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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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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芳记》沙与泡沫 part1

《逐芳记》作者:沙与泡沫


1.我是否愿意留下(上)
少年邪魅地低笑。华丽的衣饰耀眼生辉,然而却抵不过那头长发的美丽。及地的青丝,光可鉴人,水一般滑,墨一般黑,冰一般地冷。
四个穿红着绿的女郞,或坐或立围在少年周围,不时娇笑发嗔,明争暗斗,只为讨少年的欢心。烛影飘摇,鬼鬼憧憧。
是否这就是依翠偎红的现场版?
区小凉看他们狎玩,目光始终下意识地流连在那个少年身上。
清俊白净的脸,肤光如脂,犹带未脱的稚气。五官不见完美,合在一起却让人看了很舒服。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外形稍圆,眼线深刻且细长,睫毛浓得像羽扇,一根根笔直整齐。黑眼仁的颜色比常人略淡,呈现出一种很明亮的棕黄,让区小凉想起天然琥珀。透明、清澈、裹着绝望的小虫,在闪烁的烛光下忽明忽暗。
有着绝望琥珀眼的少年,始终在笑。扯起一边嘴角,娴熟自如地挑逗着女郎,脸现薄红。
困惑地皱眉,区小凉转而观察室内摆设。
漆木雕花大床,红帐低垂,粉色绸被折叠整齐,露出一角刺绣,疑似只鸟。区小凉不认得。
粉墙上挂幅秋日行乐图,图中仕女公子衣裳半褪,坐卧随意,秋日里也是春光无限。
窗下有张半桌,供着点翠梅花铜插瓶,粉色的落梅薄薄地凋了一桌。偶有几片花瓣一直坠到红漆地板上,无声无息。
区小凉失望地摇头,最后再看一眼少年。
少年半眯着眼睛,手捏红衣女郞下颌,不正经地笑:"一定是你了,没穿小衣!"
红衣女郎捂脸尖叫,娇羞诈怒,一室哄然。
区小凉掩嘴欲呕,十分后悔到这里参观。
来这儿之前,他是有些期待和紧张的。谁让这传说中集吃喝玩乐、消闲殴斗刺探卧底暗杀于一身,可令人一奸钟情仇深似海的首推娱乐场所——妓院,实在是太、太、太有名气了呢。
哪知来了才知道,"见面不如闻名"这句老话,其实是前人血的教训。方才所见,真让他大跌眼镜。
古代妓女脸上香粉比城墙厚,穿的衣服比太空服更严密,调情手段则比白痴稍好那么一点点。
唯一令他稍感兴趣的居然还是恩客。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怎么可以将那么绝望的眼神与极端色情的举止相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是因为不快乐,所以才来找快乐的吗?为什么,然而,他的眼睛却始终绝望,如陷在琥珀中的小虫。
不过,这不是他能管的。虽然很困惑,但他的确应该走了。
轻巧巧转身离开,和来时一样,没有惊动什么人。
没有任何一个活着的生物能够看到他,区小凉只是一缕游魂,一个莫名其妙来到这个空间的,鬼。
区小凉现在已经不很清楚自己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
很平常的日子,在规定的熄灯铃响后,上床睡觉,心里仍想着第二天的实验。
再睁眼,他就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陌生的山林里。明月当空,冷风袭人。
他立刻就察觉了不对劲儿,他的鼻子,属于香水师的灵敏到可以从上百种香料中只通过嗅觉就找到所需品种的鼻子,现在居然辨别不到任何气息。
接着他又发现,说他是站着的并不确切,因为他丝毫没有平时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仿佛地球已经失去了地心引力。他疑惑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没有!居然没有!岂止是脚,他的下半身连腿都没有!昏暗中目力所及处仅有一盘朦胧的白雾。
震惊中,他急忙伸手到眼前。半透明的手掌,没有掌纹和指甲,边缘模糊。
手后的天空,快满的白月亮,静默地停在深蓝的背景上,将一身清辉洒向人间。银河渺渺,汉水茫茫,牛人织女,朝朝暮暮。
树林轻声呜咽,树影投在他身边,丫丫叉叉地乱晃。他的身体随风飘荡,落满枯叶的地面没有他的影子。
于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区小凉没有痛苦与恐慌,怔忡片刻后是一种释然。多好!他那颗破烂的心脏在不堪重负下终于觉悟,永久地罢工了。很好,与其每天提心吊胆地数日子,苟延残喘地活着,还不如这样,一了百了。
有谁说过,最幸福的死亡方式,就是像他这样,在睡眼中无知无觉地停止呼吸。想不到,他会在生命的最后得到幸福,这是他在短短一生中始终求而不得的。
仰头望月,区小凉微微而笑朦胧的脸上只有眼睛仍如生前般清晰,乌黑发亮。
他只是一粒尘埃,混杂在其他亿万颗细小的尘埃中,已经在宇宙中飘荡得过久。如今,终于落定,再无可恋。
一天,又一天,再一天……
听说,人死后,会被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之类的鬼差接引到地府,然后喝下孟婆汤继续轮回。
可是,为什么?月亮的脸圆了再扁,十几天过去了,他仍然待在这片林子里?!
难道最近鬼魂太多,地府鬼差也像他那颗心脏一样,罢工了?还是……把他给忘了!区小凉有些慌乱。
拜托!他现在只是一只刚破壳的雏鸡,唯一的渴望就是让母鸡把他给带走。为什么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满足他?!
区小凉没头苍蝇般在枯叶干树杈间乱飘暴移,最后忿而出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自己找去!
林外的世界是他不熟悉的另一番景象:木制泥瓦的建筑古朴大气,似乎能从中嗅出厚重的"历史"两个字;所有男女,不分老幼,全部长发散挽,宽袍大袖;没有电、没有汽车,没有一切带给现代人各种便利的设施工具。
转了一圈后,区小凉无奈承认,穿越这种事是存在的,因为他目前正处于其进行时中!
习惯性地头疼了一下,随即他又嘲笑自己这个鬼魂居然还会假装有痛觉,也太矫情了吧?不过,他真的很发愁。
既然他已经死了,可不可以只去投胎就好,不要再搞这种穿来穿去的把戏了?!这种隐身状态真的很尴尬的说!他想要地狱,谁可以带他去!
郁闷至极地在街上乱飘,不期然地就看见了这所有种种传说,引人浮想联翩的温柔乡。
百无聊赖中它不谛一盏明灯,照亮了区小凉灰暗的鬼魂生涯。他眼冒桃心儿,一头撞了进去。
原本以为可能看到些传说中的惊心动魄、刀光剑影,再顺便遇上个把异人异事助他早日解脱。谁知……欲哭无泪啊!他飘——
"咕咚!"一半身体已经穿出了窗纸,背后忽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片刻寂静后,是此起彼伏的惊叫。
区小凉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那个少年已经躺在了地上,四个粉娘正花容失色地围住他乱推乱喊,场面极度混乱。
少年翠衫微乱,青丝散漫了一地,姿势很不讲究地僵卧不动。脸上红晕退尽的身体,清瘦苍白如一支干枯的柳枝。
一个淡淡的白影,突地从少年身体里逸出,慢慢浮到了半空。它茫然地看着地上的少年片刻,然后恍然大悟,马上冲尸首扮了个鬼脸。那个鬼脸丑陋到不可思议,却又异常顽皮可笑,琥珀眸子里唯余清澈明亮,那股深深的绝望竟不翼而飞了!
少年仿佛现在才真正在活着,他的神情快乐轻松,在半空中飞旋舞蹈学小鸟扑扇翅膀,再也不看下面的人一眼。好像那个躺着的并不是他的肉身,而是一个从前不得不寄存的、不快乐的、绝望地等待着的人偶。
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区小凉两眼发亮地打量小鬼的表现,心情无端地好了起来,并终于有点明白伥鬼的心理:有同伴了!
拜托!你已经成鬼了,就不用再扮鬼脸了吧?
心情一好,区小凉甚至想起了腹诽。
小鬼却仿佛听到了他的不敬,猛地转头看过来,琥珀眼睛在一瞬间变得尖锐如刀锋。
捱在纸窗上的区小凉,下意识地向外退退海豹腰身。
小鬼打量他几眼,冷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个兴味的笑:"嗨!鬼兄,看得有趣吗?"
"嗯,还行。"
区小凉淡漠地回答,心里直打鼓。这个小鬼太另类。刚才那一眼,吓得他差点打个哆嗦。一个孩子,怎么会有这样逼人的目光?这小鬼的外表和他的言行,完全搭错线。另外,对于自身的剧变,小鬼的反应也太奇怪了些。不仅快乐得要唱圣母颂,还好整以暇地和陌生鬼攀谈,似乎对他比对自己的死亡更感兴趣!
经验告诉区小凉,另类的事物总是伴随着麻烦。而他,不想惹麻烦。他瞄了瞄身后黑漆漆的街道。
"哎!给点表情如何?做鬼唉,很闷的!你怎么还板个僵尸脸?笑笑又不会再死一次。来嘛,笑一笑嘛,鬼兄?"
小鬼嬉皮笑脸地逗弄区小凉,淡白的身影如一尾白鱼,围着他绕来绕去,灵活之极。它还不时地伸手捅区小凉,拉他的"脚"。只是他们现在都呈雾状,这些动作只能让他们的影子交叠相融,并没有达到小鬼预期的目的。
于是小鬼开始使劲向他吹气,吹得区小凉在房间里飘摇不定。
区小凉只觉得眼前白影无数,头昏眼花,忍不住喝止他:"停!小鬼!小要再转了!"
"切!不过痴长了几岁,就倚老卖老!谁是小鬼!"小鬼变脸冷笑,猛地穿过他空虚的身体,巴在窗纸上,冲他呲牙。
嘴巴刚张到一半,小鬼忽然停下动作,侧耳聆听,眼神冰凝,似乎有某件他一直担心的事情正在发生。
区小凉下意识地也支起耳朵,可惜除了那几个花娘一阵比一阵高昂的尖叫和龟奴的呼喝,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坏了!这么快就被她找来了,不玩了,逃命要紧!"小鬼惊慌地闪身向外飘。
区小凉想跟上去提醒这个冒失鬼,他已经没有了生命,用不着再逃命。可是还没有等他开口,小鬼却又冲了回来,他用力吸气将肚子胀成个圆球,然后猛地鼓起腮帮子,向区小凉大力吹了过来。
"你继续玩吧,也当回小鬼!"小鬼邪笑,眼睛澄澈明媚。
变生不测,区小凉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随着那股气流冲向地上的尸体。那尸体中似有一股引力,在区小凉碰到它的刹那,忽地将他吸了进去!
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小鬼冲他拍屁股,走魂。
无边的黑暗,未知的领域,夺去了区小凉所有的意识……
1.我是否愿意留下(下)
清醒是在闻到那股刺鼻的香粉味儿后,区小凉皱皱鼻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惹出一声类似野鸭的惊叫。
他勉强控制陌生的眼皮,抬起……,只看了一眼,立刻双眼一翻,歪头开始装晕。
妈妈呀!谁来把这个香粉乱掉,大嘴血红的怪物弄走!他需要新鲜的,没有被低劣香粉污染的纯净空气!
可惜他不信佛,有能力办此事的神圣们也只有拈花微笑、隔岸观火。
所以那个怪物得以继续扯着鸭嗓子干嚎,还顺手把恶心的眼泪鼻涕不停地向区小凉身上抹。
"祝少爷!您别害我娇红啊!您不能啊!"
"您快醒醒!再睁开眼看看奴家……"
"你们可都看见了!他才刚看过我一眼才又晕的,和我娇红可没啥关系呀!"
当然和你没关系!只和那个小鬼有关!谁能帮帮他,将他的魂儿从小鬼的破身体里拯救出去?!他不想用别人的东西!尤其是身体这种易耗品!
区小凉无声呐喊,装晕装得很逼真。
此时不晕更待何时?难道要他来应付眼前这个混乱局面?才怪!他坚决要暂时晕一下,等待救星出现。
上帝实在看不过有人如此受苦,慈悲博爱心肠发作,指引一名浑身散发着松脂气息的健康少年天使飞奔过来救助他了。
"少爷!少爷!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害成这样了?"一个清脆的男声,由远及近,区小凉随即被来人抱在了怀里。
"浅香,你少胡说!咱们挽红香榭谁会害你家少爷?他自己喝花酒,喝着喝着就跌死……呃?呸!不是死,是晕!关我们鸟事!"鸭嗓子急了,拍腿跳脚地撇清。
"喛,喛,怎么不关你的事?人在你这儿晕的,就是和你有关!咦?妈妈,你晚饭吃什么了?"
"呃?"
"怎么有股韭菜味儿?快离我家少爷远点!他最怕韭菜味儿了,上次就……我知道了!肯定是你这味儿熏坏了我们少爷!"
"放屁!小免崽子!胡说八道什么?老娘我是刚吃了韭菜,可后来又用上好的秋茶潄过,能有那么大味儿吗?再说,是他先倒下,我才听着信儿进来的,你少想攀扯好人!你快把那几个也叫进来,早早抬你们少爷回家,真是晦气!"
"妈妈你少急着喊冤,这事儿没完!等我家少爷醒了,自然会和你们理论清楚。我也不和你废话了,现在给少爷看病最要紧!可这酒钱……"
"算我倒霉,先记在帐上!浅香你们几个倒是快动手抬呀!"
"早说不就结了?你们快进来!暖香,你抬脚。冷香,你头。轻点儿!"松脂味儿心满意足地吩咐道,自己向门外走。
"你呢?"一个有水气的男声忿忿地问。
"我的事多着呢!先要回去禀告夫人,再到东大街请胡大夫,还要关照厨房煎药烧水煮粥灌汤婆子抬火盆……。哪一样轻省了?喛,你们赶紧呀!没见少爷还躺那儿吗?"
"……"
区小凉落入两双并不温柔的手中,一路折腾后被安置在软软的床上。房间里有墨香、太阳晒过的被褥味儿,还有一些他从前没有闻过的其他味道。种类并不多,也不难闻,甚至有几种还相当好闻,由此区小凉判断这是个还算干净的卧房。
刚才又是人抬又是坐轿,进大门后还拐了二十一个弯才到达这里。一路上,有很多人的气息,更多的物品的味道,还有浓郁的梅香。
凭着这些信息,区小凉的脑子里勾勒出一所种着大片梅树人口众多的老宅子轮廓。年代久远的砖石,虫蛀的房梁木柱,檐下的铁马叮咚,有成群的鸽子飞到屋顶落脚,遗下灰白的粪便。仆人们匆忙而急切地跑进跑出,惊讶、询问、叹息,小声议论、猜测。厨房里的菜烧糊了,有鸡鸭在乱叫……
还真够热闹的。区小凉闭目装死,认真分析现状,寻找对策。
通过众人的交谈,可以得知小鬼生前骄生惯养,任性胡闹惯了的,是个名符其实的纨绔。
同时,经过这段时间的感觉,小鬼的身体健康状况良好,无病无痛。特别值得一提的,他拥有一颗跳动有力稳定的心脏,区小凉曾无数次梦寐以求的健全的心脏。
他应该怎么办?对这个身体,要,还是不要?
如果他要,那么就意味着在享受这个身体带来好处的同时,还得承受小鬼之前的行为所造成的种种无法预知的后果。他能够承受吗?别人的责任和义务?
另外,小鬼的死,也是个谜。明明身体状况这么好,是什么导致他猝死的呢?
如果不,该怎样离开这个身体?难道要……再死一次?他可以么?就这样轻易地说"不"?哪怕是针对这段强加在他身上的生命,偷来的光阴?
他应该怎样选择?留下,或者离开……?
区小凉的思索,不时被身边来去的人打断,让他理不出个所以然。有一个模糊的疑问渐渐在他脑中浮现,搅乱了他原本就混乱的思绪。
浊重体味的男人,刨花水香粉味儿的女人,油烟气送药的孩子,草药脚气的胡大夫,相干不相干的各种角色,在这间房里出出进进了几次,最终都走了后,那个理应最早得到消息的夫人,却依然没有出现。
从称呼上判断,她和小鬼应该是母子关系,没道理落在其他人后面。难道……是晚娘?区小凉纳闷之余,妄加猜测,顺带为小鬼掬一把同情泪。
安静下来的室内,只剩下两三个仆人守着他。区小凉偷偷松口气,内心继续激烈挣扎。
这种半截子生命,他实在没有兴趣接受。可是不接受该怎么办呢?指望这具性能优良的身体自动咽气,看来不大现实,那么就只有……。
问题出现了,他是个环保主义者,杀人这种事是他想都不愿意想的,何况还是杀自己寄居的身体?难,难啊!
区小凉悲叹,鼻中忽然捕捉到一丝香气。
清新淡雅的梅香混合着檀香,沁人心脾,正从门外慢慢弥漫进来。这种气息他很熟悉。曾经有好几年,他都是伴着这种香气在求学。
他的心里忽地恍惚,那样的青葱岁月,似乎连阳光都格外明媚,什么都是新鲜干净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咦?曾经发生过什么吗?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区小凉更加困惑。
伴随着香气,宁静的室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梅香主人和另一个带点杏仁味儿的女孩子停在门口。青草气息,被称作暗香的男仆快步上前打开门,恭敬地叫了声"夫人"。
没有人回应,来人走进房间。一个行动间有细滑的衣料微微磨擦声,软底鞋的踩踏声。另一个却悄无声息。
一阵悉簌,夫人似乎坐下了,一切声音随之停止,只有或轻或重的鼻息声可闻。
区小凉有些紧张,为身上承载的目光。夫人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他却感觉那目光带着疑问,冷风样掠过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围有一瞬的寂静,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顿了顿。
幸好那道目光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不一会区小凉就感到夫人转开了眼睛,平静地问:"还没醒吗?"
声音像她身上的衣料,丝滑如水,也清凉如水,带着糯糯的娇软。
"回夫人:少爷自回府就一直昏睡,没有睁过眼。胡大夫说,少爷受了惊吓,多睡睡更好。等再喝剂药,病就不碍事了。"暗香恭敬做答,身上衣服轻响,似乎在行礼。
"嗯。"夫人漫声应了一声,没有再询问,约莫停留了一刻钟后离去了。
就这样?区小凉几乎要忍不住睁开眼睛看看这位夫人的尊容。
作为母亲,她不仅在自己儿子出意外后姗姗来迟,露面后更是平淡镇定,丝毫没有应有的担心。而下人们则应对有度,不以为怪。看来母子关系疏远冷淡已非止一日,其他人早就习以为常。
忽地想起那对绝望的琥珀,小鬼的生前生活其实并不像他表现的那么如意,骄纵放浪背后是漠然的母亲和冰冷的家庭关系。所以他才会无所谓生死,才会死了比活着快活,也才会把他给拖下水。
恶作剧吧?得不到温暖的孩子,心灵封闭,只想发泄,只想破坏,只想让所有人和他一样不快活!那样他才不会觉得自己可怜,才有活下去的动力。哪怕死了,哪怕已不再绝望,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却仍在,于是才有了那惯性的一吹。
琥珀是晶状体,虽然清澈透明,其实不含一滴水份,所以不会有泪。小鬼的眼泪只在心里流淌。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仍保留有过去残余的思维,区小凉很快懂得了小鬼,或者说是自认为懂了。
心里叹气,就如他所愿,留在这里吧!半截人生虽然无趣,但也是一种存在,他的手,不能扼杀任何大自然的生命。
区小凉绝不承认,他是在怜悯那个小鬼,绝没有这种事!他只是有点可惜这具好身体而已。就算是废物利用吧,他这个环保主义者是绝对不能容忍可回收利用的资源被随便浪费掉的!……?
虽然并没有人了解他的心里活动,区小凉却仍有些心虚地停止了利旧宣言。
2.作个新好古代人(上)
终于做出决定后,区小凉神清气爽,干劲儿十足地运筹帷幄,积极做着当个新好古代人的策划。
若想今后的日子过得四平八稳溜光水滑,作为穿越者,首先,他要温习一遍——穿越金三律!这是他那个迷穿越小说迷到做梦都想穿越的姐姐,根据小说主人公的普遍坎坷命运,呕心沥血总结出的穿越者葵花宝典,而他有幸被强制灌输到:
1、不得以任何原因做出任何改变历史进程的举动;
2、不得私自窃取前人宝贵的诗词歌赋等文化遗产冒充自己作品。如必须借用时,请参考第一条;
3、不得以任何借口,诸如无聊、气闷、好奇等借口,独自一人出现在诸如花园、树林、宴会厅外、池塘、茶楼、食坊、妓院等事故频发场所。
当时,姐姐还语重心长地特别强调,如果不幸穿到人治大于法治的古代,千万要韬光养晦,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是现代人这一点,否则遗害无穷。另外,尤其要注意遵守第三条,因为在那些地方,百分百会遇上自己今生宿敌和一辈子的情人。如果不幸两者合一,他就会死得很惨。因为他们会爱恨交织,痛不欲生纠缠到死方休,是穿越者最为可怕的遭遇。
而他起初竟然忘记了,以至误撞进春楼,这才造成目前这种不得不寄存在别人身体里的不利局面。穿越金律,诚不欺人也!
区小凉后悔之余,下定决心要亡羊补牢,严格遵守穿越守则,夹起尾巴做人,在复古的道路上坚决地昂首阔步。
经过一夜心理建设,区小凉在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很顺便地假装失忆,然后很有理由地引诱身边那四个下人讲出他想知道的信息。
那四个人对他失忆的事实有些难于接受,震惊之余,脚气胡大夫又被请进府。胡大夫得知他的病情,也是百思不解。给他从头到脚地再次进行诊断,然后摇头摊手表示无能为力,连诊金也不要了,脚步沉重地告辞而去。
四个贴身仆人大眼瞪小眼一番后,只得接受这个结果,开始对他进行再教育。没事五人就聚在区小凉卧室,一人问四人答,学习氛围相当好,所以区小凉很快了解了他现在所处的社会及小鬼的情况。
他们现在所在的国家是花国天朝,今年已是永兴十八年。在当今皇帝陛下的统治下,倒也四国咸服国泰民安。宫中现有皇子二十一名,皇女三十三名,后宫佳丽无数,只是并未立太子及皇后。皇子中仅五位封了王,分别是怜、悯、秦、晋、蕊五王。
小鬼名叫祝冰衣,是前镇国将军祝飞城的独子,现年十七岁,未婚,亦未订亲。母亲柳氏,闺名衣衣,是前礼部尚书千金。祝将军已于他出生前三个月战死沙场,目前只他母子两人相依为命。
区小凉听到这里,忍不住惊讶,原来晚娘是亲娘!
从这一点出发,小鬼母子的关系倒是更令人费解。怎么说小鬼除了吃喝嫖赌外,其实也没有太多恶习。何况这些行为在古代官宦人家几乎是通病,何至于因此两人失和到这般地步?难道在这背后会有什么内幕?
不过没有人告诉他更多的情况,连那个号称百事通的浅香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说两人一向相处淡然,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矛盾。于是,这个疑问只有被他暂时搁置。
做个古代人其实很简单,尤其是像他这种少爷公子,基本就是米虫的代名词。
日出而醒,浅香帮他穿衣,暖香替他着靴,冷香端来洗脸潄口水,暗香为他梳头。吃早饭,然后发呆;再吃中饭,午睡,起床,发呆;吃晚饭,洗漱灭蜡烛睡觉;第二天内容照旧。
区小凉很快就被这种单调乏味的日子憋得要发狂,另外,小鬼的恶趣味也让他抓狂。一个男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衣服饰物?!
满满十大盘金玉珍珠猫儿眼宝石水晶翡翠玛瑙琥珀珊瑚的饰品,从头到脚都齐全了。他随手拿起一个粗粗的不知干什么用的玉环,问浑身犹带乳香的暖香:"这是什么?"
"是少爷右脚大脚趾上的脚环。"暖香木呆呆地回答,早已被他刚才提的一堆疑问搅得脑子成了一团糨糊。
脚?环?区小凉脊背发冷,直觉想把这个东西干脆地摔地上。这小鬼,什么意思?!脚上可以套环吗?套了走路能舒服吗?他有受虐倾向?!
不过,转而一想后,他举起的手又放下了。虽然不戴,可好歹是块玉,将来可以卖钱用,他不可以浪费。
整整十箱猪皮牛皮羊皮马皮驴皮鹿皮蛇皮长长短短的靴子,上面刺绣镶金嵌银流苏缨络网格毛边花样百出,着实让他开了眼界。
可是,自从他穿过一双挂金流银的短靴,并在走出五步就被那些金属抽到腿痛后,区小凉就坚决拒穿此类危险品。小鬼有受虐倾向这一点也被他最终确定。正常人有自找这份活罪受的吗?
最为夸张的是衣服,真让人怀疑小鬼是色盲!所有衣服不是颜色俗艳,就是堆满柴到家的刺绣,再不然就是图案离奇夸张,总之每一件普通人穿出去都很需要鼓足勇气。
最没谱的是一件外袍,绿色底子上织满了金光闪闪的孔方兄,元宝领口袖边刺绣银锭,下摆坠着三四层粉色轻纱,上面还有数枚红珊瑚。
站在这件衣服前,区小凉目瞪口呆。这东西,谁敢穿啊?整一癞蛤蟆皮嘛!
所以,深受打击的区小凉这几天异常郁卒,多少冲淡了些获得新生的喜悦。
"少爷,今天你系哪根发带?珊瑚的,还是昨天那根珍珠的?"
暗香一边给他梳头,一边问。
"呃?暗香,将军府很有钱吗?"
区小凉从纠结里回神,下意识地脱口问道。
根据这几天观察,他发现将军府的收支极不平衡。按小鬼的恶趣味,那些价值不菲的饰物早该把家底掏空了。可是,现在全府居然仍是锦衣玉食,没有任何人操心后手不继的事。
特别是那个总像睡不醒的刘义首刘管家,常常大笔一挥,一大笔银子就不见了,好像他并不知道府里其实没什么收益,也没有多少家财储备似的。
将军府的前景堪忧啊!区小凉忧心忡忡地琢磨。
"唔。"暗香无意义地应了一声,自作主张地挑了根珊瑚发带给他系上,平静地说,"暖香大概快回来了。"
"是吗?那我的牛奶也该有着落了吧?"区小凉顿时来了精神,暂时抛开疑问,对暗香岔开话头的事也不太在意。
将军府里这些所谓的下人,其实并不是卖身的奴才,或是签了契约的长短雇工。他们都是将军过去的手下及其子女,自愿追随将军为他办事效力的,有些人甚至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因此他们身上都没有普通下人的奴颜媚骨和低三下四的声气,一个个不卑不亢却又护主护得厉害。
区小凉也不是喜欢奴役别人的人,所以和他们相处日洽,对他们也有了初步的了解。
小鬼贴身的小厮有四个,分别是暗香、浅香、冷香和暖香。暗香年纪最大,已有二十岁,生性稳重老成,办事牢靠,另外三个都唯他马首是瞻。浅香是最机灵调皮闲不住的捣蛋分子。冷香性格直爽,最爱抱打不平。暖香和冷香年纪相仿,有点迟钝,可是很朴实憨厚,身上常有一股淡淡的乳香。
平时,浅香最爱做的事就是逗暖香,冷香那时就会跳出来当侠客救人于水火,三人常常一闹半天。暗香捧本佛经,对他们的文武行置若罔闻,显然早已习惯。区小凉倒是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这是他郁闷难解时的最好消遣。
这四人虽然性格各异,可是都对将军府忠心耿耿,对他这个失忆少爷也足够耐心。这段日子,都是他们照料他的饮食起居。
他现在生活基本能够自理,只是这头发实在太长,怎样也弄不好,所以只好仍由暗香代梳。
说到牛奶,又是一个让区小凉比较苦闷的问题。
装失忆第一天,他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事实。小鬼已有十七岁,个头却只有1米6多一点,比同岁的浅香要矮半个头。于是他知耻而发奋,马上拟定了增高计划,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日饮牛奶1公斤。
谁知这个天朝,居然没有人喝牛奶,牛奶都只是牛宝宝的粮食。所以当区小凉提出要牛奶喝时,四香都以为他们听错了,人怎么可以喝牲口的奶?
等确认无误,暗香才满怀忧虑地派遣暖香到郊外农家去打听。暖香呆呆地跑了好几处地方也没收获。后来听说城外三十里有户人家刚死了头小牛犊,可能会有机会,所以暖香一大早就赶去了,现在真的该回来了。
院子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区小凉和暗香一同走出房门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眼光到处,区小凉像中了定身法,惊愕得一时讲不出话。
暖香早被嘲笑了一路,现在见少爷拿手点他,眼睛瞪成了铜铃铛,更是心慌。他牵着牛绳,垂头搭脑不敢说话,偷眼向那三香求助。
冷香张着大嘴,几乎能囫囵吞下个鸡蛋。浅香冲他挤眉弄眼做鬼脸,兴奋得恨不能打筋斗。连最稳重和气的暗香,也是一副被镰刀把儿砸中脑袋的模样。
暖香求告无门,无力地垂下头,牵牛绳的手紧了紧,眼睛开始瞟院门。
那头毛茸茸的花白母牛好奇地打量四周,偶尔哞哞叫两声,倒是现场最自在的。
暗香抿了抿嘴,回身问区小凉:"少爷,你看……?"
区小凉从打击中恢复清醒,看看那头牛,再瞧瞧暖香一脸胆怯茫然的模样,叹口气无奈:"先牵到马厩,让老李照看着点儿。暖香辛苦了,歇歇吧。"
说完他一甩袖子回房。浅香跟进来,倒在椅子里笑得说不出话。区小凉也终于气得乐出来:"你说说,我就是想喝杯牛奶,他怎么就给我赶头牛回来?这暖香,也太憨了吧?"
浅香脸通红,终于缓过口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笑,笑死我了!暖香还,还没干过这么逗的事!"
暗香让冷香把牛牵走,再安慰已快哭的暖香几句,将围观的人打发了,才回身进房,恰巧听见浅香的话尾。
他沉下脸,在浅香头上拍了一下,斥道:"就知道笑话人!你是哥哥,不知道帮他,还总欺负他。等我有空告诉你爹,让他打你屁股!"
浅香吓得连忙捂住嘴,不敢再笑,一双灵活的大眼睛直盯着他瞅,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暗香无奈,揉揉他的发放过他,转身对区小凉说:"暖香小孩子,不懂事。刚也说了,人家不肯卖他奶,他只好买了牛。再说,要是每天都喝,有头牛在家里取用也方便。少爷你别怪他了。"
"我哪里是怪他?是我想简单了,给你们又添了麻烦。你取些钱给暖香,让他买点好吃的补补累。"
区小凉听他讲的有理,不禁有些内疚,连忙也自责一番。大冬天的,让人家孩子在外面冻了几天,就只为满足他的心血来潮,未免过分些。他还没心没肺地笑话他,实在是太不厚道了。
"少爷,我发现,你失忆后变得妇人之仁了。从前的你,碰上这事儿,只会大骂他没用,哪会道歉,还送他钱用?"危险解除,浅香马上活了过来,快嘴快舌地接话。
小鬼是受虐狂、虐待狂,他又不是,有什么好奇怪的?区小凉暗暗翻个白眼。
据浅香介绍,小鬼还不是一般地自虐加自恋。据说他在外号称"上天入地晴天霹雳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桐城第一美少年",只听这称谓,就有够变态。
区小凉要坚决扭转这个身体造成的恶劣影响,所以他要低调,要温和,要充满爱心去关心他人!
要做到这些,似乎并不难,至少四香已有所感觉并欣然接受。可是,将军夫人那边却仍无进展。她不仅从不来看区小凉,连他去请安也被拒之门外,回回都推说正在念经理佛。
区小凉对她的态度表示理解。越多了解小鬼,越同情将军夫人。谁摊上个不学无术,成天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儿子,心不凉啊?何况她守寡十七年,期间忧患冷寂又岂是常人所能承受的?现在儿子这副德性,怎不让她寒心?在心灰意冷之下对他不闻不问,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2.作个新好古代人(下)
将军夫人不和他朝面,于区小凉唯一的不便就是无法从将军府的当家人那里套得家底及其家用来源等情况。而他之所以急着要弄清这些事情,是因为他正在酝酿一个大计划,需要大笔资金支持。
这些天的无聊生活,让区小凉意识到,他毕竟是个现代人,这种碌碌无为的米虫生涯是不能让他甘心过一辈子的。他要继续前世未竞的香水及日化品研发事业,赚大钱发大财,尽尽小鬼未尽的责任,养家糊口!
可是将军府一无租地,二无厚荫,能经得起他折腾吗?将军夫人问不成,唯一可能知情的刘管家则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只说需用银子只管找他,对他想了解的情况半个字也不吐。
区小凉不死心,四处打听,却只得到几个谣传。
据说,将军从前是当今皇上的左膀右臂,君臣关系极好,将军常得御赐的金珠宝贝,到现在仍未用完。
据说,将军旧日军中好友,有弃武从商的,每年定期送来家用花费。
据说,有神秘人,每到月圆必在后园留下一箱金银,十七年从未间断过。
这些据说都说得含含糊糊,云山雾罩,区小凉也当轻风过耳,并不放在心上。
皇帝和臣子再交好,也不会把国库向臣子开放吧。
战友再铁,也不会十七年如一日养这么一大家子闲人吧。
至于那个神秘人,他更是连想都懒得去想。
四处碰壁后,区小凉决定先去进行市场调查,了解一下天朝化妆品制造业的总体发展水平,再决定将来的主攻方向。
可是,那四香竟然不让他出府!
甫一听说区小凉打算出门逛街,暗香马上劝他再养养病,还把胡大夫的那通滥调又重弹一遍。浅香缩缩脖子,说天太冷没什么逛头。冷香干脆说不去!暖香看看那三个,憨憨地说他要给母牛洗澡喂草料,去不成。
被他们古怪的态度搞到心烦,区小凉披上斗篷,大步向外走去。没人陪他,他自己没脚吗?上个街而已!做鬼时飘熟的地形,这回脚踏实地走一回,谅来还不至迷路。
怒气冲冲地走在廊上,仔细听听后面,那四个无论他去哪里都紧紧跟着的家伙,居然一个也没追过来!区小凉顿感挫败。
谁说主人命令必须服从的?是谁?他要揪住他暴打一顿!他捏紧拳头,随即又担心:一个人上街,真的会没问题吗?会不会遇上什么不该遇见的人,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啊?金三律一字一句在他脑中闪过,好像没有说大街和花粉店是危险地带……
他犹豫一阵,最后硬起头皮冲出府门。不过是上街,应该没什么……啊?!
区小凉脸黑,顶着一头柿子青菜臭鸡蛋逃回府,狼狈地一口气跑到自己住的小院。
刚要哭诉不公正的遭遇,他就看见那四香正齐心协力地将一只冒着热气的浴桶抬向他的卧室。
想不到他们竟是如此未卜先知,还一脸早告诉你不要出门的模样,区小凉怒了。
"你们早就知道会这样!所以你们谁也不陪我!对不对?"
浅香捏鼻子凑上前,瓮声瓮气地赔笑:"少爷,洗干净了再骂成吗?"
区小凉僵立在原地斗争了3秒钟,到底抵不住身上阵阵臭气,只好同意。就在院里脱掉脏衣服,只穿里衣窜到卧室,再脱净跳进浴桶。
冷香用竹竿把脏衣挑去洗,暖香端来皂角盒子,暗香泡压惊茶,浅香手执布巾给区小凉一阵狂洗。
皂角水带着股很强的碱味儿,流了区小凉满脸。这种东西,可以拿来洗头吗?他再一次愤然。
皂角在这里似乎是用于任何场合的万能洗涤用品,洗人用、洗衣物用,连除灶台的油腻也用它。虽然他不讨厌这种味道,不过,他不要和灶台沦为同一个等级。
他暗暗呐喊,一定要先弄瓶洗发水,否则他的头发会早早掉光!
浅香兢兢业业地将区小凉洗得白里透红,臭气全消,才让他从桶里出来。等四香收拾完房间,区小凉也喝过压惊茶,五人才阵垒分明地对坐,准备详谈
区小凉见他们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架势,心头火气却再也提不起来了。
以他对小鬼的了解,那个别扭小孩之前肯定是在地方上干过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所以才会惹得邻里不和他家往来不说,还会不约而同地向他丢垃圾。他现在只想了解小鬼干的坏事究竟是哪一类,以及是否可以补救。
"你们谁讲讲吧。"他有气无力地支着下巴,开口问。
浅香视死如归地说:"少爷,这个么,是有个大原故的。
"废话!把我丢成垃圾箱,当然是有大大的原故!也太不注意环保了!"区小凉的火又上来一些,伸手大力拍了一下桌子。粗硬的木头纹丝未动,他的手却咯得生疼,急忙甩手,全不顾有四个人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四香自动忽略掉那些这几天经常听不懂的词,嘴角可疑地抽搐,眼光飞快地从他身上移开。区小凉后知后觉地红了脸不好意思再催他们。
等大家都平静了,冷香才接着说:"少爷您忘了?您从小立志要当一名风流才子加浪子。五岁开始调戏府里丫头,被夫人痛责后,转而到府外去调戏。如今桐城里有些姿色的男女,哪个没被你调戏过?自从上次高府小姐被你调戏,他家兄弟打上门来后,夫人就派我们几个带你到南方避了快两年,上个月才回来的。本来你说好要息事宁人的,哪知你耐不住寂寞,又去春楼闹出那么大动静,这下城里都知道你回城了。那些不忘旧恶的,就等着向你扔东西呢,你还非要出府!"
"我们有心把事情始末说给你听,又怕你不信,还怕你伤心难过受不住。另外,也存了时过境迁,不至出什么大格的侥幸。哎!谁知……少爷,都是我们考虑不周,让你受累了!少爷想打想骂,尽请随意。"浅香做深刻检讨,垂手做请便状。
区小凉的下巴半天都拾不起来,五岁就知道调戏丫头?小鬼性早熟啊!怪不得在春楼时,他的举止那么老练,原来是熟能生巧……?呃?可以这么形容的吗?他顿了顿,继续感慨:早知道小鬼这棵歪瓜结不出什么好籽儿,谁知竟是这样惊世骇俗!怪不得娘不亲友不爱的,连路人都扔垃圾!枉他还曾经同情过小鬼,原来他是自作孽怨不得别人!
挥手让四香下去,他顶张黑脸去咨询府里丫头化妆品行情。
因为将军夫人严令,府里丫头见了他,倒没有什么贞操危机意识,有问有答不说,甚至还有适龄少女冲他脸红含羞。所以区小凉很顺利地取得了第一手资料,还抱回一大堆作为研究对象的胭脂水粉。
那四香见从前把那些丫头当空气般对待的少爷态度转了个180?的大弯,一脸正经地主动找那些丫头说话不算,还态度谦和有礼,一改风流故态。他们都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凑在门缝外偷看他翻弄那些瓶瓶罐罐,俱是不明所以。
天朝的化妆品制造仍处于行业起步阶段,所有的东西都是小手工作坊简单加工出来的粗糙干货。胭脂成张,水粉论瓶,碳条做眉笔,刨花水当头油发胶。过眼之物香气或淡漠或低劣,颜色还俗艳不正,让区小凉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审视完毕,他在失望之余又踌躇满志起来。现代化妆品和天朝现阶段水平有天壤之别,看来倒很有发展空间。去他的什么资金来源!只要让他挖到第一桶金,以后的成本只是小意思!明天他就向刘管家要银子去!
不过,通过询问及观察,区小凉发现他的化妆品事业之路上还拦着块绊脚石:没有合适的设备。
天朝刚由铜器时代进入铁器时代,蒸馏萃取配比用的玻璃制品根本还没有被发明。当然还有其他替代品可以选择,比如陶瓷等,可是这些东西的适用性比起玻璃相差太多。另外,化妆品的制作工艺,也是现时代不具备的。
他不准备违反穿越定律,更不愿意就此埋没他的技艺和梦想。所以为使他的事业披上合法的外衣,一劳永逸,区小凉又苦闷起来。
闷在卧室想了二天,终于让他找到个好办法:创造机会,知难而上!
