了一声。
"我现在,还是没有准备好。我心里……,可是,我已经决定和你在一起。你会不会觉得我在利用你?"他知道花半羽知道他还没有完全忘掉步留云,所以他想还是坦白些比较好。
花半羽扶住他的肩,漂亮的眼睛凝视他:"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剩下的事都不必多虑。"
银色月光下,花半羽的脸异常动人。长发像有自己的意识,泛着光芒环绕着他,使他整个人看上去似是一名偶落凡间的仙子,温柔而美丽。
区小凉痴痴地和他对视,如同被施了魔法完全无法思想,只觉得这朵桃花越看越迷人。
花半羽放在他肩上的手抬起,捧住了他的脸,慢慢俯下头,将自己薄薄的唇在他唇上轻轻印了一吻。
他稍微离开一点,深深地看进他的眼底:"小衣儿……"
唇又落下来,辗转在区小凉的唇上,热烈地亲吻他。
区小凉颤抖着回应,生涩而又热切。
馥郁的龙涎香从花半羽口中,度到区小凉嘴里,与他清新的气息交缠,如水乳交融,难分难离。
深蓝色的夜幕中,皎洁的月亮如浸在水中的玉盘,晶莹冰寒。满天忽明忽暗的星子,静静地俯视遥远的这两个人,璀璨似钻石在闪烁。
银杏树林里,有夜风吹过,落叶飞散在半空。月色下的黄叶成了黑色,飞蛾般在银色月光下,翩翩而舞。
俩人的长发被风吹得绞住了,像两根古藤密密匝匝地紧紧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终形成一个整体。
区小凉迷迷糊糊之际,想,为什么呢?十三,你为什么要派丁九去将军府卧底?两年前你就知道祝小鬼了吗?十三……
34.两个男人的床(上)
"我要回去!"宣布。
"不行。小衣儿的身子还没好,不能乱走动。"温柔的规劝。
"我已经好了,我要回去!"坚持。
"胡大夫说你仍有点发热。"搬出医学权威弹压。
"反正我要回去!"再坚持。
"小衣儿不乖哦。再不听话,我可要惩罚你了!"□裸的威胁。
区小凉大惊失色。这个色狼!自从那天月下拥吻,花半羽就化身为亲人魔王。每天找无数理由亲他,没有理由也创造理由来亲。而且,一天数次,借喂药、喂饭、擦身清洁之机,牵走豆腐无数。
他不过是落水着了凉,有些感冒,就被他困在他的床上三天三夜不让他下地,更别提回留香小筑了。
而妖人就是妖人!这种接吻鱼式的亲法,居然仍没被传染上感冒。依旧每天容光焕发,仙姿楚楚。
"我听!你别……唔……"又被亲了!区小凉悲愤得欲哭无泪。
虽然他承认花半羽的吻技很好,亲起来也很,呃?舒服啦!可是天天这样亲个不停,他觉得自己嘴唇上的皮都快被亲掉了。
拜托!嘴的基本功能是用来吃饭的,不是接吻吧?他还要正常地吃饭、说话,没了皮可不行!他拼命推拒。
花半羽利用身高优势,轻松地压制住他,继续深入,亲得他舌头都要化了。区小凉哀号数声,头一歪装死。
花半羽总算住了口,意犹未尽地舔舔他的唇,轻拍他脸:"醒醒吧,该喝参汤了。"
区小凉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控诉:"总有一天,我会被你亲死。"
"哪儿会?小衣儿香得很,半羽忍不住嘛。"花半羽又向他凑近。
区小凉正考虑是否需要提前晕倒预防一下,花半羽却只是亲了亲他的额头,就回身从小侍童手中接过一只碗,一勺一勺放在自己唇边吹凉,再送到他嘴前:"小衣儿?"
区小凉张大嘴巴,吞下微苦的汤水,满心不以为然。
什么嘛!又装体贴白衣天使。他只是感冒,又不是全身瘫痪,他至于无论什么事都要代劳吗?他还不敢反对。否则,又得被亲个半死。
唔,不过,老王厨子菜做得一流,参汤也煲得有丝甜,够水平。
喝完参汤,再用温水漱过口,花半羽看看时辰,桃花眼又邪邪地弯了起来:"该就寝了。小衣儿,我帮你擦身吧?"
区小凉慌忙摇头:"不用不用!你早上不是才擦过吗?我现在很干净,不用麻烦了。"
花半羽的洁癖比他还要严重一点,在他每天一浴就已令周围的人纳闷了,而花半羽竟是每天固定地早晚两浴。
这三天还自动地将这个习惯安在区小凉身上,每次擦身还必得亲力亲为,让区小凉有种弄干净了方便下口的错觉。
"是吗?我来检查一下。"花半羽又化身卫生督察员,拉开他衣襟,伸手轻抚他的胸口,"嗯,是挺干净。"趁机吃豆腐。
区小凉不敢怒也不敢言,只好在他吃饱豆腐后捂住胸口,可怜地瞅他:"那就不擦了吧?"
"好吧。"花半羽托着下巴,注视他白嫩嫩的身体,勉强答应,吩咐人自己沐浴。
区小凉逃掉一劫,赶忙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个蚕蛹,扭头看花半羽洗澡。
古代的沐浴条件还真不是一般的差,上至王爷下至草民,人手一只木桶,充分体现了平等主义。高不过胸,半径一米到一米五的大桶,每天抬来搬去,解决身体清洁的大事。居然还个个想当然,洗个不亦乐乎。区小凉腹诽不断。
花半羽在侍童帮助下脱掉衣裳,迈进浴桶,任那个侍童替他洗发,另有一个小些的侍童捧着碎皂角、布巾等物。
两个侍童都长得粉妆玉琢,更兼手眼伶俐,充分体现了花半羽的用人原则。
花半羽靠在桶中,透过热气笑眯眯地问:"小衣儿又目灼灼了,我的身材怎么样,你可满意?"
区小凉的脸红了红,心里大骂他变态,当着外人面脱光光不说,入桶前还左扭右扭,显摆他傲人的身体。
不过,他的身材真是好得让人没话说。四肢修长,体格匀称,背部肌肉结实而线条流畅,腹部还有六块腹肌。淡蜜色的皮肤肤色上下一致,由于体毛较少,使他全身皮肤如蜜蜡般柔腻光滑。害得区小凉只微微看了一眼,就觉得鼻子里热热的,吓得他不敢再看。
"我哪有在看你?我是在看浴桶。是黄杨木的吧,颜色很漂亮。"
花半羽眯起眼睛,好笑地回答:"是松木,遇水干后不易开裂,也有韧性。小衣儿你的那个也是。"
"哦。"区小凉碰了一鼻子灰,移开目光看花半羽的寝殿。
花半羽的寝殿为全木制,圆形,空旷而巨大,从床到门有遥远的距离。床不似普通人家靠墙放,而是摆在殿中央。殿内除了一榻一几一椅四铜灯一香炉以及围幔窗帘外,什么也没有,更显殿内空洞无当。
但室内的摆设和装饰却华丽精致,典雅得令人赞叹。
地面铺着严丝合缝的黑金大理石方砖,每一块都很巨大,表面打磨得溜光水滑,镜面似地反映出地面上的东西,使寝殿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室顶没有吊顶,房梁椽子粗大简单的木头也被涂成黑色,稳重而古朴。
雕花的十二扇长窗,糊的是白色玉莲纸,窗内悬着淡金绣莲厚窗帘,抵御一阵寒似一阵的冷风。
床侧几案及门口两边摆着青铜鹤灯,敛翼扬颈,衔朵莲花。鹤灯只有半人高,纤细唯美,不像日用品,更像艺术品。眼嵌黑曜石,头顶红宝石,全身光可鉴人。每片莲花花瓣含着两根灯芯,灯花明亮,燃烧稳定,像是一个温暖的星盘。
殿中央的这张榻,是紫檀木的,没有床柱,有区小凉二十一世纪的寝室大小。四四方方落脚垂地,根本不可能有躲藏的余地。榻前是一小块鹅黄金丝白莲小地毡,毛绒绒的温滑柔软。
区小凉趴在床沿,观赏榻侧雕刻的莲花。那上面有上千朵莲,从全开到菡萏,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说起来,在众花中,花半羽似乎独爱莲。
王府里不仅一个小湖样的莲花池,栏杆、房梁、地面、窗扇、桌椅板凳、马车鞍座、衣服饰物,触目所及都有莲花的影子。
有一次他无意中瞥到,花半羽的靴底,竟然也绣了朵半开的粉莲。
踩在地下难道是绣给蚂蚁看的吗?当时他忍不住就腹诽了一句。
莲花上的灯火冒着嫋嫋的青烟,笔直地升到空旷的黑色屋顶。
黑金的大理石地面在灯火中,泛着一团团白色的反光,光影随着跳动忽大忽小,悄无声息。
榻的上方吊着厚薄两层床幔,厚的仍紧束,薄的那层却已散开,半掩着榻。淡金色透明的绢纱,朵朵金莲在上面恹恹地睡着。
细微的水声反衬着殿内更加寂寥,区小凉踡着身体,手撑住头不知不觉又去看花半羽沐浴。
他的目光落在花半羽身上,却穿越了他,停在未知的远处。恍恍惚惚中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魇,飘忽得让他握不住。
不过几天前,他和花半羽还在斗口生闷气,如今却像家人般共处一室,连沐浴都不再避讳。
世事不还真是无常呢!现在躺在床上的他,真的是那个原来的自己吗?一切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区小凉呆呆地想。
步留云和月奴应该度过新婚磨合期了吧?分手时他那付怪样子真令人纳闷。
沈笑君的武功该有大进步了吧?这么久也不知道捎个信儿,大笨蛋。还有暗香他们,生活还如意吗?小浅浅也不知道结婚了没有?
还有……丁九。不知道他现在会在哪里,怎么样,做什么。是又被派去卧底,还是根本就隐藏在王府,充当隐卫的一员?说不定他此刻就在附近。他那个沉默的个性,和隐卫的身份真的很符合,只有他笨,才会误以为这种人也会为钱去当什么护院保主的保镖……
那个万年扑克脸,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啊?不声不响地走了,走后也再无音信。多说几句话会死吗?他不是隐卫吗?武功那么高,怕人知道,可以偷偷来看他嘛。薄情寡义、没心没肺!
他再次忿忿然。
不知不觉,他到这里有一年了。仔细回想,他竟已经有了那么多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回忆,比前世的经历都要丰富。看来拥有一颗健康的心脏,真的是很重要。
他怔怔地沉思,不自觉地笑,眼神朦胧,心似已飘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花半羽见他看自己的祼体也会神游天外,不禁有些好笑。
全天朝能对他不动欲念的人怕是寥寥无几吧,他怎么偏偏就是其中之一!性冷淡?似乎不像。对他没意思?更不是。真让他无从下手。
沐浴毕走出浴桶,大侍童擦干他上身的水迹,给他套上宽松的寝袍。
小侍童跪在地上擦他下半身,垂着的头看不到表情,那双露在发外的小巧耳朵却微微泛红。他始终不抬头,默不做声地为主人拭净残水,手势快捷轻柔。
穿好衣服,花半羽坐到几旁喝茶,等大侍童将他的头发擦干。
小侍童唤进另两个侍童抬走浴桶,自己拿了一块白布擦地面溅到的一些水。
地板每天不知道要被这些侍童擦多少遍,白布沾了水,上面仍然干净如新,没有一点污物。小侍童努力擦完,躬身退出寝殿,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大侍童给花半羽擦好头发,用梳子小心地梳通,服侍他登榻。然后松开厚床幔,将两层床幔都拉严,用玉莲压实,最后检查一遍烛火门窗,才安静退下。
王府规矩,蕊王寝殿的灯是彻夜不许灭的。
幔内光线很暗,花半羽经过斗争,成功地钻进区小凉的被窝。
他环抱住区小凉,在他耳边细吻轻啄,一边悄声问:"刚才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区小凉笑着偏开头,机灵地把他下移的手拉回腰间:"不要闹。"
花半羽吃吃地笑,追过去继续亲他耳朵,手又向上移。区小凉抓下他的手,身体踡成刺猬,把自己护个严实。
花半羽好笑,哈他痒。区小凉禁不住痒,笑了起来,身体自然放松,却拼命扭着身体躲他。花半羽按住他不让他逃,向他耳中吹气。区小凉笑出声,又踡起身体,抱紧双臂,用头抵在他胸口,抵抗他的骚扰。
两人闹了一阵,都有些微微出汗,才渐渐安静躺好。花半羽搂他在怀,手覆盖在他手上,逐根抚摸他的手指,笑问:"你还没说,刚才在想什么。"
他似乎很执着地想要知道区小凉的一切,包括他的思想。
区小凉靠在他身上,头枕着他的胳膊,任他动作,懒懒地说:"我想起一件好笑的事。为了来不来,我还卜了一卦。"
"我知道,不就是头南尾西吗?你倒真会折腾,来我这儿,有那么为难吗?"花半羽用拇指抚摸他的手背,缓缓地一根根探索他的掌骨,指尖似满怀柔情。
区小凉忽然想到祝小鬼其实是会武功的,他的掌骨会不会和不会武功的人不同呢?他的手掌没有寻常武人的老茧,恐怕是特意为掩饰,但骨骼……
他抓住花半羽的手,仰头看他,不服气地笑:"我倒宁可没来,那样,现在也不至于被你吃得死死的,动弹不了。"
花半羽也笑出来,反握住他的手,抬身将他压在身下,红唇凑近他的眼睛,伸舌轻轻舔吻:"也不知道是谁被吃得死死的。第一次见你,你目灼灼地瞪着我看,既吃惊又有些不服气似的。眼光明明很凶,眼睛里却像有一层水,看上去委屈地要哭。当时,我就想,我一定要结识你,看看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么矛盾的眼神。"
他温暖的唇渐渐向下,落在区小唇上,舌尖灵动地钻进去,和他交换呼吸,温情脉脉。
区小凉被他话中深意打动,慢慢回应。
两人深深地接吻,紧紧交缠,彼此的呼吸都乱了。
34.两个男人的床(下)
花半羽的手穿过区小凉衣襟,温柔地抚摸他光洁平坦的胸口。
不知摸到了哪里,区小凉身体猛地一颤,忍不住推拒。
花半羽退出手,抱紧他,将头埋在他颈间,安静不动。
他的呼吸略促地扫过区小凉的皮肤,灼热的气浪使皮肤上立刻泛起了一些微小的颗粒。
区小凉的胸口急速起伏,眼睑低垂,不敢看花半羽。
稍停,花半羽的呼吸平稳了些,抬起头亲亲他的眼睛,声音微哑地说:"幸好你来了。你不是也说这是天意吗?既是天意,小衣儿就不要再拒绝我了,可好?"
区小凉全身僵硬,不知应该怎样做答。
男男□这种事,他不是没有想过。自从花半羽把他留在床上那天起,他就想了无数遍。奈何只是怕,既怕花半羽,也怕自己。
为什么会害怕,起初他想不出。后来认真分析,才发现他害怕的其实并不是花半羽或是自己,而是这份难有结果的感情。
花半羽再爱他,也毕竟是个王爷,他能够为了这份感情而终身不娶吗?
如果花半羽迫于无奈成了亲,他又该何去何从?难道要学贤惠妻子,和他的妻妾和平相处,上演合家欢?他只要想到这点,就绝望地想逃走。
接受花半羽是受心灵支配的决定,他并不后悔。当时想的只是爱就好了,不要去管明天会怎样。
可是这几天,花半羽的柔情竟让他越陷越深,他开始宵想永远的事。然而,越想越是灰心,只得提醒自己不要过于沉迷,以免误人误已。
因此,他才下意识地将同花半羽□的事一拖再拖。将来他总会和花半羽做到最后一步的,但是现在他只是希望这一天越晚到越好。
他不愿意这份爱过于浓烈,浓烈到让他受伤害。他是个典型的现代人,懂得保护自己。
"嗯,十三,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区小凉按住那只又开始不老实的手,软声说,学梅香兰撅嘴。
"不好!我现在很饿。"花半羽拒绝,啃他的锁骨,充分体现饥饿的程度。
"呃,这是个很好听的故事,而且人家都准备一天了,听听嘛!"区小凉一边说一边哆嗦,后背滚过一阵阵恶寒。
天哪!原来撒娇也得需要极大的勇气啊。反正他现在年纪比花半羽小,反正他正在生病,反正花半羽那样温柔,他这样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果然,花半羽被他讲得头皮一阵发麻,无可奈何地表示同意:"……也好。"然后老老实实地搂住他,准备听故事。
区小凉很满意他的态度,特意亲亲他的脸以示嘉奖。然后他清清嗓子,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来:"在很久以前……
"蝎子因为有毒刺,所以没有谁愿意和他做朋友。它孤独地在草地上流浪……
"青蛙说,让我们做好朋友吧……蝎子很喜欢青蛙,他终于有朋友了……
"它们去旅行……遇到一条河……小小的青蛙,背负着健壮的蝎子……
"……河对岸有许多蝎子,它们纷纷向蝎子翘起尾刺打招呼,同时用看食物的眼光看着青蛙……
"青蛙看到河岸上的蝎子,高兴地奋力划水。它的蝎子朋友,终于找到同类了,从此它的脸上再也不会有孤独两个字写在上面……
"……离来岸太远了,它们已经不可能安全地回去……蝎子在青蛙背后举起尾刺……它不要自己的青蛙朋友成为同类的美食……只要轻轻刺下……虽然仍是会死,但至少保持了完整……
"可是,那样,蝎子也会掉进水里,它不会水……
"……青蛙温柔地问,我亲爱的蝎子,你不会刺我的,对不对……
"……对岸越来越近……
"……蝎子异常悲哀,它不愿意青蛙被吃掉,也不想自己淹死……
"……它举起尾刺,又放下……
"最后,你猜,蝎子到底有没有刺青蛙?"
花半羽的桃花眼在黑暗中发着微光,区小凉以为他在笑,凑近看,才发现他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小衣儿,你是希望我回答,有,还是没有?"
区小凉想了想,翻个身窝在他怀里,小小声地回答:"我也不知道,睡吧。"
一夜无话,天明花半羽去早朝,破天荒地顶着两个黑眼圈。区小凉心想,他的确很过分,把那样一个神经强悍的妖人都雷到了。
此后几天,每当花半羽动情想进一步时,区小凉就大讲特讲令人左右为难伤心痛苦的故事来做挡箭牌,弄得花半羽天天欲求不满,火气大增。
区小凉觉得他像那个《一千零一夜》里的女主,整天喋喋不休。不过,那女主是为了拯救无辜的生命,他却是为了捍卫贞操,和人家比可是差远了。
他又不是女人,有什么处膜。他还非处得人神共愤不可,不是太矫情了吗?他自嘲自讽。
有时实在觉得好笑,忍不住想,不过是别人的一个身体,他干嘛这么在乎?干脆和花半羽滚到一起,做到底算了。
可是,他马上又否决了这个发疯的主意。他怕,怕啊,他怕得腿脚抽筋鼻歪眼斜,他真的是怕得厉害啊!
虽然两人保持着夜夜同床的纯洁男男关系,但外人并不清楚。蕊王和一个门客形迹亲密的风声,到底传了出去,合府皆知。
别人还好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大概事关蕊王,连那个陈沂陈先生都格外老实。
唯有青流又到留香小筑闹了一回,如果不是花半羽及时赶到,区小凉几乎要吃亏。
区小凉气不顺得很,他忿忿地想,青流这么理直气壮,凭的是什么啊?要不是上过花半羽的床,他敢吗?
花半羽听了他的指责,并没有为自己辩护,也没有保证不再搭理青流。他只是看着他微微含笑摇头,桃花眼里是纵容和亲昵。弄得他反而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
谁都有过去,他没必要揪住不放,花半羽也没必要为这事道歉和解释。因为他们都很清楚,那并不重要。
恹恹地收了架势,区小凉抱住花半羽,去闻他身上的香气,不满地想,他们这恋爱谈的,也太理性了,连个架都吵不起来。
花半羽回抱住他,趁机乱摸,把区小凉气得一把推开他。这个人总是这样,给点颜色就开染房。
两人这些日子攻与防的拉锯战,使他们对彼此的身体有了相当的了解。只是由于区小凉的严防死守,花半羽才没有越过□的封锁线。
花半羽无可奈何之下,就借一切机会吃豆腐,几成偷香高手。区小凉气极,常常暴走乱骂他。他也不恼,继续该粘照粘。
冬至那天,宫里留宴。花半羽惦念他,派人从宫里送出一盒各式小饺子,包着不同的馅儿。随食物附着一张小纸条,上写:"亲亲小衣儿,记得吃饺子,不然耳朵冻掉就不好看了。"
区小凉一笑,让香奴把饺子拿去煮了,三个人品尝。味道都极可口,他们吃过晚饭了,吃不多,剩下一些。
香云问能不能拿去给周屿淼周先生尝尝。他最近迷上了弹琴,正拜在周先生门下学习,没事就仙翁仙翁地练琴,很是刻苦。
区小凉支持他尊师重教的行为,另外还让香奴包几个黄澄澄的大佛手,一并叫他带去。
香云欢天喜地走后,他歪在软榻上看香奴刻一个印章。
那是香奴学了顾先生手艺刻来玩的,上好的鸡血石,已经刻了一阵子。他刻的"永香"两个阳文,是从书帖上拓下来的,他并不说字。
区小凉曾在帮他拓字时问字的意思。香奴回答说,他没进王府前叫"蒋永香",刻上自己的名字是为了送给母亲当寿礼。
当时区小凉还夸赞他有孝心,现在见他刻的认真,就抽一本花木栽培的书翻阅。
院门口有人叫祝公子,香奴放下刻刀,给区小凉拿过厚披风,跟在他后面走到门外。
一个身穿青色内院侍从制服的高个儿男子,站在暗影里禀报,说王爷在寝殿有请祝公子去说话。
平常如果花半羽找区小凉,都是花雨或花雪来请,今天忽而换了人,香奴又见他面生,不禁疑惑地问一句:"你是新来的吗?从前没见过。"
"小的叫李司学,昨天刚从虎卫抽调来内院当差。"那侍从从容回答。
虎卫是专门保护花半羽的亲兵护卫队的内部叫法,外人多不知道。他们人数上百,平时都在前院听令,轻易不进后院,所以香奴并不认识。
"花大统领怎么不来?"香奴听他说出虎卫,稍微放心,却仍是追问。
"花二统领有些着了风寒,他正在照顾。"李司学回答,似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香奴不明所以,心想二统领生病,自有亲随照顾,哪有大统领亲自照顾的?就算两人是兄弟,这也不合规矩。
区小凉却明白,止住仍想再盘问的香奴,笑着说:"派人来也是一样,你留在这儿,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香奴连忙回房取出一个兜帽:"公子戴上,免得风吹了头痛。"
说完,他不放心地瞟瞟那个李司学,小声说:"要不,我和公子一块去吧?"
"不用,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你白受冻。"区小凉觉得他未免小心过了头,安慰他,"没事,王府里人这么多,还怕走丢了?我到了那儿,就派个人过来告诉你一声,这样总行了吧。"
香奴想想也是,虽然仍有些担心,倒也不再坚持跟着,嘱他路上小心脚下。
区小凉答应,暗笑香奴小小年纪就学会操心了。
他随那侍从穿廊过院,不急不徐地走着。走了一阵儿,觉得都是平时没走过的路,似乎并不通向花半羽寝殿。
他心中疑惑,停下脚步笑着说:"哎哟,不好意思,忘了件东西,我去去再来。"
说完,他回身就走,后脑却随后被重重一击。他只觉眼前一黑,软倒在地上。
35.花落尘香风满楼(上)
区小凉昏昏沉沉地眼开眼睛,见粉帐高悬,触目俗艳,更有劣质脂粉刺鼻。
他想了想,忆起之前被人敲晕。他不由苦笑,没了丁九,真是不便啊。身在王府,也会遭劫。
他动了动准备翻个身,□却传来一阵钝痛,疼得他头上青筋直冒。他僵住身体,迅速感觉,然后确认,心里不由哀号:贞操完了,贞操完了!
"你醒了?"耳边有个陌生的声音,陌生的气息在问他。
区小凉扭头,差点和一张放大的脸碰上。他连忙躲闪,不想牵动了痛处,疼得他不由咧嘴。
那个身上有酒香的男人掀被下床,一边往□的身上套衣服,一边说:"别担心,只流了一点血,第一次总是这样,你那里又比别人窄。我已经用好药给你上过了,几天后应该就没事了。不过,不知道你爹,让不让你休息。才开了菊的小倌,按惯例要找的人都更多些。"
爹?开菊?小倌?区小凉恍然大悟,总算明白了他现在的处境。他还真是有幸,进了全天朝唯一一家小倌馆不说,还当了一夜红倌!劫匪的思路真有够有创意的。
他看向那个唠叨个没完的男人,三十左右,长得剑眉深目,鼻梁高耸,肤色略暗,身材高大,外形上看像是胡人。但他说话字正腔圆,竟有点像他平时讲的普通话。
"那个,客人,能不能帮个忙?"区小凉决定自救,装出一付低眉顺眼的可怜相,搭讪着问。
"帮忙?可以,拿来!"那人穿好衣服,向他伸出宽大的手掌,公事公办地说。
"什么?"区小凉的可怜相卡在半路上。
"金子,银子,凡是值钱的东西都行!我总不能做赔本的买卖吧?"那人正气凛然地回答。
"呃?那个,你看,我是被人拐来的,所以……。不过,我朋友很有钱。你帮我带信给他,他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你当我白痴啊?我上了你,你朋友要是知道这事,不砍了我就算我命大,哪还会给我钱?"那人满脸看白痴的表情瞪他。
"你说的也是……。不过,拜托你别一口一个上行不?"区小凉觉得这人实在是粗鲁。
"上都上过了,你还害什么马后羞?我走了!"那人嗤笑他,抬脚就走。
"别价,大哥!江湖救急啦,再商量一下,别走嘛!"区小凉连忙挽留。
那人回头笑笑:"你的味道还行,我也想和你再亲热亲热。可是我家里还有七个如夫人,正等我回去疼爱。所以,对不起,我赶时间。"
区小凉一脸黑线,什么人嘛!都有七个老婆了,还不能满足他的兽欲,又来玩男人。
"大哥!再商量一下。那个,与人玫瑰手指留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区小凉见他已经走到门口,急得口不择言。
那人猛地回身,瞪着他,急切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救人一命……"
"不对,上一句!"
"与人玫瑰,手……"区小凉住了口,回瞪他,紧张得心都快不跳了。不会吧?这个几率几乎为零啊!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你不知道我爱你。"那人向他走近,全身戒备。
"而是你明明知道,却不爱我。"区小凉好歹大学毕业,这首诗又家喻户晓,他就顺便背会了。
"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那人眼冒狼光,声音放大。
"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这个他也熟,和他同寝室的那个同学把这句话缝在短裤上,天天在他眼前晃。
"同志!"
"哥们儿!"
暗号对上,两人同时大喊,四手互握,兴奋得连连摇晃。要不是区小凉躺在床上坐不起来,两人早抱一块儿去了。
"我叫楼春深,是2006年肉身穿越来的,到这儿有十来年了。你呢?"
"我在这里叫祝冰衣,才来一年,2005年穿的。"
老乡见老乡,互通消息,打听详情,话稠得连成一片,掰都掰不开。
他们正聊得热乎,楼下忽然传来一片大哗,有人重重地踏着台阶跑上楼。
楼春深面色微变,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松开区小凉的手,向门口走去。
门猛地被人大力踹开,楼春深连惊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就被拍在门后成了相片。区小凉吓了一跳。
花半羽一身寒气,惊怒交加地带花雨花雪冲了进来。他一眼看到区小凉,扑到床边急切地抱住他:"小衣儿,你没事吧?"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你说有事没事?"伤处被花半羽的动作触动,区小凉不禁皱眉,吸着冷气反问。
"对不起!小衣儿,我来晚了。"花半羽紧紧抱住他,将头埋在他颈间,声音低哑着说。
区小凉想告诉他,别这么用力抱他,却痛得一时说不出话。妈的!不会又裂开了吧?这是什么疼法,连肠子都绞着抽筋,真是疼死他了!
花雨花雪见他脸部肌肉扭曲,似在强忍内心悲痛,心里都难过异常。他们不忍心再看他脸上的表情,扭过头后退几步。
"那人是谁?我诛他九族!"花半羽抬起头,桃花眼凌厉地射出寒光,白眼仁里泛着红丝。
区小凉好容易缓过一口气,听他问话,马上凉凉地一指:"喏,就是他!"
花雨花雪佩刀出鞘,一左一右架在刚从门后爬出来的楼春深颈上,恨不能一刀抹了他。
楼春深鼻青脸肿,头发散了一半,整个人狼狈万分。听到指认,又被两刀架着,只有无奈苦笑:"误会,误会!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是昨晚上恰巧中标,我也已经给他上了药,并没有虐待他。"
一听上药,花雨怒目瞪他,顺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楼春深身体一歪,刀在他脖子上划出个血口子。吓得他马上站好,不敢再动,两眼苦巴巴地看向区小凉。
区小凉见他被折腾得够呛,这才叹口气说:"算了!正主找不到,何必迁怒他人?他也就一嫖客,也没什么大错。总不能让人寻欢前先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调查清楚吧?而且他的药的确不错,他已做得够好了。"
"可是,可是他……"花雪用力推了一把楼春深,不甘心就此放过这个人。楼春深随手而倒,伏在地上,吃痛忍着。
花半羽冷森森地瞧了他一眼,吩咐:"先把他带回去审审,和下面那几个分开关押。"
"我是良民,我是良民!江南最大的丝绸楼家是我本家,我在花都也有买卖,平时都只和些商贾来往,喝喝花酒,绝对身家清白!"楼春深急忙解释。
花雪嫌他吵,伸手点了他哑穴,花雨拎起他,三人出门,脚步声远去。
花半羽见区小凉惨白着一张脸,心里痛楚,俊脸阴沉。
他伸手想掀被子看看伤势,又顾虑地停下,桃花眼望着他,满是痛心:"小衣儿,你……可还痛?"
区小凉把头搁在花半羽臂弯里,闭上眼睛,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似是疲惫已极。
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声说:"带我回去吧。"
花半羽抚摸着他的长发,锥心刺骨的伤痛浮现在他的眼中。他俯头轻吻了一下区小凉的唇,低低地说:"嗯,回去。"
他脱下披风,把区小凉从头到脚裹个严实,抱在怀里向下楼。
一路上,满楼鸦雀无声,不知是没人,还是被花半羽的亲兵卫队给看住了不敢出声。
区小凉没有在意,窝在披风里,感到有些微的冷。
花半羽的披风上也有他的龙涎香气,比身上的浓度略稀。这个人,虽然现在已在他的建议下不再熏香,可是身体早被这香气熏透了,仍然会自发地生香。凡接触过的东西都会沾染上他的气味,别人可能闻不出来,他这个鼻子却闻得清清楚楚。
他现在忽然有些懊恼自己的这项特异之处,如果没有,会不会……?
他的爱情注定不可能完美了。
35.花落尘香风满楼(中)
花半羽抱着区小凉走出问菊轩,脚步越走越是沉重。平时没一刻安静的人,现在半天都不动一下,呼吸似都微了。
他眼中的心痛更加浓烈,回望红灯高挂的问菊轩,一字一顿地下令:"烧了这楼,不许留一片完瓦。"
手执火把,环伺在楼四周的一众侍卫齐声应命,进轩乒乒乓乓地动手赶人。
区小凉觉得好笑,烧一个问菊轩,就能绝得了男风之好吗?就能烧掉他的耻辱吗?想劝他,又觉着累,索性闭了眼,乖乖窝在他怀里装睡。
回到王府小筑,香奴香云已准备好热水伤药,正在等候。两人都是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然已经得到消息,知道事情不好了。
香云站在客室门外,香奴却跪在院子里的砖地上。
区小凉看见,忙有气无力地让香奴起来。
香奴跪得笔直,似没听见。香云不忍心地冲区小凉使眼色。
"十三,你让香奴起来吧,不关他的事。"他叹息。
花半羽凝视他连嘴唇都已苍白的脸,沉声让他们立等,不许进来。香云忙拉香奴起来。区小凉早被抱进了卧室。
花半羽小心地解下区小凉身上衣物,轻轻抱他入浴。
热水碰到伤处,区小凉一激灵,抱住他脖子,不肯进水。被花半羽柔声抚慰半天,才咬牙坐进去。
他的身上犹留有淡淡的痕迹,印在奶白色的皮肤上十分乍眼。
花半羽的桃花眼默然无光,轻轻为他擦洗,温柔得不可思议。
洗到一半,他终于忍不住,扔了布巾,也不顾湿,抱住他吻那些痕迹,似要通过吻来覆盖上面令人羞耻的标记。
区小凉觉得自己像散了架似的,全身又酸又痛,他不禁淡然地笑:"干嘛?消毒么?"
花半羽手一顿,捧住他的脸,眼中痛悔交加:"对不起,对不起,小衣儿。你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别忍着,有我呢。"
眼中热气上涌,涩涩地痛,区小凉垂下眼帘,不看他:"也没什么。我又不是女人,也没什么处男情结。只是觉着对不起你,早知今日,当初我……"
嘴唇被花半羽用力吻住,力气之大,让他感到了疼痛。
铁锈味儿在两人唇齿间漫延,区小凉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流到花半羽的手上。
感到他的热泪,花半羽松开口,怜惜地吻去那些泪水,和他眼对眼,轻声说:"衣儿,我的乖衣儿。以后我绝不再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花半羽俯下头,重又吻住他,极尽怜爱温柔,和刚才暴烈的吻全然不同。
区小凉抱住他的脖颈,仰头承受这个吻。晶莹的泪珠成串滴落在水面上,击起涟漪片片。
永远吗?也好。只是有时永远也可以很短暂,他们的永远又能有多远?区小凉茫然地想。
当晚,花半羽宿在了留香小筑,和区小凉紧紧相拥而眠。他们仿佛俩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依靠,一起下潜。
随后,蕊王府众人对此并无议论,仿佛区小凉失踪一夜,蕊王带虎卫烧了问菊轩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
那个李司学,自那夜后就神秘失踪。花雨派人明查暗防,以蕊王之势,竟然无迹可寻,连他身份来历都是假造的。
花半羽震怒,命花雨彻查王府里所有人员,从上至下一个个过筛子。
经过十多天调查,共计查出底细不明、行踪可疑人员二十一名,其中侍卫五人,侍童七人,另有丫环下等仆从九名。逐一辨别清楚后,这些人全部被逐出王府。
府内重换腰牌信物,更换巡逻频次和路线、口令暗号,严令内外人员不得私下往来,违者立逐。一时王府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再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
花半羽私下告诉区小凉,李司学可能是晋王的人,这次事件和青流脱不开干系。不过,他手中证据不足,他的皇帝老爹也不好偏袒他,只能日后再为他报仇。
区小凉并不十分在意报仇的事,反正他又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最痛苦的过程是在睡梦中过去的,到现在他都没有摆脱处男心理。
自从花半羽向他告白后,这种矛头直指蕊王的突发事件似乎突然多了起来,花半羽的日子肯定也不好过,何必再给他舔乱?
何况,他们能走到今天,还多亏了这些意外。否则,说不定区小凉到现在还在举棋不定,迟疑难决呢。所谓塞翁失马,就是这个意思吧。
楼春深已被查明,确是清白,再加上区小凉一再表示要对他宽大,花半羽虽不愿,却也只得放了他。
楼春深在王府很受了些折磨,对区小凉却歉意不减。回去养了几天后,就天天带了上等补品往区小凉处跑,慰问老乡。
花半羽很不待见他,经常笑意满满的俊脸,难得地一见他就晴转阴,还时不时电闪雷鸣。
区小凉劝了几次,他才稍有和缓。只因区小凉对他说:"他虽然没什么大错误,可咱家的东西到底让他占了便宜,怎么地也得再占回来。他像很有钱的样子,不如放他进门多搾他点血,也算出口恶气!"
花半羽听得心情舒畅,大赞他主意妙,顺势又吻得区小凉大脑罢工,晕晕忽忽。
贵为王爷,封地收益又丰,花半羽本不缺那点东西。可是他喜欢区小凉说那些话时的精神气儿,于是立刻吩咐下去:以后但凡姓楼的来,外至门房,内至香奴香云,所见之人均可向他索贿,多寡随意。
王府规矩,所有工作人员一概不得向访客收取红包礼物。所以得了这个公开索贿的命令,所有人都积极行动进来,从王府大门到留云小筑的路上,人员骤增。
楼春深自此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他冲区小凉叫苦不迭,大骂他不讲义气。
区小凉反诘:"你我是男男关系,又不是朋友兄弟,讲的哪门子义气?"
楼春深被他噎得目瞪口呆,僵在当地半天做声不得。
虽然气他说话气死人不偿命,楼春深心里到底放不下,肉痛也常来,把人参、肉桂、灵芝、猴头当柴火一样送到小筑。
区小凉满意之下,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就琢磨着和花半羽滚回床单。
他想的很清楚,将来的事将来再去苦恼,眼下他和花半羽天天这么干柴烈火地耗着,还真不是事儿。
怎么说,他现在也已经不是在室男了,再矫情下去,只有令人生厌。
他也不能再坐视花半羽的渴求不管,只考虑自己的小心事。
最重要的是,事实早已教训过他了,"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不想,再后悔。
这些天,他和花半羽两人虽然夜夜同寝在小筑,不过花半羽怜他初受创,并不和他行为过激。他只是对区小凉亲吻抚摸,似要让他忘记那件不快的事情。
区小凉清楚他的用心,趁机做准备,第一个就是技术上的顾虑。
他虽然知道男男□的内容,可是对细节一无所知。想了半天,无奈他只好私下找到花雨,两人密谈许久,却终是不得要领。
花雨对他了解自己和花雪真实关系的事实,似很震惊,几次想问他消息来源,却因为太难于启齿而忍住。
区小凉自然更不会自暴偷看的糗事,故意当做没有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表情。
区小凉又和楼春深讨论。楼春深马上跑回家拿来几大本男男春宫图,还有一瓶据说滑润无比的药膏。
听他吹得神,区小凉半信半疑地拧开盖子闻闻,觉得药味过重,不太满意。不得已,他躲进大屋,加了些香精,重新炼过。药膏变得芬芳清香,再无异味。
把那几本春宫认真学习后,他心里有了点底。技术问题解决后,他又考虑地点。
留香小筑地方紧凑,俩人那时难免会闹出点不尴不尬的声音,让香奴他们听见总是不雅。
反观花半羽的寝殿就巨大得多,侍童耳朵再尖,也听不到五十米外的暧昧,于是地点就初定在花半羽那儿。
怎么让花半羽明白他的意图,成了最后的问题。
花半羽最近太老实,再无求欢的举动,让他根本没有机会半推半就。
自己直接相邀,他又实在开不了口。难道要他自己去对花半羽说:"十三,咱上床□吧。"
就算吓不到花半羽,他自己也会被吓倒。
区小凉手拄着头,另一只手拿着勺子搅动。
花半羽端起碗,奇怪地看他,提醒:"小衣儿,蛋都烂掉了,你吃是不吃呀?"
"吃……可怎么才能吃到你呢?"区小凉呆呆回答。
花半羽顿了一下手,继续喝完粥,漱口,用侍童递上的手巾擦手、嘴,动作优雅高贵。
做完了,他才回身搂住区小凉,眼里全是笑意:"小衣儿想吃我,不是让我吃?"
区小凉仍呆呆点头:"嗯……嗯?!你说什么?"
花半羽亲他,痞痞地笑:"小衣儿,想让我吃吗?"
"吃,吃你个头!"区小凉吃了一惊,打他一下,跳回床上蒙住头,大喊,"你快上朝去,要迟到了!"
花半羽闷笑,起身过来,隔被子拍拍他的头:"小衣儿在家乖乖的,等我回来咱们再商议谁吃谁的问题,等我哦。"
区小凉听他走出门,才从被中出来,下榻吃已经半凉的早点。
香奴香云进来准备收拾,香云的脸可疑地有些红,灵秀的细眼不时偷瞄他。香奴暗拉他衣袖,不满地皱眉。
区小凉看在眼里,知道他们大概听到了,只好索性硬着头皮说:"我晚上,嗯,有点事。香奴帮我挑身衣服,要好看一点的。"
香奴忙答应,和香云收拾完东西就帮他准备。一会儿送进两件棉袍,他们一人手拎一件让他挑选。
青色那件绣着同色云纹。另一件淡黄色水绸,下摆有朵白莲,清艳不俗。区小凉选了黄的。
香奴香云又帮他把一应配套的鞋袜饰物都选好。真像要嫁他一样尽心尽力。
35.花落尘香风满楼(下)
下午宫里传话,皇太妃留宴,花半羽要晚些回府。
区小凉食不甘味,没吃几口就停箸不食。香奴远远站着不上前收拾,明摆着嫌他吃得太少。他无奈,勉强又吃了点东西。
香奴这才撤下残羹,和香云抬进浴桶,帮他擦洗,香云还热心地替他把手脚指(趾)甲全部重新修磨了一遍。
两人一边忙活,一边偶尔对视,在区小凉看不到的角度抿嘴偷笑,似也在为他高兴。
区小凉全身被搓得红通通的,连耳朵眼儿都被香奴用什么东西仔仔细细地掏了半天。他心里怪怪的,总觉得自己像头挨宰的猪,被屠夫褪毛挖脚地洗剥个干净。
头发干后,香奴给他穿戴整齐,陪他去花半羽的寝殿。香云留在小筑,防花半羽此时回来扑空找不到人。
区小凉别别扭扭地走在路上,心里直打鼓,颇有些畏首畏尾,几次腿肚子转筋想打道回去。
怎奈香奴堵着路,一个劲儿地劝,去吧去吧。听在他耳中,仿佛是在说,早死早脱生,你就安心地去吧。
他无奈咬牙继续走,悲壮地想,死就死吧!早晚得挨这一刀儿!
转念再一想,不对啊,他这是去和花半羽上床,怎么会想得这么可怕?他又不是要领教满清十大酷刑,犯得上吗?
他双拳紧握,风潇潇地走到花半羽寝殿。
花半羽贴身的那两个侍童正在整理床榻,看到他们,连忙行礼,回说王爷还没回来。
区小凉进退不能,脸上可以烙饼,恨不得天上当场掉下个馅饼砸死他。
香奴拉住他,镇静地对他们说:"祝公子在这儿等王爷,你们好好收拾一下。"
那个大侍童马上明白过来,请区小凉在几旁坐下,给他上新茶,礼数十分周到。然后他拉着尚懵懂的小侍童开始忙碌。
他们从偏殿拿来全新的床帐被褥,整个换过一遍,火盆中加了新炭,又要熏香。
香奴一见止住他们:"公子不喜欢熏香,你把这瓶水四处喷喷,床上多喷点儿。"说完他从袖中取出一瓶玫瑰香水,交到大侍童手中,又教他用法。
这孩子!区小凉彻底无语。
他不过偶尔说过喜欢玫瑰香味儿,这个香奴竟一直记在心底,现在更是特意用在这里!他也太专业了吧?不过,他又不识字,能从那几百瓶香水里挑出这个,也真够有本事的。
大侍童好奇地按照他教导的方法四下喷了些,用去小半瓶。寝殿内顿时玫瑰花香四溢,熏得几人都有些微醺。
香奴收好香水,到处看了看满意。他向那两个有些迷惑于这芬芳香气的侍童道了受累,才向区小凉行礼告退:"小的明早来接公子,公子千万别自己走到别处去了。"言下似极不放心。
区小凉脸上发烧,含糊答应。香奴和其他人一起退出去,带上门。
他的安全问题自出了那件事,早已被花半羽高度重视,现在他也有了四名隐卫。不过区小凉并没有再尝试和他们勾通。
一个丁九,已经让他心凉到底,他再也不想自寻烦恼了。
花半羽从宫中回府,直奔留香小筑。
香奴候在月亮门上,早已等得手脚冰凉。他向蕊王躬身行礼:"王爷万安,祝公子已经在寝殿相候。"
花半羽一怔,随即大喜,随口称赞他差事办得好,要花雨记着回头赏他和香云。说未完,他已转身回寝殿。步子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花雨花雪跟着,也都满脸笑意。
三人走到殿门外,花半羽停下,忍不住向他们吩咐:"明日早朝你们递份假折,理由自拟。"
花雨花雪笑着答应,目送他进去。
区小凉坐在椅子里,喝茶喝得心烦意乱,坐立难安。正不知道怎样才好,就听见殿门一响,他赶忙回头,碰巧花半心也正抬头看他,他不由怔住了。
花半羽身穿早上出门的那套朝服,靠在门上,遥遥地向他注目,神情是区小凉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微微的喜,微微的惊,微微的得意和郑重,似乎所有狂喜的内涵都在他的脸上表现出来了。
停顿片刻,花半羽向区小凉走去。
翠金披风流畅的线条滑过光洁的地板,如惊鸿照影,美不胜收。
他的桃花眼亮如九天星子,里面含着温柔的笑意:"小衣儿肯让我吃了么?"
区小凉站起身,笑得纯真无邪:"小羊入虎口来了,大老虎的牙还在不在?"
他说得轻松,牙齿却在捉对打架,腿肚子的筋似被人抽走了,几乎跪倒。
"小绵羊乖乖,大老虎的牙早就等得要掉了,可是还能吃动小绵羊。大老虎会很温柔,很温柔。"花半羽柔声保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声音低沉,柔情似水。
铜灯下,区小凉打扮得素雅清纯,一身黄衫子显出他纤细挺秀的身姿。乌发如瀑,系着黄色珍珠丝绦,水样丝滑,光可鉴人。白里透红的脸,精致清秀,琥珀的眼蒙了水膜,带点委屈,似有不甘,却别样地魅惑。
这样的区小凉,让花半羽的心跳不自禁地加速,觉得眼前这个人现在竟意外地美丽动人起来,让他只想立刻拥他入怀,好好疼爱。
他抬手轻解披风,任那价值千金的华衣滑落于地,全然不以为意。
区小凉见花半羽芝兰玉树般缓缓向他走近,艳丽无匹的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意。漂亮的桃花眼中情意流动,火花四射,几乎将他彻底地融化。
馥郁的龙涎香气慢慢包围住他,坚定而温柔,如一丛丛海葵的触手扑天盖地而来,令他逃无可逃。
腿酸软得厉害,膝盖无力地一弯,他天旋地转地向地板栽去。
花半羽及时将他抱在了怀里,搂住他不住轻颤的腰肢,忍住笑和他对视。
花半羽一身紫色朝服和区小凉淡黄的软绸袍相挨,色彩极为艳丽,衬着黑金的地,有一种强烈的禁忌的美。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望到了对方眼底心里。呼吸可辨、心跳互闻,血流的速度越来越快。
凝视着区小凉水雾迷漫的眼睛,花半羽慢慢向他倾过头去。
区小凉觉得那双子夜的眼在他眼前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最后满天星斗占据了他的视野。
他紧张得似乎心都停跳了,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腿彻底软瘫,全身抖得像筛糠。
花半羽感到了他的紧张和胆怯,心里怜爱,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吐气如兰,耳语:"别怕。"
只是两个字,却像晴天霹雳,把区小凉从半瘫状态给劈醒了。
勇气回复,他迅速睁开眼睛,目光凶恶地一把拉过花半羽,用力吻上去。唇舌激烈地向他进攻。
花半羽抱起他,带他一起倒到榻上去。
黑底红莲的幔帐缓缓合拢,遮住淡金的轻纱和满榻春色。
黑帐忽地一抖,花半羽的朝服被扔了出来。接着在一阵清脆的响声里,花半羽的水色中衣也被抛在地上,发出响声的是一些制作精巧的玉扣。
一件件衣服不断地从幔内被丢出,散了一地。红莲幔帐不停地抖动,木榻却悄无声息。
花半羽忽然闷哼一声,低笑:"小衣儿不乖哦,看大老虎罚你!"
他的声音暗哑,透着浓浓的春情。
随后区小凉惊呼,呼声却马上被堵住,闷闷地响。
区小凉的声音再度没有阻碍地出现时,却已是低低的呻吟,中间夹杂着花半羽急促的呼吸声。
他的声音时断时续,约一盏茶功夫,他忽然失声尖叫。
花半羽轻轻地笑,和他呢喃,声音如金玉相击,悦耳动听。区小凉羞愤地嘀咕,含含糊糊不是很气壮。
帐幔一开,区小凉的内裤被扔了出来,上面是成片的白浊。
"不,不要!……嗯……"区小凉的急切拒绝蓦地转为轻吟,似已无力再坚持。
花半羽没有说话。区小凉的声音却越来越混乱,完全变了调,和平日里的爽脆有天壤之别。
他的一条手臂滑出帐外,细细白白,遍布吻痕,手心汗湿,手指痉挛,握紧又松开,不知所措地张合。
"半羽!"他忽然嘶喊,声音沙哑。手猛地握紧,指节发白,然后又颓然地放松垂落。
过了片刻,另一条蜜色的胳膊伸出幔帐,将区小凉的胳膊拉回帐里。
花半羽哑哑的声音回味地品评:"小衣儿这里的味道和本人一样,好香。"
"……你,你,你……白痴啊!干嘛,干嘛吞……"区小凉似忽然清醒,结结巴巴地斥问他,恼羞不已。斥声响到一半,又被堵住,帐内安静下来。
花半羽忽地快乐闷哼,气喘吁吁地叹息:"衣儿,给我……"
没有人回答,区小凉不知怎地没了声音。
再过片刻,花半羽低哑地安抚:"别担心,不会痛的,小衣儿要乖乖的。"
区小凉仍是没有吭气。
重炼过的药香从帐中弥漫而出,花半羽的声音时有耳闻,似在极力安慰区小凉,他却始终沉默。
忽然,幔帐被打开,区小凉扑到榻边,狂吐不止。
花半羽挂起帘幕,黑着脸帮他拍背,轻蹙眉担忧地问:"怎么又吐了?你晚上吃的是什么,很难受么?"
区小凉冲他摆手,不让他靠近,吐得面红耳赤,头都抬不起来。
花半羽不理会他推拒的手,继续帮他顺了会气,见他不再吐,用被子裹严了他,唤侍童进来。
大侍童进门,先闻到一般酸臭,不禁吓了一跳。
他连忙返身找来清扫用具、漱口水、湿布巾,和小侍童一道忙乱了阵,全部收拾好。又在香炉中点燃了大把龙涎香,才躬身退出。
高悬的幔帐后,区小凉靠在花半羽怀里,脸色在铜灯下难看之极。
他悄悄看一眼花半羽,愧疚地小声道歉:"对不起,刚才不知道怎么就……"
"不用在意,那件事对你的伤害太大,是我的疏忽。"花半羽柔声安慰他,体贴地用手帮他擦去额上冷汗。
"不是你的责任,你这么一自责,我心里……你……怎么办?"区小凉几乎钻进他胸口里去,担心地问。
"无事。你累了,睡吧。"花半羽漫不经心地劝他,似对自己身体状况毫不在意。
区小凉抬眼看着他依旧温柔的脸,心里叹气,向被中缩去。
"小衣儿,不用这样,你刚刚吐过,已经很不舒服……哼……"
花半羽情不自禁地抑头轻哼,桃花眼迷离涣散,蜜色的身体僵在榻上,呼吸浊重。
铜灯照在他脸上,他的脸泛起了淡淡的粉红,润泽的薄唇微张,玉齿如珍珠般闪亮。他的眼睑慢慢合上,睫毛轻轻地颤动,似是极为愉悦。
他美丽健壮的上半身沁出了薄汗,在浅浅灯火中微微反着光,如雕塑般令人赏心悦目。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花半羽忽而低吼,身体向上弹起。他的薄唇颤抖,晶莹的汗滴从额上滑进乌发,似极痛苦。
区小凉从被中钻出,手脚并用爬回他胸前,抱住他,两人一起喘息。
花半羽满脸红霞,睁开失神的眼睛看着抱紧自己的人,回抱住他拉高被子,声音沙哑地问:"没事吧,小衣儿?可是更难受了?"
区小凉累得只能以摇头回他。花半羽心里怜惜,托住他下巴轻柔地吻上去,极尽歉意和怜爱。区小凉头有些痛,咽部不适,困难地接受完他的抚慰,声音嘶哑地说:"水。"
花半羽给他端来温着的茶水,喂他喝了大半杯,自己也喝了一口。区小凉喝过水,感觉好受一些,疲倦在偎在他怀里,说:"睡吧。"
花半羽搂住他,轻吻他的额:"嗯,睡。"
两人都觉得疲累不堪,虽然各怀心事,却也很快睡去。
问菊轩事件,对区小凉来说,其实并没有留下什么不可磨灭的阴影。所以他知道自己这次,麻烦大了。
寝殿的白纸窗透着微弱的亮光,没有什么声息传出。
有冷风呼啸着扫过殿前空旷的青石砖地,枯叶被冷风卷起,拥挤着跑向隐蔽的角落。
武人灯的火苗熄灭了,潮湿寒冷的空气中,有星星点点的雪粒子掉下来,落在武人头盔和砖地上,渐渐积了一层。
更漏声声中,偌大的王府宁静安详,似一切都在沉沉地酣睡。
一个高大健壮的黑影从窗下离开,脚步踉跄地飞纵而去,雪地上只留下浅浅的足印。
一层层雪粒堆上去,慢慢覆盖了痕迹。
大地一片银白。
36.呕吐,是个问题(上)
早上香奴来接区小凉,时间并不晚,区小凉却已经出门正准备走回小筑。
香奴本来顾虑他承恩后可能会行走不便,半夜又下了小雪,道路湿滑,所以特意带来一顶软轿。
谁知区小凉只和他打声招呼,看也没看那轿子就提步开走,竟比平时走得都快。
想想他脸上那个没有什么温度的笑容,香奴轻松的心情蒙上一层阴影。他悄悄吩咐轿子回去,自己紧跑几步跟上区小凉,防他走得急滑倒。
花雨花雪早早候在寝殿外,准备先向俩人道喜后再去送假折。可是没等他们开口,花半羽就吩咐备轿,穿戴整齐准备去上朝。
两人都微愕,但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回想方才区小凉步态正常,他们不由都怀疑哪里出了差子,连忙准备,送花半羽入宫。
楼春深早就知道区小凉的计划,虽见天仍下着雪粒子,到底在家里待不住。好像不立刻去祝贺他,顺带再逗个趣,他浑身都痒痒,憋了些日子的闷气也出不来。
打点礼物来到蕊王府,他本是咬牙准备割肉的,哪知今天的蕊王府畅通无比,竟让他一路绿灯地到了区小凉面前。连那个从前异常刁难他的侍童香奴,都没有索要通关费。见他来访,只是不紧不慢地瞥他一眼,就引他进到卧室。
楼春深暗喜,看来鱼水和谐矣,连小鬼都变得好说话了。
进门见区小凉披着一件厚貂皮披风,靠在软榻上烤火,姿态慵懒。他不由大声笑道:"祝公子大喜啊!昨夜,一定是郎情郎意、雨露成灾了吧?瞧瞧,坐都坐不起了。"
区小凉被他的话噎得差点烫到手,坐直身体,叫香奴倒茶。
香奴紧闭着嘴唇,默不作声地上茶,退出。
发觉情形不对,楼春深忙敛眉,正色地低声问:"怎么,昨儿没做成?"
"做了,可是没能到最后。"区小凉抬起眼皮扫他一眼,有气无力地回答。
"噢?原因是……"楼春深大感诧异,手摸下巴打量区小凉。
两个情投意合的大男人,欲火中烧下,竟没做到底,其中肯定大有八卦。
"我吐了。"区小凉呕得很,甩出这三个字后,以手支头,眼望天棚,当泥胎。
楼春深摸不着头脑,困惑地重复这个再平常不过的词:"吐……了?"
"嗯,吐了。他刚把手伸到我里面,我就恶心地吐了。"
区小凉干脆承认。在这个二十一世纪老乡面前,他没有什么禁忌。大家都是成年人,又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某些想法应该彼此理解,他们之间没有几百年的代沟。
"你是说,你对□有心理障碍?"楼春深很专业地猜测。
"你别说那个词行不?"区小凉猛地捂住嘴,怒冲冲地瞪他。
"呃?你是不是对上次在小倌馆里……"楼春深被他瞪得连忙转向猜测原因。
"不是!我也不想再提那件事,反正你清楚就行了。"区小凉由瞪眼转翻眼。
楼春深尴尬地侧身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低头沉思一阵,郑重地宣告:"看来,你得了恐肛症。据临床分析,造成这种症状的病因很复杂。一般来说,主要有心理和生理两方面的因素,每个患者都不尽相同。你这回有麻烦了。"
区小凉被他那个"恐肛"雷得又干呕几声,他拍拍胸口,没好气地说:"我当然知道自己有麻烦了,这不正和你商量吗?你少摆心理医生的谱儿了,你倒是动动你的猪脑,帮我想个辙。"
"祝先生!本人在那边持有精神病理学硕士学位,所以我的话,可以当做正式咨询意见,请认真回答。"楼春深端正脸。
区小凉吃惊地睁大眼睛,眼珠乱转上下打量他,从浓眉一直到宽厚的大手,忽然露齿一笑:"真的假的?我怎么看着玄。"
楼春深挺胸昂首,端出专家架子,从容地说:"每个人都有他不为人所知的过往,我是这样,祝先生也不例外。请不要随随便便怀疑一个好人,也不要轻轻易易地相信一个坏人。弗洛依德《梦的解析》中说'人的一切欲望都源于性……'。"
"停!我相信,咱还是言归正传吧!"区小凉被他唬住了,连忙举手投降。
"咳,现在请病人认真回答问题。第一:病人在过去,是否受到过让你产生严重心理障碍的虐待,特别是性虐。"
"应该……没有吧?"区小凉乖乖地想了半天,不确定的回答。
他是个孤儿,曾乞讨过,直至遇到他养父母后生活才开始安定。虽有吃过苦,但也不至于产生障碍。他现在除了喜欢干净、钱、美食,注重安全,好象也没什么过大的变化。
不过,在他十三岁那年曾失忆过整整一个年头,那些日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他始终不知道。养父母告诉他,他一直在生病,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他除了接受这个说法,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出路。
"病人请注意回答问题的严肃性!不要用问句回答问题。有,还是没有?"楼春深提高声音,很不满意他似是而非的答案。
"没有。"反正他不记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吧?
"第二个问题:病人对你现在的性伴侣,你喜欢还是厌恶?"
"我能和自己讨厌的人上床吗?脑子进水了?"区小凉冷冷地反问。
"呃?略过,略过。第三个问题,你是性冷淡吗?"
"你是不是欠扁啊?我性冷淡还想和人上床?"区小凉咆哮,把楼春深神圣的假面撕个粉碎。
楼春深擦擦脑门儿的汗,辩解:"别激动嘛!这只是例行询问,我能记到现在多不容易。你让我问完嘛!"
区小凉眼角直抽,恨不能踢他出去。
什么嘛,拿他怀旧来了敢情!不过再一想到他都憋十年了,心里又有点不落忍。人哪,都不容易,就当他念经好了。
"那您老继续问。"他皮笑肉不笑。
楼春深见他勉强,也没了劲头,叹口气:"算了!都是些陈芝麻,再怎么妙也不香了。哎,你倒说说,你为什么会对肛……呃?那事感到恶心?"
区小凉暗松口气,闷闷不乐地回答:"我哪知道?我都琢磨半天了,也没个头绪。刚才我正想到,好象是觉得脏,不太卫生吧!"
"你这是什么答案?是你脏还是他脏,还是□脏?"楼春深一付差点昏倒的模样。
"□怎么会脏?也不是谁脏的问题,而是……那里啦。那里每天都用来大,大便耶!怎么会不脏?"区小凉看白痴似地瞅他。
楼春深一脸不可思议:"老弟,你做之前不会没洗……那里吧?这是常识啊!"
"废话!我怎么可能不洗?可是就算洗过了,那里也是……"
"打住!你回答我:平时你洗过澡后,有什么感觉?"
"很舒服,全身毛孔好象都开了。"
"对呀,那里也是一样的。怎么会脏呢?"
"你是说,其实不是因为脏,而是我认为脏,所以才产生排斥行为?"区小凉思索。
"孺子可教也!"
"但那里是用于排泄的地方,用来□不是很奇怪吗?"
"哪个男人□的器官不是排泄器官?"楼春深绝倒。
"但那里,那里平时都不是……"觉得他的话有逻辑错误,区小凉不服气地申辩。
"你们都是男人,除了用那个,你们还能有其他选择吗?难道你要变性?你到底是不是弯的啊!"
"去你的,谁要变成女人?!"区小凉生气地说。
"那怎么办?用吧,你嫌脏。不用,又苦恼。你也太难伺候了!"楼春深摊手。
见楼春深想撂挑子,区小凉有点着急,小声地说:"可是,就算不嫌脏,我也……还是会怕。"
"这就是问题症结所在了!你是因为恐惧产生了心理障碍。"找到病因,楼春深高兴地击掌。
"是这样吗?"区小凉有些不太肯定地反问。他是有些害怕,可是怕到呕吐,这也太扯了吧。
"当然了,临床上有许多这种例子。病人因为心理因素,引起四肢僵硬、头痛、尿失禁、耳鸣,呕吐也很常见,甚至有人会出现休克现象。"楼春深一口气举出一堆症例,喘口气又说:"用不着那么紧张,男男□死不了人,不然天下同性恋不都死绝了?顶多会流一点血,上几天药也就好了。"
区小凉想起这几天养病的日子,感觉的确是这么回事。他点点头请教楼春深:"我该怎么办?"
"简单,你和蕊王一起边看我送你的春宫图,一边……嗯,做些快乐的事,克服害怕心理。"
"然后……?"
"……'水到渠成'你懂不懂?到时候你就知道该干什么了。"
区小凉身体一抖,捂住嘴。考虑半天,他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唯有相信这个江湖郎中。
几天后,楼春深尽职尽责来复诊。一见区小凉的大便脸,他就明白了,叹气:"还是不行?"
"好象更糟。手才一碰上,就吐了。"区小凉沮丧。花半羽当时那张脸,表情复杂得够全王府的人看半月的。
"没关系,别灰心!再换个方案。你们不如去看真人秀,然后来个模仿秀。"楼春深兴致勃勃地建议。
区小凉一脸黑线,这是个什么馊主意?!他以为是看A片呢,想看就看?在这个男风为稀的天朝,到哪里去偷看男男□?连唯一的男色娱乐场所都让花半羽刚刚烧掉了。再说,要是被人发觉了,他杀人灭口可怎么办?庸医!
花半羽得知这个建议,倒很感兴趣,说早想偷看花雨兄弟办事了,正好是个借口。
区小凉听得直撇嘴,都是些不按常理出牌的怪张子!到底拗不过花半羽,被他拐到花雨花雪外间听床。
那两人也许是太激动了,竟没发现隔墙有耳,照例做得激情四射。
结果外面听的两人也是热血沸腾,他们也不挑地方了,滚到外间榻上急匆匆行云布雨。
花半羽顺利地完成前戏,正要一鼓作气攻城掠地,大展雄风。区小凉后面一痛,又吐了……
楼春深和区小凉面面相觑,脸孔黑黑。
半天后,区小凉说:"算了,我看我是没救了。看春宫图什么的,我也有感觉。可是轮到自己,就恶心得不行。问题的症结也许不是咱们猜的那样。"
"那你们……怎么办?"
"先就这样吧,过些天也许会好点儿。他也不是特别在意。"就是有点遗憾。区小凉羞愧地想。
本来男男相爱,也不一定非得用那里不可。只是由于他不争气,才使问题变得很突出。
"不如,我们试试催眠,怎么样?"楼春深不死心,又想到一个办法。
"试试?"
"呃?我没有临床经验,不过有听教授讲过,也看学长们应用过。要不要试试?"楼春深试探地问他。
"不试!我才不会的当你的小白鼠!"区小凉一口回绝,毫无商量的余地。"
"那好,那好!我好心被驴踢!"楼春深想不到他这么不给面子,虽是心虚,仍被他气得愤然而去。
36.呕吐,是个问题(下)
气走了楼春深,区小凉一个人继续发愁。
最近两人床事不大协调,连带彼此的心情都变差。明明欲火焚身,恨不能二合一的一对情人,却总要下意识地想到那个忌讳,搞得心思无法集中,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
所以有时晚上,他们仍同从前一样,各睡各床,各归各房。在区小凉看来,这就如同蜜月期的月事一样令人扫兴。
今夜也是这样,花半羽在他这儿吃过晚饭,再和他亲昵一阵,就回寝殿去了。
年关将近,有一大堆琐事等他和花雨花雪兄弟俩商议。他说怕区小凉听了厌烦,还是不是打扰他了,让他一个人早点睡。
区小凉闷闷不乐地答应,送他到院外。
回到小筑,发现香云又不见了。他问香奴,回说是去了周先生那里。
香云最近往周屿淼那边跑得更勤,连练琴也移到了那里,大有把琴师当成自己终身职业的架势。
区小凉也支持他的态度,因此并不在意,回到卧房看书。
翻完一本书,他听见香云回来了,就叫他们抬水沐浴。
谁知抬浴桶进来的是烧水房的下人,香奴香云一个也不见。区小凉有些奇怪,走到退步他们的卧室。
还没有进门,他就闻到一股血腥气。区小凉拧起眉头掀门帘进去。
香云小脸惨白,躺在床上,身上盖条棉被。香奴听见声音,悄悄地把什么东西塞进香云被里去。
见他们不同寻常地模样,区小凉更加疑惑,一言不发伸手向香奴。
香奴不敢不给,僵持片刻从被中抽出那团东西递给他。
区小凉展开,见是香云方才穿的裤子,裤内有大片殷红的血迹。血仍是热的。
他忍着恶心,仔细察看洇湿的部位,脸色渐渐发乌,咬牙问:"是谁?"