若想事业开展顺利,不引起世人怀疑,严格遵守金三律,在没有合理解释的前提下,他必须自己制造前提,为自己的行为打造令人满意的理由。
至于这个前提及机会,则在那个古代大户人家都配备的妙用无穷的书房……
3.梅香香自何处来(上)
过了几天,区小凉叫上冷香暖香,三人直奔书房。
将军府的书房宽敞得超乎想象,里面堆着满满十几架图书仍显松疏。让区小凉更意外的是,这个据说已闲置两年之久的地方,仍然窗明几净,图书干燥整洁。
一架架进行浏览,他发现将军读书涉猎很广,除有大量兵书战策外,还有许多医卜星相的杂学。区小凉暗喜,故意翻翻拣拣地捣腾了一堆,每挑一本就递给身后两人。
冷香抱了满怀,先送回他卧房。等他一走,区小凉加快挑书速度,不一会儿暖香也抱不下了,连忙向外跑,正好和回来的冷香在书房门口打个照面。
冷香找到区小凉,见他手里早又拿了几本书。冷香不以为意,伸手接过,耐心等他继续挑选。
这次区小凉仅再拿了几本,就和冷香一起回到卧室,三个人围着书堆边聊边翻看。
区小凉表面不露声色,心里却乐开了花。在最后一抱中,他夹入了自己杜撰的一本小册子,上面详细记载了制作香精香水等日化品的方法精要,还介绍了玻璃器皿的烧制工艺。这本小册子虽然很薄,却是他花了整整五个晚上,躲在棉帐里借着蜡烛光,艰难避过旁人耳目才完成的。毛笔字是上小学时描红的底子,虽然写得像龟爬,但好歹能认得出。反正只此一本,别无分册,以后要销毁的,所以他才不怕现丑心虚。
晚上,他就借口皂角气味不好,还烧皮肤,要浅香换一种更好的。
浅香大为犯难,给这个失忆失得彻底的少爷解释洗头物品历来就只有一种,更好的他听都没听说过。还一脚把皮球踢回,请区小凉提个醒儿,看到哪儿才能弄到。
区小凉头顶一堆白花花的泡沫,手撑桶沿做沉思状,然后似是想起什么,转头问冷香:"小冷冷,那天你帮我拿书,有本专门讲怎么做洗发水的,你有印象吗?"
"有啊,不就是那本字写得像鬼画符的小册子吗?我见它字难看,还特意翻了翻,里面好像有写做洗头东西的,可是很难懂。"冷香直爽地回答。
"……"区小凉被他的话噎得差点背过气去,咬牙,"对,就是那本!你拿给小浅浅,让他照做。"
"嗯?!……哦,我……去找找。"冷香冒着冷汗出去了,满头黑线。
于是,那本区小凉精心编纂的天下独一无二的《化妆品大全》被送到了浅香手中。
浅香大为犯难,捧着书研究了几天几夜,欲哭无泪。天哪!这是在开玩笑吧?让他去搞这些古怪东西,还不如让他把那头奶牛囫囵个儿给生吞了!这简直是天书嘛!
暗香见他一付面如灰土,眼干唇青的可怜相,实在不落忍,好心地帮他继续研究。谁知字是一个个都认识,可是组成句子后,愣是不知所云。本着集思广益的原则,召那两香也来讨论,想当然地仍是同样的结果。
眼眶发黑的四香后来一商议,想起号称无不读之书,无不戏之美人的少爷本尊,一致推举暗香去请教。
区小凉等他们来问,早等得不耐烦。见人总算来了,他压下雀跃,装作不胜其烦的模样,留下书假意说有空再看,打发掉暗香。
又忍耐了几天,区小凉才表现出劳心费脑后的憔悴神气,把浅香叫来,吩咐他先把里面提到的器具给搞出来。
然后,机灵鬼浅香就成了某人阴谋算计的苦孩子,开始噩梦般的日子。每天天不亮就背着书和干粮,蹲在铁匠铺、瓦窑里指挥工匠干活。器具的制作方法已由区小凉详细给他解释清楚,带书只是防备有可能会临时忘了。
蒸馏锅的制作相对简单些,除了上面那几根冷却水管有难雅外,基本和一般铜锅没有多大区别。而那些水管只要解决了联接部位的密封问题,也很好办。通过挖掘古代铁匠们的智慧和浅香的场外指导,蒸馏锅不到一个月就完工了。
那些玻璃却把浅香累惨了,先是找合适的矿石就费了半个月,再根据书上画的样式烧制,反反复复地竟折腾了两个多月。总算在年前,将那些从前闻所未闻的东西,由图变成了实物。
在浅香押着东西回府那天,区小凉正趁难得的好天气,在院子里晒太阳。
区小凉躺在软榻上,围块老虎皮,戴顶貂皮帽,有一下没一下地嗑着瓜子,时不时呷口套在棉套里的热茶壶里的水,看冷香暖香练武。
旁边暗香坐个小凳,手捧一本佛经,边念边指点两人招式。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只有一点温热,可是没有风也算难得了。虎皮轻软,全身暖洋洋地。区小凉昏昏欲睡,又怕着凉,还贪这珍贵的阳光,只有强打精神观战。
暖香使一支铁枪,枪尖雪亮,红缨舞成一朵红花。那张皮肤略粗糙的小脸热得通红,鬓角不时有汗珠子跌落。
冷香双手各握一柄弯刀,刀身细长,上有一条血沟。双刀雪色一片,刀刀狠辣,正在夺暖香铁枪。他的口中不时呼出白气,白得像剥壳鸡蛋的脸同样汗津津的。
"暖香,转身迟了!"
"冷香,下盘有空档,招式用得不对!"
暗香见他俩斗到紧处,停止念经,凝神指出他们招式上的不足,稳重的脸上有些笑意。
区小凉看看暗香,再看看那两个越发使出力气的孩子,迷糊中又一个疑问浮上心头。
桐城是武术之乡,民风强悍,是个人都会些拳脚,自古就是武人辈出的地方。仅天朝近二百年的历史中,桐城就出了十三位上将军,七个武状元,还有多如过江之鲫的中下级武官。在武林中,也有一些翘楚来自桐城。
府里众人本就是将军旧部,更是人人练武,个个学艺,据说连大厨老王都是一把菜刀上的功夫杀遍本城食界无敌手。
可是,小鬼不会。堂堂将军府的少爷,半点武艺也没有。这个事实,着实让区小凉迷惑不解。
古旧的将军老宅,宽敞明亮的大厅,通透的门廊,没有任何死角,似乎也不可能有什么秘密能藏得住。然而,诡异的事情却层出不穷:冷淡的母亲,来历不明的家用,还有莫名其妙死去的不会武艺的将军之子……
"为什么呢?暗香?"区小凉喃喃。
"什么?"暗香听到他没头没脑的问话,扭头询问地看他,黑沉沉的眼睛平和安静。
还有你啊,暗香。咱们院里没种梅树,可是你的身上为什么会有梅花香气?清晨最浓,傍晚最淡,每天如是。一晚又一晚,你到将军夫人院里去干什么呢?青草的气息和梅香在自然界不可能同时闻到,在你身上却混合得天衣无缝,气味异常的好闻啊。
区小凉眯了眯眼睛,似觉得阳光刺眼,将问题完整地问了一遍:"为什么母亲不让我习武?"
暗香平静的眼睛里浮起暖暖的笑意,合上佛经,反问他:"少爷自己没问过夫人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我失忆,她统共只来过两次。后来我去找她,她又不肯见我,我上哪儿问去?"区小凉苦笑。
暗香垂下眼帘,手指摩搓书页,低声说:"夫人她,从前没有这么的……。可能是最近快过年,事多心烦。少爷,你……不要怨她。"
区小凉早就发现,只要是一提到将军夫人,暗香的目光就从不和他人接触,神情更是恭敬安静,人也显得越发稳重。联想到那梅香,他有点明白。
"我不是怨她。她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可我是将军的儿子哎!居然不允许学武?!你想啊,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听说少爷不得习武,是将军的遗愿,其实并不关夫人的事。不过,她一定知道其中原因。少爷要真想弄清楚,就只能去问夫人。"暗香似也同情他的苦恼,轻声安慰。他抬头向梅林那边眺望,平和的眼中是丝丝惆怅。
区小凉勉强点头,表示认可他的意见,翻个身不去看他那张令人难过的脸。
要对一个人怀有怎样的情愫,才可以拥有那种仰望和绝望混杂的眼神?这种眼神却被这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表露得如此沉重。
明知不可为的事,人情世故通达如暗香,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如飞蛾扑火般地坚持。何苦?又何必?
不过,那是暗香的难题,只有他本人才可以解开。旁人,包括他,是帮不上实际的忙的。所以,且让他暂放一边,再回忆一遍前几天夜里的奇遇。
3.梅香香自何处来(中)
那天晚上恰正十五,圆圆的月亮澄明皎洁。区小凉刚得知小鬼不会武功的事实,心情比较郁闷。再加上浅香督造的器皿还没有运回来,闲得他这些天除了吃就是喝,精神很大。于是,他坐在屋里学古人,当窗理心事。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正当他遵守第三条金律,枯坐理事理得脑汗快干时,窗户忽然无声地被人从外面断开,一个老头跳了进来,抱住他就跑,一路飞檐走壁直朝城外奔。
十二月的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区小凉大气也不敢出,别说不想喊人,就是想喊也开不了口。
刚才他明明将窗户用手臂粗细的窗栓关得牢牢的,谁知在老头眼里只不过当是层窗户纸。要说窗栓被断开不奇怪,那么在断开的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这份工夫,据他所知整个将军府就无人能及,把暗香他们叫来也是白搭。
况且现在他正处于貌似很危险的空中飞人状态,万一乱喊乱叫招这个怪老头生气丢下他,那可就糟了。还不如以静制动,伺机逃跑比较现实。
所以他忍,哪怕大头朝下,哪怕身体已经快被冻成冰棍。
可是……那啥,怪老头不要乱摸好不好?大家都是男人好不好?那啥,老头的这身衣服到底有多久没浆洗过了,这味道实在是——
区小凉严重怀疑遭遇到了变态色魔,不由又惊又恶心,忍无可忍地小吐了几口。
大概觉得没什么摸头,老头摸了阵就住了手,对区小凉吐在鞋上的污物也不怎么在意,只顾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嘀咕,一边跑得像匹野马。
片刻间,俩人来到城外一片枯树林里。怪老头丢下他,冲他戟指大喝:"你知道我是谁吗?"
咦?你也失忆了?!区小凉惊讶地刚想开口,就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注意到老头一付"你敢说不认识我试试看"的凶恶表情。他怕怕地抱住双肩,后退几步,不敢点头更不敢摇头。
老头见他不回答更是来气,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跳脚大骂:"奶奶的!两年不见,你怎么变成这副脓包相?说话呀!小皮蛋,你想气死牛鼻子吗?!"
小,小皮蛋?牛鼻子?区小凉晕头涨脑地半张开嘴,仔细打量他。果然,老头那件破衣服有点道袍的模样,只是颜色实在辨不清。乱蓬蓬的头发归在头顶,也脏得看不成。不过,老头虽然穿戴狼狈,却神完气足,声若洪钟,大有武林怪杰的风范,让区小凉肃然起敬。
呸!原来是小鬼故人,并非色魔,他成天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怎么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了!区小凉内心鄙视自己一把。
"请问,老先生是……?"他决定客气些,这老头看上去虽然没有什么恶意,可是疯疯颠颠的,还是小心为妙。
哪知老头听见他询问,立刻像被人抽了筋,一头栽到地上乱滚乱扯胡子头发,不住哀号:"老先生?完了,完了!他们说得都是真的,小皮蛋真的失忆失到连牛鼻子也记不得了!还有武功!内力全失,招式自然也忘光光了!十年,十年呐!全都白费了!我的道祖宗啊!飞城啊!是你在责怪牛鼻子吗?呜呜哇哇……"
老头大怄,哭叫不断,显然是气急攻心到为极点。
区小凉好气又好笑,把人半夜劫到黑漆漆的郊外,当事人还没怎么发火呢,这个怪老头竟伤心成这样?!
看老头哭得可怜,他心里有点不落忍,抱着臂膀朝前蹭蹭,劝:"老先生别难过了,就是难过也站着难过好了,效果是一样的。这地上这么冷,别着凉了。"
一心一意胡闹的老头一骨碌翻身坐起,瞪着精光四射的小泪眼粗声说:"什么老先生?!失忆了也不带这么没上没下,我是你师父,快叫声师父听听!"
啥?!区小凉的下巴差点惊掉在地上,吸溜一下清鼻涕急忙说:"我不会武艺,也没人告诉我有师父你呀!"
"自然不会有人知道,你我的关系本来就是个秘密!你不会武艺那是因为失忆,呃?可能还有些别的原故。总之,小子,你听好了:我乃你师父黄龙子!你跟了我十年,每到月圆之夜,就会在此与我相会学习武艺!"
月圆之夜?区小凉差点失笑,当是决战紫禁之颠吗!这么有诗情画意。
"傻笑啥?仔细听牛鼻子讲!"老头喝止他,三言两语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黄龙子和前镇国将军祝飞城是忘年的交情,俩人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却都将对方引为武学上的知己。十年前祝飞城在边关御敌,最后一役时兵寡将少,形势极为不利。黄龙子力劝他等待朝廷援军,可是祝飞城却坚持要战,说退一步就会导致生灵涂炭。他请求黄龙子替他送封家书,黄龙子劝说无果只得答应。谁知那一面后俩人竟成永绝,而那封信其实就是祝飞城的遗书,他早就存了为国捐躯的念头。
得知祝飞城战死,黄龙子悲痛欲绝,发誓要将故友之子培养成武林高手。何况祝冰衣身体自小单薄多病,若不习武很难长大。
可是将军夫人竟然不同意,还拿出祝飞城的遗书,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祝门之后永不得习武。
黄龙子无奈,只得放弃最初的打算。可是当年只有五岁的祝冰衣却私下找到他,死活要学武。黄龙子为了祝家血脉能够留存于世,不顾故友遗愿,只犹豫片刻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十年间,你武功大成,身子无恙。牛鼻子正感安慰,你却又来这么一下!唉,天意啊!"
黄龙子讲完事情始末,望月长叹,乱七八糟的头发下,满脸疲惫苍凉。老人那付怀抱希望却又被生生粉碎的绝望,让区小凉心里也沉重起来。
"师父……"他拉老人袖子,顺带再吸吸鼻涕。
"你从来没喊过我师父,一直都叫我牛鼻子。十年,十年呐!你从个小肉团平安长到现在这么大,容易吗?可是,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啊?怎么好端端地就失忆还武功全失?飞城啊,是你在怪我吗?"黄龙子神情更加黯然,目光恍惚,又沉浸在伤感里,睬也不睬他。
我也很想知道啊!不过,我是真的不知道,老人家可不可以大家一块讨论下?区小凉用袖子擦擦清鼻涕,抱肩走开。算了,还是让老人家自己安静一会吧,也怪可怜的。
他靠在一棵枯树上,一边打哆嗦,一边也得空想想事情。小鬼居然有师父,这还差不多!本来他就奇怪,一个将军之子怎么会半点武功也不懂?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嘛!
现在,事实再次印证了姐姐总结的一个规律,即穿到古代,主人公必有一位神功盖世的师父,以成就他的丰功伟业。他还以为自个儿是例外呢,苦恼了这么久。现在才知道不是没有,只是时候未到没出现而已。月圆之夜?真有够搞笑。而且有了武功也和没有差不多。
黄龙子刚才的话,他早听明白了。招式没有可以短期内再练会,十年内力没了,那可不容易补回来。不过,他并不像老先生那样在意。有这么一位武功高绝的师父,再加上据说身手了得的四香,对他这个今后足不出户,一门心思研制日化品的白领少年来说,自身安全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反正他再怎么练,也超不过他们去,而他们在危难时也不至对他坐视不理。何况,他对练武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趣,打打杀杀,危险又累人,还是别人干好了!他才不会自讨苦吃!
考虑完毕,见黄龙子已经从地上爬起身,正蔫头搭脑地站在原地揪胡子郁闷,区小凉连忙凑上去,问出心里最大的疑惑:"师父,关于失忆,徒弟也是一直百思不解。那天我只不过是去,呃,只不过喝了几杯,既没中毒也没受伤,怎么会忽然昏倒,醒来就失忆了呢?"为什么就死了!小鬼还那么高兴,肯定有个重大原因在里面。
黄龙子回过神,打起精神努力揪了半天胡子,皱眉说:"依你说的情况倒像中蛊。可牛鼻子刚才在你身上摸了半天,并无异状。若是蛊虫仍在体内,该有些痕迹。难道你晕倒,竟只是它死了吗?可是这种令人晕倒失忆的蛊应该不会有人养,因为作用不大,而代价又太高,不划算,用药更方便实用些。"
如果发作后,让宿主死呢?仍不可能吗?区小凉心里冷笑。
种蛊?古老而神秘的技艺,谁会下在一个花花公子身上?不会是某个求爱不得的红粉佳人吧?下蛊,倒是个女人会选择的捆住心上人的方法。小鬼想必对他的这种状况极为绝望和厌恶吧,所以死,反而是种解脱。
黄龙子刚才的不老实也有了解释,这个看似疯颠的老头,怕是早有所猜疑,所以才会一见面就为他做全身检查。老先生真是个明白人啊!区小凉敬仰地注视黄龙子,竟觉得他身上的怪味儿也没有那么熏人了。
"小子,你今后有何打算?是从头再练,还是就此作罢?"
"呃?既然父亲早有遗命,我的身体也好了,练武的事就算了吧!否则,违背父命,恐有不祥。"区小凉连忙慎重地回答,心里打鼓,生怕老先生摆长辈架子逼他学武。
"也是,天意难违,违之不祥。牛鼻子没有遵从你爹遗愿,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黄龙子仍是想不通,失神地又开始喃喃。
区小凉怕他再这样发呆下去,自己会很快变成冰人。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在他的薄棉袍上,像是直接刮进骨头里,冻得他身体发僵,鼻子都快掉下来了。
"师父您有什么打算吗?"他赶着问,想尽快结束这次会晤。
"牛鼻子本打算去云游,如今……唉!我只想回守龙山待着去,你若有事可去找我。分别在即,小子还有什么要求?牛鼻子会帮你达成。"黄龙子意态萧索,高大的身躯有些佝偻。
"徒弟也没什么过分的要求,如果方便,有那刀砍不进的软甲,无坚不催的宝刀宝剑匕首,战无不胜的独门暗器,师父随便给我一两样,徒弟就知足了。"
区小凉精神大振,也不怕冷了,两眼放光地请求。武林高手唉,这些护身法宝只多不少吧?随便得一件,危急时刻就能挡挡剑什么的,好留出空儿等人来救。老头主动让他提要求,他没理由不提吧,没理由不要上些真正想要的东西吧?
法宝,法宝,快出来!区小凉看黄龙子的眼光,像在看宝葫芦。
黄龙子猛吃一惊,上下打量他几眼,还摸摸他的额头,疑惑地自言自语:"不烧啊,这孩子怎么说起胡话来了!"然后狠拍他一巴掌,恶声恶气地说,"做梦呢你?有那好东西,牛鼻子我还成天练个屁啊?你提个别的!"
区小凉呼痛,抱头跳到一边,哑然失笑。
真是的,他在胡想什么呢?武侠书中攻无不克的利器,不过是一种理想。是人们遇到不可翻越之高山时,想象出来的无由之翼。之所以被吹得神乎其神,煞有介事,只是因为,不可得。
笑够了,区小凉放下手,恭恭敬敬地冲黄龙子一揖到地。
"师父,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徒弟没什么别的要求,只希望师父多加保重,有空能常来府里坐坐,徒弟就不胜欢喜了。"他目光清亮,诚恳地望着黄龙子。
黄龙子似有些惊讶,尔后又有点感慨,点头叹气:"好孩子。你病了一场,倒比从前懂事的多,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日后你要一直如此,莫要再顽皮。还有,你娘很苦,趁她仍在时,多孝敬些。否则,你会追悔莫及啊。后会有期——"
最后一个字未说完,他已如大鸟腾起,只几个跳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区小凉急得猛追,大喊:"喂!等等!你不送我回去吗?!"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萧萧,枯枝乱摆。
黑脸瞪眼,万般无奈地小跑到紧闭的城门口,躲在背风处,等天亮进城。
狂打喷嚏之余,他哆嗦着想起少问了黄龙子一个问题,那就是:将军为什么会做出不让他的后代习武的决定?
3.梅香香自何处来(下)
这几天他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却没有什么头绪。刚才问暗香,也只是存了万一的心思。所以对暗香的回答,他并没有太大的失望。
有金属坠地声传来,区小凉翻回身,看见暖香手握铁枪汗下如雨,冷香手上只剩下把单刀。原来是冷香夺枪不成,反被暖香破了他的双刀。
暗香递上手巾,让他们擦汗,再总结几句刚才双方的得失。
暖香似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赢了,困惑地冲冷香憨笑,全不把他气白的脸当回事。冷香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丢下刀,也笑着看他,用手巾擦汗。
两个少年,一憨一直,笑得同样坦白真诚,汗湿的小脸充满朝气。
健康、武艺在身的少年,连失败了也可以在一个微笑中弃却不快。真让人羡慕啊!区小凉也笑了。不过,小鬼的肉身也不差,肌肉结实,手脚灵活,心肺正常,就是他自己的心境差了点。二十三岁的人,怎样也不会再像十五六岁时那样无忧无虑了。
小小哀悼一下,区小凉站起身。冬天的阳光总是那么宝贵,刚一西斜,温度就降下来了。现在他该回房守火盆吃热点心了,不然又会不舒服。几天前那个晚上,把他给冻坏了,感冒到今天都没好利索。
黄龙子!疯老头儿!谁要再讲你明白,我就把感冒传染给他!他恨恨地诅咒。
一阵喧哗声从院外传来,随后浅香浑身裹得似个雪球滚进了院子,兴奋地大呼小叫。
"少爷,少爷!东西制回来了!"
"兄弟们!想死我了!"
"这回可把我累直了!"
"有水没?赏我口,从早上到现在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呢!"
三香欢喜地围上去,一叠声地问东问西。浅香为赶工,已经有一个月吃住在窑场,现在几人乍一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亲热得很。
听他喊渴,暗香忙给他倒杯区小凉的热茶。浅香接过,咕嘟一口喝干,忙忙地冲外边直叫"抬进来!"
窑场的伙计两人一组,小心翼翼地抬进五口大木箱。浅香算还费用,打发他们回去,这才掀开木箱盖子,献宝似地让大家观看。
只见箱子里分门别类放着大肚瓶,锥形瓶,长颈瓶,直筒瓶等等各式玻璃罐,大小规格齐全,制作精良。还有一箱专放着掌心大小的带塞小瓶子,连玲珑的小塞子俱是玻璃的。
暗香他们被眼前的新鲜东西绕得眼花缭乱,纷纷拿起仔细查看,连摸带弹,不时称奇。玻璃被弹得发出铮铮的响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响。
浅香急忙阻止:"别使大劲儿!这东西比瓷器还金贵,一摔就碎,窑上的碎玻璃渣儿都能堆座山了。"
那几香这才明白方才窑场伙计为什么轻抬轻放了,连忙停手,放好不肯再碰。
区小凉验完货,对浅香的工作十分满意。
"小浅浅,这回你可立了大功啦!等好东西制出来,先分你一瓶用用。"他拍拍浅香肩膀,笑眯眯地许诺。
浅香打个寒战,瞅瞅他笑成月牙的眼睛,不喜反惧,怯怯地问:"少爷,这做洗头的东西也要我去吗?"问完,俊秀的小脸都吓白了。他不要啊!光捣腾这些器物就累得他要吐血了,与其再去制那些更复杂的什么劳什子洗发水,还不如直接让母牛踩死他算了!
"哪能都让你一个人忙活?你们三个谁愿意帮忙?咦?人呢?冷香不要拽暖暖,看摔着了!真是的,跑什么啊!老虎来了?呃?连暗香也不见了?那就只好……嗯?小浅浅!你在哪里?"
他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东张西望一阵,万般不情愿地嘟囔:"算了,既然你们都不愿帮忙,本少爷只好勉为其难亲自动手了。"
嘴上抱怨,心里却忍笑忍得差点憋出内伤。跑那么快干什么?原本就没指望过他们。这种又香又干净的白领活儿,当然得由他这个未来的香水师承担!大学四年好歹不能白念啊!
四香听到危机解除,自动现身,争先恐后地把箱子抬进空屋,还勤快地将里面洒扫干净。
区小凉叫住完事后又想开溜的浅香,拖他到卧室密谈。其他三香都以极度同情的目光送浅香踏入虎口,暗地里祈祷他平安无事。
"小浅浅啊,这趟辛苦你了。那件事,你办得怎么样?"无视浅香满脸的戒备,区小凉和颜悦色地请他坐。
"嗯!都办好了!烧制的时候就我一个在场,烧坏的也全让伙计砸碎埋掉了,不会伤到什么人。"见是这事儿,浅香大松口气,得意地回答。
"好,那就好。小浅浅,你要知道,咱们现在做的事呢,全天朝可没别人会。也就是说,现在你呀,可是天朝烧制玻璃的第一人哦!这可是个绝活儿,将来就是你发家的本钱,你千万要注意保密。不然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到时候,你哭都找不到人听!"区小凉"好心"地替他着想,毫不脸红地误导他。
玻璃唉,二十世纪初才由美国开始工业化和规模化生产,由此才被全世界人民普遍应用,怎么可以提前几百年出现在这异世的天朝?金律第一条,他不想违背,可是不违背,他的理想怎么实现?只有严格控制烧制方法的流传,才能弥补漏洞。
"天朝第一人?!"浅香圆眼睛里燃起小火苗,挺胸昂首,"那是!当然不能让外人知道了。将来等我有了儿子,只传给他!再让他传给我孙子、我孙子的孙子,这样天朝第一人这个称号就永远是我家的了!"
区小凉尴尬地讪笑。这样也可以吗?大概可以吧。这种口传心授的技艺,最后总会失传,所不同的只是时间长短问题而已,也算是没有太大地影响历史了。
浅香发完宏愿,想起什么,伸手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区小凉:"少爷,你再看看这个,很怪,可是很好玩。"
区小凉打开小包,见里面是几片大小不一的玻璃,烧得厚薄不匀,奇形怪状的。
"少爷,你看,用这块看东西,东西会变大!这块会变小!还有这块,哈!少爷的脸成马脸了!呃?你说好玩不?"浅香兴高采烈地讲给他听,止不住地手舞足蹈。
马脸?区小凉被他的比喻噎了一下,看他兴奋的模样又不好表示抗议,于是皮笑肉不笑地说:"好玩,当真好玩得很!放这儿我再研究一下。你出去这么多天,肚子里一定没什么油水了,快去洗洗,咱们晚上吃顿好的!"
那几块透镜有大用处,浅香竟然误打误撞烧了出来,真是锦上添花啊。
浅香一听有好吃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跳起身把那本已经被他揉搓得不成样子的小册子还给区小凉,一溜烟向暗香他们报告好消息去了。
看着那本缺页掉角烧得大洞小洞的破书,区小凉额头暴起几根青筋,严重怀疑浅香如此作为的用心。
袖了书,他慢慢踱到厨房,找见大厨老王,吩咐他准备几个好菜,再备个火锅。老王不解何为火锅。区小凉只得不厌其烦地给他解释,双手胡乱地比划。一不小心,那本小册子从袖中掉出,可可地落进火膛里。薄脆的纸张遇火即燃,一眨眼烧了个精光。
区小凉惊呼,撸袖子找家伙做势欲救,实则是把老王给挡在后面不给他机会上前。
老王扑救不得,眼睁睁地看书烧完,心里不安,连声道歉,称自己失职没有将灶眼封好。
区小凉见书只剩下灰烬,大度地表示不怪他,是自己失误,然后甩手回屋,心情愉悦之至。毁尸灭迹,一劳永逸,这招瞒天过海的招数,用得也算天衣无缝了吧?
老王抱歉之余,提起精神使出浑身解数,认真整治了满满一桌生熟菜和涮锅。天还没黑,亲自率人送到区小凉房中,还连说如有不足,下次定当改进。
区小凉脸不红心仍跳地夸赞了他两句,乐得老王早忘了白天的插曲。
老王一走,区小凉马上招呼四香上桌开动。他的房间里原有两个火盆并不冷,如今再加一个,人又比平时多更聚热,吃的还是火锅。所以开吃不久,就都热得穿不住外面的厚棉袍,纷纷脱的只剩薄棉袄棉裤。一个个伸胳膊挽袖子,满脸生红,热汗直冒,连呼过瘾。
区小凉喜欢吃辣,早想弄个火锅来吃,只为等销毁杜传的小册子这才忍耐到现在。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胃口格外地好。席上他谈笑风生,一个劲儿地劝他们动筷子。
那四香根本不用他劝,捞菜的速度比他只快不慢,还犹有余暇地称赞这个涮菜的办法好,可口又应节气,以后要多弄几回。
浅香吃下一筷子牛肉,抬头见区小凉被辣得直卷舌头吹气,一张脸唇红齿白如画中人,不由笑着说:"少爷这一病,连怕辣的毛病都改了,现在和我们混在一起吃得香。"
区小凉差点咬到舌头,他故作不在意地挟筷子白菜:"我以前不吃辣吗?"
冷香吞下只鱼丸,接口:"可不!一吃脸上就长痘子,大夫说是内热,这些东西都是发物,吃不得。少爷只好忌口,痘子真不大长,只是还有。"
"那就奇怪了,我已经吃了几次辣,怎么一个痘子都没长?"区小凉诧异地问,用手摸自己的脸。
四香见他那让人看了舒服至极的小脸上,果然一点瑕疵也无。皮肤白里透着粉红,纹理细腻得像最洁净的牛油,溜光水滑。
暗香看了半天,含笑说:"少爷从前,怕也不是内热,恐是被脂粉气熏的。如今在家养着,不沾那些,想是好了也未可知。"语气中竟似有调侃之意,那几香忍俊不禁全笑了,浅香笑得最响。
区小凉只有跟着讪笑,他怎么能不了解暗香的心思?他也觉得小鬼之前实在是太胡闹。现在小鬼已逝,余毒尚未清除,他要加倍努力了!
只是小鬼不吃辣这事,倒有些麻烦。一个人的口味也许会因为失忆而改变,毕竟口味的形成有诸多后天因素在里面。但是,出痘子这种体质,却是不会因为失忆而改变的。为什么他占了这个身体后,竟连原本的特点都变了?这倒是奇怪了。
回想在他"苏醒"的第二天,将军夫人曾送来一桌子菜,说是让他补补,也压压惊。
当时,他什么不好吃,非去吃那道最远的唯一的辣菜牛头皮!如果是夫人在试探他,那他在那一次就露馅了。要不然怎么解释从那后,将军夫人就再也不愿见他的面呢?她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个身体的瓤子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了?!
区小凉只觉后背发冷,后悔得恨不能找块豆腐撞上去。人家早按小鬼的习惯摆好了菜,他吃就行了呗,干嘛非按自己的口味来?不嫌累吗?真是失策啊!
郁结了会儿,他又觉得这个猜测不大可能。如果将军夫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底细,不可能没有任何举措,还每天锦衣玉食地供着他,由他乱跑乱跳。
更何况将军夫人只不过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古代妇女,又不是孙猴子,哪里会火眼金睛地看出他不对来。是,他是有破绽,关键是她也不是福尔摩斯啊,不会只凭蛛丝马迹就来试探再层层推理进而判断出他是假冒的,好不好?
再说,这个身体的确是小鬼的,让她任意想象,也不会猜到穿越这码事。他还是不要做贼心虚,自己吓唬自己的好。
琢磨半天,区小凉勉强安慰自己没事,继续和四香吃得有声有色。这件事却在他心里结成了个疙瘩,挥之不去。
转天一大早,区小凉就开始安排采摘鲜花事宜,准备大展拳脚,开创他的日化事业。
"什么?少爷要摘夫人院里的梅花?!"那四香齐齐地反问,都是一付好像被雷劈到的表情。
"对,有什么问题吗?"见他们反应这么大,区小凉有些莫名其妙。满府就只有将军夫人那里有大片梅花,取就近原则,当然要摘那里的。再说,他又出不了府,不知道哪里还有大量适用的鲜花,更显别无选择。
四香面面相觑,眼中都是不可置信。暗香轻咳一声,表示有话要说。
"你说,暗香!"
"是这样,少爷。夫人院中的梅花,是将军在世时,和夫人共同亲手所栽。那些梅树是将军派人在天朝各地搜罗来的珍品,花期不一,所以府里才会几个月花香不断。夫人对这些树,一向爱护有加,从不许人碰一枝一叶。少爷想用那些花,怕不能够。"暗香斟酌着句子,慎重地解释。
"哦?"区小凉这才明白他们反应过度的原因,他挨个儿打量四香,颇有些沮丧。爱情树嗳,借他个胆儿他也不敢去动啊,何况对方还是那个夫人!
浅香眼珠转动几下,拍手兴奋地说:"有了,有了!要说梅花,前儿我回府,路过梅岭。那儿的梅花刚开,白花花雪山似的,摘那儿的不是更好?反正没人管。"
大家一听,都来了精神,冷香当下就拉暖香要去套车。暗香也点头赞同,不待区小凉开口,就自行安排人手用具,要他们多多装回来,同时也要注意自身安全。
区小凉见暗香格外尽力,心里有数,再强调几句注意事项,让浅香他们早去早回。
4.让我为你做媒人(上)
浅香他们一行十几个少年,赶着四辆大车走后,区小凉请暗香帮忙,一起做提取香精前的准备工作。
用铁架子支起蒸馏锅,寻柴担水,待水烧开后将锅体内仔细烫洗过一遍。倒掉脏水,注入清水,继续烧火,就着锅把要用的器皿清洗干净,搁在一边备用。最后再把锅彻底洗洗,掀开锅盖晾着,准备工作才算结束。
暗香一边干活,一边好奇地询问。他指着蒸馏锅顶部的三根铜管,问:"少爷,这些管子都是干什么用的?"
"这两根是冷却水管,一根进水,一根出水。冷水从进水管进去,在锅里的盘管处和上升的蒸汽热交换后,冷水变热,从出水管流出。锅里的蒸汽被冷却后,凝结成液体,再从中间这根管子出来。这些液体中的一部分就是咱们想要的香精。"区小凉难得见暗香有好奇心,马上详细地介绍给他听。
暗香感兴趣地摸摸那些铜管,叹息:"这么个笨家伙,竟能干如此细巧的活计,真是难为它了。"
区小凉失笑,正想再解释,将军夫人那边的一个孩子跑来传话,说是夫人立等见他。
有些诧异地回望暗香,区小凉直觉准没什么好事,不太情愿去。暗香却快速地清理掉他们身上沾的草梗炭屑,推他出门:"少爷,快些过去吧!别让夫人等着急了。"
区小凉无奈,任他推着自己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将军夫人所在的院子。满院的白梅如落雪,星星点点,清芬怡人。
暗香停在堂外,躬身向内施礼,低垂的眼睛里泛着喜悦的微光。
区小凉叹息,提脚进去,向坐在乌木椅里的夫人行礼,顺便在心里赞叹一番她的美貌。
将军夫人身穿烟灰色家常软袍,头上一点装饰也无,没有施脂粉,却丝毫不减她绝世的美丽。她身上淡淡的梅香盈满于室,与户外的梅香融成一体,使人怀疑她也是梅林的一部分。
她手执佛珠,静默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身周那些颜色黯淡的乌木家具,却都似被她照亮了,浅浅地反着光。
"坐。"将军夫人表情不变,稍微抬眼瞟了他一下。
区小凉听命,乖乖地坐在硬硬的乌木椅里,低眉顺眼地等待问话。
将军夫人旁边站着两个丫环,区小凉几次来请安吃闭门羹,都是她们接待传话,所以已经熟识。苗条纤秀些的叫侍香,年纪大一点更俏丽的是司香。
侍香给他斟茶,小声说:"少爷,请喝茶。"
"谢谢你,侍香。"区小凉礼貌地道谢,伸手接过茶杯。
侍香娇嫩的小脸红了红,垂下眼睛退回原处,不敢再看他,司香瞅她一眼,冲区小凉笑笑,露出左颊一个小小的梨窝。
区小凉咳了一声,喝口香喷喷的好茶,才开口问一直没再说话的将军夫人:"不知道母亲叫我来,有什么事?"
将军夫人从恍惚中回神,恹恹地柔声回答:"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姨妈捎信儿来,要你去趟芙蓉城,帮你表哥选门亲事。我已答应了。"
区小凉一愣,转眼见暗香也是呆怔的表情,心里更是发闷,赔笑问:"儿子自己还没有娶亲,何德何能可以帮到表哥?母亲还要再考虑考虑。"
他才不要去什么芙蓉城!他的日化大业正要展开,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离开,只为去帮什么听都没说过的表哥娶老婆!
将军夫人坐着不动,明艳的眼睛转向司香:"你说吧。"
司香躬了一躬细腰,走前半步,恭敬地对区小凉一笑:"少爷您天赋异禀,幼时就懂许多事。发未触背,便已开始调戏丫环,十二岁逛青楼,十四岁出外游历。结识的不是名妓歌姬,就是风流公子。回到府中不过三个月,已有十七个冰人上门说媒,还有五位姑娘自荐梳头,都说此生非少爷不嫁。夫人因少爷年纪还小,全打发了。姨奶奶那边怕是也有耳闻……"
她伶牙利齿,娓娓道来,把区小凉听得冷汗涔涔。虽说对小鬼的艳史已经领教过,可是冷香说的,哪有司香这丫头讲的清楚详细,不留情面?照小鬼这种惊人的招惹速度,要是将军夫人来者不拒,只怕他现在早已妻妾成群了!
"我去!"区小凉慌忙打断她的叙述。他还敢留这儿吗?那么多非他不嫁的姑娘唉!他忍不住打个哆嗦。
"嗯。"将军夫人淡淡应声,神色疲倦,似要送客。
"不过,能否让儿子多住几天再走?"
"嗯?"明艳的眼睛转向他,眼眶周围有隐隐的暗影。
"儿子上次见母亲面色不佳,像是睡眠不好。最近,我正准备制些梅花香精送母亲。您在沐浴时滴几滴,可去乏安神,比单只闻梅香效果更好,如能长期使用母亲定能夜夜安枕到天亮。"
区小凉倒不是为留下提炼梅花精油才编排出这个理由。第二次见面,他就发现将军夫人有失眠的症状。后经黄龙子劝勉,又生气小鬼瞎折腾害人,他的确萌发了替小鬼尽些孝道的想法。就算是付身体使用费吧!将军夫人毕竟是小鬼的生身之母,她可以冷淡以对,他却不可以不敬。
听了他的话,将军夫人默不做声,怔怔地看了他半天。末了,她微微叹气,缓声说:"也罢,你费心了。我有些乏,那天不去送你了,你自己一切当心。"说完,半合上眼睛,捻动佛珠,神色更见倦怠,似刚才对话已耗尽了她的精力。
区小凉乖觉地行礼退出。暗香深深地注目夫人片刻,低头施礼,转身跟上他。
"我娘一直这样没精神吗?"区小凉有些担心地问。将军夫人不过才三十多岁,神情竟已如老尼,实在令人堪忧。
"也不是。前些年还好,这次少爷回府,夫人才日渐憔悴。晚间佛堂的灯,常常是通夜亮着的。"暗香忧郁地回答,声音苦涩。
那时你就在不远处吧?你身上的梅香,可是在守候时沾上的?眺望那点烛光时,你胸中怀的到底是怎样的痴情?一夜夜伫立,一夜夜守望,一夜夜的灯火与佛音……
区小凉被暗香脸上的表情震动,以至忽略了他话中重要的信息。他想问暗香一些事,却始终无法开口。
暗香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一直沉浸在那个有苦也有甜的世界里,他有什么权力硬要挤进去喊醒他?
他忽然想起前世,曾读过的藏传佛教的几句经文:
……
白山过来了
黑水过来了
苦苦地等待
这命中的注定
……
很简单的词语,没有什么深奥难懂的字句,却让那时的他掩卷唏嘘不已。
那么,暗香,这就是你的注定吗?那点点梅香……
脚步越走越慢,最后终于停止,区小凉回身看向暗香。
冬日的阳光苍白,没有多少热度,淡淡地投在暗香身上。他身姿挺拔,黑发乌亮,五官端正坚毅。风吹动他的棉农,灰色的衣料掀动,露出黑布棉裤。
黑与灰,黯淡的颜色,无端地令人心酸。
青砖与褪色的朱红廊柱构成的萧索背景中,暗香似个蒙灰的傀儡,没有喜怒哀乐,只是随着场景变换来来去去。
他所有的心伤,所有的心花,都只为一个人存在而已。
区小凉心里发凉,伸出手:"暗香!"
暗香见他停步不前,只管冲自己发呆,有些不解地也停下脚步。凝视区小凉酷似那人的嘴唇,他的心里暖暖的,握住那只伸过来的手,一同回到住处。
铅灰色的天空渐渐变成乌黑,将军府里的灯笼一只只亮起来。
浅香带着大队人马满载而归,大袋的梅花堆了满院。偶尔有些梅花从扎得不牵的袋口处掉出,散得到处都是。
暗香看着那些落梅,若有所思,默默地拿个新口袋逐一拣起重新装好。
浅香几个累了一天,匆匆吃过晚饭就都去睡了。
区小凉将蒸馏锅中注入半锅清水烧开,将梅花像下饺子似地小心搁进去,盖上锅盖,然后坐在锅前,专心烧火。
暗香在一边陪他,忧郁的神情有所减弱。他发现区小凉加柴控火很不熟练,就不时帮他一把,偶尔询问几个蒸馏的问题。
区小凉随口回答,尽量讲得简单明了:
"花之所以香,是因为在花蕊、花瓣和其他部分含有能够散发香味的油份。这些油是花的精华,也就是香精。"
"咱们现在做的,就是把这些油份从花中分离出来。用水加热进行的分离方法就叫蒸馏法。"
"还有其他的分离法,不过这种比较适用于梅花。你听,水开了,可以加冷却的水了。"
"看,第三根管子里有东西流出来了!"
暗香惊异地看到有几滴半透明的水从中部的铜管出口滴落,随着加热的继续,水滴逐渐变成细流,散发着香气和热气成束流入下面的大玻璃瓶。
当半透明的水流变得完全透明时,区小凉停止加热,和暗香用布巾垫着手柄将蒸馏锅上半部打开。锅里的梅花香气散尽,成为一锅灰白稀糊状的东西。
倒掉锅中废物,清洗后注水加花,重复第一次的操作。
忙到定更,区小凉撤去火,把馏出的半杯馏出物放在干净的角落,再罩上白纸防止落尘。
第二天,四香围住烧杯,新奇地观察猜测。浅香见杯中液体分为两层,上面一层极薄,颜色金黄,下面的则颜色很浅,杯底还有少许沉淀杂物。他用手指着浅色液体,问:"少爷,这就是香精吗?"
"不是,上面那层才是。"
"什么?!你们用了十袋梅花,才弄出这么点儿?"浅香大瞪着圆眼,不敢置信地问。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花里的油份本来就稀少,有这些就不错了!让让嘿,我要倒油了!"区小凉拿个小瓶走过来,赶开这几个几乎要将眼珠子掉进烧杯里的家伙。
仔细地将上层的油倒进小瓶,只得了小半瓶,区小凉塞好瓶塞。
"这剩下的是什么?"冷香问,满脸困惑。
"是花汁,也有香味,不过不浓。刷在纸上做梅笺倒是好东西,你们看谁想要就拿去。"区小凉大方地建议。
"我要!"浅香上前一把抢过,得了宝似地说,"我拿回家送给我弟弟去,他刚学写字,正用得上。"说完就跑了。
区小凉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他这种临阵脱逃的行为,吩咐苦孩子冷香暖香挑水挑柴,他和暗香继续具体操作蒸馏。
几个人日夜忙碌,最后一袋花用完,堪堪得了两小瓶香精。小巧玲珑的玻璃瓶中,装着淡淡的琥珀色液体,很是可爱。
浅香吵着要去送香精,打算借机和那两个漂亮丫头调笑。哪知却被区小凉拍了几下脑袋,转派暗香送去。
暗香接过躺在棉花中的蜡封小瓶,眼神波动,连忙换了身干净衣服去了。
浅香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叹口气,也不再吵闹,听凭区小凉吩咐,和另两香一块儿收拾出门的东西,准备去芙蓉城。
4.让我为你做媒人(下)
第二天一早,区小凉和暗香等走出府门,一眼就看到司香也站在门口,一身出远门的打扮。头上是块藕色包头,身披围了圈兔毛的同色披风,手里还挽个水红的小包袱。
见他们出门,司香不慌不忙地冲区小凉盈盈一礼:"少爷!"
"司香姐,你也出门啊,顺不顺路,我们带你一程?"不待区小凉回答,浅香挤到他身前嘴甜地问。
"顺路,顺着一路呢。"司香抿嘴笑,然后转头对区小凉解释,"夫人怕少爷路上没个妇人,针凿不便,派我跟着。少爷,你看,我坐哪辆马车?"
司香水汪汪的大眼睛瞟瞟停在府门前的那一溜四辆大车,还有车后的花母牛,伸袖捂住嘴似是挡寒,实为掩笑。
区小凉唯有瞠目。
本来他也没料到会弄这么一串车队,可是收拾到后来,行李竟异常沉重,三辆马车无论如何都不够,所以只好再加一辆专门坐人。
那套玻璃器皿,蒸馏锅是一定要带的,谁知道这一去会耗多久?他刚刚起步的事业不能因此被无限期搁置。
冷香噘嘴拼命给他装了两大箱四季衣服鞋袜,说不知道日子,宁多勿少。暖香则苦着脸硬塞到车上两小箱饰物,说出门不能丢将军府的脸,没件饰物哪成?
走亲戚,据说还是多年未见的近亲,礼物也不能少,那边儿夫人少爷又多,暗香再装了一只大箱。
暗香的佛经衣物,浅香的零食行李,两人的兵器。四名马夫的个人物品,都是少不了的。大大小小十几口箱子,堆满了小半个院子。能把它们集中装进三辆车里,还是区小凉精心计算的结果呢。
至于那头牛,他更是别无选择。浅香听说路上的牛奶归他寻找供给,马上痛哭流涕,诉说暖香当初寻奶的凄惨,又控诉沿途穷山恶水牛长啥样恐怕都没人知道。说到后来,竟让区小凉觉得若不带上这头牛,他就是罪大恶极一欺凌弱小的恶霸了。
现在凭空又多出个司香,还是个女人,让他怎么安置啊?区小凉无奈回头,向暗香求助。
暗香倒不见为难,温和地笑着说:"不如从其他车移个大箱子到咱们车里,好歹给司香腾出个坐的地方。她一个女子,不便和咱们挤一车。"
"搬我的,搬我的!正好在边上,哎,兄弟们,搭把手!"浅香大叫着找人把他的那口大箱子抬下来,再呼哧呼哧地搬到坐车上去。
司香低头一笑,现出颊上梨窝,自行掀帘上车。
区小帘也和暗香上了车,浅香跪在车里弯腰翻腾他的箱子。区小凉靠箱坐下,暗香坐到门边。
车身一晃,马车轱辘辘驶动,丢下府门外恋恋不舍的暖香冷香。
区小凉眼望车顶皱眉出了会儿神,问暗香:"奇怪,今天怎么没人拿东西丢我?"
浅香找到要找的东西,在旁边坐下插话:"少爷刚才没见吗?暗香哥派家里人把路人都挡在了远处,哪里能打到你?"
区小凉惊喜交加,冲暗香合掌:"多谢暗香菩萨,阿弥陀佛!"
"佛曰'回头是岸'。少爷近日安份守已,孝心大发,我自然该帮你。少爷不必多礼。"暗香随口念句佛,一脸慈悲。
"是,是。"区小凉点头如啄米,仍是感谢不断。
浅香打开一个食盒,递到他面前,献宝似地说:"别再谢了,吃块肉脯,老王的拿手绝活。"
一片片切得薄如纸的肉脯,颜色深红油亮,甜香扑鼻。盛在黑色木盒中,令人赏心悦目,食欲大增。
区小凉伸指拈了一片放进嘴里,咸甜适中,柔韧劲道。他不由赞一声,骂浅香:"刚才你是为了这个才搬箱子的吧?我还以为你真关心司香呢。"
浅香塞一片肉到暗香嘴里,自己吃得口水横流。听区小凉指责他,唔噜了一阵,大意是他的确关心司香,只是一举两得云云。
白他一眼,区小凉掀开车帘向外看。
马车已经驶出桐城,正跑在平坦的官道上。路两旁树木萧索,灰蒙蒙的。远处有小山,在清晨的雾气里看不分明。阳光虽然很好,可是寒风凛冽,实在不宜出远门。
无聊地靠回车内,区小凉懒洋洋地闭目养神。这几天忙着蒸馏,身体疲乏,随着车身摇晃,他困意上来,打个哈欠。
暗香拿过虎皮,给他盖上,说:"要走一天,少爷睡会吧。"
区小凉点头,合眼躺倒。浅香往他头下塞个枕头。
身上温暖,区小凉意识逐渐模糊。耳边听浅香悄悄地咀嚼肉脯,车轮辗在干硬的土地上,马蹄马鞭马铃的声响,寒风吹过的簌簌声。想起生活了近一个冬天的将军府,他竟有一种隔世之感。
暗香的青草气息,浅香的松脂味儿,肉脯的甜香,皮草的味道,马匹和车外其他的复杂气味儿,在几个月前,是陌生的,现在却和他如此接近。前世已像一个做了太久的梦,遥远而虚幻。
小鬼的体味很淡,是一种焦糖的甜味。因为最近喝牛奶,又添了丝乳香。这是一种婴儿的味道。区小凉迷糊地想,踡成一团,睡着了。
中午在路上打尖,没人吃暗香准备的干粮,都抢着吃司香带的乌鱼冬笋包子。生了两堆火,大家把包子放在火上烤过后再吃,满口香滑,好吃得让人恨不能再多吃几个。可惜,司香带的数量有限,每人只分到两个,大家十分失望。司香笑着安慰他们,说有空她再做。
"是你做的?"区小凉有些诧异。
"对呀,怎么少爷不知道吗,厨房老王是我五服外的舅舅,我常去帮他忙的。"司香也惊讶。
"是这样。"区小凉恍悟。
晚上在一个大镇落脚住店。众人在楼下大堂用过饭,陆续回房。区小凉吩咐小二送洗澡水到房里。另外几人都不洗,凑在司香房里嗑瓜子聊天。
区小凉泡在热水中,放松酸痛的肌肉,舒服地吹声口哨。古代马车颠死个人,幸好听他的建议早早住店,否则指不定现在还在受罪赶路呢。那个什么表哥,让他傻等着去吧!
隔壁众人闲聊了些家长里短,可能困了,纷纷各自回房间睡觉。暗香也去休息了。浅香和暗香住同一间客房,他却不回去,站在走廊上和司香谈笑。
浅香一个劲儿地插科打诨,司香不时吃吃地笑,偶尔娇嗔地斥他,言谈间很是愉悦。
区小凉支着耳朵偷听,心里暗暗猜测。浅香难道在追司香?他比人家要小,司香能看上他吗?
洗好澡,他开门喊小二抬桶。浅香见他发湿衣薄,连忙向楼下跑,一叠声帮他叫唤。区小凉冲司香笑笑,回身进来。
司香跟到门边,梨窝浅显提醒他:"少爷看看床帐干净不,被褥可厚实?外头不比家里,别咯着了。"
区小凉赞她心细,检查一遍卧具。东西倒还干净,就是褥子比家里薄,也将就。司香听了却不依,看小二上楼抬桶,就要求再加床褥子。
小二见是个美人,马上痛快地答应。回头果然拿来干净褥子,又给火盆加过碳,还问要不要再喝茶。区小凉说不用,浅香也回来了,捧一碗热牛奶。
司香和浅香道过乏,分头回房睡去了。区小凉喝完不加糖的牛奶,再用茶水漱过口,展被睡下。
木制的客栈隔音效果极差,每有人上下楼梯或是在走廊里走动,整幢楼都轰轰隆隆地作响。
楼下不时有新到的客人呼唤小二,掌柜招呼客人,厨房大师傅叮叮当当地炒菜,后院马厩里有骡马在嘶鸣。那头母牛倒老实,一声不吱。
区小凉翻了无数身,就是睡不着。直到近二更,各种声音稀下来,他才渐渐入睡。
5.夜夜夜留香
身体阵阵发冷,还咯得骨头痛,区小凉不舒服地动动身体,睁开眼睛。
朦胧中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了一座破庙里,而不是客栈的床上,还被人用绳子捆了个结实,动都动不了。
不远处有一小堆火烧得正旺,木柴不时发出哔哔剥剥的轻响。一个黑衣人盘膝坐在火边烤馒头,一股粮食香气在殿内弥漫。
干冷的空气从墙上的破洞灌进来,老旧的残香味愈发冷寂。区小凉有些迷惑,他难道……又穿了?
只着薄薄的睡衣,直接躺在冰冷的砖地上,寒气一阵阵袭来,区小凉冻得打个哆嗦。
黑衣人听到动静,抬头看他一眼。然后挪到他身边坐下,举起串在树枝上的馒头,笑问:"要吃吗?"
他的笑容快乐又阳光,一口白牙整整齐齐地发亮,粗眉大眼,很有些豪气。不过他的表现,让区小凉很困惑。
"要!"他看着黑衣人的笑脸回答,再提醒他,"可是你把我绑成只粽子,让我怎么吃?"
"对呀,我怎么忘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拍拍脑袋,为难地说,"对不住,我不能解开绳子,你会逃掉的。"
"怎么可能?看你样子,会武功吧?我可不会,怎么可能从你手里逃走呢?"
"骗人!你明明会武功,如果我不是用了七步醉,还捉不到你呢。"
"真的,不骗你!前一阵我生了病,病好后失忆加失武,现在我就一普通人!"区小凉显得诚恳万分,努力要说服少年。
少年听得张大了嘴,放下馒头,扳过他身体,拼起两指用力向他脉门戳下去。
"啊……!"区小凉手腕剧痛,失声惨叫。
窜入体内的那股气消于无形,少年收手给他松绑,沉思:"这是什么病?竟会武功全失,真是奇了。"
区小凉快手快脚地抛开绳子,扑到火堆前烤火。温暖的火苗逐渐烤热了几乎冻僵的四肢,他搓着手上的勒痕,开动大脑,寻找脱身之计。
他也太惨了吧!为躲女人离家,谁知第一天就被个男人劫到这儿!虽然对方似乎并没有恶意,可也绝对不会是怀着好意吧?
"饿了吗?吃吧,烤馒头可香了。"少年把烤好的馒头一掰两半,递给他其中一块。
接过冒着白气的馒头,道了谢,区小凉心不在焉地撕下一片放进嘴里。馒头烤得恰到好处,外黄里软,热热地有些烫嘴,麦香四溢。
"我们认识?"他打量着一边吹气一边狼吞虎咽的少年。
"不认识,你是堂堂将军之子,我是一个小贼,怎么会认识?"黑衣少年百忙里回答他,脸上仍是快乐。
"那你干嘛绑我?"区小凉不解地问。
"当然是为钱!有人出钱,让我带你到这儿。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偷人,还挺好玩的。"少年爽快地回答,把最后一块馒头扔嘴里。
偷人!区小凉无语,抬头见他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心里又惶恐,反过来骂自己不纯洁。把馒头掰一半递过去:"再吃点儿,我有点沉,绑我来这儿累坏了吧?"
少年吃完半个馒头,仍是腹饥,犹豫了一下,就不客气地接过那块馒头大嚼,同时好奇地问:"还好,也不太重。可是,我是不懂了,每个被绑架者都像你这样不哭不闹吗?你是不是该显得害怕一点?"
"我也想知道,是不是每个绑匪都和你一样好心请肉票吃东西。明明自己都不够。"区小凉吃过馒头,拍拍手,继续烤火。
"是哦,我是绑匪,我该凶一点才是!"少年如梦方醒,大声地说,然后审慎地瞅他一眼,似乎在考虑现在凶起来是否还来得及。
区小凉嘲讽地笑,拖长声音说:"你省省吧,晚了!哪有你这样绑人的?你再这样会没生意的,知道吗?哎,算了,不和你多说了,我看你也没当绑匪的天分。既然你是做生意,那就简单了。我给你两倍的钱,你送我回去吧!"
少年被他说得有点尴尬,嘟起嘴拒绝:"那怎么行?答应雇主的事,怎么能失信呢?"
"老兄,你只是求财,不用那么讲究原则吧?再说,你也不算失信。你的雇主不是让你带我来这儿吗?喏,你已经带来了!现在,我再雇你送我回去。两单生意两笔钱,清清楚楚,并不矛盾。怎么样,走吧?"区小凉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拼命游说,企图混淆少年的视听。
"盗亦有道!我的雇主还没来,银钱还没交讫,买卖就不能算结束。我不能现在送你回去,顶多待会再偷一回你,我……"少年竟聪明得很,不上他的当,还条理清晰地反驳,浑身正气凛然。
拜托,你是贼,不必装大侠风范吧!区小凉翻白眼,腹诽。
"得了,小子!"他学黄龙子口气,不屑地撇嘴,"看看你,头发干枯开叉,脸上又脏又瘦。还有这手外形像鸡爪不说,还指甲断裂,上有冻疮。这身衣服该有十几天没洗了吧?这味儿!再就是这鞋,哎呀,脚趾头都快出来了!你浑身上下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形容!还盗什么道?"
少年猛地站起身,伸手怒指他大声说:"你,你看不起人!"
"看不起你怎么了,你有什么地方让我看得起?做贼做得这么失败,干脆收山回家种田去好了!跑出来现什么现?"继续撇嘴、不屑。区小凉自觉刺激人这种事真的不是人干的,可他要脱身,所以,对不起这位小贼老兄了。
少年结实的身体气得发抖,扬手打向区小凉的脸,快乐的神情已荡然无存。
区小凉唇边噙着丝冷笑,摆出一付就料到他会这样恼羞成怒施暴的表情。
手掌距离脸颊只有一厘米时,少年收住手,怒气冲冲的眼睛盯着区小凉的,和他互瞪:"我为什么要让你看得起?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若不是命好,投生在将军家,现在说不定还不如我。我才不会和你这种人生气,因为不值!"少年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迸出这几句话,端正的脸上满是不平和愤恨。
区小凉收起嘲笑,郑重地说:"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你不需要让自己认为不值得的人看得起,你只要让自己认为应该看得起的人看得起就好了。可是,你想过没有,凭你现在这副样子,当那个人出现时,你认为他会看得起你吗?"
弯弯绕绕的一番话,少年居然听懂了。他眼中的不平和愤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悲哀。
"这和你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少年不信任地掉开头。
"嗳,相逢就是有缘,就凭咱俩现在的关系,能帮上点忙当然要伸出援手啦!"区小凉嘻嘻哈哈地想去拍少年的肩膀。
少年一闪身,那只手就落了个空。
"咱们是什么关系?"
"当然是……绑匪和肉票的关系,"区小凉有点心虚,急急地接着说,"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你倒快说说,到时你怎么办吧?比起咱俩是啥关系,你的未来好像更重要吧?"
这次少年没有再反驳他,低头沉默良久,才喃喃地自语:"不,不能。我现在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所以才要改变!我说,为了你好,也为了我好,咱们做笔买卖。我帮你当上天下第一神偷,你保证我的人身安全。怎么样?别再想什么原则!今后你是盗贼的老大,昨日小贼已经消失。坚持一个已经消失的人的原则,不是太可笑了吗?"
区小凉循循善诱,琥珀眸子闪闪发光,清雅的脸庞上挂着纯洁的微笑,白色睡衣背后似有长长的翅膀在伸出。
面对天使的笑脸,少年的原则在逐渐瓦解。他不甘地最后垂死挣扎一下:"为什么要帮我?"
"不是帮你,只是买卖。"区小凉窃喜,嘴上温柔地强调,眼神清澈无比,白色翅膀颤动,头上光环闪耀。
"你又骗人!谁都能看出,这笔买卖是我占了大便宜!"少年见他拒不承认,再也不为他拼命维持的完美表情迷惑,气忿地大叫。
区小凉天使的笑容垮下去,无奈抱怨:"你真是,让我说什么好?有便宜不占的,除了你再没别人了吧?你以为保证我的安全容易吗?我家乡有二十几个姑娘急着嫁我,还会经常碰到像你这样绑我的人。你哪里是占便宜,明明吃大亏了。非得让人说出实情吗?哎!"
少年呆呆地看他,早被他的话吓得面上僵硬。稍顷,他忽然大笑,打了他肩膀一下说:"成交!你个麻烦精,大话精!骗人都骗得左一个套儿右一个套儿。我要再不答应,你会不会说天上的仙女也要嫁你?你就编吧!"
区小凉被他气个仰倒。什么世道?说实话都没人相信!他的信誉有那么差吗?呃?小鬼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迷死人不偿命,好像也没有什么信誉可言?他挫败地低下头。
这就是沈笑君和区小凉的初次见面。日后两人讲起,都感到有些莫明其妙,不明白性格相差迥异的两个人,怎么会糊里糊涂地就成为了好朋友,这份友谊还一直保持了下去。说到最后,只能叹是缘分。
沈笑君就摇头称孽缘孽缘,区小凉追着打他。打自然是打不到,沈笑君身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盗,身手早非昔日可比。区小凉气不过,就威胁说要去打沈大毛、二毛、三毛。沈笑君这才大惊,乖乖地让他打几下,反正他皮糙肉厚,那几下只当是瘙痒。
隔日起身,复又上路。众人都不知道区小凉昨夜曾被劫持,区小凉为免他们担心,自然也绝口不提。
沈笑君不愿和这么一大帮人同行,说是白天出门他不习惯,约好晚上再见。区小凉严重怀疑他患了职业病。
当夜在一家客栈投宿,区小凉吹熄灯,虚掩门窗,坐在黑暗里等人。快一更时,沈笑君从窗户外跳了进来。
区小凉摸黑给他倒茶,沈笑君却迫不及待地追问他,怎样才能成为一代神偷。区小凉庄重地回答:一靠实力,二靠包装。
沈笑君不解,搔头问:何为包装?答:所谓包装就是针对特定的事物,所进行的美化。包装人包括从衣着、谈吐、气质、品味等全方位的设计和训练。其中最重要的是标识,即能代表一个人的独特标志,它必须可以让人一见之下就会知道是谁,绝无弄错可能。
沈笑君更为迷惑:这么复杂,怎样进行?
区小凉再次回忆昨夜他的形象,摇头说:"你现在的水准离神偷距离太远,讲得太多怕也难于实现。不如先拣几个容易的来着手。"
接着区小凉向他提出以下建议,让他严格遵照执行:
1.每日沐浴,如有必要,可随时沐浴。有必有的情况则见附录,记有十八条之多,令沈笑君咋舌;
2.衣服应勤洗勤换,务必保持整洁,哪怕刚钻过山洞也应一尘不染;
3.每日早晚应刷牙,饭后漱口,始终保持口气清新;
4.应坐如钟站如松,切忌东倒西歪,弯腰弓背;
5.应奉经典诗文手册为随身宝书,尽量多读多背,并在适当场合吟诵;
6.和人接触,要将笑容贯彻到底,务必使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7.谈吐应雅致有深度,切忌不可再自称小贼,更切忌不可出口成脏;
……
诸如此类斯文规范,列了有二十多条。沈笑君在黑暗中半晌做声不得,早听呆了。
区小凉讲得口干舌澡,拿起那杯给沈笑君倒的,他还没顾上喝的茶,一口喝下,清清嗓子问:"笑君想用什么做你的标志?"
"不知道,你定吧。"沈笑君仍处于断线中,机械地回答。
"我定啊……那当然是用香味儿!唯有香味最宜随身携带,不易被他人仿
冒,给人留下的印象也深刻。"区小凉马上想起自己的事业。
沈笑君困惑,问是香饼子香丸子香粉,还是干脆用七步醉?
区小凉大呕,说昨夜那个哪里是什么七步醉,明明是七步吐!那么难闻的东西亏他还成天带身上。絮絮叨叨念了一通,说得沈笑君羞愧不已,对他愈加佩服起来。最后区小凉大包大揽,说由他准备香料,沈笑君只需要说出他喜欢的香味就行。
沈笑君擦擦被他念出的冷汗,虚心下气地说,幼时村口大槐树开花时,村人多以槐花入饭,香气淡远。
区小凉笑他本色,再问他武功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沈笑君说他从小失怙,所学都是偷来的,为此还吃过不少拳脚,身手却始终在江湖三四流角色间徘徊,只怕还不如他那个小长随。
区小凉大为同情,拍其肩背说,一定要助他成为香帅第二。沈笑君忙问香帅是何许人,是否可以收徒弟。
"那是拜不着的师父!"区小凉忍笑,把楚留香的故事大要讲了一遍。
听到楚留香竟是这样一位侠骨柔肠的盗中豪杰,沈笑君忍不住摩拳擦掌,热血沸腾,发誓要以他为表率,行侠仗义,快意江湖。想了想,又说今后他的字就叫留香,请区小凉日后以沈留香称呼他。
区小凉没有想到沈笑君竟是如此单纯易感,见他郑重,不由捂嘴闷笑。
激昂毕,沈笑君回到现实,开始发愁武艺不行,哀声叹气不停。区小凉笑够了,说介绍自己师父给他认识。沈笑君大喜,忙问他师父姓甚名谁现住哪里。
想起黄龙子曾提到什么守龙山,区小凉就如实告诉他,再附送贴身玉佩一枚作为表记。
沈笑君喜懵了,结结巴巴地说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黄大侠就是你师父啊,怪不得呢,果然是明师出高徒,这见地硬是和常人不同。
区小凉骂他少臭屁,沈笑君讽他装腔作势。两人嘻嘻哈哈对嘲几句,再低低商议一阵,毫无间隙。
他们不过才第二次见面,却都觉得异常投契,彼此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区小凉发现沈笑君身上有一种他自己所不具备的,虽处于逆境仍旧自强不息的坚持和热情。他的乐观向上,总是能够轻易影响到周围的人,并连带着也快乐起来。
沈笑君则觉得区小凉根本不像五谷不分的少爷公子,他的平易机敏古怪的个性让他既迷惑又欣赏,而他偶尔的慈悲则让他感动。
直到鸡叫头遍,俩人才依依不舍地分手,约定在槐花飘香时再相会。
目送沈笑君远去,区小凉怅然若失。
眼睛刚合上不久,小二就来拍门叫早,送汤送水。他马马虎虎洗了,暗香帮他梳头,见这位少爷两眼歪斜着乱晃,似困倦已极,就催他快点吃饭,到车上补眠。
食不甘味地用过早点,区小凉爬上车倒头就睡。暗香他们见他睡的香甜,不敢吵他,各自沉默,暗地里纳闷他怎么会困成这样,难道是上次晕倒的后遗症?
6.我的背后有你(上)
正梦到自己教沈笑君练那著名的"天罗地网"掌法,车身猛地一顿停在当地,区小凉的头不偏不倚地撞到浅香的檀木箱上,痛得他立刻清醒了。
他摸摸脑后大包,发现车厢里那两香不见了,而车外却有一大群陌生人的气息。他惴惴地正打算掀帘看看,就听见一个大嗓门喊:"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
区小凉的头更痛。几百年的开场白,能不能稍微改动一下啊,劫匪大哥?他伸手掀开窗帘,向外望去。
崇山峻岭间的蜿蜒山道,二十多名打扮奇特的蒙面大汉正很精神地挡在中间叫嚣,手里明晃晃的兵刃好像份量都不轻。最前头拿九环大刀的肥壮男子,似是匪首,头扎红巾,豹眼圆睁,浑身上下杀气腾腾。
暗香他们几个都挡在车前,也各执家伙,正和劫匪对峙。
浅香见他醒了,兴奋地凑过来小声说:"真是打劫的哎,我还是头次遇上呢!"他语气里全是惊喜,还一边好奇地观察默记劫匪的衣服兵器,两只眼睛都不够使了。
区小凉懒得搭理这个弄不清楚状况的白痴,小声对暗香说:"把银子都给他们,只要别伤人怎么都行。"
暗香看来也是这么打算的,闻言毫不犹豫地轻轻点头,将手中黑樱枪交到左手,朗声说:"众位好汉请了!我们出门在外,盘缠本不多。不过既然各位好汉也缺盘缠,我们定当倾囊相助。这是我们所有的银子,请笑纳,还请不要伤了人口。"说完,右手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递出去。
匪首冲一个矮个儿劫匪示意,那人足尖轻点,转眼抢过银票交到匪首手中,动作灵活,轻功不弱。
暗香的脸色微微一沉。浅香看见对方身手矫健,也收住笑,皱眉戒备。
匪首粗粗看眼数目,将银票揣进自己怀里,嚣张地仰天打个哈哈,大声说:"算你们识相!大路朝天,你我可各走一边。只不过他——要留下!"手中大刀直指向区小凉。
区小凉等都愣住了,均不明所以。浅香首先反应过来,啐了一口,大骂:"钱都已经给你们了,怎么还要人!道上的规矩,你们也不管了吗?"
"什么规矩不规矩,全都是他娘的扯淡!爷爷我的话就是规矩!这么漂亮一位妙人,不随我们上山玩玩,岂不是太过可惜了吗?兄弟们,把人带走!"匪首狂笑。
众人更加愕然,纳闷匪首眼睛那么大,其实眼神不好使,竟然男女不分!暗香勉强压住上涌的怒气,急忙拱手扬声说:"且慢!这位好汉,有话好说。刚才那些银子足够你们到城中风流快活,何必定要与我们为难?何况,这位是我们少爷,如假包换的男人,就算随你们去也是毫无用处,请好汉三思!"
"爷爷好的就是男人!兄弟们也一样,少废话,抢人!"匪首不为所动,挥刀命令手下喽罗动手。
"等一等!我们少爷是前镇国将军独子,将军为国捐躯,大仁大义,是我天朝的大英雄!还望好汉看在将军份上,不要为难我们少爷。"暗香再次说道。
这番话实在是已经十分低声下气,暗香脸色阴沉,握枪的手越抓越紧。
匪首冷笑数声:"要是将军本人在此,爷爷自当卖他个薄面!如今只是个坐享祖宗余萌的黄口小儿,爷爷凭什么放过他?细皮嫩肉的一个公子,吃起来肯定够味!小的们,莫要再让他拖延,速速拿人,回寨见者有份!"
众劫匪一听,纷纷面露□扑向区小凉。
暗香平生最是敬重将军,如今听劫匪说的不堪之至,对将军也大有不敬,再也忍耐不住,踢起黑缨枪抄在手中,大喝:"兄弟们,杀强盗啊!誓死保护少爷!"
众人早已义愤填膺,听他呼喝,立刻扬起兵器迎向劫匪,两队人马厮杀在一处。
区小凉见这场架终于还是没能避免,心中虽有疑窦,也只能暂时搁下,忙着观察战况。
他最担心的是司香,毕竟是个女孩子,和他比起来更需要保护。谁知这个笑起来梨窝浅显的女孩子,身手竟很是麻利。她手执绣绒刀,甫一交手就卸了对方一条胳膊。余匪见她凶悍,心生惧意,不敢十分靠前,只是围住她游斗。那名少了胳膊的劫匪滚到一边,满身血污,大声呻吟。
缩缩脖子,区小凉放心地去看其他人。
暗香气定神闲,使开铁枪指东打西,威风凛凛,将五六个劫匪挡在外围靠近不得。浅香圆睁怒目,满脸杀气,早溅了敌人鲜血在上面。他一边咬牙切齿地乱骂,一边挥刀砍人,杀得劫匪畏首畏尾,只图保命,哪有余力再和他拼杀?只是那四名马夫,没带趁手的兵器,只好使马鞭,仅能防身,无暇再行阻挡。好在另外三人武艺高强,劫匪虽众,一时却也突不破防线。
双方人马在冬日的山道上激战,呼喝声不断。刀光剑影中,不时有人痛叫倒地,场面一度极为混乱。到处尘土飞扬,血肉横飞,沉重的血腥气渐渐向四下漫延。
区小凉不敢再留在车里,早溜了下来藏在马后。他见敌众我寡,久战已方必得吃亏,不由焦急万分。本想找件兵器防身,却只找到一条牛皮小鞭,气得他随手乱甩。
争斗一阵,除了暗香,已方众人都已受伤。浅香杀红了眼睛,不顾左腿挂花,大喊着冲入敌阵左砍右杀。刀刀狠辣,似已失了控制。
暗香怕他有失,抢上去护住他的破绽,黑缨枪如蛟龙出海,一枪一个血洞,再不复之前的克制。
劫匪见对方多人受伤,气焰上涨,叫嚣着攻势更猛。
浓重的血腥气慢慢飘到区小凉鼻中,而触目皆是的鲜血更是让他避无可避。他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胃里开始激烈地翻腾,太阳穴处的血管咚咚地跳着痛。
眼前逐渐模糊,似有什么熟悉的可怕的东西要跳出来,袭击他,伤害他。
手抖得什么也握不住,"嗒"地一声,鞭子掉在地上。区小凉想扭过头,想闭上眼,不去看这些刺目的颜色。然而,无形中像有一只手拉住了他,不让他有丝毫动作。
区小凉面色青白,目光涣散地靠在马上,身软如面团。
两名劫匪吹翻一个马夫,冲破防线,向区小凉扑过去。浅香大惊来救,却被劫匪缠住抽身不得,急得他哇哇大叫。余人也是心惊,欲行拦截,却甩不脱对手,只能眼睁睁地看劫匪靠近区小凉。
那两个劫匪刚一接近,浑身热血热汗的气味就让区小凉打了个冷战。他从发呆中惊醒,急中生智头一低,穿过马腹,在车队中四下乱钻,不让他们靠近。
劫匪追得气喘如牛,气恼地骂骂咧咧。怎奈区小凉虽然不会武功,身手却灵活,如一尾小鱼滑不留手,他们急切间也奈何不了他。
稍后,又一名劫匪从防线中脱出,加入追捕行列。三人一番围追堵截,终于把区小凉逼入了死角。
区小凉跑得汗流浃背,面色粉红,凌乱的长发粘在皮肤上,呼吸急促。他虚弱地靠在车上,整个姿态异常脆弱,竟显出一种撩人的风情。
那三个劫匪眼睛发直,张开血污的大手向他逼近。
把舌头放到两排牙齿中间,区小凉无力却开心地笑了。开玩笑!他一个环保主义者,怎么可以允许自己受辱?还是对男人来说,不可承受的耻辱?别了,锦绣天朝!别了,朋友们!别了,这偷来的生命!他无惧无畏地咬下!
6.我的背后有你(中)
忽然,一道黑影闪电般飞掠而过。那三名劫匪身体静止,头却飞了起来!鲜红的血液,经过刚才的剧烈运动,滚烫地飞喷到半空。漫撒而下的鲜血,在冬日的灰白里灿若朝霞,让区小凉一时误以为天上下起了红雨,咬舌自尽的动作下意识地终止。
腥臭粘稠的液体溅了一头一脸,区小凉呆若木鸡,半天没反应。然后身体一弯,吐了。恶心的感觉随早饭吐净后,仍未消退。他直把苦苦的胆汁都吐出来,才觉得稍好一点儿。
摇晃着站起身离开尸体和秽物,区小凉转到马车另一侧。
擦掉眼中呛咳出的泪水,他忙不迭地观察战况,愕然发现局面正在因为一个人的突然加入而有了巨大转变。
那人一身黑衣,身材高瘦,手执一把尺长匕首。他的动作不见花巧,简短而直接,劫匪却偏偏避不过,惨叫声随他的人影到处连绵不绝。
区小凉看得清楚,后背莫名地泛起一阵寒意。
这个人不是在用匕首杀人,他本身就是一件锐不可挡的兵器!手、肘、肩、头、脚、膝、胯,凡可发力处,都被他用来攻击。那把匕首更是如同修罗的手,往往于不可思议的角度和时机抹上敌人的脖子,割断咽喉。血在尸体倒下后,才轰然喷出,遍地开满红花。
匪首见势不妙,呼喝一声,丢下十几具死伤劫匪,落荒而逃。
浅香提刀随后追击,被暗香及时拦住。黑衣人见大局已定,身体一纵竟也要走。区小凉连忙高声挽留,那人竟不回顾,径自去了。
区小凉心中困惑,只好先去查看大家伤势。
除了一名马夫肋下中刀,伤得较重外,其他人都是轻伤,就是那名马夫也无性命危险。区小凉稍微放下心,张罗给他们清洗伤口。
众人平日习武,伤药多随身携带,当下拿出,清洗伤口后上药包扎。司香肩膀挂花,躲进马车里自行处理。浅香把伤药涂在腿上,一叠声地喊痛。
"哎哟!疼死了!臭强盗,下次再让小爷我遇见,看小爷我把你们全阉了!"
暗香和区小凉给肋骨受伤的马夫包扎,听他叫得鬼哭狼嚎的,不由皱眉说:"哪就能又碰上?万中无一的意外而已,你小声点儿,回头嗓子又喊疼了。"浅香没奈,只好收声。
一时,众人的伤处都已处理妥帖。暗香找根绳子,把受伤不及逃走的劫匪拴牵,顺手将几个伤重的简单止血。最后将尸体拖成一排摆好,脱下自己的外袍罩到他们脸上。
区小凉赞赏地点头,浇湿布巾,擦去脸上的血污,换件干净衣裳。众人经过刚才的恶战,身上衣服破洞沾血,都穿不得了,也纷纷换上替换的。暗香将血衣统一收好,以备报官时当证物。
大家四散随意坐在路边,喝水休息,神情都很疲惫。
区小凉想起那个黑衣人,问暗香:"刚才救我的人你认识吗?"真是奇人啊,事了拂身去,江湖里的侠客就是这样的吗?区小凉好奇得眼冒桃心。
暗香难得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少爷不知道吗?"话刚出口,他似有所悟,懊恼地一拍大腿,"看我这记性!怪不得少爷你不认得他,从前的事你都忘记了,自然连他也忘了。是我的疏忽,少爷,他叫丁九,是你的保镖。每次出门都由他负责你的安全。"
"保镖?"区小凉觉得有点别扭。一个大活人,像个影子似地随时看着他,而他竟然一无所觉?让他心里怪不踏实的。
"对,他一年前来府里,当时咱们还在外地。夫人担心你有失,派他跟着咱们。还说以后凡你出门,都让他暗中护卫。"暗香诉说原委,忽地瞟他一眼,目光中似有薄责。
区小凉咳了一声,低低说:"对不起,让你们和我娘担心了。"
暗香目光中责备消失,古铜色的脸却有些可疑地发红,他垂下眼帘慎重地说:"那是少爷小时候不懂事,如今你既知改过,夫人怎能不喜?必会原谅你之前的过失。我们自然更不会怪你。"
区小凉暗喜点头,望着丁九消失的方向出了会神,似有无限困惑。他忽地起身双手拢在口边,大声喊:"丁九!丁九!"
山谷中隐隐传来回声,丁九却无影无踪,再不回应。
暗香拉他坐下休息,劝道:"别喊了,他不会出来的。这个人脾气古怪,从不开口说话。只有当少爷你真正遇到危险时,他才会现身。"
区小凉悻悻地四下看了半开才死心,问:"他总共出现过几次?"
"算上这次,是四次。"
"不是吧?!一年有四次生命危险,这也太扯了吧?"区小凉眼睛都吓圆了。
浅香在旁边听了有一阵,见他惊惶的模样,不由笑出声:"哈哈!谁让你招惹了招惹不得的女子,动不动就被人劫去成亲!如果不是他,我们早有一群少奶奶了!"
啥?!区小凉脸绿了。小鬼的人生真是波澜壮阔啊!桃花债多成这般田地!前天晚上被人劫持,原因不用问,大概也是桃花劫吧!只是今天这事……
"你也有份!平时少爷看上的姑娘,有一半是你撺掇的。现在少爷失忆,你还来说风凉话。"暗香没好气地拍他一下,浅香趁机滚到一边连叫饶命。
众人齐声大笑,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终于轻松起来,还有人高兴地吹起了口哨。
区小凉用手指堵上耳朵,兴灾乐祸地看热闹,只差也去插一脚。
闹够了,浅香老实下来,不再耍宝。区小凉故作随意地一指远处的俘虏,问他们:"这条路上原来就有强盗吗?"
一名马夫抢着回答:"这里是通往芙蓉城的必经之路,这些年一直很太平,从来也没有人在这里出事儿。今儿也不知是哪刮来的邪风?"
"你看他们武功路数怎样?"区小凉听了,皱眉问暗香。
暗香凝神反思,目光中似有火花在闪烁,他慢慢回答:"他们招式内力很接近,似出同门。武功都不弱,不像是一般的劫匪。如果不是这样,咱们还不至吃亏。只是他们彼此间配合不是很好,整体作战能力不强,似乎更擅长单打独斗,而不是像一般占山为王的强盗那样有组织。所以,与其说他们是强盗,不如说是帮派更合适。难道他们是假扮的?"
区小凉对这些江湖上的事一无所知,听完他的分析有些茫然,目光游移,落到已下车晒太阳的司香身上。他脑中疑云又起,朝司香招手示意她过来。
司香不明所以,袅袅婷婷地走近问:"少爷叫我?"
区小凉没有立刻回答她,反而转头问向众人:"如果你们是强盗劫色,我和司香,你们抢谁?"
众人见他们一站一立,男俊女靓,齐喝声彩。
"司香姐,你好漂亮!"浅香狗腿地说,做花痴状,众人哄然大笑。
等到笑声稍歇,区小凉慢悠悠地说:"就是这样!是个男人,见了我们,都只会选美女。可是这些强盗呢,偏偏就怪了,非要倒过来。难道他们全都是断袖?这么多断袖聚在一起,倒真是壮观呢。"
大家听他这么说,又想笑,可是想想似乎不对,都忍住了静听他的下文。谁知他话头一转,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天朝盛行男风吗?"
司香终于红了脸,啐一口走回马车。马夫们都有些窘迫,没人搭腔。
浅香做个恶心要吐的表情:"才不!听说有个别达官贵人家里养着娈童,可都偷偷摸摸上不了台面。全天朝只有花都开着一家小倌馆,生意也不是很好。少爷,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那不就更奇怪了吗?一个不尚男风的国家,在一个从来都太平无事的山道上,忽然冒出二十多个喜欢男人的强盗,还口口声声说他们要的就是男人。这事真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要稀罕啊!"