香云目光坚定地拒绝回答,头扭到一边。
香奴犹豫一阵儿,小声回说:"是周先生。"
香云转回头,愤怒地瞪香奴。香奴抿了抿唇,给他掖好被角,香云的眼眶忽地一红,扭开脸。
区小凉看在眼里,心里的火一股股向上窜。他扔下裤子,拔脚就要云和周屿淼理论。
香奴连忙跟出来,拖住他的衣袖,说:"公子不要去。"
区小凉沉着脸停住脚步,转头看他。
香奴松脱手,后退一步,望着他小声却清晰地说:"香云仰慕周先生,是他自己愿意的。"
区小凉怀疑地盯着他,心中十分诧异。他之前一点苗头都没发现,香云竟会喜欢那个风流的花痴,让他怎么也想不通。还有那些血,杀个人也不过如此吧!他们两个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香奴不卑不亢地迎视他的目光,眼中一片坦诚。
区小凉无奈叹气,走回卧房,用块布将自己不久前准备的,却没用场的男男必备品和伤药酒精纱布消毒棉包了一大包,交给香奴:"你把这个给他。如果他发热了就多喂他些水,明天再不好的话,我让花雨悄悄请个大夫。但愿用不上。"
王府规矩大,香云又还是个孩子,这事让外人知道总是不好。他心里忖度。
感他想的周到,香奴脸上微显喜色,抱了东西,给他深施一礼,回去照顾香云。
晚上躺在榻上,区小凉心里一直想着香云的事,睡不踏实。
他先是有些自责,怪自己心太粗,没看出来不说,平时也没和那两孩子好好勾通过,这是他今后要注意的地方。
接着恼恨周屿淼辣手摧草,香云再怎么喜欢他,毕竟未成年。那个花痴原来是花杀!不帮香云出这口气,他总是意难平。可是,貌似周花杀比他要身高体壮的多,别他出气不成反受气。
琢磨一阵,想到他的四个隐卫身上,但又摇摇头。
派王府的隐卫去打王府的门客,花半羽的面上会不好看,而且也不太能说得过去。他恨恨地叹气。
再想到两人身份不大般配,听说周屿淼在家乡时已娶了妻子。虽说俩人感情不是很好,可是香云的地位仍显得尴尬。
如果周屿淼是真心喜欢香云倒也罢了,就怕他是一时新鲜,将来情淡意退,香云就要吃苦了。
他左思右想睡不着,听外面响了二更,惦记香云伤势,喊了声"香奴"。
两个侍童本是轮换着值夜的,自丁九走后,软榻空置,区小凉就让他们在榻上陪宿,免得在客室打地铺易着凉。
今夜,香奴看护香云,并没睡在软榻上。他喊出口才想起,想去看看,又猜他们大概早睡着了,就继续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折腾到后半夜,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头痛鼻塞,像是感冒了。他不想惊动香奴。
香云睡了一晚,只发了一会儿热,也用不着再请大夫。
他闷坐在卧室,忽然听见周屿淼来了,精神立刻一振。将他劫到自己房内,就是一通臭训。
出了心头恶气后,他扔给周屿淼一本男男春宫图,告诫他:"好好学着点儿!没学会不许碰我家香云。你也不准欺负他,否则我和你没完!"
周屿淼虚心接受,拿起那本春宫图掖自己袖里,脸都不红一下,还连声称谢。然后,他也顾不上和区小凉寒暄,就跑去看香云了。
区小凉骂人骂得痛快,出了身汗,鼻子也有点通气,心里气也顺,就跟过去看香云。
周屿淼执着香云一只手,不住地嘘寒问暖,喂水尝药,殷勤得不得了。
香云小脸红红地听他甜言蜜语,心里乐开了花,精气神儿又回来了。
区小凉看得呆掉,心想这人平日风流成癖,一向玩世不恭地臭显。哪像现在这样体贴入微过?对周屿淼的不满不觉减去几分,也不再盘算找人教训他了。
他见俩人好得旁人根本插不上话,就退回房里。香奴也随后退出,留两人更方便说私房话。
香奴见他气色不是太好,劝他上床休息,自己在旁则陪他。
区小凉也没有什么要事,头又仍有点痛,就从善如流地重新躺倒。
"香云和周屿淼的事,你早知道了么?"区小凉终究有些不放心地问。
"从前有点儿怀疑,不过他没告诉小的。小的也是昨日发现他走路困难,才知道的。"香奴放下刻刀,回过话才又低头干活。那印已快刻成,十分精致。
区小凉点头。香云经此一事,象是长大了些,也懂得掩藏心事了。
再看香奴,比香云长得还要好看一点,人更是稳重周到。只是这个孩子心事太重,不似香云那样什么事都露在外面,让他有时更担心。
"香奴有喜欢的人了吗?"他决定吸取教训,和这孩子谈谈心,以免再出个香云。
"嗯!"香奴竟肯定地回答,他抬眼看区小凉,清秀的小脸闪过一丝喜悦。
"是男的还是女的?"惊讶过后,区小凉疑惑地问。香奴这么漂亮,不会也是只受吧?
香奴一呆,随即有些想笑,抿嘴说:"是小的家乡一个姑娘,今年也有十四岁了。"
区小凉也是一呆,欠身怪叫:"不会吧!香奴你早恋!人家只有十四岁,你不要催残小女孩好不好?"
香奴奇怪地看着他激动的神情,歪了歪头想想说:"天朝律例,女子十四可嫁,男子十六可娶。小的今年十六了,她也喜欢小的,不算是催残吧?"
被他有理有情的反问噎住,区小凉倒回枕上。想想也是,这个朝代,结婚都早,香奴如果没在王府当差,说不定都该结婚了。
想到这儿,他又问:"你进王府几年了?"
"今年伏天进的王府。张管家到庄上去招人,选中的人先就给一笔安家费。小的娘亲说,只要小的委屈几年在王府当差,大哥就有钱娶嫂嫂,小的就报了名。"他想当然地回答。
"你签了几年的约?"区小凉想不到一笔安家费就能让人结婚,那是多大一笔数字啊。
"五年。王府侍童一到二十岁就必须出府,伏天那会儿小的还没到十六。"香奴显然认为自己生日卡得点好,多签一年就多赚了一年银子。
他脸上带着笑意说:"每年小的能得五十两银子,五年是二百五十两。到那时,小的二哥,还有小的自己的亲事都能办了不说,妹妹也能嫁个好人家,爹娘就不用发愁了。"
区小凉听他意思,好象在王府当侍童是天上掉馅饼,好得不得了。他不禁翻个白眼。
万恶的封建社会!花半羽一件衣服又何止几个二百五十两?香奴为了区区二百五十两,就要在规矩森严的王府为仆五年,这也太不公平了。
"你想现在就回家吗?我和你们王爷说说,银子照给,你不用非得待够五年。"区小凉问。
香奴在王府里并不快乐,虽然他认为用五年自由换回几百两两银子很划算,但他依旧很思念家人,每天都很沉默。今天算是话多的,区小凉看得清清楚楚。
香奴惊愕地看他一眼,摇头:"小的不想白拿钱。而且,"他停顿一下继续说,"和小的同一批进来的有三十个人,最后只剩下五人训练后当了侍童,其他的人都退回原籍继续种地去了。和他们比起来,小的是最幸运的。因为,公子您,人很好。"
说完,他低头刻印,不再说话。
所以即使不快乐、不自由,也不想离开吗?区小凉趴在被窝里发呆。
香奴的脸在初见时,的确有些粗糙,最近是越来越滑润了。品味也在不知不觉中有了质的飞跃。
他现在虽然仍穿着王府制服,但已经在努力地穿出自己的味道。
每天将送来的鲜花插瓶时,也懂得了怎样搭配才最好看。
他不用纯皂角洗手,而是磨碎了泡在小坛里,用时勺一小点儿,以免伤手。
他那些制服总是比别人的磨损的要快,因为他现在也天天沐浴更衣……
五年后,他还会变成什么样儿?
近墨者黑这话的确不错。上有将下人当摆设用的主子,中有讲究仪态风范的众门客,下有争强好胜邀宠献笑的各级仆从,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香奴想不改变都难。王府这个地方真不适合这些小孩子成长啊!
花半羽下朝后过来看区小凉,发现他有些低热,不禁担忧起来。一边责备他不爱惜身体,一边让人请了胡御医来给他诊脉,灌药喂汤忙到定更才消停。
也不怕传染,担心他的病会反复,连着好几天晚上花半羽都留在小筑,两人日渐亲密。
区小凉病好后,花半羽仍赖着不走,要走也是带着区小凉一起走,宛如成了一对连体婴儿。
本来区小凉想和花半羽提提,将香云调到周屿淼处当差,以免这对情人交流不便。事前曾和香云商量,香云竟哭了,问他是不是嫌他了。
区小凉忙把自己想法和他说了。他这才破涕为笑,红着脸说他不想离开区小凉,也不想离开小筑。区小凉奇怪地追问原因。
香云的脸更红,吞吞吐吐地说周先生太厉害,每次斗口他总是失败,所以他不要过去。
区小凉绝倒。他刚觉着香云懂事了,谁知底里仍是这么孩子气!也只好随他。
37.那时你是否仍在爱(上)
区小凉不过是着了点凉,在床上被花半羽这个大火炉抱了几夜,也就好了。
病刚好的人嘴馋,他见天冷得厉害,天天飘小雪粒,又想到花半羽这几天忙累,心血来潮地又想起火锅来。趁花半羽上朝,他布置了一下午。
花半羽又在宫中整整呆了一天,处理那些似乎没完没了的琐事,累得他桃花眼发花,玉手发麻。好容易回到王府,天都擦黑了。
想着那个格外怕冷的人大概又缩在了棉被里看画本小说,他就想笑。
没见过那么怕冷的,穿得象个肉包子也不济事,仍是冷得手足冰凉。可是抱在怀里,又能很快回暖,然后变得火热……
他唇角含笑,轻快地走进小筑。
香奴身穿褐紫棉袍,早就观望了好几次,见人来了,忙打起毡帘请他们进去,随手关好门。
才一进屋,三人就觉着一阵阵香气和着暖意扑面而来。方桌上放口怪锅,十几盘生菜,荤素皆有,香气正是从那口怪锅中发出的。
听他们进来,区小凉掀开身上盖的狐皮斗篷,坐在软榻上找鞋,一边和他们打招呼。
花半羽任香奴给自己脱去披风,含笑问:"什么这么香,怎么全是生的?"
区小凉从卧室走出来,全身圆圆滚滚地包裹个严实。他热情地说:"天冷咱吃个涮锅暖乎暖乎。大花小花也有份,一块来吃吧!"
听到"涮锅"这个新鲜词,花半羽不禁来了兴趣。他搂住区小凉亲亲他的头发,和他一起走到桌边坐下。
花雨兄弟已对"大花,小花"之类的称呼免疫,面不改色地也过去坐了。
三人见那怪锅为铜制,下面烧着红红的炭火。直径一尺左右,中间挡块铜片,将锅内汤汁分成两种,半白半红。白的雪白,红的全是小红辣椒,油亮喷香,不停地翻滚冒出热气和香气。
他们看向区小凉,请他做示范。
区小凉用长竹筷夹起一片牛肉放进白锅中,薄薄的肉片立刻变色浮起。滚了几滚后,区小凉用筷捞出,送进花半羽的小碗里,说:"尝尝,好吃不?"
花半羽夹起放入嘴里,细细品味,觉着鲜香滑嫩,烫嘴又烫心。他不禁点头,含笑看着区小凉问:"小衣儿,这种吃法,是你想出来的?好吃,且新鲜。"
"嗯,以前在家里常吃。"区小凉含糊地回答,麻利地将耐煮的菜下到锅里,劝他们都快开动。
四人各按口味涮菜,不一会儿身体都暖和起来,额上冒出细汗。
花半羽热得身上香汗淋漓,汗水洇湿了鬓发,疲态尽扫,精神焕发。
区小凉见他一副馋相,咬着肉肠直笑。然后从袖筒里抽出条手帕,倾身过去帮他拭汗。
花半羽犹端着小碗,侧头乖乖地等他擦完,继续伸筷捞菜。捞的却是红锅中的香菜,放入区小凉碗中。
花雨在旁边看着,心情舒畅,悄悄碰碰花雪手肘。
花雪小碗中食物堆得满满的,都是花雨的功劳。他正吃得欢,感到哥哥在碰自己,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花雨笑呵呵地以目示意,花雪顺他目光看去,正巧见花半羽在帮区小凉夹菜,不由微愕。
区小凉将香菜吃进嘴里,回他个笑容,心里甜丝丝的。
吃饱喝足,花半羽打发掉花雨兄弟,自己和区小凉闲话消食。
得知蕊王留宿小筑,他的那几个侍童拿来他的专用之物,协同香奴香云为主人梳洗。
区小凉始终不太习惯别人帮自己洗澡,偶尔会请香奴帮自己搓搓后背,其余时候都是自力更生。他早早洗好,坐在榻上擦头发。
花半羽被人侍候着沐浴完,挥手令他们退下。他缓缓地走到榻前,伸手解开帏幔。
区小凉抬头看他,脸上带着一个微微的笑……
香奴待他们都退出后,用压子压灭油灯。蹑手蹑脚地退出卧室,关好两重门回自己的退步。
蕊王留宿,一律不用他们值夜,花半羽的侍童有两个留在小筑听候差遣,其余的也都回去了。
幔帐后渐有悉悉簌簌的响动,还有鱼儿接喋的水声响起。区小凉低低呻吟,花半羽呼吸急促却默不作声。
区小凉忽而失声尖叫,似极快活。
过了片刻,花半羽哑着嗓子低语:"衣儿,那样你会不舒服,你还是……"
他的声音忽地一顿,接着轻轻低吟,呢喃:"衣儿,我的衣儿,我很快乐,你呢?"
区小凉闷闷地低哼一声,不说话。花半羽也不再说话,喘息声渐渐粗重,喉间发出情不自禁的嘶声。
泥青色的幔帐在夜里是黑色的,鸳鸯五彩的油灯清冷地泛着微光,大体也是漆黑的一团。
竹制屏风移在窗边,借着淡白的月光,上面的莲花若隐若现。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季节,那些大朵的花阴沉而灰暗,没有一丝热度。
幔后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一室静寂。唯有黯淡的月影在室内移动,苍白而模糊。
天朝规矩,新年这天臣子是要向皇帝献礼的,皇亲国戚也不例外。
区小凉听花半羽和花雨花雪商议了几次,隐约提到一个夏贵妃,不由奇怪。
过了几天,见花半羽仍在为此烦恼,就问他:"不是只要向你父皇献礼就行了吗?怎么又多出个贵妃?"
花半羽告诉他,按理是往年只备他皇帝老爹一份礼就行,且他已经准备好。但宫中新宠夏贵妃的生日恰在新年那天,皇上圣眷正浓,随口说庆典和寿酒摆一起。所以今年众人除了旧例,还要准备夏贵妃的礼物。
到现在花半羽也没有选好寿礼,眼看还有十多天就到新年了,这几天他正急的不行,因为礼轻固然不好,重了也不相宜。
区小凉拧着眉也代他发愁,思索一阵献计:"送她珠宝首饰好不好?女人好象都喜欢那些东西。"
"晋王已从番邦采买了一批钻石首饰。我的再好,也不及他的稀罕。"花半羽否决。
区小凉知道他和晋王貎合神离,又有自己那件事夹在其中,花半羽的礼物自然不能比他的差。否则晋王更要在他皇帝老爹和夏妃前乱讲,诋毁花半羽,那他又得吃暗亏。
"那……,贵重衣料衣服也不错。"
"大王兄是她远房外甥,早在几月前就派人督造了一批云罗绸,据说世所罕见。"
"摆设行吗?"
"俗……"
"送宠物……"
"她对兽毛、羽毛以及一切带毛的东西敏感。"
区小凉提了十几个建议,无一通过。他灰心地趴到花半羽腿上,无奈地问:"她有什么特殊的喜好没?投其所好,总是不会错的。"
花半羽一手支颐,一手抚摸他的长发,似没听见他的问话,手下越来越是专注。
区小凉的那头长发在王府养得光可鉴人,摸上去又凉又滑,象有吸力,引得他停不下手。
香奴正在一边侍候,见状,悄悄退出带上门。
区小凉红了脸,直起腰瞪他:"问你呢!你怎么不回答?大白天的,你又发什么春?"
花半羽坐起来搂住他,笑着吻他耳朵。区小凉不让,尽力去躲。花半羽索性把他拉到自己膝上坐好,按定了他的后脑,吻他的嘴唇。
区小凉挣扎一阵,见躲不开,只好认命地放弃。他回抱住花半羽,开始反吻上去,牙齿轻咬他的薄唇。
花半羽微合双目,似乎很享受他的回应,搂抱住他的手慢慢拉开他的腰带……
镶嵌了红珊瑚的织锦带掉到花半羽脚边的青砖地上,室内响起区小凉忍不住的一声呻吟,花半羽的呼吸渐渐浊重。
片刻后,区小凉锐叫,声音似被什么堵住,没有发完全。
他紧紧地抱住花半羽,弓起身体,大口喘气。
花半羽俊脸生红,将沾了白液的手掌举到唇前,痞笑着作势欲舔。
区小凉羞愤地抓牢了,取过桌上手帕给他擦净。
花半羽放个坐褥到圆桌上,再次亲亲他的脸,抱他面朝下趴到褥上。
区小凉的鞋脱在桌下,棉裤、中衣、内裤一件件落到珊瑚腰带旁,最后落下的是花半羽的小衣。
区小凉安静地趴在桌上,双手抓住边沿,注意合拢双腿。花半羽摆好姿势,开始律动。
由于无法做到最后,他们尝试了多种可以让彼此快乐的替代方式。虽不尽如人意,两人性生活质量到底有了明显的改善和提高。
觉得腿上那处被磨擦的地方皮肤有点痛,区小凉轻蹙眉头。
半羽也会痛吗?他悲哀地想,身体却重又被对方掌握。他双腿颤抖,捂住嘴,抵制那一波波的快感。
花半羽的手指细长有力,温暖细致,手势纯熟,常令区小凉想尖叫。他无力地摇头,求花半羽放过他。
轻轻笑,微微地目饧,花半羽越加努力,却在关键时刻阻止他。
区小凉难耐地哀求挣扎,身体扭动得失控,惹得花半羽性致勃发,动作越加有力。
片刻后,花半羽低低嘶吼,紧紧搂住区小凉,手下也松了。区小凉身体猛然绷直,闷哼一声瘫在桌上。
花半羽恢复神志,转过区小凉的身体,和他亲吻,温柔体贴地抚慰他不断颤抖的后背。
区小凉无力地靠在他怀里,被他技巧高超的吻弄得差点窒息,大脑一片空白。
吻毕,花半羽取一块干净手帕擦净两人身上的液体,各自着衣。
香奴送进热茶,他们喝过,继续讨论。
37.那时你是否仍在爱(中)
"我想起来了,夏贵妃喜欢有香气的东西。她是番人,身上有点气味儿,夏天尤其明显。可她讨厌熏香,她的鼻子受不了烟。"
运动过后,花半羽心情舒畅,连头脑都比方才灵活。
"哦?夏贵妃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我看也只了了。不过,有人说她是后宫第一美人。你也听说了?"
"谁会和我说这个,我是乱猜的。"
"依据呢?后宫的嫔妃虽都是选送的,但也不是个个都美貌。你怎么会如此猜测?"花半羽感兴趣地问。
区小凉懒懒地靠在他身上,闻他出汗后更加馥郁的香气。
这种从他身体里散发出的香气,不是纯正的龙涎香,带了花半羽自身清凉的体味,气息似乎比纯龙涎更好闻,令他越闻越沉迷。
"因为美人的缺陷会和她们的美貌同样出名。我过去看过一本书,讲有四大美女,都是世不双出的,可她们都有缺陷。头一个是杨贵妃,体丰怯汗,和夏贵妃一样有体臭。第二个西施有心疾。第三貂婵,大脚,她是舞女,小脚可跳不起来。最后一个叫王昭君,是红脸蛋儿,因为她生活在草原,日光太猛晒的。其实这些缺陷放在一般人身上也不算什么。可惜她们偏偏是美人,多少人盯着?任何一点小瑕疵都会被人无限放大。所以那个夏贵妃的一点体味,连你都知道了。"
花半羽听得有趣,笑着把区小凉拉到自己身上趴好,点点他的鼻子:"哪里来的这些村野乡谈?她又算是什么美人?还不是以讹传讹,追捧献殷勤弄出来的。我看哪,远远不及我的小衣儿。我的小衣儿又香又嫩,怎么吃也吃不够。"
说着,他伸出粉舌轻舔自己薄唇,似是回味不已,状极□。
区小凉瞪他,忽地低头咬住他肩膀不松口。
觉得肩上湿痛,花半羽身体略一缩,桃花眼却转转想起什么,将头凑到区小凉耳边低低地呻吟一声,声音暗哑而甜腻。
区小凉全身僵了僵,松开口,抬头吻上他的唇。
两人交换呼吸,唇舌热切地纠缠。区小凉抱住他的脖子,晕上双颊,浑然忘我。
花半羽一手搂定他,一手用手背在他脸颊上轻轻抚摸。
等这个缠缠绵绵的吻结束,他们都气喘不已。区小凉恨恨地骂他"妖精",身体却仍粘着他,上下其手乱摸。
花半羽全身酥麻,夸张地哼哼,任他大吃自己豆腐,眼睛笑眯成一条线。
吃够豆腐,区小凉给他扣上玉扣,系好腰带,依旧抱住他继续发愁:"有异味的美人耶,还喜欢香气,按说送她香水是再好不过了。可是她会喜欢什么香味儿呢?这种小事,半羽该不会知道了吧?"
花半羽松松地搂着他,俩人一齐靠在软榻上,笑着说:"本王恰好知道这种小事。"
区小凉从他胸前抬起头,有些孩子气地问:"半羽,天下好象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可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他的眼珠蒙了层水膜,有些委屈,怔怔地看向花半羽。
花半羽回视他,浅浅含笑,桃花眼美得如梦如幻。
他轻轻地在区小凉额上印下一吻,温柔地低声说:"知道。小衣儿最喜欢我了,我也最喜欢小衣儿。咱们一见面不就说过了吗?那时你还总是嘴硬不肯承认。"
浓情蜜意的气氛被破坏,区小凉气愤地白他一眼:"那是后来才喜欢的,你少又自说自话。"
"嗯,好,好,是后来才喜欢的。"花半羽明显敷衍地回答。
区小凉小声嘀咕几句,把头重又靠回去:"她喜欢什么香味儿?"
"说了你可能不信,她最喜欢橙子香。"
"果香?是比较少见,一般人都喜欢花香,毕竟很少有人会高兴自己的求爱者,不是手捧鲜花,而是拎蓝水果示爱吧。其实水果香味也很好,还更实在,可是世人更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这里面有典故吧?看你一脸奸笑!"
"不是奸笑,是好笑。你又猜中了,倒真有典故。父皇第一次临幸她纯属偶然,当时她正在吃橙子。所以每到橙子成熟季节,她就令人在寝宫摆满橙子。父皇还戏称她为橙妃。"花半羽脸上淡淡地讲述。
"是这样?那她一定也很得宠。"
"所以这礼不好送。"
"橙子香味啊……这我可没收集,大冬天的也没得橙子可用。"区小凉沉吟。
"不妨事,我再想别的,也不一定非得是香水不可。"花半羽忙安慰他,语气里却有丝遗憾。
区小凉一笑,更加坚定了配制的决心:"我又没说不行,只是要费些事现配。"
"配?可以用其他东西配出特定的香味儿?你的香水,不就是香精加酒精的味道还原吗?"花半羽略诧异地问。
"当然不是!"区小凉得意地给他解释,很高兴自己可以帮上忙,"严格地说,那些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香水,只是构成香水的香素。把香素按不同比例混合,制成的混合体,才叫香水。你给我几天时间,让我试试看。"
花半羽半信半疑地点头同意,私下仍未停止准备寿礼,担心他未必能成功。
因为知道橙香的具体味道,所以调配相对简单。只用了两天,区小凉就配出了香水。
花半羽闻过后,大为诧异,这才知道他之能,忙问是怎样办到的。
区小凉不以为意,一边擦试管,一边随口回答:"用茉莉、凤尾草香精,加蓝果的榨汁,再加上紫罗兰块根磨成的粉沫,按顺序比例混到一起,最后再注入酒精就成了。"
花半羽听得糊涂,不明白这些和橙香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混在一起,怎么就会发出和新鲜橙子一样香甜的气味。
他拿着小瓶,嗅了又嗅,直至鼻子失灵,才郑而重之地交给花雨重新包装,妥善收藏。
他若有所思地眯着漂亮的桃花眼,仔细审视区小凉,沉吟:"小衣儿,你还能带给我多少惊奇?你这个小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我真的很想看看。"
他摸着区小凉的发顶,挑动蓝宝石蝴蝶发带。
区小凉眉花眼笑地抱住他的细腰,左摇右晃:"简单呀,用斧子把我的头劈开,就什么都知道了。"
花半羽大笑,一把将他高高抛起,再稳稳接住:"那可不行,我的小衣儿可是我舍不得的宝贝。"
是夜,两人宿在花半羽寝殿。云欢雨爱后,喘息初定,俩人头靠头,缩在轻暖的被窝里,低声交谈。
"小衣儿,你想你娘吗?"花半羽抚着他潮湿的后背,半合着眼,神思不知飘到哪里,忽然问出这句。
"……"
区小凉的亲生母亲他并不清楚是谁,因为自打记事起他就在流浪。
养父母在他六岁时收养了他,只为他们患有自闭症的女儿有个玩伴。养母始终对他淡淡的,特别是在女儿病好后,几乎容不下他。幸亏姐姐很喜欢他,他才不至再次流落街头。所以对养母,他一直是想爱但爱不起来。
他承认她是个好母亲,为了自己的女儿几乎能做任何事情。但也仅仅是个好母亲,而不是个好养母,她缺乏一颗博爱的心。
至于将军夫人,他倒有些拿不准对她的感觉。他有时会想起她娇怯怯的淡漠表情,染了香灰味儿的梅香。他想她更多的只是一个代名词,因为他们相处的机会太少,彼此之间并不了解。
"半羽是想娘了吗?她还在宫里么?"
花半羽和他一样,从来都不提自己的母亲。但区小凉猜她应该也是个美人,否则怎会生出这么一个倾倒众生的妖魔?还把他拴得寸步难离。
"不。"花半羽脱口而出,随即停顿片刻才继续说,"她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他的声音茫然,含着淡淡的哀愁。
区小凉将脸靠近他,小声问:"想说说她吗?还有你小时候的事?"
像花半羽这样身份的人,应该没有什么机会倾吐心声,他愿意成为那个聆听者。
花半羽沉默了,半天没有答话。
就在区小凉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他才字斟句酌地,没有任何开场白地讲了起来:
"我娘是从前西宫娘娘的洗衣侍女,得到父皇一次临幸后有了我。西宫娘娘没生皇子,我母亲生下我后,对外只称是西宫娘娘的。母亲当了我的乳娘。
"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从小就以为母妃地位显赫,自己身份高贵。平时颐指气使,骄横跋扈。
"后来有一次,大王兄带侍从路过西宫,看到我的新玩具,就命令我送给他玩。他母妃是嫔,论地位远不及西宫。当时我虽然还很小,宫里定制却已清楚,所以当场拒绝,还嘲讽他不知身份自贱。
"他很恼火,命人打我,还骂我是无耻贱婢生的小贱种。我跑到母妃处哭诉,希望得到安慰。她却命令我跪到太阳地里去,说我丢了她的人,和我母亲一样没用。
"我这才明白,大王兄说的都是真的,我的乳母其实是我亲生的母亲。
"母亲那时正病在床上,得知消息,拼命挣扎着跑来用自己的身体替我挡住三伏天的大太阳。
"那时,我刚刚得知自己是低贱的宫女所生,满心的不甘和绝望,又被罚跪,一肚子气正没处发泄。见到她,觉得都是她的错。如果没有她,我根本不会挨打受辱,还有挨罚。
"现在我自然明白这只是无法接受现实的一种牵怒,但那时却觉得她是我一切耻辱的源头。我骂她赶她走,用尖刻的话污辱她。
"母亲没有生气,也没有走。她哭了,直至喘不过气。她连连说是她害了我,哭得流出血泪。我更加觉得自己是对的,就推她说以后再也不想看到她。
"母亲病弱,跌在石头上,头都碰破了。可是她就是不肯走,一定要帮我抵挡阳光。火辣辣的阳光照在她流血的脸上,她望着我的目光里却只有痛惜……"
花半羽地声音在黑暗里,金石的清越变得暗哑低涩,充满了忧郁和追悔。
区小凉默默地抱住他的头,安放在自己肩膀上,轻轻抚摸他的长发,一直没有打断他的叙述,异常安静。
37.那时你是否仍在爱(下)
"后来,母亲生了病,很难治愈的病。母妃不让人请大夫,只给她一点药。母亲的病就这样一直拖着,从秋天病到了冬天。
"我害怕别人说我是贱种,不敢去看她。母亲也没有让人叫我过去,有新的乳母在照顾我。她从生病开始就一直躺在那间阴冷潮湿的下屋里,再也没有走出来过。
"我知道,她一直在等我,病了多久就盼了多久。我却没能去看她,一次都没有,甚至从没有询问过她的病情。
"正月初一的晚上,下了很大的雪,母亲咽了气。
"当时,我正和侍童放鞭炮,听到这个消息还笑了笑。深夜,我躲在被子里哭了……
"我知道在那个冰冷的宫殿里,唯一真正爱我的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唯一全身心信赖的母亲,就这样永远,一句话也没有地……
"……第二天,父皇忽然封我做蕊王,并赐名半羽。那之前,我都只是十三。他说,鸟儿只有一半翅膀是飞不起来的,要想飞,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另一半羽翼。而父母能给予孩子的,就只能是他现有的这一半,另外的一半唯有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寻找。
"母妃也封了贵妃。她很高兴,因为众皇子中那时只有一个封了王,我的前面还有十一位皇兄只有序号而没有名字。那些从前看不起我欺负我的人,马上换了付面孔,天天往西宫跑奉迎巴结,丑态百出。
"……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荒谬。我的亲生母亲死了。而父皇在这个当口封我为王。母妃四处炫耀。周围人那些难看的笑脸。似乎所有人都很愉快,所有的事也很圆满,没有什么缺憾。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而令人作呕,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有时我想,如果我对母亲好一点,她会不会活得久一些?但如果那样,她更有可能离开得还要早。皇宫不是个能以常理推断的地方,那里的人也不是能用常理揣度的人。"
"……有一阵子,我天天思念母亲,想到悄悄哭泣,成夜成夜地躲在被子里流泪。第二天却要装做若无其事的模样去做那些符合我新身份的事情,以免别人发觉我的软弱。
"到现在,我都会常常想起和母亲在一起时的那些事。
"母亲拿了绣花弓子,坐在池塘边上的柳荫里看我玩。我刚刚喝过酸梅汤,嘴里有股清凉的酸甜。玩困了,我跑到母亲身边,把头埋在她的围裙里,迷迷糊糊地打瞌睡。
"夏日午后带着阳光的热风从池塘那边吹过来,送来满池荷花的清香。不远的厨房,厨子在炒年糕,万年青和焦爆葱的香味儿阵阵飘到柳树下。母亲身上有一股很温馨很宁静的气息,好像一大朵吸饱了水的垂垂欲坠的玉兰花的味道,还带着一点乳香。
"母亲的手轻轻抚过我的发顶,手掌上有薄薄的茧子,有皂角的香气,那是她刚刚为我洗过弄脏的衣服留下的气味儿。我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换个姿势继续睡。
"母亲不敢再碰我,拿起弓子给我绣花,上面照例是莲花。我母亲名字里有个莲,她也喜欢莲花,绣什么都要弄朵莲花上去。
"后来,我曾狠狠地取笑过她这个习惯。从那后,她再也不在我的衣物上绣莲花,改绣玉兰。听说我出生时,满庭的玉兰树花全开了,白得像落了场雪。
"可是,当她再也不能为我绣花时,我反而喜欢上了莲。"
他向四处虚望,似乎可以看清那些隐在夜色深浓里的门楣、房梁、床侧上的花朵。
出了会神,他发觉区小凉很久都没有再出声和动作,不禁寂寞地笑,轻轻说:"又睡着了么?真像只小熊,一到天冷就喊也喊不醒。"
话音未落,区小凉猛地抱住他,紧紧地将他箍在怀里。
花半羽吓了一跳,伸手去摸他的脸:"故意吓人么?"
触手却是满把的冰凉,他奇怪,"小衣儿好好的哭什么?"
区小凉寻声找到他的嘴唇,把自己的凑上去,轻轻吻住。亲完上唇,又亲下唇,舌软软在渡进去。
花半羽不解,却也乖乖地启唇,和他温柔地亲吻。
区小凉柔情缱绻地勾住他的舌,轻轻吮吸。
他所有的经验都来自于花半羽,现在再将这些技艺还回去,和他的老师一样温柔。
一边亲吻他,区小凉一边也用手抚上他的脸,慢慢摸他眉眼和光滑的皮肤。
花半羽任他抚摸,细长的手指穿过他的黑发,托住后脑,将吻更加深入。
两人默不作声地吻了很久,区小凉的唇才从他唇上离开,滑过花半羽的脸颊,吻他的耳朵,小小声地肯求:"半羽,以后你别再想这些事了,好吗?我的这里,很痛。"
他拉起花半羽的手,放到自己心脏位置。
花半羽按住他的胸口,感觉手心微动,那心跳的脉动像是一下一下地也打在他的心上。
他松开手,回抱住区小凉,低低在回应:"嗯。"
双层的幔帐遮住了他们的交谈声,寝殿内宁静空旷,唯有铜灯闪烁着寂寥的火苗。
殿外是鹅毛般的大雪,挟着狂风,呼啸着横扫过一切。檐下铁马叮叮咚咚地乱响,纸窗瑟瑟抖动,所有的事物都在自然的肆虐前颤抖。
在那个雪夜,花半羽的心防堡垒张开过一道细缝,虽然时间很短,但却让区小凉为此痛苦了很久。
本来他对花半羽的成长充满了好奇,然而那次的豹斑,却让他意识到花半羽之所以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全然是因为这些背后的磨难。这些经历不是他这样一个过惯了平淡生活的普通人可以承受的。
那时花半羽的孤寂、伤痛和无助,吓坏了他,也吓醒了他。他错了,完全完全地错了。他根本不应该去追问,去让花半羽回忆。
嘴唇可以用于表达感情,进行交流,但不是所有的伤痛都适合聆听,不是所有的伤心人都需要别人去安慰。
他错了,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将自己置身在那个自命不凡的聆听者的位置上。对此,今后他唯一明智的选择就是保持沉默。
花半羽似乎也并不愿意与人分担他的不幸。自那后,依旧全身上下毫无破绽,金刚不坏。但他对区小凉更加温柔,有时竟会向他撒娇,让区小凉史料难及,束手无策。
区小凉对花半羽也更关心体贴,他的表现则直接正常的多:一连多天主动宿在花半羽床上,还让厨房做了几次花半羽喜欢的火锅。
花半羽愉悦得不得了,每天一下朝就急忙忙回府,跑到区小凉处,和他泡在一起。两人腻腻歪歪,粘粘叽叽,感情更见深刻,相处得渐入佳境。
白天花半羽上朝办公,区小凉也没闲着,一头扎进大屋,摆弄那些瓶瓶罐罐,用以度过那些难捱的等待。
他似有了什么新想法,并不是毫无目的地乱翻,而是在认真分析、比较和试验。
大屋里那些小瓶中的香精和粉末在迅速减少,配成的香水也越来越多,但他却始终不甚满意,成天若有所思、眉头轻蹙。
花半羽有时回府,他仍在大屋中忙碌,花半羽随口问他在忙些什么。区小凉却说要保密,不告诉他。花半羽感到好奇,千方百计想套他话。
谁知这次区小凉的口风很紧,怎样也问不出。没奈何,花半羽只好放弃,由着他一个人去折腾。
区小凉折腾他的那些存货还不够,竟连花半羽本人也开始折腾。
他央花半羽躺到软榻上,脱掉他的衣服,用涂了油脂的粗布包裹他的全身。担心一次全裹上花半羽会着凉,所以每次只包住部□体,还周到地给他盖上棉被,一裹就是一个时辰。裹完拆布就到了就寝时间,顺便沐浴后登榻寻眠。
在那一个时辰,区小凉一直陪在花半羽身边和他说话,喂他茶果点心,解答他的疑问。
花半羽问他这么做的理由,区小凉答:"提取人味儿"。
饶是修养如花半羽,仍是被他的回答噎了一下,稍停他有点困难地说,府中上下人等他找谁都行,自己可不可以不要。
区小凉马上否定他的提议,还贼兮兮地说,别人身上的体味儿没有他的好闻。另外,做这个要和人肌肤相接,他难道希望他和别人去挨挨擦擦。
花半羽立刻收回提议,转而又疑惑"人味儿"也能提取吗?
区小凉就在吃点心之余,给他上物理分离课。解释说人体之所以会有气味,是因为人体内部及体表皮肤有许多油脂。身体的老细胞死去,新细胞再生,还有日常的吐故纳新,都会释放出气味。
这些气味被人体油脂吸收,慢慢挥发就形成了体味。因为每个人生活环境、习惯、身体状况都不尽相同,所以所有人的体味都是独一无二。同一个人不同部位的气味也不一样,所以用油萃取法,可以提取出不同的"人味儿"。
花半羽听他提到好几个新词,就不耻下问地向他请教。然后他想起那次桂花事件,不无担心地问,他的皮肤会不会也萎缩出皱。
区小凉被他的问话逗得大笑,说这些油脂,人体会不断分泌形成,洗澡其实就是洗油。他天天沐浴,怎不见皮肤变皱,还不是又香又滑。
花半羽失笑,嗔他"精怪",又痞痞地索要"献味费"。
区小凉红脸怒斥他色情。花半羽只是痞笑,晚间在床上到底向区小凉讨回许多快乐。
两人各取所需,都是皆大欢喜。
38.瑞雪融溶春意闹(上)
新年将至,诸事繁杂。花半羽不耐烦,将事务丢给几个管家,自己带了花雨兄弟躲在留香小筑和区小凉大家写春联玩。
花半羽多年习字,字迹遒劲有力,灵动不羁。
区小凉经他点拨,笔力也有了长足的进步,现在的字总算还过得去。
花雨兄弟是花半羽的伴读,笔法各有千秋,也很可观。
香奴香云将花半羽和区小凉各写一边的春联执起,站到稍远处让他们品评。他们两个不识字,却从未将几人写的春联弄混,端是聪明伶俐得令人诧异。
区小凉和花半羽比较一番,互相取笑。花半羽笑区小凉的字像乌龟爬,区小凉说他写的像蛇爬,大家都是爬行动物,彼此彼此。
笑话完,都贴到门侧。连大屋门口都贴了一副,上联是"香气渐来春已近",下联是"月色皎皎人团圆",横批"香水情缘"。
写好春联,区小凉又提议用多宝架上的几方印章盖印玩。红色糯米汁子,印在上好的雪白宣纸上,花纹宛然,字迹鲜明又喜庆。
区小凉要香奴拿他刻好的那方印也来玩,香奴却在几天前就将东西托人带回老家去了。区小凉听了,略有失望,随即又兴致勃勃地叫香奴香云去厨房拿些萝卜来。
两个侍童不解,仍是去取来。区小凉向香奴借了刻刀,一人发一把。大家围桌而坐用萝卜刻东西来印,边刻边闹,后来都刻了好几个。
花半羽刻了朵莲花,全开在纸上,煞是好看。区小凉刻只小鸟,展翅飞翔,但刻得歪歪斜斜,引得大家哄笑。
香奴刻的最好,是一只小兔在吃草。香云本来想刻个弹琴的人,然而刀功不足,人刻不出,只刻了把琴。
花雨刻个雪娃娃,圆胖的身体很可爱。花雪的东西,大家研究半天,也猜不出那个上尖下圆的坨子是什么。
最后花雪有点尴尬地解释,是雨滴。大家这才恍然,都拿眼睛瞅花雨。
花雨责备地瞟花雪一眼,后者红了面皮,不敢再看他。
大家印来看,比较一阵,大相互取笑一回,满室融融。
晚餐是鱼头火锅,区小凉见花雨不停地给花雪捞菜,白天那点气愤早被他给忘到九宵云外去了。
他不由好笑,转头见花半羽绯衣乌发,双颊红润,美得让他心里痒痒的。他装做认真吃东西,伸脚过去勾住花半羽的脚,缠在一起。
正得意间,花半羽却反缠住他,脱也脱不开。桌下缠杂不清,桌上花半羽却仍在优雅地取食,花柔玉净,飘然若仙,不染片尘。区小凉叹服,赞他两面功夫做得好。
花半羽留宿小筑,例行沐浴后,两人携手登榻。花半羽痞笑着说,要惩罚某个勾引人的小色鬼。区小凉笑得全身无力,任他轻薄了去。
种种风流不能尽述,俩人均觉鱼水和谐,身心俱醉,能不能做到最后似乎都已变得不再重要。
正月初一,花半羽从宫中赴宴回府,俊脸似有不愉。
区小凉担心夏妃不满意他进的献礼,心中忐忑,忙问详细。
夏贵妃倒是满意的不得了,还当场洒了一身,连皇上都称赞了两句。只是那香水在礼单上写的进献者不是蕊王,而是晋王。
"这是怎么回事?"区小凉诧异地问。
花半羽眉尖轻蹙,不回答,只是喝茶。
花雨看看花半羽的脸色,伏在区小凉耳边低声解释。
原来两王在宫中相遇,晋王得知蕊王的献礼竟是这样的天外来物,马上提出要换。然后不待蕊王同意,丢下自己那份礼物,拿了香水就去皇门那儿去登记。蕊王不欲在皇宫引起纷争,只得将晋王的礼献上。
区小凉大为头痛,不意晋王竟会这样明抢豪夺。别人花心思准备的礼物,也好随便要换就换的吗?怪不得连妖魔都发怒了。
今天是花半羽母亲祭日,早上他就心中郁郁,再碰上这种破事,瞧他漂亮的脸阴得,能拧出水!
"那也没什么,只是年年都会办的寿礼。晋王那套钻石首饰价值不菲,可比香水值钱多了。"区小凉故意打哈哈说。
花雨这才露出点笑:"那倒是!首饰夏妃也很喜欢,着实夸了王爷几句。"
花半羽懒懒地靠在软榻上,眯起桃花眼:"天晚了,早些就寝,明天咱们好好商量一下过年假期间的安排。一年忙到头,也该趁此良机乐一乐。"
过年罢朝十五天,正月十六才恢复上朝。对每天五更即立在朝堂上的大小官员来说,这实在是个很好的休养生息的假期。
花雨花雪闻听,都有些雀跃,第二天一早就过来商议。
花半羽一夜好眠,还被区小凉加意亲密过,登时神清气爽,仙姿勃发。
他也不避忌花雨他们,端坐软榻,怀里抱着区小凉和他们商议。还不时抚摸区小凉的长发和耳朵,帮他整衣,神情极为亲昵。
花雨兄弟早知他们的关系,自然也不以为意,互相补充着将昨天晚上两人想出的主意说了七八条。
请客吃饭之类的,花半羽最是避之不及。而留在花都消遣娱乐,免不了会有些酬酢。讨论半天,最后三人一致决定,王府众人一同出京,到京郊一个阁老的别院中去泡温泉,顺便还可以狩猎滑雪。
区小凉昨夜有些疲劳过度,没怎么插话,全身酸软地躺在花半羽怀里听他们说个不停。
他晕晕忽忽地忽然想,他和花半羽现在这个姿势倒真像是权贵和男宠的模版啊!主人和手下议事,不都要抱个什么,才彰显优雅高贵、杀伐决断犹如儿戏吗?
他只想了一下就转骂自己无聊。花半羽是他的情人,他们是相爱的,怎么可以将他想得这么下流?
但是,他们现在的关系到底应该怎么说才算合适呢?或者说,在旁观者眼中的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夫妻肯定是不算的,宾主又太欲盖弥彰,门人宿主也牵强,主仆更是不是。他不知道花半羽对外是怎么解释的。王府平日客人很多,不过都不需要区小凉参与接待,所以他并没有机会了解。府里门客下人虽众,平时来往密切的也没有几个。因此府里人看法,他也不清楚。
花半羽并没有将他移往南院居住的想法。对这一点,他既庆幸又有丝失望。
他不想去已有别人在的南院,他只想一个人住在那里,和花半羽朝生暮死,年年岁岁。
这些天,他躲在小筑和花半羽的寝殿逍遥,无比堕落,无比快乐,竟在不知不觉中从生活的洪流里沉淀下来了。
现在的他,依附着花半羽,如藤萝缠着参天大树。树不倒,藤不死;参天大树有多耀眼,依附的藤萝就有多可有可无。
对于这种局面,他不悔,亦不怨,唯有些微的茫然。
他的一生真要像现在这样,偏安于一隅,看日月晨昏交替,直至终老吗?
他最近有些感伤。越是喜欢花半羽,越是想要和他在一起,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就越强烈。他知道自己在患得患失,却无能为力。
真正爱上一个人后,情感已不受意志支配,而只是一意孤行。
花半羽注意到他没什么精神,有些担心地问他哪里不舒服。
区小凉强打精神坐起,笑着回答还有些困,又问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听到他的回答,花半羽的痞笑更暧昧。他亲昵地挑起区小凉的一络头发,送至唇边轻吻,含笑说明日即启程。
香奴香云一听,连忙翻箱倒柜地收拾,找出一堆应用之物。香云把那套玉石麻将也带上了,说节日余钱多,怎么地也要赢回一些。香奴比平日活泼,推他一下,说他财迷。香云回嘴说,他不财迷怎么也那么刁难楼春深?
香奴小心地看看区小凉和蕊王,见他们正聊着别院里的打算,并没有特别注意他们,这才瞪了他一眼。
香云自知失言,忙用话岔过去,两人继续收拾一阵,斗一阵嘴。
区小凉和花半羽商量完,闲着没事,就趴在花半羽背上吃油果子,看他们闹,不时两头拨火捣乱。
花半羽神情轻松,握住他一只手,喝茶品蜜饯。他不时喂区小凉口茶水,怕他腻住,胃又难受。
花雨兄弟靠得极近地坐在一边,悄声说话,满脸笑意。
楼春深近日往区小凉处跑得少了些,可能是心理治疗失败,大受打击,无颜见江东父老。这时备了礼,早早跑来拜年。
香奴引他进去,破天荒地没有板脸。
楼春深见花半羽坐在软榻上,身着粉紫织锦云纹薄棉袍,玉色的扣子,一头浓发束个白玉莲花小冠。面目艳丽,姿态宛然,如天鹅般高贵典雅。他举手执杯,皓腕如蜜,上面犹留吻痕,由此可见昨夜两人战况之激烈,让他羡慕得深目都放大了一圈。
再看区小凉,只见他穿着一件大红绣金新衣,散着发,束一条红玉发带,打扮得像个红通通的招财童子。他趴在花半羽后背,仿佛一只皮猴子没有一刻消停,吃的点心渣掉了花半羽一身。花半羽犹问他还想吃哪块,要帮他拿。
楼春深不禁摇头,先恭恭敬敬地给蕊王拜了年,才转头冲区小凉说:"你哪儿修来的福气,让王爷如此眷顾?好好一只天鹅,竟落入你的魔掌。"
区小凉得意,滚到花半羽怀里,用油手抱住了,拖长声音说:"眼红了吧?赖蛤蟆也有春天,何况小爷我:英俊不凡、身材小巧、人见人爱、花见花败,配这只天鹅刚刚好!"
花半羽搂住他,防他跌下榻去,失笑:"哪来这么些歪词儿?来了客人,也不好生说话。"
"他哪是客人?你别跟他客气,要不然他对你产生非份之想怎么办?"区小凉抱得更紧,像个树熊吊在他身上。
花雨兄弟听了在一旁偷笑,楼春深大窘。他悄悄瞄蕊王一眼,见他并无异色,这才放下心。让他对蕊王产生非份之想,他不想活了吗?只有面前这个家伙,才会不知死活地往上撞。
闲聊中,得知他们明天要去泡温泉,楼春深马上精神一振,殷勤地说:"祝公子运气真好,我久居花都,早就知道张阁老的那处温泉。那个别院里共有大小十几个汤池,最大的叫洗香池,可容纳上百人。最小的也可泡三四人。据说那里的温泉,洗后可以让人遍体生香,肌滑如玉,多少人巴望着呢!只可惜阁老人古板,从不邀外人去,那里竟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地方了。祝公子才来半年,就有缘一泡,羡慕啊羡慕!"
区小凉听他说的玄乎,坐起身问花半羽:"真有那么好吗?"
花半羽点头:"虽不确,也差不远。"
本来区小凉对泡温泉什么的并不太感冒,他在二十一世纪也泡过,没觉得像广告上讲的那样神奇。后来还了解到,多数温泉水温或高或低,很难直接浸泡,现开的温泉馆里的水都是经过再加工的,兴趣就更少。
现在听说花都外这处大不同,他不由也有些心动。转眼看到楼春深拼命向他使眼色,他心里明白,笑问:"阁老别院大不大,还能再多带人吗?"
花半羽不太经意地扫楼春深一眼,慢慢说:"阁老是三朝元老,上甚体恤,别院就是御赐之地。那别院依山而建,又常接驾,房子倒是多的。"
"那就好了,让老楼和咱们一块去吧!有他在,一路花费就全不愁了。"区小凉算计地笑。
楼春深在花半羽看他时,早就低头装老实头儿。现在听到区小凉的话,再也顾不得装老实,抬头怒瞪区小凉,脸上青红交加。
这个男生外向的小子!有了情人,连老乡都不要了,得空就要陷害他!
幸好花半羽说:"楼先生和我们去,花费自然不能让当客人的出。你这几个月,收的东西也不少了吧?这次不如就这样?"
区小凉看他半天,才诧异:"十三,你怎么越来越厚道了?是不是性福日子过久了,连心性都变了?"
屋内几人有明白的,也有没听出话音的,脸色各异。
花半羽看楼春深大便脸一眼,凑到区小凉耳边小声说:"若想让我变性,还远远不够呢。今晚咱们再性福一下?"他痞痞地笑个不住。
区小凉像被开水烫了一下,立刻跳开,拼命摇头。花半羽大笑,笑容如银河初现,灿烂夺目。
楼春深见他们神情亲密,已到了不避嫌疑的地步,不由也笑出来。
然而,他心中始终有个结,怎么也打不开。
38. 瑞雪融溶春意闹(下)
第二天,蕊王府一行人,浩浩荡荡杀至阁老别院,分头住下。
那别院果然像花半羽所描述的,占地极大,一半建筑在山上。别院内殿阁疏朗、小巧别致,景致很好。
根据汤池分布,别院内还建了些独院。院内汤池有的在室外,有的在室内,装修风格样式各不相同,但都以舒适为首要特点。
众人初到都想一泡为快,纷纷收拾洗浴用具跑到最大的露天汤池——洗香池,泡澡欢聚。
区小凉头上顶块布巾,靠在池壁上,舒服地半合上眼睛。
这里的温泉果然是名不虚传,水温热略烫,泡在里面格外适宜。泉水拂之则轻盈滑柔,带着淡淡的香味,闻之令人心情愉悦。
池壁是青石凿就,四周铺了厚松木板,方便坐卧休息。池边还陈列着十几张竹榻,但因下雪天冷,虽然上面打扫得很干净,但并没有人去坐。
这次来别院,所有门客几乎一网打尽,现在都散泡在热气腾腾的池子里,享乐闲聊。
十几个童子侍立在池边,手捧托盘,各种酒果茶点罗列其中,任浴者取用。池边还放着成堆的干布巾、浴袍,也有侍童守着,随时侍候出入浴。
有水流轻轻向他荡来,接着有人坐在了区小凉身边,在水下握住他的一只手。
区小凉微微睁开被热气熏得朦胧的眼睛,瞟花半羽一眼,姿态慵懒无力,极像情事后的倦态。
花半羽细细抚摸那只手,痞痞地冲他坏笑。
区小凉白他一眼,转头向另一个方向看了看,不解地小声问:"你干嘛把他也叫上了?"
池子的另一边,青流正泡在那里,从侍童的托盘中拿柚子。
"呵呵,小衣儿吃醋了。"花半羽轻笑挠他手心,桃花眼笑得快合上了。
"谁吃醋了?要吃,我也只吃你的牛奶。"区小凉反驳,不怀好意地看向水下。池面上冒着热气,水下其实并不能看到。
"我也只吃你的。"花半羽哑哑地说,伸头过来作势欲吻。
区小凉大惊,连忙躲闪。花半羽扑个空,停在那儿笑出来。
笑完了,他懒懒地靠回原位,低声说:"为夏贵妃的事,晋王那边的人,暂时不能冷落,以免他心里有嫌隙。"
区小凉站在他的角度认真想了想,点头表示理解。
静默一阵,他四下看看,见别人和他们离得都较远,又都在轻松谈笑,没有人特别注意他们。他这才小声地说:"半羽,你这个王爷,当得很累。有没有想过回到封地,终老于林泉呢?"
花半羽探究地看他,然后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腰上,沉静地说:"现在不行,小衣儿,以后还得看局势。若我现在归隐,也许咱们两个谁也到达不了封地。所以,此事非我不愿,实是不能。"
区小凉怎能不知道这件事情办起来会困难重重,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盼着以他蕊王之能,也许只要有心最终可以顺利解决。
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想不想倒成了其次,能不能反倒是首要的了。而第一条不满足,花半羽自然是不会考虑这件事。
他不由有些失望,觉得自己和花半羽要想修成正果,前途仍是遥遥。
暗暗叹口气,他收紧手臂,搂抱住他精壮的腰。
隔壁传来隐隐的笑声,区小凉听得更加不快,满脸黑线。
这个楼春深,一听旅游费用全免,包吃包住不说,还外带免费讲解,竟屁颠颠地乐得忘乎所以,报仇般把他那七名夫人、十几个美婢一同带来了。
因为男女共浴不雅,花雨不得不把仅次于洗香池的一个池子分给了他们,当时楼春深和他那群莺莺燕燕们高兴得差点当众尖叫。
如今他们没有顾忌,在那边温泉里竞效鸳鸯、追逐戏水,闹得连邻院都听到了。这边可是清一色的青壮男子,当他们都是聋子吗?他气鼓鼓地翻花半羽。
"听听,都是你!干嘛那么大方,要是听我的,哪会来这么一群喜鹊?"区小凉轻轻用膝盖碰碰他的腿。
花半羽眼睛不睁,懒懒地笑着安慰他:"好啦!大过年的。他也不易,被你盘剥了这么些日子。你若气不过,以后机会多多,也不在这一次半次。何况,叫上也有好处。否则咱们一大群人聚在一起,都里又有人会不安。"
区小凉不响。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他远没有花半羽敏感,总是想不了那么深远。所以基本是花半羽怎么说,他怎么听。
只是想想连出都泡个温泉,都得事先想清楚利弊得失,他不由灰心。
百无聊赖地向四周再看看。透过白色的水汽,他的目光正撞上青流那双漂亮阴沉的眼睛。他促狭心忽起,脸上浮起个奸笑。
他故意无视青流妒意,将头凑近花半羽耳朵,向他哈气,小声说:"半羽,我想……"手上使劲,捏了他腰一把。
花半羽慢慢睁开湿漉漉的桃花眼,脸色被热气熏得有些微红,神态性感迷人。
他转过头看区小凉,试探地问:"小衣儿,你难道是想……?"
区小凉肯定地用力点头,再掐他一下,天真无比地冲他眼冒桃心。
花半羽亲昵地拍拍他的脸:"小色鬼!"起身上岸。
蕊王入浴,侍童都退得很远静候。今见他出浴,飞跑过来两个侍童侍候他拭身着衣。其中一个是他的贴身大侍童。
花半羽穿好宽松的厚袍子,掠掠长发,扭头见区小凉正爬在池边一脸馋相地望他流口水。
他不禁失笑,走回池边一把将区小凉从池中捞出,亲自给他擦身穿袍。然后,两人手拉手比肩而去,留下大池内一群石化的人。
前一阵只是听说蕊王和留香小筑的祝公子关系亲密,到底并非亲见。如今有不少人都看到了刚才那一幕,终将传闻做实。
青流美目如炽,重重地捶了一下池沿,震得上面搁的一杯新茶溅出几点。一旁的侍童受惊,悄悄向远处挪动脚步,神情戒备。
顾先生双目无光,长叹:"美人兮,仰望……"
周屿淼眼睛直勾香云,香云也正用眼角瞄他。两人目光对上,周屿淼轻抚嘴唇,暧昧地笑,香云脸红不敢再看。
香奴瞪香云一眼,快步跟上走远的两人。花半羽的大侍童也跟过来,两人随后缀着。
花雨花雪远离众人,并肩泡在池中,水下两只手十指紧扣,情意绵绵。
柳老先生不以为然地摇头,喝下一口青梅酒。陈先生眯眼看他们走远,兴味地笑,转头继续和人辩论。
百工诸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两个大男人没事干嘛要拉手,他们怎么看也不像是谁行走不便啊。
其他看到的人也是表情名异,都略有些不自在。
唯有游走侍候的侍童们见怪不怪,面不变色地穿梭往来,给泡着的众人送去想要之物。
出了洗香池大门,走在曲折的游廊上,区小凉用手拨弄着头发,惊讶地嚷嚷头发冻成冰棍了。说完他忍不住笑,嘴都合不拢,像只偷吃成功的坏狐狸。
花半羽笑点他鼻尖:"气死人倒要银子的小色鬼!可满意了?"
区小凉脸一垮,抱住他的腰,和他眼对眼,委屈地嘟嘴:"我真的也想和你□,谁专为气他了?"
初闻"□"这个新鲜词儿,花半羽曾不明所以。后听他解释说,是□做的事的简称。他不由笑倒,连赞贴切,然后顺便拉区小凉一起做了那件俩人都爱做的事。
现在听他说得楚楚可怜,眼前那双令他着迷的眼睛又离得如此之近,花半羽不禁回抱住他,微微含笑地低声呢喃:"专为气他也不要紧。"薄唇翘起和他的唇形相合,温柔地细吻他。
区小凉仰头和他唇舌交缠,身体微微发颤,额际都红了。他像八爪鱼一般巴在花半羽身上,紧得扯都扯不开。两条笔直修长的腿从宽袍中露出,遇到冷空气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花半羽微哼,一把抱起他,勉强辨认一下方向,就一边与他激吻一边走进区小凉的卧房。
香奴紧跑几步替他们关好门,然后坐在廊椅上候着。花半羽的大侍童中途回了蕊王寝居,并未跟过来。
卧房内不一会儿传出低低的呻吟,时断时续,似是极快活又有些难奈。
香奴想了想,再坐远些,直到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洗香池的众人泡够了温泉,各自回房休息时,区小凉卧室的门才被打开。
花半羽身上胡乱套件袍子,抱着区小凉走到隔壁。那里有个小汤池,只可容几人。一到别院,花雨就分给了区小凉。
香奴赶忙泡了新茶送进去,又去准备区小凉的替换衣物。花半羽的大侍童恰也送来一套干净衣服。香奴一统捧了,进去放在池边的竹榻上。
小池内水雾迷漫,香气四溢。那两人挨得极近,相互凝视,完全没有察觉有人在进出。
香奴垂下眼帘退到门外,和花半羽的侍童一块听候招唤。
那个侍童比香奴年纪要小一岁,却十分机灵。见香奴出来,他忙把自己的坐垫让给他,自己则坐到略凉的廊椅上去。
香奴推让不过,只好坐下,和他轻声交谈。
初春的阳光没有多少热度地洒了满院。草地上的雪化了,除了绿油卷篷的游廊,到处都是潮湿而泥泞的。
松树上残存的积雪仍在,偶尔无声地掉落到泥地里,洁白的雪花转眼化泥成水,不复原貎。
没有风,周围也没有什么嘈杂的声响。有时两人谈话中断,能听到细微的融雪的簌簌声。
一切都是宁静祥和的,像是久远的梦境,里面是上古的神话。虽有悲欢离合在其中,但总因隔了太过遥远的时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听不明。
39.原来初恋已成往事(上)
休息够了后,众人聚在蕊王处饮酒聚乐,席间当然少不了令区小凉胆寒的赋诗。
顾先生先做了一首,歌颂太平盛世百姓安乐。陈沂一直喜欢和他辩论,做诗也不例外,马上做了首赞叹铁马秋风豪雄飞纵的军旅生活同韵诗。
周屿淼在一边弹琴,听他们针锋相对地又抗上了,有些不耐,停琴打哈哈:"作诗顾然风雅,只是座中多有不擅长之人,不能同乐。不如对对子,雅俗共赏,也热闹。"
花半羽见区小凉一听做诗,马上一脸不自在地悄悄向人后躲,不禁莞尔。正想换个玩法让他开心,听见周先生这话,击节赞同说:"这个提议好!我先出个上联,算做引玉。'太平盛世歌太平'。"
他想对对比做诗容易得多,区小凉总不至于连这个也不会。想起他抓耳挠腮急切困窘的模样,竟觉得异常可爱。
想到这里目光就情不自禁地转到区小凉身上,正好见到他的脸已垮成苦瓜,花半羽不禁暗暗期待起来。
陈沂立刻对了个下句,再随口给出上句。众人纷纷参与,席上渐乱,时闻珠玉,常有妙语,已不似初时正规。
区小凉见大家忙着争对,没有人顾得上理他,顿感轻松不少,也和百工们有说有笑起来。
他的一举一动早落入了有心人眼里。,青流知他怯文,就有心捉弄。恰好周屿淼看看屋外,来句"初雪初晴初见日"。
始终和别人保持着距离的青流,忽然开口说:"对来对去总是这几个人,也该给别人个机会。不如,这句就由祝公子来献玉?"
他沙哑的嗓子不少人是初闻,都有些好奇地打量他,也有些人四下乱找区小凉,不明白这个目前红得发紫的人怎么竟没个动静。
区小凉仰天翻个白眼。献玉?献丑还差不多,青流这个家伙……
楼春深左拥右抱,依翠偎红,处于群芳中心,最是席上得意的。他听见这句话,百忙中腾出嘴接口:"对,对!祝公子不要谦让。大家都不要对,让他,让他!"说完,脸上露出个奸笑。
众人不明所以,误以为区小凉久不出声是因为过于君子,纷纷暗佩他持宠不骄,齐声请他对句。说什么君子谦和也要看场合,今天大家都不要客气,需尽欢才是。
区小凉见不对已经不行,急得他偷向花半羽使眼色求助。
青流为难区小凉,却正中花半羽下怀。他见这个平日飞扬跳脱的人儿,现在吓得变色,不禁大悦。他努力忍住笑,故意装作无知无觉,有心要再逗逗他,过一会儿再替他解围不迟。
区小凉见求告无门,只好搅尽脑汁想下句。累死几万个脑细胞后,他脑中灵光一闪,忙说:"有了!'香水香浓香如故',行不行?"
众人都笑,有赞对的妙的,也有摇头不语不知什么意思的。青流本想看他笑话,听了这句,倒不好再说什么。
见大家表现不一,区小凉心里没底,溜过去问花半羽。席上此时大乱,众人随意走动敬酒,他移席并不显眼。
花半羽含笑:"平仄不对,只有'香如故'三字有点意思,也难为你憋出这句。"
区小凉白他一眼,但到底高兴自己也能作对了。他不似之前那样害怕,开始稍感兴趣听他们继续对对子,心里也暗地琢磨。
众人正欢聚一堂,笑闹不断之际,别院外忽然来了一队御林军,护着一个老公公,一直进到大厅宣旨。大家不明所以,纷纷下跪接旨。
原来是北戎日前在边境寻衅滋事,皇上召花半羽即刻进宫商议对策。
花半羽不敢拖延,换过朝服,带领亲兵先行还都。余下众人也随后回到王府。
区小凉心中忐忑,在小筑静候宫中消息。近晚,果然传出话,宫中赐宴,所有议事官员都留中,宴后继续讨论。
顾先生等几人聚在柳老先生处,议论北戎犯境事宜。区小凉不了解邻国情况,左右是枯等,又有些担心,索性也到柳老先生处,作个旁听。
原来北戎位于天朝西北,逐水草而居,民风强悍,类似于古代的匈奴。两国曾因边境草场问题,征战过几次,互有胜负。最后一次战争发生在二十年前,以天朝大胜结束。
这些年两国边境一向平静安稳,从未有过异动。如今可能是北戎休养生息已足,就又开始意图再次挑起战端。
"我天朝地广人多,文明富足,想那北戎野蛮未开化,只懂烧杀抢掠,哪里能憾动我天朝根基?我朝只需出兵弹压一下,必定会让北戎服服帖帖。"周屿淼乐观地分析。"
"弹压?拿什么去弹压?北戎二十年卧薪尝胆,如今兵精粮足,战将如云。而我天朝呢?这些年,重文轻武,兵马未增,将帅人才凋零。自祝大将军西去后,朝中有哪个及得上他半分?要是真和北戎开战,嘿嘿,胜负还真不好说。"陈沂反驳,说得周屿淼不住皱眉。
"朝中现有一位刘将军,听说兵马娴熟,堪称将才。"柳老先生捻须沉吟。
"那刘文用,性情粗豪,不过一介莽夫。从前只同南越打过几场小仗,哪里就可称善用兵了?"陈沂摇头。
"今年秋闱,武举人中有几位少年举子似是很不错,若有机会历练,将来可大用。"顾先生分析,又叹口气,"只是如今在时日上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何况百姓欠安于室,人人自求平安。此时出兵,恐民心不齐,征兵都难。还是议和为上。"陈沂又想出一要不宜开战的理由。
"北戎狼子野心,若我天朝一味忍让,后果不堪设想。君可会认为,天朝有这二十年太平是议和议来的吗?"顾先生直视陈沂,神情略有激动。
"目前只是报说有些骚动,哪里就到了先生说的非战不可的地步?自古征战,将士们马革裹尸,又有几人能生还?民心思安呐,先生!如果可以用其他方法换来太平,不动刀兵,不损百姓国家利益,才是上策!因何不用?"周屿淼听了半天,也转变立场认为还是议和比较好。
区小凉坐在那里,听他们唇枪舌剑,引经据典,辩个不休。每个人的情绪都是越来越激动,最后几乎争吵起来。
他只得上前劝解,让他们等蕊王回来,听听宫中有什么决定再争论,不要仗打不打还在两说,他们内部倒吵得伤了和气。
众人一想也是,坐下喝茶消火,但并不停止讨论,开始逐条详细列出战与和的利弊。由于战和两派都比较注意谦让客观,所以讨论虽然依旧热烈,但再也没有发生争吵。
顾先生的立场,区小凉是赞同的。战争固然是他所不愿意看见的,但顾先生的话没错。对待只崇尚武力、动辄威胁家国安宁的凶邻,心须以强过他们百倍的力量将他们打倒,并让他们再也不敢翻身,才能彻底消除隐患。
不过,从众位先生透露的信息中可以得知,天朝多年重文轻武也是实情。二十年来,年年开恩科,却只开过三次武科。十户抽一人的兵役制度一直没有改变过,可是距上次抽丁已有十年之久,现在军中多是老弱,兵力不足。军备方面同样糟糕,历年投入资金都少得可怜。如果真和北戎开战,对方光是在硬件上就胜过天朝,更不要提将帅行兵布阵了。
他也从这些讨论中,了解到了另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些门客先生们不论是在哪方面有专长,却都对天朝各种制度和人文地理非常熟悉,了解十分全面。有人张口报出去年百姓人均岁入,有人在匆忙堆起的两国边境沙盘上随手指出抗北关键位置和要塞,更有人详细说出天朝各郡县最新人数,军中士兵的平均年龄及整体状况。
后一个事实让区小凉深为震撼。他平日只见这些门人闲来抚琴吟诗、喝酒聊天,以为他们只是些无聊文人。哪知他们身在王府,心怀天下,竟都是些深藏不露的人中龙凤。而花半羽能慧眼识珠网罗到这么多的能人异士,更是了不得。
一时间,。他竟对花半羽产生了一丝敬畏之心。
花半羽定更才从宫中回府,沐浴后躺到区小凉身边,发现他仍醒着,就钻进他的被窝,搂住他笑问:"怎么,等不到我睡不着么?"
"要打仗了吗?"区小凉不理会他的调笑,忧郁地问。
"现在还说不准,议了一天,两派吵得天翻地覆,也没个定论。明天还要继续议。"花半羽个哈欠,似对此极感不耐烦,搂紧他亲亲,有些疲倦地合上眼睛。
区小凉把顾先生他们的议论学给他听,花半羽睁开眼睛沉吟:"宫中的争论也同他们的差不多,但更激烈些。"
"半羽,你的意见呢?"区小凉很想知道他是否和自己想的一样。
"我?自然不会是主和。眼看别人就要踢破国门了,此时再委曲求全,不是等着让别人为所欲为么?自己的东西还是自己留着好。"
花半羽语气平稳,似并不担心战败的问题。他想想又说:"不过,另三位王兄主和,晋王倒是和我意见相同。"
"那皇上呢?"
"父皇让大家辩论,说,谁辩赢了就采纳谁的意见。"花半羽淡然而笑。
区小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花半羽的皇帝老爹有够性格,真难以理解这二十年的国泰民安都是打哪来的?碰上这么个甩手执政者。
"半羽口舌灵便,又有大智慧,一定能辩得过的。"区小凉狗腿地讨好,自觉对他的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花半羽听他夸赞,不由来了精神,桃花眼笑得奸佞,翻身压到他身上说:"小衣儿怎知我口齿灵便的?要不要试试到底灵便到什么地步?"
说完,不顾区小凉挣扎,他抬手拉起棉被,将两人罩在被下。棉被一阵乱扭,弄出许多奇怪的形状,还有暧昧的声音不时传出。
过了好一阵儿,区小凉先把头从被中伸出,大口喘气,春色满脸。花半羽接着从他身上钻出,热烈地亲吻他的脖颈,身体仍在不老实地乱动。
区小凉喘吁吁地说:"快下来,压死我了!"
花半羽闷笑,故意再顶他一下,坏坏地说:"小衣儿真热情,那里还在颤……"他的话被区小凉及时吞下。
两人相拥热吻,都有些意犹未尽。半晌结束亲吻,花半羽舔舔嘴唇,凑到他耳边低低地问:"够了么?"然后又去舔他耳朵。
区小凉瞪他:"睡觉!"
花半羽吃吃地笑,再次吻吻他的青丝,搂定了不再继续撩拨。
窗外的更漏,远远地敲了二下。
39.原来初恋已成往事(中)
朝廷就北戎之事大辩三天,最终主战方占了上风。
于是皇帝下诏北征,各部齐忙,诸司纷乱,分头准备出兵事宜。兵部张贴榜文招募新兵,工部督造兵器,户部征收粮草马匹军服,其他各部也各有所司。
起初朝廷任命刘文用当先锋,元帅之位却迟迟未定。
后来,当王府众人得知帅印所归时,都有些遭到晴天霹雳的感觉。唯有顾先生神情亢奋,感激涕零,连呼:"江山代有新人出,自古英雄出少年!皇上圣明,圣明啊!"激动得就差马上跪地谢恩了。
等所有人都散去后,区小凉才合上惊掉的下巴,远远站着,干干一笑:"那个,这不是真的,我是在做梦吧?"
花半羽躺在书房榻上,懒懒地瞟眼书案上的圣旨:"你看像么?"
"不像!"区小凉也看着圣旨摇头,拧眉大声说,"可是这根本说不通嘛!你一不是武将,二没带过兵,三还是尊贵的皇子。凭什么让你去挂帅出征?这里面一定有黑幕!"
"黑幕就是,我被那三个家伙陷害了。"花半羽不甚在意地以手支头,唇边含着一丝轻蔑的微笑,"还让晋王监军,分明就是不忿我方赢了廷议。"
区小凉发现,自李司学事件后,花半羽在府里说话明显少了许多顾忌。像刚才那句,在那之前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口的。
由此可见,那次事件倒也并非全是坏事,至少借此清理了队伍,现在才能在府中放心说话。
他暗暗想了想,又琢磨:现在那三王明摆着将花半羽的军,晋王那边又意图不明,的确是把花半羽逼得紧了。他们就不怕惹翻了这只尚在沉睡中的花豹子吗?真是啥都敢干。
"别烦了,当元帅就当吧,反正圣旨都下了。府里有这么些臭皮匠呢,凑一凑总能抵点事。什么时候出兵?"他走花半羽身边坐下,安慰着问。
"一月后。"花半羽捉住他手,拉他和自己躺在一起,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可能是北戎的战事准备千头万绪,他正在思虑。
"还有那么长时间呀,那应该能准备得很充分了。"区小凉一听时间充裕,不由代他欣慰。
"哪里会充分?今天拜印后,我到各部去了解备战情况,都是一团糟。新兵勉强征了才不到三成的定额就没人应征了。怜王主管的户部,粮饷一半没着落。悯王主管的工部,兵器短缺严重,现有的好些竟是锈的!盔甲也不齐。还有营中老兵,全是病弱。这些空缺,出发前能补齐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纯粹想让我好看!"花半羽想起早上的事就来气,一一向他道来,俊脸阴沉。
区小凉一听也傻了眼。这个样子哪里像是要打仗?那三个王爷胆儿也够肥的,天子脚下,众目睽睽,竟公然拿国家大事当儿戏!
他拧眉思考眼下这个局面的解决办法,想到什么就和花半羽说什么。
"兵源是件大事,马虎不得,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解决征兵困难这个问题。只靠张榜形式单一了些,大多数百姓并不识字,只有靠人去宣传才保险。半羽不如组织些人,到街上去传唱儿歌、宣讲、表演短剧等等,向百姓说明保家卫国、和北戎不得不战的道理。还可以鼓励富裕人家自带军备参军,这样还能一定程度缓解军备不足的问题。
"等新兵招募完,恐怕就要出征。所以不能等所有新兵招齐再分队训练,应该从现在起就成立新兵训练团,配备教员,随来随练。将来去北戎的路上,也可以在行进中采用多种形式随时练兵。编队时,最好将新老兵混编,以老带新,以新助老,新老互促。那个刘将军听说打过仗,训练的事可以和他多商量商量。
"至于粮草,备不齐也不太难办。现有的粮草够几天吃用就行,你去向你父皇讨一道手谕,要是有什么尚方宝剑就更好了。你用这个在沿途派军需官提前征收粮草,既可避免长途运输劳民伤财,又减轻了军队辎重,提高军队行进速度。怜王倒帮你个大忙。嘻嘻。
"还有,这个兵器制造也得想想办法。北戎兵强,硬碰硬,咱的新兵蛋子准拉稀。所以如果能有远距离大面积制敌的武器就好了,你们有没有?"
他语气轻松,努力缓解花半羽的郁闷。
花半羽起初马马虎虎听着,似觉他不会提出什么真正有建设性的建议。后来越听越认真,时有思索,有时插话,两人竟聊了大半个时辰。
聊完后,花半羽一扫疲态,叫来顾先生等及百工诸人。众人凑在一起,针对现存问题,集思广益,积极出谋划策,最后竟写了两满页可靠的备战对策。
花半羽精神振奋,端坐榻上,运筹帷幄,开始调兵遣将。
他命善辩的陈先生按方才众人出的主意鼓动百姓当兵,善弹的周先生在旁辅佐,王府所有乐伎和南院全部玄字下人听他们使唤。
柳老先生负责拟出兵檄文,务必写得简单易懂,一般老百姓都能听明白,并可以激发出他们的抗北之心。檄文将交由刘文用派快马在天朝境内广为通传。
顾先生和区小凉、百工一道,研制新兵器。另有其他具体任务,也都一一分派,端的是从容不迫、有条不紊。
花半羽自己则在分派完任务后,动身进宫讨征集粮草的诏书。
晚上花半羽回府,笑容满面,手上捧着那卷宝贵的圣旨。转天他又找到刘文用等武将商量练兵事宜。
众人依令行事,不几天全天朝上下涌起了参军的热潮,兵源短缺状况得到了极大缓解。
区小凉和顾先生他们天天泡在百工那里。他提出设想,顾先生和百工负责将这些设想变成实物。
很快的,百工们的院子里就出现了一大堆怪模怪样,前所未有的铁蒺藜、铁弓弹、勾镰枪、陷马连环锁、铁丝网等区小凉从书上看来的武器。其中还有一种轻便弓箭,比一般铁弓方便携带,射程却一样远。使用它,能够大大提高行军速度。其中部分武器图样已经交到工部,由工部安排人手大量制作。
看着这些寒光闪闪的兵器,区小凉后背冷汗直冒,心里异常矛盾。
这些东西都是将用在战场上,饮人鲜血的。他为了天朝和花半羽,制造出这些东西,真的可以吗?
楼春深响应朝廷号召,率都内各大商号掌柜出钱出物,也当了回热血爱国商人。
他得空来见区小凉,见他苦恼,问明原因,不禁大笑:"你脑子秀逗了!不想法儿让天朝赢,难道你还想当亡国奴吗?我说,你成天躲在王府,都成呆瓜了!你到外面看看去,征兵所都被人把门挤烂了。表演北戎烧杀短剧的场子外面,人山人海,没有不切齿痛恨的。你也该发挥你学化学的特长,弄点好东西出来才是,搞这些冷兵器干什么?你又不在行。可惜我学的是精神科,连催眠都没机会实践,不懂你那些,否则我非弄些化学武器出来吓吓人!精神科?唉,真是的!"
"你闭嘴吧!北戎人也是人,我只希望他们知难而退,又不是要把他们杀光!"区小凉被他的话气得大骂。
"我也不是法西斯,也不想搞种族灭绝那套。"楼春深收起嬉笑,异常认真地看着他,"北戎人是人没错,可他们是什么人?是敌人,是妄图入侵天朝的侵略者!打击侵略者你懂不懂?抗日你听说过没?我就不信你会这么糊涂!再说,咱就事论事,你自己看看,就凭你现在搞出的这些废铁疙瘩,北戎人会知难而退吗?你愿意仅仅因为你有力不出的缘故,天朝被北戎铁蹄践踏吗?"
"……"区小凉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其实他心里也没底,所以才会在冒冷汗的同时,内心极为犹豫。
楼春深见他不吭气,脸色也难看,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就住口喝茶。
过了片刻,他恢复刚来时的轻快,呵呵一笑:"我还是那话,你得搞些震撼的,一用出来绝对会把北戎人吓个屁滚尿流的好东西。比如炸药包、手榴弹、地雷什么的,有了这些,咱们能少死多少人!"
"你知道什么。咱们不能让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出现,否则会影响历史进程的,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区小凉小声地重申原则。
楼春深有些恍惚地笑:"不属于这个时代?说起来,咱们两个都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却都出现了,这又该怎么解释呢?很难说别的时代有没有这种情况发生。说不定在几百年后,这个世界会更繁荣也未可知。小祝,不要太自以为是,个人的改变什么时候影响过人类前进的脚步?干吧,只要注意核心部分的保密,我相信地球不会因你我而毁灭。"
区小凉听他痴人说梦,根本不为所动。他现在正苦恼,也没那个心思陪他忧古伤身,仍旧坚守他的穿越守则。
反正不管属不属于这个时代,他已存在,回也回不去了。
几天后,花半羽来视察他们的研究成果,虽然把大家都大大赞扬了一番,但却有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失望在他眉间一闪而过。
区小凉看得真切,心生愧疚,更加苦恼。
这天他从百工处出来,准备向花半羽汇报一下新研制的排刀。
自花半羽挂帅,王府来往人等渐多,人却换了一批。花半羽再不能推脱,就每天待在书房,处理各种公务并商议事情。所以现在王府里人要找他,也都来这里。
书房里却早有客人了,他想稍后再来,却在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后顿住了脚步。
他定定地注视书房门上的墨绿织锦门毡,脸上表情极为复杂。
门口侍卫认得他,知道是蕊王的亲信,赶忙高声通报,还殷勤地帮他打起门帘。
区小凉握紧拳头,慢慢踱进去。
书房里有三位客人,靠左手第二张檀木椅里坐着一位全身红色战袍的少年将军。
那人凤目朱唇,面容熟得不能再熟,那是区小凉曾在无数黑夜里冥想的一张脸。
39.原来初恋已成往事(下)
步留云扭头看他,凤目微微上挑,起身拱手说:"表弟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平稳,表情淡然,似乎和区小凉从来没有过曾经的过往,而只是一般相识而已。
单纯的少年,已经在区小凉看不到的时候忽然间就长成了城府深浅的成年人。
区小凉的心里浮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镇定心神,唇角微挑:"还好,表哥呢?姨娘也还好吧?"
步留云心绪不明地和他面对面站着,凤目阴郁,喉头滚动几下淡淡回答:"一切都好。"
花半羽本正坐在榻上,和左首第一位的绿袍将军交谈。见区小凉进来,并没有立刻招呼,直待他和步留云寒暄完,才笑着起身说:
"这位是祝公子。来,我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刘将军,是本次北征的先锋。"
他一指绿袍将军。
刘将军站起向他一抱拳:"刘文用见过祝公子。"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区小凉见他身材魁梧,举止粗豪,没有像一般人见面就称"久仰"的虚套,更兼双目坦荡有神,凛凛然就是一个伟丈夫,不由心生好感。
他也学样抱拳回礼:"刘将军,幸会!"自觉有些绿林好汉的侠气。
花半羽又指另一员黑袍小将,戏道:"这位李响,是本次秋闱探花郎,人称玉面银枪小霸王的,就是他了。"语气显得十分稔熟。
李响早就起立,十分热络地带笑说:"李某不才,王爷谬赞了。今日得见祝大将军公子,李某真是三生有幸。"
他的声音宛转,面如冠玉,长得和步留云比不差什么。更兼说话圆熟,为人乖觉,看上去比步留云更讨人喜欢。
区小凉微微一笑:"李将军客气了。冰衣一事无成,有辱先父英名。"
李响碰个软钉子,面色不变,也仍笑得真诚:"祝公子何必过谦?王爷府中哪有一事无成之人?"话语中顺便将花半羽也恭维了一下。
花半羽笑了一下,招手让区小凉过去,说:"你表哥刚才也见过了,快快坐下。刘将军正和我讲练兵的打算,你也听听。大家都坐吧。"
他语气随意,似和区小凉两人相处时没有什么不同,并不因为有外人在场而有所改变。
区小凉略一踌躇,仍是向前走去,像平时那样,和花半羽并肩坐在榻上。只是分开一段距离,并不和他靠在一起。
但就算是这样,看在刘文用们眼里,都是十分令人骇然的举动。三人各自思量,依旧坐下说话。
花半羽不以为意,将自己喝的茶放到两人中间,明显有任君饮用之意。
这本是平常习惯的动作,区小凉却觉得别扭得厉害。侍童随即也给他上了新茶,搁在另一边。
他不敢去碰花半羽的茶,也不便拿自己那杯,虽有些口渴只是忍着。
他悄悄瞟了步留云一眼,见他正注目自己,神色间冷冷地似极为不悦。区小凉心里叹口气。
他久居王府,与花半羽同入同出也非止一日。别人即使不乱想,也必认为他们关系不一般,看他的眼光自然不同,他也早习惯了。但这时被步留云冷眼相看,却有种说不出的气苦。
步留云和李响李探花能同坐在这里,一定也是在秋闱中取得了名次的。他在王府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此自然不清楚。
然而,从秋天到现在近半年时间,步留云身在花都却对他不闻不问,连个消息都不通,看来是认真在履行永不相见的约定了。
可是他又没有得罪步留云的地方,步留云却对他态度大变。就算他无意间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步留云又何至于如此绝情?他闷闷地寻思。
从刚才开始,区小凉就注意到步留云和过去相比变化极大。那个曾像日光一样耀眼快乐的少年,现在明显内敛了许多。
他的笑容少了,阴郁多了;话少了,审视的目光多了,这些变化竟让区小凉觉得有些陌生。婚姻对一个人的改造真是脱胎换骨啊……
他心神飘忽,过了好一阵才将注意力放到其他人的谈话上。他听清刘将军讲的训练新兵的方式方法,越听越是皱眉。
刘将军他们现在采用的方式,是操练步法、练习兵刃和排兵布阵等传统练兵手段。这种训练方式,如果时间充裕,兵力自然会有大幅度提高。
然面现在时间紧迫,大多新兵过去又从未接触过兵器,训练进展缓慢。更别提那些比较复杂的阵法,往往练上一天仍没有什么收获,还弄得顾此失彼。
刘将军等均向蕊王抱怨训练时间不够用,很为训练结果忧心。
区小凉忍不住插口说:"你们为什么非得练阵法?新兵首先应该提高身体素质,练好自身本事,才有能力自保杀敌。像你们这种练法,时间当然会不够用。"
大家一齐转头不解地看他,刘将军好心解释:"凡战必要布阵,所以这阵法万万是少不得的。"
"哪里是少不得,我看纯属多余。"区小凉不以为然,几人均愕然。
花半羽眼睛感兴趣地发光,说:"哦?愿闻其详。"
区小凉脸一红,见他郑重其事,并无戏谑,这才定神说:"战争其实就是打败对方,赢得胜利的一种手段,并不是目的。为什么一定要拼人拼阵法?这样做一方面人员伤亡大,另一方面是国家耗费多。只要最后可以取得胜利,又何必拘泥于方式方法?"
花半羽咀嚼他的话,和另三人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听他下文。
"像现在这样一方布阵另一方破的打法,呆板木讷,像是儿戏。你们没有听过'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句话吗?"
花半羽沉吟:"'不战而屈人之兵'?说得好!"又问,"怎样才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办法很多,中心是多用计少用兵,'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具体的方法应根据当时当地的实际情况而定,总之要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回报。计策方面嘛,有离间计、反间计、连环计、釜底抽薪、围魏救赵、瞒天过海……"
区小凉只是凭兴趣翻阅了几本战争小说,其实也不通的很。他笼统地说了些,感觉没讲清楚,索性又举了几个中外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争实例,以助他们理解。
他的长篇大论听在几人耳中,真有振聋发聩的效果,大家表情各异。
刘将军显出满脸鄙夷和愤怒,哼了一声说:"这是诡道,非大丈夫所为!"
李响也疑惑:"用计得胜固然很好,可未免胜之不武,恐为世人所诟病。"
步留云此前早领教过区小凉的奇谈怪论,所以比另两人的承受力稍强。他沉吟:"听着容易,实施起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花半羽点头称是,说:"步状元的意见很对,方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必须灵活运用,不能生搬硬套。祝公子的想法,本王是同意的。只要能让我天朝百姓安居乐业,永享太平,诡道怎样?为世人所诟病又如何?胜者为王,唯有胜利才一切均有可能。"
三人听他赞同,不敢再有异议,转而虚心请教区小凉详情。花半羽命人请柳老先生来,把区小凉举的事例全部记录在案,以备日后参考。
区小凉努力回想看过的书,把记得的大小战役详细讲了一遍。实在记不清的,就只讲用计方法和当时双方的情况。大家都洗耳恭听,忘记了时间。
整个儿讲完天已向晚,几人都觉各有收获。
刘将军说:"听君一席话,顿觉茅塞顿开。明日还请祝公子校场一行,看看我们练兵的情况,到时请多多指教。"
他对区小凉客气不少,显得有心结交。
区小凉心里发虚,连忙说:"刘将军抬爱了。明天我一定过去学习,还请刘将军不吝赐教。"
花半羽笑着说:"以后都是并肩做战的亲兄弟,你们两个还客气什么?祝公子代我送客,我再看看折子。"
三人退出,区小凉一直送到大门口,眼看着他们骑马扬鞭而去才转回府内。
步留云似有话欲吐不吐,当着外人不便,到底没说什么。
区小凉慢慢回到书房,柳老先生已先走了,书房里静悄悄的,唯有花半羽和他的侍童在。
他喝掉那杯冷掉的茶,花半羽手拿折子看着他微微一笑。他有些讪讪,放下杯子走过去,把头靠在他背上,闻他发香,不做声。
"怎么了,不高兴?"花半羽抚摸他搭在自己腰间的双手,柔声问。
侍童见状,悄悄退出书房,请门口的侍卫站远些,换自己守着。
区小凉趴在他背上点头,闷闷地问:"我是不是多事了?那些办法真用出来,会不会太狠了些?"
"小衣儿又胡思乱想了。这是抵御外侮的正义之战,如果心慈手软、畏首畏尾,如何能胜?如果败了,我天朝会有多少百姓妻离子散、流离失所、白骨成堆?所以此战咱们不仅要胜,还要胜得漂亮。"花半羽为他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失笑,觉得他真是过于可爱了。
区小凉沉默不语继续靠着他,半天才更加烦闷地问:"你说,他干嘛那样?我好歹也为他辛苦了好几个月,没功劳也有苦劳吧?"
"你该问问他才是,总是这样也不是事儿。"花半羽会意地提出建议。
"我怎么问?他来花都那么多天,也不告诉我一声。"区小凉灰心地回答,抬头轻咬他的耳尖,"还有你也是!都不提前和我打个招呼,害得我今天吓了一跳。"
花半羽故意呼痛,趁他松口,扭头吻他。
俩人情致缠绵地亲吻片刻,花半羽才放开他,微喘着答:"我担心嘛!你那时总说没有准备好,我心里总是怕的。你要是得知他来花都,不会飞跑去找他?"
"他早就说过不相见的话了,我去找他,是去自取其辱吗?"区小凉苦笑。
花半羽奇怪:"他会讲这话?怪事。"
"就是嘛,他成亲第二天,忽然就对我说了这句,弄得我不上不下的,都快被他气死了!"区小凉回想那天情景,仍是气得不行。
"别气,别气,气成癞蛤蟆可怎么好?"花半羽取笑他,捏他鼓鼓的腮帮子。
"那就吃你这只天鹅,反正也吃顺口了。"区小凉怒气尽去,得意地笑。
花半羽大笑,转身抱住他,一齐倒在长榻上,和他亲吻。两人翻翻滚滚,手口并用,渐渐情热。
衣衫半褪时,门口的侍童忽然轻叩门,回禀说皇上派人请蕊王进宫商议备战的事。
区小凉长发尽散在榻上,脸现红晕,露着白晰的胸膛和修长的双腿,姿态撩人之致。
花半羽看得欲火中烧,却也无可奈何,匆匆再吻了吻他,才更衣入朝。临去犹恋恋不舍地嘱咐他在寝殿等他,不许乱跑。
半路被人打断,区小凉极是不高兴,仰天翻个白眼,不理他。
天黑尽花半羽才从宫中回府,进门就直奔寝殿,人到榻上时衣服早已脱个干净。
区小凉见他情急,不由好笑,由着他把入宫前强忍的激情尽情悉数释放。两人一直闹到初更,才倦极相拥而眠。
花半羽没有问他,现在是否还喜欢步留云。区小凉也没有真怪他隐瞒步留云的消息。步留云这个当事者本人都不在乎,旁人更犯不上在乎。他也没有权力为此责怪什么人。
再见步留云,区小凉在激动之余,也清醒地意识到,从前对他的那种情不自禁的心悸和驿动,竟然完全消失了,现在剩下的唯余感慨和追思。
他灾难深重的初恋,就这样莫明其妙地终结了。
曾经懵懂无措的感情萌动,像是遭遇倒春寒的小草,还没有来得及长大,就被冻死在了原野上。那份真心,也被无情地忽视和丢弃。
这些在当时几乎让他崩溃的事实,现在居然已经可以坦然地接受。他果然是个滥情的人啊!区小凉苦笑。
只是,现在对方是花半羽。这个不似凡人的妖人,总是能攻破他脆弱的防线,让他不由自主地怒,不由自主地笑,再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他。
相拥着睡在温暖的被窝里,闻着花半羽身上馥郁的龙涎香,听外面寒风凛冽,看铜鹤口中青烟嫋嫋。区小凉不禁想,幸好,他遇见了这个人,这个人也遇到了他。冥冥中,似乎有根看不见的线将他们牵到了一起。从此后,一直和他在一起也不错。
但是,还是那个老问题。花半羽是个王爷,背后又有那么多秘密,自己可否能一直跟上他的脚步?
如果自己跟不上了,他能否停下等他,等他一起同行?
储位之争已见端倪,那几个是喋血的野兽,这个也远非慈悲的天使。以后,恐怕会有比战争更凶险的较量在等着花半羽。他又可以陪他走多远?
今天花半羽向外人介绍他时,并没有指明他的身份,只是简单地称他"祝公子",大有任人猜想的意思,似乎并不在乎他们的关系暴光。他表现的倒是大方了,可是背后的心思实在难测。
还有步留云,真的当上了状元,他的理想正一步步地实现。他原来的担心竟完全没根据,没有他,步留云只会走得更好……
他心绪复杂地向花半羽怀里缩了缩,花半羽朦胧中嘀咕一声"小衣儿",更紧地搂住他。
区小凉轻轻合上眼睛,感受他有力的拥抱。
这样就可以了,在这一刻,他们是在一起的。只在这一刻,是幸福的。
40.临行但请抱抱我(上)
第二天一早,区小凉和花半羽用过早饭,同顾先生他们几个一道,登车赶赴军营。
刘文用得到禀报,早早率众候在营门口,迎接蕊王一行入营视察。一路上,刘文用不时做讲解,对营中情况十分熟悉。
偌大的军营校场,被划分成几个区域,一队队新兵正在加紧训练。
新兵们有的在一丝不苟练习站列走队,一张张青春焕发的脸都是异常严肃认真;有的练兵器,挥汗如雨地抡枪举刀,圆形盾牌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光;有的成双成对进行对抗练习,攻防间呼喝不断。
所有进行操练的新兵都极其投入,上万人的校场竟没有人在闲聊乱逛。众人初见,不由肃然起敬,神情渐变庄重。
刘文用请他们上阅兵台总览全局,大家也不坐事先准备好的椅子,只站在前台观望,有不明的就问刘文用等。再看一阵,众人就发现了其中存在的问题,讨论声渐稀。
新兵们的练习虽然非常刻苦,态度也很端正,但是因为训练时间太短,动作不齐、武艺不熟。更有甚者连体力都不足,舞动重兵器时十分勉强。
花半羽越看脸色越差,直至见到一个士兵挥大刀时,竟失手将刀甩了出去,幸而没有伤到人。他不由重重哼了一声,手背到身后,桃花眼冰冷。
刘文用等神色尴尬,李响勉强解释:"禀王爷,那人原本是个私塾先生,响应征兵号召投笔从戎,入营不过才几天。刚来时连刀都提不起,现在已是大有进步。"
花半羽似笑非笑地半眯起眼睛,看也不看他。
李响白玉的小脸红了红,悄悄退后,不敢再说。其他人也是噤若寒蝉,知道蕊王已经动了怒。
区小凉轻咳一声,解围问:"这些新兵每天怎样安排的训练?"
刘文用感激地连忙回答:"昨天听过公子高论,今天已取消练阵法。今后初定为兵器三个时辰,队列二个时辰。"
区小凉点头。一天十个小时苦练,对这些新兵来说固然辛苦,但照目前进度来看,距离上战场仍是远远不够。
于是,他建议:"将军是否能在早晚各加一次十里长跑?开始时可空手,十天后负重,再十天后穿甲带兵器负重。还可以在跑步后附加俯卧撑,数目可视具体情况增减。"
众人听完,无不莫名其妙。唯有花半羽斜睨他微微而笑,似是知道他又在搞怪。
刘文用张着环眼看他半天,才问:"何为俯卧撑?为何要长跑?"
区小凉马上趴下做个示范,跳起身拍拍手上的土说:"就是这样!俯卧撑可以增强上肢力量,负重跑能增强耐力和提高体能。如果将军有更好的办法,也可以同时使用。为避免枯燥,跑步时还可以唱唱歌,喊喊口号什么的。"
众人下巴全掉地上,练兵喛!怎么和唱歌联系起来了?
李响上前代大家提出疑问:"唱什么样的歌呢?"语气中颇有不服,似有些责怪他异想天开。
"歌词要简单上口,节奏应鲜明稍快,便于跟唱传唱。内容最好是积极向上,能够激发将士的斗志和爱国忠心,可以固定下来作为军歌,时时练习,鼓舞士气。"区小凉对他的表情全然无视,爽快地回答。
步留云神情复杂地看着区小凉,不知想起了什么,朱唇紧抿,凤目轻挑。
花半羽终于低笑起来,他回身扫视众人,令:"军歌的事由周柳两位先生来办。三天后,军中所有将士都要唱会!"
他言语之中,尽显威严霸气,众人唯有诺诺。
众人随后又巡视了骑兵训练营。那里情况稍好,但也存在不少问题,都被蕊王等当场一一找到解决的办法。
回王府途中,花半羽靠在车内软垫上,放声大笑:"那帮子死脑筋,被我的衣儿差点吓个半死!唱歌?也亏你想得出。"
区小凉也笑:"你没被吓到吧?我怎么看你的脸色也不对?"
"我那是忍笑忍的。哎呀,不行了!又想笑了!"花半羽搂住他大笑不止。
周柳两位先生领了差事,非常为难,就来找区小凉这个始作俑者。
区小凉理解他们的难处,于是把知道的军歌唱了几个当作范本,歌词则尽量修正成符合天朝的内容。
周柳两位先生喜出望外,用区小凉看不懂的乐符飞快地记录,回去后忙了个通宵,第二天就拿出了几首军歌。
军歌结合熟地民谣特点,直白易懂,朗朗上口,同时又弘扬了保家卫国的精神,两位先生自觉很成功。
花半羽照着谱子轻哼,也很满意这些的作品,略微编排了先后顺序就下发下去。命令立刻传唱。
几天后,军营中一片军歌嘹亮。军歌又从营中流传开去,不到半月,天朝上下处处可闻,连妇孺都会唱了。
一时朝野哄动,抗北声势日渐浩大,已成燎原之态。周柳两位先生的大名更是一曲天下知,连皇上都给他们赏赐了些金珠宝贝。
新兵训练采纳了区小凉的建议,刘将军又想到些其他可行的办法,着重训练士兵体能及武艺,效果更佳。短短十余日,新兵面貌焕然一新。
其他备战情况也在总的大趋势下,有了极大好转。三王虽有不甘,怎奈全国上下一片抗北呼声,掣肘的计划终于宣告破产。
花半羽大喜,却始终忧心兵器研发没有突破性进展,对阵北戎铁骑终是要吃亏。边境军报每天加急送到蕊王府,汇报北戎的最新动向。北戎继几次小试探后,大批军队开始在边境集结,天朝出兵已迫在眉睫。
王府门人和花半羽每天在书房沙盘前研究军情,制定作战计划到深夜。区小凉也坐陪。
然而天朝边境情况他基本一无所知,自然提不出想法。花半羽他们在沙盘上指指画画,争得面红耳赤,他却在一边哈欠连天。
花半羽不忍他熬夜,劝他早些回去睡觉。区小凉一开始十分坚持要陪他们,只是又过几天后,他就自动自发地早退了。
区小凉感觉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工作,只有他无所事事还打盹,有些对不起他们。而且瞌睡似乎有传染的功效,他也不想影响他们思路,所以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缩在留香小筑等花半羽。
然而花半羽每每和门人将领等商议完已是深夜,他怕打扰区小凉休息,便回自己寝殿。但又日夜忧心战事,哪里睡得着?夜夜不能完寐,美丽的容貌都清减了。
区小凉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却是有心无力。等不到花半羽又担心,他只得跑到书房门外呆站。常见书房内烛火通明,争吵之声时闻。
偶尔几次已结束了,他又追到寝殿,总见花半羽的大侍童穿着厚棉衣,候在门外,花半羽明显仍未睡。
他站在灯火黯淡的窗外,想着花半羽日渐消瘦的脸,心如刀割,信念不由开始动摇。蔫蔫回到小筑,躺在榻上反侧,不得安枕。
区小凉习惯性地只躺在里侧,床外侧是空的,被子也空了半边。他看着缺了个人的床,内心极端矛盾和不安。
他可以吗,制造出不符合这个时代发展进程的武器?
他不可以吗,也许只是因为他的坚持,这床这被永远都会空着一半?还有天朝,真的会因为他未能出全力而被外族所践踏吗?
这天,刘将军派两个小兵给他送来一封信,信中详细叙述了训练中仍存在的问题,并希望能够得到他的解答。
区小凉让香奴研墨,他边想边写,写满两大张纸。写好后,他一边吹干墨迹,一边打量那两个小兵。
两人年纪都和香奴差不多,满脸稚气,身形却比香奴粗壮得多。他们在等回信的当儿,惊奇地打量书房中精巧的摆设和清秀的香奴,异常艳慕。
香奴身穿淡绿薄棉袄,头系绿玉发带,揽袖低头磨墨,目不斜视。
香云给他们上茶,羡慕地打量他们的军服。两人接茶在手,又转而看香云,更加惊讶。
区小凉摇头,这个香云!早告诉他别什么都听那个花花公子的,他偏不听。被那个变态前日穿了耳洞,现在左耳上戴了颗红宝。不男不女!现在还被人当猴看!,
他咳一声,问:"你们年纪那么小,家里人舍得让你们参军吗?"
一个小兵收回目光,愤然大声说:"俺爹说,俺大伯就是在上次和北戎对阵时死的!兄弟里俺最大,俺得来当这个兵,给俺大伯报仇去!"
另一个小兵也是一付义愤填膺的模样:"街上都演了,北戎蛮子烧杀抢掠,□妇女,实在是可恶!男儿生来就应该保家卫国,能够为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何等荣耀!我张小强一定要建功立业,也当个名垂千古的大将军!"
这番话,慷慨激昂,全是陈沂宣传时的词句,却被他说得纯熟无比,显然早将这些话作为了他的人生目标。
区小凉听得冷汗涔涔,忙把回信交给他们,让香云送出去。
香奴看他们走远,低声喃喃:"这么年青的人,也会在战场上受伤死去吗?"
区小凉怔怔在听在耳中,做声不得。
香云回到小筑,一进门就给区小凉跪下,昂首请求:"请公子准我去当兵!香云也是七尺男儿,也要为国杀敌立功!"
"你添什么乱?周先生那里能同意吗?"区小凉头正痛,忙拉他起来。
香云脸一红,小声说:"周先生也去,他任参军。"
区小凉想象那个风流的抚琴客,一身戎装的模样,总觉想笑。
此次北征,花半羽已初定所有门人都要随行。为便于管理,还给他们每人都安了个职司,连区小凉也被委以校尉之职。
不过,到现在他也没能弄明白,校尉到底是怎么个官儿。因为所有官衔都只是虚名,其实并不真正带兵。自然也没有实权。
他刚想说话,香云又坚定地说,"就算他不同意,我也要去。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不要学女人等在这里。"
这些也是陈沂宣传里的,区小凉也熟悉,只是现在听在耳中,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丝嘲讽。
他拍拍香云的肩膀,叹气:"他要是同意,你就去吧。可是,香云,有句话我要送你。爱一个人没有错,可是要更爱自己,不要因为爱对方而丢失了自己。"
香云满脸迷惑:"香云不懂。爱一个人怎么会爱到丢了自己呢?"
区小凉微微出神,稍停说:"以后你会明白的,不过但愿你永远也没有这个机会……记住,永远都要对自己好一点儿,明白吗?"
香云更加糊涂,却用力点头:"我记住了。我知道公子是为了我好。现在我就去找周先生,他一定也会同意的。"
区小凉笑,让他去了好好说,不要又哭着回来。香云红了脸,忙忙地跑开。香云年纪小,单纯。周先生却是个老狐狸,常把他逗得哭了,再来哄他。
香奴送香云出院,回来看见正在沉思区小凉,原有些羡慕香云的心思渐渐变得坚定和平静。
他望一眼更漏,提醒说:"公子,该睡了。"
区小凉摇头:"我还不想睡,要想一些事情。你去睡吧,不用管我。"
香奴依言退出,一会儿给他送来装在棉套中的热茶和点心,然后才带上门不再进来。
40.临行但请抱抱我(中)
区小凉倚在桌边,独对孤灯,反反复复思考了整整一夜,终于在天快亮时做出了最后决定。他拿起纸笔,写写画画,扔了笔直奔花半羽寝殿。
花半羽也是一夜没睡,刚刚合眼,就被他吵醒。他寻声一把抱住区小凉,拽到榻上,胡乱亲了他两口,搂紧了继续睡。
区小凉使劲摇他,大声说:"醒醒,我有秘密武器,秘密武器!"
花半羽这些日子,日思夜想的都是这件事,对"武器"两个字分别敏感,只听了一句就马上清醒:"什么秘密武器?"
"你看!这个,连珠驽。一次可以发射二十四支箭,搭配上炸药可以当火箭使用。箭提前安装在这个机括上,拆装很方便,射程远、杀伤力也大。"区小凉手指那些图,给花半羽解释。
花半羽听得桃花眼闪闪发光,把图拿在手里,看了又看,问:"炸药是什么?"
"就是把做烟花的硝石再次提纯后,加入其他东西调配成的一种可燃烧和爆炸的东西。用石头或铁做容器,可以用手投掷,也可以预先埋在地里或是放在建筑物旁边,用来杀伤大面积敌人和攻陷城池。"
说到炸药,区小凉没有那么兴奋,声音越来越小,花半羽侧着头才能听清。
听完他的讲述,花半羽很激动,抱住他用力亲了一口:"小衣儿,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区小凉勉强笑着说:"你忘了,我不是有一本制香的书吗?那后面有提到过,可我一直没有用,也就忘了。昨晚才忽然想起来。"
"小衣儿,你可真是上天派来相助我的神人!有了这些,北戎何愁不破?不过,马上大军就要开拔,而这些东西……能在途中制造吗?"花半羽凝视他,有些犹豫地问。
"恐怕不行,制作火药需要在安静固定的地方,否则容易出危险。"区小凉也发愁,他的决定太晚了。
"而且材料人手也不如都中齐全……不如这样,小衣儿你先暂缓随行,留在都里把事情办妥了再来和我会合,如何?"花半羽不舍地望着他,目光中的眷恋让区小凉心里暖洋洋的。
"也好。等办好了,我亲自给你送去!"
"一言为定!我在军中等你。到时咱们并肩作战、共同杀敌,让北戎贼子闻风而逃去吧!"花半羽豪气干云地说。
自此,区小凉就陷入忙乱中,天天吃住在大屋,研制火药。
全城的烟花爆竹商人都在楼春深三寸不烂之舌下,源源不断地把硝石送进王府,最后竟至全城无烟花可卖。
区小凉不眠不休几天后,终于配制出第一批火药。拿到城外试验,一个小甜瓜大小的手雷竟削平了一个大土堆。花半羽等人见状都惊喜交加,围住区小凉祝贺。
其实目前这种程度的爆炸,比起现代的炸药仍是有些差距。不过既然大家都已认可,区小凉就认为没有必要再改进,于是开始按配比大量制造。
为便于工人加装,他不辞辛苦地将火药称出分成小份,用纸包了交给花雨,由他办理后续的事。导火索也由他和香奴小心捻成细绳,成盘地发放下去。
所有配比研制过程,区小凉都以危险为由谢绝人参观,连花半羽这回都吃了闭门羹。他要保证这些炸药的制作过程不被流传,不被记载。
忙碌间隙,他偶尔想起那次向黄龙子讨神兵利器的事。他目前正在做的,不正是这个时代的神兵利器吗?神兵利器是真的存在,不过那是附加了许多条件后的结果。
他承认自己当时错了。但是现在,他做的是对是错呢?他苦笑摇头。
不管对错,他都已经在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现在只有继续做下去。
匆匆一月将尽,第二天就是大军出发的日子。花半羽在帅帐最后听取了各司汇报,心中初定。
他详细布置了明天出发的细节,让各部下去准备,自己带上花雨兄弟来留香小筑。
区小凉发乱脸黑地正在大屋配炸药,被香奴中途喊出来,满脸不悦。等见到那个笑得桃花的人,心里更是有气,抱怨:"干嘛叫我出来?我正弄到关键环节。"
花半羽见他狼狈,忍住笑拉过他,用手帕把他黑乎乎的脸略擦擦,说:"你怎么成黑猴儿了?明日我就要启程,你还埋怨我。"
区小凉白他一眼,黑色的脸上琥珀眼分外鲜明:"不过是分开十几天我就去找你了,你装什么离愁别绪?"
花雨扭头闷笑,花雪讪笑着看他。
花半羽神色不变,仍旧一往情深地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十几日就是几十年,小衣儿怎么对我这样冷淡?"
区小凉哆嗦着拍拍胳膊,扭头叫香奴打水,说他要把鸡皮洗下去。
见香奴笑着去唤沐浴用水,他才回头对花半羽说:"你也差不多些!难道还要搞什么啮臂之盟、长亭连短亭、十八里相送不成?"
听到啮臂之盟,花雨花雪脸上有些不自在,纳闷他是怎么知道的。
花半羽桃花眼兴味地闪动,手托下巴笑:"好主意!咱们试试?"
区小凉作欲呕状,伸脚踢他,反被花半羽闪过搂住了腰。区小凉趁机用头去蹭他,花半羽才上身的那件玉色薄棉袍顿时污了一片。
花半羽嫌恶地推开他,区小凉大笑。
浴桶被抬进卧室,花半羽他们三个留在客室商议明天一大早进宫拜别的事项。区小凉钻进浴桶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件白熟罗棉袍。
香奴帮他拧干头发,系上水色珍珠发带。
一身清爽地走进客室,区小凉高兴地说:"这些日子,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明天又要出发,逍遥日子算没几天了。今天大家好容易都没什么事儿,咱们好好乐乐!先在我这儿吃饭,然后再打上二十四圈麻将,手痒痒的不行了!上次大花赢我的,今儿一定要翻本儿!"
三人听他一个人说得热闹,都冲他发怔。
花半羽摇头:"你就不能装出一付离怀吗?花雨要留下陪你,你不话别,人家也要说说话啊。"言下大是怅恨。
区小凉见花雪果然一脸苦大仇深模样,他连忙道歉:"小花,我不知道大花要留下来陪我。不是有意想打扰你们的,你别生我气。"
他转头又问花半羽:"大花为什么要陪我?怕我找不到你吗?"
"不是。我一走,都中局势难料,有花雨在,我也安心些。"花半羽轻声说,眼含柔情,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耳朵。
"哦。"区小凉闷声答应,不再追问。
这些权势争斗,他本不在行。既然花半羽认为有必要,他也不便反对,反正他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花半羽对花雨兄弟说:"你们先回去吧,明早来接我。"
两人向他们道了别,神情略微尴尬地相携离去。
区小凉见他们走远,才不解地叹气:"大花那样一个精明人,倒愿作下,真是奇怪了。"
花半羽看香云香奴摆饭,不甚在意在随口说:"花雨从小疼他这个弟弟,从不许人碰他一指头。这事儿,他不作下,难道让他的宝贝弟弟作?"
想起自己始终不能接受最后一步,区小凉不由长叹数声,意兴阑珊,悻悻地走到桌边坐下。
花半羽给他夹块鱼,他谢过了伸筷挑刺儿。抬眼见已成为周屿淼亲兵的香云仍捧着食盒,立在一边侍候,就说:"香云收拾一下,去周先生那边报到吧。不用再过来了,到战场上自己当心。"
香云连忙答应,笑意爬满小脸。他将食盒交给香奴,行礼退出。
区小凉吃到一半,想起什么,对香奴说:"去年重阳那坛菊花酒还在吗?若在,你倒一壶。"
香奴忙回还在,去倒了一小壶,还拿来两个小酒怀。
"这里不劳你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区小凉见他想斟酒,忙对他说。
香奴安静行礼,退出客室,点亮院中四柱灯才回去退步。
区小凉执壶将两只酒怀都倒满,神色平静。花半羽笑笑地看他,也不说话。
端起酒怀,区小凉对他说:"明天你就走了,这杯酒,我祝你一路顺风。"说完,小小抿了一口。
花半羽桃花眼亮闪闪地,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举起面前酒和他轻轻一碰,喝尽了。
区小凉再给他倒上:"这怀,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花半羽又干了。
"最后,愿你平安归来。"
花半羽一口喝下酒,区小凉那一怀也干了。
他面色红润,憨憨地笑着,对花半羽说:"谁才是目灼灼的小鬼?有你这样看人的么?我都快被你烧穿了。"
花半羽见他略醉了,神态可爱,不由心里怜惜异常。他伸臂搂过区小凉,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小衣儿,你让我如何放下你?"
区小凉头晕晕地回亲他一下,靠在他肩膀上,含含糊糊地回答:"放不下就不要放下,我是赖定你了。"
花半羽低笑,以额抵他额:"好,那就赖吧。"
感觉到区小凉浑身无力,花半羽抱起他走进卧室,将他放在榻上。
40.临行但请抱抱我(下)
区小凉全身摊展了仰躺在榻上,手臂张开,流云羽袖散了满榻,仿佛一朵白百合毫无防备地盛开着,散发出阵阵幽香。
卧室内的鸳鸯五彩油灯早已被香奴点燃,不甚明亮的光线下花半羽情意绵绵地俯视他,桃花眼温柔得能滴下水。
他慢慢抚摸区小凉尚带潮气的长发,滚烫的面颊,尖细的下颌。
手滑到领口,他缓缓解开区小凉层层衣裳,目光始终和他相对。
区小凉一动不动,任自己像是贝壳中的珍珠一点点显露出来。他细滑的身体毫无瑕疵地陈列在白色衣堆上,肌肤如玉,樱花粉红,整个人让花半羽爱不释手。
他目光迷离地欣赏眼前的身体,手轻轻在上面流连,只觉指尖柔腻温热,令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重了。
区小凉觉得有点痒,吃吃地笑,抬起一条腿搁到花半羽膝上。
花半羽收回手,慢慢剥掉那只脚上的靴子和白棉布袜,然后托起脚去亲吻他白晰细瘦的脚面。
觉得脚上似有蚂蚁在爬,区小凉不禁哈哈傻笑,醉眼惺忪,忽然呼痛。原来是花半羽用力在他脚上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深深的环形牙印。
"这不就是啮臂之盟么?小衣儿永远都是我的了。"花半羽哑哑地笑。
区小凉大怒,摇摇晃晃地坐起,扑倒花半羽,用力撕扯他的衣服。
但他却是有些醉,手上失准,扯了半天也没有扯开,急得他用牙去咬。
担心他咯了牙,花半羽忙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衣带上,助他解衣。区小凉欢呼,顺利地脱掉他的上裳,露出衣下结实的淡蜜色肌肤。
他原本是想在花半羽身上也留个印迹,忙乱了半天早忘记初衷。现在见他的锁骨如两弯小桥扣在颈下,精致美丽,顿时口水乱飞地啃上去,又向下咬。
因为刚喝过酒,区小凉口中热度比平日略高,又意识不清失了轻重,咬得花半羽忍不住轻哼。听到他耳中,却以为对方是舒服的呻吟,不由更加卖力,弄得花半羽胸前青青紫紫了一大片。
花半羽含着盈盈浅笑,满面纵容地看着他,就是痛了也不阻止,任他啃个够。
在酸痛中,他的胸前似滚过一股股热浪,竟让花半羽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快感,令他不禁惊喘了一声。
区小凉啃咬着,脚面那个齿痕不知怎地碰到哪里,痛了一下。
他立刻想起初衷,用力咬了一口面前美肤,得意洋洋地说:"这是印章,你跑不掉了!"
花半心半身酥麻,忍不住轻吟,勉强看看那个快滴血的印子,不禁好气又好笑。
他定定神,桃花眼流转,痞痞地说:"看谁逃不掉!"翻身来捉他。
区小凉以为花半羽要打他,吓得大叫一声向榻下逃,被花半羽一把捞到怀里,喘吁吁地威胁:"还敢逃?"
区小凉不敢再动,全身软在他怀里,苦苦乞求:"王爷饶命!小民再也不敢了,饶命啊!"苦情戏演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花半羽无奈,侧头吻住他的唇,极尽□地撩拨他。
区小凉的琥珀眼波光朦胧,喘着粗气,无助地看他饥渴难耐地爱抚自己的身体,不满足地焦躁难安。
他心里发酸,从他怀里脱出,侧卧在榻上,小声说:"咱们再试试?"
花半羽心中踌躇,打算拒绝又怕伤了他的心。微微一喟,起身从妆盒里取了区小凉平日擦手的貂油,放下幔帐。
悉悉簌簌的衣物磨擦声后,是花半羽的取笑:"小衣儿,你今日真是情热,敢情是真怕我走呢。"
"嗤……"区小凉冷笑,"我真的好怕,好怕——啊!"他忽然锐叫。
"没事,没事啊,我还没进去呢。"花半羽轻声安慰他。
长时间的静寂后,区小凉忽尔颤抖地惊叫,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我怎么……半羽,你……嗯……"
话语被吞走,幔内响起细微的水声,两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
半晌,区小凉低低呼痛,水声响起,痛声止。再呼痛,又有水声。
大半个进辰过去,区小凉没了动静,花半羽快乐地舒口长气:"衣儿,衣儿,我终于真正拥有你了!"
……
"少废话!你倒是做不做?不做就滚出去!"
停顿片刻,区小凉才凶巴巴地喊。只是声音没有底气,似是被人捅了一刀。
顿了顿,花半羽痞痞地笑:"小衣儿害羞的模样最是可爱了。"
"你……!"区小凉的怒吼再次中途被堵。
他模模糊糊地惊叫,有身体碰撞声慢慢响起。
区小凉觉得怪异无比,他的身体里竟有另一个男人的器官在不停地动,本应起着日常必须功能的一个器官包容着它。而他居然没有呕吐!困扰多日的问题竟然就这么解决了。一定是喝多了,晕头晕脑忘了本能!
花半羽见他呆怔,模样更觉可爱。几月间,他是首次进入他的身体,心中激情澎湃,不禁忘情地低喃:"衣儿,衣儿,我的衣儿……"
区小凉被他摇晃得像坐上了云宵飞车,心都快从肚子里跳出来了。他的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惨厉地喊:痛,痛啊,痛死了!
他不由在心里大骂花雨。明明痛得他要砍人,那个花痴还叫得那么□,好像有多舒服似的。现在他的快感在哪里,在哪里,为什么完全找不到?!
他上当了!他要去砍花雨、砍楼春深,砍所有说做受也有快感的人!可他最应该砍的这个人却是他最舍不得的。
哀鸣一声,他趴回枕上,默默祈祷这种酷刑快点结束。
后来直到痛至麻木,下半身没了知觉,区小凉才感到好受一点。此时,花半羽已快到了。
他连忙请求:"我要看着你,半羽,让我看你!"
花半心呼吸急促,全身汗湿,模糊中听他说话,硬生生停下动作,将他翻过身。
两人四目相对,花半羽的脸美得达到了极致,长发如乌木,眼睛似子夜,几乎令他看得忘记了呼吸。
"半羽,你真美……"区小凉喃喃。
花半羽邪邪一笑,向他俯下身体。区小凉的欲望落入他的手中,禁不住全身酥软。
两人先后到达,区小凉肠道痉挛,腿不受控制地颤抖。花半羽快活地笑。
花半羽下地找来干净丝帕,细心地给他清理身体,随后胡乱擦擦自己腹部的液体。
扔掉丝帕,花半羽拉起被子盖住两人,搂抱住他舒畅地笑:"小衣儿味道真是好!可我功夫也不差,只流了一点点血。"
他凑上去轻舔区小凉唇上血痕,心痛地低声说:"很疼么?都咬烂了。下次疼记得要告诉我,不想你再受伤。"
区小凉窝在他怀里,任凭他爱抚,浑身酸痛得似要散架一样。他想自己果然还是不适应这种方式。整个过程其实花半羽已经足够体贴耐心,但他仍旧伤到了。
见他脸色苍白,恹恹无力,花半羽有些担心,努力安抚他。
刚要入睡,外面忽然响起花雨的叩门声:"王爷,请起吧。"
两人不由都是一愣。
区小凉小声骂他:"禽兽!摧残我一晚上。"手脚却紧紧缠住他,不让他起身。
花半羽回抱住他,亦是千万不情愿起来,俯头吻住他唇,亲得火热。半晌才放开他,在他耳边说:"来日方长!我先走了。你别送了,还能起来么?"语音带上了笑意。
区小凉面红耳赤,狠狠地瞪他。但见他得偿所愿后心满意足的笑脸,终是不忍心再骂他。软软地靠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说:"一路小心。"
花半羽点头,再亲亲他才起身下榻,唤侍童进来帮他更衣。
侍童进来给花半羽穿戴梳洗,对他一身青紫全然无视。
花半羽也毫不介意,反倒是区小凉的脸红了青,青了又红。转念一想,那些印子全是自己印上去的,他又有些得意。一时想到两人离别在即,又有些割舍不下。
正乱想,花半羽已装束完毕,仍穿着朝服,出宫时才会换上战袍。
他走过来点点区小凉的鼻子:"好好在家!事毕和花雨一块来找我,不许又折腾!"
区小凉撇嘴,心下大不以为然。什么嘛!才把人吃得掉渣,就马上摆出一付家长相,都是他在折腾他好不好?
见他这种顽劣的表情,花半羽不由好气地拍拍他的头:"听到没有?"
"听到了!你快走吧,别粘粘叽叽的!"区小凉不耐烦地赶他。
花半羽桃花眼一暗,俯下身就是一个深吻,直吻得他喘不上气,才放开他,哈哈大笑着出门去了。
区小凉气极,在后面大骂他坏蛋。等听不到他的笑声了,才怔怔地冲着门发呆。
过了好一阵儿,他把被子拉到头上,躲在里面心里空荡荡的只是想哭。
香奴探头看了一眼,见五彩鸳鸯的灯仍燃着,心下了然。他轻轻带上门,守在外面,让他再睡一会儿。
41.我是否愿意留下2(上)
区小凉在床上只休息了一天,就强打精神忍住不适,开始继续忙碌。
这次他更加疯狂,每天只睡二个时辰,连三餐饭都改在大屋里用。
香奴见他日渐消瘦,十分担心,悄悄向花雨汇报。
花雨吩咐厨房多煮补品给区小凉,还在百忙中时常抽空来看他。不为别的,只为他来了,区小凉想了解花半羽近况,总会抽时间见他一面,这样好歹能让他稍微放松片刻。
花半羽大军出发半月后,所有秘密武器终于制作完毕时,区小凉几乎累成半残。留香小筑也因为一次不慎,几乎被炸成白地。幸亏区小凉机灵,才没有伤到人。
为防有人中途作乱,花半羽的一百虎卫及一队千夫队全部留作压运护送的力量。
这天一大早,花雨就一身戎装,骑马押运着几十辆装载秘密武器的马车来到王府。
他纵马过来问已经坐在马车上的区小凉:"准备好了吗?"
"好了!"区小凉笑笑,从那些武器上移开目光。
"那好!咱们出发,目标:边境!"花雨意气风发地命令部队立即启程,他自己则骑马走在区小凉车旁。
刚走出王府不到一里,就有一队宫中来人传旨,说皇上立召区小凉觐见。
花雨惊愕地看着来人,似是不能置信。
区小凉心里格登一下,直觉不太妙。他看看人马物资,沉思片刻后叫花雨带队先走,他随后再去追他们。
花雨断然拒绝,走到他面前小声说:"王爷吩咐,武器和公子,必须同进退。万一必须舍弃其一,也舍武器保公子。如果公子有闪失,就叫我提头去见他!"
区小凉极为震动,注视花雨沉默不语。
他知道花雨兄弟跟在花半羽身边十几年,彼此名为主仆,实为好友。而现在竟为他,下这样的死命令!而那批武器更是北征决胜的关键,为此两人还不得不分离,如今竟也能舍得!只凭这点,就能证明他在花半羽心中的份量实是不言而喻。
僵持一阵,宫里来人又在一边催促,区小凉才同意花雨在宫外等他。
花雨命令士兵衣不解甲,人不下马,立等区小凉出宫。
区小凉随宫中来人经过重重关卡,验了无数次腰牌,才被带进一座偏僻的院落。简单拙朴的宫殿,小小的天井,和一路上所见的巍峨宏大绝不相似。可是却连一块牌匾也没有,不知道是哪处地方。
来人请他稍候,说皇上一会就来。区小凉唯有等待,谁知一等竟等了两个时辰。日将近午,皇上连个影子都不见。
区小凉心急如焚,走到门边东张西望,想找个人问问。
天井里有片梅林,和将军府里的品种有些相似。雪白的梅花如冰片,静静地散发着清香。偶有拖着长袖宫装的少女走过廊下,都半低着头,目不斜视,对他的询问置若罔闻,连轻飘飘的脚步都没有丝毫停顿。
问了几次,没有一个人搭理区小凉,仿佛来来往往的只是些人偶而已。
他呆在门口,只觉一股寒意袭上心头。皇上是怎么知道他的?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宣他进宫。难道又是那三王搞的鬼?
反反复复猜测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心里却越来越乱。
皇家,有太多的秘密和诡异,无论他站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都不会是能让他再轻易走出这个门的。
一时又想起翘首盼望他的花半羽,他的内心更加烦乱。
困在这座奇怪的宫殿里。区小凉正在坐立难安之际,忽然闻到了一股龙涎香味。但并不是花半羽身上那种他闻惯的染了他本人体香的龙涎香,而是带着另一个人体味的香气。
有轻微的脚步声从后殿传来,区小凉急忙回到殿中站好,肃手等候。
一个男人从后殿转出,走到木榻边坐在软垫上,开口问:"你就是祝冰衣?"
"小民见过皇上,皇上万岁!"区小凉走上几步行礼,目光下垂不敢抬头。
"嗯,是个伶俐孩子,长得也像。"皇上随口说,顿了顿,似在打量他。片刻后淡声说:"平身,站在一边说话。"
区小凉努力做出恭敬之态,慢慢退到下首侧位,听他问话。
"此次出兵,听说你从中出力不少,十三很满意?"皇上漫不经心地问。
来了!果然是为这件事,区小凉打起十二万分小心。
前阵子,他实在太招摇了点儿,怨不得被人盯上,先出头的椽子真是要先烂。皇上虽是问句,恐怕详情早已尽知,他要是回答不当,免不了吃排头。
想到这里,区小凉微微躬身,谦逊地回答:"为国尽力,为皇上效忠,是小民的本分。愿我天朝千秋万代,皇上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武侠书上这两句,他当时看得最想笑,如今顺口送出,内心却不由暗诽:与天同寿的都是老妖怪。
皇上轻轻笑出声,清朗的声音传遍大殿:"你这孩子很会说话!不像他,嘴硬得撬也撬不开。"说完竟叹了口气,似是满腹心事。
她?区小凉第二次听皇上提起这个人,而他总共才说了四句话而已。这个是谁啊,能让皇上如此牵肠挂肚?难道是那个什么夏贵妃?
他心中猜测,却不敢表露出好奇,只拿眼角余光瞟过去。
皇上年约四十左右,散挽青丝,眉目间威严高贵。面容却平和雍容,和花半羽的妖魔模样竟是没有一点相像。
皇上明察秋毫,早看见他斜眼,笑着说:"贼溜溜的看什么?想让朕挖掉你的眼珠子么?"
区小凉吓得一哆嗦,连忙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乱看。
"你唬他干什么?"另一个声音突兀地在殿中响起,来人走路没有一点声响地和皇上坐在一起。
"我哪有唬他?是他先偷看我,你偏心!"
皇上竟然开始向来人撒娇,全无半分刚才的的真龙天子气派。
区小凉的好奇心瞬间膨胀到极点: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熏了梅香的男人。皇人居然向他撒娇,还口称"我"!他们是什么关系?
随后他又听见一阵亲吻声,他的下巴马上张得欲掉不掉。
皇上竟然和花半羽一样,男女通杀!来人到底是什么人?男妃,没听说过。男宠?太监?皇帝老儿生猛得很啊。后有佳丽三千,前有几十个皇子公主,身边还有同□!花半羽表面风流,实则自律得很,比起他老爹,简直就是和尚一枚!
正在乱想猜测,那男人已扯开皇上,有些冷然地说:"皇上该走了。耽搁我一早上!我还有正事要办。"
"好吧!我马上走,你千万别又生气了。"皇上嘟囔,语气中竟全是委屈。听声音两人又腻了会儿,皇上才起身出殿。
区小凉可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等了一个上午了。原来皇上一直在和那男人厮混来着!
压住不满,他和那男人一同躬送皇上后回到殿中。那男人坐回榻上,拍拍身边座褥:"你过来,坐这儿,抬起头。"语气意外的和气,全无对皇上的凛然。
忐忑地走到榻边坐下,区小凉抬起头。
眼前男人年纪和皇上相仿,温润如玉的脸上,琥珀色的眼睛沉静地注视他,竟令他感觉异常熟悉。
男人仔细打量他半晌,才开口说:"悯王在去军中半途早就设下埋伏,你不能出京。"
区小凉皱起眉头,惊异中是满心的疑惑。这个男人,身处皇宫,怎么可能知道宫外的事?现在又似好心地请他到宫中,目的是什么呢?他,又是什么人?
"怎么,不相信?"男人看穿他的心思,淡淡地笑,不带一丝烟火气,"你现在一定想知道我是谁。我可以告诉你,不过,那样一来,你就永远也别想再踏出宫门一步了。所以,如果你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你最好相信我,并保持沉默。无论如何,我总不会害你就是了。"
男人神态安详,闲闲讲来,并无半句威胁的之语,只是浑身散发的气势就足以让区小凉不由不信他的话。
区小凉瞬间有种陷入牢笼的感觉,心头沉甸甸的恐慌。
滞了一下,他压下内心波动,焦急地说:"那怎么办?花雨还在等我,等不到我,他是不会走的。花半羽没有这批武器,和北戎对阵,会增加很多困难!"
男人唇角泛起一个笑,琥珀眼全无温度:"花半羽是他儿子,天朝是他的天下。他都不急,你急什么?"
区小凉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再听他说:"一个王爷,这点事也想不到、办不成,将来怎么去争鹿问鼎?你还是操心自己为好。"
"可是,可是……"区小凉张了张嘴,皱眉说"花半羽并没有争位的野心,他也事先安排了护送队伍,对付悯王应该不会有问题,时间真的耽搁不得。"
男人被他反诘,也不动气,只是怔怔看他。
忽然他仰天大笑,似是听到个天大的笑话:"他没有野心?你真就这么肯定?"
区小凉不能再开口,因为他完全不肯定。
"你其实也不相信,只是想相信而已吧?"男人收住笑,轻声问道,见他不答,接着又说:"小羽要是没有野心,世上谁人能说有呢?他表面风流狂放,行为举止出人意表,不过是要掩盖他结交能人异士,以达到他争位夺权的真实用心而已。外人只看到他的怪异,又有谁会深思让他怪异的对象、目的是什么?当初他也不是只用一封书信,就让你到花都来了么?外人只说他又养了个闲人,哪里会猜得到你的真实价值?他的其他门人更不用说了。"
听他连这件事情都知道,区小凉的心有些下沉。花半羽在这男人和皇上眼中,恐怕早已是□裸了。
男人的话虽让他震惊,但因为此前已了解到那些门人的特异,所以惊讶之余,他更加为花半羽担心:知道有个欲争位的儿子,他的皇帝老爹会怎么想呢?
41.我是否愿意留下2(下)
男人见他虽然有些惊异,但面上更多的却是忧色,也不奇怪,只管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他表面上和四王及诸皇子和和气气,兄友弟恭,暗中却派出无数细作去刺探消息,制造他们不合,利用一切机会和手段削弱打压他们的势力。比如,那次夏妃事件,他可能会对你说,是晋王强抢寿礼吧?……果然。事实真相是什么呢?他故意透露香水妙用,惹晋王动了交换的念头后更是顺水推舟,主动提出相让寿礼。夏妃当时虽是高兴,禁不住蕊王的人在她耳边传风传雨,让她以为晋王送香水意在暗讽她有体味。后来更在皇上耳边吹了不少晋王不是。这招引君入瓮、借刀杀人的把戏,皇上也很欣赏呢。"
男人微笑,似是觉得这对父子同样怪得离谱。儿子使计陷害兄长,老子却在一边大赞妙计,可不是怪到家了吗?
区小凉呆呆听着,说不出一个字。他没有想到夏妃寿礼的背后有这么复杂的内幕。
花半羽那阵子苦恼是在做戏给他看吗?其实目的只是想得到那瓶用于陷害晋王的橙香香水?他不由打个冷战。
"在此之前,为了不使晋王生疑,明知晋王送他的娈童是晋王的床伴加卧底,却仍是时有关爱。啧啧,别人用过的东西,爱干净的小羽竟也忍了,还有什么他不能忍的?"男人讥讽地笑。
区小凉的心又下沉了一点。青流两次找茬,温泉充满妒意的目光,果然是有原因的……
"此次北戎犯境,他使出浑身解数,夺得帅位,掌握了天朝大半兵权。借此良机,一月内,培植亲信、打击异已、扩充势力,无所不用其极。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一份功劳。如今天下人人都知蕊王是个为国为民的好王爷,拥者日重,声望正如日中天。那四王又哪有他得民心?更别提其他皇子了。这样的心机手段,哪里像是没有野心了?"
区小凉的心已经沉到谷底,男人的每一个字都似在他心上坠了个重物。
这些事,有些他知道,有些根本听都没有听说过。花半羽之前的一些行径,虽然让他也有所猜测,但他并不愿深究。
他怕,看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花半羽。而花半羽又刻意隐瞒自己的真正目的和实力,只是让他看想让他看到的那一部分。
于是,他就这样一直被蒙在花半羽精心布置的局里,助他夺位而不自知。
现在想想,花半羽的这次挂帅出征,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在他都是大大的有利。只有自己,这个傻瓜,才会以为花半羽是被迫的。还主动为他操心备战练兵,甚至还傻傻地破了穿越守则,做出那些武器!那些东西哪一样不是惊世骇俗,让花半羽如虎添翼、睨视天下!
花半羽此前种种姿态,故然是有为战事忧心的成份,但又何至于还未出征就让这个妖人彻夜难眠、衣带渐宽呢?多半是知道自己在每晚偷看,故意为之,好让他心软,从而倾尽全力帮他吧。
还有那两个那么及时出现的送信小兵,朝气蓬勃、慷慨激昂。现在想想,也值得怀疑……
他有些恐惧地缩了缩身体。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他会怀疑所有在自己身边出现的人!那个最敏感的疑问也会被触及!