大家沉默了,都开始对这次遭劫的真正原因疑虑重重起来。
浅香一瘸一拐地走去俘虏那边审问,折腾了半天又一瘸一拐地回来,冲他们失望地摇头。
区小凉不再多说,看看太阳,招呼大家上车继续赶路。
暗香代替那个受伤较重的车夫赶车,区小凉坐在他旁边,把车厢让给伤者。
午后,他们平安无事地下了山。
暗香看着渐近的城门,小声说:"此事颇蹊跷,依我看不像是要劫你去成亲,倒有点赶尽杀绝的意思,同以往大不相同。
"嗯,我也这么想。瞧那架势,若丁九不出现,还真要出人命,哪有这样抢亲的?"区小凉淡淡地回答,眉头皱成个"川"字。
"可是又没有别的原故,真令人费解。少爷,为防不测,回头进城,你轻易别落单。"暗香凝重地叮嘱他。
区小凉点头会意。在这个异时空,有太多未知的危险存在,而他暂时还不太想舍弃这付好皮囊。
6.我的背后有你(下)
进城投宿,暗香和一名受伤较轻的马夫带着血衣去县衙报案,余人则安置行李,找大夫。
客栈掌柜得知他们在城外遇劫,惊诧莫明,连呼:"清平世界,竟出了强人!反了,反了!"一边一叠声地唤伙计帮忙请大夫搬行李,又喊灶下烧汤烧水,很是热心。
城里的大夫给他们重新验伤上药。肋上中刀的马夫经过再次包扎,情况稳定,被安置在床上休息。
区小凉洗澡前曾叫丁九也来洗,可是喊得嗓子都干了,丁九仍不肯露面,他只好一边纳闷一边自洗了。
大家梳洗完毕,齐聚在大堂点菜喝茶等暗香他们。区小凉又叫丁九喝茶,仍是无人应答。
浅香扁扁嘴:"少爷,你省省口水了!丁九从不和我们一起吃饭的。"
"可是,他总得吃饭吧?不和我们吃,那他什么吃?也不知道我娘给他路费了没?"自从知道有丁九这个人存在,区小凉就觉得心里多个事儿,不安生。
浅香翻翻眼:"他不吃饭也成的。有一次我们过雪山,三天三夜没合眼,吃的也完了。还是暗香哥打了雪狼给大家充饥,才挺过去。那个丁九居然在那种情况下也不出现!还有,少爷,从前你很讨厌他的,从不过问他的事,如今怎么总惦记他?"
小凉慈祥地笑:"小浅浅呀,一个人呢,失忆后会有许多改变,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个大家一起出门在外,总得互相照应点不是?"
正谈着,暗香他们回来了。说是官差已经找到那些死伤劫匪,受伤劫匪现已下到县里大牢,不日开审。众人放下心,匆匆吃过饭,陆续回房休息。
区小凉落在后面,悄声吩咐小二送笼包子和汤到自己屋里,再要一桶洗澡水,才踱着方步回房。
不一会儿,小二果然把他要的东西送过来,连酱醋碟儿都备了。区小凉高兴,给他一点小费。小二欢天喜地谢过,关好房门。
区小凉四下查看,仍是不见丁九踪影,也猜不出他在哪儿。不过,他知道他一定在,因为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找不到,他索性对着虚空说:"丁九,你在吧?能听见我讲话吗?"
空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区小凉不气馁,继续:"今天的事,谢谢你。从前我不知道有你的存在,所以一直都没有关心过你,对不起。我不是因为你救了我,才心生内疚。而是。你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是我们的伙伴,却没有人提到你,没有人关心你,让你难过了吧。同时,我也就失忆前对你的冷淡表示歉意。我并不是拿失忆当借口,以取得你的同情,而是真的,对你感到抱歉。如果从前你怨过我,希望今后我可以补偿你,直到你原谅我为止。"
空气中的血腥气依然很淡,表明听话的人没有表现出触动的情绪。
区小凉想,这时候如果有人看到他的模样,一定会感到好笑。在念独白吗?可是他并不后悔。听,在丁九;讲,在自己,他只需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这是小鬼早就应该做的事,现在由他这个替补补上。
一口气讲了许多,他有点口渴,喝了杯茶,接着说:"桌上是我给你准备的饭,希望你能接受。因为我有责任让每一个和我出门的人,吃好睡好。你即使不为自己,也得为自己的任务着想吧?没有好的体力,你自认为可以保护好我吗?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哪里,也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和我分房睡,所以没有另给你开房。不过柜子上有副多余的铺盖,你可以拿来用。"
顿了顿,仍没人出声,区小凉轻声说:"另外,你能清理一下自己吗?血腥气很重。"
再等半天,腿都站得有些发麻,丁九仍是下定决心般誓不现身。区小凉折腾一天,再也坚持不下去,最后只好说:"我先睡了。刚才对你讲的,都是我的真心话,希望你能接受。"
说完他解衣上床,放下帐子,缩进被窝里。他本想装睡,看丁九到底肯不肯出现,可是白天又惊又怕,实在是累坏了,装着装着倒真睡着了。
睡梦中,身穿黑衣的丁九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区小凉大喊着追他,可是丁九头也不回地走着,对他置若罔闻。丁九在怨恨他吧?为了之前小鬼对他的冷淡。
区小凉在梦中呓语,急出一身大汗。
早上小二来叫早,区小凉一翻身爬起来,首先向桌上看去。一看之下,他不由失望地垮下脸,那堆食物竟然纹丝未动。
吸吸鼻子,房中那股血腥气却没有了,洗澡水也有用过的痕迹,看来丁九打理过身体。他的心情上扬一些,自己梳洗毕,下楼去吃饭。
早饭很实惠:夹肉火烧,花生米,咸鸭蛋,酱菜,熟牛肉,红枣小米粥。
区小凉把两个火烧和一碗稀饭放在面前,却不去动,另盛饭吃。大家对此都感到不解,但他行为怪诞也非止一日了,所以只是略瞟一眼那份食物就自行取食,并不十分在意。
饭罢,车夫去赶车,暗香陪区小凉在门口等待。因为官司还未开审,暗香需要留在这里随时听候传唤。此处离芙蓉城不过一天的路程,沿途又全是乡村稠密的平坦大道,再遇到危险的可能性极小,所以暗香才放心让区小凉在自己不在的情况下继续赶路。
不过暗香仍是抓紧时间,最后细细叮咛他一遍。区小凉有点心不在蔫,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却偷偷扫向方才留下的早点。然后,他就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
在小二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桌上,那份早点竟全不见了!
他心里暗喜,弯着嘴角对暗香说:"这里事完了,早点儿去找我们,那边怕也有一堆事得靠你呢!那几件首饰,你收好当店钱。早知这场仗避不开,那些银票就不给他们了。那么多银子,啧啧。"
暗香眼角有点抽:"钱财是身外之物,少爷不必太心疼了。何况,其实也没多少。"还不及你身上随便一件饰物的价钱呢。他暗想,不过没敢说,怕又刺激到这个自失忆后就变得有些贪财的少爷。
浅香赶着马车过来,见区小凉笑得云开雾散,神清气爽,不由奇怪:"少爷,刚才你的脸还像苦瓜,怎么我赶个车的功夫,就变成甜瓜了?"
区小凉手指他喝斥:"什么瓜不瓜的?本公子英俊潇洒,哪里像瓜了?"
浅香嘴角直抖,完全接不上话。暗香转开身远眺微笑。
大堂房梁上一个幽暗的角落,二道炯炯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个笑得满脸柔软的少年。
琥珀色晶莹的眸子笑弯成月牙儿,浓淡相宜的细眉柳叶般流畅。反射着丝丝光亮的及膝长发,在清晨的冷风中轻扬,每一丝都那样地顺滑柔韧。
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在散发着柔光的一个人。像冬日精灵,却比精灵更有烟火气,也比精灵要心软要唠叨,睡着后还会流口水翻跟头,把被子绞成一条麻花。奇怪的一个人,和……那个之前迥异的一个人。但,并不令人讨厌。还有,早餐,让他很饱。
而他饱了后,心情通常都会很好。
7.爱能分成多少份(上)
马车走的比预计要快,主要原因是浅香打头把马赶得几乎发毛,一个劲儿地向前窜。所以本该天黑才到达的芙蓉城,晚饭前他们就看见了城门。
芙蓉城地处中原,是天朝中部最大的水陆码头。更兼气候宜人,沃野千里,适合各种农作物生长,所以又是天朝最大的粮食产地。
如今虽然仍在腊月,但这里气温比稍北的桐城要高一些,城外的河水已经有解冻趋势,土地也开始变得松软潮湿。
城外商贾小贩普通百姓络绎不绝,马车牛车车轮滚滚,都赶着在关城门前进出城。
进了城,只见城内青砖大道宽阔平整,两边买卖店铺多如牛毛,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比起古朴的桐城要繁华热闹的多,的确不愧大城之名。
众人一路好奇地四下观看,打听着来到了最繁华的地带。
步家是芙蓉城的老性,还是中部最大的商家,宅院在城中心大街占了一大块地。区小凉等见步家四门大开,不时有衣着讲究的人进出。几个家丁身穿统一青色棉衣棉裤,腰系黑带,在门上不住地迎来送往。
浅香跳下车,送上将军夫人书信,说明来意。
门丁显然早已得到吩咐,马上有一个跑去通报,其余几人熟络地帮他们将马车赶到后院。
区小凉和浅香司香站在门首,由一个门房陪着,聊些客套。
不大一会儿,就看见百福影壁后转出一群人,为首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高大青年。他身穿宝蓝色棉绸袍,头发高束,面貌亲切随和,远远地就含笑冲区小凉招乎:"表弟!来了!大娘天天念你们!"
区小凉拱手施礼,客气地回他:"大表哥,有劳了!"
步留风抢上几步,握住他的手臂,拉他进府,春风满面地说:"哪里!表弟远道而来,作哥哥的迎一迎是应该的。"他的身上有一股浓浓的墨香,区小凉皱皱鼻子。
余下众人均是步府的管家账房及买卖掌柜,都笑着陪浅香他们一同向里走。
步府是大富之家,却没有一般暴发户的火气。所有房屋都大开大合,细微处又见精巧,很好地揉合了北地的粗犷与南方的细腻,布局也十分合理。整所宅院大气沉稳,是几辈子人不断添加的智慧结晶,让区小凉赞叹不绝。
步留云见他对建筑感兴趣,就在旁边指点评说。他谈吐有致,举止有度,随口而出的典故更显得学识渊博。步府众随从不时夸赞,阿谀奉承声不绝于耳。
一路上双方言笑晏晏,接谈融洽。区小凉面上带笑,心里却早拧了个疙瘩。
来的路上,司香已将步府的大致情况向区小凉介绍过。步家主要经营茶楼酒肆,南北土特产,在全天朝都开有铺子。步家老爷,即祝冰衣的姨丈,三年前去世。府里现只住着三位夫人及三个少爷,所有生意都暂由大少爷步留风代管,直待下任家主产生为止。
步家家主的选择和婚事有关,唯有娶得真心相爱之人的少爷才有资格当选家主。其余的少爷,一俟家主确定,都必须自动降格为仆,不得分配家产不说,还必须听命于家主做分配的职司。如有不从,将永远被步家从族谱中除名,死后也不得进祖坟。所有这些规定,都在步家祖宗传下来的家规中有专门的记载,无一例外。
所以步家大夫人,也就是将军夫人的姐姐柳大小姐,才着急让小鬼过来帮忙,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举。
现在步留风摆了个这么大的迎接阵势,不能不让区小凉警觉。他故做无意地瞟瞟那些执事,心里猜测他们中有多少是步留风的心腹,又有多少是迫于形势。
不管是示威也好,显摆也罢,步留风此举绝不会是没有用意的。区小凉眉眼弯弯地听他讲到屋檐构造在南北两地的区别,心里却已经暗地将他列为头号假想敌。
走到二门,执事们陪浅香他们去客房休息吃饭。步留风请区小凉继续向里走,路上不时有丫头仆妇停步行礼,状甚恭敬。区小凉猜这大概就是内宅了。
俩人谈着话走进暖阁,一股饭菜香气夹杂在各式各样的香粉味里扑面而来。
区小凉吸口气,笑道:"好香!"
百鸟朝凤的大屏风后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好香就快进来!省得你肚里馋虫造反。你倒是会赶,刚摆上桌就来了!"声音清亮,中气十足,全不似将军夫人的婉转。
步留风因要处理几件买卖上的急事,请他先进去。区小凉笑笑,让他忙他的,反正这儿有姨娘。步留风一笑而去。
区小凉抬脚转过屏风,见后面地方挺宽敞,果然有几个人正围桌而坐,旁边还站着不少丫环,一个个都朝他仔细打量。
桌子上首位虚,右手站个年近四十的妇人,身材略丰,面貌和将军夫人有七八分相像。她身穿杨柳青的绸衣,外面套米黄色短马夹,出着风毛。头发低低地挽个髻,戴顶砂锅样粉绸帽。帽上缀满珍珠宝石猫儿眼祖母绿,在不很明亮的室内犹珠光宝气耀人眼目。帽沿两边靠后翘出两个小翅子,各坠一帘米粒大小的白珍珠,颗颗浑圆色净,最下面另缀有一颗红宝石。一顶帽子,价值千金有余。
对着那顶帽子,区小凉竟然看呆,忘了说话问好。
柳夫人明眸流转,宝光四射,笑道:"乖外甥,怎么和那些娃娃一样,见个新鲜东西就看住了?你不会也上来揪颗珍珠玩吧?"周围人都抿嘴笑了。
区小凉被她的话说得脸上一热,连忙向柳夫人行礼:"姨娘安好?母亲十分惦念您。"
"好,怎么不好?来,跟两位姨娘见礼。"柳夫人爽朗地笑,手指一位穿绯色纱衣,身段丰满,稍嫌脂粉气的美妇人说,"这是你二姨娘,你留风表哥的娘亲。"
二姨娘堆满笑纹地回礼,声音响亮,夸区小凉生得好看。区小凉礼貌地谦虚几句。
柳夫人又指另一位穿黄衣,身材瘦弱,眼睛很大的美人说:"这是你三姨娘,那边是你留意表弟。"她的声音变得轻柔,满含疼爱。
步留意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皮肤白晰,却瘦得厉害。暖暖的屋子,别人只穿薄棉袄,他裹着皮裘额上也不见汗。乌沉沉的大眼睛毫无神采,不时用手帕按住嘴轻咳,似有弱疾。他想起身行礼,区小凉忙拦住。他只得小声问好,声音倒清脆动听,如出谷黄莺,闻者心喜。
三姨娘有些无措地冲他点点头,垂下浓长的睫毛不和他对视。区小凉照常回礼。
柳夫人与妹妹娇怯冷漠的性格完全不同,热情爽快之极,她连声叫丫环加座添碗筷,又让上热手巾。
区小凉用手巾擦过手脸,略客气一番就坐在柳夫人旁边。恰步留风处理完事情,转了回来,当下开席。柳夫人热心地给区小凉介绍菜色,又问他路上可好,只略提了句自己妹妹,可能是外人太多,不便细问。
区小凉会意,只说母亲安好,就转问亲表哥步留云怎么不见。柳夫人回说还在山上学艺没回来,不住给他添菜。区小凉点头,接着谈路上见闻。
步留风坐在步留意身边,体贴地给他再加个软垫,让他靠着更舒服。接着他低头在步留意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步留意微微一笑,姿容动人。他捧碗喝汤,那汤黄澄澄的似是参汤。
照顾步留意之余,步留风分神和区小凉攀谈,很是亲热。
区小凉见他对自己嘘寒问暖,笑容不断,虽知他未必就如面上那么无害,却也暗赞他这手水磨功夫当真了得,心里的戒备更深了一重。
和和气气地吃过饭,天黑下来,丫头点上蜡烛,大家吃茶闲聊。步留意身体不好,昏昏欲睡,步留风送他回房休息。两位姨娘略坐坐也散了。
柳夫人打发掉侍候的丫头,伸出双臂,俏眼含泪说:"乖孩子,快过来!让姨娘好好看看!我苦命的妹妹。"
区小凉浑身恶寒,避无可避,只得暗咬牙上前,任柳夫人揉搓。柳夫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沉香味儿,和屋角的玉狮子香炉燃着的为同一种香料,让人闻了很迷惑。
这种香和柳夫人的个性不太相配。区小凉百忙中想。
好在柳夫人胸怀宽广,哭了一阵也不用人劝,自己就好了。她拭净泪痕,问将军夫人及他的日常起居,区小凉据实以告。
借话题转换,他指着柳夫人头上那顶帽子问:"这个是什么?看上去很……嗯,贵!"
"好看吧?你小孩子,不知道这个。这叫'聚宝盆',是你姨丈在时,特意从花都给我带回来的。贵不贵的在其次,据说这是只有正妻才可以戴的。前天我翻东西翻着的,倒也有几年没见了。想着你要来,我心里高兴,就戴它几天。等云儿成亲后,这帽子可就归儿媳了。趁现在没人和我抢,我多戴几天!"说完,她一付拣了大便宜的模样,抬手正正本来就很端正的珠帽。
区小凉差点翻个白眼。什么跟什么嘛!好歹也是快当婆婆的人,怎么竟像小孩儿样,占着好东西不放?小鬼的姨妈神经怎么这么粗壮!
勉强掩饰住不敬,区小凉想起这次来的目的,于是问柳夫人:"表哥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也不着急?"
"信上说就这两天儿,谁知道他又上哪疯去了!急?他才不知道着急,急的是你姨娘我!"
"怎么说?"
"他……等你见着他了,自然会明白我的苦衷。一说起这事儿,我就来气。"柳夫人皱起秀眉。
7.爱能分成多少份(中)
柳夫人停下话头,有些不安地四下瞅瞅,似疑有人在偷听。区小凉诧异,掀起鼻子嗅了嗅,除开他们两个,室内并没有人气,室外也没有。不过丁九肯定在,只是不知道他躲在哪里,他的体味极淡,区小凉从没有机会全面分辨过。
踌躇一阵,柳夫人拿定了主意,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步留风这几年代管家业,借机笼络人心,架空你表哥,如今府里多是他的心腹。我急得不行,这才找你来。"
区小凉这才恍然柳夫人如此谨慎的原由,他也压低嗓子问:"表哥知道吗?"
"他呀!本来对经商就没兴趣,加上步留风每每阻止他回来学做生意。现在你表哥一心只想当大侠,对家主之位全不上心!不是我一遍遍催他,他早飞得没影了。也是十八岁的大人了,性子却还像个孩子。这明年就要选家主,他要是失利,你姨娘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柳夫人抽出手帕,拭拭眼角。
"步留风除了培植势力,阻挠表哥学做生意,还有什么动作?"区小凉忙问,忧心忡忡。现在,他对步留风敌人的身份已经最终确认,同时感到目前局势对已方极为不利。对手早已开始行动,并取得了初步成绩。而这边却只有一个粗神经姨妈和个甩手的表哥,还都窝着没动静,已是失了先机。他得抓紧干活了。
"动作?除了刚和你说的,好像他还私下结交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江湖中人,再还有什么,我一个妇人,实在……"柳夫人有些为难地蹙眉。
"什么?你说他和江湖人有勾结?"区小凉心里一动,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被他敏锐地抓住了。
"对,是一些杂七杂八的小帮派,专为他干些见不得光的缺德事。不过他们接触隐密,我也只是听说,没什么把柄。"
"姨娘,来这儿的路上,我们遇到过强盗。"区小凉慢慢说,嘴角含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
柳夫人吓白了脸,忙问:"你有没有受伤?"
区小凉摇头:"只伤了几个随从,也不重,外甥没事。"
柳夫人拉住他,仔细查看一遍,才点点头:"好孩子,幸得你没事。你要是有什么,我可没脸见妹妹了。"
"姨娘言重了,只是这事很古怪。"区小凉慎重地问,"您看,步留风会不会和这事有关?"
"你怀疑是他……?"柳夫人猛吃一惊,凝神沉思后迟疑地说,"不会吧?虽说他从小性子冷淡,和谁都不是太亲。可哪至于为个家主之位,起伤害亲人的心?你是不是多虑了?"
区小凉见她不信,也有些不确定,必竟为争权夺势自相残杀的戏码他也只是在电视里见过,现实中是否会有他还真没见过。单凭步留风和江湖人有勾结就将昨天的遇劫和他联系起来,证据的确不太充分。于是只好说:"等过几天暗香过来,就清楚是谁主使的了。"
柳夫人美目含忧,没有接话,似被他的猜测扰乱了心神。
"表弟不参与选家主吗?"区小凉见她始终不提步留意,奇怪地问。
柳夫人定定神,脸上显出痛惜,叹口气,说:"小意那孩子乖巧懂事,着人痛,家里没不喜欢他的。可惜他打出生就体弱多病,看了多少好大夫,吃了多少好药,仍是那样。不能累着,不能生气,不能受风寒,病病殃殃熬到现在,哪还有余力争那个?他自己也明白,头两年就说放弃争选,自愿为仆。家里人就更痛他,哪舍得让他受委屈?步留风和自己亲娘都不亲近的一个人,对小意倒掏小跷地好。将来不管是谁当家主,这孩子都不至于吃苦,我们也才放心。"
区小凉这才明白步留意为什么在家里也穿成那样,原来是怕着了凉,想想他乌沉沉的大眼睛,也觉可惜。
"我能不能拜拜姨丈,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个机会。"想起司香传的将军夫人的交待,他问柳夫人。
顿了一下,柳夫人才说牌位在祠堂,天晚不方便,不如先见见画像,明天天亮再过去。区小凉点头。
柳夫人起身走到多宝架前,伸手扳动一只玉葫芦宝瓶。只听"叮"的一阵轻响,多宝架向前转开,露出后面一间密室。她拿过烛台,招呼他:"来吧。"
区小凉好奇地跟进去,四下打量。这间密室由大理石砌成,面积很大,东西不多,显得空荡荡的。里墙摆张八仙桌,上面有两个铜烛台,柳夫人用手中蜡烛点亮室内烛火,石室立刻明亮起来。烛光中只见四壁挂满卷轴,八仙桌上另有个红木小盒,除此石室内别无它物。柳夫人手指一幅卷轴,侧脸对他说:"这就是你姨丈。"
她的表情奇怪地生硬,似戴了付面具,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藏在面具之后,和方才判若两人。
注意到她诡异的变化,区小凉耐闷地向墙上举目望去。
成色尚新的卷轴悬挂在南壁最末尾,画上一名男子,侧卧锦榻,举杯欲饮。瘦高的身上青衫飘飘,乌发如云委地。凤目微眯,从中射出不容人逼视的锐利。整个人看上去气质高华,潇洒不羁,直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仙人,哪有半点尘俗铜臭?
区小凉惊叹,拜了几拜,转头对柳夫人说:"姨丈真是气质不凡,想必年轻时也是芙蓉城里的风云人物吧!"
"步家大郎,堪比琼花。当年若非他是这般人物,我怎会不顾门第,以侍郎女的身份下嫁给一介商贾?"柳夫人淡淡地说,眼中一闪而过自伤。
"姨丈是怎么去世的?"区小凉客气地问。
"三年前在外经商时,生了急病,药石无功,不过一天就去了。人心再强,能强过命运不成?"柳夫人转过身,不再看那个男人。
区小凉看着画中这个笑得风流倜傥的人,心生感慨。世事无常,这般一个人物,终究也逃不脱化灰化烟,人生怎是一个残酷了得!
"步家是怎样确定两人是否真心相爱呢?"区小凉想不通爱情这种很感性的东西,怎么可以拿来当作评判标准。毕竟,相爱与否,太过于私人,判断的方法也没有一定之规,实在难以在实际中操作。
"很简单,用试心石。"柳夫人手指八仙桌上的红木小盒。
试心石?有这种宝贝?区小凉试探地问:"能看看吗?"
柳夫人点头,上前打开小盒,露出里面的一颗棒球大小的圆石。烛光中圆石白中带些黑点,仿佛朵朵墨菊开于白雪之上,令人只觉古朴庄重,却一时看不出有什么特异。
区小凉略凑近用手摸摸,冰凉坚硬;再闻闻,有一股天然石料的石灰气,和一般大理石的气味没有什么不同。他不由失望,抬头问:"姨娘试心时,经过情形怎样?"
"你姨丈握住试心石,我的手放在他手上。石下垫的冰块融化,直至全消,然后族长就宣布试心通过。"柳夫人手按太阳穴,努力回想当日经过。
"冰块融化?姨娘,另二位姨娘入门也用过试心石吗?"区小凉不得不问。
"嗯,必须试心通过,才能有名份,否则只能当丫头。"柳夫人目光幽暗,摸着头上的聚宝盆,平静刻板地说,"我嫁入步家三年无所出,他说要娶妾开枝散叶。我没理由反对,只好同意。哪知要经试心方可入门,生出的后代也才有资格当下任家主。当时我还担心他和新人无法通过试心耽误传嗣。可是,竟然毫无阻碍,和我那时一样顺畅。
"冰块融化后流到盘里,再溢出,一直流到地上。极贵重的番邦地毯,织着双飞鸳鸯,就那样被打湿,再被踩脏。鸳鸯鸳鸯,一世白首,倒真是应景。"
柳夫人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帽上那些珍珠宝贝,徐徐道来,声音如珠玉轻落,寂寥清冷。
区小凉再也不能装作无视她的表情,他看向柳夫人,无端地感到悲哀。一份真心分成了几份,那真心还是真心吗?就算仍是,还是最初的那颗吗?畸形关系中的各方,有谁,才能拥有完整的幸福?
"不管姨丈后来又娶了几个人,我相信他和姨娘成亲时,心中一定是有姨娘的,不然也不会等了三年。"区小凉给她宽心。
"是啊,心中有我,就像后来心中又有了别人一样。一生一世的诺言许给了我,也许给了别人。"柳夫人转眼望画像,慢慢地说,脸上肌肉僵硬,似已失去自控能力。
区小凉沉默不语,这是个一夫多妻的社会,没有人认为这样不合理。柳夫人也认为男人娶妾没错,她不能忍受的,只是自己心爱的人又爱上别人而已。孩子可以生,爱却万万不能给,想想真是个可怕的理论。
"试心过程中,姨娘有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区小凉转换话题,问到核心部分。
"没什么异样,就是你姨丈的手背血管好像有些凸出,冰化净后,凸出又消失了。"
凸出?血压上升?用力?区小凉眼睛一亮,问:"姨丈和当时其他几位参选的人相比有什么特别的吗?"
"特别?没有吧?都是一块长大的兄弟,关系虽不亲近,可也平静相处。要非说有什么不同,……你姨丈从小拜梅大侠为师,学了一身好武艺。那几个都只习文,没有练过武,体力上可能差点。"
"姨娘也会武功吗?"、
"不,怎么会?你姨娘我是官家千金小姐,怎么可能学江湖人动粗?"柳夫人瞟了他一眼,目光中颇有嗔怪之意。
区小凉哑口无言。自方才起,柳夫人就古古怪怪的,现在忽然又拿出大小姐派头,还真是让他不适应。都是画上男人不好!都是这间遗像馆不好!让好好一个美人硬生生地玩变脸!
走出密室,区小凉松口气,见沙漏已少,天色不早,起身告辞。
柳夫人脸色缓过来些,让他再吃些热茶怯怯寒。一个丫环应声进来倒上滚茶,区小凉喝了几口。
"你和传说中很不一样,外甥。姨娘现在再也不信那些传言了!"柳夫人感叹。
"这就是姨娘让我来的起因吗?希望我不会让您失望。"
区小凉安静地告辞,随那个丫环出门,柳夫人冲他背影微微怔忡。
7.爱能分成多少份(下)
区小凉不急回房,让丫环带他先去了趟厨房。
厨房里没有人,幸而炉灶里的余火仍温。他在丫环诧异的目光中,净手熟练地摘菜洗菜切菜切肉炒菜热饭,然后一食物装了,才叫那个丫环送自己回住处。
进房招呼丁九吃饭,知道他不会回答,也不会在自己睡着前现身,区小凉尽快洗漱完毕,解衣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起,食盒果然又空了。看着不剩一点残渣的盘子,区小凉傻笑发呆。
丁九虽然仍不朝面,可是不再拒绝他准备的食物,这也算两人关系的一大改善吧?区小凉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童话中那两个会做鞋的小仙人就在他身边。只不过小仙人只是帮人挣钱,而丁九则在保护他的生命,感觉上似乎更亲近一些。
这种见不到面,却无时无刻不在一起的相处模式,古怪又有些别扭。
区小凉很想改变这种模式,他下一步打算做的,就是劝丁九现身。暂时不讲话没关系,但他应该和大家一起吃饭,免得每次用餐都落在别人后边,也没有规律,长此以往对身体不利。
正坐在椅子里琢磨让丁九不再躲藏的办法,浅香打着哈欠敲门进来,端着洗漱用水。
区小凉见他走路仍一瘸一拐的不利索,忙赶他去躺着,自己洗漱。勉强挽好头发,就赶到暖阁同步家人吃早点。
步家人都齐了,正在等他。柳夫人心情愉快地叫他到自己旁边落座,给他夹热气直冒的虾饺。
"表弟昨天没吃饱吗?"步留风一边帮步留意吹滚烫的瘦肉粥,一边"关心"地问。
"吃饱了,大表哥怎么这么问?"
"听说昨晚定更后,你去厨房找吃的去了,所以特别问一声。以后表弟想要什么,只管吩咐府里下人就好,都是一家人,千万不要客气。厨房油烟气大,别熏坏了表弟。"步留风满面含笑,关心备至,话里话外却另有深意。
桌上有片刻的沉寂,所有人都诧异地看见区小凉。柳夫人微微蹙眉。
"是这样?大表哥误会了,我有许多怪癖,喜欢做饭炒菜是其中之一。如果一天不进趟厨房,就手痒痒。"区小凉轻咳一声,故做不好意思地笑,似乎深以自己上不了台面的爱好为耻。
"噢?……"步留风挑眉,刚想再问,柳夫人从身后丫环手中接过只小瓷碗,放到区小凉面前:"这也是怪癖吗?你那大丫头司香早上送来的,说是你天天早晚都喝这东西。这又是什么缘故?"
"谢谢姨娘。"区小凉讪笑,端起碗一气喝干,将空碗交回丫环手中,才说,"我个子矮,听说喝牛奶能长个儿,就来试试。"
步留风将吹凉的粥放到步留意面前,劝他多喝,闻听这话,扭脸问:"哦,有这事?那表弟可有长高?"
"喝了几个月,只长了半个指节。"区小凉有些泄气。虽然知道不该在对手面前暴露太多个人情绪,但这事儿实在是让人忍无可忍。十七岁的少年,哪怕不喝牛奶也该猛长个儿吧?谁知喝来喝去,还在一米七以下。小鬼这什么破身体!
"不急不急,还是长了些,继续喝,总会长高的,外甥年纪不还小吗?"柳夫人憋着笑说,那两位夫人也忍不住莞尔。
"呃?"区小凉被笑得脸都要红了。
"牛奶还有这妙用?不知对身子虚弱的人可有益处?"步留风追问,眼中明显露出兴奋。
区小凉微愕,想起柳夫人的话才释然,他尽量不去看步留意,认真地回答:"当然有好处了!一般身体弱的人,通常脾胃也弱。胃不好,身体需要的养分不能充分获得,身体就更弱,胃也更虚。如此恶性循环,身体就不易健康。牛奶易于消化,性温养胃,饭后再喝牛奶更易吸收。晚上喝还能助睡眠,和其他食物搭配食用,更有想不到的妙用。胃好了,能够吃更多更有营养的东西,身体自然也就好了。"
步留风看一眼步留意,见他一向无光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火花,他急忙再问:"怎样与其他食物搭配,表弟可知道?"
"不好意思,我也只是听说,并不了解详情。你可以去问问大夫,他们应该比我了解的多得多。"区小凉抱歉地笑笑。他不是不说,而是真的不太懂。他只是个日化系大学生而已,又不是学医的,哪里会精通此道。只这些基本常识对他来说就已足够了。
三姨娘期盼地看步留风:"留风你得空去问问,若真是如此,意儿他的身子就望了。"
步留风和煦的笑脸神采熠熠:"是,留风自当抓紧。小意身子好了,姨娘该少操多少心?"
"操点心有什么?只要意儿能好起来,让我做什么不成?"三姨娘用手帕按按眼窝。
二姨娘冷眼看他们说话,不动声色地用早点,只当不是自己亲儿子在对别人的娘亲关心。
柳夫人爽朗地拍区小凉臂膀:"外甥,你那头牛带的好!意儿身子要养好了,你得记头功!"
区小凉尴尬地笑,为那头牛,他可吃了别人不少嘲笑,如今连亲戚也开始笑话他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说:"原来表弟身体不好,正巧那牛奶多,我一个人喝不完。表弟要能和我一起喝,就太好了!"
步留意咳了两声,瞅着他小声说:"谢谢表哥。"
"不客气。"区小凉微笑,暗想他果然是个可人痛的乖乖仔。
早餐结束,柳夫人等所有人都散尽,才皱眉不停地灌茶。区小凉轻击桌面恨声:"昨天那么小一件事,他一大早就拿来做文章,他就那么迫不急待?有恃无恐到了这种地步,真当自己已经是步家家主了吗?"
"嘘!"柳夫人忙竖起一根手指,两眼警惕地扫向窗户,"小声些!他耳目众多,你现在也有体会了吧?"
区小凉点头,也小声说:"那个丫头……?"
"他的人。"柳夫人若有所失,"原本以为小珠还算可靠,才让她近身侍候,谁知竟然也……我一点马脚都没看到。"
"这种事若能轻易看出,他也不足为虑了,外甥但心的就是这个。他当面就敢这样做,背后还有什么不敢的?我在路上的事多半和他脱不了干系。表哥他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步留风会不会也去对他不利?"
"这个步留风,最近越发嚣张了。可是他还不至于害你们性命吧?外甥莫要疑人偷斧。你表哥最后一封信是从他师哥家寄来的,现在照理该在路上。他和梅老先生学艺,学了十几年,一般人近不得他身。这个你倒不用担心。"柳夫人言词间很有得色,显是为自己儿子本领骄傲。
区小凉见她听不进他的担心,不由泄气,怏怏辞出。
回到客房,区小凉将丁九的早点摆在里间,拉上门,和浅香他们在外间闲坐,猜测暗香那边的进程。
仔细打量他们表情,并没有察觉有人监视时的警觉和提防,他这才放心。看来步留风知道他这几个伙伴武艺高强,没敢派人监视他们。
只是……他是如何知道的呢?
午后,区小凉正打算小睡一觉,暗香却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暗香哥,官司这么快就审结了?"浅香惊讶地堵在门口问。
暗香顾不上回答,推他进屋关门,面有忧色地向区小凉汇报:"昨夜那些劫匪被人全救走了,官府已下了海捕文书,不过再抓住人的希望不大。"
区小凉一惊:"你是说有人劫牢?"
"正是,还杀了两个狱卒。县老爷大怒,已命衙门里所有捕快出动搜捕,还上报到了府台大人那里。府台大人极是生气,令游击将军带兵协助拿人。我怕你们等的着急,又担心时间久了这边再出什么状况,所以在县衙报备后就快马赶来了。"暗香伸袖擦擦额上的汗。他的身上散发着汗味、马匹及冷空气的混杂气息,显然这个变故让一向沉稳的暗香也大失方寸。
区小凉起身给他倒杯热茶,让他坐下慢慢说,自己若有所思。浅香张大了嘴巴,灵动的圆眼睛有些迟钝地眨着,显然没办法立刻消化这个意外的消息。司香细眉深锁,手上的针线活儿也停了。
"昨天有审问那些劫匪吗?"区小凉问暗香。
"审过,可是没什么结果。那些劫匪纯粹是滚刀肉,软硬不吃,咬死了他们是才拉的山头,这次是开张抢劫,匪首叫王二虎云云。一查之下,全是假的。县老爷要动刑,他们就乱喊乱叫耍无赖,引来无知百姓围观。县老爷只好命暂押回牢房,择日再审。当夜就有人来劫,天亮牢子换班时才发现人犯没了。"
仔细讲完经过,暗香从袖中摸出一枚圆圆的金属薄片,郑重地说:"劫匪虽然跑了,可是我在那天遇劫的地方仔细又搜了一遍,发现这个东西。"
区小凉接过端详,见那片东西似钱币中间却无孔,也比一般的铜钱要大一些,倒有点像是历史博物馆中见过的袁大头。牌子正面刻"江洋"两个大字,背面是水浪。他举起圆片就着光亮又看了一会,扭头对钱香说:"来,咬一下。"
"咬?"浅香发愣。
"对,喏,张开嘴,上下牙一合就可以。"区小凉耐心解释。
浅香呆呆地听命。
区小凉拿到眼前仔细观察上面的牙印,肯定地点头:"是银子。"
余下三人黑线。浅香额头青筋直冒,瞪眼:"你想知道是不是银子,为何自己不咬,让我咬?我是专门咬银子的吗:"
"这块东西经过那么多的手,好像还有血唉!脏死了,我怎么可能去咬它呢?"区小凉诧异地望他一眼,随手将银牌嫌恶地扔到桌上。
"你嫌脏就让我咬,你也太……"浅香额头青筋似要暴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想咬我吗?一路上你咬银子的事少干了吗,每次还不都是咬得开开心心的?现在我只是给你个机会让你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已,你反应这么大干嘛?早和你说过用牙去咬银子很不卫生,也不见你改,你现在凶什么凶?"区小凉十分不解。
"你……!"浅香气得目瞪口呆,端起茶杯漱口不理他。
暗香连忙调整一下表情,插话说:"据我所知,这块银牌是江洋帮的标记,每个帮众都会随身携带以便辨认。来的路上,我顺便打听了一下这个帮的情况,听说了一件奇事。"
"什么奇事?"区小凉支起耳朵,浅香也注意地转过头。
"就在今天早上,一个不知名的少年侠士单人独骑挑了江洋帮的总舵,如今江洋帮已是名存实亡。"
"也就是说,线索又断了。"区小凉沉吟。
暗香忧心忡忡地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捻动腕上佛珠。
几人一时都沉默起来。过了片刻,区小凉问:"这个江洋帮是什么来头,平日主要干些什么营生?"
"从前的江洋帮名不见经传,没有人清楚他们的底细。只是近两年才突然有了名头,也不见有什么正经营生,就是干些替人讨债的小活计,出手倒是大方。"
"嗯,看得出来"区小凉瞟眼桌上的银牌。
浅香搔头思索,早忘了和区小凉生气。暗香司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半晌,区小凉见日已近午,就让暗香先去休息,回头再讨论,自己去找柳夫人。
柳夫人听完事情经过,吃惊不小,也有些怀疑步留风。她皱眉小声问:"如果真和他有关,外甥,咱们该怎么办?"
"我希望姨娘要全力支持我的行动。首先,咱们要拿到步留风买凶杀人证据。其次,要保证所有人员的人身安全。既然对方已经宣战了,咱们再也不能坐视不理,甘等挨打了。"区小凉低声说,清晰而坚定。
柳夫人见他斗志昂扬,不由也兴奋起来,她认真考虑他的话,回答:"一切就按外甥的要求办。安全方面,我这边你不用担心,你姨丈年轻时训练了些护卫,现有十几个是我的心腹。你那边怎么样,要不要拨派些人手过去?"
"不用,我这边随从都有武艺在身,不怕他们玩阴的。证据方面,姨娘可有办法查到?"
"这个得从账上去查,纵然他掩盖手法再高明,总会留下些痕迹。另外,也可以对他盯稍,这事儿我找人办。"
"姨娘要小心,一切都要秘密进行,不要打草惊蛇。"区小凉叮嘱。
"我知道,你也要小心。"柳夫人答应,又迟疑一下问,"只是,真会是他吗?步留风平日行事谨慎,这杀人的事未免太鲁莽。,"
"小心些总没错,咱们就只当他是。"区小凉想想问,"他知道您叫我来的目的吗?"
"我没和外人说起过,对外只说我想外甥了。不过,大家谁也不是傻子,应该也猜到了吧。"
"那他最近有什么反应?"
"很高兴,还积极安排打扫房间,分派服侍的人手,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你会坏他大事,我也觉着有点怪。"柳夫人蹙眉。
区小凉若有所悟地点头:"照姨娘说,他的表现正常得过了份,那恰恰代表不正常。我现在更加认定这事和他脱不了干系了。他一直这么处心积虑地想当家主吗?"
"那倒没有,他一向寡言,性子冷淡。因为是庶出,在家里也不太受重视。只是这几年,他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见人三分笑,喜好结交各色人等,处事日渐圆滑。现在在步家,人缘好得不得了,生意经也越念越会念,还真让人刮目相看。"柳夫人眉毛越拧越紧,几乎滴出水来。
"那么,最近几年围绕步留风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吗?"