这些日子他常自问,如果不是为了花半羽,他能否做到现在这一步?回答是想当然的否定。
他愿意为抗战奉献自己的那份力量,但也仅仅是和这个时代相符的力量而已,绝不会做出那些每每让他梦中都冒冷汗的热兵器!
不期然地又想起那次温泉的谈话。当时花半羽是否在暗笑他天真无知,异想天开?他说的不能固然是真实存在,但问题是就算能了,他真的会想吗?
放弃唾手可得的锦绣江山,默默无闻地老死在乡下,只为和一个男人,他肯么……
男人说完,见他茫然无语,神情呆滞,眼中浮上心痛,轻声问:"你也怀疑过是么,只是不敢相信?"
区小凉不自觉地点头,点到一半停住,抬头注视他:"花半羽的亲生母亲是个宫女吗?"
男人一怔,似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到问这个和刚才话题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他探询地看着区小凉,回忆:"是,她亲生母亲原先在西宫,不过很久以前就生病死了。"
区小凉长吁一口气,为自己的怀疑感到愧疚。
花半羽是有事在隐瞒他,甚至也利用过他的能力,但他还不至恶劣到要用自己母亲的不幸来打动他。他怎么可以这样怀疑?那夜花半羽明明很忧伤很绝望,像个无助的孩子。
也许,经历了那种眼看亲生母亲在死去,却无能为力挽救的伤痛后,才使得花半羽想要拥有权力,从而可以保护想保护的人,不再忍受类似事件吧?
他的工于心计、不信任人,哪怕是最喜欢的人,也许只是因为受伤太深……
"他可能是有苦衷的,他,他并不是存心要这么做。他只是不想让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和人受伤害而已。"区小凉低低地为花半羽辩解。
男人怜惜地看着他,摇头:"不对,不对。你就那么爱他吗?一个人想要得到什么的时候,总会找些借口,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看你信哪一个。直到信了,才会死心塌地,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他说到后来,声音转轻,目光投向门外,似是有无限心事。
区小凉咬紧下唇,脸色渐渐发白。
他和花半羽的关系,知道的人不是没有,但都是信得过的亲信,旁人均只是猜测。而这个男人,远在深宫,竟然也知道!他到底是谁?!
心底似有人在这样狂喊,他死死盯住男人,双手握拳。
男人出了会神,回头冲他一笑:"世间情爱两字最是害人,娇美女子你不爱,偏要爱个男人。真是自作自受!我就该任你自生自灭就是了。"
他的语气中似有埋怨,却又像有些疼爱,听得区小凉的拳头再也攥不起来。
"可是,他同样地爱你么?换句话说,他值得你去爱么?"男人话峰一转,神情变得冷峻严肃。
值不值,没有考虑过。是否同样地爱,没有指望过。爱情不是等价交换,他也不唯利是图的商贾。
他们之间存在太多的不同,他虽爱花半羽,却始终清楚地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
"如果他真爱你,我不会和你说这些。可他对你,从始至终都只是为了利用。你的特异、头脑,都是不可估价的能量。他既然知道了,又怎会放手?想获得你的好感,既困难又容易。你没有什么太大的欲望,不用他帮忙就可以自己实现,这是难的地方。说容易也容易,你刚刚经历过一场伤心,内心充满不自信和茫然,急待人安慰。这时如果有一个人对你真心实意,你能不动心?这也是花半羽高明的地方。试问世间除了爱,还有什么,可以替代爱、治愈爱的伤痛,并让人付出所有?
"我有点想不到的是,他倒愿意亲自出马,能让他这么做的人可不多。不过也亏得是他,否则你能否那么快动心倒很难说。为了让你动心,他是绞尽脑汁,诡计百出,还真难为他了!
"前面的一些小把戏且不说,单说两件大的。头一件,京郊遇袭。要不是怜王的人意外掺合进去,那将会是场天衣无缝的英雄救美。让你感动的是否是他最后的那一拉?他身边隐卫无数,区区一个你,要真想救,哪能轮到他一个王爷亲自动手?又怎能任你坠崖?他久居花都,郊外地形自然熟透。恐怕为了让你平安坠江,事先也做了些准备。真是感天动地的重逢啊!"男人笑摇头。
遇袭的种种疑问,当初在区小凉脑中只是一闪而过,事后并没有再细想,下意识地想相信那是事实,但却从未找到过花半羽身上。
如今听他说的如同亲见,区小凉心中不由泛苦,可是并不十分着恼。
花半羽肯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倒也煞费苦心。他又何必顶真,只当是真的就好。
"第二件,就是问菊轩了,这次比头次干得都漂亮。不仅让你主动献身,更借机肃清了王府的奸细,连他老子都佩服的五体投地。试想,蕊王府防卫何等森严?要不是小羽默许,哪容晋王的人那么容易就捉住了他重要的客人?你昏倒后,他将计就计,使个李代桃疆,派听命于他的商贾楼春深假冒恩客替他遮掩。自己则亲自上阵,制造你被……"
"别说这事了!"区小凉脸色青红交加,急忙阻止他。
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他早在当时就已知道,所以才会不那么纠结。原本只当是花半羽急于和他亲近而使的花招,也算是另类的床趣,准备深埋心底的,现在却被个陌生人给兜底翻了出来!让他如何不难堪。
男人笑笑,不再追述,又说起眼下:"他明知留你在都中,危机四伏,随时可能出危险,可是为了武器,还不是丢下你任你自生自灭?一个小小的侍卫花雨和他那一千多人,哪里是掌管了兵户工三部的三王的对手?要不是我先下手为强,你怕是早就血溅黄泉了。"
区小凉马上想到花雨,着急地问:"花雨还在等我吗,他没有走吧?"
"皇上已命他即刻启程,现在早出城了。"
"你快派人通知他小心埋伏!"区小凉急了,再顾不上礼貌,大声说。
男人倒也不以为意,举头看看日影,摇头:"来不急了。"
区小凉心凉了半截,想起花雨平日对自己的照顾,他和花雪生死与共的爱情,心里不由大痛,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男人伸手接住他的泪水,无奈轻笑:"听了那些糟糕事,不为自己哭。现在倒为个侍卫落泪,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啊。"
看着面前这张带笑的脸,区小凉只觉一股怒气猛然冲入胸臆。他抡起拳头打向那张温润的脸,让他还笑!
拳头却在半途被那男人抓住了,丝毫无法再向前半分。男人仍是笑:"真怀念!多少年没有和人动手了。"
他松开手。区小凉手背上出现了五道通红的指印。
区小凉看着那些痕迹,有感于这个不明身份的禁脔居然武艺比花雨都强,心中怒气全然被吃惊取代了。
男人见他情绪平稳了些,才接着说:"你们的将来你想过么?有许多东西,都会在时光中慢慢褪色变质。一蜚子的誓言,听听就好,千万不要当真。
"当初,我为他开疆扩土,保国戍边,抛弃了一切阻碍我们在一起的东西。可是,后来国家安定了,我的任务也随之结束。现在住在这里,成为他后宫的一员,还因为是男人,不能封妃,不能有号,连这个宫殿都没有名字。
"我是他和平年代的宝剑,只能深藏。整整十八年,我住在这里,每天看的只是天井那一方天,再也没有出去过。这一切,只因为爱了,所以失了,忘了。
"而他呢?总有各种原因和理由,让他不得不纳妃。有一就有二,其他的也就顺理成章了。到现在,我都不记得他究竟有过多少妃子。可我还在这里,只为他说心里有我,我对他来说是不同的。你们将来会怎样?至多也是这样一个结局而已,你还要坚持么?"
区小凉望着他,苦笑。这种前景早已成他的噩梦,只是他总还是怀有一丝希望,奢望花半羽会为他而坚守他们爱情的阵地,不到最后他总是难以死心。
"不,我们不会是这样。你为了他,可以放弃一切。可我不会!我有不能放弃的东西。"区小凉坚定地说,内心却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抵得过花半羽的重要性。
他恍然发觉,花半羽已经给了他现阶段他所需要的一切。现在除了那个奢望,花半羽暂时给不起,他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虽然这个男人披露了花半羽一些鲜为人知的内幕,也极有可能是真实的。但那又能怎么样?他相信花半羽对他的爱,同样也是真实的。哪怕他做了许多小动作,但全都是基于一个"爱"字。因为自始至终花半羽都没有真正伤害到他,也没有人可以那样完美地演绎爱的姿势!
从他对自己不自觉的凝视,下意识地保护,压抑不住的亲昵,处处都在透露他对自己的爱。如果连这些都有可能是假的,花半羽就是个真真正正的妖魔了。
何况,他早就清楚地知道,花半羽的爱,不可能是单纯的。他的地位,所处的环境,过往的经历,将来的道路,方方面面都不可能允许他单纯。这并不是他的过错,而是为世所迫。
所以他们之间虽然或许还缺少一份坦诚,但他们都不以为意,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将来,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不利影响。
男人审视他的脸,目光中有一丝慈爱:"嗯,嘴硬的孩子,对自己也心硬。和我真的不一样。那我就拭目以待,看你是否会比我幸福。"
区小凉噎了一下。这人,怎么一付老爹声气?
仔细再端详,发现真的是很像。一个古怪的猜测从心底浮起,他目光闪了闪。
如果这是真的,岂不是像天方夜谭一样奇异了?他想起那个冷漠娇怯的佳人,想起她的怨,她的恨……
而造成这一切的那个男人仍然活着,在深宫中正爱着另一个男人。
这是怎样不可思议的现实!
男人注视他的目光渐渐冷却,淡淡地说:"不要想太多,想到什么也不要全都说出来。记得我方才的提醒吗?"
区小凉悚然一惊,垂下眼帘,不敢再和男人对视。
这个人,虽然久居深宫,又过着孤寂的日子,可他通身的气度仍是那样摄人,仿佛仍是战场上那个目光敏锐挥斥方遒的大将军。
然而这样龙章凤致的一个人,居然委屈自己住在这种近乎幽闭的地方十八年!要有多少爱才能够做到这一步?假如换成是他,他肯不肯?肯不肯……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宫?"区小凉不敢再想,赶走脑中这个可怕的选择题,问起一个较实际的问题。
"再过一阵儿。"男人简洁地回答,唤人带他下去休息。
人偶般的小宫女领他在后殿一间小室门口站住,轻轻躬身离去。
区小凉推门而入,里面是间装饰简单的卧室。虽然也算华丽,但比起王府自己那间摆设精当的处所,仍是让他乍见之下,觉得刺眼粗糙。
他转念一想,不由微笑。香奴不过是他的前车,被花半羽捧在手心呵护惯的他,竟然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只是,祝冰衣父子的命运何其相似,爹已经是禁脔了,儿子也会如此吗?相似的命运,是否结果也会相同?他们会在这座坟墓一样安静的深宫里终老成灰吗?
他思绪万千地看向窗外。
早春的树木仍是干枯瘦损,没有丝毫发芽的迹象。阳光却很强烈,刺得他不由眯起了眼睛。
42.忘情,忘情,忘却对你的情(上)
从那天起,区小凉就被软禁在皇宫那处无名院落。他每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不去奢望能尽早离开。
重重禁宫。真像人说的,是插翅难飞啊。外面也是风云变幻,既然他名为被保护,总得摆出被保护的姿态。反正就算是被允许出去了,凭他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只是他心中忧惧,这样将养着仍不见长肉,倒是一天轻减似一天。
男人每天午后都会来看他一个时辰,和他谈谈北征战事,或者天南地北地闲聊。
两国刚交锋那阵子,传来的军报都是失利的消息,最严重的时候曾连失过五座城池,战局很不容乐观。
男人平淡道来,脸上没有什么忧色,倒似战败与否和他全然无干。
区小凉听得焦急万分,追问花半羽的近况。男人却说军报中没有个人,只有整体,既然天朝军队仍在抵抗,花半羽多半没死成。
无奈,区小凉只得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有时感兴趣才会接几句口,平时几乎不怎么讲话。
男人也不动气,仍是按时来闲谈。
区小凉闻着他身上冷冷的梅香,看他琥珀的眸子,听他清晰的嗓音娓娓而谈,心中赞叹这人真是温润如水。永远的气定神闲,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淡定。
有时男人来时,脖子上带着新鲜的吻痕,薄唇微肿,竟也能一脸平静,眼神幽深安然,全无一丝难堪。
区小凉想,这人修养真是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不知他本来就是这种性格,还是十几年的深宫困守磨出来的。他自认一辈子也修不到这种水平。
无名小院实在没有什么可消磨时光的,区小凉睡饱了觉,就到殿后的凉亭里闲坐,看亭下一池锦鲤。
三月的天气,已有些热度。他脱掉棉袍,换上男人送来的夹袍,仍是觉得有点热。
那些锦鲤经过一冬的沉睡,刚刚恢复了活力。在绿英英的春水中,它们追逐着馒头渣,笨拙地摇头摆尾。
区小凉掰下食物,停停洒洒,逗这些红胖鱼游来游去。
老天大概看不惯他这么逍遥,所以派出一位他意想不到的人物接引他去承受不可承受的新秘密。
"一个小小男宠也这样会享受!"身后有个冷冷的女声传入他的耳中。
区小凉抛尽残余的食物,瞟了一眼蜂涌而上争食争得水花四溅的鱼群,悠闲地转身。
背后的女人华衣性雪,眉目如画,神情冷淡不屑,却是在芙蓉城就见过的花十九,十九公主。
"公主因何出言不逊?祝某自忖并无得罪公主的地方。"区小凉咬文嚼字,将那男人的神态学个十足。
这些天除了那男人,没有人和他说话,把他弊闷得正想找人吵架,没想到马上就有人上门来了!
他暗暗雀跃,对花十九的不礼貌全不在意。反正她一向看不起他们这些平民,说他是男宠还真是客气了。
花十九见他气定神闲,似乎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不由妒上加怒,冷脸快结霜,美目中怨毒刻骨:"就是看不惯!你凭什么死赖在王兄身边?王兄不要你了又赖在这里,以你的相貌才学、家世人品、智谋……"
"停,停停!公主不用说那么多,我是一无是处,但,和公主你有关吗?"区小凉已经不奇怪他和花半羽的私事又多了个知情人这个事实。
这些古人,尤其是深宫里的古人,他们自有一套刺探消息的方式,个个像长了千里眼、顺风耳。
"自然有关!因为关系王兄,关系到她,当然也就关系到了我!"花十九说到"她",仇恨地瞪着区小凉。
他?区小凉不解地看着花十九,不明白她对他哪来那么大的恨意,也不明白怎么凭空又多出个人来。
"不想知道,王兄到底喜不喜欢你吗?不想了解他的过去吗?跟我来,一切你就都清楚了。"花十九冷笑挥袖,转身就走。
别去!这是个陷井。可是,好像有秘密和他有关,他不应该知道吗?
花半羽是否喜欢他,他自己当然最清楚,哪里用别人来告诉他?可是,多了解一些应该也没有什么错处吧?
花十九情绪如此失控,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区小凉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十九的背影,急速思索。
还是去看看!他只要明白花半羽是爱他的就足够了,看看应该没什么关系吧?他施施然地跟了上去。
两人七拐八拐,走出小院,一直走到一座精巧的红楼前。那里绿柳成荫,鲜花怒放,却空荡荡的,和来时路上一样,没有半个人影出现。
艳阳美景,在区小凉眼中却觉得满是诡异。
红楼牌匾上书"衣然楼",有两层,窗上糊着粉纱,闺阁气浓郁。花十九轻摆罗裙,走上楼梯,漆得光亮的红木地板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区小凉匆匆打量楼内的雕梁画栋、玉器摆设,随她一步步上到二楼。
花十九推开正对楼梯的一扇门,走了进去。区小凉手扶朱红的栏杆,僵立在当地,再也走不完剩下的几级台阶。
从打开的门扇,可以看清室内的一切。这是一间女子的绣阁。朱漆地板中央摆的是一张楠木绣花架,上面一幅水绸蝶戏芙蓉图只绣了一半,却针针精妙,线线典雅。五彩丝线和一把金剪置于架上,焕然生辉。
不过,让他移不开目光的并不是这些东西,而是里面四壁挂满的画卷。和步家祖屋相似的场景,只不过那里是不同的男人像,而这里唯有一个女子而已。
她回眸浅笑、在秋千上大笑、执卷抬头微笑、躲在花树后偷笑……每一张画卷里她都在笑,笑得明艳照人、倾国倾城。那是一个让人一眼看到就再也看不见他物的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孩子。
而吸引区小凉的,也不是这个女孩子,而是那些绘画的笔法……
"我的皇姐,前西宫娘娘,也就是我王兄母妃唯一的公主,当年天朝第一美女。这座衣然楼是她和我的旧居,这里面的每一幅画都是我王兄一笔一画完成的。那时,我们三个常在一起,我抚琴,王兄画画,皇姐绣花,很快乐地度过一个午后,又是一个午后"
花十九喃喃地说,用手轻拂画卷,一张张看着,如坠梦中。她方才的怨毒与妒恨已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痴迷与狂热。
她的美目直直地盯着画中人,似那画中人是活的一般,而她只要这样注目,那个女孩子就会有所反应似的。
"她很美,对不对?可是,真人要更美。王兄常叹,他的笔太拙劣,难描难画皇姐万分之一的美丽。她太美了,美得像是九天仙子。这个污泥浊世怎能容得下这样的人?所以,最后,她走了,回到天上去了。"
花十九将脸贴到画上,和美人脸颊相贴,眼神空洞而绝望,似乎忘记了区小凉的存在。
画的笔法和花半羽为数很少的信手涂鸦一模一样,区小凉前世对绘画有一定的鉴赏能力,他又怎会看不出作者是谁?花十九的话不过是个佐证。
相处半年,花半羽很少作画,区小凉曾因他的涂鸦而异常惊艳,说他如果认真画下去,肯定会成一代画圣。
而花半羽当时只是笑笑,从此再也不在他面前殿露画技,让他扼腕不已。
他一直因此认为花半羽不喜作画,只是迫于身份,不得不学而已,现在看到这些画他才恍悟。
原来杰作早已诞生!花半羽作画的热情早已尽数倾洒在了这些画作中。他不画,只是因为那个他想画的人已经不在了而已……
这些画作,笔法细腻传神,构图新鲜考究,连用纸都是精益求精。要做到这些,需要倾注的不仅仅是对作画的兴趣,更多的则是对绘画对象的恋慕。
区小凉通过这些画,可以想像,作画时的花半羽是怀着怎样的柔情蜜意、炙热激情。
美人头上那一根根细比蚁足的发丝,每一根都历历可数、柔顺无比,每一根似乎都在脉脉倾吐着花半羽内心的狂热爱情。他认为花半羽不会拥有的全无保留的爱情。
是热情已经燃尽了吗?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有为自己画过一幅小像,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过……
区小凉的心脏开始酸楚地抽痛。
花十九目光茫然地环视,视线逐渐停留在区小凉身上。涣散的目光收缩,化做利刃,怨毒地射向他。
"都是你!都是你破坏了这美好的一切!皇姐偷溜出宫,为什么第一个遇见的人是你?为什么又被你迷惑?你凭什么?她为什么看不到我们,我不可以吗,王兄不可以吗?"
她的声音尖利,越说声音越大,面上涌起不正常的红晕:"还和你服'不离不弃'!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知道我和王兄都肯陪他吗?她为什么不给我们?
"为了抗婚,同你在一起,她竟敢自尽!她,她怎么敢,谁允许她死的?还有,你为什么没死?她愿意和你一起死,你为什么不愿意?我们求之不得的东西,凭什么你不要?凭什么!"她声嘶力竭地喊,似已快气疯了。
"你以为王兄喜欢你吗?哈哈,他不过是在玩你!让你也尝尝这种求之不得的痛,把你加诸在我们身上的东西全都还给你!"
她忽而大笑,忽而冷笑,眼中却有泪光在闪烁,状若癫狂。
"王兄痴情的很,得知你们吃了'不离不弃',马上派人去保护你。你死不死没人会在乎,皇姐是万万不能受你牵连的。可是结果呢?皇姐离开了我们,你却还好好活着,为什么你没有死?为什么你不去死?为什么?!"
她脸部肌肉抽搐,满面泪痕,整个人已经变得十分狰狞。
区小凉怔怔地听她指责怒问,耳边似有轰轰隆隆的电闪雷鸣,震得他摇摇欲坠。
他抓紧栏杆,脸上不自觉地笑,点头。
一切都讲得通了!茫茫人海中的偶遇,美丽的相逢,只是一场阴谋的开始。花半羽眼底让他心痛心动的悲哀,是这场阴谋的源头。
两年卧底,为的只是守护他心头的那朵玫瑰花、胭脂痣。而他,只是在这场阴谋里倾情出演了又一个配角!
他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琥珀的眼睛发射着奇异的光芒:"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仍然要继续活下去?他一开始爱上的,为什么不是我?"
花十九歇斯底里地尖叫:"他现在爱的也不是你!皇姐走了,他爱的就应该是我!他根本不爱你,他平时叫你小衣儿,那是在叫皇姐!皇姐叫花影衣,小名儿就叫小衣儿!和你上床时,他是不是更喜欢这样叫你?!为什么,王兄,为什么不是我影然?为什么你们都要爱别人……"
她的声音渐弱,最后手捂住胸口坐倒于地,伏在绣架上开始无声地痛哭。
42.忘情,忘情,忘却对你的情(下)
"亲亲小衣儿如握……"他在信上写到。
"小衣儿最爱我,我也最爱小衣儿。"他温柔地低声说。
"对不起,小衣儿,我来晚了。"他的头埋在他颈间,心痛地说。
"小衣儿,你让我如何放下你?"他的唇吻上他的。
"衣儿,衣儿,我终于真正拥有你了!"他陷在他的身体里快乐地说。
半羽,说这些话的时候,你心里想的,到底是谁?是我,还是……她?
你心里爱的,现在又是谁?
我的爱,是你想要的吗……
区小凉猛地扑在栏杆上,开始呕吐。
胃在剧烈地抽搐痉挛,秽物如开闸的洪水奔泻,弄污了光洁的朱漆地板。
吐完,他用袖子擦擦嘴角秽物,转身,拾级而下。
无名宫的那个小宫女,身穿粉色宫装垂袖立在门外。春风掀起她的层层纱衣,
落花掉落在她乌黑光亮的发髻间、光可鉴人的红木地板上,场景美丽而寂寥。
见他下来,小宫女安详地微微躬身,在前领路。
去路仍是来路,不同的只是遇见了许多徜徉的宫人。似乎在他去过红楼后,清空的魔法就解除了。
这些宫人,或独立、或成双、或结队,穿梭在巍峨宏伟的宫殿楼阁间,低头垂目,脚步轻轻。这里的人似乎都缺乏面部神经,很少表情,也没有话。一个个如人偶般移动,和他擦身而过,视而不见。
这是个缺少活气的地方,花半羽生活过、爱过、受过伤的地方,那个人停留了十八年的地方。换做他,他肯不肯?肯不肯……
他机械地迈动脚步,茫然四顾。一根根桐油粗柱向他迎过来,又从眼前溜过,连绵不绝。路,没有尽头般地长,怎么逃也甩不脱的死寂。
像是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终于回到那间华丽粗糙的卧室。倒在床上,他疲倦地合上眼睛。
这一定是一场噩梦!他要睡,睡醒了,噩梦就会消失,他现在真的要睡了……
淡淡的梅香传来,有人坐到他身边,轻轻地给他盖上丝棉绸被。
区小凉一动也不动,似已入睡。
那男人抚摸他的头,声音轻缓平稳:"很累?"
"是你默许的。"区小凉肯定地说,没有睁开眼睛。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包括这个男人。
"是。"男人毫不犹豫地承认,手从他头上收回,落于膝上,"你有权力知道你应该知道的,虽然你可能会认为这是多此一举。原本,我是打算通过其他渠道让你知道的。不过既然有人愿意代劳,我也不该让她失望。这样的方式,非我所愿,但结果是我想要的。虽然痛苦,却好过受蒙蔽。"
被下的手已握成拳头,区小凉说不清对于这个人,感激和憎恨的感觉哪个更强烈一点。
是这个人打碎了他原本认为美好的琉璃梦境,让他的心像四散的琉璃碎片再也拼不成完好的最初。然而,那个琉璃梦境其实并不如他想像的那般好,让他及早从中清醒,又是对他最大的帮助。
功过孰大孰小?他是该挥拳,还是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他不知道,也无力判别,所以只能沉默。
"皇宫里的孩子,最不缺的就是爱,万千宠爱集一身并不是神话。可是,最缺乏的也是爱,那种交付一生的真爱。为了得到这种爱,多少人疯了,痴了,又有多少人死了?数都数不清。这些贪心的孩子,永不停止地闹出许多花样。最后剩下的,还是只有自己。"男人轻喟。
"所以你不走?"区小凉决定放弃思考对这个男人的矛盾心理,不管怎么样,都已经既成事实,他再也无法回到这之前了。
他现在似乎有些懂这个男人为什么会爱上皇上。那个君临天下的真龙天子,只是别人眼中的。这个人看到的,却可能只是一个贪心可怜的孩子而已,犹如花半羽在他心中的感觉一样。他的心又开始剧烈的疼痛。
男人停顿片刻,才温和地说:"不知道。不过,我现在唯一爱的,就只有他。"
"所以,如果我不爱花半羽了,就可以离开这里?"
这似乎是这个男人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困他在此,名为保护,实则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劝服他放弃对花半羽的爱。
看来,还真是父子连子,自己的复辙,儿子是万万走不得的。区小凉的心在疼痛之余,有些酸楚。
"真是个聪明孩子。不过,出宫前,你还必须吃忘情丹。"
区小凉睁开眼睛,斜睨他:"那是什么东西?"
"一种药,可能让人忘记爱过恨过的人。"那男人的笑脸平静温润。
"那'不离不弃'又是什么药?"
"不是药,是种蛊。子母蛊心心相眏,同命连枝。"
"……忘情丹会让我忘记一切么?"
"不,只是一大部分,特别是对你影响巨大的事物。"
"我还真想忘记一切……,有人试过吗?"
"是,我试过。"
"你?为什么?"区小凉想不到他也吃过这种东西。为了谁呢?不会是为皇上,因为皇上不会让他忘记自己的。
那男人目光闪了闪,竟有些羞愧:"是我胡闹。当年和他口角了几句,就赌气出宫,发誓要娶第一眼看到的女人。可是宫外全是欢迎我的百姓,一眼下去一半是女人。我正发愁,就看见了她。娇怯怯地站在人群外,衣裳落了香灰。她成了我的妻。他冲我大发了通火,我却仍坚持娶了她。他很生气,在我新婚第二个月就派我去打仗。得胜后,他放假消息说我为国捐躯了,实则留我在宫中,暗中喂我吃那药。于是,我就忘记了她。"
"可是,你现在好像什么都记得。"区小凉怀疑地问。
"是记起来了,在一年前,十七年后。"
"那,你还爱你夫人吗?"
他应该爱过的,否则又怎能十七年里忘了个一干二净?这种药倒真神奇,让人忘记最不该遗忘的。区小凉木然地想。
那男人恍惚,过了片刻摇头:"她的模样我都记不清了,怎么会再爱?十七年来,陪伴我左右的是他;忘记一切后,再次爱上的仍是他。这岂非是天意?"
"这么说,有一天我也会想起他?"
"会吧。不过,那必定是多年以后了。那时的你即使身边没有人,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爱他了。就像是我,用十七年想起一个曾经爱过的人,但也仅仅是想起了而已,爱的感觉并没有回来。爱错过了,就是无缘。"
他说得云淡风轻,澄净的琥珀眼里没有惆怅。隔得太久远的事物,现在于他,仅仅是个存在过的印迹。
区小凉凝视他,轻声说:"我想出宫。"
"不爱他了?"
"知道一切后,你让我拿什么再去爱?"区小凉垂下目光,淡然回答。
"正是,让这种不纯不净的爱早些被遗忘吧。"男人笑着赞同,轻轻击掌。
那个小宫女捧着一只锦盒应声而入,立在床前。
"万一我吃了药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办?今后……"十几年前试过的药,是和这个同一批制造的吗?会不会已经过了保质期,产生变异呢?没有质监部门的古代,三无产品遍地开花,真是让人忧心忡忡。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会派人护送你返乡。"
"可娘不让我回去,我也喜欢花都。不如你仍送我回蕊王府,反正我都不会记得他。还有,如果你送我返乡,他要是回来了,追根究底,牵扯到你就不好了。"
男人审视他,眼神严厉:"你还想和他旧梦重温?"
"不,梦早醒了,没什么温头。真的,你想一个失忆的我,利用价值全无,他怎会再纠缠?他不主动,我当然也不会再喜欢他。我喜欢研究香水,那里有我的工作室,离开了,还真舍不得。"区小凉神情异常平静。
那男人考虑片刻,笑起来:"也对。一个只专注于香水的男人,不再对他有情,不再有奇思妙想,他还会对你像从前一样吗?"
他伸手取过锦盒,从中捏起一枚龙眼大小、粉红的圆球放到区小凉手中,注视他,笑得慈祥无比:"孩子,咱们再见了。"
区小凉凝视他片刻,吞下药丸。
用钥匙打开密室,走进门外面的虚空,将所有的往事锁在身后。
漂亮的药丸也是苦的,还带些酸、辣,吞得他痛苦不堪,噎出眼泪。
最后失去意识前,他想的居然是:这就是他爱情的味道,一丝儿也不差。制造这种药丸的人,也曾经是个失意的伤心人吧?但是,忘记一切,是否就是最好的选择……
43.原来失忆可以更快乐(上)
醒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踡在一只扶手椅里。上位一个身穿龙袍的人正大感兴趣地盯着他观察,高贵的面容竟有些诡异。
"皇上恕罪!"他打个激灵,快速蹦到地上行礼。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打盹,他的脑袋会不会立刻搬家?
"平身。朕不过出去办了件小事,你怎么就睡着了?"
幸好皇上宽宏大量,并没有因此责怪他,只是平和地问了一句。不过,他总感觉那语气里似含着一丝调侃。
他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怎样回答才不算失礼。
奇怪,头怎么睡木了?刚才他似乎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有人走了,有人疯了,搅得他心烦意乱。
最糟糕的是,现在他的大脑一片浆糊,除了记得这里是皇宫,面前人是皇帝外,其他的事情居然一件也想不起来,连自己的姓名都忘了!
在他懵懂中,皇上已经让太监领他出宫,似乎并不特别在意他的失态。
拜别后,他随着那名太监左转右拐,经过了许多高大雄伟的建筑群。这些构思精巧、制造完美的亭台楼榭,让他眼花缭乱,暗赞不已。
不时还会见到细腰宫装的美丽少女。她们秀发高挽,长袖委地,穿梭在殿宇间,如闲花照水、乳燕投林,令他几乎怀疑这里不是人间,而是仙境。
皇宫门口,已经有几个人在等他,从态度及服饰上判断,应该是随从侍卫。不过,他一个人也不认识,只有那个站在最前面,一脸激动的褐衣少年看上去有些面熟,不过却仍是叫不上名字。
褐衣少年跑前几步,恭敬地给他行礼:"公子……"
他的声音忽地一滞,低下头擦擦眼睛,然后很快眼眶微红地朝他微笑,请他登上路边停着的一辆翠缨马车。
他听话地上车,心里有些诧异。这个少年至于这么地……呃?情绪失控吗?他不过是进宫半天,就算少年和他很亲近,但也不该这样吧。
少年带他从一所大宅子的角门进去,步行来到一所名为"留香小筑"的院落。这个小院子从前应该很精美,后来可能受到损坏,有修补的痕迹。新添的东西虽然尽量保持了旧貎,不过到底仍是能看出区别。
卧房里有五彩鸳鸯双灯,泥青帷幔,红木床榻,屏风上的墨荷大朵地开着。
他坐在软榻上沉思。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皇宫那个梦里出现过,只是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他一概都不记得。
出了会儿神,他抬头看那个褐衣少年。
少年立在门边,敬仰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清秀的小脸仍有些激动。
"嗯,那个,不好意思,你叫什么名字?"他客气地问。
看来他是失忆了,那么现在首要的事情就是要了解自己的过去,以便继续走向自己的将来。而这个少年,似乎和他很有感情,从他这儿获得的信息应该比较真实。
少年猛然张大了眼睛,惊愕地望着他发怔。他讪讪地笑,表示并不是在开玩笑。少年的眼神渐渐变得哀伤,却什么都没有问,开始回答他的提问,态度依然恭谨安静。
少年名叫香奴,是他的侍童。他还有一个侍童叫香云,已经随北征军到北方打仗去了。至于他本人,名叫祝冰衣,是前镇国将军独子,老家在桐城。
他现在住的是蕊王府,是半年前来访的客人。蕊王很看重他,经常和他在一起。这次北征本来是要带他去的,可是因有些事情耽搁了没能同行。能成行时,他又应召入宫,住了近一个月。在此期间,蕊王有信传回,让他在王府等候,不必再去阵前。
"快一个月?"他接受这些信息,不过对时间有些疑问。他明明记得自己只在皇宫里待了半天,怎么可能竟会那么久。
"是。公子二月二十四进的宫,今天是三月十九日,差五天正好满一个月。"香奴扳着手指认真地算给他听。
一枕黄粱吗?他的这个梦还真是长。祝冰衣苦笑着想。
香奴拿出几张盖满印章的宣纸给他看,希望能勾起他的回忆。他指着一朵莲花说是蕊王印的,又指一只歪歪斜斜的小鸟说,是公子印的。
祝冰衣呆呆看着那只小鸟,失笑:"这哪里是鸟?丑死了!"
香奴怔住,小声说那时王爷也这么说过。
晚上躺在木榻上,祝冰衣枕着手臂看香奴收拾东西,随口问:"王爷为什么不让我去军中了?香奴别为了安慰我,骗我说本来是打算带我去。其实只是因为我去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所以王爷才带走了所有有本事的门客,单留下我一个。"
香奴解幔帐的手顿在丝绦上,慢慢将脸转开,轻声说当然不是这样的,祝公子是所有门客当中最有本事的。
祝冰衣笑了一笑,翻个身面壁而卧。这个小侍童还真是护主心切,挖空心思地想安慰他。
木榻似乎大了点儿,他的身体习惯性地只睡了一半,外侧那半边似乎应该有个人睡在那里才是。可是,是谁呢?是谁从前和他同床共眠?香奴没有说,他好像隐瞒了一些事情,他有机会该套套他的话。
不过,到底是谁和他曾经亲密到要睡在一张床上!
他想得青筋直冒,却一丝回忆也找不到。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一个高鼻深目的男人来探望他。他自称是楼春深,自来熟地和他说了一车莫名其妙的话,祝冰衣根本接不上话岔。
香奴在旁,有些忧愁地告诉楼春深:"公子失忆了,连王爷都不记得。"
楼春深闻言,先是狐疑,然后就大惊失色,盯着他审视半天冒出一句:"不会又穿来个新的吧?"
祝冰衣皱眉,一句话不因不由地脱口而出:"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
楼春深大喜过望,马上和他对两人初识时的切口。然而,祝冰衣只想起这句,根本对不下去。楼春深不由长叹,拍拍他的肩:"老弟,失忆就失忆吧。反正我还是你老哥,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祝冰衣点头含笑。这个楼春深看来对他确是一番好意,他没有理由拒绝。不过,世上最遥远的距离到底是什么呢?他怎么会忽然想到这么个怪问题?
王府虽然因蕊王出征,冷落许多,连大门平时都是紧闭难开的,但留下来的仍有一些人。有个管家管理着侍卫、厨子、花匠、下等杂役等三四十号人,平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只是打扫保养,所有人都很清闲。
花匠老牛小牛父子是其中比较忙碌的。江南四月的节气,清明刚过,正是百芳争艳、莺飞草长的时候。王府里到处栽种着各式花草树木,他们天天脚不沾地浇水、除草、捉虫、松土,布置苗圃、花坛,补种花木草皮,每天都累得一身臭汗。
然而,就是这种忙法,他们还忙中偷闲,收了个徒弟。
那徒弟据说是从前北院的那个祝公子,和王爷相好过的,算是半个男宠。后来不知怎的失了忆,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蕊王都忘了。蕊王将他一个人丢在王府,倒也是个可怜人。
那天,他们正在布置花坛。花坛正中是粉色千叶菊,外围则摆上粉紫萝卜海棠,远看一片粉色海洋,煞是热闹。
他们挥汗如雨劳作的当口,从远处一前一后地走过来两个人。
前面的人个头不高,身材清瘦,皮肤白得像才下来的水萝卜,水灵灵地嫩。他走得飞快,衣带翻飞。
后面是个侍童,跑得气喘吁吁,连呼公子。
前面的人回头笑,俏皮快乐,站在原地等他。然后他一扭头看见老牛父子和那一大片红红艳艳,可惜地摇头:"牛嚼牡丹!"
侍童追上他时,他已和老牛父子搭讪上了,并非要跟他们学种花木。
老牛父子不认得他,不敢随便答应,只好看那个侍童。蕊王府等级森严,侍童比花匠位阶高出好几级。所以当看到那个侍童点头时,他们才满心疑虑地同意。几天后,他们才知道收的徒弟竟是这么了不得的人物,不由心里惴惴。
相处下来,老牛父子发现这个前男宠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娇气,挖坑、栽树、浇水样样活儿干得都不含糊。人也聪明,只教了一遍花名习性,他就记住了,还能举一反三地应用到实际养护当中去。
可是,男宠的思维到底和他们这些正常人有些不一样,他常会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老牛父子在他面前,常觉他们像是患了听觉障碍。
比如:"这块地方这么大,怎么只栽种桂树?虽然花开时会很香,不过平时实在没什么意境。应该和其他花木套种,搞出层次,一年四季都可以让人欣赏才好。"层次?
又比如:"海棠只有红色和粉紫两色吗?堆在一起怎么像堆破布啊?太普通了,有没有黑色的?如果有各种颜色的海棠,按图案种在一起,哪怕再多也不会显得单调。"黑,海棠?听都没有听说过。
再比如:"老牛,这片和那片的花境太相似了。虽然王府很大,布置起来的确是有些难度,不过,要做到避免重复还是能办到的。你想过没,可以将花木和周围建筑联系起来。这片采用白色为主色调的花境就可以。你看附近这房子颜色是红的,和白色可以产生冷静与热烈的强烈对比。还有……"花境?花做成的镜子?
老牛小牛初听困惑,再听惶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是。
那个祝公子的侍童——香奴在背后告诉他们,祝公子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就好,不用问为什么。
老牛摄于他的职位,不敢不听。可是问题在于,他听了也不懂啊!于是,他只得再去请教祝公子。
祝公子人和气,好说话的不是一般,认真解释给他听,一遍不懂就再讲一遍。有时也利用现有材料,边比划边讲解,三人常常扎在花木里一蹲一天。
渐渐地,王府开始改观,各处的花境都开始呈现出各自独特的韵味,鲜有雷同。
管家及其他人对此,都是赞不绝口,夸老牛父子忽然开窍,再不是榆木一枚。
老牛气得直哼哼,小牛也气得鼻孔翕张。好说话的祝公子则笑得奸佞,香奴也忍俊不禁,全不讲一点义气。老牛父子开始怀疑这个祝公子,是否真像表面那样无害。
祝公子对花木的兴趣日益高涨,又想出许多奇怪的主意,比如教他们根据花开时间的不同,在花园正中摆了一个大大的花钟。
那个花钟花分十二色,缤纷繁丽美不胜收。最奇的是,据说只要看是哪种花在开,就知道是哪个时辰了,可以不必再听钟楼鸣点、看沙漏流沙。
老牛他们摆好后,府里下人好奇之余,渐渐习惯了以花钟计时。
祝公子还画出一幅奇怪的回形图,说是让老牛搞个迷宫。黑色粗实线是桑榆,套种各色牵牛花,虚线是石子路径。中心建一木制平台,设个日冕计时。他还说没事绕绕迷宫,是消磨时间最好的法子。
后来迷宫是建成了,不过不久管家就令人在其入口竖了块"严禁入内"的木牌。因为陷在里面出不来的人实在太多,已经严重影响到王府的正常运作。
这个祝公子实在是太能折腾了,好在他的身体似乎不是很强健,常常会在乱跳腾一阵后困乏地打哈欠,然后就卧在随便哪里打盹。树下、花旁,都曾出现过他高卧的身影,身上惯常盖着香奴为他披的薄毡。
映着暖阳下翠绿的新叶、初开的夏花,沉睡中的祝公子竟意外变得好看起来。尖尖小小的脸,白生生的皮肤,小扇子似的长眼毛随着呼吸轻抖,桃花色的嘴也像花瓣般粉红甜蜜,整个人沉静浅淡,令人忍不住看了再看。
老牛父子见状这才恍悟,这个看上去并不给人惊艳之感的祝公子,的确有当男宠的潜质。老牛小牛不敢说话,悄悄干活,不时偷瞟一眼香梦沉酣的人。
香奴抱膝守在一边,不时替他哄赶蚊蝇飞虫,遮挡过于明亮的阳光。只是在这些间隙,他偶尔会暗暗垂泪,似是异常哀伤。
老牛父子不知道这个清秀的侍童为什么会对着似锦繁花、繁花似的祝公子哭泣,只道他是进府久了,思念亲人。
43.原来失忆可以更快乐(中)
栽花种草告一段落后,祝冰衣又开始闲得发慌。
有一天,他信步走进回府后就一直没有进去过的大屋。看着那些瓶瓶罐罐,他竟觉得异常熟悉。
忽尔手痒难耐,他搬动瓶子,不时闻上一闻。找齐配比器皿,熟练地注入搅拌,不久一瓶橙香香水就制成了。
香奴惊喜地问他,是否回忆起了从前。
祝冰衣摇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记得这种香味儿,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懂配制香水的方法。这些似乎只是一种习惯成自然的本能。
香奴悲伤地垂下头,仿佛祝冰衣失去了记忆,最难过伤心的是他这个旁观者,而不是祝冰人这个当事人。
从此,祝冰衣常常一个人坐在大屋中,注视那些瓶瓶罐罐,思索一件事情。
不是什么特别的大事,只是一种从没有人配制出过的混合香水。这种混合香水的构成很复杂,有荷花、皂角的天然香气,炒年糕及酸梅汤的人工香气,阳光的炙热,要有浸泡了水的玉兰花和乳香的味道,还要有其他一些繁琐而难得的气味。
他清楚地记得这种混合香水的每一个组份,却完全不记得从何而知。
似乎在很久以前,他就曾暗下决心准备配出这种混合香水,然后送给一个人,而那个人好像一直都不知道他有这种打算。
在失忆前,他应该就已经开始着手这件事。大屋中有许多类似于这种香水的半成品,虽然已经很接近终点,但都在细微处存在几乎可以忽略的不足。换一个人来闻,一定会认为都是同样的气味。可是他的鼻子却把其中差距辨得清清楚楚:这个荷香重了,那个梅子酸度不够,还有另一个葱香太烈……
所有半成品的唯一共同缺陷是,都没能体现出阳光的味道。
祝冰衣坐在软垫上,品青瓷小杯中的香茶。
所有的物品都有其固定的味道,评判它们不是用好坏,而是特异性。
比如他手里的茶水,茶是雨前,水是眠香,杯子是用皂角彻底清洗过的。香奴讲究卫生未免有些过了。
还有这间大屋,由于充满了各种香精香料,味道怪异无比,连灶下的草木灰、软垫里的棉花、黄铜的蒸馏锅也为这份怪异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所有的这些东西,在未被污染前,都有最纯的味道。不用看,只凭气味就可以将其中一件和其他的分开。
但,阳光的原味是什么呢?
阳光据说有重量,那么它应该属于实物,所以它也应该有味道。不过,人们总是通过间接的方式来感知阳光的味道,所以它从没能在独立的状态下被描述,提取更是不可能。只有包含油脂的气味才有可能被提取。
因此,阳光的味道只能通过人工合成来获得。谁能提醒他,阳光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呢?
午后的阳光和煦宁静,斜斜地穿过敞开的门窗照射进室内。
他伸出手,虚托住光线,默默凝视手掌。手掌上轻飘飘的,阳光轻盈而虚无,不肯留下重量,却把热量留在他手心,并从手心一直发散到全身。
他眯起眼睛,慢慢收手。阳光握不住,跳跃到他手指上。张开手,阳光又回到掌心。他入迷地张合手掌,看阳光不动声色地跳跃流淌。
光线渐渐昏暗,红日西坠。手上温暖不再,大屋冷却下来。
祝冰衣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阳光的味道唉,不就是温暖吗?人们可能看不见,却可以感受得到的阳光,不是温暖又能是什么?
他跳起来,飞快地拿起一瓶最接近的半成品,注入一剂代表温暖的香精。完全混合后,他倒出一点在手帕上,快速挥过鼻端。
他脸上满是期待的笑容凝滞了,呆立在当地。
不对,根本不对。所有的气味现在都齐全了,浓淡也相宜,但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对!
它本应给人以安详、柔情、迷茫、淡淡的惆怅和失落、深深的追忆和怀念,而现在他完全找不到。
他把所有的半成品全部倒入水池,然后坐在池边反思。想破头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明明每种气味都在里面,却怎么也找不到正确的感觉。
有鸟雀在呢喃,他抬头四望,原来是从邻院的一棵皂角树上传来的声音。
粉紫的大花间有个鸟巢,一只老鸟正在给雏鸟喂食。鸟巢建得不是很高,可以看见四五张嗷嗷待哺的小口伸出在巢沿上。老鸟把食物从啄中吐出,喂进一张张饥饿的口中,一边亲昵地轻声鸣叫,似是在安慰这些急躁的小家伙们。
吐净食物后,老鸟振翅飞走,又去寻找食物。那一张张小口却仍是大张着,尖细地叫,声音中增添了些许焦虑和恐惧。
祝冰衣长久地注视,直至光线昏暗到再也看不清。
他缓慢地起身,压抑住激动走回大屋,点上油灯,开始思索着调配香水。
他错了,一开始他的思路就错了!并不是那些味道简单的相加,就可以得到他理想中的香水。他要的其实根本不是那些独立的气味,而是一种感觉,一种爱,的感觉。
很快地,那瓶名为"那时光阴"的香水问世了。不同的人闻后都会产生不同的感受,那些被深埋心底的感受。
老牛涕泪交流地忆起故乡的老妻,说一定要将她接进都里,再也不嫌她貎丑有残疾。
祝冰衣这才知道,貎似忠厚老实的老牛竟然是个陈世美!于是很侠义地将他一顿数落,把老牛臊得没处躲。训完了,祝冰衣又疑惑:陈世美是谁?我认识他吗?
小牛推开香水瓶,慌乱地脸红摇手说,他只是好奇,而且真的没有做成,真的,真的。
大家莫名其妙,老牛摆出家长做派逼问他。小牛这才吞吞吐吐地招供说他看上了红袖楼的红牌小袖,还赌咒发誓说他现在绝对还是童子鸡一只,躲过了老牛的一顿老拳。
香奴转身望着他家乡的方向,目光温柔似水,喃喃地念着一个名字,一个很香的女孩子的名字:暖暖。
于是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意中人是他十五岁的青梅竹马。
祝冰衣完成了他的宿愿,却并没有多少开心。
香水虽然配制好了,但是要送给谁呢?他是为谁而制呢?他不记得。好像是一个可怜的失去母亲的孩子,又好像是个漂亮的男人。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这两个人似乎都在那个黄粱梦里失落了。
他仿佛忆起什么,又似乎头脑中的一切更加混沌。垂头深思无果后,他闷闷地封好瓶口,将香水放进卧室妆匣里。
虽然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烦恼而烦恼着,但是社会这个大环境却依旧按照它的轨迹变化着,永不停歇。
北征的消息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传回花都,继初战失利,随后的战局有了极大起色。最近更是只闻捷报频传,不闻败北失守。
王府仍是一潭死水,没有人敢公开扎堆讨论,哪怕是欢欣鼓舞的喜讯。但小道消息还是通过送米送菜的商贩流入了王府,并在私下悄悄传播。
香奴这个模范仆人,居然也是此类消息积极的收集者。不过他下传的对象却只有一个,那就是祝冰衣。
他说,蕊王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大破北军主力。他这么讲的时候,一向安静平淡的脸上发着光,眼睛也亮闪闪地,恢复了少年应有朝气。
暗渡陈仓?那是什么计策?祝冰衣不解地发问。
香奴脸上的光彩渐渐黯淡,失落地小声回答,那是公子从前提的一个计策,也不记得了吗?
祝冰衣托腮咬小指,皱眉说,他不会带兵打仗,也不懂谋略,怎么会提这种妙计?还开玩笑说,香奴不要趁他失忆逗他玩。
香奴受伤地垂下眼帘,含泪说他从未骗过祝冰衣。话未说完,两串泪珠不受控制地跌落在泥土里。
被他的反应吓到,祝冰衣连忙哄得他收了眼泪,才算松口气。他不懂这个平时一向淡定从容的侍童,为什么竟会为一句玩笑而至哭泣。唯有暗暗告诫自己,再也不要轻易和这个凡事认真的孩子乱开玩笑。
战事不紧,平乱在望。人们都不再只关注战争,从前那些生活习惯又慢慢回到天朝的一般百姓中。
于是,各种八卦流言开始满天飞,有些竟也用相同渠道传进庭院深锁的王府。
香奴紧闭着嘴唇,有些不太高兴地看祝冰衣和老牛父子大聊那个传闻中的主角——沈留香。
他心中实是不以为然:从前蕊王在时,王府里哪会有人这样乱传话给客人的?现在一个两个都松懈起来,成什么样子?!
不过,里面夹个祝冰衣,他也不好出面阻止。
听香奴脚步很重地走开去取凉茶,祝冰衣不由有点想笑。这个香奴每天一本正经,连群聊都不敢参与,真让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其实,传言中的这个沈留香,倒真有些本事,并不是欺世盗名之辈。
据说这位身染槐香的侠盗,武艺高强、古道热肠,好的是劫富济贫,喜的是行侠仗义,整个儿一现版罗宾汉。
他劫的都是些贪官污吏、为富不仁的富豪。劫前会在那家大门上留下槐香,然后当夜那户人家准失窃,多少人警戒都不抵用。贫苦百姓、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往往会受到他的周济,从而渡过难关。为此老百姓送他个外号"香盗",都把他当及时雨般看待。
祝冰衣头戴草帽,手拿花剪,一边修剪花木,一边和老牛父子神侃。越聊他越是好笑。事了拂身去么?还沈留香,当自己是楚留香吗?
他恍惚了一下,暗忖:咦?怎么又冒出个楚留香?他谁啊,他太想知道了!
所以,当据说是沈留香的侠盗在某日从天而降,老鹰捉小鸡般将他带到一处破庙时,他就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
沈留香大惑不解,搔头细看他的脸,嘀咕:"难道又偷错了?"
祝冰衣暴笑,说他这个侠盗真够没品的,偷人也会偷错。亏他名声还那么响亮!
沈留香盯着他闪闪发光的笑眼,点头:"耍我是吧?看我攻你弱点!"
说完,他伸手到祝冰衣腋下咯吱他。祝冰衣抵挡不住,被他搔得大笑不止,全身麻软倒在草席上,连连告饶。
沈留香这才放过他,得意洋洋地说:"就知道你是装的!我说,失忆装一次就好,回回都用这一个,你也不嫌没劲?"
火堆上那锅肉炖得浓香四溢,沈留香说完摸摸肚子,盛了一碗香甜地吃起来,并不让他。
祝冰衣笑够了,坐直身体见他吃得痛快,口水差点流出来。他埋怨沈留香:"喂!半夜把人偷来,有肉吃也不分我点儿,小气!"
沈留香抱住碗一通狂咳,像见鬼一样瞪着他:"你,你不是从不吃的吗?我的天哪!你,你,你真的又失忆了!"
祝冰衣顾不上理他,抢过他的筷子,夹起一只猪脚,边吹边啃,吃得津津有味。
沈留香见他吃相凶猛,心生同情,停止叫喊,连忙劝他:"慢点,慢点!哎,有骨头别卡住了,不够我下次再煮给你。你在王府吃不到饱饭吗?"
说完他又小声嘀咕:"失忆是常见病吗?你怎么总得啊。你现在这样,让我怎么放心?算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大事要办,先留在花都陪陪你吧。"
祝冰衣理所当然地点头,含糊不清地从食物缝隙中说:"那是,你要不陪我,咱们朋友不白交了?现在没事,你把咱们从前的事儿讲讲,兴许我能想起点什么。"
沈留香苦恼地看他大快朵颐,老老实实地把两人相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连偷他那天晚上两人分吃一个烤馒头的细节都没有遗漏。
"靠,真有个楚留香!你把那小子的事也讲讲。"祝冰衣吃得兴起,连脏话都冒出来了。
"不是小子!人家可是大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沈笑君极不满意他的用词,斥责他。
祝冰衣白他一眼,猛啃猪蹄、凤爪。等沈笑君绘声绘色地讲完楚留香其人其事,半锅下水早进了祝冰衣的肚子。
他剔着牙,说:"味道还行,就是有点咸,你下次少放点盐。"
沈笑君讲得口水全干,却得到这个评价,也不生气,仍是老老实实地虚心接受意见,还问他有什么别的要求。态度异常诚恳,俨然一付优待病号的嘴脸。
祝冰衣全然不领情,马上想了想说:"你得空弄些兽皮、藤条、木板、绳子什么的,我教你玩个好的,可以拿出去吓人!"
沈笑君摸不着头脑,也不想去吓唬什么人。但又怕刺激他,只好呆呆答应,随后小心地送他回府。
43.原来失忆可以更快乐(下)
次日早晨,香奴给祝冰衣送洗漱用水时,发现他的嘴唇油亮。他不禁疑惑,怀疑他可能半夜腹饥,偷吃过什么冷腻的东西。
他担心祝冰衣吃坏肚子,从此开始每天给他留些宵夜。那些精美的点心,有时吃得精光,有时却纹丝未动,让香奴疑惑更重。
祝冰衣策划的热气球在沈笑君的积极协助下,没过多久就制成了。他住在王府,外出不便,就指使沈笑君拿到郊外去试飞。
沈笑君按他说的操作步骤,加柴点火,气球慢慢膨胀。一阵轻风,气球晃了晃,渐渐升空。随着火焰加大,气球越升越高,开始随风飘移。沈笑君又惊又喜,练习操作的热情空前高涨,自此成为天朝热气球舵手第一人。
听到热气球一次试飞成功,祝冰衣很兴奋,但想到自己未能亲眼看到,不免又有些遗憾。羡慕沈笑君之余,他开始撺掇他用热气球去行侠侠义。
沈笑君也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密议良久。
于是,都外一名为张剥皮的土财主,就于随后的一个月夜,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会飞的大家伙,带走了他辛苦盘剥来的所有金银珠宝地契债券。他像被人摘了心肚,乱滚揪发地哀号。第二天他逢人就讲沈留香其实是妖怪,长得像个会飞的大蘑菇。
祝冰衣听得有趣,大笑地仰在草席上。
沈笑君捏根猪尾,想起因张剥皮的巨款而受益的那些穷人,不由也快活地呵呵大笑。
过了些日子,一向开朗乐观的沈笑君难得脸色阴晴不定地来找祝冰衣,说自己可能有麻烦了。
祝冰衣继热气球后又闲得发慌,听他说得慎重,连忙问他原因。
原来沈笑君最近几次行侠时有些不顺。事先踩好的盘子,不知怎的总被一个女飞贼抢先给端了。那女人神出鬼没,对沈笑君的行踪去向掌握得一清二楚,凡是有他在的地方,她肯定也在场。
女飞贼对他的态度则是很矛盾。要说她是存心找碴儿,倒也不见她主动挑衅,有时顺手还帮他一把;要说没那意思,可是每次看见他,她却总是狠狠地瞪他,抢他盘子也毫不手软。
就是这样一个行事诡异,态度暧昧不明的女人,见天像牛皮糖般粘着沈笑君,甩不脱丢不掉,让他很迷惑也很紧张。恍惚了几天后,他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才向祝冰衣求助。
沈笑君诉着苦,那张浓眉大眼的脸却动不动就可疑地红上一红。祝冰衣看在眼里,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
他懒洋洋地躺到草席上,啃着猪脚说:"简单得很啊!甩不掉就迎上去,问问她是不是要嫁你?"
"嫁……我?"沈笑君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她又没说喜欢我?怎好就这样去问个姑娘家?不可以!"
"笨呀你!这还用说?傻瓜也看得出她对你有意。要不然,粘你这个无钱无权的呆瓜干什么?难道她也是想吃你煮的猪脚?"祝冰衣举起猪脚乱晃,笑得口角流油。
"喂!你干嘛又这样笑?是不是又打什么坏主意了?"
沈笑君见他笑得怕人,心里发毛,紧张地喊,他可是被祝冰衣的这种笑容害惨了。
"我哪有什么坏主意好打?别转移话题。你坦白说说,喜不喜欢她?"
"嗯,……喜欢。"沈笑君嗫嚅,低眉顺眼不敢看他,棕色的脸涨成锅中的红辣椒。
"那不就结了!这事好办。下次再遇上她,你也别多说话,亲了再说!"祝冰衣大声地教导纯情小沈。
"……亲……亲哪里?"
沈笑君被他出的主意吓呆了,抬头惊骇地问。话问出口,他又吓一大跳。要死了!他怎么可以和人讨论这种事?
"当然是亲嘴啦,呆瓜!你不会没亲过女孩子吧?那,亲不同的部位代表的意思是不同的。亲额是亲情,亲颊是友情,亲嘴就是爱情……喂!不要把鼻血喷到锅里!你到底在想什么?!"
祝冰衣大怒,扑过去抢救美食。
沈笑君被他推倒,却全无所觉,一脸神往地鼻血长流: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亲了她,她就是我娘子。我们要建一所大宅子,里面种满槐树。再生十七八个孩子,他们都会追着我叫我爹。我,我的梦想就要成真了!"
你当人家是猪吗?一生一窝!祝冰衣没好气地白他,把锅塞到他怀里,黑脸说"那也得你亲到才行。你自己吃吧,里面有你的血!"
沈笑君抱紧油乎乎的铁锅,仍笑得异常幸福,继续做他的白日梦。
不多几天后,沈笑君又在半夜把睡得口水横流的祝冰衣扛到了破庙。
祝冰衣被他打断美梦,十分不快,黑口黑面地就想骂他。然而鼻子一动,嗅到庙里有一股很香很香的女人味儿。他闭上嘴,四下打量却没找到人影。
沈笑君一脸迷惑,仰头呼唤:"锁锁,锁锁!你要见的人来了,你快出来吧!"
香风扑面,一个身穿黄绸衣的女子从天而降,站到沈笑君旁边。祝冰衣早已习惯这种出场方式,并不惊讶,侧头上下打量她。
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年纪看上去比他们稍大点儿,细腰长腿,身段婀娜,一付侠女做派。身上的甜香是桅子花和槐花的混合体,很好闻的味道,也暗示她和沈笑君关系很不一般。
祝冰衣了然地笑,转头看沈笑君。
沈笑君脸皮一红,期期艾艾地说:"冰衣,我来介绍一下。她叫金锁锁,就是我上次告诉过你的那个同道。我们……她……她是……"
他不好意思地笑,再也说不下去。
金锁锁横祝冰衣一眼,大方地做自我介绍:"我现在是他没过门的妻子!"她态度爽朗,全无小女儿姿态,颇有女强人的味道。
祝冰衣差点和她来个握手礼,幸好最后理智拉回了他欲伸出的右手。
他暗暗点头:这个女孩够泼辣!和她以前的行径很一致,不错,不错!沈笑君眼光和运气都不错。这种出得厅堂的白骨精,在天朝仍属稀缺人材。
"听说,那个主意是你出的?果然计如其人,一脸猥琐!"金锁锁不屑地斜视他,手按短剑,意思不佳。
难道……!祝冰衣谨慎地向沈笑君那边靠靠,拿眼询问他。沈笑君会意,脸上的红云蓦地过耳,偷瞄一眼金锁锁,神情甜蜜。
祝冰衣的脸色慢慢发白,他死死地盯着沈笑君,目光中显出凄然和绝望。
沈笑君回眼见到他这付表情,不禁吃了一惊,忙上前抓住他双肩焦急地问:"冰衣,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他的话语里全是担忧。
祝冰衣向后退几步,眼睛中蒙上泪光。
他轻声问:"笑君,这不是真的,是不是?你在和我开玩笑,对不对?"
"冰衣,你……"沈笑君被他的表现完全吓呆了,收回手怔怔和他对视。金锁锁狐疑地轮流打量他们,松开短剑。
"你真的和她试了?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怎么可以……?我只是在气你不看我,才故意出那个主意,而你居然真的,真的……"祝冰衣的琥珀眼眨动,一滴清泪缓缓流出,顺着他苍白的脸滑落到地上。
沈笑君呆若木鸡,困难地张口:"冰衣,我,我不知道你……"
"沈郎喜欢的是我,我也喜欢他!我们已经说好要成亲的。他才不会喜欢你个臭男人!就算喜欢也不行,我抢也要抢他和我在一起!"
金锁锁打断祝冰衣的话,干脆利落地说,手挽上沈笑君的胳膊,死死不松手。
"冰衣,对不住,我,我不知道你喜欢我,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现在,我有了锁锁,咱们就更不可能了。她是我没过门的妻子,我一辈子都不会有负于她。你不要再伤心了。比我好的人多得是,你一定也会找到属于你的幸福。冰衣,对不住。"沈笑君诚恳地说,眼睛也有点湿,手却紧紧和金锁锁交握。
"沈郎!"金锁锁甜蜜地叹息,仰头凝视他。
"锁锁。"沈笑君和她对视,也是柔情脉脉。
祝冰衣嘻嘻一笑,伸袖擦去泪花,拍着巴掌大叫:"好哦!太感动了!这下我就放心了!"
他转头笑呵呵地对金锁锁说:"锁锁姑娘,笑君真率纯良,容易上别人当。今后,你可要看紧他,别让他被人骗了!"
再转头冲另一个说:"笑君,锁锁姑娘敢做敢当,真是个女中丈夫。对你又是痴心一片,你不要辜负她!"
他语笑妟妟,神情舒畅无比,哪有半点方才的哀绝?
那两人木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怎么变脸比眨眼还快!泪滴呢?愁眉呢?怎么一眨眼全没了?!
"冰衣,你刚才,在逗我们?"沈笑君终于有点回过味,不确定地问。
"当然了!不然两位又怎么会真情流露,在第三者面前互许终身?现在,我可算是明白啦。真是太好了,皆大欢喜啰!"祝冰衣笑得眉眼弯弯。
那两人齐齐黑线。金锁锁气愤地剜他一眼,甩开沈笑君的手,纵身而去。
"锁锁!"沈笑君急忙要去追赶,祝冰衣拦住他,一脸哀婉:"等一等!先把我送回去,你们两个再玩追捕游戏好不好?笑君,你不会重色轻友吧?"
沈笑君瞪他半天,然后无奈地叹气,拎他回王府。这个朋友,真是个损友!
三人如此这般地吵吵闹闹,日后竟成家常便饭,几乎每次见面都要来上一回。金锁锁性格爽快,这种小事从不放在心上。每回她和祝冰衣吵完,也不用人劝,一会儿就自己好了。祝冰衣则喜欢她的快人快语,和她谈笑从不特意要避讳什么,三人相处日沈笑君谐。
交谈中,祝冰衣得知金锁锁其实有不小的产业,行侠只是出于兴趣客串。他顿时来了兴趣,问她:"你都做哪些买卖?"
"药材、珠宝、皮毛和百货。"
"皮毛生意不好。好好的动物被无辜杀死,只因为人的贪婪,太糟糕了,太残忍了!"作为环保主义者,祝冰衣马上提出异议。
三人当时正躲在破庙吃火锅,沈笑君不停地给金锁锁挟菜。她辣得香汗淋漓,大呼痛快。听他这话,百忙中金锁锁瞟他一眼:"切!少假仁假义了。你待的王府,每天光鸡鸭就要宰多少只,你知不知道?你还不是照样每天睡得像头猪?"
"呃?"祝冰衣一顿,想想又说,"王府的事,我又做不了主。咱们说点真格的。如果我可以让你赚到现在十倍的收益,你可不可以放弃皮毛生意?"
"行!别说十倍,就是多获五成,我也愿意放弃。皮毛生意其实也不太好做,光为防虫蛀就得想不少办法。不过,条件你开得这么好,你不会只有这么一个目的吧?"金锁锁眼睛闪亮地盯着他,放下手中筷子。
一谈起生意经,金锁锁竟这么精明,看来赚钱有望了!
祝冰衣大为兴奋,也放下筷子,兴致勃勃地和她谈利益分成:"当然也是为了赚钱!这样,我出技术和主意,你负责实施。所有利润对半分,你很赚的。"
"别又哄人了,我出人出地出钱出力,才得五五?你想白占便宜?三七!"
"没有货卖,有钱有人也是闲的,你还赚个屁呀!五五!"
"没有人手财力,你卖个屁啊!三七!"
"你心芯狠了吧?果然最毒妇人心!"
"那也比你这个断袖强!二八!"
"我断我的,关你什么事?没过门的黄脸婆!五五!"
"死断袖!一九!"
"沈笑君,管管你老婆!哪有这么黑的?不带的,我是你们朋友!"
"锁锁,你别太……"
"你一边去!我谈生意多赚钱,还不是为了咱们将来,你不要胳膊肘向外拐!"
"冰衣,你……"
"沈笑君!你的屁股到底要坐哪边?你你……你重色轻友,有了老婆忘了媒人!"
"这是我们家务事,你掺合什么?"
"丢不丢人?还没过门呢,就自认家务,真是见过脸厚的,没见过这么厚的,呕!"
"我早晚嫁他!怎么啦,你不服气?那你也找个人嫁嫁?谁要你!"