"没有什么大变故,一切都是老样子。"柳夫人闷闷地回答。
虽然不清楚引起步留风产生巨大转变的原因,不过经过这次谈话,区小凉和柳夫人终于达成共识,决意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防范步留风,以确保步留云顺利登上家主之位。
8.一只乌鸦天上来(上)
第二早上自然睡醒,区小凉见食盒空空,心情更好,叠被理床。等暗香给他送洗漱用水时,见他早已穿戴整齐,长发束好坐等了,不由深以为奇。
早饭过后,司香拿来先前区小凉送去见面礼后,那几位夫人少爷的回礼。大家随意看看,分辨不出好坏,一堆收拾了。
区小凉歪在椅中琢磨步家的麻烦事,司香坐在一边绣袜子。暗香拉浅香到院子里散步,说是多活动伤才好得快。浅香不情不愿地被他拖着,一高一低地走,眼珠乱转,想找点好玩的。
他们住的是个带花园的挺大的院子,有十几间客房和下屋,现在仍是腊月,院中的花草并无一株发芽,到处枯黄发乌,实在没什么看头。
浅香正感无聊,忽见天空有一道黑影倏忽而来。似乎是只浑身乌黑的乌鸦。他不由吐口口水,大骂晦气,随手拾块碎石向上激射。
那鸟身子一歪,头冲下栽到草丛中。
浅香也不怕腿痛了,一瘸一拐跑到墙根把鸟拎在手里,再一瘸一拐地跑回来,喊他们都来看。
"这乌鸦……是乌鸦吧?长得还怪俊的,嘴是红的呢!"浅香睁大圆眼,新奇地戳戳鸟头。
四人对鸟都是外行,围着研究半天,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个什么鸟。不过,既然它全身黑漆漆的,应该是乌鸦没错吧!
"少爷,咱们把它烤来吃吧!我还没吃过乌鸦肉呢!"浅香馋涎欲滴地提议。
区小凉敲敲他脑袋:"吃吃吃,你满脑子馋虫啊?好好一只鸟,你打它干什么?要爱护自然环境,知道吗?"
作为环保主义者,他不太满意浅香的行为,不过当他看到那些密密绒绒的羽毛时,又打起了利旧的主意:"这羽毛不错,瞧瞧亮的!用它做羽扇,轻巧着劲也好,倒是难得的材料。"
浅香刚被他敲打过,却又见他说出这种话,当即再一次气得口歪眼斜。
另两人见他们已经开始讨论小鸟的后处理,均感无趣。司香打个哈欠,暗香转身想继续念他的佛经。
"你们见到我的黑珍珠了吗?"院门口一个人朗声问,声音清亮,带着少年的干脆。
四人回头张望,都觉眼前一亮:门洞处,一个十七八岁的红衣少年正询问地看着他们,面貌长得出奇的精神。
区小凉一见他的脸,刹那间竟以为前任步家家主从画上下来了。那少年细长的凤目眼光锐利,和曾在密室见过的那幅画上的眼睛一模一样。等仔细看,他才发觉认错了人。
这个少年身材健壮,血气充沛,没有画中人的飘渺不羁的气质,而是洋溢着少年特有的蓬勃朝气。他浑身散发着的逼人青春,像熊熊火焰,把周围的空气都似要点燃了。他的嘴唇,红若涂朱,映衬得小麦色的面容更加生动鲜活。
那么他该是步留云,小鬼的表哥了?看来很健康,不像是遭到暗算的模样,自己看来是多虑了。区小凉心里猜测,一时没答话。
暗香等被他的突然出现和英武的外表惊讶,顿了一下,也失去了回答的第一良机。
这番情景落在少年眼里,却觉有了另一层意思。他晶亮的凤目满是狐疑,挨个儿打量他们,目光忽然停在浅香手里的那只死鸟身上。
"是你们!你们杀了我的黑珍珠!我和你们拼了!"少年忽然失声怒吼,身如闪电冲过来。四人只觉眼前一花,他已冲到近前向浅香一把抓去。
浅香骇然,连使几个身法躲避。
少年却连招势都没变,不知怎的手臂一长扣住了他的琵琶骨。浅香"啊"地一声,丢掉死鸟,脸色瞬间煞白,再也无力反抗。
"还我黑珍珠,还我黑珍珠!"少年凤目喷火,拼命摇晃他的身体。
"有话好说,不要伤人。公子把话讲清楚些!"暗香见他一招之内拿住浅香,武功之高,生平未见,也觉骇然。怕他伤了浅香,不敢硬抢,只是劝解。
少年气得朱唇颤抖,指着地上死鸟说:"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它就是我的黑珍珠!我养了两年,却一转眼死在你们手上。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说到这里,手下更加了分力,恨不能捏碎了手中这个杀鸟元凶。
区小凉见浅香痛得冷汗直冒,而步留云则一付不依不饶的架势,这事又的确是已方的错,理不直气难壮,心里焦急,连声说:"你先松手,我们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快松开,你说怎么赔都行!"
"你赔得起吗?我要废了他武功,看他还拿什么随便杀人爱物!"步留云大吼,脸气得通红。
区小凉大吃一惊,心想不过一只鸟,怎么就要废人武功?这也太矫枉过正,不讲道理了吧?步留云怎么是这样一个任性霸道的人物?
他急忙冲暗香司香使个眼色,指示他们抢人,自己提前退到一边。那两人闻言早已按捺不住,得他主意立刻联手攻向步留云。
步留云正要发力捏碎浅香琵琶骨,见状大怒,不及再用力,拎了浅香单手迎战。
他招式精奇,内力浑厚,暗香两人一阵急攻也没夺下人,反被他趁隙反攻逼得不住倒退。两人心惊,凝神寻他破绽。奈何双方武功差距太大,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区小凉见他们吃力,刚想喊丁九救人,得到信儿的柳夫人恰巧赶到了,远远地喝止:"住手!云儿快快停下!"
步留云听见母亲声音,紧拍两掌逼退两人,扔开浅香,跑到母亲身边。
暗香急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浅香,三人见他已痛得面无人色,左肩有鲜血渗出,显然受伤不轻。大家气愤塞胸,转头怒视那个小霸王。
柳夫人气恨恨地一点步留云额头:"你个闯祸精!刚回来就惹事!在外头还没打够怎的?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你祝家表弟!什么大事儿,值得你伤人?!"
小霸王全无知错的自觉,他拉住母亲的手嘟囔:"娘,他们杀死了我的黑珍珠!孩儿……"
柳夫人柳眉倒竖,伸手拧住他耳朵,步留云不敢躲,忍痛让她揪住:"还说?!这么大了,眼看就要成亲,却在外面混得心野了不回来!回来了又摆弄破鸟,鸟毛到处乱飞!还为这破鸟和表弟伤和气。你要气死我了!"
步留云不敢再回嘴,抱住他母亲的手只叫哎哟。
区小凉见事情已经这样,只得忍住气劝说:"姨娘松手吧,看表哥耳朵都红了。这事也是我不好,本以为是只无主的鸟,哪知原来竟是表哥的。表哥,对不起,我再买只好的赔给你。"
柳夫人松开手,仍拿眼瞪儿子。步留云揉着通红的耳朵,凤目一斜:"你以为有钱就了不起吗?告诉你,这是我在山里抓的,没得买!"
听到儿子说话难听,柳夫人气得又要拧他。步留云不想再受罪,闪身逃跑,一边跑一边还嘲笑他:"我才不要一只大蛤蟆帮我呢!媳妇我自己讨!"
区小凉的脸黑了。昨天晚上浅香好死不死,帮他挑的替换衣服就是那件金钱绿袍,腰上还配只黄荷包,不像癞蛤蟆像什么?
柳夫人早上见过这衣服,倒没多想,只觉花色怪了点儿。现在经儿子提醒,也觉着像,她瞅了那衣服两眼,忍了半天没忍住,"哈"地笑出声:"外甥,我不是说你。……你这……也太独特了吧!这身儿,看上去还真的很像那个东西啊……哈哈……赶明儿,我叫柜上缝几身好的。这件儿,你还是压箱底吧!不行了,我得走了,回头有大夫给你家浅香看伤,你接着些。"说完,笑得完全不顾形象,带着丫环走了。
剩下四人脸色难看地呆在当地,浅香忍痛道歉:"对不住,少爷,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区小凉咬牙,"快扶他进去看看伤。"
将浅香安置在床上,暗香解开他衣领。琵琶骨那里有五个血洞,血已凝固,伤口很是狰狞。四人对步留云的手劲都惊诧不已,暗忖他武艺实在是高强,嘴上却都没有说出来。
司香端盆盐水放在枕边,暗香给他清洗伤口,涂金创药。浅香照例叫得死人也要乍尸。
区小凉扶住他上半身,被他叫得偏过头,斥道:"你在杀猪啊?耳朵都被你叫聋了!"
浅香圆眼直翻:"切!你试试,恐怕比我叫得还响!"说完,叫声倒小了。
"刚才被他那样抓着也没听你哼一声,现在反而叫个不停。"司香端杯热茶,递给他。
"司香姐,刚才我英勇吧?"浅香一口喝干茶,嬉皮笑脸地问。
区小凉给他擦擦额上冷汗,心里难过,低声说:"对不起,浅香,我不知道表哥是这样的人。如果早知道,我说什么也……"
"不来这儿吗?少爷,你又妇人之仁了!夫人答应的事,你能不来吗?咦?少爷一直都叫我小浅浅的,怎么这会儿叫得这么正式?"浅香笑着掏耳朵。
四周一片静默,没人接他茬。
他看看区小凉沉痛的脸,只好丧气地说:"都是那只晦气乌鸦惹的祸!我也手闲,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的,干嘛打他的什么黑珍珠?总之,都是我自作自受,和少爷有什么关系?"
"是呀,少爷,这不关你的事。不过,会有人把乌鸦当爱物的吗?表少爷的趣味还真是……"司香不乐意地咂舌。
"你们确定那是乌鸦?"区小凉困惑,再次向他们求证。
"全身乌黑的鸟儿,不是乌鸦还能是什么?总不会是凤凰!"浅香撇嘴。他对这场无妄之灾实在感到憋屈,对方若不是表少爷,武功又那么高,他才不会就这么轻易地善罢。
"别管是什么,明天咱们得去趟鸟市,再买一只赔他。不然,依表少爷那脾气,怕是有得气生。咱不能为只鸟,令将军府和步家有嫌隙。"暗香打断他们的猜测,慎重地说。
区小凉点头表示同意。步留云生不生气,他本来无所谓,可是这样会影响他当媒人的任务,耽误研制日化品的事业,所以还是尽早解决这个麻烦的好。帮这个小霸王找老婆,有得他头痛的!
浅香也深以为然,不顾伤痛,连第二天都等不及,在步府请来的大夫给他再次包扎上药后,拉着其他人直奔鸟市。
看着那些千奇百怪,羽毛鲜亮的扁毛飞行生物,他们齐叹:为什么步留云的爱好如此独特?什么不好养,为什么偏偏要养一只浑身黑不溜秋的乌鸦!偌大鸟市为什么竟然没有一家有现货?
逛到快天黑,才有一个卖黄鹂的鸟贩子答应帮他们捕只乌鸦,三天后送去步府。四人无奈,只得交了订金,重上马车怏怏地驶回步家。
8.一只乌鸦天上来(下)
步留云远游归家,柳夫人高兴,特意吩咐管家办个小小的接风家宴。席上仍是那些人,只不过因多了个步留云,场面显得格外热闹。
区小凉意外地发现步留云竟然是个好哥哥。他坐在步留意另一边,一面同和步留风照顾他饮食,一面眉飞色舞地跟他讲这次出门的趣事,说得口沫横飞。
步留意毫不在意脸上被步留云喷到唾沫,全神贯注听他讲怎么和师兄弟联手捉弄师父;怎么在大师兄茶里倒墨汁;如何在山上打猎烧烤;那个娇气师妹如何被他气哭;碰到江洋帮那些草虾挑衅,他是怎么挑了人家总坛,打得他们片甲不存……
区小凉和柳夫人听到最后,不由都是一震,心中警铃大做,故意装成不在意的模样偷偷观察步留风。
步留风依旧一派温和平静,一门心思都扑在步留意身上,似没注意到步留云说了些什么,也没发现那四道窥视的目光。
俩人压抑下激动,低头吃菜,尽量控制着不去用目光交流。
步留云叽叽呱呱,连比划带笑,失去黑珍珠的伤心早被他忘到了爪哇国。区小凉在满腹心事之余也不禁为浅香的肩伤不值,也为跑了一下午找鸟的事儿后悔。
柳夫人平复心情,和那两位夫人继续听得有趣,三人不时插话提问。环绕在周围的丫头仆妇们心不在蔫地干着手上杂事,耳朵全都竖得笔直听步家二少讲故事。见状,步留云说得越发来劲,神采飞扬地几乎要跳起来。
明亮的烛光中,步留云在一身红衣的映衬下,凤目更加晶莹,唇色鲜艳欲滴,配上他健壮的身体,直让人感到他阳刚帅气得超乎想象。
区小凉试图缓和白天的尴尬,故意也问他两个问题。步留云看他一眼,大方回答,让区小凉略感诧异。等发现柳夫人满意的笑脸,他才大概猜到了原因。
谈谈讲讲间,区小凉无意间看到步留风的侧脸,不由就是一愣。他装作沉浸在步留云的讲述中,提起小心注意观察步留风的神情举止,越看越是心惊,头脑中渐渐形成一个猜测。
迎风宴结束,柳夫人硬拽住步留云,和区小凉开始密谈。
"姨娘,您现在怎么看?"区小凉开门见山地问
柳夫人深深懊悔,恨声:"定是他无疑!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巧让你们俩都遇上江洋帮?想不到他为了家主之位,竟会如此狠毒,连自己亲弟弟也想加害,真是个衣冠禽兽!步家怎么就养出这么个东西!"
步留云不明所以地轮流打量他们两个,忍不住插嘴:"怎么回事?谁惹娘生气了?"
柳夫人三言两语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犹自气得面青唇紫。
"娘,您别生气了,看气出白头发来,就不漂亮了!"步留云倒不太在意步留风的作为,见母亲情绪激动,心疼地搂住她安慰,"再说,我不也没受伤吗?还让我挑了他老窝,卷铺盖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少了这个大患,娘正该高兴才是。"
"云儿,亏你武功扎实,那些歹人才没得逞。若你有点闪失,娘我也不要活了!"柳夫人抚摸他的长发,美目蕴泪。
"你儿子我打遍中南五省无敌手,娘你不要小看我!"步留云不干,嘟嘴。
柳夫人被逗笑,擦擦眼睛不住摩搓他,满脸怜爱。
区小凉在旁边看得一哂,想起白天的事情,就端起茶杯对步留云说:"表哥,下午的事,我在这儿赔礼了。表哥喝下这茶,就当原谅我。"
步留云撇撇朱唇,似要不理。柳夫人咳了一声,他只好端起自己手边的茶勉强说:"表弟别客气。"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凤目乱晃,眼皮也不夹他一下。
柳夫人见了,正要动气,区小凉忙说:"姨娘,有件事我想和您说。"
"你说。"柳夫人想起正事,压下火气,掐步留云一下,"回头再收拾你!"
步留云咧嘴,趴在母亲杯里撒娇。
区小凉理理思路,才沉吟说:"刚才吃饭,我有个猜测。这个猜测如果成立,就可以解释步留风为什么会急于当家主。"
"什么猜测?"柳夫人忙问。
步留云斜倒在榻上剥花生吃,似对他们谈论的话题不感兴趣。
区小凉叹气,这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这个小霸王,全不关心自己的将来。
"刚才吃饭,表弟被表哥的笑话逗得呛了一下,表哥帮他递茶顺气。表弟就手喝了一口,俩个人显得很亲密。当时我无意间看到步留风眼里有杀气,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但的确是杀气。后来我又观察到,步留风神色间似有妒恨,虽然他一直掩饰得很好。
"一般兄弟间这种程度的举止很平常,丙位表哥对表弟的好,大家也是有目共睹。可是为什么表哥对表弟好,步留风会有杀意和妒意?表哥,如果换成是你,你会这样吗?"
区小凉转向步留云,故意问道。
步留云咬着花生仁,含含糊糊地顶他一句:"我又没病!"柳夫人竖起眉毛。
"你没有,可步留风有。"区小凉顺势慢慢点头。
"什么病?"步留云下意识地扭头问,话出口又觉不妥,连忙掉头绷住脸皮,丹凤眼的上眼睑却微微泛红。
柳夫人疑惑:"你是说,步留风对意儿是……?"
"对。他在吃醋!换句话,步留风是个断袖!"区小凉一字一顿地解释,弯起一双琥珀眼。事情变得有眉目了,真想不到步留风对步留意竟会存这个心思。
柳夫人倒抽一口冷气,惊得说不出话。她仔细回想步留风对步留意这些年的态度,俩人平日相处之道,竟是越想越真。
她脸色发白:"这可怎么办?意儿可是他亲弟弟,这种逆德背伦的丑事,亏他想得出!意儿那孩子,怎么可以让步留风去……去……"下面的话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启齿了。
"这就是步留风当家主的原因。只有当上家主,他才认为不会让表弟受委屈,同时他们也才会有可能。"区小凉继续分析,又迟疑问,"如果步留风的心上人是步留意,他还有资格当家主吗?"
柳夫人有些发急:"家规并没有明确规定主母必须是女子,可是有规定主母必须履行开枝散叶之责。可意儿他……,他们还是兄弟,这怎么可以?我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发生!"
"姨娘别急,要是他们真心相爱呢?你还硬要拆散他们吗?况且,步留风是个断袖,如果不是表弟,也会是别的男人。他们又不会产生后代,和谁不是成亲?只不过恰好他喜欢的是表弟而已。"他安慰已处于暴走边缘的柳夫人。
柳夫人听到"后代"两字,更是要崩溃:"步家的将来,难道要断送在步留风手中?!"
"不会,不会,不是还可以纳妾吗?也就是说,他娶……呃,男人,并不影响他当家主。"区小凉肯定地下结论,谜团终于破解一个,让他心里踏实不少。至于步家的将来,……关他什么事?
步留云听他们激烈地交谈,终于忍不住问:"娘,你们说的断袖是什么东西?三弟为什么要嫁给大哥?他们都是男人嗳。"
柳夫人和区小凉停止讨论,扭头看他,均想不到他居然会如此单纯。柳夫人板脸斥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知道最好,他也不是你大哥,他是鱼肉亲兄弟的衣冠禽兽!"
步留云不解地眨巴眼睛,嘟起嘴:"娘干嘛凶我?我不过是问问题,又没干什么坏事。再说,我不知道什么是断袖的话,万一犯了怎么办?娘你告诉我嘛!"
"住口!你若是,我先剥了你的皮!"柳夫人捏住他的脸,用力向两边扯。步留云痛得直叫,手舞足蹈。
"姨娘,还是告诉表哥的好,省得以后别人和他胡说,反而麻烦。"区小凉实在无法忍受这对活宝母子,站出来打圆场。
柳夫人松开手,抱住儿子摸他被捏红的脸,叹气:"你说,我可说不出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儿。"
步留云身材高大,柳夫人抱着他,只当是挂在他身上。他任由母亲搓弄,像个听话的乖孩子。他把脸转向区小凉,神气得不得了,似乎在说:是娘让你讲的,可不是我在求你,你看着办!
区小凉对他的姿态视而不见,摆出一付客观公正的神态,含笑说:"断袖,就是喜欢男人的男人,这种喜欢是指男女间的那种喜欢。"
步留云凤眼睁大,漆黑的眼珠子差点蹦出来,整张脸僵成石板:"男人有什么让人喜欢的,他莫不疯了?男人自当喜欢女人,开枝散叶才对,男人能生小孩子吗?"
过度惊吓之下,他早忘记摆姿态,脱口问道。
区小凉也给他来个不理不睬,转头对柳夫人说:"姨娘这下可以放心了,看来表哥没有成为断袖的可能。"
步留云被晾在那里,一时脸涨得通红。他凤目喷火,恨不能把区小凉烧成灰。
柳夫人欣慰地点头:"云儿自然是最乖的,这种破事儿本和他沾不上边儿。只是,意儿……这种乱伦的事,步留风也未必敢冒大不违,公然和意儿试心。只怕他又要耍阴谋,咱们更要小心才是。"
区小凉点头。步留云怒目相向,盯紧他不放。
叹气,区小凉无奈地想,这个骄傲的孩子还真是固执,看来不回答他是真不行。再叹气,区小凉和气地对他说:"表哥,你刚才的话也不尽正确。感情的事,最难捉摸。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爱上了就是爱上了,哪里会管他是男是女,是猫是狗。古人不是还有'梅妻鹤子'一说吗?况且,爱情和婚姻也并不是同一个概念,不能因为无法开枝散叶就否定爱情。如果能够因为这个原因轻易放弃,那爱情就不能称之为爱情了。"
柳夫人母子听他说出这番爱情论,都有些出乎意料。步留云的凤目茫然,困惑地眨眼,显然没有听懂。
半晌,柳夫人干巴巴地笑着接茬:"看来我没挑错人,外甥于情一字,理解得很深嘛,定可助云儿讨个心上人回来。只不过,我希望我的儿媳妇最好,那个……嗯,正常一点。"又捏捏步留云的脸,"以后你要听表弟的话,不可再闹意气。"
步留云不理会母亲的威胁,凤目恢复了生气,亮晶晶却古怪地打量区小凉:"表弟这么卖力地为断袖辩白,难道你也……是个断袖!"
区小凉说了半天,口渴难耐,正在灌茶,被他石破天惊的话震得当场喷了。他狼狈地呛着水,一个劲儿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就事论事,表哥不要误会!"
"幸好,否则我和一个断袖成天碰面,未免也太危险了。"步留云庆幸地点头,涂朱的唇轻扯,凤眼中闪动着恶意的光芒。
被耍了!被这个小霸王给耍了!区小凉只觉头上火星直冒。他眼角抽搐,转开头,冲柳夫人甜甜地笑:"姨娘,你看表哥,开人家玩笑呢。"那声音嗲得他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学步留云撒娇学个十足十。
步留云打个哆嗦,跳出母亲怀抱,伤势搓手臂:"怪了!怎么忽然身上发麻?怕是病了,娘!我请大夫吃药去,你和表弟继续聊。"说完,也不等母亲回话,纵身跑了。
柳夫人高兴地笑笑:"小孩子不记仇,看你们在一起有多开心。"
区小凉被她粗神经的话噎得只有赔笑,再吱唔几句逃回客房。
照例将丁九的晚饭放在内室,区小凉泡在外室浴桶里清洗一天的污物。
他忽然想到丁九的体味问题。丁九肯定经常清理身体,除了那晚的血腥气,他这几天根本闻不到他的气味。如果不是顿顿消失的饭菜,他还真怀疑丁九的存在性。
这么一想,区小凉不由有些满意。原来丁九除了武功高,还有讲究卫生的好习惯呢。不过,这也难说,说不定这是他们这一行当的职业要求也未可知。毕竟若要做到完美隐形,身上绝对不能有暴露行藏的强烈气味。这倒和沈笑君将来的行当恰恰相反。
想到沈笑君,他的唇角扬起个小弯。那个干什么都兴致勃勃讲究原则的家伙,吃了无数苦头,却依然难得地保留了一份童心。现在不知道被老道搓成什么样了?但愿他来年取槐香时,没有少支胳膊缺条腿儿。
轻合上双眼,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张青春鲜活的脸。
同样阳光灿烂的少年,因为境遇不同,步留云和沈笑君给他的感觉相差极大,几乎是南辕北辙。一个如流水般包容,为生存为理想,百折不回地勇往直前。另一个则像烈火,霸道任性,不自觉地卷住一切可能和他共同燃烧。
认真地想了想,区小凉惊讶地发现,他竟然一点也没有因为白天的事情真正生步留云的气,而只是觉得有些头痛。想到他神气的凤眼虎虎地瞪人,若涂朱的嘴唇撅着撒娇,区小凉唇边的笑意禁不住更大。
永远不知愁滋味的如火焰般耀眼的少年,真是让人羡慕呢。
9.失败的爱的教育(上)
第二天早上,区小凉正帮暗香给浅香换肩上的伤药,柳夫人派人请他过去。
区小凉把浅香伤口处理妥当,才随丫环来到暖阁。浅香的伤口愈合良好,暗香估计再过十天半月就可行动自如,这让区小凉安心不少。
一进暖阁,区小凉就被眼前场面吓了一跳。
沉香细细的暖阁里一片狼藉,到处扔着画轴。步留云手里还拿着一副,站在当地和母亲对视,满脸不乐意。柳夫人坐在榻上,气急败坏地拍桌子,聚宝盆都歪到了一边。
"好外甥,你快看看,这些女子有那么好吗?这个呆子说都要娶回家!"看到区小凉,柳夫人像捞到根救命稻草,连忙向他控诉,手指四散的画轴,气得直哆嗦。
区小凉凭空吓出头热汗。牛人!这里起码有三十多副画,都娶回来,步留云难道想搞个小后宫?他当自己种马啊!
他转头上下打量步留云,努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可是,娘,你看刘家小姐,脸圆圆的,好像脾气很好的样子。马家姑娘的眼睛多大,如能天天面对那够多舒心。楚家丫头那张小嘴,您瞧瞧,笑起来像菱角,多漂亮。还有,喏,这个身材好肯定会生养,那个手指细肯定心灵手巧。儿子是真的觉得都好,所以才难予取舍,才说要娶的嘛,又不是故意和你呕气。"
步留云继续对区小凉熟视无睹,兴致高昂地不时从地上拾起画像指指点点,像在花园赏花。
区小凉觉得那热汗一直从头顶迅速发展到全身。这个步留云原来是个绣花枕头!外面看美不胜收,里面都是些稻草!这个白痴!他忽然想起刚来步府时,柳夫人曾说步留云仍像个孩子不通事务的话。当时柳夫人一脸担忧,如今她的烦恼也成了他的。
"可是,云儿,她们再好,你也不能一下子娶那么多吧?就算咱家有钱娶得起,可也没那么大地儿让你和这些女子一块儿拜堂啊。"柳夫人见儿子执迷不悟,气极反而镇定下来,极其客观地向他指出他的想法不现实的地方。
这不是主要原因好不好?区小凉无力地看柳夫人一眼,为她竟然想出这么个破理由而黑线。
"表哥,如果不是真心相爱的话,试心石不承认,你就当不成家主。到那时,你一个步家下人,用什么来养这么多嫂嫂呢?还是要当场因试心不成而休妻呢?你真的确定这些你全部都爱?"区小凉凉凉地问出一串问题,然后清理出块地方坐稳看他反应。
步留云呆了呆,凤目迷惑地看看母亲,再瞟瞟区小凉,泄气地一脚踢开卷轴:"不管了!我挑不出。反正都差不多,没有特别中意的。"
柳夫人秀眉倒竖,抓起一只枕头劈面丢过云,骂道:"那你还都要?你想气死我吗?"
步留云轻松接住枕头,姿势美妙之极。区小凉虽气他白痴,也禁不住暗暗喝彩。
抱了枕头,步留云蹭到母亲身边,把头搁到她肩上撒娇:"娘,别生气了。是儿子不好,成了吗?可是那画画得也太差劲了,上面的人一个个都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您让我怎么选,怎么一眼看出好坏啊?"
倒竖的秀眉仍立着,手却下意识地摸上步留云的乌发,柳夫人喝问:"那怎么办?难道你还想见真人?"
"不能和她们见面吗?"区小凉奇怪地插话。
"那当然了!这可都是些千金小姐,哪能说见就见?又不是小户人家姑娘,成天抛头露面的。"柳夫人提高声音。
步留云拿看白痴的目光瞅他:"你不是连这个都不知道吧?表弟。"
有机会反击这个母亲倚重的表弟,步留云很高兴。他努力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朱唇下弯,凤目斜睨,忍不住满脸兴灾乐祸的笑。
区小凉暗骂封建制度害死人,无视他的挑衅,不死心地再问:"一面也见不到吗?她们待在家里就一直不出来?"
柳夫人拍拍儿子的头,让他老实点儿,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那倒也不是,逢年过节都由家里人陪着上街游玩,平时也有上花神庙许愿烧香的时候。可是,上街前后左右都是人,乱不说,人也不定能看清。花神庙禁止男子入内,连庙门都不让站。就算事先知道她们之中有谁出门,也是闲的。"
机会来了!那个东西倒可派上用场。区小凉心里一动,成竹在胸地说:"不怕,去了再说。这些小姐一般什么时间去花神庙?"
"每月十五,逢年过节的也去。眼看快过年了,花神庙这几天正热闹。"
"那好,准备准备,过几天我和表哥去看看。"
"我叫刘妈陪你们去?她是我乳母,各府上小姐多见过,可以帮你们认认人。"柳夫人不太上心地提议,显然认为他在白搭功夫。
"不用,我们不近前,她也帮不上忙。如果在那儿表哥真看上什么人,到时再说。"区小凉不相信步留云见过真人后,还能那么博爱。
俩人一唱一和,决定了相看事宜,把步留云当成透明。步留云怒发冲冠,不屑换成欲抓狂,凤目里乌云汹涌,瞪视区小凉。
两天后,区小凉准备齐全,叫上步留云直奔城外花神庙。暗香司香跟着,浅香不耐烦见步留云,待在家里留守。
花神庙周围有些卖香烛纸笔的小店,也有几家简陋的点心茶水铺子,在庄重古朴的花神庙比照下,毫不起眼,生意冷清。
四人走进一家茶铺,坐在靠门的位置。这里斜对庙门,上轿下轿的人都尽落他们魔眼,是最佳的观察位置。
暗香把一个鸟笼放在桌上,里面关着只货真价实的乌鸦,然后叫来茶博士点茶要点心,和其他人一样,无视脸色漆漆黑的步留云。
原来三日之期已到,今天一大早那个捕鸟的小贩就依约来送鸟,顺便讨剩下的银子。暗香付过钱,左看右看,始终觉得它和那只黑珍珠长得不大一样:嘴不红,身不巧,头顶还少撮毛。疑惑地向小贩再三核实,证明确是乌鸦没错,他这才拎给其他人看。
区小凉主仆四人围着笼子研究半天,始终不得要领,不解同为乌鸦,怎么这只就硬是不如那只黑珍珠漂亮。
浅香伸手捅捅它,想让它叫两声。谁知这只乌鸦竟十分骄傲,理也不理他,迈步踱开,一声不吱。司香喂它水米,倒是一概来者不拒。它一面啄饮,一面不时地用发光的小灰眼睛斜睨他们,一副不屑的模样,和步留云平日神态倒有些相象。
浅香来了兴致,拼命逗弄挖苦它,只当在嘲笑步留云。
约好的柳夫人母子久等不候区小凉,打发人来催。区小凉这才省起今天还要出门,急忙抄起鸟笼直奔步府大门。
一碰面,区小凉就把鸟笼双手捧上,万分诚恳地说:"表哥,赔你的。"
步留云等得不耐烦,见他跑来,正要发火,面前却堵个鸟笼。待他看清楚里面的东西,不禁瞠目结舌,指着那只黑鸟,口齿不灵:"这,这是个什么东西?"
"乌鸦喽!我们不是不小心弄死了你那只吗?好不容易才又搞来一只赔你……呃,虽然不如你那只可爱,可它是真正的乌鸦没错。你可千万别推辞。"区小凉以为他太过惊喜,脸色才像开了染坊般变个不停。所以心里得意,嘴上却装作大方谦逊,好心好意地解释。不要太感动噢,小表哥!
步留云忍无可忍,虽然母亲在场,却仍像只喷火龙般暴起发飙:"祝冰衣!你个大乌鸦!我的黑珍珠是八哥好不好?会学人说话好不好?哪里像乌鸦了?!你是故意的,故意要气我。我,我……"他青筋暴跳,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气得话都说不利落了。
什么?弄错了!区小凉有些发怔,随后又被他的小人之心惹得一肚子不快。
明明哪里都像好不好?他暗中学了一句,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躲到柳夫人身后,拖长声音喊:"姨~~~娘~~~!"
柳夫人被他们闹得头晕,叉腰斥道:"不许再提这事儿了!云儿,你也老成些。表弟歉也道了,礼也赔了,虽然……赔得不对……你是哥哥,在家门口大呼小叫成什么样子?快去快去!"说完,不等步留云申辩,一脚把他踢出门。
如今,这只乌鸦叼着谷粒,喝着清水,不时再斜眼看他们几眼,大模大样神气得很,颇有既来之则安之的豁达意思。
"小黑,好吃吧?你主人不要你,以后你跟着我吧。我天天喂你谷子吃。"
区小凉见步留云嘴嘟得老高,一个劲儿地鄙视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心里也有些懊恼。他还真是弄巧反拙,看来现在即便赔只真八哥给步留云,也挽回不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恶劣形象了。还是等他火气消了再想办法扭转目前两人的尴尬关系吧。这是只顺毛驴,吃软不吃硬,别在他气头上惹他了。惹毛了他,到最后还得自己去哄。他撮唇逗鸟。
小黑冷冷地瞟他一眼,然后慢慢抬起一条腿……"噗"地一声,遗了滩鸟粪。
"哈哈哈……"步留云见状,一腔怒火消于无形,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手指向那三个呆若木鸡的主仆。
朝阳斜射在步留云身上,映得他全身都似在发光。乌发上星芒点点,点漆凤目灼灼生华,若涂朱的嘴唇晶晶闪亮,而他张扬的笑容却是最耀人眼目的。他在笑声和光影中鲜活灵动,令人观之屏息。
区小凉注目于他,一句话脱口而出:"表哥,你笑起来真是帅得没边了!"
步留云不懂"帅"是什么意思,直觉那是损人的坏话。他顿住大笑,向区小凉怒视,忽地伸拳要打他头,被暗香急忙拦住:"有轿子来了。"
因知道这个表弟不会武功,步留云虽是生气,拳上倒也没有带内力。暗香看得明白,格挡时自然也不含内力,一碰收手,并没吃亏。
大家记起正事,顾不上再内讧,一齐伸长脖子眺望。
9.失败的爱的教育(下)
花神庙前,渐渐轿马车辆云集,从中步出些娉婷女郎,穿绸着缎地在门口进出。无奈相隔太远,纵使步留云这样的好眼力,也只能看个大概。步留云没了兴致,嘟嚷着要走。
区小凉神秘地一笑止住他,冲司香摊开手。司香拿起包袱,从中取出两支细长木筒。区小凉接过,递一只给步留云:"用这个看!"
步留云瞅瞅这个怪家伙,迟疑地拿在手中,眼睛凑过去朝里看。他的身体忽地一顿,急忙举筒朝向花神庙方向,忍不住大叫:"美人!怎么会?这东西叫什么?怎么能把远处的人拉得这么近?"
将长筒拿到手上翻来覆去地摆弄,步留云满脸不可置信,连美人都顾不上看了。
区小凉闲闲地擦着望远镜片,不紧不慢地回答:"这叫望远镜,能将远物近看,是我花了大价钱从外番人手中买来的。表哥要小心使用,别弄坏了。"
步留云听后,对手中物更加珍视。他不住用手摩搓望远镜,再举到眼前东瞧西看地研究,爱不释手,连连称奇,凤目晶晶发亮:"真是个好东西,花多少银子都值。"
司香忍不住腹诽:是花了大价钱,一吊钱也算挺沉的吧!那个干瘦老木匠就无论如何与番人搭不上界了吧?少爷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又长了。
原来这两天在步府,区小凉忙着准备的就是望远镜。他派人找来个木匠,拿出浅香烧出的那几块透镜,两人关在屋子里嘀咕半天,老木匠才应诺而去。第二天就把简易望远镜装好送来了。
当时,暗香他们试看后,惊愕地差点把东西砸了。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小筒竟会让人看得那么远。慌乱过去,他们瞧区小凉的目光继提炼香精后,又崇敬了许多。
暗香对区小凉的话不至一辞,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为区小凉口述做记录:
"1.68,34,24,36,瓜子脸,杏仁眼,柳叶眉,小嘴,白皮肤。"
司香研墨,心里哀叹现在的登徒子装备太先进,那些小姐闺秀们何其不幸,上个香也会被远距离轻薄!
区小凉通过望远镜,仔细描述被测对象,偶尔插进些评论:
"1.6,36,20,36,正点!呃?这个不记,鸭蛋脸……"
"1.4,靠!开根号啊,呃?这个也不记,30,……"
"1.7,42,36,42,乳牛!呃?同理,……"
……
暗香司香头上挂下几条黑线: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少爷是越来越古怪了。
相对于区小凉还算客观的科学观察,步留云的反应则轻浮许多。只听他一会儿一个"美人",一会儿一个"喜欢",差点激动得连桌子都拍烂。
他每说一个喜欢,区小凉就随口报出女郎的体貌特征,暗香接着奋笔疾书一回。一天观察下来,暗香竟记了厚厚一摞子纸。
暗香扔下笔,揉揉手腕,大致数了数:"三十五。"
区小凉顿时被满脸黑线打成焦炭。他捧着那些纸张,沉痛地对步留云说:"表哥,恭喜你!根据你刚才的表现,我现在有个初步结论。"
"什么结论?"步留云双手紧抓望远镜,挑高一边眉毛,警惕地看他。
"你是个乱爱之人,也就是说,是个不懂得爱的人!"区小凉现在连再死一次的心思都有了。这个爱情白痴,怎么就那么地……白痴捏?
步留云听了他的评语,没有如区小凉想象中那样勃然大怒,反倒像是松了口气。他无辜地眨着凤眼,天真地说:"我当然不懂,要不还让你来干什么?"
区小凉气结,这个小霸王连这种话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好像他白痴他就有理,别人就得支持他白痴似的。富家子弟逻辑坑人啊!
"收拾东西。回去!"区小凉认命地说,可怜他就是那个不幸要支持白痴的人。
"等一等!"步留云伸手挽留住他,嘟嘴委屈地问,"表弟,是你们打死了我最最喜欢的黑珍珠,是吧?"他将"最"字咬得特别重,以此强调黑珍珠之死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是,不过……"区小凉不明白这会儿他怎么又想起那件倒霉事儿了。
"并且,你们也没有找到八哥赔我,对不对?"晶晶亮的凤目瞟瞟桌上那只乌鸦。
"呃,可是……"面对步留云算计的漂亮眼睛,区小凉顿觉不妙。
"所以,如果我也要一样你的小小的东西,作为补偿,你应该不会那么小气反对吧?"诱哄的语气,蛊惑的目光,离得很近的若涂朱的唇。
"那倒是,但……"小霸王这副表情怎么让他心里发毛呢?区小凉向后缩了缩身体。
"所以,这支望远镜归我了!"
步留云得意地笑,白牙闪亮,同时不忘快手快脚地收好望远镜,生怕他抢回去。
区小凉双眼发直地看着他,慢慢点头,再点头。强盗的逻辑啊!这人脸皮厚到这种程度,还真教人观止!
他不动声色,慎重地将右手伸进袖中,摸出一物"刷"地打开,轻轻扇了两下,面露怡然之色。
这次换成步留云眼睛发直了:"这,这是什么东西?"
"八哥羽小折扇!"区小凉笑得纯真甜蜜,琥珀眼睛弯成月牙儿,背后鼓起一对黑色的翅膀。
步留云整个人处于石化中……
司香和暗香对视一眼,俩俩摇头。这两位少爷幼稚的有一拼,却正在经历人生中第一件大事。步家、祝家的将来堪忧啊。
回到步府,区小凉抓紧时间整理完资料,第二天一早带着总结报告去向柳夫人汇报。
还没有进暖阁,他听见里面步留云的声音说:"怎么样,神奇吧?你看,那丫头还以为没人看见她,扭扭捏捏的笑死人!"
"小红平日一本正经,没人时竟这么风骚,人不可貎相啊。"柳夫人压低的嗓子。
区小凉狐疑,掀门帘进去。只见窗纸破个小洞,而那对母子正凑在上面通过望远镜向外观望,一面还在热烈地讨论。
偷窥!区小凉头有两个大,这对母子怎么这么无聊,柳夫人不是大家闺秀吗?怎么可以一点形象也没有地偷看外加背后说嘴。
步留云内功精深,早听见他来了,回头冲他招手:"表弟!快来看,好玩得很。"
自得了望远镜,他对区小凉的态度来了个巨大转变,亲热得不得了,反而让区小凉不习惯,担心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区小凉目不斜视地走到桌边坐下,严肃地说:"姨娘!外甥向你回禀今天的考察结果。"
柳夫人红光满面地走回来,高兴地说:"好孩子,你那个望远镜真好用。我们柜上也进他几百个,准能卖好价钱!说吧,什么结果?"
步留云现在心情愉快,见区小凉不大理他也不着恼,同样开心地挨母亲坐在榻上,手里犹握着望远镜。
母子俩都是容光焕发,眉目如画,坐在一起,像一对玉人似的,让人移不开眼睛。区小凉暗赞一声,展开手中报告,一板一眼地念起来:
"根据观察记录统计,表哥喜欢的人中:五成身高在五尺到五尺六寸之间;六成皮肤白晰;七成有双大眼睛;八成是樱桃小口;九成以上身材苗条。从以上数字,我得出两个结论:1、表哥喜欢的类型是身材高挑大眼小嘴白肤美人;2、表哥目前尚未找到意中人。报告完毕。"
柳夫人皱眉看看怀里的儿子,步留云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凤目喷火直视区小凉,区小凉冷静垂目润喉。三人一时谁也没有吭气。
终于,步留云奈不住开口:"凭什么说我没有找到意中人?我是很喜欢那三十五个的,比画像里的任何一个都喜欢!"