……
好好的谈话到最后演变成了对骂。两人唇枪舌箭,指戟怒吼,谁也不让着谁。
可怜沈笑君,夹在他们中间,动不动就会被炮火波及。他左右为难,却哪个也惹不起,唯有当乌龟,索性两不相帮。
好在那两个骂来骂去,都是些没营养的话,并没人真动气。斗了一阵,两人自发休战重拾生意经。谈不几句又开始对骂,然后再谈。
闹到最后,两人都累得全身发软、口干舌燥,差一点就口吐白沫了,这才勉强确定了分成,结束这劳神劳力的谈判。沈笑君也终于从两人口水阵中解脱出来。
休息一阵后,祝冰衣缓过劲儿,开始将自己掌握的知识,一件件讲给他们听。这些都是金锁锁和沈笑君闻所未闻的,两人越听越稀奇,直把祝冰衣当仙人来看待了。
金锁锁办事慎密,特意将他说的,一条条记下来,并对重要环节进行了再次确认,以保不会出差错。
祝冰衣对她的工作态度十分满意,当即表扬她。金锁锁得意,也恭维他几句。一旁的沈笑君高兴地没口子乐,像被天上掉的元宝砸坏了脑袋,笑得一脸痴呆。
三人雄心勃勃,开始着手他们的淘金梦。
44.蕊王的男朋友们(上)
进入五月,边境传来北征军大捷的战报。
北戎皇帝请求议和,天朝皇帝欣然同意,特封北征大元帅蕊王花半羽为议和特使,召令他全全代表天朝和北戎和谈。
蕊王以傲人战绩和卓越的外交才华,很快和北戎签订了《天北条约》。条约的主要内容是:两国以锁云关为界,互不侵犯,和平共处;北戎向天朝称臣,年年纳贡,岁岁来朝。
北戎皇帝还将被蕊王俘获的王子一名嫁与蕊王为妃,以示两国世代友好,互相亲善的诚意。
天朝皇帝同意北戎的和亲请求,也派出一名公主嫁给北戎太子,以彰显天朝大度雍容。随后下诏,大赦天下,减赋一岁。
天朝举国上下闻之欢声雷动,高呼万岁之声声震九霄。
蕊王府留守众人开始加紧忙碌,洒扫修葺,准备迎接蕊王及未来的王妃归府。
得到消息时,祝冰衣正在指挥几个木匠将一艘小船弄进莲花池。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反倒是香奴,怔怔地望着他,居然流下了眼泪。
祝冰衣摇头,不明白这个一向不多话的侍童又怎么了。他是男人吧?怎么比女人还爱哭?
他嘱咐木匠们继续干活,自己走向香奴,问:"香奴,你哭什么啊?蕊王回来,你不高兴吗?"
香奴擦擦眼睛,带着浓重的鼻音问:"公子高兴吗?"
"嗯,还行吧。北戎称臣,虽然只是个靠不住的协议。不过,这次他们大败,恢复国力总还是需要些时间,咱们大家至少可以消停几年。结果对天朝还是有利的。"祝冰衣边考虑边说。
整个战争在失忆后就变得遥远,他基本没有怎么想过这件事。现在香奴被猛一问,他也只能从大面上分析。至于对某个人的归来,他更没有什么感想,所以也无从说起。
"可是,王爷要娶北戎王子,也行吗?"香奴眼睛通红地问,模样十分可怜。
"两个男人怎么能成亲?这恐怕是误传……可是,香奴,你是为了这个才伤心的吗?"
祝冰衣疑惑地上下打量他,见他满脸凄然悲哀,不由恍悟,随即痛心地劝慰:"香奴你……不会是喜欢王爷吧?这可太糟了!可是,你的意中人不是暖暖吗?怎么你对王爷也……?这脚踩两船不太好吧。何况,王爷可是个男人,和你很难有结果的。我看,你还是不要花心,一心一意地对待暖暖比较好。"
香奴泪如泉涌,绝望地咬住袖口,狂奔而去。
"哎!多情总被无情误,受伤的总是爱得比较深的那个。香奴啊香奴,你怎么可以同时喜欢上两个人呢?还男女都有!"
祝冰衣不解地叹息摇头,回眼见那几个木匠全都呆站在岸上,正冲他发愣,小船纹丝未动地搁在原地。
他不禁皱眉,责怪地问:"你们发什么呆?这么半天了,船怎么还在岸上?"
木匠们都被他斥得有了活意,一个个眨巴着眼睛,眼神飘忽,一付想问不敢问的模样。
过了片刻,其中一个胆大的问他:"那个小哥喜欢男人?"他似乎对此感到难以置信,话问出口,和其他人一起抖了抖身体。
"呃?没有的事!我刚才是在和他开玩笑,逗他玩呢。这你们都没看出来?男人喜欢男人,这事谁信啊!"祝冰衣忙为香奴澄清,生怕传出去不好听。
众木匠齐齐地大力点头:"对哦!男人应该喜欢女人,怎么可能喜欢男人?"
表达完意见,几个人共同努力把小船推下水。
这艘平底小木船是按祝冰衣的要求,由轻便材料制造而成。船身细长,两头平齐,整体像一把梭子。船内没设座位,只锖一张竹席,可容一个人躺卧。船上方搭了个遮阳篷,面料是蓝紫的细绸,光滑如镜。
蓝紫原木的小船,荡漾在碧叶白莲间,远看分外清闲悦目。
古代的所谓兰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祝冰衣很有诗情画意地想。
他跃进小船,执起柄短桨,左一下右一下地扳动。小船轻捷,没几桨就滑进了莲叶当中。遮天碧叶一丛丛向船头挤过来,又纷纷倒伏在船后,炙热的阳光仿佛也在这满目翠绿中减损了热度。
从那天起,祝冰衣常在热浪滚滚的午后,跑到小船上去打盹乘凉,顺便看看闲书、吃吃零食,日子过得更加逍遥。
这天他在池中睡醒一觉,迷迷糊糊地懒得睁眼,也懒得翻身,侧卧在船里细细品味周围令人安心的宁静。
暖暖的夏风吹过一池碧叶莲花,发出悦耳动听的沙沙声,似乎有秋蚕正在吞噬桑叶,隐隐地带些节奏。池内盛开的莲花,散发着清甜的香味儿,和着莲叶的清气,氤氲地有一丝深邃。船下的池水在不易令人察觉地缓缓流动,带来阵阵清凉的水气。
小船随水飘浮,时而轻擦过莲叶,时而被莲茎阻挡停滞片刻。
祝冰衣迷糊中,听着轻微的水流声,岸上的蝉鸣,偶尔飞过的小鸟振翅声,恍恍惚惚地又入了梦。
这个梦很混乱,有许多甜蜜,也有许多心碎。他在梦中也知道自己魇住了,拼命地想要醒来,可是却无论如何睁不开眼睛。
那些甜蜜又令人心碎的东西慢慢融化,化成一堆粘糊的巨大的团。它缓缓蠕动,伸出滴着粘液的长长的触手,柔若无骨地渐渐缠住了他。然后慢慢收缩,要把他一点点地拖向它,扼紧他,勒毙他,纠缠到死。
他流着冷汗,扭动身体,拼命地挣扎,想要摆脱这种令人恐怖的缠绕。
然后,很突然地,一个声音就清清楚楚地传入他的耳朵:"这样也会睡着啊。"
那声音如金玉相击,悦耳清爽,含着隐隐的笑意。
于是,一切梦魇都松开了紧缠住他的粘稠的触手。祝冰衣出了身大汗,浑身像被水洗过一般。
他懵懂地睁开双眼,目光迷离地寻找声源。他看到那个伏在白玉栏杆上,正冲他微笑的人,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那人身穿一件玉色薄绫衫,领口绣几朵半开的白莲,头上戴顶白玉莲花小冠。长发如墨,和他的眼睛一个颜色。
那双眼睛是眼角微挑的桃花眼,此时里面全是笑意:"小衣儿,我回来了。"
听到这个亲昵的称呼,祝冰衣迷茫的神情转而清醒。他半坐起身体认真地告诉这个天仙化人的男人:"美人儿!你长得这么好看,本来我不想让你不高兴的。可是,你能不能别叫我小衣儿?好像有一个我很讨厌的人,也叫小衣儿。一听到有人喊这三个字,我就会恶心。"
他捂住胸口,脸色有点苍白。
那个艳丽无双的男人目光温柔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落寞。他轻声问:"为什么要说好像?你不记得那个让你讨厌的人吗?"
"对呀,我失忆了!你倒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现在我的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不记得。有时会有些记忆的碎片,不过根本拼不到一起。"
对于失忆,其实祝冰衣还是比较苦恼的。但是所有人都对他说没事,所以他根本没有机会诉苦。现在听男人问起,解释过一句,他的心里舒服多了。
他躺回船上,双手交叠在脑后。王府这几天来的陌生人真多,连这样的绝世美男子也会有,还真是天公眷宠啊。
"……碎片……拼不起……"那男人喃喃地重复,出了会儿神,痞痞地笑问他,"那我怎么称呼你?总不能叫'喂'吧。"
"叫我名字好了,还顺口。"祝冰衣不在意地回答。
这个男人,从前应该认识他。不过,应该不是自己重要的人,因为他对这个男人没有一点印象。
"那我可以到你船上去吗,冰衣?"那人侧头一笑,花灿柳絮飞。
祝冰衣看呆了一下,才摇头拒绝:"不行的!这艘船是根据我的体重订制的,容不下第二个人。"
那人略显失望,桃花眼流转又向他提议:"不如你上来。水榭里有才到的甜瓜,是北戎特产,你一定喜欢。"
"是吗?真太好了!"祝冰衣望着他也笑了起来,"北戎称臣后,他们的特产以后会更容易买到了。"
他站起身,一手搭住栏杆,另一只手向男人伸去。
那男人有一瞬间的怔忡,然后很快地握住那只手将他拉上去。男人身上有股淡淡的奇香,指尖清凉无汗,细长有力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久久不肯放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则不错眼珠地盯住他的脸,目光灼灼,似要将他看穿。
祝冰衣向后缩手,却没有抽动,心里不由有点发毛。
他觉着这个男人的香气,说话的腔调,痞痞的桃花眼及看人的方式,无一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让他无端地有种被野兽盯上的猎物般的感觉,浑身不自在。
他捂嘴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地问:"你身上是什么香?很特别。"
"龙涎香。本来要浓得多,后来有一个人曾对我说,香味过浓对身子不好,所以现在我只在坐卧处点一两支。"
男人恩赐地放开他,语调轻柔地说,目光仍停留在他脸上,灼灼而专注。
祝冰衣干笑,脸转向水榭。
这人这样告诉他,是想暗示什么呢?拜托,他失忆喛!明白地说都不一定会想起什么,何况还是这种含糊的暗示。这个男人怎么聪明面孔笨脑壳!
四面敞亮的水榭,面积很大,现在却拥挤不堪,里面塞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各种体味混杂,汗气浓郁,几乎令祝冰衣屏息。
这些人刚才都一言不发地观看两人交谈,眼睛都舍不得眨动一下,表情各异,给他的感觉实在是怪诞。
祝冰衣心里打鼓,抬手故作轻松地和他们打招呼:"嘿!大家好!我叫祝冰衣,可能你们从前都认识我,我也认识你们。不过,现在我正在失忆中,所以不好意思,不能和你们述旧了。"
众人表情都有些僵硬,然后有人失笑。慢慢地笑的人逐渐增多,最后水榭内充满了笑声。
见大家如此友好,祝冰衣也不便太冷淡,只有跟着讪笑。然而,他完全不认为一个失忆的病患值得大家笑成这样。
"祝公子虽然失了忆,可性子仍如过去一般,还是那么风趣。"彼此介绍完毕后,那个叫陈沂的高个儿首先和他搭讪。
"不错,几月不见,祝公子似乎更加开朗,气色也很好。"顾先生斯斯文文地点评,微微含笑点头。
"祝公子,这次北征能大获全胜,你讲的战例作用不小啊!你也是功不可没,佩服,佩服!"柳老先生捋须感慨。
"正是!最后一役,令北戎闻风丧胆的十万坑陷连环计,是我天朝降服北戎的关键一役。听说还是从祝公子这儿得到的启发……"李响将军说,白玉般的脸上显露出兴奋。
"呃?不好意思,你们聊,我去趟茅厕。"
祝冰衣打断他涛涛不绝的叙述,慢慢走出水榭。
转过弯,避开众人视线,他开始拨脚狂奔。奔到半路,实在忍无可忍,他一头扎到棵柳树下,开始大吐特吐。
十万人被活埋!活生生地被夺去呼吸!这是怎样残忍的屠杀?!那人却讲得那么得意,仿佛那些不是人命,而只是一些没有思想的人偶。旁听者也是一付怡然的表情,并不觉着有什么不对。
最糟的是,这个计策据说还和他有关!是他提供了事例。这不可是真的,他绝对不会举这种事例!一定是他们见他失忆在陷害他。
一杯清茶递到他面前,祝冰衣伸手接过,低声说:"谢谢你,香奴。"
香奴忧郁地望着他,似有满腹心事。
用茶潄过口,恶心的感觉才稍止,祝冰衣将茶杯递还给香奴,将目光转向左前方。
蕊王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的柳荫下,正在向他凝视。那张艳丽无双的脸,没有了痞痞的笑,唯余淡淡的彷徨。
祝冰衣心里感到奇怪,急忙整衣迎上前,礼数周到地施礼说:"王爷请勿见怪。我肠胃不好,刚才生冷瓜果可能有点吃多,所以才呕逆。现在已经没事了。连累王爷担心了。"
蕊王目光幽暗地注视他,轻轻沉吟说:"你以前都叫我名字的,现在,不可以了吗?"他的声音沙哑,似有无限的惆怅。
想起刚才那一浪高过一浪的"王爷"呼声,祝冰衣含笑低头更加谦恭:"冰衣是王爷的客人,虽说是'客随主便',但直呼王爷名讳就太失礼了。如果从前我有唐突的地方,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蕊王站在柳树下,凝视他的脸,不动不说话。柔韧的柳丝卷着他的衣带袍角,似也在仰慕这个天仙化人般的凤子龙孙。
祝冰衣含笑看着那柳丝与衣带缱绻,也没有讲话,心里却越来越紧张。
这个王爷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写着"危险"两个字,虽然人长得不错,但给他的感觉就是越来越强烈的压迫感。天晓得!他怎么会在这个王爷家里一待半年,还没得心脏病!
似乎经过了漫长的沉寂,在祝冰衣的笑脸僵掉前,蕊王终于转开目光,向水榭走去,一边笑如春风拂面:"他们都是你的老朋友,今日重逢,你该和他们多聊聊。晚上的接风宴,你也来吧!"
"好。"祝冰衣松口长气,礼貌地答应。
44.蕊王的男朋友们(中)
蕊王的两个伴读,花雨花雪,因为战功卓著,被破格提拨为游击将军,下月外放。
两个去年的武举李响和步留云,则升任仆射将军。刘文用原先是四品殿上将军,现在荣升为正二品。
祝冰衣从前的侍童香云,居然当上了校尉,在周将军帐前效命。
大元帅蕊王此次北征居功至伟,皇上敕封他任大司空,另赐金珠宝贝名马良田无数。王府众门客也多有建树,在六部三司均有职位荣任。
现在朝堂之上,蕊王威望与日俱增,那四王已成强弩之末,无法继续与其比肩。
坐在酒席上,听着这些乱飞的消息,祝冰衣总觉得不太真实,这些人这些事似乎都离他很遥远。
众人似都知道他不会饮酒,也不硬劝他,只顾觥筹交错以互敬对干,喧闹嘈杂之声震耳欲聋。
他吃了几筷菜,随过几杯茶,渐觉无趣,就打算逃席。
他的席位恰临门口,很方便进出。刚一动念,就觉有人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子。回头见是个小兵,那小兵用手示意他出去。
当晚出席宴会的宾客多着戎装,各人又带了些亲兵,所以看到这个小兵,祝冰衣并不感到惊讶。
俩人走出宴饮厅,那小兵在人少处悄声告诉他:"王爷请公子去书房等候。"说完,他转身离开,一眨眼消失在人群中。
用被酒气熏得发热的脑子认真回想,祝冰衣竟然记不得那个长得实在没有什么特点的小兵的模样。他无奈摇头,趴在门边向上偷瞄。
蕊王笑容满面,正和刘将军谈笑,根本没有退席的意思。
祝冰衣叹口气,认命地往书房走,一边心里暗自腹诽:这些身份高贵的王子皇孙们都是这样!总是发一些莫名其妙的命令。你好好喝你的酒不就结了,干嘛又心血来潮地想起来折腾他?
垂花门外等候的香奴迎上前问:"公子这就回去吗?酒宴还没散呢!"言下似不太乐意见他早退。
"不是,王爷让我去书房等他。"祝冰衣闷闷地回答。
香奴眼睛一亮,连忙精神气十足地带他来到蕊王书房。
他熟门熟路地摸黑点亮书案上的纱灯,回身向外走说:"公子坐榻上等吧,我回去给你拿……应用之物。公子不要乱跑。"
他不放心地回头嘱咐祝冰衣一句。
"什么应用之物?"祝冰衣听他讲得含糊,忍不住问了一句。
香奴目光闪烁,嘴里吱唔一句,然后也不管他听清了没,掩门就跑了。
祝冰衣被他的举动闹得一头雾水,轻蹙眉盯了阵儿房门,才端端正正地坐到榻上,准备长等。
哪知等了半天,门外始终悄无声息,不仅是蕊王,连香奴也不见回转。
他恨恨地起身,踱到矮屏风后去找书看。
蕊王书房十分阔大,有十几架升到屋顶的巨大樟木书架,架上天文地理政治经济人文物理兵书战策书法杂记历史诗词等各个领域的书堆得满满当当。不少书上都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圈点,由此可推断出读这些书的人十分用功,并不是为了装点门面。
转到后面,在幽暗的光线中竟被到一本好书。书名是《百草集》,里面配有大量精美的花草图案,是本讲种植的农书。
祝冰衣只略翻翻就大感兴趣,合上书准备拿到灯下细看消磨时间。
刚要举步,门一响,有人进来,接着门又被大力关上。然后伴着浓烈的酒气,有奇怪的声音开始出现。
祝冰衣一怔之下,已经错过了出声询问的最佳时机。他踌躇一下索性没有再说话,悄悄透过书架缝隙向门口望去。
门口那两个人,方才在酒席上都见过,一个是蕊王,另一个是李响将军。不过,他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就未免太令祝小凉匪夷所思了,而且也实在上不得台面,还会教坏小孩子。
祝冰衣以手托腮,饶有兴味地盯着那两个亲热的男人,不时在心里嘀咕。
稀奇呀稀奇,原来古代也有男男A片可看,还是真人现场秀!倒真够火爆的!那个李将军,白天一付英雄气概,现在竟是这么地儿女情长。他跪在地上,只是动嘴,就已经面色潮红得像块红布,还发出很陶醉的轻哼。真的假的啊?爽的好象是另一个吧。
蕊王的一只手放在李响头上,不时轻拍似是嘉许,偶尔轻轻抽气,神情和白天没有多大区别。也是,他是王爷喛,怎么地自控能力也要比个小将军强吧!可是,他那张漂亮的侧脸,怎么笑得好象有点坏?白天这种表情很合身份,现在用到这里似乎也很相配。唉,美人就是美人,什么表情用在哪里都漂亮得不像话!
他一边偷窥,一边暗自点评。
那两人一立一跪有两柱香的功夫,蕊王才释放在李响口中。
李响站起身,脸上通红,嘴角还有些白液。他伸手把那点残液抹进嘴里,全数咽下,声音哑哑地说:"王爷的味道响响最爱尝了。"
祝冰衣用手捂住嘴,差点笑出声。响……响?太肉麻了吧。这还是那个玉面小霸王吗?怎么看怎么像是个怀春的少妇。
"呵呵,是吗?那就再给你些,不过你要用……"蕊王邪邪地笑,背对屏风坐在榻上。
李响脸现惊喜,几把扯脱身上衣物,露出雪白健美的身体。他胸前有一道狰狞的新疤,映着白肤,分外醒目。
他赤条条地走到蕊王面前,眼神崇敬而谦卑。
蕊王抬手抚摸那道伤疤,轻声问:"还痛吗?"
"不!早不痛了。在王爷要响响那晚,就再也不痛了。"李响按住那只手,脸上焕发着灿烂的光芒睇向蕊王。
"都是为了我,你才受的伤。辛苦你了。"
"为了王爷,响响死而无憾!"
李响深情低语,执起蕊王的手捧到唇边亲吻,爱意绵绵。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蕊王片刻,从中透出痴迷与狂热,
祝冰衣觉得灯下的那个俊美少年,握住蕊王手亲吻的画面,实在是唯美,也让他有丝感动。
这个少年,不管外表多么坚强,内心却如此柔软地爱着一个人,爱得那么义无反顾,随生随死。但是,他的爱情太过惊世骇俗,有多少人会愿意真心地祝福他呢?为世所难容的爱情,又能坚持多久?
他不禁为李响担忧起来。
在他沉思的当儿,李响已经坐到了蕊王身上开始起伏。肉体的撞击声,低低的呻吟和喘息尖叫弥漫在书房,令本已炙热的天气更加火热。
祝冰衣捏着要喷血的鼻子,坐在书上,毫不心虚地偷看,两眼放光。
他现在有点懊悔没有提前带上那只嵌满珠宝的小沙漏。因为李响将军体力不是一般的好!先是坐姿后又改骑乘式,两种体位他都做了很久!
如果带上沙漏,可以给他计个时。他很无聊地想。
李响将军体力好,那个据说不会武功的蕊王也超好。两人做得祝冰衣差点因失鼻血过多而暴亡。
牛人呐!他鼻血长流地暗暗佩服:只自己努力就行了,小李子技术一流。不过蕊王主动性差了点,怎么地也得帮帮小李子吧,怎么只知道卧享其成?!人家才是受好不好?从头至尾,蕊王居然连上装都没有脱,太不像话了!让他看得都不过瘾。
佩服之余,他对蕊王的表现极度不满。
那两人云收雨散,李响给蕊王擦净身体,帮他着好衣裳,才匆匆穿衣惯甲。
这时蕊王说了一句话,几乎把祝冰衣给吓个半死。
"书房的灯怎么亮着?难道有人知道我们会来,专门给咱们照亮的吗?"
李响抱住蕊王一条胳膊,头靠上去,脸红说:"是我让亲兵点的,我喜欢看着王爷做。"
"小鬼头!早就不怀好意啊。"蕊王和他调笑,举步出门。
李响状似无意地瞟了一眼祝冰衣藏身之处,扇灭油灯,紧随而去。
事情变得有趣了!祝冰衣擦擦鼻血,眯起眼睛想。
刚才李响最后那一眼,他看得很清楚,那里面有嘲弄、有得意,更多的则是挑衅。挑衅?真有够奇怪,李响为什么会在演完活春宫后,抛给他这么个眼神?既早知人有人偷窥,为什么不揭发,反而全当没这事?说不通啊,难道他有A片表演癖?!
他摇头,起身抱书走到门口,先探头出去查看没有人,才施施然地走出书房。
走了没几步,他就见香奴慌慌张张地跑着来了,忙着问:"公子怎么出来了?难道晚了么?我刚才走到院门口,被一个兵士拦住,说是王爷在这儿,不让人过去。"
祝冰衣好笑,一边走一边说:"你是晚了,没看到好戏!"
香奴不明所以,想问他什么,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下。他一声不响地随祝冰衣回到小筑。
"你刚才到底拿什么去了?"祝冰衣想起前事,追问他。
香奴的脸红了一下,不敢再隐瞒,慢慢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里面是清香的脂膏。
"这是……?"祝冰衣伸指沾了一点,送到眼前细看,好像是他妆匣中那瓶一直没用过的冻疮膏。这大夏天的,香奴哪根筋不对了,拿这个干什么?他困惑地瞅香奴。
"公子和王爷在一起时……用过。"香奴低下头,脸红成西边的火烧云。
祝冰衣疑惑地看着他大不一般的表情,再联想到刚才书房的古怪,脑中电光一闪,不由失声问:"你,你说什么?这是我……用的?"
他声音发颤,恐惧已极。
香奴细细地回答:"只用过一次。"
祝冰衣眼直面瘫,被他的话惊得恨不能让雷劈死!
有些事一次就足够了。他的贞操!他的……他的……他不活了!难道他也曾经像那个李将军那样,那样地……和蕊王□?天哪!
这个宛如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将他完全吓傻了。
这下就不难理解小李子方才种种姿态的用意了,敢情全是做给他看的。大概他是知道了自己和蕊王的……呃?奸情,所以才假托王爷之名来示威来的!目的自然是争宠,好让他死心。
可惜呀,虽然他演技不错,但看的对象却是个早已忘记一切的自己!他现在已经没有了过去那颗心,又怎么会有心死之说?真是白冲瞎子抛媚眼了。
但这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在于他自己为什么要去喜欢那个一看就是风流成性的王爷?还让他用……?呃?说不定还是自己主动奉献的呢。
想想自己可能做出的投怀送抱的丑态,他越想越呕,又吐了个天昏地暗。
恹恹地躺在榻上,他开始考虑离开的事。
王府现在势必不能再住下去了,虽然他以前可能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和蕊王有所牵扯,但他现在对蕊王完全没有感觉。既知真相,就应该尽早离开才是,以免惹上麻烦。
可是看眼下这个形势,想走恐怕不会那么容易,他还没有忘记蕊王那时时落在他身上的探询目光呢,得想个什么好办法尽快脱身才好……
他翻个身,一只手无意识地摸着那半张空榻,再次困惑。
真是奇怪,他怎么又留出这块地方?方才他明明是躺在中央的嘛。这半张榻,是留给谁的呢,蕊王吗?
他胡乱地猜,却不由打个哆嗦。滚到榻中间仰面躺好,双手交叉置于胸前。他安静地躺着,心里却总觉得好象哪里不对头,怪怪地不踏实。
他叹口气,开始自我催眠:"你失忆了,这是事实,所以你已经不是你。爱你的,你爱的,都不再是从前的彼此。就这样和过去告别,开始你新的人生也不错。不要再试图想起过去,一切向前看!加油!"
催眠完毕,却并没有什么效果,他的大脑里来来回回地仍是那两个人。
李响和蕊王间的感情可谓是战火中结出的爱情之果,甜美芬芳,李响为什么仍会担心,还要来示威?
还有……蕊王,对他似乎没有多少情意,否则又怎会因为他的失忆,就也装成失忆绝口不提旧情呢?何况,他和李响早在战争中就有了关系,也就是说,那时蕊王心里就已经没有他了……
呃?曾经有过么?他狐疑。
蕊王的表现也许是帮了他,至少在他决定离开王府时,心里少了份牵挂和羁绊。从此两人桥归桥,路归路,两两无情无干,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要蕊王肯放手……、
胡思乱想了一阵,他觉得困倦,打个哈欠渐渐睡去。
44.蕊王的男朋友们(下)
第二天,祝冰衣心绪仍是不佳,在大屋整理了一上午笔记。中午用过饭,带上水囊到船上打盹。一觉竟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后躺在船中又出了会神,他才弃舟登岸走回小筑。
小院的阴凉地里,除了香奴,还站着一个美少年。
他身穿湖色薄衫,下摆绣着白莲花,斜襟一溜珍珠纽扣,衬得他身姿纤纤,美纶美焕。面貌只有十六七岁,皮肤白得竟像是上等的细瓷,皎洁柔滑,吹弹得破。秀眉如柳,灵动乌黑的眼睛湿漉漉地闪动着细碎的光芒。
他正在微笑,那笑容甜蜜而纯真,让看见的人为之心动。论相貌少年竟可与蕊王比肩,都是惊为天人的美丽,只不过那个是邪美,这个却是清纯的甜美。
美少年见进来个人,只管打量他没有说话,就很大方地抻开手臂让他看个饱:"这是蕊王特意让人给我做的衣裳,听说是千织纺的新样式,很好看吧?"
祝冰衣再看看点头。漂亮!真的是千织纺的手工没错。不过都是去年的款式,他有几件同款的都压箱底了。但美少年就是美少年,旧款也让他穿成了新潮。可是,他是谁呢?听口音,他不像是天朝本土人。
"对了!我忘了作自我介绍。我是北戎三王子,名叫速哥矢羽。"
王子轻快地说,全无战败国的耻辱感,一派天真烂漫。
"三王子,失礼了!在下祝冰衣,是王爷的客人。"祝冰衣礼貌地回应。
"我刚听说了,你的侍童很好。"矢羽王子亲切地看看香奴。
香奴低头躬身,表示感谢他的赞美,神情不卑不亢。了解他的祝冰衣却知道他心中极为不快,不由同情地暗叹口气。情敌哎!还这么出色,香奴看来更没指望了。
"三王子的天朝话很流利,学了很长时间吧?"虽然同情香奴,但祝冰衣仍是和颜悦色地和王子搭讪。
对于这个北戎王子,他也有点同情。贵为王子,却不得不作为抵押的人质留在充满仇视的敌国,他的压力一定也不小。年纪又这么轻,孤苦伶仃地背井离乡,会感到孤寂吧?
他怜惜地看着矢羽王子的笑脸。
"不算很长,从前我跟天朝的商人学了一点,后来……后来又和王爷学。王爷很会教人说话,我的天朝话还是这几个月才有了大进步。他们都说,不认真听已经和天朝人讲的没什么大差别了。"
速哥矢羽骄傲地扬起脸,一派王子气质。
"羽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有人低低笑着走进院子,正是刚回府的蕊王。他穿着紫色朝服,头戴紫金冠,仙姿天纵,雍容华贵,缓步走向矢羽王子。
"王爷!"矢羽王子眼睛大放异彩,欢快地迎上去,笑比春花,仿佛见到了心中的神祇。
可能顾虑到有外人在场,他在蕊王面前停下脚步,只拉住他的一只手抱怨:"我一个人在府里闷得很,随便走走,不知怎么就迷路了,幸好碰到个侍童。"
"谁让你挑剔?那么多侍童也不够你挑的,这下吃苦头了吧?"蕊王亲昵地搂过他,在他鼻尖上用指点点,桃花眼笑成两道缝,毫不在意有人正看着他们。
矢羽王子快乐地靠在他肩膀上,嘟嘴抱怨:"谁让他们都笨手笨脚地不中用!见了我只会发呆犯愣,我才不要呢。不过,"他抬起大眼有些庆幸又有些担心地望着蕊王,"现在我遇上个合心意的,我能要他吗?"
"是谁?谁能让我们的小王子看得上?这可是件好事。"蕊王又搂了搂他的肩,挑起一边眉毛略有惊奇地问,眉眼弯弯,似很高兴。
"就是他。"矢羽开心地一指香奴。
香奴垂手立于祝冰衣身后,身体微躬,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是他啊,我的羽儿眼光真好!他倒是个伶俐的,服侍也还尽心。只是不知,祝公子能否割爱?"蕊王漫不经心地问,手摸上矢羽王子的脸。
小王子脸上红了红,转眼看祝冰衣,乌黑的大眼有些期盼。
"王爷客气了,让冰衣惶恐。香奴是王府的人,调度差遣自然听从王爷意思。冰衣怎会有割不割爱的想法?"祝冰衣答的恭敬,实则心中大不敬,正在碎碎腹诽。
什么嘛!第一次见面就要别人侍童,这个小王子也太自以为是了。亏他刚才还同情他来着!不过,人家再怎么说也是王子喛,落草的凤凰再狼狈,那屁股上不也比鸡要多长两根毛吗?他真是秀逗了。这对夫夫还一搭一档,唱念俱佳,他敢说不让吗?只怕他回答得慢了,蕊王都会心中不悦吧?
"既如此,香奴现在就陪王子回去。管家!再挑两个好的给祝公子。"
蕊王淡然吩咐,揽着矢羽王子向外走,一边温声问他:"药吃了么?"
"吃过了,真是苦到舌头都木了。"
矢羽王子皱眉,向他撒娇。
祝冰衣默然看他们离去,本已到嘴边的请辞的话又被他咽了回去。
人家夫夫正在郎情郎意,这个时候贸然去打断,蕊王一气之下他更走不了了,还是等明天正式去辞行的好。
香奴匆匆打个小包,失魂落魄地来到他面前。一向麻利的人,短短的距离竟绊了两回。
他给祝冰衣深施一礼:"公子多保重,香奴不能再陪着您了。"他眼皮发红,声音哽咽,似怀着深深的哀伤。
祝冰衣叹气,扶他起来,不舍地说:"你去吧。如果有困难不便告诉别人,千万记着有我呢。"
"多谢公子,香奴去了。"香奴伸袖擦擦眼睛,脚步仓促地去追那两人。
祝冰衣低头见那青砖地上香奴弄出的两团洇湿,心中万分同情。
香奴何其不幸,竟要去服侍自己的情敌,还是对方向他的意中人讨的!他肯定早已伤心断肠了吧。
自从听说蕊王要回府,这个少年就由往日的忧郁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最近更成了泪包。可怜,可叹!
转而又想起李响,他不由更是嗟叹。
都是可怜人哪,可怜的原因都只为爱上了那个多情的蕊王!所以,他必须马上离开,再不能耽搁了。
晚饭时管家领来两个新侍童,都有十八九岁,在侍童当中年纪算是大的。虽然他们不如香奴灵秀乖觉,倒也温顺听话,没有令人难相处的毛病。何况祝冰衣已经存了走的心,就更不挑剔,和他们略说了几句,大家吃饭。
两个侍童一个叫香烟,另一个叫香灰。
乍听这两个名字,祝冰衣差点笑喷。香烟?他还叫万宝路呢!
幸亏当时两个侍童都垂首而立,没有看见他脸上的文章。
睡前两人给他抬来浴桶,水有点烫。祝冰衣披件宽袍,和他们闲谈等水自然冷却到适宜的温度,没有和他们提,以免为点冷水让两人又奔波劳累。
大热天的,没必要再瞎折腾。他自觉地想。
"你们从前跟着谁?"
"青流公子。"
"哦?好像听说过,他住在南院吧?你们到我这儿,他那儿怎么办?"
香烟香灰对视一眼,脸上都浮起轻愁:"青流公子在北征时,中箭身亡,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们了。"
"身亡?怎么……他不是王爷的……,嗯,身边人吗?怎么会上战场去打仗呢?"祝冰衣感到奇怪,追问了一句。
这些日子,经过香奴每天不停地碎碎念,他对王府各人已经有了基本印象,知道这个青流是蕊王的娈童。这么一位重要人物,蕊王怎么轻易令其陷于危险之中呢?更没道理在门人都安然无恙的情况下,他竟然随随便便殒命啊。
"听说是和晋王巡逻时,遇到北兵夜袭,他为保护晋王才亡故的。晋王也眇了一目。"香灰回答,有些伤感地垂下眼睛。
"我们没被允许跟青流公子去北征,所以这些事还是我们昨天打听到的。"香烟抑郁地说,香灰也轻轻点头。
祝冰衣更觉不解,蕊王的娈童怎会被安排去和晋王巡逻,又怎么会为保护晋王而牺牲?不是传错了消息,就是其中另有隐情。
不过,这两个侍童肯定不会了解内情,他自己又不认得青流公子,没必要再追究。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的好奇心可以就此打住了。
水温适宜,他让两人下去,自己解了衣服泡在桶里,仔细地搓泥。
天天都洗澡,皮肤光洁无垢,搓了半天也没搓下什么污垢,倒把皮肤给搓红了。
他舒舒服服地仰头靠在桶壁上,长出一口气。
夏天洗热水澡真叫一个爽!体内的毒素都从张开的毛孔排泄出去了,身体健康,心情也好。
最近尤其让他高兴的是,他的个子忽然开始拨高,现在已经超过一米七,再不复小精灵模样。这多少抵消了部分失忆带来的迷茫,特别是昨天那个他和蕊王的惊爆噩耗,也在方才量过身高后变得没那么不可忍受。
清清爽爽地登榻,端端正正地平躺到正中间,平静安稳地闭上眼睛,浅浅呼吸等待入眠。
习惯真是个好东西啊!自从他下定决心只睡床榻正中央后,现在越来越少因睡姿不雅而撞到墙。心里那份小小的因半张空榻而引起的空虚,也随之渐渐变淡了。假以时日,尤其是不再睡这张华丽精致的木榻后,残余的那部分空虚一定会彻底地消失不见吧?
他轻轻地吁气,枕着更漏慢慢进入梦乡。
45.明天的你是否依然爱我(上)
蕊王回府已有十余天,祝冰衣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向他告辞。原因无他,在蕊王的日程安排中,没有留给他哪怕一杯茶的时间。
这次北征,令蕊王成为花都炙手可热的人物,每天宴请应酬竟没有断过。设宴的人中有一些是原四王旧部,他们眼见旧主势衰,机灵地纷纷倒向蕊王,希望能搭上这位新上任的大司空,以保日后太平。
对于这些人的邀约,蕊王偶尔会应邀,但绝大多数都推掉了。他参加的多时原中立派大臣及新结交的各位将军谋士举办的私宴。他每天早出晚归,忙得午饭都在外面用。偶尔回来的早些,也是和矢羽王子留在寝殿,谢绝见客。
所以,祝冰衣虽和他共处一府,却是自那天矢羽王子讨了香奴去后,再没和他朝过面,告辞之说自是无从提起。
祝冰衣天天在王府闲逛,心情很烦躁,但也无可奈何,唯有等待。
蕊王见不到,矢羽王子他倒是又见过几次。王子对他很有好感,每次见面都会和他聊很久。
祝冰衣很小人的猜测,王子大概在练习口语,他不幸成为了练习对象。想归想,他并不讨厌王子,甚至还挺喜欢他的。
矢羽王子纯真可爱,美如画中人,又乖巧聪明,实在是个很好的少年,让他不忍心拒绝王子明显的示好。
本来他可以请王子帮他向蕊王代为传话以求一见的,但是考虑到自己不黑不白的身份,担心王子知道他和蕊王的破事多心,所以只是稍微冒了个念头就打消了。
王府门人每天在王府里的日子依旧过得颇悠然,时有小聚,常叫他去参加。不过,他只去过一次,就被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诗赋给吓回来了,并且打死他也不敢再去凑那个热闹。
偶尔也有人请他出府赴宴,多半据说是他从前的好友、已搬出王府身任要职的前蕊王门人。他见不到蕊王,在府里憋得火大,见有人邀约,就想去散散心。谁知也没去几回就又罢了。
其中的原因很简单。这些故人一见他面,就张口闭口地说"那时……"、"你记不记得……",誓要他回忆起他根本没有印象的从前。他一是听多了心烦,二是见到对方的深情厚意心中惶愧,所以唯有躲之不及。
他不去赴会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那个自称他表哥的步留云将军,居然向他示爱!让他的郁闷达到了顶点。
新建的仆射将军府,据说是花都最香的府第。府内遍种各色名花香草花树,一年四季都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百姓不称将军府的正名,只约定俗成地叫"香谷"。
"香谷"据说是步将军还没有当上武状元前购置的,里面所有旧房全部推倒重建,布局样式都由状元郎一手设计。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最近才竣工落成,是花都最好客的府第之一。所有建筑物都宽敞明亮,有许多高屋层楼,便于远眺赏景。
祝冰衣坐在细席上,透过竹帘环顾传说中的"香谷",郁闷的心情有所缓解。他看了一会儿,端正身体继续关注席间正翩翩起舞的歌伎们。
他现在所处的宴会厅建在十几级台阶的高台上,没有墙,只是在粗大的原木柱间悬着竹帘,四面皆可上下出入的。周围是各色芍药花,正是开放时节,阵阵花香熏得厅中宾客陶然欲醉。
天朝歌舞其实都差不多,慢腾腾地看得他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可是见这些女孩子们大热天地还做这种重体力劳动,香汗把脸上的妆都弄花了。祝冰衣仍是很有同情心地咬牙掐腿熬到了最后,还大力为女孩子们鼓掌,但其中多少包含了些摆脱这种沉闷酷刑的庆幸。
步留云坐在上席,一身黑色绣金纹的夏衫穿在健壮的身体上,显得更加孔武不凡,英姿勃勃。
他含笑对厅中宾客说:"夏日永昼,难以渡过。请诸位光临寒舍本想一聚消暑闲散,可这些歌舞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不如我们击鼓传花,轮流唱曲自娱,倒自在随意,不知诸位意见怎样?"
众客人都和祝冰衣一样,看歌舞看得止不住偷打瞌睡。听到这个建议,众人纷纷来了精神,连声附和赞同。步留云马上吩咐侍从准备。
侍从们搬来面军中常见的大鼓,立在厅角,挑个有臂力的侍卫蒙了眼睛司鼓,以示公正。又有个侍从到花园中摘来几枝芍药,各色都有,呈盘递到上首。步留云从中挑出一支白色的,冲侍从点头示意开始。
厅内顿时热闹起来,鼓声阵阵,白花乱飞。众人或唱得荒腔走板引来满堂哄笑,或是不肯唱自罚赖酒惹得余人不依的。也有唱得声情并茂,令座中人不由以筷击盏,轻声跟唱。宴会气氛很快达到了□,众宾客欢声频频,无不快活兴奋。
一轮鼓声停止,白芍药落在了步留云手中。他凤目闪动,目扫全场说:"转了这么久,也该到我这里了。某不才正有一曲想献给诸位,真是及时啊!"
说完,他从席上立起身子,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他唱的是流传于香江下游一带的情歌,词中多有缠绵之意,思慕之情。他面含微笑,拈花而立,看得众人都觉眼前一亮。平时他们只觉这位少年将军有些少年老成,威严有余,亲和不足,这时才觉他的笑容竟也这般灿烂,分明是潘安在世的美少年一个。
众人摇头晃脑,随节击拍,都听得如醉如痴,仿佛自己正是那个月下向心上人献歌的纯情少年。
祝冰衣却有点如坐针毡,心里边更是直打鼓。他这个将军表哥,非要在大白天唱不合时宜的月下情歌,他是管不着的。
但,拜托!他干嘛一边唱一边凝视自己,目光柔情款款?害得他不由自主地回了好几次头,以为背后站了个大美女呢。
他才不会自恋地由此就认为表哥是在向他暗示,这首歌是为他而唱。天朝同性恋如凤毛麟角一样珍稀,他怎么会那么巧又碰上一个?何况,他到现在都没有确定自己的性向,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对此有任何回应。
一曲唱罢,众人纷纷鼓掌叫好。有人站起身,恭维步留云:"听说将军夫人当年就是被将军的歌声打动了芳心,才互许终身的。那时还是件哄动芙蓉城的大事!今天亲耳听到将军清音,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有也知道这件事的客人,就添油加醋地当起义务宣传员,一时通席都传遍了"三日唱得美人归"的故事。"佳偶天成"、"郎才女貎"、"以曲结缘""千里姻缘一唱牵"等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听得步留云神情复杂,白芍药都被他捏碎了。
他脸色尴尬地坐回原位,重挑了支红芍药,摆手:"都是旧事,不必再提。击鼓!"
鼓声咚咚,众人精神集中到所传的花上,少有人再去想他的忽然变脸,只当他年少脸皮嫩。
传到祝冰衣,鼓音骤歇,众从纷纷请他一展歌喉。他只好硬头皮站起身,踌躇唱什么才合适,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无意间他瞥见步留云身体前倾,凤目紧紧锁定他,双手按在扶手上,那付神情竟是异常的熟悉。
一首老歌忽然跳进他的脑海,令他不由自主地启口:"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他眼望厅顶,恍恍惚惚地唱着,似已忘记了周遭的事物,只管沉浸在这首歌曲的意境中。这首老歌他似乎想唱很久了,所以才一张口就流了出来。
在自已忘记的过去,他好象曾经很渴望将它献给一个人,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那个人却从不知道他的这个心思,所以终究没有送出。
这和那瓶"那时光阴"的遭遇很相似,都是怀着满腔心意准备的礼物,到最后,却都没有送成。要送的人不知道这个礼物,要送的人被他给遗忘了。
世间悲哀的事情何止千万,这也算是其中小小的两件吧。
他的过去是什么样的人,他已经不再想知道。因为从对过去的有限的了解,他并不喜欢那个自己。失忆对他已成为了一件好事,现在他只是他自己,一个没有不堪的过去,却有大片未开垦未来的普通天朝老百姓而已。
祝冰衣唱完,回座喝茶润喉出神,全没注意到厅内已经是鸦雀无声,气氛怪异之极。
众宾客谁也没有料到世上还有如此胆大直白的情歌和歌者,虽然他们一个个都听得目眩神驰,脸红心跳,却没有人出声表态。众人只是相互观望,脸上表情变幻,谁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啪,啪,啪……"厅中响起孤零零的击掌声,众人吃了一吓,纷纷转头,发现鼓掌的竟是主人步留云。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祝冰衣,脸上是个朦胧的笑意:"好啊!祝公子真是性情中人,这首歌唱得实在是太好了!"
众宾客这才如梦方醒,开始有人顺着步留云的意思赞叹,厅内响起凌乱的掌声。
祝冰衣淡淡而笑,表示接受大家的心意。他现在已经完全冷静,颇为方才的失态感到懊恼。才刚嘲讽人家唱情歌不合时宜,自己紧跟着就又唱了首更了不得的,他岂不是自相矛盾,更加欠考虑?这样一首歌唱出,明天他肯定会荣登花都八卦榜榜首。
失策,失策啊!他不住地暗摇头。
众人一直玩到太阳落山,暑气尽消,才尽兴散席。祝冰衣随众向步留云辞行,却被挽留住,说是要述兄弟情谊,他只好留下。
送走其他宾客,步留云回转到宴会厅,对他说:"表弟,这里全是酒气,你一定不喜欢。请随我来!"他脸上神情郑重,态度很是诚恳。
祝冰衣心里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和他述情谊,但见对方说的客气,却也不好拒绝,只好跟在他身后,走进后院。
后院的绿意葱茏中,立着一所高大的木屋,门窗紧闭没有半个人影。祝冰衣正忖度,步留云忽然抓住他的腰带,带他一跃上屋,同坐在屋脊上。
45.明天的你是否依然爱我(中)
祝冰衣小心地瞄瞄地面,有点畏缩地再坐坐稳,然后不解地看向步留云。
步留云神情柔缓了些,四下张望一阵,似还满意地吁了口气。他扭头注视祝冰衣,问:"席上那首歌是什么名儿?"
"月亮代表我的心。"祝冰衣脸色发黑地回答,不太乐意他糗事重提。
步留云目光变得幽暗,轻喃:"月亮代表我的心?真是贴切……表弟可懂我的心?"
说完,他不待祝冰衣回答,迅速恢复郑重的表情,唤他:"表弟。"
"什么事?"被他方才的问话弄得有点愣怔的祝冰衣赶忙问。
"你记不记得……"步留云凤目怀着思索凝视他的脸,开始述说。
祝冰衣头大如斗地回视他,很想马上告辞。他现在最怕这类开场白,因为在这之后通常会有一大堆他没有印象的事情被人硬灌输给他,让他这个想与过去一刀两断的人实在是感到绝望。
但是面对这张彷徨的脸,迷茫忧伤的凤眼,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软了。这个表哥现在犹如一个迷途的孩子,不听他讲完实在太不厚道了,他还是稍微忍耐下吧。
"那时,我们常常一起坐在屋顶上,就像现在这样,喝酒、谈天、看星星。
"你喝一点酒都要醉,可是偏偏喜欢和我抢酒喝。
"你说,失恋最好的疗伤办法就是坐在高处喝个烂醉,然后再大睡一觉就什么痛苦都会忘记。
"这个方法很灵,每次和你喝完酒,还没有等到睡,我就高兴起来了。
"……可是,为什么……"
他带着磁性的声音慢慢低沉,目光中的忧伤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就像是个被最信任的伙伴欺骗了的孩子,全身充满了痛苦无助与愤怒,却根本不知道被欺骗的原因。
"为什么你离开后,这个办法就失灵了?我坐在屋顶,一夜又一夜;酒喝了一壶又一壶。可是根本不顶用!我的痛还是在那里,一直痛,一直痛……痛得我恨不能挖了这颗心!"
步留云手按住胸口,定定地望着祝冰衣,似在乞求他给自己一个不再痛的妙方,绝望的火焰在他凤目中熊熊燃烧。
祝冰衣安静地聆听,满含同情。痴恋的少年啊!是谁令你这般饱受折磨?他的心脏不由地也开始有些疼痛。
"……你说你会给我一份轰轰烈烈的爱情,像烟花一样美丽的爱情。我相信了你,也自以为得到了。……可是,实际上我什么也没得到!那份爱情什么也不是,我爱上的只是你曾许诺给我的那种爱情本身而已!不是月奴,不是!为什么我不能和我爱的人拥有这样的爱情?你答应过我的,你是个骗子!你没有给我!"
步留云声音越来越低哑,神情却越来越激动。最后竟失控地一把抓住祝冰衣的手腕,举在半空,几乎冲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吼叫起来。
祝冰衣的手腕被他捏得剧痛难当,他倒吸着凉气,勉强劝慰:"表哥,别激动!咱有话慢慢说。如果我真的骗了你,那也是从前的我。你忘了?我现在正在失忆,就算我想认错也无从认起呀!"
"你少拿失忆当借口!要不是知道你失忆,我早就,早就……"步留云再也说不下去,手下有所放松,却仍瞪着他。
早就怎样?杀了他?祝冰衣腹诽,心里无奈叹气,苦口婆心地再接再厉继续劝:"我不是在找借口,只是重申一下事实。另外,有时爱情像访人。你敲了门对方没有开,或是对方开了门而你却走了,都会让爱情错过。如果从前的我没能帮你达成心愿,那也绝对不是有意的,只可能是你想要的爱情还没来到而已,这是不能靠人力的。"
"访人?"
步留云听到他的论调,有些意外,怒气渐去,凝神沉思。
过了半晌,他的凤目慢慢变得专注,认真地望着他,握住他手腕的手上移改握他手掌,轻声问:"表弟,如果我去访你,你会为我开门吗?"
祝冰衣诚恳的笑容僵在脸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愣怔了,完全回答不出。
他没有想到步留云居然真的喜欢同性,对象还是他!可是这些人记忆怎么同样差劲?总是会忘记他已经失忆这个严重事实,动不动就给他出难题,这回更来个绝的。他招谁惹谁了?老天不带这么玩的!
但是望着面前这张认真的脸,抱怨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心绪复杂地沉吟,一时没有说话。
"会开吗?"步留云得不到答案,有些焦虑地凑近,凤目紧紧盯住他的眼睛。
他的朱唇中有酒气逸出,拂在祝冰衣脸上,让他莫名地感觉到一丝熟悉。似乎在某个时刻,他和某个人有过相同的对视,但那个人……
祝冰衣呆呆地想,下意识地向后仰,步留云马上又跟过去,俩人姿态暧昧地有片刻停滞。
"……表哥,请原谅,现在的我没法回答你这个很有难度的问题。"
祝冰衣小心地拉开俩人这种危险的距离,却也不敢退得太多,以免就此被他逼下屋去。屋顶谈心还真是危险的说,以后他再也不提倡干这个了。
"为什么?"步留云的酒气又有所逼近,凤目开始变得灼灼迫人。
"因为,我现在对你真的没什么记忆,不好回答你。现在不论我回答会或不会,都不是慎重的选择,都会让我觉得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自己。"
感觉到步留云的情绪又有些不对头,祝冰衣尽量放缓语气解释,不愿再刺激到他。
步留云的神色在听到他的解释后,变得有些怪异。他唇边含着一抹冷笑,手上用力,捏得祝冰衣差点尖叫出来。
"果然,是为了蕊王吧!"他耳语般低语,冷笑换成嘲笑,眼中却有一丝自伤。
"当然不是!虽然有人说我们曾经关系……嗯,比较不一般。但是我现在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怎么会是因为他?"
祝冰衣手腕几乎要断了,解释得飞快,恨不能长两条舌头撇清,好让这个面临失控的人冷静下来。同时他也有些讶异:怎么回事?这些人的消息都是打哪儿来的?他和蕊王那点破事儿什么时候变得尽人皆知了?!
步留云的笑容归于沉寂,他若有所思地端详他一阵,点头松手。却不坐回去,仍和他靠得极近,低声说:"不管你现在对他抱着什么想法,还是尽快离开他吧。"
"……"
他也想离开,可是找不到当面告辞的机会啊!他总不能连招呼都不打,一走了之吧?好歹也在王府住了半年多,这样一声不吭地走掉蕊王会不会发怒,会不会捉他回去都未可知。
祝冰衣无声地想,望着步留云,有些奇怪他们俩怎么想一块儿去了。
"蕊王一开始接近你就是有目的的。"步留去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同时凤眼不停地向四下扫视。
祝冰衣立刻意会有人在附近偷听,不禁大感惊讶。什么人会这么大胆,竟然敢在将军府偷听,还挑了将军本人……
"可是,人和人接近,都是有目的的。只不过有人一开始就是目标明确,另一些人到后来才明白;有人抱着恶意,有人怀着好意而已。他有目的,这很正常;他要是没有,反而才是反常。"祝冰衣也小声地回答他。
"哦?你是这么看的?这套说辞倒真像是你一贯的风格,永远在不寻常中看到寻常。"
步留云有些意外,又有些释然,接着说,"那我告诉你一件事,你来判断一下,他是好意还是恶意。"
"你曾经买了两支望远镜,你我两人各留一支。可是,你那支只用过一次后就离奇地不见了。这次北征,我发现蕊王也有一支望远镜,和我那支一模一样。这是巧合吗?那东西在全天朝找不出第三支来!他一定是早就知道你,所以才会取镜在前,巧遇在后。"步留云神情不屑,目光中闪动着压抑不住的怒气。
蕊王倒是个对异事物很敏感的人,祝冰衣不着边际地想。但他是上位者,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目的和想法,其实也无可厚非。只不过对象碰巧是他而已,并不存在什么对与错。
"还有吗?"他冷静地问。
"这还不够吗?你想听,我不妨再讲讲。"步留云生硬地说,似在责怪他不当回事。
他改用腹语:"你最后做的那批武器,在这次战争中并没有用完,可他却令人用多报数目、重复记帐的方式,在呈兵部的记录上记载已经全部消耗掉了。剩下的武器和那些工匠一起被他秘藏了起来。如果说,他让你制作武器的目的光明正大,又怎会如此作为?他肯定是意图不轨,和你一腔报国的心意根本不同!"
"你是怎么知道的?"祝冰衣疑惑。
蕊王私藏兵器,可以说已经有犯上作乱的心思了。兹事体大,蕊王必定会慎之又慎,严密封锁消息,怎么会让这个并非蕊王亲信的表哥知道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他自认做得机密,杀了所有押运的士兵,还伪装成是流寇所为。可是我既有心,自然会想办法查到。"步留云唇边含着一丝冷笑,全身黑衣散发着凛然。
祝冰衣看了他半天,思索一阵,才小声说:"这事非同小可,要是被他晓得了,恐怕会贻害无穷。这些皇子皇孙的事,是我们这些局外人掺合不起的,你千万不要再向第三个人提起。我也老实告诉你,即使你不劝,我也已经决定离开王府了,你不用为我这么担心。"
步留云眼中冷然退去,目光柔和地注视他,似是极为欢欣。
他轻轻握住祝冰衣的手,轻启朱唇,低声说:"我怎能不为你担心呢?你现在身处虎狼之地,让我每每想到就忧心忡忡。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我查这些只是要让你认清蕊王的真面目,又不想做别的,自然不会再和外人提。看你这样关心我,就算有再大的祸患,我亦无悔。表弟,你,你和我走吧!"
说完,步留云用力将他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45.明天的你是否依然爱我(下)
祝冰衣正被他的软语温存弄得十分不快,现在又猛然被抱住,一怔下不住挣扎。怎奈他哪是身怀绝技的步留云对手,没有挣脱,反而让他搂抱得更紧,腰都快被他的两条胳膊勒断了。
认命地放弃挣扎,祝冰衣眼望天空中一闪一闪开始出现的星子,闻着他身上阳刚的体香,不由有些迷茫。
今昔何昔啊?他怎么会觉得这个拥抱如此熟悉呢?他们曾经这样拥抱过吗?
他不禁喃喃地问:"我们能去哪里呢,表哥?步家,还是什么地方?我又将以什么样的身份和你在一起?"
感觉到他不再挣扎,虽然身体依旧僵硬,但已经足以令步留云狂喜了。他正贪婪地嗅他的发香,听到奇怪的疑问,不由顿了顿,认真思索后反问:"为什么要这么想?你想去哪里,我就和你去哪里。你是我的表弟,还需要什么其他的身份?"
"如果仅仅表弟,我为什么非要和你在一起,我不是还有自己的家和母亲吗?离开王府后,我更该回自己家,而不是去亲戚家吧?"
祝冰衣淡淡地说,浓密的睫毛下垂,看不到他眼中的情愫。
步留云略松开手臂,想和他对视,祝冰衣却不肯看他。步留云只好柔情脉脉地看着他头顶细滑的青丝,轻轻说:
"那就嫁给我,咱们一辈子在一起!表弟,那天你醉了靠在我肩膀上,我就想亲你。那时的我真傻,竟以为那种感情只是兄弟间的亲情。直到我成亲那天,不知怎的很不想入那个洞房,而只是想留在你身边,和你一同看我为你准备的烟花。好像和你看烟花,比我辛苦得来的洞房对我的吸引力更大。后来,我……那个时候,我不记得自己到底喊了几声,直至清醒才发觉我居然一直在喊着'表弟'两个字……那个时候,我才发觉满脑子里全是你。只想叫你的名字,抚摸你的身体,好好地疼爱你……那个时候,我才恍悟芙蓉城的那个春梦,里面的人分明就是你……同样甜甜的香气……同样的长长的滑滑的头发……同样的光洁结实的肌肤……"
他轻轻抚摸祝冰衣的如水长发,柔情缱绻不能自已。
祝冰衣似是被他表露的情意打动,慢慢地抬头和他对视。琥珀眼里蒙了层水膜,在渐渐沉默的夕阳里楚楚动人。
步留云的手指缓缓抚弄他柔软的嘴唇,呼吸紊乱。祝冰衣怔怔地望着他,没有躲避,但也没有说话。
"我们本来就应该在一起!是我太迟钝了。洞房那晚把我们都吓住了,所以第二天我才会说出令我今生追悔莫及的话。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对你的心意,这才离家参加了秋闱,只为能有理由进都和你在一起。
"谁知,我第一次去王府,蕊王就告诉我,你已经是他的人了,拒绝我再登他门。我自然不信,可是几次偷闯王府都见不到你。再后来,是个初雪的天,我竟然一路顺利地闯到了他的寝殿,却听到你们……那地方虽大,声音却还是能听到的。
"后来我猜,这一定又是蕊王有意为之,好让我死心。当时,我后悔得几乎撞墙。都是我的错!如果那天我亲了你,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你不会爱上蕊王,我不会娶月奴。
"好在总算老天待咱们不薄,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表弟,冰衣!咱们,在一起吧!"
他胸中柔情激荡,看着面前这两瓣被他抚摸得嫣红的嘴唇,再也按奈不住地俯下头,朱唇轻启去触碰它们。
祝冰衣扭开头,那吻就落在了他的鬓发上。
步留云深深地吻着那丝丝顺滑的青丝,身心俱醉。
正在神魂颠倒之际,他听见祝冰衣轻声问:"你爱的是我么?还是那种你所说的轰轰烈烈的爱情?"
步留云的吻停在他的发间,脸上的沉醉渐渐消退,目光变得清醒。他松开祝冰衣,和他对视。
祝冰衣微微笑了一笑,继续说:"你分得清吗?不要过一阵子又告诉我刚才你指责过我的那些话。我,当不起。"
步留云似要辩解,被阻住,祝冰衣低声而清晰地问:"如果我们在一起了,你妻子怎么办?休了她吗?还有你我的母亲,能对她们说出我们要成亲的话吗?"
"为什么要休月奴?她没有什么过错,在家侍奉母亲、打理家务也十分尽心。另外,这事她是知道的,并没有反对咱们在一起。"步留云再也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不解地问。
"你要我和她一起和你……?"祝冰衣觉得不可思议到了极点,不觉摇头,"不,这是不行的。一份爱分不到两个人头上,只有爱,或不爱。表哥,看来你的爱情之路还很漫长呢。"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就容不下月奴?你可是个男人!而且,我说过了我并不爱她。可她已经嫁给了我,是我的妻子,我又怎能始乱终弃?我有我的责任!"步留云失望地说,似是没有料到他的心胸会这样狭窄。
"这不是什么容得下,容不下的问题!而是……算了!咱们看来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现在话题已经完全偏离了主题,由跟不跟你走,演变成了逼你休妻,真是个奇怪的转换。"祝冰衣摇头,苦笑着站起来。
步留云也起身,面色阴沉地盯着他的眼睛追问:"真的不和我走?"
"不。"祝冰衣平静地回答。
"到底为什么?!"
片刻沉寂后,步留云百思不解地怒吼,声震四野。
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给他听,比如:无爱的性是可耻的,他不想也卷入其中;又比如:步祝两家不会同意两个男人的婚事;再比如:他无法忍受自己的爱人有个能为他传宗接代的妻子,等等。但是这些理由,在祝冰衣看来都是那么苍白和不可信。
他思索片刻,忽然抬头嫣然一笑,斩钉截铁地吐出四个:"只为不爱。"
"不爱,不爱,不……"
步留云的怒气在听到答案的一瞬间烟消云散,他不可置信地摇头,目光呆滞地凝在祝冰衣身上。
他忽然目眦尽裂地嘶吼一声,仿佛狼嚎,然后纵身而去,眨眼就消失在暮色四合的风景中。
在晚霞中拒绝求爱,听上去似乎有些文艺腔,有些浪漫。不过,祝冰衣此时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情怀。他茫然地望着步留云消失的方向,情绪低落,心乱如麻。
等他终于平静了一些,这才发现他又有麻烦了。无奈地房脊上踱了会步,他停下脚步大声冲院子喊:"有人吗?谁可以帮我下去?来人啊!"
喊了半天,后来总算有两个巡夜的侍卫听到他的喊声,匆匆跑到屋下用长梯将他解放下来。
两人表情异常惊讶:"这不是将军的表弟吗?你怎么会在房上?"
祝冰衣不好回答,含糊一句混过去,有些担心地问:"我表哥在哪儿?"
"将军一刻前回房喝酒,吩咐人不得打扰,现在仍在卧房!"侍卫齐声回答,声如洪钟。
"那好!就不用再打扰他了,我回去了。"他揉揉耳朵,走出将军府。
热风一阵阵吹过大街小巷,送来浓郁的花香。深深浅浅的月色中,街上的一切似乎都是朦胧的。
祝冰衣的脚步迟缓而沉重,目光茫然。
在这里,他是一个没有记忆的过客,家乡也遥远而模糊,他是否知道明天将要何去何从……
一辆单骑马车缓缓停在他身边,楼春深满身脂粉酒气地探头出来,好奇地叫:"你个万年秤砣怎么会出王府的?!"
"你才是蛤蟆呢!没见我刚刚赴宴回来吗?"祝冰衣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爬上车坐在窗口,用手捶捶走酸的双腿。
楼春深向马夫吩咐一句去蕊王府,靠回软垫,舒舒服服地问:"去哪里吃的酒席,怎么也没个人跟着?"
"本来有,可是主人留我说了几句话出来晚了,那两个可能以为我先走了。所以……哎!少个香奴,真是苦啊!"
祝冰衣唉声叹气了几句,闷闷不乐地问他有什么喝的。他走了半天,口干舌燥,渴得厉害。
"咦?你不是才从酒席上喝饱茶水下来的吗?怎么又要喝?难道你参加的不是宴会,而是沙漠生存能力训练营?我这里只有酒,你喝不喝?"楼春深大惊小怪地咋呼,酒气熏然地甩过来一瓶酒。
"算了,你自己留着吧。看你这样,又去喝花酒了吧?"祝冰衣捂鼻将瓶子塞回他怀里。
"那是,软玉温香美酒佳肴,人生的乐趣啊!"楼春深喋喋轻笑,咕咚一声灌下一口酒。
祝冰衣皱眉说:"你个大花痴!家里已经有七个美女还不知足,外面还乱来!没节操的色狼!"
"是,是,我花痴,我色狼。可是专情如你,又有什么好?还不是比我更惨?"楼春深含糊地嘲笑他,又喝一口。
祝冰衣现在基本拒绝和他谈论过去的事,惹急了他还会发火。现在听他说得狠,却意外地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
他沉默地趴在窗口,无目的地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似在想什么心事。
楼春深也没再吭气,只管一口一口灌酒,车内酒气愈发浓烈。
马车驶过一整条街,拐进蕊王府所在的王府大街,祝冰衣这才低声问楼春深:"你爱你那些夫人吗?"
"我没告诉过你吗?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会去爱谁了……我只爱,我自己。呃……"楼春深醉意朦胧地轻笑着打个酒嗝,继续喝酒。
"为什么?这种心理也太不正常了吧?只有获得没有付出的婚姻能长久吗?"祝冰衣惊异地回头,漆黑的车厢里却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
"双方都有爱就可以长久吗?我看,只怕更快就玩完!"楼春深在黑暗中冷笑,又落一口酒。
"你为什么不想再去爱人?"祝冰衣向他靠近,挨着他坐下,想了想问。
他感觉楼春深好像摇了摇头,然后疲惫地苦笑:"因为怕了,累了,不想再痛,不想让别人再来践踏我的爱,所以索性,再也不去爱,一个也不!只要享受别人的爱就好了,只要有人爱我就足够了。没有付出过真心,就永远不会受伤。"
楼春深含糊地低笑,扔掉空了的酒瓶,靠到祝冰衣肩上,笑个不停。
祝冰衣听他神经质的笑中流露出无限苍凉和孤寂,不由为之鼻酸,伸手拍拍他,轻声说:"没事的,没有爱情也没什么,至少我们还有亲情和友情。没了后两样也没什么,我们还有健康和自由。"
"可是,那么多重要的东西都没有了,我们还要健康和自由干什么?你告诉我,我们还能干什么?当超人吗?可是超人不是也有个女记者为他生儿育女吗?"