"三……十五个……"柳夫人几乎要昏倒了。
区小凉以手拍额,无奈:"表哥,我说了那么多,你怎么就听不明白?爱有很多种,但爱情,唯有爱情具有独占性,是只可以产生在两个个体间的纯粹的感情,即非他。可你一下看中三十五个!这叫什么?只能是一种喜欢而已,根本不是爱。所以当然不可以和她们成亲。"
"可是,怎样的喜欢才是你所说的爱呢?"听了他的解释,步留云仍有些气愤。他已经很努力地去爱了,可这个表弟却总给他泼冷水。
"就是,你看到她,会心跳加速,呼吸不畅;见不到她,会很思念很痛苦。如果她不爱你,你会觉得人生都是灰暗的。为了她幸福,你可以为她做任何事的那种喜欢,才是真爱。"区小凉重复着书上看来的关于爱情的种种描述。没办法,谁让他也没有恋爱过,唯有纸上谈兵。
柳夫人目光温柔地看向虚空,下意识点头:"对啊,说得一点也不差。"
"我还是不明白,这也太难懂了吧?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古怪的反应?好像师父说的走火入魔啊!还有,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女人去做任何事?如果她要我的命,我也给她吗?太荒唐了!"步留云撇嘴,完全不信服。
"那是你还没有爱上,傻儿子。"柳夫人爱怜地抚着儿子的头,转眼问区小凉,"怎么样才能让这个木头开窍呢?"
区小凉也感到头痛,俩人眼巴巴地看着这个爱情白痴,均是一筹莫展。
步留云被他们的眼光看得不耐烦,嘟着嘴思索了一阵,凤目忽然一亮:"对了,表弟可以给我举例说明嘛。师父教我们武艺,有时讲不明白,就会给我们演示。表弟也用这个法子好了!"
"讲故事么?"区小凉琢磨片刻,点头同意,"也只有试试了。表哥吃完午饭到我那儿去一下吧,我想想讲什么好。"
听说区小凉要给步留云上爱情启蒙课,有故事好听,浅香再也顾不上和步留云致气,早早拉上暗香司香占位子,生怕听不到。得知消息的其他下人,没事的也来了不少,或蹲或站挤了满屋。
所以等步留云饭毕在母亲那里再撒完娇,脚步轻快地来听课时,区小凉的外屋早挤得连插脚的地儿都没了,他只好和区小凉挤在榻上。好在木榻宽阔,坐他们两个也不嫌挤。
步留云不满地嘟嘴,扫视满屋子不相干的人。目光和浅香的在半空碰上,撞击出无数火花,两人同时轻哼扭头旁视,互不理睬。状似无意,步留云的视线在里间卧房紧闭的门扉上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转开目光。
区小凉见正主儿来了,喝口茶润润嗓子,开讲爱的第一课:无私的奉献——《海的女儿》。当然,为了顺应环境,人物背景做了相应调整。
擦擦把自己感动出的眼泪,区小凉用梦幻般的声音问:"明白了吗?爱就是牺牲自己,成全所爱的人,并以他的幸福为自身的幸福。"
众人表情各异,都冲他发呆,似没有醒过味儿。
稍后,浅香举手发言:"那个皇子明明始乱终弃嘛!怎么可以让哑女为这种人牺牲?不值得!"
"就是,这种男人,就应该一刀剜了他的心拿去喂狗!凭什么让他继续风花雪月?"司香支持浅香,用力扳手指。
区小凉眼角直抽,只觉得似坠入了深渊。难道他的表达有问题?这些人怎么想到那上边去了?他扭头问步留云:"表哥?"
步留云很干脆地下结论:"一群傻瓜!皇子把两人都娶了,岂不皆大欢喜,干嘛非得弄个死去活来的?"
区小凉擦擦头上冷汗:"这个不算!再讲一个。"
爱情第二课:契而不舍的爱——《牡丹亭》。
刚讲完,浅香就举手要求再次发言。区小凉无视他涌跃的态度,直接问刚才听得直点头的暗香:"有什么感想?"
暗香捻了下佛珠,沉吟:"千金小姐私会情郎,于理不合,清誉有损,不妥,不妥。"
区小凉气得脸灰白,转头瞪步留云。步留云被他的凶相吓到,小心地坐开些,轻声说:"娘说娶妻当娶德,那公子只见了梅娘一面就非她不娶,不是和我一样吗?怎么到他那儿是对的,到我这儿就成了错的?"他显然很不服气这种差别对待,但又考虑到毕竟是来听课的,不便太嚣张,所以语气里全是委屈。
忍,再忍,区小凉深深吸气:"各位,不好意思,刚才那两个都不算。现在这个大家认真听!"
爱情第三课:只有爱是不够的——《奥赛罗》。
故事讲完下面一片死寂,所有听客都紧锁眉头做沉思状。区小凉一阵狂喜,终于有效果了,这些榆木脑瓜终于开窍了!
谁知一个厨子不举手就随便发言:"什么嘛!为一点小事就杀了自己老婆,还有没有王法,官府就不管吗?"
一石击起千层浪,众人纷纷谴责那男人心胸狭窄,愚不可及,若有女儿万不可嫁与这种人。
步留云看着区小凉铁青的脸,慎重地再坐开一些,吞吞吐吐地说:"表弟,我……"
"不用讲了!"区小凉绝望地阻止他,有气无力地挥手让他们解散。
居然还有人意犹未尽地问下次讲故事在什么时间。
"再也没有下次!"区小凉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差点把房顶掀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哪里惹得他不快,怏怏地走了。步留云临走前,又瞟了眼卧室门,再看看区小凉的大便脸,没敢吭气。
区小凉扑到床上,气得手足冰凉,全身抽搐,就差口吐白沫,一命呜呼了。他趴了好一阵,才轻声问:"丁九,是我讲的太差,还是他们理解力有问题?为什么那么凄美的爱情,他们却听而不闻,评论得那么不堪?你知道原因吗?还是,你也和他们想的一样?"
意料中的沉默,冬日淡白的日影投在地上,有些暖意,他的心中却充满悲凉和让人发疯的寂寞。
代沟吗?感动了几代人的故事早已超越了时间地域的界线,屹立于文明之塔,烨然闪光。也许,这些古人并不是不懂,只是不信。不相信世界上会存在那种没有门第观念、没有被封建礼教束缚的名叫爱情,让人喜让人痛的美丽存在。
他这样失望,未免过于感性了。是他自己错估了这个世界,这原本就是他的错。
10.送你一份烟花之恋
自授课失败,区小凉一连数天心情不佳,周围的人明白起因总归是他讲的那几个故事,他们的反应刺激到了他。所以大家都未免心存内疚,急于想安抚他。
步留云变得更好说话,小霸王脾气收敛许多,还特意请他上街闲逛。
自从将军府对天朝的化妆品业有了初步认识后,区小凉心里就十分失望。芙蓉城是中部最大的商业城,各种商品云集,他猜测也许这里会有比较高级的化妆品也未可知,因此一直都想上街转转。只是一来就陷入纷乱中,竟没抽出空。所以对步留云的邀清欣然接受,带上暗香等原将军府人马,一大群人涌到最繁华处,步行逛芙蓉城。
以那天听课所见,浅香觉得这个讨厌的表少爷倒是和自己英雄所见略同,对步留云的看法大为改观。在司香极力鼓动下,他的伤又好了大半也有兴趣出来玩,再被区小凉一叫,就坡下驴地也跟了出来。
步留云新得个宝贝,虽然不懂爱让表弟着急,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到底仍是快活。他见浅香也参与,并没发火,也没有明嘲暗讽,只当他不存在。两人各走各的,两看两生厌。
暗香拎着小黑,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还帮司香拿着刚买的胭脂水粉。司香和他走在一起,怀里抱一匹水色绸子,兴致勃勃地打算用它给区小凉缝件夹袍。
其他人则三三两两地四下乱看,时时注意不要走散了。
区小凉慢吞吞走在队尾,郁闷的程度更加深重。还什么水陆码头,还什么最大的化妆品店!满铺子的粉末干货,一点点含水含油的东西都没有!看得他口干舌燥,气短胸闷,还要忍旁人对他一个男人逛脂粉铺时诧异的目光。
缺少知音的感觉就是这样吧,像一条鱼搁浅在海滩,干渴而寂寞,最终慢慢变成绝望的鱼干。
他想象自己张口待毙的可怜模样,乱同情自己一把。
鼻中忽然闻到一股很好闻的味道,他掀起鼻子顺味儿闻过去,最后停在步留云放大的脸前。
"干什么?!"区小凉吃了一吓,向后疾跳,觉得自己的表情怎么摆都好像有点不自然。不是第一次闻到这种混合了体温微汗的带点麝香味儿的,少年男子所特有的充满阳性意味的休息,可是步留云的似乎更阳光更强烈。每次被他闻到,都会让他心情愉快得要飘起来。真是见鬼了!区小凉咬牙想。
"我说你!干嘛一个人站在街中间傻笑,学死鱼翻白眼?还学狗用鼻子闻来闻去?"步留云不客气地质问,毫无自觉地继续发味儿。这个表弟大白天走路也做梦,怪人!
"有吗?"区小凉心虚地问向另几个人。
大家齐齐点头,区小凉"哦"了一声,说:"大概是走累了,咱们歇歇脚?"
走了十几条街,众人虽都武艺在身并不累,不过口却渴了,于是找家茶馆品茶吃点心。小二殷勤地上茶上水,摆店里的特色点心。
区小凉见那点心形状漂亮,吃口也好,就吩咐小二桌上点心每样再来一份,打包带走。步留云已知丁九其人,对区小凉时不时带吃的回去也早习惯,并不在意,只管和人说笑。
"对了,表少爷刚才说,咱们可能要去南边儿,是真的吗?"司香秀气地咬开一个蟹黄包,吸里面的汁,感兴趣地问。
"嗯。表哥喜欢的类型是南方人长相,总要去找找。"区小凉喝茶,搓搓冻红的耳朵。
司香听到肯定的答复,开心地给他们倒茶,一边随口问:"表少爷没去过南方吧?"
"没有。听说江南美女如云,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我喜欢的人。"步留云憧憬地说。
浅香鼻孔朝天,哼了一声,对他的话极为不屑,低头拼命吃点心。
步留云见他风卷残云般洗劫点心,惊讶地"唔"一声,出手如电,抢到块豆沙饼就往嘴里填。浅香一看,抢得更卖力。两人一边疯狂咀嚼,一边互瞪,生怕对方比自己多吃了一块。
众人黑线看面前点心渣乱掉、茶水乱飞,听杯盘乱响、两人狼吞虎咽,均觉南下的路上一定不会寂寞。
区小凉转头看向一直没有表示的暗香,见他目视桐城方向,眼睛黯淡无光。
心里有些微的酸楚,暗香一定在担心将军夫人吧?这一去,离她更远了呢。不过,有些事明知不可能,何必又抱希望?暗香这么一个通达的人,难道不知道他的愿望何其渺茫。
转眼新年来到,区小凉穿着柳夫人命人做的青色镶貂皮薄棉袄,早早被人请到步家大堂。
步家大堂里张灯结彩,酒宴齐备。因为是年夜饭,步家近亲旁支来了不少,一个个都是珠围玉绕,打扮一新。堂内设道珠帘,女内男外,秩序井然中不失热闹,倒也其乐融融。
区小凉和步留云、步留意因辈份小,坐在末席,靠近门边。步留意怕冷,仍裹着皮裘。
步留风是总管,只在他们桌设个虚座,人在大堂内外指挥忙碌。他在百忙中仍不忘步留意,一会儿过来给他塞个手炉,一会儿拿个脚垫,时不时偷空瞅他,生怕他哪里不舒服。
步留意被照顾的妥妥贴贴,最近也没大得病,衬着雪白的狐皮,小脸有些春色。
步留云看在眼里,觉得平日亲亲的弟弟忽然就生分了,不太愿意和他多谈,只是客套几句。区小凉叹他幼稚,为免步留意生疑,百般逗他说话,才遮掩过去。
当夜步留云的新衣和区小凉的一个样式,只是颜色为大红。张扬的色彩,一般人穿不来,步留云却穿得有模有样。大红的漂亮衣服在来客中也是极品,却抵不过他阳光灿烂的一笑。不少人都向他频频注目,他却毫不在意。区小凉只有折服,叹果然是人穿了衣服,而不是衣服穿了人。
酒至半酣,步留风得空坐回座位。步留意忙给他倒杯滚水烫过的烧酒,让他喝了御寒。步留风笑看他喝了,再问他吃了多少饭,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步留意一一回答,又和他商议放花炮的事。
步留风早预备下了,撤去酒席后,他教下人拿来堂前燃放。男人们披着厚衣,站在院子里看。女人们也加了衣裳,从打开的窗户观赏。
挂着串串红灯的大院子里,顿时鞭炮齐鸣,火树银花。众人欢声笑语不断,热闹异常。
区小凉见步留风站在步留意身后,用手捂住他的耳朵,唯恐鞭炮声吓到他,细心体贴之态溢于言表。步留意睁着乌黑的大眼睛,惊喜地拍手叫好,快乐得像个小孩子。
虽然对步留风,区小凉始终心存戒备,却在那一刻为步留意甜美的笑容而希望步留风可以得偿所愿。不为别的,只为步留风可以让这个病骨支离的孩子真正开心地大笑。这样的笑容似乎只有步留风才可以让它绽放……
"表弟!跟我来。"一个小小的声音忽然传入区小凉的耳朵,应该是步留云的,可是声音又不似平日那样清亮,稍微带些尖细。
区小凉回头找步留云,见他面含春风,眼睛盯着烟花,慢慢退到人群外。然后冲他飞快眨眼,脸上是忍耐不住的兴奋。而所有人都似没有听见他的话,头也不回地注目烟花。
区小凉极度惊讶和好奇,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传音入密?!步留云行啊,还真没看出来!他四下看看,见无人理会他们,这才悄悄抽身跟着步留云,溜出主院,来到步留云住的小跨院。
"表哥,你刚才叫我,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刚出主院,区小凉就忍不住问,急于证实他的猜测。
"哦,那是用内力讲出的悄悄话,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师兄弟几个在山上时,常常拿来玩的小把戏。"步留云不以为意,拉着他迈进院落。
"悄、悄、话?"区小凉无语。是谁告诉他的啊!这么高的技艺怎么到他嘴里就成小孩子过家家了?这个步留云的神经还真像她娘似的粗啊!
小小的跨院青砖墁地,三间瓦舍在院灯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表哥,你这是……"区小凉看着黑洞洞的窗户不解。
"刚才那些都是给小意看的小玩意儿,没劲儿!我这有从烟云阁订的特大烟花,咱们自己放着玩,那才叫过瘾。你等等!"说完,步留云进屋,不一会儿就搬出个大纸箱。
他又拿来两根线香,递给区小凉一支,自己快乐地拣了个大烟花,对他说:"我先放一个,你看着点儿,一会儿你再放。"区小凉点头。
步留云跑到院子中间,立好烟花点着引线,回退拉区小凉站开些。
引线火花四溅,很快烧到头,静寂片刻,只听一声轻响,一颗红色的亮球直冲上天。"轰"地一声炸响,天空绽开一大团红色的大礼花,点点红火把半个天空都照亮了,声势惊人。
步留云欢呼着,拉区小凉一同把一个个烟花点燃。伴随着震耳的爆炸声,黑色的夜幕中立刻接二连三地开满了五彩缤纷的流火之花,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俩人快活地奔跑,不断点燃,观望,惊叹。再奔跑,点燃……
"快看,有两色呢!"
"天,粉红色又转成白色了,太漂亮了!"
"呀!一个大环套了那么多小环,颜色都不一样喛!"
"那个是我放的!看,多亮!"
"我那个更大!"
变幻的光芒照亮了区小凉和步留云的脸,两张一齐仰望的脸。同样年青,同样俊逸,同样的雀跃飞扬。
这一夜的烟火,步留云与区小凉共同点亮的夜空,如此惊心动魄,灿烂华美,以致让两直到很久之后都还记得。同时记住的,还有那个当时在彼此身边,欢笑不止的人。
看着绚烂过后,归于沉寂的天空,区小凉伫立在院中,跳动的心脏久久不能平静。多好,现在,他有一颗健康的心脏,所以他才领略了方才那灿如繁花的美景,才能够随心所欲地跑、跳、尖叫。第一次,对小鬼,他生出了感激。
半晌,他才转头,微笑,轻轻问:"为什么要叫我和你一起放烟火?"为什么是他?步留云有许多同龄交好,这从刚才不断有人离席跑到他身边敬酒闲聊中可以察觉到。但是他却谁也没有邀请,只是喊了他,一个其实远谈不上亲近的表弟。
步留云的脸在黯淡的光线中,仍然兴奋着并带丝迷惑:"不知道。一个人放烟花太寂莫了吧。我不清楚,可是刚才我很快活,嗯,非常快活!"
区小凉无声地笑,摇头。指望这个粗神经分析清楚自己的心理,他也变白痴了呢。他看看屋子,问:"喝酒吗?"
醇香的美酒隔了这么远仍能够清晰地闻到,看来度数不低。可是他现在,想喝。
"喝!怎么不喝?我偷藏了坛好酒,咱们今天喝个痛快!反正我娘也不知道。"步留云跳起身,拉他进屋。
房内陈设简单,没有多余的装饰。唯一能算得上装饰品的,是墙上挂的一把青铜剑,垂着尺长的朱绦,精洁无比,显然主人极为爱惜。
俩人落座,步留云掀开桌围,拎出个青磁坛,将酒分倒在两个茶杯里。没有祝词,只是轻碰杯沿,却都觉高兴,一来一往地喝了起来。
说到酒,区小凉的量并不好,可他觉得,现在这个气氛就应该喝酒才对,于是浅浅地抿着。
步留云则是海量,平时被母亲盯得紧不敢喝。今天已经在家宴上喝过,早没有顾忌,现在又有人愿意陪他,索性放开怀喝得兴高采烈。他见区小凉斯文地抿酒,立刻不干了,非逼他一气喝干。
区小凉犟不过他,只好憋一口气,仰头喝光。酒才下肚,他就觉得有股热气从胃里返上来,冲得他立刻脸红成了关公,头也开始发晕。
步留云错愕,这才知道他量浅喝不得,忙给他倒茶,命他陪茶水就成。所以到后来,喝多的人反而是步留云。
酒力上涌,步留云不见迷糊,反显得格外清醒。他细长的凤目亮得像天上的星星,若涂朱的嘴唇更加红润,在烛光中泛着水色。
他们天南海北,任思路如天马行空聊个不停,权当作下酒的佳肴。步留云亲热地揽着区小凉的肩,给他讲学艺的趣事,江湖的惊险,兴之所至还给他比划两下。
区小凉听得时而大笑,时而屏息,时而惊愕,丝毫没有发觉他的异样。
等步留云把讲过的故事,又讲了一遍时,迟钝的区小凉才知道他已经醉了。夺下步留云的酒杯,区小凉赶他上床去休息。
步留云酒量高,酒品也很好,乖乖地任他摆布,睁着闪亮的眼睛看他给自己宽衣盖被。
在区小凉笨手笨脚帮他放下床帐时,他的呢喃才响起:"我想要爱,那种你说的,唯一的,无私的,爱情,我想要。我感觉得到,那一定会,像烟花一样,轰轰烈烈……"
下垂的床帐遮住了步留云,却遮不住他的声音。区小凉怔怔地注视自己投在床帐上的影子,醺醺然中几乎落泪。
他懂,他的不屑只是伪装。这个孩子,内心深处如此渴望那份属于自己的爱情,渴望到恐惧,到不信。像是烟花?某种角度,爱情真的像烟花。绚烂华丽,如火如荼,稍纵即逝。哪怕很遥远,依然会灼痛人眼,伤到人心。
"你会有这样一份爱情,如果你确信这就是你想要的。"区小凉轻轻许下这个承诺,吹熄了灯。
那时,区小凉以为步留云醉了,听不到这个承诺;那时,步留云记住了这个承诺,没有告诉他;那时,说的人,听的人,都相信这个诺言会实现;那时,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也许某些什么已经在发生了,而他们那时并不知道……
11.竹韵幽幽情切切
回客房的路上,区小凉迷路了。
步家高大精美的游廊门洞一处处摇晃着在他眼前闪过,看不到熟悉的院落,也见不到什么人。醺然的酒气翻滚,一切都模糊成一团,更兼头痛欲裂,全身发软发热,恨不能面前有桶凉水,好让他一头扎进去。
"丁九……"他停下脚步,喃喃地喊。
那个人一定就在他身边不远,无论是他遭遇危险,还是像这样找不到回去的路,只要他在,一切都会解决的。
区小凉闭上眼睛,慢慢向地上倒去。
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坚硬的肌肉,粗糙的衣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竹子清香。
于是,他做了一个很热的梦。梦里是炎炎夏日,一望无垠的沙漠。
他穿件怎样也无法脱掉的厚重长袍,拖着沉重的步子跋涉在这片干渴的荒芜之境。太阳追着他跑,放射出炙热的光芒。汗水刚一涌出皮肤,就被烤干,留下白花花的汗渍。
区小凉张大嘴,觉得就快要被烤成人干了。他想喝水,想要阴凉。可是没有,除了干和热,这片沙漠什么也没有。
就在他焦渴欲死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凤尾森森的竹林。翠竹淡爽的味道,混合了青草,不知名的花香,泥土的腥气,清凉的水气,重重包围了他。在这种沁人心脾的氛围中,似乎还有丝丝凉风带来遥远的陌生气息……
区小凉激动得涕泪交流,张开双臂,投身在这恍如仙境的竹林里,倘佯漫步。
随着幽幽竹韵的渗透,他心头的火气慢慢消散,纷乱的心绪也渐趋平静。
他好奇地四下张望,希望可以遇见某个人。然而竹林里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连鸟鸣声都不可闻。他并不灰心,继续在这片静谧悠然的密林中寻找。
走了很久,身体没有疲惫,却愈加凉爽,仿佛有一股清澈的泉水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全身舒畅无比。
他微笑着,张了张嘴,想欢呼,想呼喊某个名字,说出口的却是"水"。
立刻有清甜的水缓缓注入他的口腔,眼前忽然一片黑暗,只能闻到一股很好闻的气味,那是他曾经闻到过的某个人的微汗的体香。
是他吗?是他在喂自己喝水吗?区小凉的心再次燥热起来,感到身周乱哄哄的似有无数人在走动议论。
他轻蹙眉头,喃喃地喊着渴。有更多清凉的水灌入他口中,刚刚听见的嘈杂声远去,他沉沉地坠入梦乡。
再次睁开眼睛,区小凉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区小凉还是祝冰衣。一群人围住他,"表弟"、"外甥"、"少爷"的呼声此起彼伏,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在他们眼中,他只是那个小鬼而已。他自己呢?他自己消失了。
疲乏地笑笑,他在软软的被褥里陷得更深。
柳夫人眼眶微红,摸了摸他的头,担心地说:"乖孩子,你可醒了。你不能喝酒,怎么还陪那个小坏蛋喝?姨娘教训过他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
区小凉微怔,连忙虚弱地解释:"不关表哥的事,是我提议的。我也不知道自己酒量会那么差,下次不敢了。"
"表弟,感觉怎么样?还有哪儿不舒服吗?"步留云脸色憔悴,关心地问他。
"还行,就是没什么劲儿。我只不过醉酒,你们干嘛那么紧张?"区小凉困惑地看着满屋的人,除了步留意,步府所有主子都到了,神情各异。
"你还说?!少爷,你知不知道,你把我们都吓坏了!你喝醉后又着了风寒,在床上已经躺了三天了!姨奶奶请了好几位名医,热才退下去。你还问怎么了!"浅香在人堆外大叫,又是埋怨又是庆幸。
区小凉傻眼,不过小小喝了一杯酒,竟弄出这么大的事儿。小鬼这是什么破身体?他居然之前还感激他来着,脑子进水了!看见步留云眼球上的红血丝,他心里更觉抱歉,伸出手:"对不起,表哥,连累你了。"
小霸王步留云难得脸一红,握住他的手,嘟嘴抱怨:"你闭嘴!想羞死我吗?"
步留云的手掌宽厚温暖,上面有许多硬茧子,咯得区小凉手痛。但他却不以为意,任他握着,脸上挂个温柔的笑意,对他的抱怨不置可否。
柳夫人等见区小凉能开口说话,比前几天精神好很多,都觉放心,纷纷告辞。步留云仍要留下看顾,被暗香劝道:"表少爷请回吧,这几天你也累了,有我们在,你放心。"
步留云这些天衣不解带地照料病人,没有好生休息,虽是身强体健,到底也感到精力不济。
他想了想,趴到区小凉脖子前关心地说:"表弟,你好好休息,我回头再来。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弄。"
区小凉微笑摇头,觉得他身上的味儿似更浓郁了,显然这几天他忙得连澡都没有顾上洗。
见面前青白的小脸忽地绽开一个笑颜,开心快活得似要融化。步留云一怔,柳夫人在门外催他,他只好恋恋不舍地松开区小凉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司香倒了半杯水端到床前,抿嘴问:"少爷可还喝水?"
区小凉摇头,把手放回被窝,觉得身体虚得厉害。
司香将杯子放回桌上,笑着说:"这几天睡着,少爷像是渴坏了。开口就要水,直灌了有一缸下去。身上的汗也是一身一身地出,连被褥都打湿了好几床。幸好热退下去了,不然姨奶奶不急死。"
"少爷自上次昏倒后,身子就差了很多。以前都不会随便生病,还病得这么吓人。"浅香一直被人阻在外围,现在总算可以近距离观察自家少爷。他圆眼不停地打量,嘴里嘀咕,异常发愁。
暗香细心地为区小凉拭去额上虚汗,接口说:"少爷,等你病好了,要好好进补才是。你没事也多活动活动,总这样下去可不行。"
区小凉歉然:"这几天辛苦你们了,留一个在这儿就行,你们轮换着休息休息。"
"我们还不是最累的,表少爷才是。这几天他就没离开这屋,一直在照顾你,连药都是他亲口尝过了才喂给你,困了就随便打个盹。我们几个倒成了打下手的。"浅香连忙说。
区小凉眨着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小霸王怎么可能对他这么好?还有,浅香这么平和地帮他说话又是怎么回事?
"小浅浅,你不生他气了?"
"生!刚知道是他让你喝醉生病的时候,我恨不能打他一顿,幸亏被暗香哥拦住了。后来,我见他着紧你的模样,气才消了。"
"我是问,这之前的事。"
"那事儿,我早忘了,一直没和他说话,是因为磨不开面子。怎么,少爷以为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说实话,表少爷这人不错,我现在决定不讨厌他了。"
"对啊,表少爷是个好人呢。姨奶奶罚他跪,他都没抱怨。"司香也笑着说。
那么自己梦中那人,真的是步留云了?区小凉轻松地想笑。那个梦里修竹般的人,竟然真的是他。那份莫名的安心与宁静,是他给的……
区小凉养病的日子里,步留云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耐心。天亮来报到,将睡才离去。每次来,都带着一堆好吃的好玩的。怕他躺床上闷,陪他玩玩具,给他讲笑话,简直把他当成另一个步留意。
区小凉卧享其成,心情愉悦,没有丝毫心虚。
看着他变化多端的表情,灵动有神的凤目,说个不停的朱唇。区小凉觉得他这一病,倒也并不完全算件坏事。至少,让这个表哥蜕却了表面的尖刻。保护膜下的他,还真是坦率纯真的可爱。
步留云则觉得这个表弟,并不像一开始印象里那么虚伪做作,反而是很真诚的一个人,心肠软得简直没原则。不管怎么说,他这病的起因都在他步留云,可是他居然半句责备都没有,还想方设法宽他心,实在让他汗颜。
另外,病中的表弟,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平日飞扬的神采,归于内敛。总是闪闪发光的琥珀色眸子,现在掩映在浓密的长睫下,让他在注视时有一瞬间站在树阴里看日光的错觉。那细碎的、跳跃的光斑,从树叶的缝隙间漏出,于是阳光成了闪烁的有色彩的缓缓流淌的河。
有时俩人间的谈话会忽然中断,他们也不急于找话继续,而是让静寂持续。彼此心中没有急焦和不安,有的只是满足和安宁。不知不觉,谈话又开始了,他们同样平静地交谈,心情似乎和中断期间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像这样心平气和的交谈只限于浅香不在场的时候,只要他一出现,整个房间的气氛马上就会变得暴烈和血腥。
这几天步留云来得勤,和浅香他们混得更加稔熟,浅香和这个表少爷也更加没大没小地胡闹。两人一见面,就张牙舞爪地冷嘲热讽,直至升级到追逐打闹。不过步留云知道他武功不如自己,所以打逗时从不用内力。招式更不用,就是胡打,因此堪堪打个平手,谁也占不到便宜。两人却乐此不疲,天天见面就来一回。
浅香嫌他蹭吃蹭喝,步留云骂他奸懒馋滑;浅香嘲笑他壮得像头牛,步留云讽刺他肥得像只猪;浅香批评他缺心眼,少根筋,步留云指责他一肚子花花肠子,弯弯绕绕……
看俩人闹得实在不像样,暗香就说几句浅香。浅香最听暗香的,立刻老实了,那个也安静下来。哪知静不了一阵子,硝烟又起。
司香在旁绣花,不时抿嘴,露出梨窝,兴灾乐祸地看热闹。
区小凉见他们战火不断,自己有受波及的趋势,不禁自危。为让这几个因自己病情日轻而闲下来的人有事可干,他要来纸笔画出样子,让暗香找人做副麻将玩。
不几天,玉石麻将制好,区小凉教他们搓麻。这回,大家终于都顾不上再闹再劝,天天呼朋唤友,四方一坐打一天,区小凉终于耳根清净了。
等区小凉养好身体,准备出发南下时,步府早成麻将馆,从早到晚呼喝声不断,连柳夫人都被拖进了四方城。
12.寻爱寻到南方去(上)
南下那天,阳光明媚,车马整齐。所有人心情都很好,没有多少离愁别绪,包括柳夫人这个疼爱儿子的母亲。
柳夫人率合家大小到门前送行,心里很是得意。昨晚打麻将,她赢了二姨娘五百两银子,看着二姨娘铁青的脸,她心里那叫一个舒坦!不过,她以袖掩口悄悄打个哈欠,睡得太晚,她已经困得不行了。
强打精神,柳夫人抬起头,准备表达一下自己慈母忧儿远游的心情。谁知一看之下,不禁愣住了,手抓着原本打算用来拭泪的手帕,她一指门外一溜排开的五辆大车一头牛,哆嗦着问:"你们是去寻人,还是搬家?怎么这么多车?"
步留云披风厚靴,全副出门装扮。不过,这付英武的形象全因为撒娇给破坏掉了。他委屈地嘟嘴说:"不关我事!我只要了一辆车,剩下的全是表弟从家里带来的。"
区小凉尴尬地讪笑:"是啊,我们人多,东西就难免,那个,多了些。"
"云儿只带了一辆车?那家里谁跟着你一块去?"柳夫人抓住重点,赶忙追问。
"儿子没带跟随,只找了个人赶车。反正表弟带的人和我也熟了,做什么都方便。"步留云说完,靠到母亲身边,最后撒个娇。
柳夫人无奈,拍拍儿子乌发:"好吧。出门在外,和表弟要相互照应。人找不到不要紧,千万要平安。"
"娘这是什么话?儿子我俊朗多金,豪爽大方,温柔体贴,武功高强的一个大少爷,能找不到心上人吗?说不定,一找还是好几个呢!"步留云骄傲地说,脸快碰到天上。
"就是,就是,表哥一表人材,再加上我这个专属媒人在旁边盯着,哪会找不到?姨娘就操心成亲的事吧,人没跑儿。"区小凉也在一边插科打诨。
众人哄笑不断,哪有半点离别的凄切?柳夫人美目圆睁,一脚一个,把两人踹出门:"早去早回!关门!"
步留云、区小凉一人屁股上印个鞋印,乖乖地爬上车。马鞭一响,车队南下。
步留云舒舒服服地靠在车内软垫上,长吁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个小布袋,倒出一堆糖炒栗子,对区小凉笑道:"来,尝尝这个。"
区小凉剥了几个放进嘴里,炒熟的板栗又甜又面,的确好吃,就是皮硬了点,剥得他手痛。步留云听说,笑他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笑过了,却努力剥起来。剥出的果肉,一半喂他,一半送自己嘴里。
听他说自己是女人,区小凉本想发火,不过又被随后送到口边的甜香贿赂了。他享受地躺在软软的厚褥上,栗来张口,双眼打量车里布置。
步家马车比祝家的更加宽敞舒适,内壁贴层红毡用于保暖,车顶吊个小红灯笼。车角还放个五屉小柜,里面装着旅行常用的零碎儿。
瞥见壁上挂幅画轴,藏在画袋中,区小凉好奇,伸手取下展开。原来是幅美人图,画上美人身材窈窕,大眼睛水光粼粼,小小的樱唇像点了一点朱砂,殷红鲜艳。
"表哥,她谁啊?"区小凉好奇地问。
"我的心上人!"步留云大大咧咧回答。
"噗!"区小凉吃惊之下,把嘴里的栗子渣喷了他一身:"什么,什么,你已经找到了!"
步留云嫌恶地抖抖衣服,皱眉:"干嘛呀!恶心死了!临出门才换的衣服。"
抖完了,他又用手帕擦,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得意地说:"这是我按你的结论,再结合了自己的想象,画出来的,我眼光不差吧?是个大美人呢!"
区小凉不理他的自吹自擂,仔仔细细地打量那画,最后服气地点头:"美!画得真不错。若有这样一个嫂子,表哥你此生无憾呐!"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画的?"步留云再不管身上犹有斑斑点点的残渣,丢掉手帕,伸手抢过画,自我陶醉地摇头晃脑:"美人,美人!等我哦,我来娶你了!"
区小凉做势欲呕,打断他:"得了,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你搞了这么个东西出来,咱们还怎么找人?是按图索骥,还是怎么的?"
"表弟不是曾经说过,不能因为一棵树,而放弃整个森林嘛?咱们当然得先在林子里好好逛逛!能找到最好,实在找不到这棵树,也好找棵满意的回去啊。"步留云做色魔状□。
区小凉打个哆嗦,做害怕状:"是你找老婆,不是咱们!"
"差不多,差不多!何必分得那么清?反正我找的是我的,你帮我找的不还是我的,有什么分别吗?"
仰天翻个大大的白眼,区小凉忍不住腹诽:这人,怎么这么爱把他说过的话当成自己的来说?学习能力还不是一般的强,顺嘴就来,比他自己说得都顺溜?
步留云见他眼睛里全是眼白,不禁担心地按上他的眼皮:"小心,别那么大力翻眼睛,万一翻不回来可怎么办?"
眼上湿热的手掌赐予他一片黑暗,淡淡的体香让人闻之微眩。区小凉顺势躺倒,小声说:"我睡会儿。"
这些天区小凉身体不适,常常打瞌睡。步留云见状也不以为意,嘻嘻一笑,躺倒在他身边。车厢很宽,并排躺两个人,仍不显挤。
步留云毫无倦意,见区小凉认真打盹,安静地一动也不动,就百无聊赖地看他的脸。从整齐细长的眉,毛茸茸的睫毛,挺直的鼻子,柔软的口唇,到精致的下巴,无一遗漏。那仿若玉雕般柔滑的下巴中间,有一道浅浅的凹坑,使得面前这张脸,俊雅中透出丝冷然,但怎么看怎么让人舒服。步留云呆呆地注视他,凤目困惑地眨了一下。
区小凉被他灼灼的目光刺得睡不稳,无奈睁眼:"你干嘛盯着我?"
琥珀色的眸子突映在步留云眼中,线条柔美、轮廓分明的眼珠,湿润清澈,上面像蒙了层水膜,竟让他有种稍嫌无助的迷茫。
步留云的心一跳,忽然意识到自己离他过于接近了。他慌忙翻个身背对他,胡乱说:"不干什么,就是看看。"
区小凉莫明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发现他的耳朵通红。默默地看着那只轮廓精巧的耳朵,他什么也没再问,若有所思地闭上眼睛。
"表弟只有十七岁吗?"脸上的火热让步留云很恼火,也很困惑,他忍不住喃喃地问。
"唔?"无意识的一个字。
"怎么有时我觉得表弟比我还大呢?"
区小凉在前世的确要比他大五岁,听他这样问,不由好奇:粗神经也有第六感吗?
"哦?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不是!不是说你老,是说感觉。感觉!你……"步留云以为他误会,急忙分辨,转过身却见他合眼一脸戏谑的笑。步留云这才明白他在逗自己,不由气哼哼地再转回去,把背给他。
两人一时都没有讲话,听着外面马蹄声敲着松软的地面,清脆的铃铛声,两人心境渐渐平静。
区小凉睁开眼睛看着他宽厚的后背,微微而笑:"不过,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老了。尤其是和你在一起时,表哥,你可不是一般的能闹。和你在一起,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好像一眨眼,这十几天就过来了。连浅香那小鬼头,怕都闹不过你呢。"
听他说自己比浅香还能闹,步留云也分辨不出这话褒贬,可是心里就是舒服。他兴奋地转过身,和区小凉面对面,说:"那有什么?你要高兴,咱们一直在一起好了!我在山上学艺,那才叫闹呢,连我师父都被我气得出走过……"
步留云并不知道,他已经无意间许下了一个不得了的诺言,尤自兴高采烈地大讲特讲他的光辉事迹。
区小凉想着他说的"一直",再看看他毫无自觉的表现,不由苦笑。
青春年少的时候,可以不假思索地说出"一直"、"永远"这些词。直至历尽沧桑,才明白这些词背后的沉重,才会明白年少的轻佻和无知。但那时,许多事已经发生,再也无法挽回了。
步留云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讲这种话,十年以后呢,二十年呢?他总会成熟,总会有新的人、新的事进入他的生命。那之后,他还会记得今天说的话吗?还会履行这个承诺吗?
区小凉唇边噙着微笑,听对面的人讲个不停,心头涌上一股淡淡的忧愁。
马鞍轻甩,欢快的马蹄声和磷磷的车轮声逐渐淹没了车厢内两个少年交谈的话语。
宽阔的官道上迎面刮来春天的气息,潮湿的空气中蕴含了刚刚发芽的青草气息和野花的芳香,寻爱路正长……
12.寻爱寻到南方去(下)
一路寻寻觅觅,在各大城镇逗留,并没有遇上让步留云特别心动的女子。等到落香城,都已是草长莺飞,大地回春的二月了。
车队行进在城外官道上,几人挤在步留云车里打麻将,吆五喝六地吵个不停。步留云独赢,另三人输得脸都绿了。
坐在车外的司香忽然掀开车帘说:"少爷,表少爷!外面有许多人在踏青,还有好些漂亮的女孩子呢。"
几人一听,忙推了牌,找鞋下车。
只见城郊起伏的丘陵上,绿草茵茵,鲜花怒放,停着各式马车、轿子。一群群红男绿女,或坐或卧,或站或行,享受美好的春光。蓝天白云间更有无数风筝忽高忽低地飞舞,好一派春郊踏青图。
步留云双眼放光,窜回马车,翻出望远镜,开始兴奋地观赏品评。
"表弟!那个红衣服的,好漂亮!"
"表弟!那个簪花的,太可爱了!"
"表弟,表弟!那对放风筝的姊妹花,我喜欢!"
"我的天!美人,美人,大大的美人!"
区小凉站在一旁,脸色青灰。本以为经过一路的洗脑,能让这位大少爷开点窍,明白爱为何物。哪知美色当前,他竟故态复萌,全无进步。
司香从袖中抽出手帕,体贴地递给他:"表少爷,擦擦口水。"
"谢谢,我自己有。"步留云客气地回绝,眼睛不离镜头。
区小凉无奈,开始布置任务:"你们过去,找机会打听打听,看看都是哪家姑娘,有没有婚配。"
三人领命,正要过去,步留云性急地跳下车,忙忙地喊:"我也去,我也去!我去找那个紫衣美人。她笑起来的样子,好像我的心上人哦!"说完,兔子一样窜没影了。
"咦?表少爷已经有意中人了?我们怎么不知道?"浅香惊讶地问。
"是啊,梦中情人!"区小凉按住太阳穴。
等到几人调查完毕,聚在车旁汇报成绩时,步留云也回来了。只是他再也不见去时的雀跃,整个人蔫蔫的,左颊上还多出五条红手印儿。
抵受不住众人诧异的目光,步留云头一低钻车里去了。浅香吐吐舌头,被暗香揪着衣领拖回马车。
司香凑到区小凉身边小声说:"触霉头了!不过表少爷武功卓绝,能把他打到的人,武功更高不成?"说着,颊边梨窝浅现,也回自己车上去了。
区小凉看看低垂的车帘,努力地面部表情调整到平静,叹息几声掀帘上车。
步留云鞋也不脱,卧在车里,闷闷不乐,英武的脸微皱。
端详一阵,区小凉感慨:人长得帅就是没天理,哪怕摆个大便脸,哪怕顶座五指山,也硬是帅得冒泡!
爬过去坐在他身边,取出柜中备的跌打酒,给他涂在面上。指下皮肤光滑,富于弹性,摸上去很顺手。不知是哪位牛女,冲着这张脸也能狠心辣手催草!区小凉忿然。
步留云抬眼看着他平静的脸,从中察觉出心疼和担忧,心里更觉委屈,忍不住嘟嘴申诉:"她骂我是登徒子。"
"嗯。"
"还打我。"
"哦。"
"她为什么要这样?"步留云把头放到他膝上,凤目不明所以地眨动,伤心地问。指痕涂过酒后,先是有点刺痛,马上就变得清凉舒服了。表弟现在真很温柔喛。
区小凉举起手,迟疑一下才落到他头上,轻轻帮他理顺那头黑亮的秀发。
"还痛吗?"
"嗯?不痛。你倒是说说,她干嘛那么凶?"
"她会武功?"
"不会。"
"那你就任她打成这样?"
"可是,我堂堂男子汉,不好打女孩子吧?她一介女流。"步留云闷声申辩。
"我不是在鼓动你去打她,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让别人打到你。脸上多个手印,会影响你去追下一个女孩子哟。"
区小凉柔声向他解释,指尖轻触那几道肿起来的红痕,忿然转化成疑惑。不会是拉拉吧?下这么狠的手。
"是呀,我都没想到。"步留云猛然醒悟,丝毫不觉他的话存在什么逻辑错误。
"别的女孩子会不会也那么凶?"他担心地问。
"应该不会吧?"区小凉摸着下巴沉思,问他,"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惹人家生气打人?"
"我什么也没干,真的!我就是说了句'美人,你嫁给我吧。'她就骂我。我一急,过去拉她衣袖,脸上就挨了一下。我真的没干什么坏事!"步留云扬头望他,急忙撇清,眼中闪动着最纯洁无辜不过的光芒。
区小凉很想敲自己一脑壳,然后再顺手打他一下。这还叫没干什么!他这种行为,放到二十一世纪,都被人骂变态,何况还是这个封建的天朝?这个表哥头脑怎么单蠢到如此地步?看来今后要好好训练他搭讪的技巧了。
"好了,别再多想了。表哥,一花不香百花香,还有那么多你喜欢的姑娘等着你呢,打起精神。"区小凉给他打气。
步留云嘟起朱唇,意兴阑珊,将头埋到他衣褶里不吭气。表弟身上这是什么味儿?香香的,甜甜的,真是好闻。怎么他从前竟没注意?他使劲地嗅个不停。
见他心绪不佳,像是受的打击不轻,区小凉眨眨眼睛问:"表哥可知,失恋后最好的疗伤方法是什么?"
"不知道。"真香啊,嗯?他是男人吧,怎么会比女人还香?好像他也没熏什么香。步留云困惑。
"失恋后应选一高处,最好是山顶,如果山太远屋顶也可以。于风清月白之夜,坐在上面喝酒,曰'借酒浇愁'。然后好好睡一觉,第二天什么烦恼都会随酒意丢掉,就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了。表哥,你可以尝试一下。"区小凉诱哄他。
"真的吗?这么有效?"步留云从香气里回神,半信半疑地问。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反正对你没什么损失,对不对?"区小凉继续诱哄,琥珀眼闪闪发光。
看着他的眼睛,步留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13.由我陪你来失恋(上)
在落香城内最大的客栈"包满意"落脚,入住东跨院。
吃过晚饭,区小凉拎着一壶酒,去隔壁找步留云。谁知竟扑了个空,房门大开,半个人影也无。
他叫住在院子里乱跑的浅香:"小浅浅,见我表哥了吗?"
"咦?不是去账房顶了吗?"百事通浅香提供完信息,头也不回地继续乱窜。
区小凉看看红霞满天的账房方向,唇角微弯,提步走去。
因为他们人多,行李沉重,又极有可能在城内长住,所以喜欢安静的区小凉鼓动步留云索性包了客栈后面的这个独立的院落。虽说价钱高些,却着实清幽,干点什么也方便。
院子挺大,前后二十多间青瓦房子。除了他们每人一间外,区小凉的那套蒸馏设备也堆了一间。院角还有个马厩,车马都停在里面,连阿花也分到一个槽子,正吃干草吃得开心。
阿花就是那头母牛,如今被浅香天天伺候着,宝贝的不行。还给它起了名儿,自称为牛郞,让区小凉很不纯洁地想笑。
院中种着几株芭蕉海棠,窗下有牵牛荼縻,隔壁是个大花园,香飘阵阵。大家一见之下就十分喜欢,浅香更是在那些剩余的空房间乱跑个不停。
占地很大的花园过去,就是客栈账房。花园里有湖有山有花有树,是住店客人消闲的好地方。如今花园里姹紫嫣红,正呈现出早春的蓬勃生机。
区小凉借着未全黑的光亮,穿花拂柳,步态悠然。
春天真的来了!区小凉深吸一口气,让鼻子细细分辨春天的气息:桃花清新的带了水气的甜香,迎春带着土味的干香,新抽条的柳枝微苦的涩,青草带点苦带点酸的潮湿,泥土含了石灰味的热气,山石阴凉的石膏味,湖水微腥的清凉,还有满城飘浮的炊烟草木灰略呛人的味道,以及其他千千万万或简单或复杂的气味。每一种气息都混进了春风里,构成其中的一个分子,随风飘移。这道气味的夜曲,比现代他所到过的任何地方给他的感觉都更贴近和亲切,古朴自然的没有化学污染的春天!
区小凉随便想着,来到帐房前。高高的屋顶上,有个人影正对天饮酒。
彼时金乌初坠,天空是晴朗无云的带金青色,房瓦乌黑码成鱼鳞,飞檐角上悬着铁马,在微风中轻轻鸣响。
屋顶上的人,衣角发丝飞扬,驿动不已。
整幅画面,幽怨宁静,如丹青妙手笔下的水墨画。
区小凉没有马上打招呼,而是微眯起眼睛,仰头默默向他凝视。
步留云早听见他来了,却灵机一动想跟他开个玩笑,于是故意装做不知道,想让他着急找自己。谁知等了半天,既没听见他打招呼,也不闻走动之声。心里不禁奇怪,低头一看,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站在下面看自己。
"怎不说话?快上来。"步留云心虚,忙说道。表弟这个表情是不是发现他又在闹,而生气了呢?他现在是越来越怕惹这个表弟不快了。
正在想怎样补救,区小凉却痛快地点头。他移过旁边一架竹梯,搭上屋檐,一手执壶一手扶梯,小心翼翼爬上去。
步留云松了口气,就开始嫌他动作太慢,纵身过去搂住他腰,带他在屋顶坐好。
区小凉见他夕阳下一张脸,棱角分明,凤目明亮,宛如一尊青铜人面像,平添了些成熟。身上的青衫纤尘不染,绣上去的朵朵桃花被夕阳照得娇艳无比。比之在屋下所见,更觉英气逼人,令他不禁为之心折。
"表哥!早来了。"区小凉唇角弯弯,随口问。
"也没有,才来一会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步留云注意到那个酒壶,警惕地问。
"酒。"
"快给我!打死我也不敢让你再喝酒了。"步留云劈手夺过,掀开壶盖闻了闻,笑,"和我这壶一样。"
区小凉见他一扬头,喝下半壶酒:"怎么样?"
"有点淡,再存上几年更好。"步留云不满意地咂嘴,唇色鲜艳。
"笨!我是问你,心情怎么样?"区小凉黑线,让他来这儿是请他品酒的吗?绣花枕头就是绣花枕头。
步留云慢半拍才想起来这儿的目的,他认真想了想,纳闷地摸摸头,自言自语:"奇怪!好象一点儿也不难过了。你不是说还得再睡一觉吗?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区小凉忍不住翻个白眼,看来他也不用太过担心了。步留云这只绣花枕头,明明神经比象腿粗,心眼比摩天轮还大。只喝了点酒,失恋那么大的事竟忘个干净,还需要他来提醒!
步留云连忙按住他的眼帘:"停,停!我不是说过嘛,不要再翻了,会回不去的。"
推开他的手,区小凉没好气:"别瞎操心。"仰面躺在屋脊上,抬眼看那渐渐黯淡的天空。
没敢接话,步留云默不作声喝干余酒,将两个酒壶并排放好,偷看区小凉一眼,也仰天躺下去。
耳边隐隐传来叫卖声,应酬的嘈杂声,小二高声招呼客人,热油炒菜声,让屋顶的气氛更加沉静。两人都不说话,只管看天。
一眼看不到底的天空,金色淡去,青色加重,开始有星星一闪一闪地出现。春风轻快地吹拂过屋脊,鼓动他们轻薄的春衫。
两人继续保持沉默,心境却在慢慢改变,都感觉到正有一种安详温暖的气氛在围绕着他们。心脏平静地跳动,呼吸绵长稳定,他们都抛开了刚才的讨论,静静地品味这个陌生城镇的春天。
"表弟,你将来最想干什么?"沉默许久后,步留云身体不动,凤目凝视星空,轻声问。
"嗯,当个香水师,赚多多的钱。"区小凉想也不想地回答。
"香水?哦,就是你说的,那种有香味的水。"
"差不多吧。表哥呢?"
"我?首先,我要当上家主,不然娘会骂我。然后,我要参加武举考试,当武状元。最后,我要成为一名威风八面的大将军,驻守边疆,让那些觐觎我天朝的番帮蛮夷不敢轻越雷池!"谈到理想,步留云兴奋起来。满天的星光映进他的眸子里,发出异样的光彩。
"像……我爹那样?"想了想,区小凉试探地问。
"对!我最敬仰的就是姨父了。当年他画戟挡千军的雄姿,何等大丈夫,何等气势!"步留云满脸崇拜。
对于祝大将军,区小凉的印象始终模糊,他所有的故事都来自旁人的述说,其中当然夹杂了很多个人色彩。所以对这个人,他不想多谈。
"你想当将军,干嘛还争家主的位子?等你成为大将军,步家未必真的就不让你认祖归宗。"区小凉不解,他才不相信步家会不认个大将军是自家人。古人不都兴什么'光宗耀祖'吗?步家会错失这块好门面吗?
"你别小看了那破家规,听说我家曾出过这种事。那人当上了尚书,可最终没进得了祖坟,族谱上他的名字也被涂黑了,他的后代也没被承认。所以,我一定要当上家主,然后就废了这条家规,再把生意交给大哥。反正,这些年一直是他在打理生意,比我更适合那个位子。"并且,他也可以更好地照顾三弟。
后一句,步留云没说。他总是觉得那两人怪异。两个男人间不是只应有手足之情,朋友之谊吗?他们为什么要学人家夫妻生活在一起?他真的无法想像。难道要三弟穿女裙?他打个激灵,浑身都觉得不舒服。
"既是这样,你同你大哥讲讲,让他来废除这条不就得了?反正为了表弟,他也肯的。"
"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会信我才怪。除了三弟,他好象不相信任何人。再说,他巴不得让我当下人或是出族。他那个大醋坛!"步留云撇嘴嘲笑。
区小凉自知失言,早就笑了。这个步留云碰上别人的事,倒是明察秋毫,聪明得紧。怎么一轮到自己,就满脑袋浆糊?可惜啊。
步留风当然不会相信他,是自己问了蠢问题,幸好他没像嘲笑浅香那样笑话他,否则步留云的刻毒言词,还真让他招架不了。
再寻思步留云的想法的确没错。在这个人制大于法制的社会里,谁最大谁说了算。为实现理想,人们不得不去做一些不情愿的事情,走一些弯路。但愿,步留云能够始终认清方向,不要在权力的角逐中迷失自己,失掉最初也是最真的梦想。
"当将军光有一身好武艺是不行的,还得善谋略,你可以吗?"区小凉想起正事,开始引他入瓮。
"小看我了?我平时除了练功,就是看兵书,现在肚子里全是谋略。"步留云生怕他看不起自己,急忙表白,从瓦上半坐起身体。
"是这样吗?那怎么会被人打?"区小凉凉凉地反问。
"那……那是……"步留云不提防他在这儿堵他,不由口吃起来。
"所以,表哥读的那些兵书现在还只是死书,没能应用到实际中去。谈恋爱和打仗差不多,只不过前者是要掳获对方的心。有句话叫'知已知彼,百战不贻'。要想表白成功,必须先了解对方,再采用正确的方法才行。像白天那样,冒冒失失冲上去,不把你送官还是饶了你。"区小凉笑,轻轻踢他的脚。
步留云想了想,也失笑,回踢过去:"你倒说说,怎么个知已知彼?"
区小凉胸有成竹,再踢踢他:"那,你听好了。"
……
13.由我陪你来失恋(下)
月上柳梢,步留云听得头都要大了:"表弟,你讲那么多,一时我也记不往啊。"
区小凉白他一眼:"记不住怕什么?现在也就是让你听听,了解个大概。明天开始,我要对你进行特训。"
"特……训?"
"对,追女包装魔鬼训练!"区小凉露齿而笑。
于是,次日一大早,区小凉就纠集暗香几人,组成特训教官团,天天操练步留云,把他折磨得头彻底变成两个大。
暗香等人轮流充当临时演员、临时场记、临时服装、临时美工、临时造型,而总导演、艺术指导及幕后编剧全是区小凉。设立特定的环境人物,指导步留云前去搭讪表白。再寻找挖掘他自身的独特魅力,提升训练成为吸引异性的有力武器。
训练间歇,则教他背"追女三十六计"。什么鲜花攻势、忠犬追击、死缠烂打、欲擒故纵、投桃报李、英雄救美、投其所好等,直接法、迂回法、妒忌法、自我展示法,不一而足。何时温柔、何时热烈、如何体贴、怎样关心,乃至衣着谈吐、眼神步态,往往重新练过。
步留云固然练得叫苦连连,那几个陪练也是头大如斗。唯有区小凉如上足了发条的小闹钟,咯噔咯噔走得干劲儿十足。他不停地给大家打气,夸奖步留云有进步,誓将训练贯彻到底。
为期七天的魔鬼训练结束,步留云脸上的印痕也消失不见,被区小凉赶到街上去实习。怎奈步大公子学艺不精,遇人不淑,常常铩羽而归。
于是,夜夜账房顶上多个步留云的影子,旁边自然少不了个区小凉。慢饮苦酒,细数繁星,点评得失,总结经验,以利再追。
步留云严密注意不让区小凉喝酒,有时见他实在馋了,才让他抿一小口。于是,观察完星相,区小凉归房,话就多起来。他卧在床上,大脑极度兴奋,向唯一的听众——丁九,噪聒。
"表哥又失恋了,这是第十七,还是十八次?我都记不清了,平均二三天失恋一次。听说真正的失恋会让人痛得心碎。表哥的心到现在都还好好的在肚里搁着,真是牛人一个!"
"你说,表哥自身条件那么好,怎么女人缘这么差?"
"不知道吧?我告诉你!"
"他呀,又呆又笨,见了女孩子大脑就短路。该纯情的时候色情,该色情的时候又纯情。看得我在旁边干着急。"
"还不会说话,又霸道。那些冲他长得好看来的姑娘,全被他一张嘴就给吓倒了,批评他多少遍都改不了这个坏毛病。"
"可苦了我们这些做基础工作的,你说我们帮他联络那些他中意的女孩子容易吗?光案头报告现在都有一尺厚了吧?"
"丁九,你在听吗?"
"我说,你不要总躲得找不到人影好吗?我和你说话,你要是能应一声,那就好了。"
"丁九,丁九?出来啊!陪我说话,出来啊!丁九……"
经过多次魔音穿脑的酷刑,丁九坚强的神经终于完全崩溃。在又一次区小凉兴奋地碎碎念时,他再也抵受不住突然现身,倒把那个乱叫乱滚的人吓了一跳。
区小凉窝在床上,从胳膊底下愣愣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的黑衣人。停顿了片刻,他急忙翻身坐起,连声请他坐。
丁九面无表情,双手下垂笔直地站立,不坐不说话。
区小凉极度兴奋,跳下地围着他边转边打量。
昏暗的光线中,丁九身材高瘦,四肢修长,大手大脚。黑衣面料粗糙,只是单衣,连里衣都未着。腰上别着那柄饮血无数的匕首,并无刀鞘,缠块与身上衣服同质料的黑布。长发上的发绳也是一样的黑布条,边缘全是毛边。
他的相貌意外地斯文清秀,皮肤黝黑光洁的脸上,眼睛略长,黑白分明,里面没有任何情绪表露,沉静如深潭。削直的鼻子下是淡色的薄唇,被他紧紧抿着,一付拒人千里的模样。
他身上的味道极淡,那么近的距离才能够闻到一丝若隐若现的竹子清香。这让区小凉异常惊讶,他还从来没有闻到过如此轻淡的体味,怪不得两人同居一室他都找不到人。
被人这样当作研究对象般又看又闻,换成旁人会不安,甚至不快吧。然而丁九的表情始终不变,整个人如沉默的雕像静立不动。
但是区小凉知道,如果危险来临,这具雕像会在瞬间变成一只嗜血的猛兽。对这个人,他自第一次见面起,就既感好奇,又心存畏惧,但又异常地信任。
他一直不太明白自己对丁九为什么会有这种复杂的感觉,现在近距离地站在一起,他依然不明白,而这种感觉却更加强烈了。
区小凉坐回床上,笑吟吟地看着他:"原来你长的是这样的。这不挺好,干嘛躲起来不见人?"
丁九注视脚下,并不答话。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丁九抬头,凝视区小凉的眼睛。
区小凉和他对视,慢慢问:"我被沈笑君劫走那天,你在哪儿?"
"旁边。"丁九动了动唇,吐出这两个字。他的嗓子可能因为久不发音,有些嘶哑干涩,本来的声音应该是低沉带些磁性的。
"旁边?那你怎么不救我,由着我被他劫走?"区小凉并不生气,反而有些好笑,这个保镖行事真够匪夷所思的。
"无恶意。"
是因为知道沈笑君不会伤害他吗?区小凉很惊奇,丁九不过说了几个字,他却能完全明白字面后的那些意思。只是,丁九怎么可能了解之前从未见过面的沈笑君的想法?这也太敏感了。这也是一种职业特点吗?
"平时,你都在哪里?我怎么都找不到?"区小凉又想起一个令自己百思不解的问题。房间本不大,一览无余的,可他居然找了那么久,也找不到同处一室的另一个人。
"床下。"
"不可能,每次我第一处看的就是床底下。"区小凉脱口而出。
丁九静静注视他,并不反驳。
区小凉冲他发了会儿呆,才想起他身怀绝技,动作不知道比自己快多少倍,要躲他自然容易,不由释然。
"白天路上呢?"
"车下。"
"可是车下没有可藏人的夹层,难道你……"一直吊在下面?区小凉不可思议地盯住他。
丁九默然。
区小凉心里蓦地涌上一股酸涩,在他们几个舒服地坐在车里打盹、玩笑、吃零食、打麻将的时候,却有个人吊在车下,忍饥挨饿吃尘土喝寒风,光是想想就让他无法接受。
"以后,你别呆在那些地方了,好吗?"沉默许久,区小凉出言请求。
丁九没有说话,眼神却是明明白白的拒绝。
"就这样!既然你必须贴身保护我,那以后你就和我睡一张床,在路上和我坐一辆车!"不知怎的,见他拒绝,竟让区小凉有些生气。本不是喜欢强迫人的性格,却不知不觉说出了生硬的命令,让他本人都有些惊讶。
丁九面不改色,目光平静地摇头,明确地再次拒绝。接着退后一步,似要再次隐藏。
"如果你不答应,你就回将军府,我不要你保护了!"区小凉见状,更加来气,赌气似地加了一句。
丁九猛地抬头,目光里的灼灼吓了区小凉一跳。那目光像他的匕首一样锐利,却包含着不解、委屈、羞耻、恐惧、愤怒等等复杂的情感,黑白分明的眼睛竟在此时异常地明亮。他死死地盯住区小凉,一言不发,却把他看得心虚,几乎要将身体缩成一团以躲避他的目光。
"对不起,我不该逼你。不和我睡一张床可以,可是至少打个地铺。暂时也不会坐马车,走时咱们再商量路上安排,好不好?"区小凉嗫嚅。
从知道丁九存在的那天起,他的卧房就永远多出一副被褥留给丁九。但是丁九从未碰过。现在区小凉妥协,再次提出这个建议,心里其实仍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然而,让他惊讶的是,丁九居然没有立刻回绝,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竟有丝迟疑。而他之前的复杂情感也在听到区小凉新的建议后,消失无迹,重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区小凉雀跃,抓住时机,快手快脚地在床前打好地铺。匆匆道声晚安,吹灯上床放帐入被。一系列动作,被他眨眼间就完成了。
因为区小凉喜洁,他的卧房每天都要打扫好几遍,青砖的地板更是光亮无尘,被褥铺在上面并无不妥。
丁九静立半晌,似是被他的速度吓到。再过半晌,他终于屈服在区小凉的热心下,合身躺到地铺上,盖好被子,整个过程居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客栈的床帐是普通棉纱,通透性并不好,所以区小凉只可以看到月光下丁九模糊的轮廓。可是他却看着那团乌黑看了好一阵,内心里有些惆怅。
这个丁九,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为什么会这样沉默,一点都不快乐?为什么会既谦卑又高傲,既倔强又极易受伤害?如果可以,他很想让他快乐起来。毕竟,丁九曾经保护过他,今后也许还要在一起很久。而且,他那双没有任何欲望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干净得让人不忍心看他受苦。
受苦?区小凉有点想笑,这是丁九选择的职业。因此,必得忍受这个职业所引起的种种不便。丁九并不以为意,而他也不是救世主,有什么权力不自觉地摆出一付礼贤下士的姿态?
不知何时,区小凉思索着睡着了。
丁九的身体忽然微微一动,缓缓转过头。他看着下垂的床帐,望了很久……
天光大亮,区小凉睡醒,发觉昨晚马马虎虎放下的帐子,被人一丝不苟地全压在了褥下。他掀开帐子,地板上的铺盖早已卷好搁在了屋角的木柜上。丁九仍是消失不见,不知是否又躲回了床下。
区小凉看向床铺,想象那人高大的身体就缩在下面的情景,忍不住弯起嘴角。这人,怎么这么别扭?
从此,夜夜丁九打地铺,听区小凉念叨。偶尔他会回答几个字,却从不提问,从不反驳。如有不同意见,他只是闭上嘴,用平静的目光表达他的不赞同。
饮食也肯当着他的面进行,只是仍回避其他人,一俟有第三者出现,他就会马上消失。
区小凉虽不满意,却也知循序渐进的意思。无可奈何之际,唯有继续碎碎念,指望可以水滴石穿。不过,始终没有新的进展。不回避他,似乎是丁九能够接受的底线。
两人就这样别别扭扭地相处着,竟成习惯。哪天若区小凉不念,丁九听不到魔音,都会让两人感觉那天似乎少了点什么。
14.乱花渐欲迷人眼(上)
"你们猜,表哥这次能不能成功?"区小凉趴在窗口,认真用望远镜观察对面。
浅香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少爷,你这样偷看人家,似乎不太好吧?"
"胡说!哪里不好?我这是在帮表哥的忙,万一他做得哪里不对,回头可以让他有针对性地改正。你知道什么啊?"区小凉一记眼刀扫过去,"连传音入密都不会,影响我现场指导!一边去!"
浅香被他气得说不出话,躲到一边灌茶。
"可是,表少爷正在对面表白喛。这件事怎么说也很私人吧?他知道了不会生气吗?"司香担心。
"当然不会!这个望远镜就是他借给我的。都是你们了,连个望远镜也看不好。幸亏表哥这只还在,否则让我怎么观察?"区小凉没好气地白司香一眼。
司香俏脸一红,低头磕瓜子,不再搭话。
暗香明智地保持沉默,慢慢剥花生,看区小凉的目光像在看只掐架的小公鸡。
区小凉全然不觉,犹自气哼哼的。
真是奇了怪了,望远镜平时都由司香他们保管,今天要用时竟然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兵荒马乱地找了好一阵也没能找到,他只好向步留云去借。更可气的是,步留云竟然不愿意借他!那嘴撅得能挂个油瓶,还嘟嘟囔囔地叮嘱千万别弄坏了。有没有搞错!这还是他给的呢,现在只不过是借用一下而已,而已!值得肉痛成那样吗?
今天的事想想他就来火,所以对身边这三个也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他们现在正坐在一家大酒楼临窗的二楼雅间,等步留云表白归来开饭。谁知今天碰上个肉头的主儿,任步留云磨破嘴皮,那位牛二小姐就是不表态。两人耗了大半个时辰,区小凉他们的茶都冲没色了。这也是让区小凉上火的原因之一。
再看一阵,见步留云那边实在没什么进展,区小凉放下望远镜,揉揉胳膊说:"表哥还是磨磨叽叽,该出手不出手,这个准又没戏了。你们信不?我都懒得看了,小浅浅要不要看?"
"要,要看!我也学学,将来也找个漂亮娘子。"浅香立刻来了精神,再也顾不上郁闷,将望远镜抢到手中。
暗香推过去碟花生,再给区小凉杯中添满茶水,脸上波澜不兴。区小凉讪讪地接过,感觉自己刚才未免有点小题大做。
喝过两杯茶,他有些内急,捏条手帕去上茅厕。没办法,这里再高级的茶楼酒肆的厕所都是旱厕,不拿手帕捂住鼻子,他可不敢方便。
走出雅间向楼梯口前进,区小凉感到奇怪地皱了皱眉。
在这样一个饭点上,这间据说是全落香城最豪华的酒楼里,居然鸦雀无声,连小二永不停歇的招呼声都没了。这是怎么回事儿?空气中还飘浮着一股来时没有的香气,极浓郁也极好闻,是他从未闻到过的。
他心中疑惑,不由放轻脚步。转过拐角,他就看见了引起酒楼异常的根源。
区小凉脑中的第一反应是"那人是人是妖?",然后才是较为正常的"倾国倾城"四字考语。
大堂内有四人正在上楼,当先那人是让区小凉惊艳的目标。
那人身穿香槟色春衫,袖口领口均刺绣纯黑莲花。腰悬双燕白玉佩,银色短靴。身材修长俊伟,行动间外袍的皱褶如行云流水般波动变幻,整个人仿佛御风而行,步态优雅洒脱之极。
淡蜜色的脸上,一双斜飞入鬓的长眉神采飞扬。眼睛是尾部略向上挑的桃花眼,眼珠似浸在玉液琼浆里的黑水晶,顾盼间邪魅之气流转,却偏偏艳光四射。
他懒懒地迈步,懒懒地勾起一边唇角痞笑,懒懒地打量四周木雕石刻般的人群,如入无人之境。
他带着其余三名随从拾级而上,迎面碰上了区小凉。
区小凉仍旧惊讶于他近乎中性的美丽,放缓步子向他注目,和那四人越走越近。
那人桃花眼一转,和他四目相对,眼中恍若有道光芒一闪即逝。他打开手中白折扇,略挡住下颌,偏头对身边白衣女子低声笑道:"那小子目灼灼,敢是看上我了?"
他的声音如击玉馨,如鸣金石,悦耳动听之极。
白衣女子雪肤秀发,也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只是众人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惊为天人的男子身上,并没人注意到她。美女冷冰冰地瞟了眼区小凉,神情傲慢,回了句话,说得又低又急。
区小凉听到那人说他,这才发觉自己举止失当,不由大为尴尬。
他心里乱哄哄的,美女的话又含糊,就没听清楚。他紧走几步,和他们擦肩而过。
那股好闻的香味更加强烈地扑向他,让他几乎屏息。香味不是一般的花香,也不是麝香,味道浓郁厚重,令人闻了如坠香氛阵中,不辩东西,飘飘欲仙。
美人不愧是美人,边熏的香都如此独树一帜。区小凉很感兴趣地想要知道这熏香的构成,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
那人却也正回头看他,俩人目光再次相对。那人邪邪一笑,忽然冲他眨了眨眼睛。一刹那,那人神情说不出的勾魂摄魄,风流不羁。
区小凉吓了一跳,扭头便走,耳中却仍能听到那如金玉相击的笑声。
故做沉稳地走过一桌桌嘴巴大张、目光痴迷,仍扮石像的食客,区小凉脸上火烧火燎的。他刚才不会也和他们一样,丑态毕露吧?
如厕毕回到雅间,步留云果然已经一脸沉痛地在喝闷酒,那三人正在相劝。见区小凉回来,步留云忙拉住他,诉苦:"她骂我粗。"
"?"众人齐望他。
"她说黄一仙的画很难得,千金难求。我就许诺求黄先生给她做副画。谁知。她马上甩袖子翻脸,还说那个字。"凤目黯淡,朱唇微撅,步留云委屈地把下巴搁在桌面上,似乎想哭的模样。
"投其所好,没错啊。她不会是故意找茬吧?"区小凉也想不通,猜测。
暗香怜悯地看着这两位少爷:"少爷,表少爷,黄先生作古已经几十年了,你们到哪儿去请他做画?"
区小凉和步留云都是一呆,随后步留云懊恼地以头击桌,拳头也擂上去,弄得桌子上的盘盘盏盏一齐乱跳乱响。
浅香大笑,司香掩嘴悄笑,区小凉则是哭笑不得。
步留云悲愤地看向浅香司香,大叫:"你们两个,就知道幸灾乐祸!"
"表哥,别激动嘛。这事不能怪你,你不可能是博古通今全知全能的圣人不是?只能说,你们没缘,她不是你那棵树,节哀顺便。"区小凉沉痛地拍拍他的肩膀。
认真思索片刻,步留云凤目一亮,大力抱住区小凉的肩:"表弟,你说得对。我没必要为了个因为不知道古人是谁就离开我的女人伤心。好表弟,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区小凉抖落一地鸡皮疙瘩,深情地回答:"表哥,没有你,人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步留云作呕,推开他,大笑不止,余人也笑出声。
他们这间雅房外是城内最热闹的大街,此时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正是繁忙的时节。听到他们或清脆或低沉或婉转的哄然大笑,不少人纷纷驻足向上看,指指点点地猜测。
笑够了,步留云心情大好地转身,趴在窗台上朝街上张望,啧啧称赞:"落香城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你们看,随便过来一个人,都长得不错。我的美人,肯定就在这里,我有这个预感。"
那三人当他在唱歌,喊过小二上菜。为等步留云表白,他们都等饿了。
区小凉却莫名其妙地想起刚才那个香美人。步留云的话倒真不假,也只有在这山温水软的地方,才能孕育出那样一个集天地灵秀于一身的妙人吧?
突然,步留云低低惊呼一声,紧紧抓住区小凉的胳膊,激动得声音都沙哑了:"天啊,看!是她!表弟,你快看,我找到她了!我的意中人,她,她竟然是真的。表弟,你摸,我的心在乱跳,这就是真爱了吧?表弟!"
胳膊被抓得有些刺痛,区小凉不悦地皱眉。他瞟了眼正犯花痴的步留云,挣脱束缚,和大家一起向街上看去。
街心一位乘坐牛车的青衣美人,恰正抬头仰望,双方都看清了彼此。
她肤若凝脂,眸若星辰,一头柔腻的长发懒挽美人髻,温柔妩媚,清丽可人。
美人看了他们一眼,含笑垂首。
牛车缓缓驶动,车两边是争睹美人的人潮,不时有人喊叫"月奴"。
楼上几人只听耳边衣衫轻响,步留云已经纵身跃下酒楼,踩着行人肩臂直追美人。他身似大鹏,几个起落间已追上,足尖轻点车辕,轻巧巧旋身落于美人身侧,姿势曼妙,引来围观众人的阵阵赞叹。
美人小小惊呼,急用手中纨扇遮住半张脸,明眸羞怯地看向步留云,启朱唇发娇音:"公子因何从天而降,吓坏奴家。"她的声音娇软脆甜,吐气如兰,令人听之忘忧。
步留云深情款款地凝视她,柔声说:"对不住,让姑娘受惊了。小生对姑娘一见倾心,所以行事鲁莽些,还请姑娘见谅。敢问姑娘芳名?"
美人嗔怪地扫他一眼,秋水双瞳似羞似喜:"奴家月奴,公子是何人?"
"小生步留云,祖居芙蓉城。六岁习文,七岁习武,今年十八岁,身体健康,尚未订亲。家中只有娘亲兄弟等五人,再无牵挂,家财万贯,生意遍布天朝三十六郡。不知月奴可否有意,嫁与我为妻?"步留云情意绵绵地告白,凤目流转,朱唇含笑,实在是个让人移不开眼睛的痴男帅哥。
围观众人见这对璧人,男俊女娇,大感赏心悦目,听到步留云求婚,都兴奋地鼓动:"嫁给他!"、"答应他!",乱纷纷,闹嚷嚷,交通为之堵塞。
浅香下巴掉在地上:"少爷,难道这就是你这几天教他的那招'先声夺人,当众求爱'吗?厉害!亏表少爷这都听你的。"
"这么深情的告白,太感动人了!公子如此多情,美人岂能无意?"司香托腮,一脸恍惚,眼冒红心。
"表少爷这样当街乱追人家女孩子,会不会让对方误会他意图非礼?"暗香比较担心步留云的安全问题。
"不会,你那儿看不清,美人看表哥的模样,啧啧!哪有一点恼意?"区小凉嗑着瓜子,闷闷地自言自语,"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天意,绝对是天意!"
眼下的情景,让他怎么看怎么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就算找到了意中人,也不必夸张地当众跳下楼吧?也不用笑得那么花痴吧?也不用第一次见面就求婚吧?他当在抢热豆包吗?不过是个和画上相似的美女,还不是完全像,最起码嘴就不像,比画上大了将近一半有余!何况长得还不如刚才香美男的一点零头!
区小凉心下嘀咕,瓜子嗑得飞快,似乎在嗑某个人。
14.乱花渐欲迷人眼(下)
"少爷,表少爷他没事吧?"司香有些担心地问,嗑个瓜子。
"是哦,不太对劲儿。"浅香盯着步留云,吐出瓜子皮。
"一个时辰零三刻,连眼睛都没眨过。"区小凉瞟瞟沙漏,嗑个瓜子。
暗香从经书上抬起头,无奈地瞅那三个排排坐在步留云面前,无聊地一边嗑瓜子一边议论的闲人,心里长叹一声。表少爷自见了那个美女,回到客栈就向窗边一坐,眼望窗外的海棠,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他坐了多久,那三个就鸡婆了多久。一个傻三个呆,还真不是一般地让他有逃走的冲动。
不过,他若走了,这个僵局怎么办?暗香再次长叹,合上书提醒某人:
"表少爷,成衣铺子把订的夏衫送来了。"
"她说,她住在望香居。"傻人终于呢喃出一句,却完全驴唇不对马嘴。
"还送来几张靴子花样,你要不要挑挑?"
"她说,她今年十七岁,正好比我小一岁,属羊。"继续神游。
"姨奶奶托人捎来口信,说你师妹不日就要来找你。"暗香换个话题。
"她说,月圆之夜请我去相会——你说什么?!师妹要来!哎呀,死了!死了!大家快撤!快收拾行李!快套马车!"步留云终于听清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一个蹦子跳到地上,乱跑乱叫。
众人摸不着头脑,都待在原地看他手忙脚乱地翻腾。
区小凉拖住他,忍笑:"慌什么?人还没来呢。她有那么可怕吗?再说,你这一走,不去找月奴了?"
步留云听他说完,这才镇定下来,丢掉手中的小包袱,无力地坐回椅上,眨眨眼睛:"是啊,我的月奴。"
他眉头紧皱,左右挣扎半天,才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如壮士断腕般毅然:"死就死了!为了我的小月月,让那个丫头烦死我吧!"他仰天长叹,悲愤交加。
浅香好奇地问:"她很烦吗?"
"烦,很烦,非常烦,你意想不到的烦!我告诉你,这丫头简直就是一块麦芽糖。我去哪儿她跟哪儿,我干什么她干什么,甩都甩不脱。原本以为回家能躲开她,没想到竟被她追来了!"步留云心情极度恶劣,口气极差。
"麦芽?糖?"浅香托下巴沉思。
区小凉唇角弯弯偷着乐,觉得步留云现在这个样子才是本色,刚才那副情痴模样,实在不适合他粗神经小霸王的身份。他试探地问:"她不会是喜欢你吧?"
步留云猛地扭头看他,差点扭伤脖子:"你怎么知道?表弟,你不会是未卜先知吧?"
"我也猜到了呀,你当别人都和你一样少根筋!她要是不喜欢你,干嘛追着你满处跑?"浅香挖苦他。
步留云顾不上计较他的语气,忙着苦大仇深地控诉:"我才不要她喜欢?刁蛮任性,还动不动哭鼻子。五岁开始,就缠着要嫁给我!偷看我洗澡,连如厕……她还要偷看!哪里有个女孩子样!"
"哎呀,那表少爷你岂不是早就失身于她,呃……的目光下?"浅香挖到宝样,八卦地刺探。
"失……什么身?!你少恶心人了。"步留云小麦色的脸涨得通红,挥拳就打。
浅香连忙避过,反脚勾他。俩人赤手空拳,乒乒乓乓打在一处。浅香灵活,步留云力大,打了半天,谁也没有占到便宜。他们却越打越高兴,都忘记初衷,开始嬉闹起来。余下三人作壁上观,当他们在进行饭前开胃活动。
正打得快活,看得热闹之际,客栈老掌柜领着几个人走进小院。大家看到其中一人,不由全都是一恍神。
那人绯衣玉冠,桃眼弯弯,仙姿楚楚,身上浓郁的香气令庭中海棠都黯然失色。那人扫视院内众人,目光在躲到步留云身后的区小凉身上微微一顿,嘴角挑起,意味不明地浅笑。
区小凉缩在步留云背后,恨不能变成隐形人。这个人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在酒楼的失态不想再继续啊!这个人太美太邪太不安全,他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集。但愿他只是路人甲,千万不要……
"步公子,实在是抱歉打扰。有件事老朽想和你商量。近日本城要办佛事圣会,这位花公子兄妹及其随从正是为此而来,想在小痁住宿。只是前面客房已满,无处安置,别家客栈也没了空房。而他们又是我们大老板介绍的,所以,看看您老能不能通融一下,在这院儿里匀出几间客房与他们。本来说好这里只住你们几位的,现在老朽实在没办法,实在对不住您了。"老掌柜歉意地冲步留云拱手,满脸忐忑。
步留云好奇地打量这个漂亮到不象话的男人,心生好感,爽快地说:"那有什么?掌柜的不用客气。西厢那排房子现全空着没人住,花公子你们就搬过来好了!"
花公子懒懒上前,拱手:"步公子高义,多谢了。在下在家中排行十三,叫我十三即可,也显亲热。"
"那好,以后十三也叫我名字好了,住在一起人多更热闹。"步留云欣然答应,高兴得直搓手。
花公子满面春风,双方各自通报了姓名,彼此寒暄。那位美女是花十三的亲妹妹,按序排在十九。另两人是他的随从,名叫花雨花雪。
花十九冷淡地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花雨热络地和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话,花雪腼腆地见礼,不太善言谈的模样。
因天已向晚,众人不便多做接谈,不过盏茶功夫就客气地拱手作别。
花十三临走瞟区小凉一眼,眼情暧昧难言。他低低地对花十九说:"那目灼灼的小子原来姓祝。"
他的声音不大,但那金石之音穿透力很强,在场的人又多身怀武艺,所以没有人不听得清清楚楚的,不由都转头看区小凉。
区小凉在众人目光逼视下避无可避,脸上又有点烧,他咳了一声解释:"中午和他们在酒楼见过一面。"
众人做恍悟状。步留云瞥了一眼花十三他们消失的方向,不悦地皱了下浓眉,看得区小凉心惊肉跳。
晚饭桌上,几人猜测花十三他们的来历,觉得这样一个人物出身定是不凡,说不定还是什么王孙公子也未可知。
步留云一反常态,对刚才很有好感的人没有说一句好话,还抨击他举止轻浮,后悔答应让他们住进来。其他人不明白他何以前躬而后倨,问他又不说,弄得大家莫名其妙。
区小凉吃过饭就回卧房洗澡,他总觉得步留云转变态度是因为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想法,却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心怀鬼胎地泡在热水中,听丁九在屏风外吃饭。
丁九明明在吃东西,却偏偏一点声响也没有发出,想必这又是他特殊的职业要求。
舒服地靠在浴桶上,用布巾搓着手臂,区小凉想起刚才的话题,忍不住和丁九也讨论起来:"小九,你说,一个大男人长成他那副德性,是祸是福啊?"
丁九拿起一只虾肉包,无声无息地咀嚼。
"他身上的熏香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味道很特别,我还没有在其他人身上闻到过呢。"
以他大学学士的学历,以及几年研究化妆品的经验,居然对此毫无头绪,看来古代确实存在不为现代人了解的神秘领域呢。
"龙涎香。"丁九忽然开口。
"哇!小九居然知道!龙涎……?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用抹香鲸的胰脏做成的香料?乖乖,这种香料真有啊!"区小凉大感兴趣,停下手中布巾,趴在桶沿探头追问。
丁九的嘴僵了一下,不回答,喝口青笋火腿汤,重又拿起个包子。
区小凉怏怏地缩回身,一边琢磨一边继续洗。他感到后背有些痒,用布巾擦过去却怎样也够不到。试过几次,他放弃,叫:"小九,吃好了吗?能不能帮我搓一下后背?我够不到,就一下下?"