楼春深醉得意识开始混乱,絮絮叨叨地念了些有的没的后,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唱《明天的你是否依然爱我》。一遍遍颠三倒四,直至沉沉睡去。
马车停在蕊王府角门,祝冰衣却没有立即下车。他看着夜幕深沉下,门上那两盏写着"蕊"字的白灯笼,有些怔忡。
什么都失去后,我们又将何去何从?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痛苦不分将来与过去。它只是,痛,或不痛。
转天再见楼春深,他又变成那个乐观风趣的精明商人模样,而那夜痴狂绝望的男人似乎只存在于祝冰衣的想象中。
那么好吧,每个人都有面具,楼春深有,他也有,既然戴着舒服就戴着吧!人生本已够无奈,他何必非要弄个事事清楚明白。
46.陷害与自赎(上)
大太阳明晃晃地照在留香小筑院内,池水似乎要沸腾起来,院外的森森凤尾也仿佛被烤干了,到处都热得令人昏昏欲睡。
祝冰衣只看了几页笔记就直打瞌睡,没奈何,移到廊下竹摇椅里发呆乘凉。
香烟香灰刚刚从大瓜果房领了两只份例的青皮西瓜回来,他们嫌屋内闷,就把客室的四角桌搬到廊下的阴凉里,围桌切西瓜花练手艺,一边叽叽嘎嘎地说笑。
青绿的小瓜横切出锯齿的开口,让祝冰衣看了有种凛凛然。西瓜的吃法,他最喜欢的是一刀对切,然后用小勺子挖了来吃。
这样挖的瓜肉是圆弧形,没有那种令人不快的尖锐。到近皮处,还可以挖得很薄。半透明的淡红,像是闭上眼睛看太阳的感觉。红色的模糊的纹络,血液在其中流淌……
他转回头,仰躺进摇椅里,轻挥蒲扇,不时喝一口冰镇过的绿豆汤。
院门口出现两个人,一白衫一褐衣。穿白衫的是矢羽王子,着褐色侍童装的是香奴,他稍微落后,替王子打着伞。
绿油伞下,矢羽王子春花般美丽甜蜜、纯真可爱。香奴清秀的小脸也让人赏心悦目。两人缓步而来,漂亮得令祝冰衣眯起了眼睛赞叹一声。
他起身迎过去,有点担心地问:"大太阳的,王子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快到那边凉快着,可别中暑了。"
矢羽王子面色潮红,颊边见汗,向他道过谢,坐进那张摇椅里休息。祝冰衣坐到他对面的廊椅上,和他寒暄。
香奴收好伞靠墙放稳,从袖中抽出把折扇,给矢羽王子扇凉。在王子看不见的角度,他轻轻朝祝冰衣点了一下头,目光中有满满的欣喜。
香烟送上杯凉茶,矢羽王子看也不看,有些恹恹地晃着摇椅,似是受了什么委屈。
"热坏了吧?有新冰的绿豆汤,王子要不要来一碗?"祝冰衣见他不太爱讲话,不由担心他别是真热病了。
矢羽王子怏怏地点头,接过香奴扇子,自己扇着。
香奴和香烟一同取了绿豆汤,矢羽王子喝了一小口,将碗放在桌上。随后,他抬眼皮看了香奴一眼。
香奴沉静地施礼,退到香烟香灰那边,和他们一起吃西瓜。
祝冰衣见他比上次见面时,肤色更加白腻滑润,想是江南水土比北方的养人,王子也得益了。矢羽王子本来就白得令人称奇,现在更是让人说不出话,只觉他越白越美,越美就越令人心折。
矢羽王子摇动折扇,细风带起他的绫衫领口,露出颈上一个殷红的吻痕,他却浑然不觉。
祝冰衣眼睛微眯,装做没有发现,继续陪他闲聊。矢羽王子却始终打不起精神,比初见时的活泼伶俐劲儿可差远了。
"这些天,王子在王府住习惯了吗?"
"还行吧。就是这儿太热,我总是出汗,粘粘的讨厌死了!"矢羽王子抱怨,扯扯宽大的袖子,"你看!这袖子也太宽了吧?提了半天还只是个袖子,连肉皮子都看不见,还是我们那儿的衣服简便。"
"穿习惯就好,你们的衣服的确比天朝的要实用些。"祝冰衣客观地评价。
"那是当然了!可是王爷说入乡随俗,我要长待在这儿,就必须穿天朝衣、学天朝礼仪文化,才能和天朝人相处融洽。"矢羽王子继续抱怨,水当当的大眼睛委屈地看向他。
"王爷说的很有道理。融入另一个民族,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从衣着谈吐做起。"祝冰衣劝慰他,摇摇蒲扇。
"可是我有努力要融入天朝,他们却还是不愿理我!"矢羽王子委屈地控诉。
"他们?你是我天朝贵客,又是未来蕊王妃,谁敢这么大胆?"祝冰衣狐疑地问。
"什么贵客?那些下人好像觉得我是战败国王子,都看不起我。当面装得恭敬,背后却拆毁我。府里的门人对我倒还客气,可是他们都有事要忙,说不上几句就走了。在王府里,我连一个谈得来的朋友都没有!"
矢羽王子说的情况,与祝冰衣所了解的王府众人,实在是难以联系起来。他困惑地眨眼,停止摇扇。
"幸好,还有你肯听我诉苦,又愿意和我讲话。否则,我真要在这个地方闷死了。"矢羽王子苦恼地叹口长气。
对于他后面这几句话,祝冰衣还是比较能理解的。年纪轻轻一位养尊处优的王子,初来乍到,举目无亲,又处在那样一个尴尬的位置,想要活得逍遥还真是不容易。矢羽王子现在才开始发愁,不知是迟钝呢,还是被蕊王保护的太好?总之,这是他必经的一个过程,但愿他可以顺利渡过。毕竟像这样的一个美人日渐憔悴,是所有人都不愿见到的吧。
他客气地请矢羽王子有空常来这儿散心,不必担心会打扰他。
"祝公子,你太好了!有你这话,我再也不必担心会在王府无聊了!"
矢羽王子终于快乐起来,他露出一个甜蜜纯真的笑容:"我母妃常说我男生女相,太过娇弱,教导我要坚强,不要总想着去依靠他人。可是,我一见到祝公子,就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好像是面对我自己哥哥的感觉呢!"
"你哥哥?"祝冰衣有些不太适应只这么会儿功夫两人的距离就拉近到了亲戚的程度,将蒲扇拄住下巴反问。
"对呀,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三王子吗?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还有一大群族兄族姐,我算是族里年纪顶小的。"矢羽王子扳着雪白的手指讲给他听。
"那他们怎么会舍得让你上战场呢?"
"是我自己跑去的。带兵的是我大哥,他一见我就大发脾气要送我回去。我就耍赖,他也拿我没办法,最后只好随我了。"矢羽王子得意洋洋地笑,大眼睛里闪动着慧黠的光芒。
祝冰衣点头表示明白,这才知道原来这个白雪公主一样的白粉王子其实也是个捣蛋鬼:"你为什么要跑到战场上去?那里那么危险。"
矢羽王子白腻的脸稍微红了一下,他垂下睫毛,有点羞愧地小声说:"我听说天朝元帅是天朝第一美人,所以想和他比一比,谁更美。"
祝冰衣的嘴角抽搐,面瘫发作。
有这种王子吗?两国正在交兵,战场上将士们血流成河、枯骨盈坑,惨烈而悲壮。他作为王子却纯情地要和敌首比美丑!大脑短路?吃错药了?
"结果呢?"
"结果就是我不小心被他捉住了。"矢羽王子尴尬地吐吐舌头,模样可爱之极。
"然后……"
"然后他要拿我换他要紧的几个手下,我当然不干!就偷跑,没想到又被他抓回去了。他威胁我说,我要是再敢逃,他就要把我剥光了吊到旗杆上,让两国将士看个够!"矢羽王子委屈地撅嘴。
"所以……"这还真像是蕊王可能发出的恐吓,祝冰衣琢磨。
"我只好乖乖地不敢再逃了。"矢羽扁扁嘴,低下头。
"他只是在吓唬你,这你也信?再说,不就是不穿衣服吗,你个男人怕什么?"
祝冰衣深为他扼腕。这种程度的威胁就把个一国王子给唬住了,他还真是朵未经风雨的温室小花啊。
"当然不可以!我北戎男女,身子只给至亲至爱之人看!别人肮脏的目光怎么可以落到我身上?!"矢羽王子凛然地挺身抬头,一付不可侵犯的高贵气势,现在倒真像个王子模样了。
不过他很快又缩回摇椅,目露惊恐,小声地补充:"而且,当时为了捉我,他的手下死了好几个。他说那话时,身上溅满了血,才不是在吓人。"
"那你怎么又成蕊王妃了?你不是还有两个姐姐吗?"祝冰衣见他吓得可怜,忙换个他琢磨了很久也没有答案的问题。
"那是……我要求的。"矢羽王子眨了眨眼睛,惊恐退去,脸上显出羞涩和欢喜。
"你要求的?可是,你是男人啊!"祝冰衣又是出乎意料,不禁脱口问道。
"男人又怎么样?男人我也想嫁给他!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么美丽、智慧、性感、成熟、坚定、高贵、优雅……的人!我敬仰他,爱他!"
矢羽王子大声抢白,在摇椅中坐直身体,脸激动地泛起了红晕,两眼闪闪发亮,好像祝冰衣刚才的问话对他是一种莫大的污辱。
祝冰衣被他突如其来的爱情宣言所震动,半句反驳的话也讲不出,唯有低头认错的份儿。也对,爱就是爱了,是不是同性有关系吗?他暗暗想。
"父王本想让二皇姐来和亲,是我硬要自己来的。"矢羽王子见他认错态度良好,大度地原谅了他,继续一脸梦幻地讲述他的爱情故事,"父王说,我是草原上的猎鹰,离开草原,就等于失去了翅膀。他给我起名矢羽,没想到居然一语成谶。
"可是,我告诉他,就算失去翅膀我也愿意。因为只要能和我爱的人在一起,他就会给我一双全新的翅膀!用它们,我可以和他一起并肩飞翔。只要我们在一起,我的翅膀就永远不会失去!"
矢羽王子脸上是一种与他的年纪不相符的坚决,一种为爱坚守的义无反顾。这个王子,也许内心并不像他外表那样不谙世事,而爱情会让他成长的更快。
祝冰衣默默地想,唯有暗中祝福他。
"原来,你的名字是你父皇取的,有什么喻义吗?"祝冰衣想,这些皇帝真有够奇怪,怎么都喜欢让自家儿子长毛?
"父皇说,身为皇子,天生就拥有比别人多的权力,可是我们不能因为这个就过度地使用。因为如果那样,就会损害自己乃至整个皇家的利益。所以父皇教导我们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千万不要染上污点,以免累人累已。我们兄弟三人名字里都有个羽字。"矢羽王子眼中闪动着崇敬的光芒,似在缅怀他的父皇。
那个蛮子皇帝倒也懂得不能失却民心这个为君之道,可是,他不应该将自己国家的利益建立在损害别国利益的基础上。自古侵略者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企图侵略别国的国家最终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祝冰衣没有接话,冷静地思索。
香奴走过来,略微不安地看看祝冰衣,提醒矢羽王子:"王爷今天要早些回府,王子要回寝殿等吗?"
"嗯!我喝了这汤就走。"矢羽王子姿态优雅地喝完绿豆汤,侧脸让香奴给他拭净嘴,就起身和香奴迤逦而去。
祝冰衣躺回摇椅,展开身体舒服地伸个懒腰。
这个午后,还真有收获。蕊王和李响的爱情,和小王子的爱情,都够可歌可泣的,不过也真够乱!蕊王手腕真是高超,能让身份如此特殊的这两个人都对他爱得死心塌地。也是,那个桃花眼的蕊王是何许人?这种事本就难不到他。
不过,矢羽王子还真不像是皇室中人,天真得可怕。随随便便地就把自己全盘托出,毫无防人之心,和同为皇子的蕊王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正在天外飞仙地胡思乱想,院门口突然涌进一群带刀侍卫。香烟香灰吓得急忙跑到他身边,交换着惊恐的目光。
46.陷害与自赎(下)
祝冰衣不慌不忙地慢慢站起,看向那个眼熟的侍卫头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问:"什么事情这样闯进来?"
那头目习惯地就要向他施礼,腰躬到一半却又站直,手按刀柄大声说:"王爷口谕:着祝冰衣主仆三人即刻到寝殿外等候!不得延误!"
他的话音刚落,马上有侍卫来拖他们,还有侍卫冲进各个房间乱翻。
"不要拉扯!我们自己会走!"祝冰衣拂开一个侍卫的手,冲那几人断喝。
众侍卫过去偶尔见到这位祝公子,他不是浅笑,就是客气地和他们说话,还从未见他像现在这样厉色,不由都是一愣。
祝冰衣趁机带上香烟香灰,大摇大摆地走出小筑。
寝殿外人来人往,都迈着匆忙的步伐,有侍女侍童侍从,还有身背药箱的大夫。众人见一队侍卫押着三人走来,都只匆匆一瞥就各忙各的,殿前人虽多,竟是无一人说话。
香烟香灰被这种紧张的气氛吓得全身哆嗦,香灰竟小声哭了起来。
祝冰衣猜测眼下局势,一定是矢羽王子出了事,而他们不幸正是被怀疑的对象。但是方才见王子面色红润,并无病容,怎么会一眨眼就危机到了这种地步?
听见香灰哭,他低低地说了他两句,香灰才羞愧地住了声。
夕阳余热未散,殿前又墁着开阔的青石砖,没有一丝阴凉。一干人站了不一刻,身上都出了一层汗。
再过片刻,一群大夫鱼贯而出,脸上都有庆幸之色。接着一群侍女侍童,捧巾持盆抬桶地随后出来。
然后有个蕊王的贴身侍卫,走到门口叫祝冰衣进去。
香烟香灰担心地望着他,祝冰衣回给他们一个宽慰的笑容,提衣入内。
踏入寝殿,一股凉意扑面而来,令人暑意顿消。
祝冰衣举目观看,觉得这里不像卧室,倒像个大厅。一张长几摆在靠门处,蕊王面无表情地坐在几后。香奴跪在几前,头几乎垂到地上,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也不动。远远榻上躺的正是矢羽王子,此刻他似乎睡着了,面色不自然地惨白。
祝不衣不卑不亢地上前拱手施礼:"王爷让冰衣来,不知有什么事?"
"大胆!见了王爷,为何不跪?跪下!"门侧站着的一个侍卫低声喝斥。
祝冰衣挺直腰身,目光看向蕊王,微微一笑:"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这里,不知道有什么值得我下跪?"
"牙尖嘴利!"蕊王艳丽的脸上也浮起一个淡笑,打开白扉摇了摇,然后顺手虚点他。
两个侍卫马上扑上前一边一个抓住他的胳膊,其中一个侍卫用力踢向他的后膝。祝冰衣身体单薄,那两个侍卫却硕健有力,顿时将他按跪在地上无法动弹。
祝冰衣只觉两臂和双膝痛得钻心,冷汗不由自主从额上渗出,顺着脸颊滑进脖子里。他眯起眼睛怒视蕊王,不肯屈服地仰着头。
"如今肯跪了么?早和你说过,嘴硬没有好处。你总是不信,非得吃了苦头才肯承认,真是学不乖啊!"蕊王柔静如玉地轻笑,桃花眼里却没有丝毫温度。
……
早和你说过,嘴硬没有好处,还不快快承认喜欢我?
……
似乎有谁在祝冰衣耳边这样笑着说过,伴着似曾相识的香气。但是那个人却在说了这句话后就不见了,再也不回来了……
祝冰衣怔忡地望着面前这张曾经熟悉的脸,琥珀眼蒙了水膜,虽是一脸冷然,看上去却仍是委屈得可怜。
蕊王静静地和他对视片刻,挥挥白扇。那两名侍卫松脱钳制,退回原位。祝冰衣无力地坐到地上,低头扶臂。
放下白扇,蕊王从几案后走出,缓步来到祝冰衣面前,蹲下身体抻手抬起他的脸。
细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面颊和嘴唇,蕊王目光阴晴不定,默默地凝视祝冰衣的眼睛。
"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真想欺负呢。"他声音低喃,似是无限迷茫。
祝冰衣甩开他的手,怒视恨声:"敢问王爷,我犯了什么罪,要受到这种对待?!"
"有很多。不过,今天只寻你一件。"
蕊王收回手,垂下衣袖,不紧不慢地再注视他片刻,回到几后。
"你给矢羽王子喝的汤中放了什么?"他拿起白扇展开,看着上面的莲花淡淡地问。
"什么?"祝冰衣一怔,随即醒悟,怒气更甚,"什么也没放!"
"哦?那么,他为何会中毒?"
"我不知道!"
"你的院子,你的人进的你们那里的汤,你会不知道?"
"的确不知道,我们甚至不知道王子中毒,还是王爷你自己刚才说的。"
蕊王摇了摇白扇,再合上轻敲手掌,似在考虑他话的可信度,随后他冲一个侍卫点了下头。
那侍卫躬身退出,不一会儿拿回一张沾了血的单子递向蕊王。
蕊王嫌恶地轻挥扇。那侍卫知错,慌忙收回单子颤声禀报:"香烟已招供,是祝公子指使他在汤中加了砒霜。"
"你还有何话说?"蕊王面色不变,转头问祝冰衣。
"这是不可能的!当时香奴和香烟一块儿成绩去取的汤,香烟根本没有机会下毒。"
祝冰衣不以为然地反驳。屈打成招,对香烟这样一个没有经历过风浪的人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香奴?"蕊王拨弄扇骨,漫不经心地唤。
"是!香烟盛汤时,小人因怀旧去祝公子卧房看了看,回来他就已经盛好了。所以小人不知道他有无下毒。是小人失职,请王爷降罪!"
香奴头也不抬,一口气说完,圆熟之极。
祝冰衣讶异地扭头看着香奴,想不到他的说辞竟是这样的。
片刻后他似了悟地点头,回视蕊王,不慌不忙地说:"还是说不通!王子偶然来到我院中,我又不会未卜先知,怎么能提前指使香烟下毒,香烟又怎会将毒药随身携带?"
"这就该问你!为什么会处心积虑地想要谋害王子,偶尔去你那儿一次也会中毒?"蕊王口气轻松,似已认定他是主谋无疑。
"还有,汤刚端上来时,王子曾喝了一口。直到离开中间有一个多时辰,这么长的时间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异状?"祝冰衣毫不灰心,又提出一个证据。
"可能是量少,没有发作。"蕊王仍不以为意。
"能否请王爷下令做个试验?让人喝下同等剂量的汤,看看会不会二个时辰也没反应?否则,就这样定我的罪,我不服!王爷也难于找到真正的凶手。另外,外人知道,恐怕也会说王爷刚愎自用、断案不明!!"祝冰衣掷地有声地说。
蕊王上下打量他,桃花眼里似有火苗在跳动:"你虽然失忆,机灵劲儿倒和从前一个样儿……也罢,让你看个心服口服。去安排!"
一个侍卫出去布置,不久回复已经准备妥当。蕊王率众走出殿外。
殿外已经点上了武人石灯,昏暗中黑压压地站了一地的人。人群当中摆个条案,上面放着一碗绿豆汤和一只小杯。
众目睽睽下,应试的那个瘦小下人喝下一小杯汤,然后坐在青石地上等待毒性发作。
一个时辰过去,那人面无异色;两个时辰过去,已有人在偷偷打哈欠,那下人却仍无任何不妥。
司辰的下人报说时辰已到。蕊王斜靠在一张长椅上,姿态慵懒。他含笑问祝冰衣:"怎么样,满意了?"
祝冰衣面无惧色,回视他一眼,再看看那个配药的大夫和试验的下人,转而环视殿前那一大群侍童、侍女、侍从、侍卫、仆妇和杂役等。
他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现在他要问的问题只有两个:是谁,或谁们?为什么?
他现在只是一名蕊王过气的男……呃,男情人。又正在失忆,从前那些引人注目的思想和技能,目前他已经一样也不再拥有。换一个角度,他也只是一名与世无争的客人而已。现在的他,并不会危胁到任何人的利益,可是……
为什么?为什么有人会大费周章地陷害他,甚至不惜搭上尊贵的速哥矢羽三王子殿下?
"请王爷送我到有司定罪。"祝冰衣爽快地躬身行礼。
"不用那么麻烦,怎么说这也是本王府内部的事,本王不想惊动不相干的人。现在本王只问你:你可知罪?"蕊王云淡风轻地问。
祝冰衣定定地和他对视,然后缓缓摇头,回身抄起剩下的那碗汤,一饮而尽,没有丝毫迟疑。
"不!我要求做第二个试验!现在就由我来当试验者!大家猜,一刻钟内我会不会产生和矢羽王子相同的后果?"
他负手而立,面容平静,仿佛他刚刚喝下的不是毒药,而只是寻常的汤水。
众人都被他突然的举动惊呆了,一时竟无人想起去阻止。随后再听到他侃侃的提议,不禁为之气势所夺,纷纷将目光转向蕊王。
半倚在长椅中的蕊王半天没有动作,然后轻轻用扇子敲了敲扶手,一句话都没有说。
司辰的下人哆嗦着开始记时,线香的香气飘散到空中。
寝殿前一片寂静,上百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祝冰衣,只觉得那个平素普通的少年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满天的星辉月光、满院的火把灯烛射出的光仿佛全都在这一刻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映得这个清秀的少年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使得他呈现出一种超然物外的清华之气,通身再无半点真实。
在他面前,其他的人和事物都无端地黯淡下去、模糊下去。而他黑夜的长发、澄明的琥珀眼、精致的脸上的每一根线条,却都似是呈现在阳光下分辨得清清楚楚。
飞扬的丝带、波浪般流动的长衫,月光下的他直如仙人般欲乘风归去,令人不自禁地心生仰慕、心怀忐忑。
蕊王的目光自他喝下毒汤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表情像被冻结了,连一向挥洒自如的扇子都忘了再摇动。而那双桃花眼则是从未有过的锐利,似要把面前这个精灵般的人给看穿看透,看到他再也飞不走。
少数几名注意到他这个表情的侍卫,都暗暗惊愕。
祝冰衣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意,悠然地立在沉寂的人群当中,没有丝毫的不安。
汤若有毒,他大不了被人说成是畏罪自杀;若无毒,他就赚到了。而种种迹象表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他又何妨冒一次险?是与不是,只凭天意,总比让人把罪名做实了强!
一刻过后,司辰的下人不可所措地停止计时,转向蕊王躬身不敢回报。
祝冰衣微一拱手,没有惊喜,只是一脸平静:"汤里根本没毒!这就足以证明我是被人陷害的,请王爷还我清白!"
蕊王收回目光,拨弄着扇骨,轻描淡写地说:"这个试验只是说明了砒霜是假,怎么就能说你是无辜的?"
"如果不是有人存心陷害,怎么会来破坏试验?个中原因,明眼人一看就清楚了。王爷明察秋毫,自然不会像那些愚人愚妇到现在仍是不明白!请王爷还我一个公道!"祝冰衣再次拱手。
"如果本王不放了你,岂不是就同那些愚人一样了?你倒会绕弯子。"蕊王忽然失笑。
"不敢。我只是想说,公道自在人心!王爷天将贵胄,又怎会在意别人怎样看待了?"
"好个公道自在人心!让本王不放你都不行了。不过,话虽如此,你的嫌疑终究不是洗得十分干净。不如这样,先委屈你暂留在王府不要随意走动。待本王查明真相,一定会给你个交待!"说完,蕊王挥扇让众人退下,似是意兴阑珊之极。
有侍卫押祝冰衣回留香小筑,另有侍卫将那大夫和应试下人收监。
待众人几乎走净,蕊王却仍躺在椅上,将折扇抵在额角,艳丽无双的脸上是个苦笑。
就这么想离开王府,离开他吗?为了离开,连毒药都敢喝!现在祝冰衣的心中,难道没有一丝他的影子吗?
失忆这种事,蕊王是始终不太相信的。可是他想尽了办法激他,居然仍是一点破绽也无!他该怎么办?怎样才能留住他?真是伤脑筋啊!
47.我已不是原来的我
祝冰衣早晨睡醒,发现枕边有一个小盒,上面贴了张写有"揉"字的小纸条。打开盒盖,里面是满满的黄色药膏,气味刺鼻。
他嫌恶地差点将盒子丢开,却又因为上面残存的那点淡淡竹香而收住手。他仔细地分辨这味道,出了会神。再反复看那张粗糙疑似草纸的纸条、歪斜如龟爬的字迹,不由微笑摇头。
这个丁九,果然在王府。仍是那么惜言如金,送药时不能和他说说话吗?怎么就只留下一个"揉"字!他不知道自己写的字难看吗?不知道他看了会笑话他吗?
他暗自腹诽,眼中却热气直冒。
是的,他已经记起他是区小凉,而不是那个祝小鬼。
昨天被迫的那一跪,像接通电路的灯炮,从前的记忆"啪"地一声全部回到了他的脑海。现在的他又是原先的那个他了。
但又不全是,因为他已从不同的角度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现在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那个人也是这样……
甩甩头,不去再想那个人。他解开身上睡衣,沾了药膏涂在双臂和两膝的瘀痕处,左右手交替揉了会儿。初时触不得手,后来伤处渐渐被他揉得发热,疼痛消减了许多。
着衣下榻,没有人送洗漱的水,区小凉走到水池边胡乱擦洗一番。
有侍卫送来早饭:两个冷馒头,一碗半清不清的稀粥,另有一小碟切得马虎的咸菜。
区小凉用筷子拨弄咸菜,好奇地研究了半天,这才相信华贵典雅锦衣玉食的蕊王府居然真的有咸菜!
尝了一口,他不禁感慨:原来咸菜就是咸菜,不管是蕊王府里的,还是外头街上卖的,寻常百姓吃的,其实都是一个味儿!
津津有味地将早餐吃得干干净净,再略收拾一下昨天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屋子,太阳已经很毒辣。
区小凉站在廊下阴凉地儿里,看看院门口那两个石头雕像般的带刀待卫,再瞅瞅池中盛开的白莲花,发了回呆。
蕊王还真是说到做到,从昨晚上就开始派人强制看管,以实现让他留在小筑不得随便走动的目的。不过好在,既没有镣铐加身,也没有地牢深囚。这种程度的软禁,应该算是最宽松的了。
只是,要关到几时?十天?半月?抑或是……一辈子!
他打个哆嗦,甩开这个可怕的猜测,走进大屋。
背手在屋内溜达半天,瞅着里面的种种物品,他有些自嘲地想,幽闭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失忆外加不鸟他的人,既占地方又耗粮食,还真是不划算。
他搬来一个大配比瓶,捏碎蜡封,将所有辛苦获得的香精香液粉末全都倒进去。不自由的创造,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这么一大堆香味的精华混在一起,竟然发出一种比发酵了的粪便更可怕十倍的呛人气味,这气味还像海啸一样不断在向外翻滚发散,一刹那就笼罩了整个小筑。
区小凉自己第一个首当其冲,他快速捂住嘴跑到门外,大吐特吐。门口那两个侍卫,也被气味熏得脸皮直抽。
吐干净后,区小凉漱漱口,躺回摇椅里养神。
他还没喘上几口舒坦气,院门外就出现了几个人影,是顾先生他们来探望他了。
谁知侍卫一律不准入内,宣布蕊王口谕:任何人不得探视。
区小凉连忙跑到门口,眼睛感动得亮光闪闪:"先生们真是讲义气,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来看我,真是太感谢了!"
顾先生削瘦的手指捻着胡须,沉声说:"王子昨天中毒的事,我们分析了半天,一致认为绝非公子所为。今天我们来,一是慰问;二是要告诉你,我们回头会去王爷处保你,祝公子不必过于烦恼。"
"感谢,感谢!先生们真是火眼金睛、英明神武!那个陷害我的人也太笨了,不就是下毒吗?怎么会毒而不死?要是我来的话,只要……"
他一口气说出七八种下毒办法,哪一个都足以令人死了又死、死得绝对彻底,还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那些先生们一个个听得冷汗直冒,慌忙称要去蕊王处为他说情,匆忙告辞而去。
区小凉见几位先生脚不沾地走得飞快,连柳老先生都健步如飞胡须飘飘,不由好笑。独自笑了一阵儿,也不理会那两个脸色发青的侍卫,踱回摇椅继续逍遥。
他面上轻松,心情却比刚才更沉重。
连一向波澜不兴的顾先生他们都开始着急准备为他开脱,看来蕊王并没有短期内释放他的意思。那么,他该怎么办?
看来,人在刚起床时不能想些不好的事情。这不,早上的猜测似乎正在一步步地变成现实。自由,自由,原来你是这样触手难及。
如此一关十余日,既没人提审他,也不说放他,就是干耗着。
顾先生们的求情在蕊王那里碰了软钉子。他们老脸挂不住,不敢再见区小凉,只是每天派了侍童给他送来好些清凉解暑滋补之物,关心抱歉之意表露无疑。
区小凉承他们的情,每每将送来的东西吃个精光,胃口出奇的好。然后他就卧在摇椅里一待一天,如一只睡不醒的猫。
这样好吃懒做,他的身体迅速长肉,个子更是又向上窜了一截,让他悲喜交加。
白天睡得足,晚上正经应该睡觉时,他则常常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所以当丁九于不久后再一次夜探他的卧室时,他正在很有精神地数第九百九十九只绵羊。
事先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嘴巴就被人捂住,区小凉惊讶之下很不愉快,翻起眼睛借着月光狠狠地瞪他。
丁九凝视他的眼睛,目光平静而清澈。
他嘴唇不动,区小凉却清楚地听到他对自己说:"下毒的是王子。蕊王已知。三天后子时,有人来救你。"
说完,他松开手,像一条泥鳅般溜到半开的窗下,侧耳聆听片刻,闪身而去。临去前,丁九回望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熠熠生辉。
区小凉仰躺在榻上,大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怀疑自己刚才做了个梦。
丁九哎,真的是活生生的丁九!而且他还用腹语和他说了话……腹语?!他不是说过不会这个吗?
区小凉猛然想起这件事,不由气得直磨牙。
丁九竟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也骗他!大骗子!他再也不原谅丁九了!
转而他又一想,丁九是王府隐卫,怎么会给他这个阶下囚私递这种消息?难道又是蕊王诡计?
回想方才丁九清澈得两潭泉水似的眼睛,区小凉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个猜测,转而消化起他带来的信息。
王子自己下的毒。
堂堂三王子殿下、未来的蕊王王妃,此举当然不会是自杀,目的只在陷害。
但原因呢?难道也是因为他和蕊王的那件破事?区小凉思前想后,觉得这好像是矢羽王子唯一有可能的动机。
如果猜测成立,这倒比青流和李响的手段高明多了。先是夺香奴,让他明白蕊王对他王妃的重视远远超过自己。接着装纯真,向他宣告对蕊王的志在必得,让他心灰意懒,自惭形秽。最后,再给自己下点死不了人,后果却严重的毒药,栽赃嫁祸给他,将他彻底摒弃在蕊王心田之外。
这招连环计,用得真是滴水不漏,硬是把他给蒙住了,还对矢羽王子既同情又喜欢,配合得默契又投入。他一开始就学得矢羽王子简单得过了份,简直不像是在皇宫里长大的孩子。现在明白了真相,才感觉一切都纳入了正轨。
这才对嘛,要是真那么单纯,怎么可能在皇宫那种坟墓里活到现在?可是,王子费了那么大劲儿,连自己的身体都算计进去了,至于吗?他真的只是过了气的男情人,一无是处的小客人而已,对他们一点威胁都不会存在啊。
李响就不说了,脑子笨点儿;可矢羽王子那么个七巧玲珑心的孩子,怎么也想不明白呢?
他真想马上跑到矢羽王子面前,立下字据、剖明心迹。他多无辜呀!
蕊王已知?
是才知道,还是一开始就知道?
种种迹象表明,他应该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吧?否则,他怎么不去找其他线索,只纠缠他一人呢?还有闲暇去摸前情人的脸,特别是还当着已经中毒的现任情人的面……
他马上啐了自己一口。呸!想什么呢,那个没节操的万年桃花,摸个把人有什么稀奇吗?
三天后,为什么有人来救?
这就是说,蕊王虽然知道情事始末,但并不打算放他,这从他一开始的态度就能够看出来。说不定蕊王还有什么后招,所以他的朋友们才着急要把他救出去。
朋友啊!他激动得泪光点点。果然是患难见真情!丁九,原谅他了!其他的人,加油!千万记得一定要来救他啊……
激动过后,他又苦恼地想:蕊王为什么不放他?
从蕊王种种行为,现在他已能判断出蕊王应该早已察觉他的去意,所以这些天才一直不给他告辞的机会。如今又恰巧遇上牵涉到他的中毒事件,蕊王就索性将计就计,将他强留在府中。这也是老招数,早被蕊王运用得得心应手。
可是,还是那句老话:他现在没有丝毫可利用价值,蕊王对他却仍是如此执着,所为何来?
难道是蕊王怀疑他在假装失忆,留下要观察一段时间?
不可能啊,以蕊王之势,查出他失忆的真相根本没有丝毫困难,他没有理由不相信。
难道会是对他余情未了?
区小凉刚一想到,就打了个哆嗦。
算了,算了,让他死吧!和仆射将军、北戎王子抢男人,他不想混了吗?
何况蕊王回府近一月,并没有对他表现出丝毫情愫。他这样猜测,不仅是不着边际,而且是花痴得可以。
不过,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在王府了。
那人还是原来的那人,从没有改变过;而他,却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他。
现在的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不知道自己是该恨还是爱……
48.拯救与追捕(上)
借着夜色掩护,丁九悄无声息地潜回自己的小屋。
屋内光线极暗,朦胧的月光下,床上被子隆起,似有个人在里面睡觉,而实际上那里原本只是几件旧衣制造出的假相,可是现在丁九却知道里面已经换了内容。
他走到床前,一把掀开被子,低喝:"下来!"
丙七全身赤祼祼地翻个身,仰躺在床上,娇媚地笑:"阿九,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恩人?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老家伙早发现你的行踪了。"
丁九扔过一件单衣,盖住他的身体,面不改色地坐到椅中,没有说话。
"还有,你上次,要不是我恰好守在那侧,你以为你能够那么顺利地送药吗?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丙七披衣下床,露着一双修长的腿站在丁九面前,叉腰抱怨。
"我知道那天守在那的是你。"丁九垂下眼帘,平静地说。
"你!"丙七气得噎了一下,一只手抬起指定他,"你……"
"所以我才会选择那侧。"丁九继续说。
丙七怔了怔,手臂无力地下垂,盯着丁九宁静的脸,目光渐渐迷茫。
他缓缓坐倒,头枕在丁九膝上,伸手搂抱住他,闭上眼睛呓语:"为什么要喜欢他?为什么要那么做?阿九,为什么呢?我不行么?你喜欢我,好不好?"
丁九注视他艳丽的侧脸,没有动,只是温声说:"丙七,你早就知道那是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这句话你说了五年!为什么不可以?"丙七猛然睁开眼睛,抬头愤然地瞪他。
当对上丁九那双清澈沉静的眸子时,他的怒火忽然又熄灭了,唯余空朦。
将头重又放回丁九膝上,他喃喃轻语:"阿九,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如果不是你们,我早就死了。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像过去那样?那段时间,你天天晚上抱着我入睡,让我不再做噩梦。现在,不可以了吗?阿九,你真正抱抱我,好不好?别再去找他了,这有多危险,你清楚吗?"
丁九拍拍他的头,脸上是个纵容的笑:"你不懂。"
丙七面色一变,猛地起身,咬牙切齿狠声:"对,我不懂!我不懂你这个该死的童子鸡心里一天到晚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他扯掉衣服,赤身裸体地飞掠而出。
丁九起身想拉住他,却终究没有再动作,任他走了。
庚五安静地走进来。不说话,只是望着他,刀疤的脸很阴暗。
"他……没事吧?"丁九回视他低声问,目光闪烁。
"没事,还没有被你气死。"庚五说,摸着下巴,"自从……,他一直觉得自己脏,行事越来越乖张。无论我怎么劝他,他都转不过弯。只有你的话,他才能听进去。可是你,又总是让他伤心。你知道他喜欢的一直是你。"
丁九脸上闪过一丝不确定。他慢慢地说:"我对他,一直没有感觉。这些年,我对任何人都没有,直到碰上他……。我不知道,庚五。"
庚五的脸色缓和一些,向前走几步拍一下他的肩膀:"我知道那种感觉,我也只是对七才有。可是,你和那人,不合适。他是咱们主子的人,你们不是同类。"
"知道。"丁九的目光变得幽暗,右手握上衣角的那个硬环,轻声说,"我知道。"
庚五凝视他片刻,忽然爽朗地一笑,脸上的刀疤被牵动,无限狰狞:"我去看看七。幸亏我早料到会这样,准备了一件外衫,不然他真会就那么跑过院子的。那个暴露癖!"
丁九露出想笑的表情,却终于没有笑出来,低声说:"对他好些,庚五。别再指望我了。"
"看来也只好如此,我只有孤军奋战了。你,最近小心点。你那组人,有那边的。要是让老家伙知道了,你不死也得掉层皮!"庚五笑笑,似对他的可能下场很满意,然后回身向外走。
"庚五!"丁九叫住他。
庚五转身回望,丁九却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目光清澈透明。庚五无奈,走过来抱住他,轻斥:"傻子!都是兄弟,你感激个屁啊!记得下次对七好一些,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丁九回抱住他:"代我向丙七说声对不住。"
"得了,他才不希罕你的道歉,他只想让你抱他!不过,你若真抱了他,他才会知道还是我好。"庚五放开他,自傲地说。
丁九平静地看他,不吭气。
庚五被他看得受不了,摆手投降:"好,不说了!你哪天不处了,千万记得来找我,兄弟教你几招有用的。"
丁九终于露出一个可以称之为微笑的表情,他举起一只手。
庚五的玩笑收敛,目光炯炯,也抬起手击上去:"走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便走。
丁九和衣上床,再不多说。有些话,不必说,他们彼此都已深知。
那两个带刀侍卫不过是个幌子,留香小筑真正的防御措施其实是两班十二名隐卫的轮流埋伏。
躲在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隐蔽之所,暗卫们的监护有些无可奈何,他们还没有接过这么乏味的任务。
这个清秀的祝公子,除了那天把他们已当值多日的白班组给熏得嗅觉失灵、头昏恶心外,基本老实得一塌糊涂。
他白天卧在廊下,除了必要,绝不稍动。晚上则半夜半夜地在榻上饹饼,折腾到下半夜才渐渐睡去。
这样的一只瞌睡猫,隐卫都统接到的却是特级监护命令,人数名单甚至是由蕊王亲定。而矢羽王子也不过才有八人保护监视,还只是个两级命令。也就是说,只需暗中进行,不必现身。这个却是无限制,人在他们在,人若不在了他们也将被处以严惩。就此一点,便能看出在蕊王心目中,究竟孰重孰轻。不过,这个事实却和他们的身份矛盾重重。
隐卫们更加感到蕊王高深莫测,行事令人难以捉摸。
单调枯燥的监护任务,近三天有了少许的改变。
被监护人似乎终于心浮气躁起来,他白天不再躺在摇椅里,而是在卧房剪纸玩。也没有剪出什么特别的东西,就只是些花花草草猫猫狗狗,剪完了也不保留,一骨脑将碎纸片丢进垃圾筒中一个不留。
隐卫们不明所以,仍按规定将废弃物呈给蕊王过目。
蕊王看到那些剪得乱七八糟的垃圾,居然兴味地逐件观赏,好似见了什么名画孤本,有可入目的还夹进书里,每天乐此不疲。
晚上被监护人也不再满足于饹饼,一连两天睡到子时左右,就爬起来点上灯枯坐,窗上人影直至半夜三更才消失安睡。
监视窗上人影,其实比纯用耳力去监听要轻松得多,毕竟眼睛长在耳朵前面,距离观察目标要近……?呃,是这个原因吗?
今夜也不例外,子时换班后,屋内又亮起灯。被监护人呆呆地坐在桌前,似入定般纹丝不动。
六名隐卫十二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人影。三更,人影不动;四更,人影不动;五更……天色放亮时,人影仍是印在窗纸上。
六人纷纷诧异:难不成他在练某种静坐功?竟能呆坐一晚上,和他们平日练功相比也是毫不逊色地勤奋呢!
直等到送早点的侍卫怎么也敲不开门,最后踹门而入时,才发现里面已是人去屋空。
一时间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王府,连矢羽王子都知道了:关在留香小筑的祝冰衣昨夜离奇失踪。门窗全部从里面拴死,而人却凭空不见了!
矢羽王子乌黑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经过十余日的休养,他已经基本恢复了健康,又是光彩照人的一位俊美少年了。
香奴紧闭着嘴唇,手指在矢羽王子发上有不易令人察觉的一下颤动,矢羽王子敏感的头皮却感受到了。
他微瞟香奴一眼,笑着问那个因背后传话被他听到后叫进来的侍从:"王爷在哪儿?"
侍从跪在地上垂首发抖,挣扎一下,不敢不说:"王爷得了信儿,一早就往小筑去了。"
矢羽王子轻轻颔首,淡淡地说:"下去吧,自己到管家那里领罚。今后管住自己的嘴,就是保住了自己的命。"
那人叩头不迭,自去领罚。矢羽王子冲镜中微笑,声音甜蜜纯真:"这个祝公子倒真能搞怪。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平白不见了?王爷他,不是对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最感兴趣的吗?他倒也明白王爷的心思。"
香奴仔细给他梳头,手指稳定,动作轻柔。他垂下目光,温言问:"王子今日系哪根腰带,还是那条王爷送的流苏织锦吗?"
矢羽王子咬咬饱满的红唇,玉齿生香:"就那条。王爷送的东西,我得时时戴着,那可是他对我的一番心意。"
48.拯救与追捕(下)
蕊王站在被翻得面目全非的小筑卧房里,一边听侍卫回禀,一边漫不经心地四下打量,最后目光落到圆桌上。
桌上乱堆着刚搜出的零碎:一个纸片人形,几个萝卜章子,一叠印满红印的宣纸,一瓶冻疮膏,一个装着浅紫色液体的小玻璃瓶,几件旧衣,一些散碎银子……
一应旧物仍在,只是少了把短剑和那个人。
注视着那几个干瘪的萝卜章子,他忽然惊觉自己给那人的竟是那么少,少到了寒碜,少到完全不符合他王爷的尊贵身份。
就连青流,他都送过些珠宝玉器。而他,这个给予他太多太重东西的人,居然什么都没有得到。
他伸手拿起那个小瓶,精致透明的瓶身贴着一片小纸,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着"那时光阴"。
是那人新配的香水吗?他总是喜欢搞这些古古怪怪又没有什么大用的东西,真是屈才了。
随手捏碎蜡封,抽出瓶塞,一股淡淡的香味儿从瓶口弥漫出来,很熟悉的似曾相识的感受慢慢渗透进他的每一个细胞……
蕊王拿着香水的手,蜜色的美丽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那香味就更多地逸出来,渐渐将他淹没。
漂亮的桃花眼瞳孔放大,空洞地盯着窗外,周遭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回退,一直退到那个夏日的午后……
小小的自己,穿了杏色的童衫,梳着齐眉乌发,趴在乳娘的膝上酣睡。
乳娘在绣一只鞋底,白绸布面上是红色的莲花。她绣绣停停,不时为他打扇,驱赶蚊蝇,拭去他额上的薄汗。
头顶是浓浓的柳荫,有细碎的阳光穿透过来,在地上投射出明明暗暗变幻的斑点。
成片的莲花在不远处盛开,蜜蜂飞入其中采蜜,沾了满身的花粉。
耿厨子在骂人,因为小太监偷吃了炒年糕。
伴着乳娘轻微的抽线声,蝉鸣在耳边持续,有小鸟偶尔的振翅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到远方。
他转个方向继续沉眠。乳娘的手停顿下来,转而温柔地撩开他搭在眼皮上的发丝。
那饱含了水份的白玉兰花,扑簌簌地坠满了一地……
"……母亲……?"他茫然地低喃,如醉如痴却又异常震惊。
"咳咳……"顾先生察觉他的失态,不露痕迹地假咳几声。
蕊王蓦然惊醒。他慢慢塞好瓶塞,将香水珍重地收藏进衣袖。
看着那些杂物,他面容肃静,桃花眼内黑浪滚滚,开始发布一道道命令:
"拿我印信,令梧城守军与桐城守军换防!"
"密令游击将军花雨率部密切监视祝将军府,府中所有人许入不许出!"
"着虎卫统领,挑五十名侍卫,火速赶往桐城捉拿逃犯祝冰衣!"
王府都统领命正要离去,却又被召回:"慢!本王要亲自出都前去追捕!令书记立刻拟奏!秘令仆射将军李响速调所部随时待命!秘令都城防朱可喜加强戒备!秘令宫里张公公随时听候指派!秘令……"
一个个足以影响到整个天朝的命令从蕊王口中不断发布,他的面色却平静无波,连停顿都没有。
众人骇异,不敢迟疑,连忙各司其职,传令调遣,加紧安排蕊王出都事宜。
顾先生捻须沉吟,不无担心地劝谏:"王爷对祝公子的心意,在下很明白。不过王爷打算亲自去追,会不会有失慎重?如今都中局势动荡,暗流杂涌。王爷这时离京,后事难料啊。"
蕊王半眯起眼睛,淡然而笑:"正是因为如此,才更要出都。我若不动,那些污泥浊水怎会有机会浮到上面来?何况,他的价值相信先生和我一样清楚。我又怎能任他白白落到那几个有心人手里,让他们坐享其成?"
顾先生思索着轻轻颔首表示赞同,欣然说:"王爷神机妙算,在下佩服!"
说完他怀念地感慨:"转眼二十年了,当初我答应你母亲,要辅佐你成就霸业。如今王爷早已青出于蓝,又能不拘泥于儿女情长,实在是成大事的气魄。在下本还有点担心他会成为你成就伟业的一个弱点,现在看来实是多虑了。王爷如今,已远非在下能及,在下实感快慰!在下也该告老还乡了。"
蕊王微微一笑:"先生何必自谦?先生的冷静超然,半羽仍未完全学会呢。您现在就想引退,还有些为时尚早。有些事……"
他正色地伏在顾先生耳边低声吩咐。顾先生不时点头,斯文的脸上闪过果绝之色。
得到消息,矢羽王子丢掉练了一半的字,飞一般掠到书房。他挥退两名欲阻拦的侍卫,推门闯进去。
蕊王已请准了假,正在加紧处理一些急务,书案上满是奏折。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桃花眼笑得清淡:"大热天不在屋里凉快,跑这儿来干什么?看你一头的汗!"
矢羽王子直直地扑进他怀里,脸埋在他胸前,小声问:"真的吗,你要去追他?"
"嗯?你也知道了?不是追,是捉,还从未有人敢从本王手下逃走。何况,他还是企图毒害你的疑犯,更加罪不可恕!本王怎能放过?"蕊王搁下笔搂住他,纠正他的用词。
矢羽王子抬起头,乌黑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进他的眼里去,忽然吻上他的嘴唇。
蕊王温柔地回吻他,抚摸他的头问:"怎么了?"
矢羽王子焦虑地请求:"可以不去吗?我不在乎他想害我,我只怕你离开。"
"不可以哦,害你的人,是一定不能任他逍遥的。本王的羽儿,是最尊贵的,岂能任人冒犯?"蕊王在他汗湿的额上印下一吻,身上的香气令矢羽沉醉。
"不要!我不要你去!他,他……"矢羽王子几乎要脱口说出真相,幸而最后关头理智唤回了他的冲动。他唯有地望着蕊王,这个他永不愿放弃的男人。
"他怎么样?羽儿有话说?"蕊王打量他的表情,若有所悟地问。
"没有,我只是担心你。你那几个王兄最近很不安份,你离开花都,势单路远,难保不会遇上危险。还是不要亲自去了,这样的人,不值得王爷去涉险。"矢羽王子找到个站得住的理由,再次劝谏。
蕊王轻轻地笑出声,声音清悦动人:"原来羽儿在担心这个?这样的羽儿,更值得本王去冒一冒这个险。放心,没有万全之策,我又怎会草率离都?乖,本王去去就来,一定不会有事。"
矢羽王子张开朱唇,还想再劝,蕊王却已吻上他,一只手滑到他的臀部,轻轻揉捏挑逗。王子惊喘,目光渐渐迷离,挽住他的颈子和他亲呢,暂时忘记了一切。
蕊王进入他,注目眼前的倾城绝色,脑海中却浮现出那人的身影。
那人调皮地将身子扭成麻花,哼哼着不让自己动他。转眼那人又八爪鱼般缠到自己身上,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眼前一花,那人浑身散发着甜香,睁了琥珀的眼打个大哈欠,含含糊糊地嘀咕:"半羽……"
临行前那一夜,常常让他回想起。朦朦胧胧的烛火中,那人忍痛忍到咬破嘴唇,却不发一声,任他销魂。
直至将登极乐,那人才喃喃地呼唤:"半羽,半羽,让我看看你的脸。"然后紧紧搂抱住他汗湿的身子,仰头尖叫释放。
那一刻,那人惊人地美丽清艳,纯洁无邪,令他有种玷污了偶入凡间仙子的错觉。
在那之前,那人对床事不是很热衷。可是,一旦上了床,却也热情的很,很容易就挑起他的激情。所以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无法做到最后,却仍然享受到了爱的甜美酣畅。
和那人在一起,他是无所顾忌的,任何动作做出来都没有丝毫犹豫和勉强,灵肉合一的快感常让他颠狂不已。
那时,他完全没有了思想,只是听任本能去取悦那人,同时取悦自己。
那种感觉,让他永远也忘记不了。因为不知为什么,自出征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得到过。即使是和矢羽王子的初夜,那种感觉也始终不曾回来过。
有时,他甚至要幻想身下的人是他,才可以顺利地做下去,比如和李响,比如现在……
他从不以君子自居,所以对此并不感到抱歉。
矢羽王子在一波波的疼痛和快感中,仍能感觉到身上人的走神。
那双漂亮到不可思议的桃花眼看着他,里面是在此之前从未有过的柔情。是在想他吗,即便是在这种时候?
他将双腿更加紧密地缠到蕊王腰际,扭动着美丽的身体,让他更深地进入。
蕊王是他的!不管有多少人来分,蕊王始终都是那个在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和他纵马奔驰的天上人间的他的男人!
他的初吻、初夜和初恋全都给了他,再也收不回了。所以他没有退路!他唯有继续走下去这一个选择,他必须和他的男人永远在一起……
激烈地释放,情事令两人都有些疲倦。蕊王拿条丝帕,草草擦去两人身上的白浊。
在最后,他退了出来。释放在里面固然很好,可是事后清理未免太麻烦,而他今天真的很累了。
矢羽王子脸上彤云密布,身体玉雕般的晶莹。他含笑望着蕊王,低吟:"羽儿很快乐。"
"嗯,羽儿快乐就好。"蕊王亲亲他的唇,"别担心,羽儿。什么都不必怕,你将是我的王妃,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听着这个承诺,矢羽王子抬起白莲花般的手放在蕊王手背上。白色与蜜色,很协调的色泽。
他的眼睛里闪动着点点泪光,定定地望着蕊王:"我会是你的王妃,我会帮你实现你的愿望!羽儿的一切,都只为王爷存在。"
"羽儿,你太可爱了。"蕊王的桃花眼笑得欢畅,低头去吻他。
但我只是你的王妃吗?难道不是你的意中人,一生一世相守的另一半?
矢羽王子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挤回涌上来的泪水。
不可以哭,他还没有输。就算输得一无所有,他仍是不能哭!因为,那时,哭也无益。
没有人会在乎他的眼泪,他所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他那双失去的翅膀,什么时候才可以重生?什么时候他才能同这个人一起飞翔在江南的温山软水间?
这个梦想,似乎正在慢慢地离他越来越远……
49.逃出想要升上天(上)
沈笑君大为不满地看着那个大吃特吃猪脚,甩也不甩他的人。那人不仅把他的问话当耳边风,更过分的是,他想擦油腻,居然向他伸手!把他当成移动抹布吗?
可是想想他被关了十几天,小受了些苦,沈笑君就不忍心再责备他。他递过去手帕,好心地劝:"慢点吃,小心噎着。都是你的,没有人和你抢!"
"你不知道,我被关这些天,连个有油水的菜都见不到,可馋坏了!好容易见到你……呃,煮的肉!呃,我哪里还,呃,慢得下来?呃,你也别,呃,跟我客气。呃,一块儿,呃,吃!"
区小凉话说得有些急,胃里进了空气,不停地打嗝,却仍很亲热地请他同吃。
沈笑君看看他粉白发亮的皮肤,水嫩嫩地仿佛一掐能就出水,难以相信这种好气色居然是被克扣出来的。
他再瞅瞅汤水淋漓的锅和地面,头上挂下一条黑线:早被这人吃得差不多了,他还吃什么啊。
肚里不以为然,但终究是心软,他叹口气送上热水:"喝点水。你吃吧,今天我不想吃,等你吃完咱俩再说话。"
区小凉喝下一大口热水,胃里舒服了,嗝也自动停止,重又吃得津津有味。
从前他爱干净不碰这些下水,失忆期间被沈笑君带着竟是吃上了瘾。方才刚一入庙,他就止不住地流口水,接着就开始狂吃,根本没来得及和沈笑君述话。
等他终于放下锅,摸着圆鼓鼓的肚皮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后,沈笑君才禁不住好奇,又提起那个问题:"你干嘛放个小纸人在灯前?"
"这你就不懂了吧?据调查,一般人在观察事物时,六感中最敏感的是视觉,其次是听觉,再后来是其他的感觉。丁九找我时,以他的身手都不敢发出声音,那么在我周围肯定有高手在监视。所以为了顺利逃脱,麻痹对方,我就计划将他们在黑暗中注重的感觉由听觉转移到最敏感而其实也是最不可靠的视觉上。正常人在看到和平时相似的景象时,都会下意识地想起曾经看过的东西,并会不自觉地套用。我先让他们连续两天晚上看我坐在桌前不动的影子,接着在第三天放上我上半身的剪纸。这样,当他们看到窗上静止的影子,自然会认为那仍是我。所以,咱俩就无惊无险地出来了!"
区小凉温饱后,心情愉快,很有耐心地解释他的行为,再不复方才穷凶极恶的嘴脸。
"那你怎么知道该怎样摆放,那纸人的影子才能和你的相似?"
"折射原理。前几天为了迷惑他们,也为了给今天做准备进行试验,我可熬了半宿的夜!"他打个哈欠。
沈笑君钦佩地点头恍悟,仍有些不理解,虚心地再次求教:"你把房间布置成密闭的,这又是什么说法?"
"呵呵,也没什么说法,就是忽然想起密室失踪这种把戏,拿来玩玩啦!"
沈笑君一怔,无奈地摇头:"玩?你知道不,为了救你,我和丁九费了多少心思?你还有心情玩!若非他告诉我你被囚禁的消息和王府换班时辰,我趁隐卫们子时交班的那一刻……"
祝冰衣满脸感动,大力拍他肩膀:"好朋友!知道你们辛苦了,我打心里往外感谢你们!不过,你也有够聪明,尽躲着亮光站,否则窗上再多个人影出来准得坏菜。"
"算了,算了,你这么一本正经地道谢,我听了怎么浑身不自在。"沈笑君缩缩身体,避开他的油手,然后纳闷地问,"不过,蕊王到底是为什么软禁你?中毒案不是早查明了吗?"
区小凉托腮,咬小指也困惑:"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又有什么图谋吧?他的想法别人可猜不出。"
沈笑君迟疑地看他一眼,想问问他和蕊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随即又想起他已失忆,况且这事也不太好开口问,就转换话题说:"既然出来了,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想先回趟桐城,让我娘也避一避。蕊王的手段你也知道,我这样跑掉,他不派人抓我回去,就不是他了。不过,蕊王似乎很了解我,大概会猜到我有可能回桐城。所以咱们和他拼的就是时间,只要在他的人到达桐城前接出我娘,就一切大吉了!嗯,一路上还得乔装打扮。"
区小凉笑得眼睛直发亮,沈笑君见了后背没来由地一紧,果然:
"我说,你有没有人皮面具之类的好东西?咱们先事先试试。"
"没有,听都没听说过!"沈笑君连忙摇头。这人一笑得两眼放光准没好事。面具?还是人皮的!想想都让人恶寒。
"喂!你是不是混江湖的?连人皮面具这种常用装备都不知道?!"区小凉气极败坏,外带诧异,眼睛绷得奇大。
沈笑君黑脸。人皮面具什么时候成江湖标志了?他怎么从不知道?
区小凉发完火,皱眉探究地端详他一阵,忽然又咧嘴笑了,说:"也是!哪里会真有那东西?江湖流传本来就是假多真少,要说是整容手术还差不多,可惜现在又不可能。怎么上路呢?"他苦恼地叹气。
"你是担心这个?别发愁,锁锁早就准备好了。她等会就来帮你改装。"沈笑君忍不住安慰他。
"是吗?那好,我先睡一下,她来了再叫我吧!"区小凉拢拢干草,打个哈欠,一头扎到上面合上眼睛。吃饱就睡,小日子不滋润都不行,自由呼吸就是个舒坦!
沈笑君看着他的睡姿,提着的心这才稍微放下一点儿。蕊王和他的事,他已隐约有所耳闻。
初闻不能不说是惊讶的,也有些觉得难以理解。不过,这人终究是自己最知心的朋友,虽说喜欢男人,但对他们的友谊并没有妨碍。本想蕊王回都后,或许能帮他想起过去,哪知事情意是这样急转直下。
如今看到他似毫不伤心难过的模样,沈笑君倒有些庆幸他失忆了。有时忘记一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反正有他在一旁,总不会让这人吃亏就是了。
第二天,城门刚一开,金锁锁的马车就夹在人流中不急不徐地驶出了花都。而此时此刻,蕊王府的隐卫们还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区小凉的卧室呢。
金锁锁和沈笑君并排坐在祝冰衣对面,满脸笑意地望着他,气色好得不得了,一点也看不出她为了帮人改装半夜都没合眼的事实。
沈笑君一向坦荡的脸,此时却可疑地抽搐,又要拼命忍住这种反应,显得异常辛苦。
区小凉拔拔刘海,正正金钗,一脸郁卒地问:"我干嘛非得穿女装?"
"因为你是我的丫环,当然要穿女装。"金锁锁温和地笑。
"可是,我为什么要扮你的丫环?"
"因为,我手头现成的只有丫环装。"
"这是理由吗?"
"这不是理由吗?"
区小凉悲愤地转向沈笑君:"你老婆故意整我!你也不管管?!"
"冰衣,你别急,听我解释。蕊王眼线那么多,你要是还穿男装,难免不会被发现。因为你那个,嗯,长得有点特色。扮成丫环就安全多了,身材什么的像不说,还可以和我们坐在车里,避免更多的人看到你。锁锁的主意,我也是赞同的。"沈笑君有点心虚地解释,不时偷瞄金锁锁,生怕讲错话。
金锁锁听得不住点头,一脸光明磊落的救世主慈悲神情。
区小凉心中悲愤更甚,怒目这对狼狈为奸的匪人,内心长叹:交友不慎啊,他怎么就没看出这个以楚留香为偶像的家伙竟然惧内!这哪有一点点他偶像的神采气度?亏了,亏了!
快马加鞭赶到桐城,居然一路风平浪静,既无拦戴也没追兵。
金锁锁和沈笑君松了口气,区小凉的心却往下直坠。以他对那人的了解,让他顺顺逐逐地行事,几乎是不可能的。现在却如此宁静,太反常了!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当三人乔装商贾在桐城打探消息时,发现桐城外松内紧,特别是将军府已被驻军把守住,不许人出门。
他们面上不动声色,悠闲自在地在城内绕了一大圈才回到落脚的客栈发愁。
三人围桌而坐,一时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压抑。过了片刻,才开始慢慢商议对策。
"想不到蕊王动作这么快。冰衣,我看咱们还是尽早离开为上。等过阵子风声没那么紧再回来接伯母。伯母是将军夫人,有诰命在身,蕊王再怎么的,也不至于太为难她。"
沈笑君喝口凉茶,压低声音建议。他的眉头紧皱,有些不太肯定这个建议的正确性。
金锁锁听了瞟他一眼,再看看区小凉,轻轻摇头,担忧地反对:"你想的太简单了,把蕊王也想得太好。从传闻就能知道,他这人攻于心计,做事往往出人意表。他要是真想借伯母逼祝公子露面,自然会找到令人满意的借口,哪里会管诰命不诰命?咱们应该立即接伯母出府,以免夜长梦多。"
区小凉沉着脸,把玩手中茶杯,听两人一来一往地低声争论,心情极度恶劣。当初虽然已经有对眼下这种局面的预测,可是仍怀着一丝侥幸,希望那人不至于做到这一步,放他和他家人一条生路。
怎奈,现在偏偏事与愿讳。看来,仍是不能对他期待啊!
那人一向特立独行、唯我独尊惯了的,他从前是昏了头,才会对这样的人抱期待。可如今呢?他又凭什么期待?明明先离开对方的是自己。
只是将军夫人何辜,祝府上下几十口人何辜?他要是这时候走了,那人会有无数办法逼他再回去,诱饵自然是祝府的人员。
现在开始暗中疏散人口,难度太大。一是人多,身手高低不齐,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全部转移,简直比登天还难。二是他们没有时间了,必须速战速决。他可以感觉的到,蕊王的网正在收紧,亮底牌的时刻已经进入倒计时。
"锁锁,能请你帮个忙吗?"计较半天仍未想出个万全之策,而西边的晚霞已渐渐转成了青灰色,区小凉只得先顾一头了。
金锁锁见他难得地端凝郑重,也严肃地说:"祝公子有话尽管说,金某定当尽力。"
"我想请你进府把娘带出来,再通知府里其他人,能走的就都走吧。"他们都身怀武艺,从一群普通士兵包围中逃脱,应该仍是有希望的。区小凉无奈地想,自觉有些对不住这些将军的老部下及子女,却也没更好的解决途径。
金锁锁慨然应诺。区小凉画了张详细的将军府地形图,仔细给金锁锁介绍,再商量了随后的撤退问题。三人尽量将各种可能的因素都考虑进去,以便计划能得以顺利实施。
谁知当夜金锁锁竟然无功而返,还带回个麻烦的问题:将军夫人不肯离开家!府里的下人却早在她的授意下走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有司香暗香和少数临时雇的粗使短工仍留在府中,但也早发放了遣散费,随时可以走人。
沈笑君低声赞叹:"伯母真是睿智!她肯定知道你闯了祸,可能会累及家人,这才让那些人走的。可是,她自己为什么不肯走?她难道不知道,最可能被波及的人是她吗?"
"我娘她为什么不愿走?"沈笑君的疑问,也是区小凉心中所虑,他百思不解地问金锁锁。
"伯母说,她是将军夫人,死也死在将军府中,绝不会离开自己的家。"金锁锁轮流打量他们两人,实在难以理解将军夫人的想法。
区小凉听她说完,半天没接话,只是盯着油灯出神。未了,他叹口气,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我去请她了。笑君陪我去吧,原定计划不变。"
沈笑君阳光灿烂的脸也凝重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劝道:"别烦恼。伯母可能是一时想不开,你们母子连心,你亲自去接她,她一定会同意离开将军府的。"
"但愿吧。"区小凉苦笑着回答,心里乱成一片杂草。
将军夫人对她这个儿子的感情太过复杂,哪里会有连心之说?不给他吃闭门羹就是好的。
沈笑君和区小凉两人换上夜行衣,避开守军,悄悄潜入将军府,直奔梅院。
看到佛堂昏暗的烛光,沈笑君松开区小凉的腰带,小声说:"附近好像有人在埋伏,你要快!"
区小凉点头,摸了摸腰间的月光。出发前,他担心会遇上意外,犹豫一下仍是带上了这把从未用过的短剑防身。
佛堂的木门没有拴,轻轻一推就悄无声息地开了。区小凉闪身进去,合上门。
堂内只在观音大士座前点着两支素烛,火苗微动,光线很暗。将军夫人端坐蒲团,口唇微动,闭目合什在诵经。
司香手执拂尘立在一边,妙目看向他,脸上没有惊讶,显然早已听到异动。她微微躬身,轻声唤:"少爷。"
区小凉冲她颔首,再看将军夫人姿势未变,犹如无知无觉一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心里苦闷,仍是上前行礼,低声说:"母亲别来无恙?儿子遭人陷害,正亡命天涯。我担心母亲会受到牵连,所以特来相请。请母亲跟我走吧。"
将军夫人缓缓放下手,睁开眼睛,无波无澜地望向他,叹息:"你还是来了。你若真是我儿,定会明白我不走的原因,怎会再来找我?我是不会走的,你速速离开吧,府里早就危机四伏了。"
49.逃出想要升上天(下)
区小凉听到将军夫人的话,不禁惊愕万分,张口结舌地抬头看向她。
将军夫人一身素白,雪堆似地在烛光中熠熠生华。她凝视区小凉,眼内似有无奈和哀愁:"你们两个相差实在太远,你比他要厚道迟钝得多。"
这是褒还是贬他啊!区小凉脑中一闪,却顾不上多想,有些困难地说"……母亲。"
"你还是叫我夫人吧。不管你是怎么占了我儿身子,以后还请你多加爱惜。蕊王非良人,你还是丢开手吧。"将军夫人微哂,劝诫他。
区小凉脸上作烧,不可置信地注视这个洞悉了一切的女人。
她知道这个身体里的灵魂并不是她儿子,也知道他在花都的种种荒唐事,却宽容地并不责难、干涉,哪怕他用的是她生下来的骨肉!这是怎样一个慧眼七巧心的美丽女子!
"什么时候?"他太想知道内幕了。为什么和他朝夕相处过的暗香他们都没有发现这个大秘密,反而是这个只见过他几面的将军夫人察觉了。
"你一进府。我儿已和我说过'不离不弃'的事,我们对此早有准备。那天他忽然昏倒失忆,我就有所猜测。第二天,你又专挑我儿平日从不碰的菜吃,吃过后也没有异状,我就确定了。失忆会连身体本质都改变吗?何况,我们母子相依十几年,他的心性习惯,我怎能不清楚?你们真的是有天壤之别的两个人。"
将军夫人淡然而述,美丽的眼睛里是深深的悲凉。此时此刻,昔日的花都双璧,只不过是个痛失儿子的母亲而已,和千千万万的普通母亲并没有什么差别。
"您不恨您儿子,还有将军?当初他可是……"
惊讶于将军夫人深切的悲哀,区小凉感到他可能犯了个根本性的错误。所以虽然知道事情紧急,仍是不得不问。这关乎那个大秘密,他现在还不能确定应不应该告诉她。
"你这孩子,真是古怪。他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二最爱的人,为什么我要恨他们?将军在世时曾在梅树下对我说,要让将军府成为天下最快乐的地方。我们会有一群孩子,连名字他都想好了,是冰衣、尘衣、征衣、寒衣、染衣……。可是,冰衣还没有出世,他就……"将军夫人玉容惨淡,用手捂住胸口,似是心痛难当。
司香急忙从怀中取出支玉瓶,倒出一粒药丸,送入将军夫人口中。
将军夫人靠在她身上,脸色略缓,幽幽地出口长气。司香娇美的脸上戚色愁积,轻轻拍抚夫人背心。
区小凉凝视着将军夫人,觉得这个美丽的女人像是佛前的线香,正在一寸寸燃尽,一寸寸化灰。一寸相思一寸灰,仿佛正是她的写照。
那个她那爱了一生的人,在忘记她十七年后,彻底地不爱了。还正在为了另外一个男人,甘心做一只金笼囚鸟,翻版着她的思念。
而她,却仍站在两人约好的地点,痴痴等待着他,等待着那个永远也不可能再续前约的良人。
她的青春乃至生命,都埋葬在了这间斗室,这个她不断修来世的活死人坟。素白的烛火,燃烧的不是蜡油,而是她日渐枯竭的生命。
他的心似感受到将军夫人的痛,忽然绞着痛起来。
是祝冰衣残存的记忆在回应他的母亲吗?他要告诉她那个秘密吗?要吗?区小凉混乱地琢磨。
司香忽尔侧头倾听,脸色微变,对他们说:"有人来了!数目不少,怕是官兵!夫人,快跟少爷走吧,这次是真的危机了!"
区小凉猛然清醒,暗骂自己拖泥带水。那个秘密就让它永远烂在他心里好了,让将军夫人保有一丝美好的回忆不是更好吗?
"夫人不离开这里,是在等将军吗?其实只要有心,千里也在咫尺。请为了将军唯一的血脉,跟我走!"区小凉坚定地说,走向她。
"不!我答应过他,哪里也不去,就在这儿等他。他一回来,就可以看到我,看到我们亲手栽种的梅林。"将军夫人目光闪亮,微微而笑,毫不惊慌。
区小凉心中大急,拿眼示意司香。
司香和他有多时接触,明白他是暗命她点了夫人穴道,强行带人。但她一向敬重夫人,未免有些迟疑,没有立刻动手。
将军夫人忽地从袖中抽出一把细细窄窄的匕首,抵在心口,淡然地说:"司香乖乖的,你若动,我也动。"
司香和她日夜相伴,从不知道娇怯的将军夫人竟贴身藏着把匕首,当下怔住,更不敢动手。
区小凉见错失良机,大为扼腕。
"夫人!事情紧急,不如您先从权和我避避风头,日后再回来,也是一样的。"区小凉见那匕首雪亮地抵在重要部位,不敢硬来,只好婉声再劝。
"他和我儿,都在那边等着我,我有什么可害怕的?生死不过天意。你快走,莫要耽搁了!"将军夫人正视区小凉,脸色雪白。
区小凉上前不得,走又不忍,望着她只是踌躇。
沈笑君推门而入,脸色凝重:"游击花雨带官兵已近梅林,快走吧。"他一眼看清将军夫人姿势,不由闭了嘴。
"夫人……"区小凉转过头,最后努力挣了一句。
"孩子,有你代我儿活下去,我很欣慰。快走吧,谅他一个小小游击也不敢把我怎样。"将军夫人柔声说,明眸中满是关爱,似在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儿子。
区小凉眼圈一热,咬牙鞠躬,道声"珍重",和沈笑君转身出门。
踏出佛堂,眼前一片光明,梅林周围全是手执火把的官兵,已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上百人肃立在堂前,却鸦雀无声,显得纪律异常严明。
花雨身穿绿色游击将军官服,独自一个,没带兵器立于众前,表情肃穆。
他见到区小凉,拱手说"祝公子请了!我奉王爷之命,特来迎公子回花都。"他的眼中含着歉意,神情却坚决冷静,不见一毫游移。
主人知祝公子有难,特差我送上书信一封,恳请公子花都一唔。
我去了,是不是绝对自由?
主人说了,只要不把府里全烧光,祝公子想怎么折腾都行……
昔日对话言犹在耳,如今前恭而后倨,唯余无尽的嘲讽与冷凝。
区小凉看着他笑,意味深长:"花将军,此情此景你是否觉得熟悉?这次你的排场很大,却只为拿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人。冰衣实在愧不敢当,对将军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花雨英气勃勃的脸闪过丝窘色,神情有些难过,但仍是站得笔直:"请祝公子先到寒舍休息,我王即刻就到。"
区小凉微怔,只觉不可思议。堂堂蕊王、大司空,竟为了一名小小的逃客,亲自奔波千里!他至于吗?难道他又在摆什么迷魂阵?企图算计的不仅是他一人而已?
眼珠一转,他面现愁云:"不是我不想到你家去,而是我实在是有苦衷……"
他放出话头,见花雨注意在听,就悄悄握住沈笑君的手。
沈笑君会意,反抓住他,仔细观察形势,准备随时施展轻功带他跑路。
"如果小花琵琶别抱,大花该怎么办?"区小凉话锋一转,问起这个敏感的问题。
花雨果然一呆,脸上肌肉僵硬,勉强一笑:"他怎会……怎会这样?我当大哥的,定不会让此类事发生。"他说得含糊,别人自是不明白其中关节。
区小凉点头,继续愁云密布地诉说:"可是,如果发生了呢?被他辜负的人又该怎样?是继续留在他身边,看他和别人卿卿我我,从而肝肠寸断?还是远走高飞,来个眼不见为净,就此相忘于江湖?大花该如何决择?难道要那伤心人时时刻刻地受煎熬,痛不欲生吗?"他用力眨眼,扮成凄然泪下的模样。
沈笑君嫌恶地扭开脸,不想看他表演。
这人,一路之上吃得多睡得香,小脸快胖成包子了!哪里像他说得那么惨痛?明明开心得很!
花雨内心大是震动,一忽儿想想自身与花雪,一忽儿想想蕊王和这人,面上变幻莫测,十分为难。
区小凉见他犹豫,目光不离自己左右,只好继续装可怜,弄得眼泪汪汪,面皮都快弄抽搐了。
半晌,花雨渐渐冷静,注视区小凉,声音低沉:"对不住,祝公子。王爷和我兄弟俩人相知十几年,意义非凡。他要的人,我不可能放走。看在咱们相处一年多的份上,我定不会让公子太受苛责。请公子也不要再为难我。"
你凭什么夸这个海口,蕊王是那种听人劝的主吗?区小凉气愤地瞪他一眼,凄苦的表情换成不耐烦,捏捏沈笑君的手,就要他带自己走。
正在这时,梅林外忽然有人笑着说:"花雨你果然没让本王失望!本王要大大地嘉奖你!"
那声音如金玉相击,清脆悦耳之极,听到的人无不觉全身舒泰。
唯有区小凉却如中电击,呆在当地,连沈笑君的手都松脱了。
50.你的守候已到尽头(上)
官兵齐向两边分开,一队衣甲鲜明的兵士护着一人慢慢来到堂前。那人气度高贵,全身华彩烁烁,不是蕊王,又是哪个?
区小凉呆怔过后,心中警铃大作,急忙小声对沈笑君说:"快和锁锁逃命,后会有期!"说完轻轻一推他。
沈笑君这时已察觉梅林外尚有数十名高手护卫,自忖已无法将他安全带出,只好回一句"多保重,等我!"最后一个字吐出,人已消失在屋顶上。
蕊王和花雨注意力都集中在区小凉身上,对旁人是否走脱并不在意,任沈笑君离开,谁也没有发令追击拦截。
"冰衣,想不到你气性那么大,只不过那么几天查案的功夫,你都等不得。竟然采取这种方式离开王府,让本王十分不解。"蕊王一身水色薄衫,白扇轻摇,一脸惋惜地说。火光中他玉树临风,端的是风流无限。
"现在可查清了?"区小凉抱臂而立,斜睨他,坚决不在气势上输给他。
"已查明。"蕊王笑得温和,似觉他姿态好笑。
"哦?结果怎样?"区小凉马上换上一付关心的模样,好像急于想要知道查案结果。
"你确是受人陷害。香烟心怀旧主,忌恨王子,所以处心积虑要报复,顺带污攀你是主谋,谁让你也招他忌恨呢?"蕊王说到这儿,忽然痞痞一笑,虽未明言香烟忌恨他的原因,聪明人却一听就知。
区小凉脸不由一热,放下胳膊,垂目想了想,随即抬头释怀地说:"既是这样,冰衣就是无罪的啰。冰衣在王府叨扰多日,给王爷添了不少麻烦,却没帮上什么忙,心里一直很不安。可是,现在既然已经回到家中,正可侍奉母亲。王爷为我这一无用的人奔波,冰衣实在是惭愧,惭愧!"
"你倒还有些自知之明,也算是个孝子。不过……,本王不答应!如你所说,你在王府多日,想帮忙却未果。像这样就离开,你的内心不是会更不安吗?本王一向待人体恤,为免你日后天天被愧疚纠缠,特意不远千里专程来接。由此可见,本王对祝公子的诚意天地可表,还望祝公子成全。
蕊王一番话,说得颇像个礼贤下士的明王,诚意拳拳。一众兵士听得无不暗中点头,纷想蕊王都这样对待一个前逃犯了,那人要是再不领情,真有些不知好歹了。
区小凉气怒攻心,脸皮发紫,恨不能啐他一口。好话被他说尽,自己若不跟他回去,倒显得无礼了。
"王爷心情,冰衣很了解。只是家母体弱,身边少人照顾,我出门刚回,怎能立刻又走?所谓,'父母在,不远游'。一个人不能尽孝,何以尽忠?对自己亲生母亲都置之不理的人,又怎配当王爷座上客?冰衣已决定在家侍奉母亲残年,只有辜负王爷的一片深情厚意了。"
他说得掏心挖肺,尽显孝子风范。不少人纷纷暗中赞叹,均觉让他抛母舍家的确是有不妥。
"忠孝两全的办法,本王倒有一个,只是不知祝公子意下如何?将军夫人可与我们同去花都定居,这样你即可尽孝,又能尽忠,两不耽搁。所谓好男儿志在四方,将军夫人深明大义,定不会坐视祝大将军子孙久困在家中。"蕊王似早考虑过这件事,徐徐道来,替他想得十分周到。
区小凉心中一寒。果然,还是要连累将军夫人。
他装作异常为难的模样,掩饰内心的不安,说:"多谢王爷为我母子考虑得这样周到。可是,我母亲久居北方,南方潮湿,她老人家身子弱,怕会不适应,损伤身体。"
"这倒是多虑了!昔日将军夫人是花都双璧之一,在南方住了十几年,怎么会不适应?何况,祝公子是地道的北方人,在我府里住了一年有余,身子倒比原先好些。"蕊王说得轻松之致,却给人一种暧昧的感觉。
区小凉张口结舌,实在找不到回话。这个妖人,有必要说得那么绝吗?连二十年前的旧事也要重提!
小衣儿,我的肩膀在这里。
怎么?
可以借给你。
……
花半羽明明知道,花都双璧是他心中的一根刺,此时却随意拔动,毫不顾忌他会痛。那时的温柔和关怀,原来只是面纱,揭开后,真相不过尔尔。
区小凉似笑非笑地看向花雨。花雨避开他的目光,不忍和他对视,显然也忆起了落香城说书事件。
蕊王轻摇白扇,唇边噙着一丝笑意,等他屈服。他的神态逍遥,不见半点同情,有的只是志在必得的笃定。
佛堂的门在此时向内拉开,司香扶着将军夫人缓步迈出。
将军夫人乌发绣面,白衣胜雪,在火光中美若天仙下凡,端净静好。在场众人见了,不由都是一呆。
她扫视全场,目光冷漠淡然,口唇轻张说:"王爷真好算计。可惜,本夫人早已发过重誓,此生绝不踏出府门半步!所以,只好令王爷失望了。"
蕊王含笑打量将军夫人片刻,赞道:"见面更胜闻名,夫人双璧之姿,果然天下无双!小王一片诚意,还请夫人万勿推辞。若说不出府门半步,虽是麻烦,却也不难办到。小王可派人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全数移到花都!夫人的誓言就可遵守了。"
众人不料蕊王竟是要将整个将军府一并搬走,不由都惊呆了。花雨错愕地看向蕊王,满脸不解和不忍。
区小凉瞪视蕊王,恨不能咬他几口泄恨。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这不是要拆了将军府吗,这不是要挖将军夫人的心吗?蕊王实在是欺人太甚!
"花半羽!你用这种卑鄙手段逼我就范,不觉太无耻了吗?!"他怒斥,再也顾不上和他周旋理论。
蕊王表情不变,桃花眼笑意盈盈:"咦?祝公子怎么误会我的好意?本王诚心邀客,又触犯了天朝哪条王法?何况,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法,不正是祝公子教本王的吗?如果说卑鄙,咱们岂非彼此彼此?"
区小凉想不到他会用自己提供的矛来攻他的盾,心中更是怒悔交加,气得嘴唇发青。
花半羽,早非那个在梦中流泪渴望母亲的孩子了。是他,总把他想像的太好,同时花痴地误以为自己对他来说意义是不同的。其实,他早该看到,任何人逆了他的心意,都只能有一个下场。
将军夫人娇怯的脸转向四周,似有无限的留恋,留恋这个曾经充满快乐的地方。
夜风徐徐掀起她的乌发白衣,黑晶的眼睛流光溢彩。她在这一瞬间,似乎迸发出了全部的美丽,蜡烛燃尽前那一刻的刹那光华。
火把的哔剥声,风吹过梅林的沙沙声,还有刀剑偶尔发出的轻击声,在小小的院内听得一清二楚。所有人都在目不转睛地注视这个忽然美丽了一万倍的女子,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呼吸,生恐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一草一木?王爷真是有魄力。但,本夫人的一草一木岂能容你随意搬动?天朝的王法更是不值一提!肮脏的皇家,又有什么干净公正的法则?将军不就是被那皇帝老儿害死的吗?当年将军被围月余,朝廷却故意拖延不派援兵,以至将军力竭战死沙场。全天下的人,哪个不知?将军的家,就是将军本人,本夫人看你们哪个敢动!"
将军夫人提高声音,扫视众人,美丽的眼睛发出异样的亮光,直看得那些士兵一个个低下头去,竟无人再敢和她对视。
50.你的守候已到尽头(中)
蕊王独立人群外,悠然而笑:"教夫人见笑,小王恰恰敢!夫人方才诋毁皇家,实已犯了诛九族的重罪。不过,小王一向宽厚,自是不会与你一般妇人计较。现在还请夫人移驾!"
他手中白扇轻拢,一指将军夫人。
侍卫队中冲出两名亲兵,身法快捷之极,转眼就已扑到阶下。司香一甩拂尘,上前迎战。
将军夫人目视蕊王,微微冷笑,袖子挡在胸前。她的身体忽地一僵,脸上神情似痛苦又似欢欣,慢慢坐倒。
区小凉闻到一股血腥气,不由大惊,托住她下滑的身体,大叫:"司香!"
司香听他喊得凄厉,一愣下将拂尘甩出,回身扶住夫人另半边胳膊,急问:"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那两名亲兵见情况有变,也不再上前,迅速站在左右,防他们使诡计。
将军夫人面色惨白,星眸无光,呼吸几近停止,手紧紧按在胸前。
司香问了几遍得不到回答,心里害怕,慌忙察看。她的手握住夫人在衣袖内的手时,忽然顿住。她望向夫人,再也无法动作,眼泪涌出眼眶,失声哭泣。
区小凉情知不妙,见那袖子贴在将军夫人胸前,似是她的心痛又犯了。他小心去移那袖子,哪知竟拉不开,似有什么东西将袖子与胸前衣服连在了一起。
他的心猛地一紧,颤声唤她:"母亲,母亲!"
将军夫人冲他恍惚地笑,眼中似有无限喜悦:"孩儿,是你吗?娘……很想你,想你爹……他在哪儿……?"
见将军夫人已经意识不清,显见无救了,区小凉强压悲愤,勉强回答:"他,在前边等你,母亲没有看到吗?"
将军夫人惊喜地转眼望向虚空,喃喃:"……我,看到了……他……骑着一匹……红……马……和那天……一样……他来……接……"
她的声音渐渐低微,眼神涣散,闭目欣然而逝。
司香大哭,握住那只犹握着刺入心脏的匕首的右手,哭喊着"夫人",悲痛欲绝。
众人都不料这样一个娇怯怯的美人,竟是如此烈性,一言不发就以死明志,殒命黄泉,不禁纷纷大感惋惜。
区小凉拥着将军夫人尸身,双眼通红地怒目蕊王:"这样,你可满意?!"
蕊王其实并没有逼死将军夫人之心,,只想以她为要胁迫区小凉就范,没料想居然会弄巧反拙,心里着实懊悔。现在听他这样斥问,分明是将夫人的死算到了他的头上。
他有心辩解,又见区小凉怒发冲冠,情绪激动,实在不是解释的良机,唯有叹息一声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冰衣,我也不想看到这个结果。你好好安葬她吧!三天后我来接你。"
说完,他最后再看一眼区小凉,率亲随离开,花雨仍留下看守。
花雨心中难过不安,左右走几步总觉不妥,扭头见区小凉仍抱着夫人不松手,眼泪成串掉在夫人胸前。将军夫人胸口渐渐有血迹渗出,衬在白衣上异常刺目。
他不忍再看,暗叹几声,上前婉言相劝:"公子莫要过于悲伤,妨了大节,还是赶快让夫人入土为安才是。"
区小凉痛悔交加,深恨自己行事不慎、识人不明,连累将军夫人英年早凋。此时他思绪极为混乱,对花雨的话充耳不闻。
"走开!花雨,你这个帮凶!你的手上也有夫人的血,真肮脏!"司香义愤填膺,痛哭着大骂。
花雨被她说得身体一顿,再也无法靠前,唯有默然垂头后退。他低声命令官兵退到梅林外围守卫,再暗中吩咐埋伏的王府隐卫加强警戒。
发布完命令,他一言不发立于队前,面容肃穆,眼内似有无限的忧愁。
早在官兵入府,家中下人就已经纷纷惊起,跑来察看,只是被官兵阻拦不能进去。后听到哭声,又有一队人马撤离,大家更是担心。
暗香也被阻在林外,此时心中焦虑,再也顾不得官兵的阻拦,施展轻功冲向佛堂。守军立刻大哗,隐卫也跳出两人,和暗香战到一处。
花雨闻声赶来,恰巧和暗香打个照面,两人都是一愣。花雨随即吩咐放行,自已也不同暗香搭话,闪到一边,让开道路。
暗香急迫,顾不上奇怪他的作为,也忘记道谢,立刻跑了进去。只一眼,他就看见将军夫人僵卧在区小凉怀里,胸口血迹斑斑。他的脑子"哄"地一声再也无法思考,全身失力一个踉跄栽到地上,竟站不起来。
他手脚并用快速爬到阶上,想去拉将军夫人裙角,然而终是不敢。唯有跪坐于旁,神情茫然,好像不明白眼前发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到暗香的动静,区小凉混乱的思绪稍微清醒一点。他抬眼看暗香,发现暗香头发散乱,目赤如血,平时沉稳安静的脸竟扭曲呆滞得如中疯魔,几乎让人认不出。
他不禁痛彻心肺,思绪重又混乱,呆呆地对暗香说:"对不起,暗香。都是我,对不起,对不起……"
"嘘,别说话。她睡了,别吵醒她,她好久都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佛堂的灯现在通宵地亮。她还总咳嗽,胡大夫说怕不好。我才不信,她明明每天都在念经,怎么不好?我怕他们不干净,刚才给她熬药来着。可是,你看,这么会儿功夫,她就睡着了。她睡着了也是那么美……你千万不要把她吵醒了,让她好好睡一觉,她太累了。还有,如果她醒了,我又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听她的诵经声,再也看不见她了。"
暗香柔声轻轻说,赤目空洞,如同中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司香满面泪痕地抬起头,诧异地看了眼暗香,又感到将军夫人已经冰凉,心中重又哀痛,再次痛哭起来,也顾不得暗香的异态了。
区小凉听到他的话,悲痛更甚,一口气憋到嗓子里,怎么也发不出音。虽然明知暗香不对劲,却是无能为力。
三人跪坐在将军夫人周围,哭的哭,痴的痴,都沉浸在深切的悲痛中,完全忘记还有官兵的存在。
抱持了半夜,无色微明时,将军夫人的尸身开始发硬,再不穿寿衣怕是难以装殓。司香和区小凉这才强忍伤心抬夫人回佛堂,吩咐已聚集过来的下人准备办后事。
暗香仍跪在阶上,眼睛大张一眨不眨,任身边人来去,却好像全无知觉。区小凉放好将军夫人,出来叫他去看棺木。他喊了好几声,暗香都似没有听到,仍如木雕般纹丝不动。
区小凉心里一沉,忙过去扶住他,只觉入手冰凉,他的浑身硬得像石头。他恐惧地探暗香鼻息,幸而还有微弱的呼吸。
平复一下乱跳的心脏,他望着暗香的脸,低低说:"暗香,你快醒醒。夫人在等你去买棺木,咱们去吧?"
听到"夫人"两字,暗香将脸转向他,呆滞地说:"夫人棺木不用买,在卧室放着呢。她天天都睡在那里面的。"
区小凉吃了一惊,以为暗香急痛攻心疯了。
司香给将军夫人穿好寿衣,抹泪开门出来说:"棺木在夫人卧室,公子领人去抬吧。"
区小凉这才知道将军夫人的床竟是棺材,他心中哀痛,不及惊诧,也不及再劝异样的暗香,连忙带人将棺材抬放在观音像前。
棺木是普通的柳木所制,不见奢华却通体水滑光亮,不知被抚摸了多少遍才有的效果。
众人合力将夫人安置在棺中。夫人身上的寿衣,也是早预备下的。大红的绸面上绣着点点白梅,精致得不像寿衣,倒似嫁衣。
将军夫人凤冠霞帔,端容而卧,脸上犹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美丽一如生前。
众人瞻仰将军夫人遗容,忍不住又痛哭了一番,无不切齿深恨蕊王。
灵堂很快布置完毕,司香拿来麻衣,分发给众人。
区小凉穿好孝子服,举目四望,发现暗香竟仍在门口跪着,忙喊:"暗香!进来给夫人戴孝!"
暗香转过头,似在听他声音,然后站起身向前迈步,却一头撞在门框上,血成一线立刻从额上流下。
区小凉和司香都是一惊,连忙赶出去查看。暗香额头破了块皮,虽流血倒不是很严重。
司香撕下条麻布,替暗香包扎。区小凉见他两眼呆滞,目光空洞,焦距始终对不到他们身上,脸色慢慢发青。
他伸出一只手在暗香眼前晃动,声音颤抖:"暗香,我在干什么?"
暗香眼睛不动,似没听见他的问话,困惑地皱眉:"天还没亮吗?怎么这么黑?夫人晚上要诵经,快快点灯!"
司香帮他穿麻衣的手一滑,"嘶啦"一声将衣服扯破了。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暗香,用手捂住嘴,一直未干的眼睛再次泪如泉涌。
区小凉如遭雷击,怎么也无法相信暗香竟然因为悲伤过度,致使双眼失明了!他的精神似乎也在重创下,失去了正常!
他喉头生痛,"哇"地吐出一口瘀血,然后猛地抱住暗香,哽咽难言。
白山黑水的等待,竟是如此深刻!这个曾经衣染梅香的男人,上天为何要给他这样一种命中的注定!
暗香大张着空洞的赤目,任他搂抱,无知无觉地抬头向天,茫然若失……
50.你的守候已到尽头(下)
暗香突逢大变,哀伤过度失明兼失心。区小凉和司香虽仍是为夫人伤痛,到底更放心不下他。俩人本想安排他在别处休息,等待大夫诊治。怎奈只要离开佛堂,暗香的情绪就会失控,燥乱难安。
区小凉无奈,只得仍将他留在佛堂兼灵堂,一面派人去请大夫。
花雨闻听暗香出事,很是难过,但又不能违背蕊王"许进不许出"的命令,颇踌躇一阵。后来他壮起胆子,自行做主,令贴身亲兵两名,陪那下人同去请大夫,又再三警告他不得乱说乱动。
不久,将军府相熟的胡大夫到了。他在桐城行医二十载,为将军府里的人看病也有十几年了,对将军府情况很了解。
先是惊见灵堂,胡大夫嗟叹一阵后给将军夫人烧纸焚香祷告一遍,才被领到暗香的面前。
胡大夫对暗香望闻切问一番,再仔细询问旁人他发病原因,面色渐渐凝重。斟酌再三,他才开了药方,仍在官兵监视下买来药,煎熬喂暗香喝下。
药中有安神的成分,暗香喝后不久就睡去了。司香生怕搬动会惊醒他,所以仍让他卧在原地,还细心地替他盖上一床薄被。
区小凉请胡大夫到偏房休息,抱歉地说:"家里遭难,连累大夫在这儿委屈几天。等为母亲发完丧,先生就能回去了。"
胡大夫捻须扫他一眼,见他神情困顿、双眼通红,对他的恶感不觉减了几分。
他摇头叹息说:"夫人身子本不太好,如今离世,少算少受些折磨,公子不必过于伤心了。至于暗香……,可惜他这么个人材。虽说失明与失心疯是暂时的,不过要想痊愈,却不知要到哪年哪月了!他有心结,淤塞之气充溢经脉心窍,只有解开心结,才有希望。那药物不过是辅助。"
区小凉心事重重地点头,这个道理,胡大夫在刚诊完时就大概提了一点。现在听他再次强调,实在是没有治愈的把握。三天后,他又不得不离开桐城,暗香这样,让他如何能放心?
因为将军府已被官兵接管,丧事秘不得发,所以并没有人来吊唁。区小凉他们冷冷清清地守了两天灵,第三天一早出殡。
花雨没有多加干涉,只是命令官兵分列送殡队伍两侧,驱赶闲杂人等,隐卫则暗中监视看护区小凉。
城里百姓早已察觉官兵看管将军府的异事,只是不知道原因。现在忽见将军府府门大开,一队白花花的队伍出来,孝子更是那个令人切齿的祝大公子,这才晓得是将军夫人亡故了。
夫人平日深居,从不出门,百姓并不了解她。但他们敬仰将军,仍是有越来越多的人驻足观望。怎奈官兵蛮横,谁停步不前就会挨刀柄、枪杆打击,百姓敢怒不敢言,唯有远远站着,猜测议论。
送殡队伍慢慢出城,将夫人安葬在祝家祖坟,整个过程可谓清冷之极。
区小凉跪在坟前,木然烧纸。司香摆上祭酒,不时用衣袖擦泪,花容憔悴,和区小凉一样疲惫不堪。暗香全身麻衣,呆坐在坟旁,似奇怪从不出府门的将军夫人怎么来到了郊外。
正在此时,守卫的官兵忽然骚动。原来是浅香等祝府旧人早上听说将军夫人亡故,再也顾不上夫人让他们出府时的严令,纷纷前来祭拜。而官兵不让,双方起了冲突。花雨看到浅香,踌躇片刻下令放行。
浅香等冲入圈内,见一座新坟,墓碑上书"镇国将军祝门柳氏之墓"几个黑字,不由都拜伏在地,放声痛哭。
司香未干的眼泪,立刻又大泪滂沱。区小凉垂头不语,心中恨极,却不知是恨蕊王,还是他自己。
唯有暗香,听哭声阵阵,皱了皱眉,小声说:"太吵了!夫人又要恼了。"
浅香恰在左近,听到这话不禁张大嘴巴,忘记了哭泣。他扯扯区小凉衣袖,目指暗香,错愕地不敢问话。
区小凉拉住他的手,默然说:"蕊王逼我回都,暗香你多照顾些。他现在……有点不太清醒,你们多年兄弟,我也只有托你了。"
浅香怒睁圆眼,白眼珠慢慢充血。他环视四周官兵,目光停在花雨身上。凡被他瞪视的官兵,后背都不由发寒。花雨漠然垂目,看不出有什么心绪。
马蹄杂踏,彩旗招展,一队衣甲鲜明的侍卫簇拥着两辆宽敞华丽的八驱马车缓缓而来,在附近停下。
蕊王的贴身大侍童纵马跃出队伍,翻身离鞍,掀开前一辆车的珠帘。蕊王全身素净地步下马车。
他从一旁侍卫手中接过三支点燃的线香,缓步走到坟前,拜了四拜,将香插好。然后,他转身看着区小凉,似笑非笑,说不上意气,也不见有多少难过。
"冰衣,你孝已尽到,咱们该走了。"蕊王柔声对区小凉说,眼睛在看到他一身狼狈后微眯,里面似闪过一丝痛惜。
区小凉拼命抱住自见到蕊王就狂怒不已欲冲上前的浅香,冷冷地回他:"等我和家人道别,自会听凭王爷处置!王爷不会连这点时间都不舍得给吧?"
蕊王自嘲地一笑,低声说:"我等你的时候已不算短,又怎会吝惜这点功夫?我在车上等你,你慢慢来,不必着急,反正我也习惯了。"
他的话音中似有微微的苦涩,听得区小凉心不由一悸,但终是没有接话,只给他一个沉默的后背。
蕊王恍惚地冲他背影点点头,缓步而行,竟真地登车静候去了。
区小凉伏在仍不断挣扎的浅香耳边小声说:"不要做无谓的反抗!咱们斗不过他。浅香,等着我,我一定会再回来的!"
浅香的燥动渐渐平息,圆圆的眼睛不信地注视他:"少爷,蕊王他会放你吗?"
"他不放,我不会逃吗?总有他管不着的地方。这个世界,大着呢!"区小凉轻声回答,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
他不是什么有经天纬地才能的奇人,他只是名普通人,在强者面前不愿低头就只有逃。这么做虽然气势上未免短了一截,却是他现在唯一能掌握自由的方式。对此,他并不觉得羞愧。
所谓"弱者适应环境,强者改变环境",他承认自己是弱者,但并不甘心去适应被强者强加改变的他的生存环境。
逃,逃到强者触手不及的地方,对弱者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胜利。所以,只要能逃得掉,他仍会感到骄傲。
浅香被他的坚定感染,郑重点头,小声说:"到时,少爷别忘了我们。"
"一定!"区小凉最后拥抱一下他,开始和府中人一一话别。
司香眼睛红肿,怔怔地看着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她也没有说出想说的话,只是叮嘱他一切想开,千万别惹怒蕊王,平安即好。
区小凉答应,回她一个微笑。
司香是否是卧底,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的任务应该已经结束,且她完美地扮演了一个丫环的角色,她现在就只是她自己而已。所谓"装到最后,假的也就成了真的",和原本就是真的,其实并没有差别。
区小凉对她对丁九都不怨恨,他们不过是任人摆布的可怜人而已,和他眼下的状态,真的很相似。
他现在只厌恨自己,只为他带累了本不该带累的人;他原谅他们,也只为他们没有真正伤害到什么人。
他走到不停喃喃的暗香身边,用力抱住他,低声说:"暗香,我要走了。你要听浅香的话,乖乖的噢。不然,夫人要生气了,暗香不想让夫人生气吧?"
"是!"暗香呆滞地眨着没有光彩的眼睛,困惑地呢喃,"可是这里很黑,她怎么念经呢?"
"她累了,要休息,不念经了。而且这里是野外,空气很好,她也不会再生病了。你听,还有小鸟在唱歌。夫人在这里,比在那间气闷的佛堂,要高兴得多。"区小凉柔声给他解释,眼含热泪,一遍遍看他痴呆的脸。
暗香目光空洞地转开眼睛,呆呆出神,似在聆听鸟鸣。过了一会儿,他傻傻地笑了:"真的!有鸟在叫!我要留在这里,我要陪夫人,她一个人会害怕。"
浅香再也听不下去,上前扶住暗香,对区小凉说:"公子此去,千万小心。暗香哥有我照应,一定不会有事,公子敬请放心!"
区小凉颔首,目光一一扫过暗香、浅香、司香及将军府的旧人,最后停顿在那座新墓上。
黄色的土堆,旁边新栽着松柏,后面是累累重重的坟茔、郁郁苍苍的树木。祝家的历代祖先都长眠于此,其中不乏鞠躬尽瘁、为国沥血的功臣良将。然而,他们所效忠的天朝,又是怎样对待他们的子孙后代呢?除了占有,就是掠夺,对此还心安理得,认为是皇恩浩荡、天子垂青。
真是个荒谬的对比!如此地讽刺!好在,这一切都要在他这里结束了。原来他是祝家无奈命运的终结者!现在他有点明白司香的心理。为了让无法逃避的苦难停止,有时还真的不宜再产生这种苦难的继承者了呢!
他诡异地微笑,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向蕊王的队伍,钻进第二辆马车。
车内和外部一样奢华精美,用具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床薄被置在车角。
蕊王并没有要他和自己同乘一车,似乎是体恤他现在的心情,特意留给他一个独自伤痛的空间。就像是勒得过紧的缰绳,偶尔放松一下,只会让马儿接下来跑得更快。
蕊王深谙御马,更懂御人。
区小凉厌倦在倒在厚软的褥子上,闭上眼睛,懒得去忖度蕊王的用心。
这几天他日夜心焦操劳,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这时身陷柔软,随着车辆行进间有节奏的轻摇,他心中茫然,大脑空白,不一会儿竟然真的睡过去了。
51.相恋不如相忘(上)
醒来时,车已经停了。区小凉呆呆望了会儿车顶,慢慢坐起身。那床薄被从他身上滑到腿弯,上面犹染淡淡龙涎香。不知蕊王是在什么时候给他盖上的。
他有些迟钝地扶了扶头,掀帘下车。
马车似停在客栈的马厩,只是现在当地唯有蕊王的这两辆豪华马车,周边空地上站满的都是盔甲鲜明的虎卫。他们一个个如临大敌,刀出鞘剑在手,里三层外三层将他这辆车围成铁桶,浓重的体味熏得区小凉立刻清醒了。
一个衣饰稍有不同的侍卫见他出来,上前说:"王爷吩咐:要是公子醒了,就请到客房说话。"他态度恭敬,说话全不似对待一个前逃犯的口吻。
区小凉点点头,慢吞吞地跟着他走了两步,才开口问:"可以先洗个澡吗?"忙了好几天,都没有机会沐浴更衣;天气又热,他的全身早已快馊了。
那侍卫顿住脚步,回身躬腰:"王爷早已安排好公子一切事宜,请公子随卑职来即可。"
区小凉讨个没趣,揉揉鼻子,继续慢慢和那侍卫从客栈后门登上二楼。
天字号房门外,站着蕊王那两个贴身侍卫。领路的侍卫紧赶几步,单膝着地回禀:"王爷,祝公子已到!"
"嗯。"里面有人淡声答应,似有些心不在焉。
门从里面打开,蕊王的大侍童垂手而出,冲区小凉躬身,随即立在门外。领路侍卫起身,弯腰摆个"请"的姿势。
区小凉顿了顿,迈步进去。
门在背后被无声地合上,静悄悄地似将他封闭在只有蕊王的客房内。
蕊王身穿杏色薄衫,头发湿漉漉地散在背上,一身沐浴后的清爽。他手执本奏折,皱眉批阅,头也不抬,只用毛笔点点屋内一架屏风。
区小凉没有想到所谓的"已安排好"竟是要他在蕊王眼皮子底下沐浴!
迟疑片刻,见蕊王似被折子苦恼,眼皮都不带瞟他一下,一付对他没兴趣的模样,他只好恨恨地转到屏风后。那里果然有桶热水,连换洗衣物都是齐全的。
他呆呆看那些衣物,俱是蕊王府中自己的旧物。虽都是旧的,可是上面的莲花却似刚刚绣上去,洁净干爽。
区小凉忍不住转头。透过屏风,蕊王正在奋笔疾书,姿态恬然。他怔了片刻,慢慢脱净衣物,浸到水中。
屏风的另一边很沉默,四周也没有什么声音,唯有轻微的水声回荡在客房,整个房间诡异地安静。
区小凉背对屏风,不住打量这个房间。然后失望地发现没有什么逃脱的机会。
对面是窗户,下面人气汹涌,四周也全是人味儿,明里暗里不知埋伏了多少人,看来蕊王已经充分吸取了这次的教训。
他洗了很久,直到水快要凉透,才起身穿衣。
系好衣带,拿干布正在擦头发,不见人招唤,已有侍卫鱼贯而入,动手将浴桶、屏风及脏衣移走。
"等一下!"区小凉拾起那条麻带,系在腰上。
众侍卫不动声色,搬着东西默默退出。
蕊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批阅奏折,正在以手支头,默默地冲着区小凉出神。
杏色的薄衫从手臂上滑下去,露出蜜色的肌肤,细腻光洁透出健康的薄红。他的桃花眼明灭不定,幽幽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区小凉从早上起就水米未进,此时精神略缓,顿觉饥饿。他不想因腹饥同蕊王说话,自己倒杯桌上凉茶喝下,无视蕊王的存在,慢慢踱到窗前。然后他再次无视下面排排虎卫,凭窗远眺,神情漠然。
窗外是香江,在江边垂柳绿意掩映中,江上白帆点点、渔歌阵阵。不远处,青山与白云相依相偎,水鸟翩跹。夏日的午后明亮又干净,懒懒的阳光中人欲睡。
平常的景致,却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苍凉。
面前的一切,都在蕊王再次出现后距离他越来越远。也许,今后,他永远也没有机会再看见这些了。所以,趁现在还有这个机会,看一眼是一眼吧。
脚步轻响,龙涎香气缓缓向他靠近。随后蕊王伸臂揽他入怀,将头搁在他肩头,低语:"对不住,冰衣,我不是有意的。"
"请王爷自重!"明知力气不及,区小凉也不做无谓的挣扎,任他搂了,不咸不淡地说。
"冰衣,你并没有忘记我,对么?"蕊王不理会他的冷淡,双臂收得更紧些,柔声问,"'那时光阴'配得真好,这是你岂今为止做的最让我惊讶的事情。你没有忘记我和我曾说过的话,否则那瓶香水你配不出。"
"王爷!你何必前倨而后恭?真令人笑话!"区小凉也不理会他的追问,继续鸡同鸭讲。
"叫我半羽,冰衣,像从前那样。你回来好吗?我们在一起时不是很快活吗?为什么打了一次仗,一切都改变了?"蕊王有些疲惫地喃喃。
区小凉几乎要忍不住反唇相讥:你的身边还有我的位置吗?很快乐的从前不是你自己丢掉的吗?你怎么可以说得像是你才是那个被背叛了的人?
转而再想,他不禁又灰心,终究没有说出口。这种口舌之争,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他们早已回不到从前了!
"你放了我,行吗?我失忆是真的,因为我吃了忘情丹。你要是不信,可以去查,以你的手腕自然不难查到真相。"区小凉尽量平心静气地陈述。
"不放,你现在不是记起来了么?你还是那个爱我,我也爱的冰衣啊。不要走,和我在一起!"蕊王的声音有丝颤抖,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并不是全记得。那瓶'那时光阴'我就不知道是为谁配的,只是有气味的印象。所有从前的事情,我就记得模模糊糊,不知道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我的梦。这样的我,不是那个爱你,你也爱的祝冰衣!你要强留住有什么用?不如放过我,你也可以开始你的新生活,这样不好吗?"区小凉被他抱得有些呼吸不畅,断断续续地解释。
蕊王不了解他现在的真实状况,告诉他假信息,也许会有可能让他放手。
他侥幸地想,但随即这个想法就被蕊王彻底地击碎了。
"不好!不管你记不记得,我都不会放开手。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蕊王竟有些撒娇地回答,伸舌舔他耳垂,然后缓缓含住轻咬,留下一个个齿印。
"你听你说的,就像个霸着玩具不让别人玩的孩子!你是王爷,我也不是玩具!"区小凉只觉耳朵又热又痒,甩又甩不脱这个超大号壁虎,忍不住冒火。
"那我当如何?谁想要就让人拿去玩?让那个对你有兴趣的晋王去玩?还是另三个王爷?这样做了,我就不是不讲理的孩子了?"蕊王继续咬他,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脸侧,某个部位开始顶在他后股。
"对!那样你就是个大混蛋!"区小凉忍无可忍,终于开始破口大骂。
"呵呵!这才对哦,这才像是我的冰衣。"蕊王不恼反喜,痞痞地轻笑,飞快地吻了吻他气得通红的脸。
区小凉大怒,用力将头向后撞去,拼着撞个包也要将他鼻血撞出来。
蕊王灵活地避开,反扳过他的脸和他头抵头,凝视他的眼睛,郑重地说:"回来吧,冰衣!你很清楚,我从未把你当玩具。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不再让对我最重要的人莫名其妙消失而已。我必须拥有保护他们的力量!"
所以才要不断地伤害我,伤害我的亲人吗?
区小凉回瞪他,不为所动地冷笑。
蕊王的桃花眼里渐渐浮起个艳光四射的笑意,轻语:"冰衣的这种眼神最能引人性起了。"说完,凑过红唇就要吻他。
区小凉闭紧嘴巴扭头躲避,而蕊王则凭借身高优势耐心地封死他所有的退路,和他的脸越靠越近。区小凉的脸都气青了。
将吻未吻之际,门外有侍卫回禀:"仆射将军步留云省亲途中,得知王爷驾临,特来拜见!"
蕊王泄了气,把头埋在区小凉颈间,嗅他的体香,嘟嚷:"谁要见他。"然后吩咐,"让他进来!"
松开搂紧他的手臂,蕊王笑着说:"又一个对你心怀不轨的,你倒真能给我惹麻烦。"
他坐回座椅,持扇轻摇,冲区小凉飞个媚眼。
区小凉怒极,恨不能挖出他的烂桃花搁脚下当泡踩。他的胸口起伏,握拳磨牙,站在窗边一时没动作。
"请将军解剑入内!"有侍卫在门外说。
"本将军佩剑从不离身,剑在人在,王爷也是知道的!"步留云不屑地冷哼。
蕊王淡笑,仍只盯着区小凉看,头也不回地扬声说:"步将军请进!"
步留云推门而入,一身黑衣,凤目灿然。他先扫了眼室内两人古怪的方位,目光在区小凉腰间麻带上停了下,眼内微痛。然后不理会区小凉,直走到蕊王座前。
"王爷金安!"他躬身行礼。
在他弯腰的一瞬间一道秋泓闪过,原本悬在腰间的日光已经搭在了蕊王颈上。
蕊王面色不变,依旧淡然而笑,桃花眼里水波不兴,朗声问:"步将军这是何意?"
"请王爷速速放我与表弟离开!以后永不纠缠!"步留云压低声音说。他的语气异常平静,拿剑的右手稳健有力,目光中是破釜沉舟的坚决。
"不可能!"蕊王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你以为你表弟会跟你走吗?将军还是不要自作多情的好。"
听到"自作多情"四个字,步留云脸色一凝,忍不住转头望向区小凉。他的凤目如电,里面却有隐隐的肯求与希冀在挣扎交错,令人不忍目睹。
门外侍卫们终于发觉情况有变,如潮般涌入,出鞘的刀剑纷纷指向步留云,室内渐成一片雪色。还有侍卫从屋顶用粗绳槌下,停在窗外张弓搭箭对准人群中的步留云和祝冰衣。
一时室内外剑拔弩张,气氛空前紧张。花雨犹在不断调动人马,在外围布下天罗地网。
步留云仿若未见那些虎卫刀剑,日光仍架住蕊王,只是望着区小凉低问:"表弟,你的意思呢?"
区小凉头痛,满心的无奈。他没有想到拒绝步留云后,他仍会在自己危难时前来搭救。
只是……这人实在是太鲁莽了!经过战火的洗礼,也没有改了他这个老毛病。他也不想想,以蕊王之尊,身边又没个侍卫,能单独接见他这个此刻一看就是另有目的的人吗?何况蕊王刀剑加身却仍是谈笑风生,神情悠闲,周围的隐卫说不定早拿匕首对准了步留云,只等蕊王暗示就动手。
退一万步,就算他们侥幸逃脱,步家那一大家子人又该怎么办?难道都要因此背上行刺蕊王的罪名而诛九族吗?这是个不讲道理的社会,喜欢的就是攀扯,习惯就是诛连!步留云明明早已身陷其中,怎会不晓得这样的后果?
区小凉回望他的凤目,脑中急转,考虑的虽多,却只用了片刻时间。
他的脸上是隐隐的心酸,目光没有移开步留云,清楚地对蕊王说:"王爷,你让我表哥平安离开,日后也不追究此事。我就和你回花都。"
步留云大睁凤目,几欲挣裂:"他这样对你,你还要跟他走?你疯了!"
"疯的人是你,表哥!行刺王爷,罪及九族。你为了我这样做,根本不值得。我早已说过,不会和你走,你都忘了吗?"区小凉脸色苍白,望着他漂亮的凤目,朱红的嘴唇,感觉有一种类似于心脏病发作的痛楚在慢慢折磨着自己。
步留云呆呆注视他全无回转的表情,满脸不能置信,日光撤离蕊王。花雨立刻抢身插在俩人中间,宝刀直指步留云,沉默不语。
步留云浑似未见,面上神情渐渐化为绝望。
他茫然四顾,不与区小凉对视,忽然大笑起来,磁性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和大彻大悟:"轰轰烈烈的爱情,烟花似的爱情,原来竟是如此!只为不爱吗?说得真好……因为心中无爱,所以视我为无物。好,真好!表弟,你送我的日光片刻没有离开过我。那把月光,可仍在你身边?从此后,见剑如见人。表弟!这次,咱们是真的后会无期了!"
说完,日光回鞘,步留云最后端详区小凉一眼,毅然转身地向门口走去。他身材魁梧,一身浩然正气,当者心惊。
虎卫们未得到放行命令,仍用刀剑指住他,慢慢随他前进后退。
蕊王漫不经心地摆了下手。花雨意会,大声命令:"请步将军走,不得阻拦!"
步留云头也不回地穿过枪林箭雨,几个起纵,就已消失不见。
日后,步留云带兵之余,仗剑行侠,快意恩仇,在江湖上留下个"日光公子"的雅号。
武林人士都赞他侠骨仁心、正气卓然,如日光般光明磊落,实为侠之大者。
那把日光宝剑更是荣登兵器谱排名前三,江湖人都以一睹日光为幸。
而一炉所出的月光宝剑,却始终藉藉无名。没有人知道日光月光最初乃是因为一个人真挚的心意所成。
51.相恋不如相忘(下)
步留云走后,花雨带虎卫随后退出,重新布置防御。
蕊王见区小凉呆立窗前,一付失魂落魄模样,眼神不由暗了暗。
他故意取过放在暗处的月光宝剑把玩,笑道:"那把剑原来是你送的,怪不得他连上个茅厕也要带着。"
一面取笑,一面稍一用力,月光呛然而出,冷芒四射。蕊王微微敛容,仔细察看,低语:"日光、月光倒像是一对定情的信物,都是这般不俗。可惜,剑有情人却无情,终是虚应了名。"
他的手忽地一顿,腕上血色立现。原来是锐利的剑身不知怎地一斜,竟将他割伤了。鲜血顺着剑身倏忽流到剑柄,乌木的柄似吞了这血液,再不见滴下。
"真是剑如其人,和你一个样儿!动不动就张牙舞爪不听话,倒正合我意。不如就送我吧!"蕊王心情很好地自说自话,也不管主人是否同意。还剑入鞘后,他抽条干净手帕胡乱包上手腕。
区小凉无力地靠在窗框上,心中唯余苍凉。
这些人,一个二个都是这样。遇上好东西,不是巧取就是豪夺,哪里会真正顾及他的想法?还偏偏把话说得一个比一个好听。喜欢?喜欢就都可以了吗?
求剑曾说,月光不祥,必得先饮血方可认主。现在看来果然有一定的道理。他,还有许多人,都曾把玩过月光,却无一受伤。偏是蕊王剑才出鞘就见了血。难道月光真的认他为主了?这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
只是冥冥中似有天意,他费心制作的东西最终总会分落在这两人手中。望远镜是,剑也是这样,谁能来告诉他为什么会如此巧合?难道他真的在前世欠了他们的?
接下来的回程蕊王加意防范,在区小凉身边安排下大队人马,连他上个茅厕都有一群人在外面闻臭!区小凉固然找不到机会逃跑,沈笑君也没有办法救他,竟被蕊王安安稳稳地押回了王府,并直接带进寝殿。
寝殿仍是旧貎,六扇白纸窗透进暖暖阳光,将黑金地面切成长方的亮块。莲花鹤灯光滑洁净,金纱幔帐寂寂轻垂。
区小凉眼尖地发现榻上多了样东西。那东西淡白半透明、细细长长,花纹极其漂亮。一端嵌在榻上方的房梁里,另一端却赫然是只铁铐,宛如一条银蛇大张的毒口。
区小凉不敢置信地盯着那条美丽的镣铐,呆怔半天后扭头问蕊王:"那个,不会是锁我的吧?"
"我的冰衣真聪明,一下子就猜中了。还喜欢吗?这次让你逃脱,倒让我想起这个宝贝。据说它是用刀剑砍不断的玄玉所制,冬暖夏凉又不沉,用来锁不听话的你是最适合不过了。咦?你的脸怎么青了?不用怕成那样,真的不沉,不会妨碍你坐卧,还可以在殿内随意走动。以后,你就住在这里,陪我。直到你回忆起所有过往,再也不想离开我为止。"蕊王极力安慰他,笑成一朵桃花。
"半羽,不要用那个!我再也不逃了!请你别像拴牲口一样拴着我,行不?"区小凉真有吓到,很没有骨气地乞求他。
蕊王好笑,手指轻触他可兮兮的脸,温柔地回答:"不行,你不听话,这是惩罚。"
区小凉发青的脸转黑变沉,像得了便秘一样皱眉,躲开他的手:"真的要锁?"
"要。"
"好吧,你锁!反正我也打不过你。"区小凉没了精神,蔫蔫地一头扎到榻上装死。
蕊王低低地笑,心情舒畅地给他脱鞋剥袜,拎起镣铐锁在他右脚腕。与之配套的那把小巧的白玉钥匙则被蕊王吊在颈间,亲自保管。
这边蕊王囚禁了区小凉,那边消息早进了宫。
孝宗整天都坐卧不宁,见天色向晚,再也忍耐不住,抬步向后宫走去。来到无名宫,那人却不在殿内,而是在后院喂鱼。
蹑手蹑脚地登上凉亭台阶,孝宗见那人正独自一个倚在栏上。
他的背影修长挺拔,却隐隐透着一股淡淡的寂寥,昔日的雄心壮志早已被时光消磨殆尽。二十年,一眨眼就过来了,这个人却仍是那样完美,而且有愈加完美的趋势。
孝宗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江南千金一匹的淡烟灰色罗绸,制成衣服毫不起眼。只有识货的人才知它轻柔如云、透气吸汗,穿在身上则清凉如御风,实在是千金亦不为过。
此时,这淡灰的千金罗正在晚风中被徐徐地吹皱,勾勒出衣下那人曲线优美的身形,犹如画中人。
那头长及脚踝的长发,自两人相恋后就一直保留着,现在随风飞扬,舞出丝般的滑腻,如同他柔中带刚的性子,风一般的不羁。
黑发间那根金色的束发丝带,孝宗觉得那像是自己,紧紧地绑住了这个如风的男人。一绑二十年。他是这样的自私,却从不后悔。
孝宗轻手轻脚走过去,抱住他健美的腰,将脸贴上这具温热的身体。两人的头发在风中纠缠在一起,滑滑的发丝遮挡住了孝宗的视线。他不由合上眼睛,倾听那人的心跳,纷乱的心绪稍有平稳。
那人似早知他来了,听任他贴上自己,并不理会,仍是慢慢将手中食饵抛到池中。方池内几十尾肥大的锦鲤争着抢食,映着树影红莲,画面美不胜收。
孝宗被那人的静默感染,有些担心起来,想到他此来的目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他用脸蹭那人后背,小声说:"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小羽那孩子,这次真的有些过分。不管怎么说,囚禁你儿子,又……逼死了她,总是不该。"
那人的手稳定地再次抛出食饵,仍不回头。
孝宗心里更是没底,有些焦急地用头在他背上蹭:"真的!你相信我,这次绝对没有骗你!我的人出手阻拦时,她一声不响就自尽了,根本没机会救治。"
那人扔完最后一点饵,望着水池,湿润的脸有丝无奈:"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小羽行事不按规矩,不是和你当年一个样吗?我能不清楚?你肯令人阻拦,心尽到也就是了。终是她……"
语音未落,孝宗已用头轻撞他,抗议:"不许再想她,想我!"
那人冷哼一声,似是极为不屑。
孝宗想起自己后宫那些美人,不由有些后悔话讲得太霸道,只是仍不能忍受他竟想着别人。
停了半晌,孝宗又问:"你儿子被困着,你不打算救他?"他用的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他要是连逃出来的本事都没有,还当什么我儿子?"那人神情倨傲,侧头看孝宗。
孝宗趁机去亲他的脸,那人皱眉轻轻一挣,就已甩开他。那人径自坐到亭内石凳上,用流水的琥珀眼瞧着他,低声问:"你真的决定了?"
孝宗碰个软钉子,哀怨地走过去靠在他身上,闷闷不乐地应了声:"嗯。"
"是不是太急了些?"那人湿润的脸终于现出丝担心,抬起手揽住他的肩膀。
孝宗暗喜,却仍是一脸苦相:"城,怎么会急呢?都二十年了,我早想扔下这个破摊子,和你双宿双飞了。你不想吗?"
那人沉吟,不急回答他的问话,手却抚摸上他的乌发,满是柔情。
孝宗雀跃地抱住他,面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竟像个孩子般天真:"到时候我就可以抱你了!你说的,可不许反悔哦。"
见那人脸色有点阴,孝宗赶忙说正事,"小羽那孩子,我从小就看好他。心黑手狠,处事不落前人窠臼,朝中重臣哪一个不是对他又爱又怕?论起帝王之术,他那几个哥哥哪个又能玩过他?真像我年轻的时候!把天下给他,我是放心的。"
"如果那四王反叛……?到时,恐怕会天下大乱。"那人仍有顾虑。
孝宗不以为然:"那会儿就该小羽操心了,不关我事!为了咱们能在一起,为了天朝百姓,我付出的还不够吗?也该换别人操操心了。"
那人看他无赖相,无奈地摇头叹息:"咱们两个还真是对不够格的父亲、人主,都任自己儿子陷在水深火热中却不去理会。"
"在这个世上,我唯一在乎的就只有你,唯一爱的也只有你。"孝宗抚摸他的脸,一往情深地说,闭目凑过头去。
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低问:"北戎进的那个什么侍露美人,长得怎样?"
"呃?"孝宗顿住动作,倏地睁开眼睛小心地瞟他一眼,慢慢退出他的怀抱,"嗯……,也没仔细看,还……凑合吧。"
"哼!"那人重重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孝宗一步跳到亭外,扎煞着手,皮笑肉不笑:"城,我忽然想起还有件要事,先走一步。你晚上好生吃饭,就寝时我再来。"
"过来。"那人冷冷地扫视孝宗,语气危险。
"哎呀!我肚子怎么这么痛?要去如厕,等不及了!"孝宗撩起皇袍下摆,撒丫子就跑。
轰!背后石桌碎成一堆乱石。孝宗缩缩脖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哎!……"深深的叹息声,自亭中发出。
这个人,骗了他一辈子。他明明都知道,却仍是不忍心离开。正如他所说,这个世上他唯一在乎、爱的就只有他。他又何尝不是?
罢了,罢了,再饶他这一回!那人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52.囚禁与被囚禁(上)
区小凉的牢笼生活正式开始,他逆来顺受,不怒不闹,饭来张口,衣……蕊王不给他衣服穿!他全身光溜溜地踡在玉色夹被下,懒得去争辩,装缩头乌龟。
不让他着寸缕的原因,蕊王准备得很充分。蕊王说反正他只能待在寝殿,既不用拜客也不用会客,每天面对的就只是他和他的侍童而已,何必那么麻烦地穿穿脱脱?再说如今天气虽已近七月,仍是酷浪滚滚,索性不穿岂不是比少穿更凉快?
对于蕊王的歪理,区小凉嗤之以鼻,半分也不相信。
就蕊王那点小心思,以为他不知道吗?囚禁当晚,也就是昨天,蕊王就要和他做爱,其猴急之态不啻于初经人事的青瓜少年。但在区小凉拼命反抗下,竟未能成事。
男男相爱本就难度高,一方抵死不从,另一方又心存怜惜不忍伤他,妖魔如蕊王者也唯有望欲兴叹。
末了,两人都折腾得浑身是汗,气喘如牛,谁也没了力气继续。蕊王只好搂抱住他,不再乱动,一觉安稳到天明。
区小凉喝下最后一口火腿芦荟汤,伸手背擦嘴,被蕊王及时拦下:"别弄得油腻腻的,像只烤鸡。"
蕊王细心地用手帕替他擦掉嘴上的油花,轻声说。
"得了!你又不给我衣服,我拿什么擦?"区小凉白他一眼,并不承情,又说,"说到底,还不是你……"
他的话头忽然顿住,转而狠狠地怒视蕊王,口齿不清地吼:"你在汤里放了什么?"
"别怕,别怕!千万别害怕。只不过是一点点麻药,一点点迷药,还有一点点春药,对你的身子绝无害处。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担忧,只要享受就好了。"蕊王接住他软倒的身体,欢快地安慰他,桃眼发光,像在看一道美味佳肴。
区小凉悲愤难言,想打人想骂人,全身的肌肉却没有一块听使唤,连舌头都是木的。所幸眼睛仍可转动,他就下死力瞪蕊王,希望目光可以化为利刃将面前人千刀万剐。
奈何,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蕊王一向对自己信心十足,从不屑用这种手段令人顺从,以至让他疏于防范。他真的已经把蕊王逼到如此境地了吗?
蕊王将他抱上榻,用夹被盖住,这才唤刚才回避出去的侍童准备沐浴用具。
一切齐备后,蕊王宽了上裳,亲自给他净身,顺便大吃豆腐。
区小凉保持头歪到一边的姿势软在浴桶里,模样很是可怜。
蕊王看得好笑,给他柔柔地摆正,亲亲他的唇,腻声说:"乖乖的,别气了,又像只小蛤蟆了。"
区小凉泄气,合上眼睛,听任那双不老实的手在自己身上游移。
洗到私处,区小凉胃里一阵翻腾,张口就吐。蕊王见势不对,只来得及帮他吐在桶外,自己的下裳也溅到几点秽物。
蕊王满脸疑惑:"怎么又吐了?咱们不是都做过了吗?"
区小凉口不能言,索性装哑巴,眼睛都懒得睁开。
沉思片刻后,蕊王唤侍童进来收拾,又吩咐准备个铜盆,里面放上香花香草,再把已停用多时的龙涎香也点上。
侍童一一遒命,刹时办妥,面不改色地垂手退出。
区小凉听蕊王话里意思,是无论怎样都要做。他不由再生怒气,又觉恶心,小吐一口,被一直注意他的蕊王及时用盆接住,还体贴地给他漱了口。
洗剥干净后,蕊王端他上榻。区小凉只当自己是个死人。
实际上他全身麻痹,连根小指都动不了,和死人比倒也没什么差别,只是多口气。
区小凉原本以为,既然是强暴,就应该像虐文里描写的,弄个痛彻心肺、血肉模糊、生不如死才好。然后方可以有后续的发展,方可以让被强暴者有机会最终爱上施暴者。两人间才可以爱恨仇欲交织不绝,顺便再虐个体无完肤。
所以他做好了受虐的准备,并下定决心绝不按那些版本发展。
可是,显然,那种鲜血淋漓的场面并不符合蕊王的美学。他追求的是不流血的凌迟、冰冻的腰斩、一点点夺去人呼吸的加官,所以意外发生了。
整个过程,蕊王做得是怎一个温柔了得,比他们初夜时都温存体贴了数倍。
然而,强暴终归只是强暴,不会因过程和手段的不同而改变性质。
区小凉吐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是何夕。
头脑发蒙时,他却仍呆呆地想,蕊王真是牛人啊!不佩服都不行。被他恶心成那样,还做得下去,而且还做得这么性致盎然。真所谓,没有最牛,只有更牛!不过,如果他不戴那个黄布口罩,把表情露出来就更完美了。
侍童们差点被满室酸臭熏得跌倒,纵使王爷也在,仍是捏着鼻子,以最快的速度收拾残局。上沐浴用水、添香、倒秽物、通风、帮蕊王梳洗,一系列工作进行得快如闪电,一眨眼功夫就全部完成,让区小凉大叹动力无限。
感叹一番后,他拖着身体爬回枕上趴好,疲惫地合上眼睛。
做到一半时,他的身体就恢复了知觉,不过他没有再反抗,因为没有意义。蕊王总会想出其他办法来达成他的目的,还不如放弃,不如沉溺,反正蕊王技术不错。可是想归想,并不妨碍他照吐不误。
蕊王卧在他身侧,一手支头,另一只手半握,只用食指抚摸他背部起伏的曲线。经过一场重体力劳动,两人释放后都有些失神。寂静的寝殿一时没了人声。
青铜莲花鹤灯的火苗扑朔不定,嫋嫋的青烟弯弯绕绕地升上去,混乱在半空。夏夜的风从微开的窗户吹进来,送进缕缕夜合欢的花香,和龙涎香交织,温馨馥郁,尽掩秽气。金纱帷幄徐徐波动,上面的莲花就摇摇曳曳地飘浮,如在金河中流淌。
室内宁静的宛如一对美满夫妻的卧房,甜美安详,谁也不知道对方梦里是谁。
区小凉动动腿,刚才这两条腿被折得痛死了,可是身后有个地方更痛。
蕊王给他清理内部后,还涂上了消肿止痛的药膏,可能是那里又伤到了,看来他果然还是不宜用那个部位。
"为什么,半羽?要把□变成合奸吗?"区小凉不睁开眼睛,恹恹地问。
背上游移的手指停顿一下,然后仍沿着脊柱慢慢向下抚摸。
"不是合奸,是合欢。"蕊王的目光随着手指的移动,划过他背上的吻痕。奶白色的皮肤印满了淡红的印子,有一种奇异的美。
细细的腰、窄窄的臀、线条精致优美的背肌和脊柱,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这在梦中常出现的身体,如今真又回到了他的怀抱。只是因了跳动的烛火,竟有些不真实起来。
蕊王忍不住撑起身,在那背臀相接处印下一吻。
这里还是那么敏感,皮肤在触碰下暴起了微粒,细细的汗毛也竖立乍起。他放心地低笑,又亲一口,才满意地躺回原处。
"是得不到你的心,也要得到你的身吗?"区小凉趴得规规矩矩,等身上那阵该死的麻痒自行平息。
"怎么会?美丽的身子有许多,你却只有一个。"蕊王注意力集中在那翘起的臀部上,漫不经心地回答。
"可是,这样就算得到了吗?"
"没有吗?刚才你也去了哦,味道还那么浓……冰衣有为我守身啊。"蕊王桃花眼放光,回味地舔舔唇。
手指顺股缝滑下去,不碰那处,又慢慢游上来。奶白色的双臀紧张地绷紧了,两边各显出几个深窝。
"我是男人,那种情况下要能忍得住,你当我阳萎吗?这什么也说明不了,换个人这样对我,也一样。"区小凉全身戒备,冷冷地反驳。
"怎么?刚才做得不够,还有心思想着别人?"蕊王的声音不变,仍是那样动听,手却危险地靠近那处。
"你又打岔!我是说,你这样困着我有什么意义?我又不是甘愿的。"区小凉扭头抗议。
蕊王等了很久这个机会,立刻凑上去亲亲他的嘴唇。
区小凉懊恼地别过脸,不理他。
蕊王无声地笑,拉过薄被盖住两人,舒臂揽过他的身体,咬咬他的耳朵:"你不是说过,不相爱的两个人,多做做,就有爱了么?以后我们天天做,夜夜做,总有一天你会不再想离开。"
"那是玩笑,你也当真?"区小凉翻翻白眼,推他一下。
"嗯……碰到那里了,会又兴奋哦。"蕊王呻吟,听得区小凉汗毛倒竖,躲之不及。
蕊王忍笑凑过去:"好了,不逗你。可是你还说过,'身体都沦陷了,心还远吗?'这话也是玩笑?"
"你和李将军、矢羽王子在一起时,身体沦陷了吗?"区小凉忍不住反唇相讥。
半晌没有听到蕊王回答,只听见他的呼吸略急。
回答不出了吗?区小凉不屑地回头斜睨他,却见他忍笑忍得脸都红了。
"冰衣不会是吃醋了吧?"
区小凉泄气地垂头,将身体稍稍向外移,离开他的怀抱。
这个人完全不可理喻,他是很认真地在和他讨论,他却满不在乎。难道他连好好谈谈的机会都吝于给他吗?
蕊王跟过来,抱住他,闻他的发香,难得地郑重:"不过是交易,你也当真?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感到自己是完整的,才会感到身心的交融。没有你,我会缺失很多,很多……没有人可以代替你。冰衣,我的冰衣,别走,再爱我吧!我需要你。"
这种明确直接的表白,蕊王很少做。他的情总是被他埋得很深,只有认真品味才会感觉得到。
岂今为止,这是他的第二次告白。第一次,他说,他会一直等在那里,只要区小凉肯回头,就能看到他。
如今,过尽千帆,区小凉才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他回头了,却又与他擦肩而过。他们正在背道而驰,彼此曾经紧握的手,也正在逐渐地松开,再也难于相握。
52.囚禁与被囚禁(中)
"王子说,他为你甘愿折翼。因为和你在一起,他就会长出能与你并驾齐飞的新羽。他付出的太惨重了!这份爱,你也不动心?"
"我自己尚缺失了一半翅膀,又怎能给他新翼?他自幼长在皇家,自然会明白这个道理,不应去做不符合他身份的事,也不应去求他原本就得不到的东西。这个,你不用担心。"蕊王的声音有些闷,像是不肯将心事全盘托出。
"李将军呢?他为你连命都舍得,你也不考虑他的感受?"
"我需要一把刀,而他缺个刀鞘。各取所需,他并不吃亏。"
蕊王不悦地回答,不明白他们两个在床上怎么谈论起别的男人来了。
"我在皇宫,见过一个人。那人为了他爱的人,在深宫待了十七年,今后仍将继续待下去。近二十年,他看见的就只是院子那么大的天空,见的只是几个宫女太监。他爱的人不能常去看他,因为对方还有别的人,还有别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可他无怨无悔地就那样耗尽了青春,就只为了这样一个人。
"那时,我就问自己,如果换成你我,我肯不肯?
"有一阵子,我以为我肯的。只要你快乐,仍爱我,我就一辈子待在那里也无所谓。可是,后来见到李将军、见到王子,我才明白,我根本做不到。我可以像李将军那样为你死,也可以做到王子那样只为你生。我做不到的只是,心平气和地与人分享你。
"如果是其他任何东西,我都不会如此执着,只有你,只有你是不同的。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否则,我宁可放弃。我就是这么自私,只能接受全心全意的人,有一点瑕疵的,我都无法接受。
"可是,你做不到,做不到唯一。如你所说,交易,你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总是不停地和人做着交易,用金钱、权势、温情,还有自己的身体。每每想及,我都会恶心到呕吐。但是,这是你的选择,我没有权力去阻止你的脚步。所以,我只有离开。
"半羽,你听明白了吗?你让我走吧,在你我都还没有被这段感情伤得体无完肤前,让我走吧。你不用担心你的对手会找到我,从而影响你的事业,我可以隐居。或者你安排我离开天朝,在你有生之年我保证绝不会回来。而且,我现在完全记不得那些对你来说重要的技能,我唯一能记得的只是香水和与花草有关的知识。
"另外,就算我没有失忆,我也不会再帮你了。坑杀十万人、炸药,是我心上永远的罪恶,你能懂么?而且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你也已经不需要我微末的帮助。"
蕊王静默着,难能可贵地既没有乱动,也没有打断他的话。
直到区小凉说完,蕊王才吻吻他的青丝,紧紧搂住他的腰:"想不到我的冰衣口才这么好,一件件分析得清清楚楚。不过,你漏说了一样,那就是我对你的心。冰衣,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我也不会放弃自己已选好的路。因为,我说过,我有要保护的东西,就必须那样做。我不想再眼睁睁地地看着爱的人处于危难中,却无能为力。我也不想,在最后的最后,你我都尸骨无存!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可我知道,这辈子我都不能放开你。"
他痞痞地笑,轻咬面前人的肩胛。
区小凉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个人,完全听不进他的肺腑之言,只是一心一意地关注自己的愿望,指望他主动放手,真比登天还难。那么,他们就只能是这样了吗?让本来就不甚牢固的爱情,在彼此的折磨中渐渐失色,慢慢变质,最后消失殆尽。
他现在算是蕊王的什么人呢?禁脔?只供他一人观赏的收藏?他的身上没有羽毛,但和檐下挂的笼中鸟又有什么区别?
他呆呆地凝视铜鹤莲花里的灯火,心中充满绝望。他和这些青铜灯,功用其实是一样的,都只是这间大而无度的宫殿里的一件摆设,随时准备为主人服务。
他也将会和这铜灯一起,渐渐生锈,渐渐蒙尘,渐渐失去固有的功能后被新摆设所取代,最终被丢进垃圾堆。他现在距离垃圾堆不过只有一步之遥。
疲惫地合上眼睛,他不想再和蕊王争辩。他们之间,已经隔了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蕊王感受到他沉默中的忧郁,心情也有些压抑。
他轻柔地抚摸区小凉紧闭的嘴唇,蜻蜓点水般亲吻他的肩颈,低声保证:"放心吧,我的冰衣。将来你不会和宫中那人一样的。我不会把你困在那里,让你混迹在一群女人当中。你想做官,我会给你安排个合适的位置。若不想,就做我的贴身谋士,可以自由出入宫廷,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当然,前提是你不再想背叛我。"
区小凉仍旧沉默,再次稍稍离他远些。
蕊王的保证,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蕊王给不起。不是不肯给,而是给不起。因为蕊王没有一心一意的愿望,所以无从给起。
蕊王察觉到他无声的拒绝,破天荒地也叹了口气,又贴过来,说:"睡吧,刚才累坏了吧?"
区小凉没有再躲,全身放松,准备休息。是的,他的心太累了,已不想哪怕再跳动一下。
从此后,蕊王果然和他夜夜同眠,不过并不是每次都做到最后。有几次甚至都不曾做,而只是一遍遍地抚摸亲吻他,似乎要以此确定他的存在。
蕊王的身体是有欲望的,但是顾虑到区小凉的健康状况仍是强自忍耐,表现得像一个温柔体贴的新好情人。
区小凉吐着吐着,并没有如蕊王预期的那样,慢慢适应,最终鱼水和谐。反倒是越来越不适应,呕吐的症状加重,连胃本身都出现了问题。他现在基本是吃什么吐什么,无论蕊王有无碰他。
所以虽然他很顺从,没有故意挑食或绝食,睡眠也很充足,身体却依然迅速消瘦下去,健康状况每况愈下。直至他无力自行下地行走,玄玉链成了件样子货。区小凉奄奄待毙。
蕊王极其担心,请了数位好大夫给他诊治。大夫诊后,一致说,他是由于心绪郁结,引起的脾胃失和、肠道紊乱。
然而按方吃了无数好药,区小凉的病却不见一点起色。
蕊王震怒,把大夫全都赶出府,自己跑到宫中御医所,请来御医正给他复诊。
胡医正的结论虽和那些大夫如出一辙,不过到底医术稍高一筹,用金针渡穴后,区小凉勉强能够喝些稀的。
蕊王心里略宽,正要向胡医正道谢。胡医正却神情凝重地告诉他,现在的方法只能治标。若想治本,必段先去了他的心病,否则,恐成沉疴。
这个心病,蕊王自然是无力去医治的,只有另想他法。
一天,蕊王兴冲冲地带回一幅画。画中是一座高楼,没有台阶,出入只凭个大吊篮。
区小凉不解,横看竖看。蕊王见他有兴趣,欣然解释说,他要在原留香小筑地址上修建这座无梯楼。将来安置区小凉住在那里,不用锁玄玉,他可以在高台上随意走动,要比这里自由的多。又问他起个什么楼名好。
区小凉听到一半就已经没了兴趣,懒懒地翻个身。
不过是另一座牢笼,真不明白这个蕊王新鲜个什么劲儿?还献宝似地拿来和他商量。
"不如叫衣然楼吧。"他漫不经心地提议。
蕊王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慢慢化成沉思。他低声问:"我一直没有问你,忘情丹是你自己主动吃的,还是有人强迫。你既然知道衣然楼,那药是你自愿吃的吧?"
区小凉不回答,恹恹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脸去。
"影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小时候,我的梦想,就是娶妻当娶花影衣,做官莫若金龙椅。可她却那么早地离开了,没能等到我的保护。原本,她可以不必死的。"
蕊王沉思的声音慢慢传来,含着深深的怀念和伤感。
区小凉攥紧了拳头,压抑住既想打上去,又想拥抱蕊王的矛盾冲动。
"所以,你同意娶王子,不仅仅是交易的原因吧?"他咬牙问。
"对哦,当时一见他,我也吓了一跳。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后来,北戎要求和亲,对方是他。我就想,与其娶一个令自己讨厌的,不如娶个看上去就赏心悦目的比较好。"
蕊王含着隐隐的笑意,痞痞地说。刚才的失态似乎只是他的疏忽,现在的他很好地掩藏起了伤口,全身上下已经无懈可击。
区小凉觉得自己简直要对蕊王佩服得五体投地、哑口无言了。
这人,自我修复的能力怎么就这么强悍?口口声声说爱他,却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出任何的脆弱。说到底,不过是对他也怀有戒心。
"所以,你仍爱着她,现在又找到个替身,应该能满足你的心理需求了吧?干嘛还非得困住我?"太想知道答案了,因为蕊五的行为实在让他难以理解。
"绕了半天,原来你的目的只是想告诉我,没有留住你的理由吗?"
蕊王抬手轻柔地抚摸他削廋的脸和乌油油的长发。他最近虽然廋得厉害,可那头乌发却依旧光可鉴人、滑不留手,让蕊王贪恋不已。
"我想走,因为我厌倦了这里。"
得不到答案,区小凉也没有过多失望。蕊王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别人向来都无从得知。他只是郁闷。
"厌倦?包括对我?"蕊王柔声问,将黑发绕在指上。头发发质很硬,抗拒改变形状,马上滑脱了。
"……"区小凉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厌倦他吗?似乎也不是。蕊王拥抱、亲吻他时,他还是有感觉的。他厌倦的只是两人相处的方式。一手皮鞭一手蜜糖的交错,让他们相处的每一秒都令他恶心。
"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每天躺在这里,没有人来看我,我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天天看阳光从东窗出现,再消失在西窗,从而才知道一天又过去了。青铜的灯永远静悄悄地就亮了。来这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在用脚尖走路。有时,我都会被自己的心跳声吓醒。半羽,这里安静得让我害怕。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吗?"区小凉喃喃,琥珀的眼睛空洞无光。
蕊王的桃花眼半眯起来,伏下身轻轻抱住他,吻他水滑的黑发,金玉之音低低在他耳边响起:"当然不是,从前你不喜欢热闹。所以我以为在这里,没有人来打扰,你会很安心。对不住,冰衣,让你害怕了。"
"半羽,不用说对不起,不要太温柔。那样,我会误以为仍然在被爱,而这一切不过是场噩梦。"区小凉机械地随他的动作改变身形,像是自言自语地慢慢说。
蕊王抬起他的脸,用拇指摩搓那失血的薄唇,流光溢彩的桃花眼水波不兴:"你认为我不爱你了?"
"不知道,你做事很矛盾。你要是爱我,这爱未免太残酷,让我无法承受;如果不,你对我又太温柔。半羽,我不知道。"
他呆呆地回望蕊王,觉得面前这张漂亮到不像话的脸,现在阴郁得可怕。
"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爱你吗?"蕊王细细摩搓他见骨的脸,心里某个地方尖锐地痛起来,几乎要滴血。
"相信过。"区小凉认真地思索了一阵,轻声回答。
"那就继续相信,不要怀疑!"
蕊王如释重负地笑了,低头去吻他。仔细温柔地轻吻,舔过他唇上的每一丝线条,品尝他的甜美。
最近,区小凉身体虚弱,两人已有多日没有性生活,平日只是亲吻。蕊王似乎在从前就很喜欢亲他,现在对这种极少不会引起他呕吐之一的亲昵举动就更加着迷。
区小凉的舌无力地垂着,任他包裹吮吸。感觉他的津液顺着舌尖流入嘴里,令他缺少唾液分泌的口腔得到了少许润泽,不再那么干涩难受。
他心里叹气。这个人虽是唯我独尊,但在情事上绝对是个好情人,永远了解对方的需要。不过,了解归了解,顺不顺着对方的意愿则又另当别论了。
52.囚禁与被囚禁(下)
可能是对区小凉颓废的情绪感到不安,担心他的病情会因此恶化,蕊王代他邀请楼春深过府一叙。
因区小凉身体虚弱,常常打瞌睡,所以会面地点仍是寝殿。蕊王亲自除下形同虚设的镣铐,为他穿上薄衫,仍盖了夹纱被。
区小凉现在有些畏寒,平时都离不开被子,虽然天气仍是大热。
楼春深闻迅大喜,他早知道这个小老乡被蕊王囚禁,心里异常担忧。但是蕊王断绝区小凉一切对外联系,所以他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现在听说可以进王府探望,楼春深马上收拾一番,带上贵重礼物登门拜访。
被蕊王的贴身侍卫直接由大门领入寝殿,楼春深心中不由忐忑难安。
蕊王坐在榻侧,区小凉有气无力地靠在大枕上,冲他笑。
楼春深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他慌忙低头向蕊王行礼,借机调整自己危险的情绪。
"楼先生请坐下说话。"蕊王轻摇白扇,一指榻脚一张矮几。
楼春深谢过落座,然后手托下巴调侃区小凉:"我说,小祝,干嘛把自己搞得这么惨?身体可是……活命的本钱,搞坏了,还不是自己受罪?"
区小凉苦笑,瞟他一眼:"老楼你讲点好的,我又没死,你装什么大尾巴狼?"
"小祝,你这就不对了!你不喜欢听我讲话,可以直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楼春深装唐僧,絮絮叨叨地念,深目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好似真的很委屈。
区小凉几乎气晕过去,两只眼睛一闭开始装死。
楼春深说了半天,见他不搭理人,只好话锋一转说:"小祝,我这也是关心你,你不要这么不领情啊。你看,你这人吧,哪都好,就是眉毛生得不好!你看你看,你这眉细若断。要是个女人嘛,叫烟眉,还算有福之想;可你是男人,所以这个……"
楼春深竟和他大谈面相,指出他的眉毛是多么没有前途。说着说着,仍觉不过瘾,从怀里拿出一面小小的菱花钮纹铜镜,让他照着,自己在一边比比划划地讲解。
他还拿自己的脸当另一个实例,涛涛不绝地讲了大半个时辰。说得区小凉忍不住睁开眼睛瞪视这个伪神棍,好气又好笑。
"所以说,性格决定命运,面相决定性格。你长成这样,当然也不能怨你。不过,先天不足,后天你就得补着点儿!凡事要想开,心情自然舒畅,心情好身体就好。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别人我还不告诉他,也就是你了!"楼春深总结发言,结束长篇大论。
"那就多谢了!"区小凉咬牙切齿。
这人,是探病来的,还是气他来的?合着闹半天,他如今这个下场,全是他自己的脸长得不对,不关别人什么事儿!
"不谢,不谢!都是老乡,你千万别和我客气,应该的。"
楼春深连忙谦逊地说,又把小菱镜放在他枕畔,语重心长地说:"没事多照照,想想我的话。你这小脸,再瘦下去可就没了。"
区小凉气噎住,开始不停地打嗝。
楼春深喝口冰镇酸梅汤润润喉,觉得刚才只顾和区小凉聊天,有些冷落蕊王,人家毕竟是主人,不好怠慢。
于是,他正襟危坐,关心地询问:"王爷的婚期快到了吧?"
蕊王面上原本挂个淡笑,现在听到他这句问话,下意识地瞄瞄区小凉。见他手捧小镜怒视镜中自己的脸,满心不甘,并没有注意他们的话题。他这才开口回答:"父皇代订的日子是七月初七。"
"七月七?好啊!七月七,天上牛郎去会妻,地上鸳鸯结罗衣。几年前,我爱的人也是在那天嫁给我的。"楼春深满脸感慨,追忆往昔。
区小凉丢了镜子,听到这话,不由嘲讽他:"是七分之一爱吧?"
"小祝,你这就不厚道了。要知道,笑话他人爱情是要被雷劈的!不管是七分之一爱,还是整个儿爱,我都有付出过真心。爱是不分大小多寡的,我给她的那部分爱,只要是爱就足够了!"楼春深双手合什,一付情圣模样。
"拜托!你想让我吐就明说,别摆这个样子恶心人成不?"区小凉毛发倒竖,向后缩缩身体。
听了楼春深的话,蕊王倒是王心大悦。他轻摇白扇,笑得祸国殃民。楼春深本来被区小凉的话差点呛死,见状也不由微微失神。
区小凉横了他们一眼,打个哈欠:"我困了。老楼快回吧!小心台阶,摔一跤损了命根子,我可没什么拿来赔你那七个夫人!"
楼春深气得张口结舌,站起身匆匆告辞,一路念叨"好心被驴踢"。
蕊王心情很好,拿起那面小镜反复看看,见没什么特异,又放回枕畔。区小凉冷眼看着,又打个哈欠。
"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蕊王抱住他,拍抚他的后背。
区小凉想了想,点头同意。刚才午饭,他又习惯性地吐个精光。现在肚子里空空,全身发慌,还真是不好受。
蕊王喜出望外,忙吩咐传膳。侍童刚把一堆脏被褥送去洗衣房,又听传膳,不由哀号。但蕊王之命又怎敢不遵?且早已习惯了,忙去办理妥当。
不一刻,一碗煮得烂烂地薏米白粥,外加两样清淡小菜就被送到。蕊王净了手,挥退侍童,亲自端了来喂。区小凉忍住恶心,竟吃了小半碗。
蕊王更是欣喜。侍童抬进浴桶,关好门户。蕊王挽起袖口,先试了水温,才给他擦身。
他一边劳作一边和区小凉说话,防他睡着了着凉。区小凉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意识模糊。
区小凉身体虚弱,久已不能坐浴,一天两次净身都由蕊王亲为。蕊王见他原本骨肉匀停的身体,如今病骨支离,连皮肤都已失去光泽,心里难过,擦拭的动作越发轻柔。
擦好后,给他盖上新夹被,蕊王自己也随意洗了洗,上榻搂住他。区小凉几乎睡着,被他抱在怀里揉搓胸腹帮助消化刚吃的食物,困得星眼迷离。
两人一抱一躺,亲密和稭地靠在一起,似乎都不觉得囚禁与被囚禁者的关系不应该这么亲昵。而是一付想当然的模样,似乎他们之间从未产生过裂痕,关系一直就这么好。
"冰衣,你恨我吗?"蕊王一边揉搓,一边含情脉脉地轻吻他的耳后,悄声问。
"……嗯?"
区小凉舒服得差不多已经在迈向梦乡,朦胧中听到他的问话,不甘愿地又走回来。只是大脑有些迟钝,他想了半天才回答:"不恨。"
蕊王笑着向下吻他的脖颈,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呢,冰衣?囚禁、欺瞒、别爱、强权,这些都是你最痛恨的,为什么会不恨?"
"……"区小凉的大脑一片空白,脑细胞在刚才最后动了一下后,集体睡着了。
他费力地又想了想,答:"我对你又没抱更大的希望,为什么会恨?"
"你是说,你不爱我,也不希望得到我的爱,所以不恨?"蕊王停止亲吻,桃花眼内微有怒气。
"差不多吧。爱恨是很强烈的情感。现在,我只是一具行尸,怎么会有这种人类感受?"
区小凉被他盯得清醒了些,离开他的怀抱,躺回枕上。他睁开眼睛,琥珀眼蒙了层水膜:"爱情不是囚禁能得来的。"
"可是,我对你这么好,你一点点感恩的心都没有吗?"蕊王锐利地盯紧他,手渐渐握成拳。
"一往情深,也未必会有回应。何况是不情不愿的好,更得不到心甘情愿的爱。"
"不情不愿?你还是不相信我是真心的?"
"哦?你有付出过真心吗?那何以在得知我不爱你时,让我对你的好感恩?你对我的好,又是策略吧?想用来交换你要的东西?可惜,在我眼里,物物交换太原始,也太不经济,你还是不要玩了。"
区小凉的话,对蕊王的交易理论进行了无情的嘲讽,尖刻得像一支支利箭,直直地射进了他的内心深处。
蕊王再也难以忍受,他猛地按住区小凉,抡起拳头就打了下去。
区小凉睡意全消,眼睛亮晶晶地回视他暴怒的眼睛,像对方的一样锐利。
这样才对,区小凉毫无惧意地冷笑。囚禁就要有囚禁的样子,这样矛盾重重的四不像,只会让他好笑!
蕊王扬起的拳头擦着他的耳际砸在了榻上,沉闷地振动,还有骨节的轻响,令区小凉的身体都跳了跳。蕊王的脸青得可怕,死死瞪着他。
区小凉熟视无睹,略感失望,懒懒地说:"不打吗?那我睡了。"
蕊王猛然压住他,粗暴地吻上来,狂热的动作令他们的口中都有了铁锈味儿。区小凉被他压得呼吸不畅,几欲闷死。
"不管你爱不爱我,你都是我的!谁也夺不走,你也永远休想离开!"
蕊王伸出手指擦去他嘴角的鲜血,放进自己口中,桃花眼眯成一条缝宣告。
区小凉深吸几口气,微喟点头:"知道了。我可以睡了吗?"
"睡吧。"蕊王躺回他身边,重又抱住了,将头搁在他颈窝,抚摸怀抱里的这个身体。他似在确定区小凉的存在,细致的抚摸并不带□。
这个人,不讲理又冷酷,可是终究不忍心伤害他,否则纵有十个区小凉也早死光了。不伤害他的身体,是他的底线。可是心的伤害就不算是伤害吗?区小凉怔怔地想。
他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亦或又吐个天翻地覆。谁知,在蕊王的怀抱里,他竟然很快睡着了,而且是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不仅错过了晚饭,连蕊王什么时候离开去上朝的都不知道。
也许,楼春深说的对。即便是偷来的生命,也有尊严,他没有权力轻易放弃。
不过,楼春深中邪了吗?居然说自己爱那七个夫人,他不是拒绝爱人的吗?转性了?鬼才信!那是怎么回事呢?还有那面莫名其妙留给他的小镜子……?!
区小凉猛然翻身,找到那面镜子,仔细察看。
没有夹层,没有机关,连镜面都不是最上乘的,实在是面再普通不过的镜子。
区小凉不死心,认真研究那些花纹,最后终于让他发现了其中的奥秘。
在窄窄的镜侧,有人用利器浅浅地刻了一句话,用的是花体英文,繁复的笔画看上去和镜身原有的花纹很相近。
那句话的意思是:"七月七夜有人营救。"
七月七,七月七……还真是个好日子啊!他冲着镜子淡然而笑。
53.七月七,叶底鸳鸯凑成双(上)
楼春深无奈地摊手,对面前这个浓眉大眼、自称是沈留香的不速之客解释:"我真的给他留了线索,还暗示他七月七是个重要的日子。他有没有明白,我哪知道?"
"你干吗暗示,明示不行吗?"
沈笑君挨个打量他这间卧室里的摆设,快速在心里估了价。啧啧,富贵之家就是奢侈,一个睡觉的地方也弄成金窟银窝!如果不是他人不坏,又是那人朋友,倒是个下手的好目标。他颇惋惜地暗地里扼腕,继续两人的谈话。
"小沈,你是不知道当时情况。蕊王防贼似地守在一边,你让我怎么明示?要不是我事先预料到这层,在镜子上刻了句话,连暗示都做不成。"
楼春深不晓得自己的财产刚刚逃过一劫,不慌不忙地擦汗喝凉茶,给他讲明经过,一边只管腹诽:这人当自己是楚留香吗?搞一身味儿熏他!不过身手还真叫好,突然就出现在他去王府的马车中,让他传话。没说几句,忽然又凭空消失,简直是忍者神龟嘛!
"那他到底明白了没呢?哎,真头痛!这位大叔,你也想个计策救冰衣啊,怎么只顾喝茶?"沈笑君见他一脸抱怨,忍不住来气。这都什么朋友啊,一点义气也不讲!
"大叔?我才三十三岁!麻烦你叫我楼哥,好吧?"楼春深脸上肌肉扭曲。他看上去有那么老吗?大叔?
沈笑君严肃地注视他,批评:"这你也计较?冰衣都快被那家伙折磨死了,你也不着急,你这朋友就是这么当的吗?"
"不要那么冲动,我怎么不着急了我?你没见,他现在瘦得就剩下骨头了。当时我一见,差点没立马抱他离开那个鬼地方。这也太不人道了!他也是,那脾气倔得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你说他和蕊王斗个什么劲儿?不过,照我说,他明不明白你的想法,其实并不重要,反正到时候你把他一扛就成了。他现在那样儿,我看恐怕连地都下不了了。"楼春深黯然摇头,苍黑的脸皮更黑了。
"我就是怕他那个脾气,所以才请你事先支应一声,提醒他养精蓄锐,保存体力。否则,也不知能不能来得及救他。"沈笑君也担忧地说。
"只要他能熬过这几天,应该没问题。蕊王对他还好,并没用刑。只要他自己身体争气,误不了事!不过,你把你那个计策先说说,我给你参谋一下。"楼春深反过来安慰他。
沈笑君正愁人手不够,听他请缨,低落的情绪有所回升,马上伏在他耳边,小声地把营救计划详细地说了一遍。
"新式武器呀,准把他们吓蒙了!时机也好,那天王府肯定会乱成一团,你们又出奇不意,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不过,还有几个细节你注意一下……"
楼春深肯定了他的方案,又针对其中几个沈笑君没考虑到的环节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沈笑君一听,的确是他疏忽的地方,看楼春深的眼神立刻变得肃然起敬。
"那人……可信吗?"楼春深最后问。
"可信!上次就是他帮的大忙。不过,他身份特殊,如果被人认出可就麻烦了。"沈笑君有些后顾之忧。
"没事儿,真要被发现了,一块走就得了。"
"可是,那东西只乘过两人,我怕装不下三个。"沈笑君仍犹豫。
"反正还有几天,你先做做实验,看装三个人怎么样。万一不行……,不还有我吗?到时候,我会派人去接应。"
"楼哥,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冰衣他一定会重获自由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楼春深只觉眼前一花,沈留香就又不见了。他不禁望空兴叹"武林,武林,藏龙卧虎啊"!
自楼春深拜访后,区小凉的病情有了些起色,饮食勉强算是亚正常。平时也不太吐,除非蕊王做到最后。将养了几天,身上的肉回来些,精神也健旺许多。
蕊王那天差点动手后,有些失悔破坏了完美的形象。一夜反思后,他重打锣鼓另开张,继续对区小凉加意体贴,誓将温柔进行到底。
区小凉也后悔那天情绪失控,话说得过于尖刻。再怎么的,那也是他爱过的人,伤了对方的心,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于是,他的态度自然放缓,平时和蕊王相处,也不再横眉冷对。
蕊王以为他有些回心转意,心里甜蜜欣喜,每天都笑得天怒人怨。
蕊王和夭羽王子的婚礼也已准备妥当,唯有守卫布署还没有最后确定。据估算,正日子那天,宾客及其随从护卫将有千余。人数众多,来源复杂,背景又各不相同。王府内侍及虎卫,既要保证来客安全,又要维持王府正常秩序,特别是保护两位新人周全,保卫工作极其繁重。
侍卫统领安排来去,始终排不开。无奈,他只得去求见蕊王,请求当夜将保护区小凉的侍卫和隐卫抽调一部分到别处值守。
蕊王不假思索,一口否决这个提议:"不可!不仅不能调走,那天,你再多派些人手给本王看牢了。若有丝毫闪失……"
他笑意盈盈地扫了眼那统领,低头继续看密报。
统领打个寒战,垂手应诺而去,再不敢多问。他满腹惊疑,实在想不通蕊王为何对这人如此着紧。现在这个走都走不利索的骨瘦少年,不仅锁着玄玉,还有十六个隐卫、二十四名侍卫轮流看守,仍是不够吗?何况那天,宾客如云,侍卫将从大门一直排到寝殿之前,又有哪个不怕死的,会挑这个当口来救人?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不过想归想,他仍是又抽调了四名隐卫,十名侍卫过去,以备不测。
转眼,七月七到来。一大早,蕊王就携矢羽王子进宫拜谢孝宗。皇上勉励他们几句,赐了贺礼。
回到王府,已经有客人陆续来道贺,准备赴晚上的喜宴。蕊王吩咐管家代为接待,自己径回寝殿更衣,临行前嘱咐矢羽王子也去穿新衣。
矢羽王子身穿一件墨绿薄衫,满脸喜气,更映得他玉雪可爱。他甜蜜蜜地拉住欲走的蕊王,笑问:"祝公子不来观礼吗?"
蕊王回身拉拉他的耳朵,笑:"怎么,想他了?"
"嗯,今天是咱们大喜的日子,都在一个府里住着,也该来喝杯喜酒热闹热闹。"矢羽王子天真无邪地回答。
蕊王的桃花眼深不可测地瞟他一眼,短促地抱了抱他:"他不来。快去换衣裳!羽儿今晚要打扮得最漂亮,这可是你的大日子哦。"
说完,他松开手,大步走向寝殿。
矢羽王子乌黑的眼瞳定定地注视他的背影,希望他能够回头再看看自己。可是蕊王却走得快飘起来,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拐角,中间连停顿都没有。
王子深吸一口气,掉转头带香奴回南院。走在碧荫浓浓的柳树下,矢羽王子不时扯动那些绿枝,走走停停,并不急于回去。
走到半路,他停住脚步,回头笑问香奴:"祝公子有我美吗?"
香奴安静地站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树影里,微低头:"不如。"
"有我会讨王爷欢心吗?"
"不。"
"你喜欢他,还是我?"矢羽王子的话锋转到香奴身上。
香奴白净的脸上不见一滴汗,褐衣整齐洁净,表情仍是一如既往的安静:"王子是小的主人,,祝公子是小的前主人,小人对您们一般地敬重。"
"香奴,你是个聪明人,比祝公子识时务的多。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侍童,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矢羽王子甜甜地笑,分花拂柳,悠然继续前行。
香奴垂下长长的睫毛,躬身跟上,嘴角有一丝自嘲的笑容一闪而过。
蕊王轻快的脚步,在进入寝殿后变得小心翼翼。
殿内静悄悄的,遮阳帘依旧低垂。室内光线昏暗,更显寂静。昨夜的呕吐物早已收拾干净,仅余的些微秽气也淹没在满室的花香中。
区小凉讨厌熏香,一直说那是香味的葬礼。现在这里已经基本不用,转而改用新鲜的香草香花替代。
蕊王觉得这样也不错,自然的香味让人有一种接近勃勃生命力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正是原来这所寝殿所匮乏的。最重要的是,那人喜欢……
在各色鲜花包围的榻上,那人仍在酣睡。照例不老实地滚到了一边,薄被被踢开,他那双笔直修长的腿和被子绞在一起。大半□在外的身体上,吻痕嫣然。
昨夜真是有些疯狂呢,怪不得他到现在都还没醒,大概又累坏了。蕊王坐到榻边,轻轻地笑,伸指去触碰那些红印子。
区小凉在睡梦中不安地扭了扭身体,把膝盖踡到下巴,缩成一小团,像小狗一样可爱的姿势。
蕊王无声地失笑,顺便歪头看他后面。
淡色的部位仍有些微肿,倒不大红了。看来药膏不错,要让胡太医再配上些。只是那药气味不太合人意,哪有这人制的好闻?只可惜,他现在没兴趣,否则会是怎样的完美?
他思忖片刻,微有些惆怅。
看着那微肿的部位可怜地紧闭,随着呼吸不时轻抖,似仍感到疼痛,蕊王爱怜地伸指轻揉,助它放松。
睡得流口水的人不自在地呢喃,眉头深锁,似十分不快。他踡着身体滚了一滚,躲开蕊王的触碰。
蕊王有些失望,绕到另一侧去看他的脸。
尖尖小小的下颌,细细的眉,长且浓的睫,薄而淡的唇,光洁柔软的肌肤。不过是比一般人稍好看一点的相貌,到底只是个平凡的少年,更远远不能和自己比,但却让他欲罢不能,爱不释手。他别不小心中了这人的蛊,蛊的名字就叫作"爱"……
他心中柔情荡漾,凑近去亲吻那双淡色的唇。
区小凉烦恼地哼哼,像被只不识趣的讨厌的苍蝇骚扰得不行。他胡乱地挥手哄赶,却被蕊王握在手心里,吻得更加深入。
区小凉无奈,只得慢慢睁开水雾迷漫的眼睛,恍惚着不知所终。
片刻后,他清醒过来,看着面前这张放大的脸不禁又急又气。他咬住蕊王的舌尖,不让他乱动,也不让他痛到。
蕊王睁开眼,和他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睛都在此刻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区小凉的眼仁是半透明的棕黄,里面有呈放射状的线条,眼白晶莹纯粹,小溪般地清澈无垢。蕊王的眼仁乌黑湿润,眼白白得发亮,眼睛像含了笑,原野一样一眼看不到尽头。
他们还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凝视对方的眼睛,都有些讶异和怔忡,一时均忘记说话,呆呆地只顾相视。
53.七月七,叶底鸳鸯凑成双(中)
不知过了多久,区小凉眨了下眼睛,松开牙齿,从鼻子里哼一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因为……今天是七夕。"蕊王贪恋地亲吻他的脸。
"哦。"区小凉含糊地回答,翻身再睡。
他忽然坐起,瞪着蕊王:"喂!你今天成亲吧?干嘛不去老实拜堂,跑这儿来干什么?"
蕊王失笑,上榻抱住他:"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了?"
区小凉翻个大白眼。这人,随口说瞎话的本事什么时候已经练到这种程度了?
"我来看看你醒了没,要不要吃东西,顺便换件衣裳。"蕊王被他的表情逗乐,用头抵着他头,微笑解释。
"说错了吧?是来换衣裳,顺便看看你的犯人跑了没吧!"区小凉动动右脚,玄玉链子发出哗哗的响声。
蕊王毫不在意他恶劣的态度,索性吻住他,低喃:"主要是看你。"金玉之音微哑,性感之致。
区小凉不明白蕊王非要强调这个有什么意义,谁主谁次,其实根本没必要追究。今夜,他就要成亲了,和另一个男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蕊王居然对此一点踌躇都没有。也是,妖人哪会顾忌凡人的眼光。何况在他们背后,还有天朝和北戎的两个终极大boss撑腰,他就更加想当然。
蕊王的吻慢慢变得欲火升腾,他的腿挤进区小凉腿间,双手抚摸得充满诱惑。
区小凉愕然,拼命推开他:"停!你有点自觉行不?昨天还不够吗?你今天成亲喛,还是省省吧。"
蕊王再度抱上来,压倒他,气息微乱,低笑:"不够,还差很多……想省也省不了了!冰衣,不要担心,我抱他心里也只想着你。他们都只是在我身边,你却一直被我好好地藏在心里呢。来吧,冰衣,咱们来做爱做的事……"
区小凉彻底无语,唯有认命地闭上眼睛。
等到侍童打扫干净退出寝殿,时辰已至午后。蕊王贴身侍卫在殿外回禀,喜堂宾客渐多,矢羽王子也去了,都在等他。
蕊王漫声答应,步下木榻,毫不在意身上的残迹,连澡也不洗了,就想唤侍童更衣。但他看看榻上的人,就打消了这个主意,径直走出门到偏殿穿新衣。
区小凉几乎累昏在榻上,暗骂蕊王禽兽不如,马上要结婚了还来蹂躏他。
他有气无力地趴在榻上,见蕊王也不披件衣服,就那么浑身精赤地出门去了,知他是去穿喜服。他的心里忽然茫然了一下,闷闷地看着门扉。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蕊王已经换好衣裳,进来和他告别。
喜服是千织纺专门为恭贺蕊王大喜而推出的最新样式,大红暗纹的底子上绣着四爪金龙,昂首盘旋。下摆和衣袖都微散,垂着深红的丝绦。左有如意结,右有丁香扣,飘飘洒洒,如行云沐风。领口袖口镶了明珠,颗颗精圆闪亮,面上络着红丝璎珞,华贵典雅。蕊王的三千青丝拢在头顶,压一枚紫金喜冠,十二颗红玉晶莹剔透,比鲜血都要红亮。
蕊王穿了这身衣裳,通体喜庆高贵,愈发显得天上仅有,地上无双。
"擦擦口水,被我迷晕了吧?"蕊王和区小凉对视,笑着说道,眼神温柔含情。
区小凉白他一眼,转头向里。
缓步走到榻边,蕊王弯腰认真地说:"一会儿侍童会送饭来,你吃过再睡。否则,我可不饶你。"
区小凉不吱声,一动不动背对他。
蕊王桃花眼有些阴郁,俯身亲亲他如水的长发,低低说:"我先去了,明天回来。一个人的时候,要乖乖的,不要哭哦。"
说完,他留恋地用手背轻轻拂过区小凉的面颊,起身走向殿门。
区小凉忍不住回过头,凝视蕊王的背影。
蕊王修长挺秀的身形裹在那团如火焰般鲜红热烈的喜服里,步态优雅从容,仿若走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上,没有丝毫的破绽。有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似是无数无形的手在拉扯他的全身,绝望而无助地要改变他既定的方向,却除了使他的发丝和喜服倾向一边外,别无他法。
"……半羽。"区小凉低声喊。
他的声音哽在嗓子里,含糊而迟缓,轻轻地像是燕子呢喃。本以为蕊王听不到,只算是喊给他自己听,作为最后的纪念。
然而,寝殿太空旷,环境太清冷,这声幽幽的轻唤仍是传到了蕊王耳中。
蕊王停下脚步,却不回头,如云的乌发和着大红的喜服,在微风中反射出点点刺目的光芒。
"乖,很快就会回来。记住,不要哭哦。我最怕冰衣哭了。因为,我的心,会痛。"
蕊王金玉的声音变得低沉,没有了往日的飞扬。说完,他又站了很久,才如前般从容不迫地走出了寝殿的门。
"小衣儿,好好的哭什么?"
"以后不许再说这些事。我的这里,很痛。"
"嗯……"
似曾相识的对话,曾经爱到心都痛的情感,一瞬间统统回到小凉的脑海。他的眼睛渐渐充满红血丝,呆愣地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
曾几何时,他真的许诺过那人永远,真的欲交付一生。
然而,现在,永远已经来了,交付一生的话也成了空话。
……永远,他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早……
……他的爱情,他没有想到,结束得是这么快……
……满天繁星见证的热情相拥,他没有想到,温度冷却得会这样急……
蕊王府的那场婚宴,多年后仍有人津津乐道。
丰盛的酒菜,盛大的场面,云集的高贵嘉宾,这些都是在那之前闻所未闻的。特别令人瞩目的是,新人竟同为男子!都穿着样式相同的喜服,两人面貌又同样犹如瑶池仙人偶落凡间,令所有在场的人除了惊叹还是惊叹。
最特别的是,这对新人据说竟然是相爱的!两个男子间的爱情,另类又诡异。
但最令人谈论不休的,却是蕊王当夜曾率大队人马,出城狂奔一夜后,才在第二天清晨返回王府的奇事。
据说,北戎风俗,成亲那天新郎要骑马追上新娘方可入洞房。而蕊王深爱北戎王子,因此才会爱屋及乌地遵照习俗上演了追赶的戏码,终于抱得美人归。有人解释。
可是,有人说当夜是蕊王跑在前面,北戎王子在后呀!另有人提出异议。
他们都是男子,谁在前边不一样?反正那是人家两口子的事,咱们小百姓听听就行了,用得着搞那么清楚吗?再说,不管谁前谁后,那事儿都美得像传说。天朝情史上又因为他们新添了动人的华彩篇章。简直是太美了!当即有人反驳,并大摆陶醉状。
协从追击的王府侍卫,在有幸告老还乡含饴弄孙时,偶尔会不期然地在脑中掠过那场令他们永生难忘的追击。他们的感觉很无奈,真是的!男追男,有够无聊。
速哥矢羽王子登上后位多年后,想起那夜的惊心动魄,仍旧心有余悸。如果追上了,坐在这里的还会是他吗?他不确定的想。
蕊王在垂垂老矣,缩在高高在上的宝座里打盹时,越来越频繁地梦到那一夜颠簸惊痛的经历。
他的思绪时断时续地总会绕到一个问题上:如果追上了呢?他的人生会不会就此改变?
喜烛通亮的新房里,一对新人正举怀欲饮合卺酒,就得到了禀报。
蕊王放下酒杯,提起过于宽大的衣摆,完全不顾形象地向着寝殿狂奔。
速哥矢羽扫了一眼蕊王那杯因放得匆忙而倾翻在桌上的喜酒,毫不犹豫地随后紧跟。
众多侍卫、侍童、侍从不明所以,只得也跟着主子拔脚飞奔。香奴白着清秀的脸,缀在最后尾。
一大群人风一般地跑着,距离寝殿还很远,他们就看见那边天色微红,还一跳一跳地亮,让流火的七月夜,更加热了几分。
转过最后的拐角,众人眼前大亮。不甚清明的月光下,一览无余的青砖广场上,那所独立的寝殿已经燃烧成了一片火海。整幢宫殿都被熊熊的火舌包围着,原木的墙早烧穿了,不时有崩塌的房梁、瓦块轰然掉进火里。
有不少人在取水救火,奈何火势太大,泼上去的水丝毫不起作用,大火仍是越烧越旺。灰烬和热浪汹涌地一波波扑过来,烤得人们露在外面的皮肤均感到一阵阵灼痛,却远远比不上他们内心的恐慌和不安。
"人在哪?!"蕊王大略扫了眼火场,举目四顾清喝。
报信的侍卫不急回答,却仰头向天,极目远眺。他忽然伸臂一指,大声叫道:"在那里!王爷,人就在那东西上面!"
众人按他所指方向望向天空。只见被火光映得泛亮的夜空中,在点点繁星间,有一个巨大的圆形飞行物正向北飞去。那球下面还有个吊篮,影影绰绰有人影在晃动。
"那是什么?"蕊王阴鹫的桃花眼盯住那个怪东西,声音不带一丝起伏地下令,"所有虎卫即刻上马,追!"
命令出口,蕊王已冲向马厩,不及备鞍,翻身上马奔出王府。矢羽王子随后上了自己坐骑,和众虎卫紧紧跟从在蕊王后面,直奔城门。
在场宾客忽见一对新人率亲兵纵马疾奔而去,无不诧异,纷纷打听消息。
花都四门早已关闭,蕊王单人独骑领先冲到北门。城上守军大声询问。
蕊王大喝:"本王在此!快开城门!"
守军头领借火把光芒认出喊门的正是大司空兼蕊王殿下,急忙下令打开城门,放下吊桥。
蕊王马缰都未紧,红衣飘飘,早出了城。矢羽王子打马急追。
众人在狂飙中,不时仰头观望那个怪东西。只见它不高不低地随风飞着,速度时快时慢,大有追上的可能。众人信心培增,催动马匹紧紧咬住不放。
53.七月七,叶底鸳鸯凑成双(下)
蕊王的目光始终没有稍离半空中的目标,花柔玉净的脸已是铁青,却没有丝毫表情,像是已在狂怒中失去了调动面部肌肉的意识。
他拼命打马,那匹伴他征战北戎的千里良驹早已奔到极限,吃痛下不住嘶鸣,连窜带跳,颠得他头上的喜冠都失于混乱中。他却恍如不觉,任长发飘散,继续踢动马刺,直将马腹踢得伤痕累累。
他的一颗心,似正在被沸油烹着,撕心裂肺般地痛,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般的痛。
痛,痛,痛啊!他全身的每一个角落都听到心在绝望地惨叫、哀嚎。还不够吗?仍是要扔下他吗?看不到他的心吗?一定要让他痛吗?一定要让他把心掏出来给那人看吗?
祝冰衣,我恨你!你跑不了!祝冰衣,不要走,我爱你……
速哥矢羽茫然地催马,努力跟上几近疯狂的蕊王。
他不明白自己现在到底在干什么。今夜本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是他与心爱之人携手共渡人生的开端。但是,为什么?他要离开温馨喜气的洞房,奔波在这充满尘土的官道上?那人对他竟是如此重要吗?没有不行吗?那他呢,又算什么?
大红的喜服,在月光下变成了深紫,竟是那么灰败黯淡。
大队人马进入道路崎岖的山区,行进速度明显减慢。
蕊王披头散发地发现,那个怪东西的飞行速度减慢得更快,几乎停滞在不远的前方。他立刻命令队伍全速前进,不得有误。
热气球上,区小凉和沈笑君、丁九相互帮助包扎处理了伤口。刚才为救区小凉,三人不同程度都受了伤,好在都是小伤,不会危及生命。
沈笑君憋了半天没忍住,手指区小凉身上的东西问:"那些是什么?你怎么不好好穿衣裳,反倒把自己包成朵黄花了?"
区小凉黑线地瞪他一眼,觉得他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以为自己乐意裹成这样吗?不是蕊王不给他衣裳穿吗?他趁蕊王不在,扯碎幔帐把自己该遮的地方遮好,可费了不少力气。由此还让门外的人误以为他生气蕊王成亲,在发疯吃醋,他容易吗?!
不过也幸好闹出这么大动静,才意外地掩护丁九溜进了寝殿。丁九将那几个铜灯踢到床榻、房梁等木头上,放火吸引了守卫的注意。沈笑君的热气球又恰好赶到,没怎么费周折,就在底下人的目瞪口呆中顺利救人离开重重包围。
只是丁九在和那些隐卫交手中被认出,不得不一同逃亡。
"小九,你真聪明。知道锁打不开,就直接把链子从房梁上拽下来!厉害,厉害!"区小凉无视沈笑君,拖着尾巴似的玄玉链凑到丁九跟前,大加恭维。
丁九腿上有伤,坐在篮内并不答话,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首次含了笑意。
"小九?你笑了唉,真笑了唉!"区小凉像看见公鸡下蛋,大惊小怪地乱叫。
沈笑君掏掏耳朵,皱眉说:"你别高兴太早了,有人追上来了!"
区小凉和丁九都向后望去,正好看见一队火龙正源源不断地从城中驰出。当先那人红衣白马,快若闪电,将其他人抛在身后。
"蕊王星夜出城追击!"沈笑君看清来人,不由大惊失色。
"你拽什么文?快加柴上升,高空风速快一些!"区小凉斥他,不再去看追兵。低头见丁九已经在添柴,他也凑过去帮忙。
"唉!今天风不大,还向北吹。这边全是山,进山后就更没风了!"他一边加柴一边抱怨。
丁九没接话,脸上异常沉静,加柴的手稳定到位,不见一丝慌乱。
区小凉收回微微颤抖的双手,抱在怀里,出神地望着他的脸,恐慌的心脏奇异地安定下来。
沈笑君也没吭气,他操纵转向装置,尽量让气球顺着风向飞。
热气球渐渐飘到群山上空,风力再度减弱,再多加柴也升不高了,擦着山顶树尖慢吞吞地游移。而下面的火龙却越追越近,连马蹄声都隐隐得闻。
区小凉指挥沈笑君抛掉压舱物,汽球向上爬升了十几米,风力有所增强,但仍是不足。汽球晃晃悠悠地飘在群山顶,几乎令人疑心它停驻在了原地。
马队很快追到热气球下方,无数火把间,是红衣似血、长发如墨的蕊王。
"你要是再落到他手里,下次救你恐怕会难上加难吧?"沈笑君一边掌舵,一边观察蕊王表情。看清后,他不由打个哆嗦,喃喃地说。
"什么难上加难,根本就是没可能。不过,他不会再抓住我。因为我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区小凉看也不看沈笑君,冷冷地说。
他起身抓住粗麻吊绳,镇定地向下观望,心中渐渐做出一个决定。
热气球下面是连绵不绝的森林,黑漆漆的看不清是什么树木,枝叶却异常繁茂,几乎没有空隙地覆盖了大山的每一寸土地。
这时,有侍卫开始高声喊话:"王爷有令:快快下来,饶你们不死!否则,要放箭了!"
马蹄隆隆声中,喊的话却清晰可辨,显然是用内力喊出的。
放箭?区小凉听得一怔。热气球目前这种状态,正是个绝好的活靶子。不过,他会吗?
他不确定地望向马队,恰巧和仰视的蕊王脸对脸。
蕊王蜜色的桃花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漆黑的长发散在大红喜服上,整个人分外凄艳冷厉。他注视区小凉,面上毫无表情。
区小凉和他静静对望片刻,心中雪亮:他会放箭的,这个人早说过,不会让自己逃离。得不到就毁掉,一向是他行事的风格。
"笑君,小九,我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能交到你们这两个好朋友。看!那边怎么也飞来个热气球!"他忽然惊讶地一指他们身后,趁两人下意识地回头瞬间,他纵身向篮外跃去!
就是这样吧!他这段偷来的午后早该还给造物主了。他怎样没有关系,至少,可以给他的朋友们留一条继续活下去的生机!
右脚玄玉链蓦地一紧,他随即被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丁九丢开玄玉链,一把抱住他,吻上他的唇。
两人的眼睛都睁得极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彼此。
区小凉的眼睛是惊吓过度,忘了动作。丁九却只为最后看清他琥珀色的,像泉水一样清澈纯净的眼睛。
丁九的唇舌微凉,带着淡淡的竹子清爽。它们缠绵热烈地和区小凉的贴合在一起,亲密之中带着隐隐的绝望悲壮。
沈笑君被这个变化惊得目瞪口呆。天!两个男人正在他面前亲嘴,还亲得如此投入!他该不会是眼花了吧!
地面众人因距离较远,看不太清楚,只看到在深蓝色的夜幕下,有两个人忽然抱在一起深情拥吻。风掠起他们的长发,万千青丝在空中飞舞得回肠荡气。
巨大的圆球,满天闪烁的星斗,如钩新月,两个紧紧相拥的剪影。
如此美丽动人的画面,却因为地面火把的长龙,如刺的箭矢和林立的刀枪而诡异非常。
看着那个哪怕化成灰,也绝不会弄错的熟悉身影,依偎在别人的怀里,蕊王苍白的脸又开始发青,漂亮的桃花眼变成了锐利的鹰眼。
他慢慢抬起右手,手掌轻颤。矢羽王子在旁边几乎怀疑他打算随时收回。
然而,虽然迟缓,蕊王的手最终仍是举了起来,并在众人疑惑之前,将它向下挥去,结束长久的停顿:"放箭!"
蕊王绝望地看到箭雨如蝗直扑向那个怪物,他的心猛然间似碎成了千百万片,每一片都有那人的身影,飞速散向不知何处的虚空。
他刚刚发布命令的那只手,连带整条手臂都在袖中颤抖。
速哥矢羽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向上瞟过一眼,他一直盯着蕊王,和那只手。他深吸口气,催马上前,伸手握住那只手。那手汗湿发颤,僵得像冰块。
蕊王转头看他,脸上风平浪静,目光却涣散无焦距,一直穿透了他,散落在他背后黑暗里,整个人似空了……
密密麻麻的飞矢钉在篮筐上,发出扑扑的声响,连带热气球都晃动起来。幸好当初考虑到美观和防风,吊篮外箍了层厚厚的兽皮,箭矢射程又远,并未扎透。
但是有几枝箭射到了汽球上,扎破了些小洞。汽球很快开始漏气,吊篮渐渐下坠。
丁九松开区小凉,在他耳边轻声说:"好好活下去!"
说完,他身子一闪就消失在篮外。
"丁九!"沈笑君和区小凉同时扑过去抓他,却都抓了个空。
区小凉呆呆注视空无一物的手掌,如泥塑木雕般对仍在不断飞过来的箭矢视而不见。沈笑君把他按到篮底,默然无语。
汽球上少了一个人的重量,迅速攀升。恰遇一阵疾风,转眼间就飞过了崇山峻岭,将追击的队伍甩得无影无踪。
天色渐渐泛白,风呼啸着从头顶刮过。沈笑君不忙操纵汽球,担忧地察看区小凉的情况。
区小凉低垂着头,面色灰白,在清晨的微光中嘴唇上血迹斑斑,都是他在不自觉中咬破的。他半蜷在沈笑君怀里,半痴半呆,浑似失了魂。
沈笑君心情沉重,不知道在此刻应该怎样安慰他才更有效。
他想了半天没想出,忍不住生气地骂:"你这个傻瓜!被抓住了又怎样?只要你不死,我就会救你!谁让你倒自己去自寻死路?丁九也是个傻瓜!为了你跳下去,也不想想你能不能受得了?你们两个傻到一块去了!"
他嘴上骂得凶,搂住区小凉的手却不肯松开,心里一阵阵泛苦,越骂声音越低。
"他从来都没表示过他喜欢我。"区小凉梦游般地说。
"我还曾经怀疑过他,不理过他。他却从没怪过我。"他继续说。
"我不能丢下他不管,我要回去找他!"区小凉甩开他的手,摇晃着就要站起来。
区小凉说一句,沈笑君就点一下头。听到最后一句,他连忙摇头:"你不能回去!冰衣,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蕊王的人肯定还在搜捕我们。你现在回去不等于让他们抓吗?那丁九不是白白牺牲了?他要你好好活着,是有也代他活下去的意思,你忘了吗?"
"你胡说!小九他还活着,他在等我!你放开!"区小凉暴怒地用力推开他,四下寻找落脚点。
沈笑君叹气,伸手在他睡穴一拂。
区小凉软软地躺倒,两行泪水从紧闭的眼睑间缓缓地流了出来。
54.如果他仍爱(上)
沈笑君操纵热气球在一处僻静的地方降落,处理掉热气球后,他买了辆旧马车及应用之物,和区小凉先向西赶了一天,再转向东,后改乘江船直放香雪码头。
区小凉被沈笑君装扮成女子,对外只称是他染了重病的妻子。一路上,沈笑君只在三餐及方便时解开他的睡穴,防他乱跑。
路上遇到的人见沈笑君对他这个病妻关心备至,走到哪里都抱进抱出,不禁纷纷赞他情意好,给他提供了不少方便。
那根尾巴似的玄玉链,也被沈笑君拿了锉刀,日也磨夜也磨,磨了十几天给弄断了,丢在香江里。
起初几天,每次区小凉一清醒,立刻就闹着要去找丁九,甚至在沈笑君不同意时还绝食以示抗议。
沈笑君背着怒骂央求,硬下心肠给他来个充耳不闻,每次都是强灌完饮食就再点他睡穴,顺便对他的不配合深感无奈。
闹了几天后,区小凉想到丁九可能已经被蕊王抓去,或是早已伤重不治,这才渐渐安分,不再折腾沈笑君。可他的人却越来越呆,几乎没有什么话。
有时沈笑君怕封穴过久,会损伤他的身体,就解开他的穴道,帮他推拿血脉。区小凉在这时却仍似被点了昏睡穴,沉沉大睡,意识模糊。沈笑君这才发觉他的不对,更加担心起来。
这样昏昏沉沉、痴痴呆呆了一路,等区小凉真正清醒时已经上了金锁锁接应的海船。
他慢慢睁开眼睛,入眼是舱房和金锁锁忧虑的脸。区小凉很快合了一下眼睑,感到头痛欲裂,忍不住轻哼。
金锁锁见他醒来,脸色稍有缓和,轻声问:"身子觉着怎样?要不要喝水?"
区小凉想了想才点头,经金锁锁提醒他才发觉嗓子都快冒涸了,又干又苦。
金锁锁连忙端过一旁晾的凉茶,喂他喝下。
干痛的喉咙得到滋润,他的精神恢复了些,半靠在板壁上望向窗外。
一望无际的大海,蓝天白云下是点点的白帆。强劲的海风吹进船舱,拂动区小凉的青丝,千丝万缕纷纷飘散。他怅然若失,面上有微微的痛色。
金锁锁看在眼里,心情也颇为沉重。她缓缓对他说:"祝公子,你不要太难过了。我已派人去都中联络楼老板,那天晚上他的人在外围接应。如果有所得,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区小凉收回目光,看看她身后,问:"笑君呢?"他没有再多问,似是不愿再提及这个话题。
金锁锁善解人意地随他转换话题,微笑说:"他呀,怕你打他,躲别处去了。"
"叫他过来吧。我怎么会打他?为了救我,你们都辛苦了。"区小凉叹气。
金锁锁笑笑,起身去找沈笑君。
不过片刻,沈笑君迈着急促的脚步走进船舱,问:"你真不怪我?"
"怪你什么?怪你历尽艰险救了我,还是为此你将和我一样过逃亡的日子?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你是对的,我去了只能添麻烦,于事无补。我只是……只是……,他为我这样,太不值得了。"区小凉捧头喃喃。
"值不值得,要看他是怎么想的。你现在自责,对他没有任何益处。"
金锁锁客观地插话。自从听说丁九舍生取义的事情后,她简直崇拜死丁九了,现在忍不住站出来维护他。
沈笑君看她一眼,示意她暂时不要再刺激区小凉。金锁锁会意,也感觉此时说这个有些不合适。她走开坐到窗边,听他们继续谈话。
"冰衣,你现在别想太多,先养好身体是大事。这些日子,你廋多了。"
"嗯。谢谢你们。"区小凉望着他们,挤出一个苦笑。金锁锁说得对,他现在除了等待,已经不能再做更多。可是丁九……
"谢什么?你这一客气我还真不习惯。咱是兄弟,这些客套你还是免了吧!"沈笑君勉强笑了一下,心里很是沉痛,为区小凉,也为丁九。
区小凉无言地低下头,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真是像亲兄弟般的感觉,没有血缘的亲人,却比流着相同血脉的亲人还要亲!在沈笑君的面前不必装假,他所有的痛都可以明明白白地摆出来,不必担心会被笑话。
海上新鲜的空气,清淡易消化的食物,波澜壮阔的景色,还有肝胆相照的好友,让区小凉的身体很快康复,精神状态也有了改善。
他常常趴在窗口,眺望浩瀚的大海,天空变幻的浮云。想起和蕊王在一起的日子,他感觉真像是南柯一梦。现在梦醒了,梦境就散了。散了呢?也就散了……
沈笑君曾经的话是对的,世上没有谁必须和谁在一起,没有谁必须成为谁的谁,迟早都是要离开的。没有了谁,生活也将继续下去,现在其实并不像他想像中那样可怕。
看到他情绪稳定了些,沈笑君就找机会和他很严肃地谈了一次话。
当时区小凉正趴在窗口发呆,沈笑君踱过去靠在窗外,很突然地问起了蕊王:"你到底爱不爱他?"
"爱。"区小凉从天空中飞翔的水鸟身上收回神思,慢慢地回答。
"……!"沈笑君听得一梗脖子,差点闪了筋,"那他爱你吗?"
"也爱。他不屑于说谎,也不习惯甜言蜜语。可是在囚禁我的日子里,他几乎说尽了天下的情话。他是最重形象的,虽然私下也会乱七八糟,可在人前,永远姿态如仙。他曾说,'宁可头掉不可发乱'。可那天为追我,他连这个都顾不得了。"区小凉怀念地笑,琥珀的眼睛微微眯起。
"!"沈笑君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爱他,你还非得逃跑?爱你,他还囚禁你?你们两个都有病吗?"
"也许吧。两怪相遇成怪事嘛!"区小凉听他骂人也不生气,亦不辩解,只是笑笑。
"为什么?"沈笑君百思不解,不明白既然相爱,他们又怎会闹到现在这种地步。
"可能是,我更爱自已吧。所以在他和自由之间,选了自由。"
"这话更让人难懂了!他和自由又不是水火不容,干嘛非得选一个?"
"对其他人来说,可能不是,但对他就是。他的权力欲太强,他给我的自由,是在他势力范围内的自由,是有条件的。我只想要我自己的,属于我自己的自由,而不是谁给的。就是这样。"
沈笑君被他的话绕得更糊涂,琢磨一阵儿,猜测可能是蕊王独占欲过强,限制了他的自由,而他厌恶这样,所以才一逃再逃。
可是自由与爱人,这么难解的抉择,竟然让他给碰上了,真是老天不睁眼啊!
"可你爱他,就这样离开他,你不会后悔吗?"
"后悔呀,我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可是,我不会回去的。有些事,一旦作出选择,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区小凉闷闷不乐地回答,无礼沈笑君的黑线,继续说,"而且,除了自由,还有一些他一定会做,而我一定不能忍受的东西。他不都成亲了吗?"
"丁九呢?你爱他吗?"沈笑君赶忙转入正题,生怕区小凉陷在前一个问题中出不来。
"你老年痴呆吗?我不是说过,我爱的人是花半羽,我怎么会同时爱上两个人?"区小凉心情抑郁,缩身关窗,准备再睡一觉。
"等一下,等等嘛。冰衣,你看!天气多好,咱们再聊会儿。"沈笑君忙挽留他,低声下气地说。
区小凉望望外面,依然是阳光灿烂、秋风飒爽,还真是个好天。不过,为什么天气好就非得聊天?他纳闷地琢磨。
"你是怎么看丁九的?"沈笑君不管他发呆,换了个问法,又谈起丁九,意外地执着。
"他……"区小凉打起精神,用心思索着说,"很奇特的一个人,永远不多话,却能很敏锐地了解他人的想法。有他在身边保护时,我总觉得很安心,哪怕是背朝下摔下屋顶也不会害怕。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我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而据调查,在进行拓展训练时,20%的人不能接受背摔,或者是在接受前后身体有不良反应,可是100%的人没有心理负担地接受面摔。知道为什么吗?背摔其实比面摔要安全的多,人们不能接受的其实只是摔前对背后那种不确定的恐惧。因为背摔时,看不到队友,只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而人们习惯于用眼睛去确认存在,所以,如果他有丝毫不信任队友,就绝对摔不下去。就这一点来说,我大概是很信任他的。"
"拓展……背摔……面……?"
一大堆新词,听得沈笑君满脑袋问号,到最后他总算是听明白了。本想抱怨他绕的圈子太大,不过仍是忍住了,问出最重要的问题:"如果丁九没死,你有可能爱上他吗?"
区小凉沉默,他要仔细想想才能回答这个敏感的问题。
信任不能等同于爱情。丁九对他的爱,他不得不承认让他很感动。但同样,感动也不是爱情。
丁九给他的无私的爱,让他不得不慎重地对待,任何轻率的回答都会令两人抱恨终生。他已经因为轻率吃过一次苦头,所以这次,他绝对不能再走错。
然而,他的情路让他自己也很是无奈。
为什么总是这样?前一个还没有走出心田,另一个就已经在急切地敲门。花半羽是这样,现在丁九又是如此。他不愿再次面对新的感情前,心里仍有旧的感情存在。这次,他要彻底遗忘。
"如果他能站在我面前,仍爱我,想和我在一起,我会考虑。"只是考虑,不是接受。区小凉郑重地回答。
"好!你说的,不要食言!"沈笑君释然大笑,兴奋异常。
"我也听到了!祝公子,丁九已经找到,和我们的人正赶过来!"金锁锁从拐角转出,笑着拍手说。
被算计了!幕后策划者正是这对鸡公鸡婆!区小凉头大如斗。丁九给了他们什么好处,让两人这么卖力地撮合他们?
他满面乌云,"咣当"一声关上窗户,把这对好事者隔绝在视线之外。
54.如果他仍爱(中)
金锁锁掠掠鬓发,走到沈笑君身边,瞟一眼紧闭的窗户,笑着压低声音问:"他好像生气了,不要紧吗?"
"应该没事吧?他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你不也清楚?再说,这也不是在害他,都是为了他好。他会明白的。"沈笑君乐观地说。
"不过,他还爱着那人,咱们这会儿就急着捏拢他们,会不会让他反而抵触?"
"那人有什么好的?花花太岁!还喜欢强迫,冰衣委屈着呢。哪里及得上丁九?对他一往情深,关键时刻连命都豁出去了!他往下跳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还有,呃,他们那天……亲嘴的样子,真是让人眼前一亮!蓝蓝的天……"
"思春了?"金锁锁见他满眼冒着向往的粉红泡泡,不由齿冷。
两个大男人亲热,想想都掉鸡皮疙瘩,这个少根筋的居然还一幅羡慕的模样!难道他也想尝试?她的脸越来越冷。
沈笑君不明白俩人明明聊得好好的,金锁锁怎么忽然就变了脸。他挠挠头,虚心下气地解释:"锁锁,是真的好看。当时所有人都看呆了,真的。哎?锁锁!别走……"
金锁锁一甩袖子,冷脸回舱关门,把沈笑君挡在门外。
沈笑君不明所以,左右看看两间关得同样严实的舱房,呆怔在甲板上。琢磨半天,他走到金锁锁门前,轻轻叩门,小声肯求:"锁锁,开门,让我进去。咱们不是说好了么?再生气也不能不理对方。我哪错了,你告诉我。我心里只有你,锁锁,你开开门吧!你不是答应过,成亲后给我生……"
话音未落,金锁锁已经气急败坏地打开门,一把将他拖进去……
六七天后,船到达金锁锁祖业所在的锁琴岛。
这座海岛面积中等,地处温带,随处可见郁郁葱葱的树木花草,自然环境很优美。岛上居民不多,都是当初和金锁锁祖辈从内陆迁来的普通百姓。
经过几代人的辛勤劳作,昔日荒岛才变成现在这付模样,他们绝大部分也由农民变成了真正的渔民。住在自发聚集的村子里,他们的生活快乐又艰辛。
金锁锁家一向从事海上贸易,家境算是岛上最富足的。她为富却仁,每年都会招收岛上不愿当渔民的年青人参与自家生意。岛上居民有谁家出现困难,也总是她第一个出手相助。
金家还出资办了学堂、药铺,先生和大夫都由她专门从内陆聘请,报酬颇丰,免除了岛民担心后辈教育、抓药看病难的后顾之忧。
所以,她虽然年轻,又是女子,在岛上却很受尊重,俨然像是一岛之主。
因为锁琴岛离内陆很远,平时基本没有外来人口,区小凉躲藏在此,可说是沈笑君和金锁锁能想出的最安全的地点了。
休息几天后,区小凉缓过颠簸之累,开始和金锁锁共同视察几个月前就已经由金锁锁着手组织的赚钱大业。
沈笑君则忙他的武馆建设,他扬言要让岛上所有的孩子将来都身怀绝技,成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为民除害的大侠客。
金锁锁和区小凉擦擦脸上被他喷到的口水,齐声赞同说,立志要从小,事业要年青,好好干,说不定天朝将来会就此出现无数的留香小侠。
沈笑君被他们说得踌躇满志,马上出发到各家游说,干劲儿十足地请岛民送孩子来学艺。
和金锁锁转了几天,区小凉对岛上的情况有了初步的了解,产业的发展也令他满意,更加肯定了他挑选合作伙伴的眼光。
岛东海岸线较短,水流湍急,随波飘来了丰富的微生物,适合水产养殖。金锁锁派人在近海处用椰子壳拦了十几亩贝田,前期下种的母贝长势良好。
区小凉和金锁锁坐着两头尖尖的采珠船,一边检查一边讨论不足之处。
二十一世纪,区小凉曾参观过珍珠养殖场,对其中的关键技术印象深刻。所以提到赚钱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金锁锁对此着实惊喜了一把。
岛西临海是片高低不齐的小山,海上风浪轻易吹不进来,更兼土地肥沃丰厚,淡水也集中在这儿,所以被用来种植。
春天时,金锁锁就带领岛民开垦了几十亩田地,如今头批珍贵药材已经出田,正在晾晒。
区小凉在药材地里,仔细察看栽种情况,不时询问经验丰富的老农,探讨高产的方法。
种植药材,这个主意也是他出的。天朝药材均为野生,由药材铺各自收购炮制,低进高出牟利。而向药铺供的货多为私人在山野中采摘的天然药材,量少质量参差,货品不全,难以满足市场的需求。
现在他们有规划地成片人工种植,跳过药材铺,直接通过金锁锁自家开的集看病卖药为一体的医局出售,自然会获利非凡。
岛北也有零星的小山,和岛西的联成一片,整体地势较高。金锁锁在这儿建了四孔砖瓦窑,只等人到投用。
这人就是浅香,金锁锁已派人去接,不日将来。区小凉打算让浅香负责烧制各种琉璃制品,好好赚赚那些达官富人的银子。
岛南水流平缓,航道深且直,海岸线长,是个天然良港,早被金锁锁的先辈们拿来当码头。金锁锁带区小凉参观,很有些自豪。
码头泊着十几艘巨大的货船,栈桥上奔走的都是装卸货物的水手,一派繁忙的景象。货船中有几艘特别巨大的,专门用于海外贸易,稍小些的则来往于内陆各码头,进行国内运输。
天朝较封闭,航海及造船业都不发达,有能力和海外各国做生意的商人并不多,金家可算是其中的佼佼者。所谓奇货可居,那些进口的货物,往往可获暴利。
区小凉问明情况,连声赞叹,说等玻璃制品造出,这些货船会更加繁忙,建议金锁锁再多造些船出来。
金锁锁胸有成竹地微笑,说这还用你提醒,下个月五艘新船就可下水了。
在较隐蔽的地方,金锁锁还给区小凉建了处工作室。
宽敞明亮的几间大屋,面朝大海背靠樱林,条件好得让区小凉眼睛发亮。他早已计划好,要建立一个日用化妆品工厂,并在全天朝设立连锁专卖店,赚尽那些夫人小姐的脂粉钱。
将来,区小凉还计划办钱庄,以钱养钱,靠钱生钱,财源滚滚,日进斗金。
金锁锁笑话他快钻钱眼里出不来了。区小凉反驳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却是万万不能的。
金锁锁以手加额,感叹他这个最粗的人,居然也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区小凉气得眼抽,沈笑君转头忍笑。
这天区小凉正在药田里和老农一起研究防治病虫害的事儿,金锁锁的丫头小燕儿跑得气喘吁吁来通知他,说是丁九来了,金大叫他快去!岛上人不知从哪得来的习惯,都管金锁锁叫金大。初听到时,区小凉几乎笑翻,现在他却顾不上了。
他怔怔地蹲在泥地里,扎着两只泥手欢喜得不知怎样才好。片刻后,他猛然窜起,向金锁锁家飞跑,连有轻功在身的小燕儿都追不上,看得路人直犯呆。
兴冲冲地跑进金家大厅,他看见里面站了一地的人,金锁锁、沈笑君都在。
奇怪的是,厅内没有一点久别重逢的喜悦气氛,相反室内却弥漫着一股苦涩的压抑之感。见他进来,所有人都回头看他,目光奇怪。
区小凉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愣了片刻后他开始急匆匆在人群中寻找丁九,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丁九,丁九!你在哪?出来!"他四顾大喊,心里越来越慌乱。
沈笑君面色阴郁地走上前,把手搭在他肩膀,目光闪烁地低声说:"冰衣,你先别急,听我说,丁九他……"
"他……死了?"区小凉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