"……"
区小凉叹气,再次把手臂反折到背后,筋拉得有些痛了,仍是差那么一点点。难道要喊隔壁的暗香来帮忙?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如此兴师动众。
他现在已经习惯用浴桶洗澡,又不想天天麻烦暗香他们,所以已有很长时间独自沐浴了。
手上一轻,布巾落到不知何时出现在屏风后的丁九手中。
区小凉高兴地抬头看他一眼,乖乖趴好,闭上眼睛:"谢谢你哦,小九。好久没搓背了,你用点力。"
丁九默不做声,由肩至背一丝不苟地搓下去,手劲儿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区小凉被他伺候得舒服之极,忍不住轻哼一声。谁知那声音在水汽蒸腾间听来竟意外地柔媚入骨,颇为引人遐想。
区小凉吓了一跳,立刻清醒,捂住嘴向水下遁,不敢相信他竟然会发出这种令人脸红的声音。
丁九手一顿,把布巾丢进水里,闪人。
区小凉羞愧难当,为缓和气氛故意装出付可怜巴巴的模样,望空哀求:"小九,小九,你回来!我不是故意的,是你搓得太好,我才不小心,那个,哼了一声,绝对不是想戏弄你。小九,回来啊!你不能搓一半就把我晾在这儿吧?小九?"
"……"
丧气,区小凉只好边骂自己定力差,边继续搓完剩余的部分,好在都能够到,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有丁九方才搓的舒服。
一脸哀怨地洗好澡,他讨好地又要了新水,低声下气地请丁九沐浴。
半晌,没见到人影,屏风后却响起细微的水声。
区小凉大为叹服,用干手巾擦湿漉漉的头发,喝茶逗丁九说话。
丁九一言不发,快速洗好,穿戴整齐,将屏风移到床侧。
新浴后的丁九,微黑的皮肤泛着热气,薄唇微红,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日还要好看上几分。
无视丁九的沉默,区小凉含笑欣赏,觉得自己眼福还真是不浅。前有英姿勃发的粗神经表哥,后有花样美男人妖花十三。而面前这个,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却偏偏外表一派斯文清逸。三人可算各有千秋,都让他看后心情愉悦,胃口大开。
15.最后一壶可饮无
携酒,区小凉穿过花影重重的花园,向账房走去。
本是骗步留云的浇愁方法,竟让他玩上了瘾。现在哪天晚上没有在房顶喝酒吹风,那天他心里就空落落地睡不踏实。
无奈摇头,戏人不成反入瓮,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他吧?
今夜,饮酒看星的应该只有他一个人了吧?
下意识地看看天上那一弯残月,算算时间,惊觉日子已经在美酒闲聊中不如不觉过去了一月有余。如今,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他们的生活也终于有了变化,只是……
他心里莫明地有些惆怅,随即又摇头失笑。悲春伤秋实在太煞风景,还是不要辜负这风这月,这满园的桃李丁香,满城的春风春意和春情,让他对酒当歌一回吧!
爬上屋顶,区小凉意外地发现步留云居然仍来了,手中照旧美酒一壶。
步留云见他上来,微有抱怨:"今天怎么这么晚?"又补充,"才下过雨,小心瓦滑。"
那一点点不合时宜的惆怅刹时随春风而逝。区小凉伸出一只手,琥珀色的眼睛闪亮:"滑就扶我过去。"
"赖皮!"步留云笑骂,却依言扶他走过滑溜溜的屋顶,同在屋脊老地方坐下。
手心里都是对方暖暖的温度,放开手,风从指间穿过,空落落地微凉。
区小凉没有问,明明没有失恋他怎么还会在这儿喝酒;步留云没有问,明知道他已经找到意中人,可能不会再来这里,他这个陪伴怎么会仍来找他。好像俩个人,一同出现在本不应该出现的地方,是再理所当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谁若开口问了,反倒显得怪异。
"这酒叫梨花白,我也喝一点?"区小凉举起酒壶,眼巴巴地请求。
"不行!"步留云断然拒绝,一把抢过去,"这酒性烈,你降不住。"
"就一口,还不行吗?"区小凉可怜地望着他,蒙了层水膜的琥珀眼委屈万分。
步留云手一颤,凤目有些呆滞,想了想勉强同意:"好吧,就一小口,不许多喝!"
区小凉马上笑逐颜开,抱住他执壶的手,对着壶嘴大大喝了一口。步留云大惊,顾不上骂他,夺回壶一口气喝个干净。
咂咂嘴,区小凉仔细回味,眯起眼睛赞叹:"嗯,好酒!清冽醇香,入口绵软,回味无穷。好酒!"
"你量浅器小,哪里就懂酒?"的确是好酒,区小凉评的也在理,只是不高兴他喝得过多,怕他要醉,步留云故意取笑他。
"切!酒量好就会品酒吗?市井中多的是牛饮之人,可又有多少晓得酒好酒坏?"区小凉满脸飞红,照例反驳,白他一眼。
步留云忍不住再次捂上去:"和你说了多少回,总记不住!以后你一个人时,可怎么办?"
他脱口而出的话,本没有什么深意,可是听到两人耳中却让他们都怔了怔,莫明地沉默起来。
区小凉觉得酒意一阵阵翻涌,眼睛热热地睁不开,身体不禁一晃。步留云慌忙扶他靠在自己肩上,防他栽到房下去。
"让你逞能,头晕了吧?难受了吧?"步留云斥他,暗暗调整坐姿,让他靠得更舒服。
慢慢陷进那股阳光的体香里,区小凉僵硬的身体放软变柔,心里的迷茫更浓重。
他轻合双目,仰面一笑,嘴唇涂了胭脂般嫣红润泽,丝丝酒香从中逸出,中人欲醉。
"难受怕什么?反正有你撑着呢。"他将无赖耍得彻底。
步留云只喝了两小壶酒,远没有到醉的程度。然而面对这张芙蓉面,却让他有些晕眩。区小凉新浴后的体味纯粹而清新,闻惯的味道变得更加好闻,让他喜爱得一嗅再嗅。
甜甜的香气、清冽的酒气,围绕着他,进入他的大脑和血液,推动血流加速,阻止大脑思考。
近在咫尺的这两片红唇,饱满清芬,诱人地轻颤、张合,吐出丝丝温暖。
步留云盯着它们,心头忽然如小鹿乱撞,口干舌烦,意识飘忽。
他的唇慢慢热上来,有些不受控制地颤动,不知不觉中离面前这两片不停开合的红唇越凑越近,心跳得几乎无法呼吸。
正不知身在何处,如痴如醉之院,就听那红唇问:"望香居是青楼吗?"
"呃?"幻境消失,步留云猛然惊醒,头向后一甩,不明白自己方才究竟是想干什么。也许是天太黑了,看不清表弟的脸?也许是想探探他有没有像上次那样发热生病?绝不会是……要亲他!
他是表弟,货真价实的男人。他要亲也去亲香软软的女子。他可不想当那个古古怪怪的什么断袖!都怪表弟,一个男人干嘛比女人还香?他又恰巧有些喝多,所以差点搞错。幸好,幸好!
可是方才他紊乱的呼吸,狂跳的心脏,满手的热汗又是怎么回事?这样子错乱,好像师父讲的走火入魔嘛!他迷糊地想。
"我是问,望香居听名字似是青楼,到底是不是啊?"区小凉奇怪地睁开眼睛,见步留云眼神涣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眉头皱了起来。
后来,俩人都曾问过自己。如果此时区小凉没有这句问话,他们的将来会不会有所不同,会不会就这样因此错过?区小凉不知道,步留云也不清楚。然而俩人都知道,那只是个如果,没有任何结局的如果。
步留云彻底清醒,急忙申辩:"望香居是青楼,不过月奴是清倌,从来没有……。还有,她心性高洁,温柔贤淑,善良可人,多才多艺,决不是轻浮的女孩。"
区小凉好笑:"干什么呀?我又没说她不好,你干嘛急着为她抱不平?再说,就算她是红倌,只要你们真心相爱,又有什么妨碍?
"表弟,你太开明了!我告诉你哦,月奴身世很可怜的。她六岁父母双亡,被人贩子卖到青楼。因为她生得美,人又聪明,老鸨拿她当奇货,教她六艺女红。十四岁卖茶,才十五岁老鸨就逼她当红倌。她抵死不从,一直拖到现在。老鸨见她不肯接客,又怕逼急了她自尽,像手捧个热山芋要打发,才按她自己意思替她择夫从良,最后赚一笔。本月底就是她择夫的日子,我一定要赎她出来!"步留云清亮的声音中有怜惜有爱慕,更有坚定,似乎不过半天功夫他就成熟了许多。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区小凉头晕晕地想,又问:"你喜欢她吗?"
"自然,她可是我的意中人呢!"
"我是问,如果没有那幅画,你见到她,还会那么喜欢她吗?"
"会……吧。可是这种假设不存在,那幅画本来就有。另外,她也出现了,就在我面前笑,活生生的一个人。我喜欢上了,不管之前怎样!"步留云坚持自己心意,虽然一开始有点不太确定。
那么,就这样罢!就像步留云说的,不管月奴是否像那个画中人,他现在喜欢的立意要娶的,都只是那个叫月奴的女孩子而已。
区小凉从步留云肩上离开,正色问他:"她择夫条件是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说是那天才会当众公布。"肩上少个温热的重量,心里也像失了什么,步留云想拉他靠回来,可是他居然无论如何再也伸不出手,让他郁闷不已。
"那时才知道就有些晚了,你必须提早了解,及时准备,才有胜算。明天你去见见她,探探口风,顺便打听一下她的爱好习惯。"区小凉部署完毕,伸个懒腰,说,"回去睡了。"
步留云很不想就此回去,可是看看升到中天的月亮,唯有应了一声,扶他到梯子处。看他抓牢扶手开始往下走,才纵身跳下,轻轻落在草地上。他扶住梯子,抬头看区小凉。
模糊的星光下,区小凉飘飘荡荡的青色春衫颜色很深看不很清楚,整个人黑黢黢地一团缓缓下移,唯有一双靴尖镶的明珠清晰可辨,淡淡发着白光。
步留云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清雅聪慧的少年,在此时此刻似乎离他很远,远到他永远也触碰不到;但似乎又很近,而且一直都停留在他心里的某个地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产生如此迥然相反的两种感觉。
这是他的表弟,流着部分相同血液的,和亲兄弟没什么差别的很近很近的亲人。所以他才会喜欢,甚至想去亲近,就像是对待自己母亲那样,这并不是什么不正常的断袖行为。都是家里那两只不好,诱导他一个大好的纯洁男人,产生像刚才那样无稽的怪念头,以至误会他和表弟间正常的兄弟关系。要是让表弟得知他曾经的想法,肯定会骂自己变态,所以千万不可以让他知道。
他是真的喜欢这个表弟,所以今后不管会发生什么,他都将是最特别的一个存在,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存在。
他想起方才区小凉那双琥珀色的蒙了一层水膜的略显委屈的眼睛,心里不由地一颤,忽然很想再看看它们。于是,他抢上一步,扶区小凉走下最后几阶。
区小凉有些诧异他的细心,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谢。
步留云看清楚了那双酒意散尽后微微发光的眼睛,里面此时并没有水膜,只显得冷静清醒。他松了口气,笑摇头。这个表弟远比他更谙世事,哪里用得着他担心?他怎会在看到那双蒙了水膜的眼睛时,心生怜惜,想要去保护他,让他免受任何伤害呢?真是有些自不量力啊。
本想提醒他离那个花十三远些,因为自己极不喜欢那人看他的眼神,也在此时作罢了。表弟自会处理好此事,还是想想明天怎么套月奴话吧。
俩人慢慢走回住处,迎面送来阵阵海棠花香。
院中海棠已在不知不觉间全开,夏天正在临近……
16.花气袭人春已逝(上)
第二天,步留云他们几人一齐涌到流香大街望香居去见香奴。谁知月奴牌大,自恃身份,只逢五才出来见客。而当日并非月奴见客日,几个人乘兴而来扫兴而归。
步留云长吁短叹,怏怏地从望香居出来。反正无事,几人索性随意闲逛,并不着急回去。
区小凉闻到一股清淡香甜的气味,忙四下乱找。果然看见一家饼铺旁栽着一株槐树,碧绿青翠的叶片间,点缀着串串洁白芬芳的槐花。
他记起和沈笑君的约定,就和他们商量,怎样收集鲜槐花。
暗香老成持重,提议在各大交通要道及客流大的茶楼酒肆张贴告示求购。几人纷纷赞同,当即窜到最近的酒楼,借了纸笔。暗香斟酌字句写了半篇,余人分头抄写。接着叫来小二,给他些碎银,请他找人张贴。
办完正事,几人点了一大桌好菜,饱餐一顿。回到客栈,居然已经有人送花来了,正和不明所以的留守女士——司香搬缠。
大家精神正旺,立刻分工协作,投入到提炼香精的工作当中去。
暗香向掌柜的借到秤,负责过磅兼质检员。司香是出纳兼职调度员,指挥卖花人按要求将花袋堆放码垛。浅香和区小凉担水洗锅洗器皿,打杂。
步留云好奇,东转西转四下乱看,被区小凉抓差去劈柴。
步家二少,脱去斯文长衫,扎紧腰带,站在一堆木头前。气沉丹田,力运右臂,手起斧落,运功一阵急劈。眨眼间原木就变成了粗细适中的木柴,堆得有一人多高。
大家齐声叫好,步留云得意洋洋地丢了斧子,讨好地问区小凉还有什么事他可以帮忙。
区小凉见准备得差不多,让他和浅香去挑花,只要打着花苞的,开花的不要。
他给马夫们放了假,允他们自便,所以除了三餐一卧,马夫们并不和区小凉等碰面,都忙着游玩去了。值此忙乱之际,那几人自然帮不上忙,让区小凉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些失策。
浅香拉步留云在午后的阳光下,一人守个花口袋,把挑好的槐花放到旁边的大匾里,挑满一匾就倒进大锅。
等槐花装满蒸馏锅下半部分,区小凉闭锅升火蒸馏。
槐花香气清淡,所含花油轻且少,比不得花气浓郁的梅花。所以用的火更小,火苗只能轻舔锅底慢煮。一锅煮罢,只得薄薄一层油花。好在送花的人仍是络绎不绝地涌来,不用担心花源不足。
步留云一边拣花,一边问浅香制香原理。浅香冒充专家,向他大吹一通,听得步留云凤目发直。偷空他趴到门边儿去问区小凉,随后又看见油脂析出,不禁连声称奇,转回去更加用心挑选。
他们这边闹得不可开交,花十三那边也不见安静。
从早上起,花雨花雪就指挥一大群不知从哪里来的人收拾西厢那几间屋子。不断把原旧东西抬出去,再把各种珍贵家具、摆设字画、绣帐罗被送进屋。
那些人个个行动迅速,手眼勤快,且不多话。只是几个眼神短语就让他们的协作顺利流畅,显然是训练有素,久为搭档。
原本宁静安逸的小院,整整一天,人来人往,如市场般热闹。
在一片忙碌的人影外,花十三兄妹悠闲自在,无所事事。
他们在海棠树下一坐一卧,品茶清谈,对身周的忙乱视而不见。雪衣飘飘,乌丝飞飞,低吟浅笑,从容淡定,更映衬得众人如忙忙凡蚁,自扰庸人。
区小凉坐在火前,慢慢添柴,注意将火势控制的始终如一。阳光从敞开的门窗投射进屋里,火焰不停散发热量,以至满室温暖芳香,舒服得他几乎要打瞌睡了。
门口光线一暗,区小凉转头,毫不意外地看见花十三斜靠门上,正很有兴趣地打量蒸馏锅。
他身上绣着金莲的白色春衫下摆,被微风吹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整个人飘然若飞,更不似凡品。
见区小凉看他,花十三烨然一笑,懒洋洋地说:"祝公子,能否告知十三,这个丑家伙是干什么用的?"
区小凉慎重地考虑,决定还是告诉他,以免惹麻烦。况且,这样一个美人不耻下问请教于他,他又怎能真的拒绝?于是,他客气地回答:"这个丑东西叫蒸馏锅,可以让混在一起的东西分开。"
"哦?只需煮煮就能将混在一起的东西分开,有这样奇妙的物件?那你现在正把里面的什么东西分开呢?"花十三更有兴致,迈步就要进来。
"等一下!对不起,花公子,请不要进来好吗?我正在提炼槐香。你身上熏的香太浓,如果离这里过近,会把原本清淡的槐香污染,我刚才就白忙活了。"
其实不是这样,香精远比花十三身上的香味浓厚百倍,他只是不想让这个男人过于接近自己。他太美,而美丽的事物通常都只意味着危险。
花十三半信半疑地停住脚步,桃花眼流转:"祝公子可不要欺我不懂骗人哦,否则十三会伤心的。"金石之音入耳动听,话却讲得可怜,好像真上了大当,委屈得不行。
区小凉笑笑不答。心想还就骗你了,还就欺负你不懂,怎么着吧?这个男人,没事干生这么漂亮干什么,又像是家里很有钱的样子,没的让人想欺负。连他这样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实人都忍不住要伸出罪恶之手呢!呃?他还算是个老实人吧?
"没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很可爱吗?你现在这付样子,能引人犯罪哦。"花十三痞痞地说,一双桃花眼笑得风情无限。
得他提醒,区小凉才发觉他竟傻傻地笑了出来。他连忙板起脸,抿紧嘴唇,认真看火,腹诽花十三比他更能勾人犯罪。
"昨天在酒楼,你目灼灼地,是不是看上我了?"花十三忽然压低声音问。
区小凉差点被他的话吓得踢翻蒸馏锅,他快速扫步留云一眼。幸而步留云正和浅香对骂得开心,没有注意这边。
"当然啦,我是不会怪罪你的。谁让本公子风流倜傥,天下无双,人见人爱呢?"花十三自说自话,十分孔雀地自诩。
区小凉小呕,瞟他一眼:"你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你?"见他马上一脸哀怨,区小凉连忙承认,封住他可能的惊人之语,"好吧,我只是觉得你,嗯,长得好看……呃,比好看还多一点……呃,比一点还多很多,这样总行了吧?喂!你别摆怨妇脸,很恶心,知不知道?可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喜欢看你,并不就意味着看上你了吧?再说,你还是个男人。如果我非得喜欢上什么人,也应该是女人才对吧?"
可是,真的应该是女人吗?
前世,他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爱上过谁。那会儿,他绝大部分时间都被用在做实验上了。偶尔也考虑过应该谈场恋爱,但总是碰不上让他心动的对象。
今世,他还没来得及考虑个人问题,因为小鬼尴尬的处境。可是他已经见过不少美女,如将军夫人姐妹、司香、月奴,还有其他不知名的漂亮女孩,但在他内心深处统统没有一丝波动,反而是对……他真能如此肯定吗?
他有些焦躁地搔搔头,急于想去证实某个猜测。可是现在还不行,他还有工作。他决定,等香精一提取完,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去办这件事。
"怎么这么嘴硬?看上了就是看上了,有什么好害羞的?"花十三诚恳地劝他。
区小凉哭笑不得,这人怎么回事?还非得让别人承认喜欢上他不可吗?
正要再次否认,步留云端着一匾花来到门口,没好气地说:"让让,别把门堵上了。"他的脸不知何时,已经黑得跟锅底似的了。
花十三瞅他一眼,不与他计较他的坏口气,身体懒懒地向旁边移了移。步留云擦着他把花端进屋,"哗"地倒在装花的大筐里,也不理区小凉。转身出门。
花十三玩味地看着他的背影,痞痞一笑,回头用口形对区小凉说:"他生气了。"
区小凉怔怔注视步留云,纳闷他怎么忽然就不高兴了,刚才不是挺开心地和浅香闹着玩吗?对花十三的动作没去注意。
花十三挑起桃花眼凝视他片刻,意味不明地笑笑,慢慢踱回海棠树下的软榻。
"哥哥,你准备在这儿待多久?"花十九冷冷地看他,问。
花十三躺到软榻上,望着头顶的海棠花,淡淡地笑:"走的那天。"
"那人你也见了,我还以为是哪路神仙,不过是个小矮子。再待下去,能有什么收获?"花十九纤纤玉指紧握,明眸隐隐闪着妒火。
"还是个调香手。嗯,一个稀奇古怪的小矮子,我感兴趣。"花十三痞痞地笑。
花十九盯住他艳丽无俦的脸,气得手指几乎捏断。僵了半天,见他看也不看她一眼,花十九只得忿忿地起身回房。
在三月灿烂的海棠树下,花十三眯起漂亮的眼睛注视红粉霏霏的花瓣、天空中偶然出现又消散的淡白的云,懒洋洋地舒展着修长的身体,任落英洒满。
所有在场的人,看着这个美得超越了性别、超越了年龄的男人,都不知不觉降低声浪,放轻脚步,生怕会惊扰到这个不似凡人的存在。
阳光明媚,白云悠悠,落花缤纷。
时间似静止了,在这个平常的午后。
16.花气袭人春已逝(下)
几人忙到晚间,区小凉熬了六锅槐花,香精大概只有四分之一小瓶,看得众人直摇头。
区小凉揉揉酸胀的胳膊,累得不想说话。加柴添水、倒残渣、摆弄蒸馏锅,都要出力气才行。虽说大家都有帮他,但主要还是得靠他自己。真怀念二十一世纪那套先进的提取设备,那才是白领干的,哪像这里,纯粹一蓝领活儿!
步留云的脸色,在花十三离开区小凉后,逐渐恢复了正常。他帮区小凉收拾好用具,叫嚷着:"吃饭!我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区小凉笑着点头,他也有点饿了。浅香吵着要吃肉。
西厢门一响,花雨利落地走过来,含笑拱手:"敝主人感谢步公子慨然相让客房之谊,特请各位过去用一杯薄酒,请不要推辞。"
他口齿清楚,态度谦和,却又不卑不亢,让人听了难以拒绝。
"一点小事而已,你家主人太客气了。我们随便吃点就要休息,恕不奉陪!"谁知步留云马上一口回绝,不容他再说,拉起区小凉就要回房。
"步公子是否是在怪十三未能亲请,诚意不足?十三惭愧。"花十三懒懒的声音传来,人已立在门口。桃花眼浅浅带笑,全无半点愧色。
花雨默默低头,回到西厢,双膝一弯,跪在阶下。
众人一呆,茫然对视,不明所以,只听花雨说:"花雨办事不力,未能请到贵客,请主人责罚。"
花十三还没有回答,区小凉早冲过去,拉花雨起身。
花雨婉声拒绝:"祝公子好意,花雨心领。只是主人没发话,花雨不才,不敢起。"
区小凉抬头怒视花十三:"花公子,花雨有什么错,你这样对待他?"
花十三好笑地看他,喉间发出由低至高的笑声,最后竟成大笑,金玉之音袅袅:"世事岂非总是如此?本公子并没有让他跪,他自己要跪,与我何干?祝公子又何需因此责怪于我?"
区小凉脸一热,松开手,自觉没有道理。
他不能接受有人下跪是他个人的事,怎么能够因此乱帮腔,花十三的话倒提醒了他。
"祝某失礼了,还望花公子见谅。"他抱歉地说。
花十三笑得温柔,回答:"没什么。叫我十三。"转头轻踢花雨一脚,笑骂,"还不快起来!平时惯坏了你们,今天竟在贵客面前装样。坏了贵客兴致,看你怎么办?"
花雨嘻嘻一笑,忙站起身:"谢公子责骂。"满脸笑意,哪有半点方才的委屈模样。
众人这才恍悟,原来这是他们家演惯的戏文,他们谁也不当真的,不由好笑。气氛一松弛,倒不好再推拒,几人顺水推舟在花雨再次力邀下走进西厢。
从前单调简单的客房,在短短一天内,面貌全新。几人进的宴饮之所,被收拾成客厅模样。清一色的红木家具,上好的锦幔垂绦,古玩字画摆放精当。番邦进的短毛织锦地毯铺满每一个角落,大朵大朵的玫瑰争妍斗艳地浮现其上。一只宝鸭香炉内,异香冉冉,熏得满室氤氲,味道正是龙涎香。
房间四角四组红烛火苗闪烁明亮,照得室内一片光明温馨。一桌美味佳肴陈列在室中央,饭菜香气透过熏香钻入众人鼻腔中,令人馋涎欲滴,食指大动。
谦让一番后宾主落座,两个没见过的伶俐小童手快地给他们斟满酒。
花十三举起酒杯,笑吟吟地说:"十三借此酒,先感谢步公子高义。"说完一饮而尽。
步留云本欲不饮,被区小凉悄悄踩了一脚,才勉强举杯喝净。
"第二杯敬在座诸位。相见即有缘,为有缘请各位满饮。"说完,又是一口喝干。
大家都喝了,独步留云把区小凉那杯代喝了。花十三不悦地眯起桃花眼:"祝公子怎么不喝?难道是嫌酒不好?"
"我家表弟不能饮酒,并非如花公子所想。"步留云硬梆梆地解释。
区小凉讪笑,附和:"是啊!我沾酒就醉。花公子莫怪,实在是喝不得。"
花十三略显失望,随后一笑:"无妨,祝公子就以茶代酒吧。十三绝非强人所难之人。"
松下口气,区小凉意外他现在竟这样好说话,而不是像下午那样缠杂不清。
接着宾主互有酬酢,酒席上渐趋热闹。
花十三谈吐风雅,见识超群,时做惊人之语,吸引了一桌人注目。喝到后来,兴之所至,他甚至还叫小童取来一支白玉笛,当场吹奏。曲调明快,技巧纯熟,勾得众人依节打拍,笑语不断,一晚上下来居然喝得宾主尽欢。
步留云最后也喝得忘形,拉着花十三拿大杯拼酒,以至将花十三灌醉后,他也酩酊不省人事。
"想不到这个人妖,笛子吹得这样好。"趁花十三吹奏,区小凉悄悄对浅香说。
"人妖?"
"咳,就是不男不女啦。"
"噗!"浅香差点喷酒,看看那个姿态风雅动人的美男,他不赞同地说,"少爷又胡说,花公子如此人才怎么不男不女了?像花公子这般,也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了。就算有些雌雄莫辨,也不会影响旁人的仰慕。"
"小浅浅莫非动心了?"
"少爷你快住口,当心他听到。我哪里配?他那样神仙一个人,大概也只有神仙才配得上。"
"非也非也,哪里是神仙,妖魔还差不多。"区小凉忍笑。
花十三漫不经心地按着笛孔,瞥了他们一眼,目光中全是戏谑的笑。
俩人心虚,不敢再咬耳朵,忙着吃菜。
直喝到夜色深重,众人才尽欢而散。
步留云就近一头栽到区小凉床上,死活不肯起来。大家都劳累了一天,没心情再同他闹,给他灌了醒酒汤,安置他睡下。
区小凉没奈何,只得来到步留云房中,和丁九隔了屏风,共同沐浴。
"吃饱了吗?"区小凉开始每天睡前例行询问。
"嗯。"丁九轻哼一声,快速洗完,套上衣服。
"干嘛洗那么快?泡澡泡澡,要多泡泡才解乏,这叫做SPA。你每天不知道窝在哪里,肯定不舒服,正该多泡泡。想来歹人也不会这么煞风景趁人洗澡偷袭吧?"区小凉苦口婆心地劝他。搞什么嘛,他才搓了一条胳膊,就没人陪他洗了。
丁九几下将湿发束好,倒茶喝。
"喛喛,跟你说了好几遍了,不要头发湿着就扎起来,那样容易脱发!老了还会头痛。"隔道屏风看不太清楚,好在有蜡烛,可以看个大概。区小凉继续教他养生之道。
丁九放下茶杯,身体一纵,上房梁蹲着,不理他。
"喂!刚吃过饭,不要蹲着。血液会集中在下腹部,要消化不良的。还会肚子痛、胃痛、便秘、肠梗阻、得痔疮……"区小凉魔音穿脑。
丁九微黑的脸又黑了一点,转身,把屁股对着他。
看到他明显不耐烦受教的姿势,区小凉悻悻地只好作罢。
洗毕登榻,展开被子,一股步留云的体味扑面而来。区小凉呆了一呆,慢慢钻入被中,闭口不言。
丁九跳回地面,将浴桶搬至门外,擦净地板,打开从区小凉房中带来的被褥铺好睡下。
这时,半天没有动静的区小凉开口问他:"小九,你说,花十三是什么人?"
丁九翻个身,背对他。
"我猜,他家一定是世家大族,规矩很多很种。因为他很注重细节,那是要靠好几辈子人的传承才能养成的。你注意到没有?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边缘圆滑,几乎每片指甲的弧度都是一样的。指甲缝里干干净净的,一点脏东西都没有。甲肉粉红饱满,月牙白的弧度也很完美,大小恰到好处。表哥家也算世家了,他的手指甲也常修剪。可是因为要练武,剪的过短,月牙白也有点小。花十三就不一样,留着一点指甲,只有半个毫米。既不会太秃让手指失去保护,又不会太长感觉到突出。你知道,若要顺利地完成穿衣梳头这些日常动作,指甲长一点短一点,给人的感觉会大不一样。你看,我的指甲,留得就有点长,早该剪了。可我懒了一下,今天干活折了一块。"伸出手,也不管丁九看到看不到,他只管唠叨。
地上的丁九动了动,起身点着蜡烛,撩开他的床帐固定好。然后坐到他对面,从袖中取出一物,手心向上朝他伸出,轻声说:"手。"
区小凉睁着困惑的眼睛,注视他的动作,反应不过来,手反而向后缩了一下。
丁九一把抓住那只手,举起手中物件,区小凉这才看清楚那是一把制作粗糙的小剪刀。接着他的下巴就掉在床上:丁九开始为他剪指甲。
区小凉没有想到万年扑克脸丁九,竟然会有如此体贴的一面。错愕过后,他放松身体,乐得享受。
丁九的手掌宽大有力,手指粗长,指甲剪得很短。可能因为工具所限,边缘并不圆滑。指甲缝却也干干净净,手上皮肤微凉,接触上去很舒服。
合上眼睛,区小凉笑弯出两道月牙儿。劳累一天,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后,有人仔细小心地帮自己剪指甲,这样的日子还是到这里后首次享受到呢。而且给予他这种优待的这个人,平时冷淡疏远难以勾通,他不会是在做梦吧?可是那带着浴后清淡水气的竹香,此刻就在他身边,紧紧地包围着他,沁人心脾,让他安心地只想睡觉。
他换只手给丁九,翻个身,含含糊糊地说:"小九,保护人的工作很辛苦吧。你不要总是躲起来,好吗?每天和大家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说笑,有再多的烦心事也会……"没有等到回应,他已经听不到。
丁九耐心地给他剪好指甲,抬头看时,发现他早已坠入梦乡。白净的脸异常安详,带着两片红云。丁九的嘴唇抿了抿,终于向上牵起个小小的弧度,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他的脸。那浓浓的眼睫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乌黑浓郁的两弯短线,流光溢彩像是具有独立的生命力。
他注目良久,忍不往悄悄伸出一根手指轻触那条毛茸茸的诱惑。
就在此时,燃到尽头的烛火忽地一声轻响,灭了。
丁九身体一颤,垂下手。
给区小凉掖好被角床帐,他躺回地铺。
室内有蜡烛燃尽的刺激气味,更多的是从区小凉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清香。自从区小凉失去记忆后,这种清香就在他熟睡时发散出来,人醒即逝。很奇怪的现象,别人并不知道,连区小凉本人也不清楚。只有丁九,这个经常彻夜不眠守护他的细心的影子知道。所以他才会准确判断,区小凉什么时候装睡,什么时候真正睡着。
起初,丁九很惊讶。后来随着对这个人的了解而逐渐释然。
在……那个前后,这个人的变化真的极大。之前从不理会他的花花公子,如今总会唠叨个没完,讲一些自认为对他好的事,还会婆婆妈妈关心他的饮食睡眠,像个傻瓜。可是有时,他又精明得像只狐狸。这样矛盾的一个人,如今常让丁九感到迷惑和不安。
他解开潮湿的长发,晾在枕上,侧身注视那微微起伏的床帐。
老了头痛?他从未想过自己老了会怎样,因为那太遥远和……不现实。
每天,每天,闭上眼睛他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再次睁开的机会,不知道还会有多长时间看日升日落。
不愿意回想过去,同样地不希冀将来。
他和他们是不同的,和步留云、暗香、花雨们。"将来",是他从不敢奢望的,美好的,只属于别人的奢侈品。
17.如果爱只是一场痛(上)
次日用过早点,几人各司其职,继续提炼香精。
花雨花雪闲来无事,抱着手站在一边看热闹。浅香拉他们聊天,说到开心处,两人不好意思再旁观,也加入了择花行列。
大家年纪相仿,昨天又一起喝过酒,很快混得厮熟,兄弟姐妹乱叫。原来花雨花雪本是亲兄弟,名字也是本名,从小跟着花十三一起长大的。花雨是哥哥,比花雪大一岁。花雨为人随和,处事圆滑。花雪不善交际,起初不太讲话,后来熟了,就咧开嘴憨憨地笑,露出一只白白的小虎牙,竟有几分天真。
花雨用手肘悄悄撞了浅香一下,向面色不善的步留云努努嘴,问这人怎么大清早的就摆一张大便脸。
浅香瞟了步留云一眼,咬着他耳朵小声笑:"想是欲求不满,昨天那个了。早上小二换床单,被我们看到,他……"
步留云一巴掌拍到他头上,怒目而视:"混小子嚼什么舌根?这不过是每个男人早上正常的反应,有什么好讲的!"
花雪愣愣地看着喷火龙般的步留云,不明所以。花雨凑到耳边,说了句什么。花雪的脸有点红,忙低头挑花。
花雨笑眯眯地看他一眼,才接口:"正是,正是,正常得很。浅香这么大惊小怪的,莫非……?"他向浅香某部位若有若无地瞟了过去。
浅香恼羞成怒,抓把花向花雨掷去。花雨向旁边一躲,花全撒在花雪脸上,有几枝还顺领口滑进衣内。
花雪连忙乱拍打,花雨探身过去,帮弟弟清理,脸上没了笑。
浅香自知闯祸,抱歉地冲花雪笑:"花二哥,对不住。"
花雨扭回头,笑骂:"小子乱扔什么?看打到眼睛。今儿便宜你,下次可再不饶的。我弟弟,是你随便打的吗?"方才笑意盈盈的眼睛,现在精光四射。
浅香吓得一吐舌头,连叫不敢了。花雪握住哥哥的手,似不乐意他吓唬人。花雨回他个轻笑,他就不响了。
这么一闹,步留云才从尴尬中出来。他今天很懊恼,也有点生气。
昨天他喝得醉了,路过每天不知出入多少遍的区小凉房间,竟误撞进去睡得香甜。天快亮时,做了个春梦。
梦中他和一个面目看不清的美人在槐花中交缠。扑天盖地的槐花,洁白似雪,香飘四野,却掩不住那美人身上的阵阵甜香。那香钻进他的脑袋,香得他昏昏沉沉地,无法思考。他重重吻上美人嫣红的朱唇,全身叫嚣着只想要,要,要……
消魂的刹那,他猛然惊醒,这才发现方才只不过是个梦,而他睡的也不是自己的床。区小凉爱洁,天天沐浴更衣,被褥也常洗常换。这床被褥是昨天新换,本是干干净净的,如今却被他弄得粘湿一片,麝香阵阵。
他明白惹了麻烦,连忙叫小二换被褥。
区小凉恰巧出门,看到小二抱着的东西,失笑说:"表哥干嘛这么客气?不过睡了一下,用不着迁就我的毛病,我……"
他忽然闻到那股子味儿,话未完脸已沉,扭头就走,把他一个人扔在那儿。然后直到现在,都板个脸不和他讲话。
他发愁地瞅瞅区小凉所在的屋子,有心想去道个歉,又觉气不顺。都是男人,这件事根本算不了什么。表弟却反应过大,未免太过小气。
他心中有火发不出,把槐花扯得掉了一地,吓得旁边那三个人悄悄坐得离他远些。
区小凉坐在小板凳上控制火候,身上只穿件单衫,却仍热得汗水沾湿了鬓发。
若在平时,步留云早给他送茶解渴了。可偏偏他刚刚发了脾气,那个小霸王肯定气得想不起来,他这次是指望不上了。
偷眼看那个乱撕花,一脸乌云的人,区小凉叹气。抽出黑羽小扇,一阵狂扇,方觉畅快些。
花十三紫衣金带,招摇地和众人打过招呼,踱进炼香室,抢先声明:"我刚洗过澡,衣裳也没熏香。香味可没了?"
区小凉抬眼瞟他一眼,勉强递过去一个小凳,请他坐。花十三瞄瞄远远的蒸馏锅,拎起凳子挪到他身边,闲闲坐下。区小凉暗中翻个白眼。
那股龙涎之气虽已减弱,但在区小凉闻来,仍是浓郁。想必花十三使用的时间太久,香料已入皮肤,洗澡换衣都于事无补。
想到这里,他不禁脱口劝道:"熏香过浓对身体无益,长期使用同一种香,更是糟糕,会影响生理机能。"
花十三桃花眼风情地一挑:"唔?还说不喜欢本公子,祝公子不是已经开始关心本公子了吗?"
区小凉悔得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花公子,你又来了。昨天我不是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吗?"
"叫我十三。"花十三温柔地提醒,含笑,"既然你抵死不承认,我也不好再勉强。不过,你说将来会喜欢女子的说法,依十三看倒未必确。"
"什么意思?"区小凉一凛。
"喏,就是你表哥啰,他对你可是很不一般哦。"花十三用下巴点点那个看上去更郁卒的喷火龙。
"你别乱讲。"区小凉忙止住他,也看向步留云,"他有心上人了,还是个美女。"
"哦?真的吗?"花十三有些意外地反问,口中气息吹在区小凉耳边,让他觉得屋内更热了。
步留云忽地起身,冷冷扫一眼他们靠得很近的身体,一语不发,纵身出院去了。
在场众人都是一呆,然后纷纷低头忙乎,努力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模样。
浅香鬼头鬼脑地溜到门边,小声说:"表少爷脸皮真薄,这样就受不了了。"
"你还敢说!表哥都是被你气跑的。"区小凉没好气地斥他。
浅香本想逗个笑,没想到一向嬉笑无忌的区小凉竟翻脸责怪他。他不由蔫了精神,搭头塌肩地回到原位,委屈地想哭。
"这样不太好吧?搞迁怒?你自己好像做得更过分呢。"花十三为浅香打抱不平。
"……"区小凉咬牙。
花十三轻摇白纸扇,玩味地沉吟:"如果不是你说他已有了意中人,我会误认为他方才是在吃醋哦。"
区小凉这次连咬牙都省了,给他来个一概弗得之。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在迁怒,何尝不明白自己很过分。可是一想到那股麝香味儿,一想到在那个被子里曾经发生过的种种可能,以及自己也许会是步留云意淫的对象,他也许在轻视自己等等假想,他就气得要发抖,根本无法冷静思考。
如今人被气走了,区小凉被迫自我反省。深刻检讨自己其实很扭曲的想法后,他决定晚上找步留云和解,顺便和他好好谈谈,了解一下他这两天情绪变化的原因。
谁知步留云根本不给他道歉的机会,一连三天早出晚归,连个面都不朝。
众人都知道他因为很私人的事情被曝了光,心情恶劣,故意在躲他们,所以并不十分在意。
唯有区小凉心里满是惆怅和不解,在步留云门外陪小心说了不下一车好话,希望可以求得他的谅解。怎奈,步留云这次似动了真怒,任他把手敲痛,硬是不搭理他。
区小凉无奈,怏怏地提炼完香精,恰装满一小瓶。
花十三这几天倒很老实,没有再说让区小凉哭笑不得的疯话。天天候在一旁,看他工作,忙固然没帮,可也没添什么乱,反而让区小凉奇怪。
见区小凉珍而重之地将香精倒进玻璃瓶,他把鼻子凑到瓶口,作势一闻:"香不香?"
下一秒他险些打翻了桌上所有的东西,他急速打开白扇一通狂扇,满脸嫌恶:"怎么这么难闻?还冲鼻子。"
纵然心绪不佳,看到人妖的这副表情,仍让区小凉忍不住好笑。他塞好瓶塞,用蜡油封好瓶口,解释说:"当然不香了,这香精是浓缩后的香味,不可能和原味一个样。必须把它溶解在酒里,才能让香味还原。"
"酒?什么酒?五谷酒、果酒,还是其他什么?"
"都不是,这些酒浓度太低,必须和制香精一样,取出酒中的精华。嗯,花香的精华叫香精,酒的就应该叫酒精。"区小凉煞有介事地进行定义。
"原来如此。"花十三点头,徐徐摇扇,一脸疑问,"不过,祝公子如何会懂得这些?据十三所知,除了祝公子,天朝似乎还没有人知道。"
来了!区小凉有些紧张,脸上却摆出个惊讶的表情:"是吗?我还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是从一本书里看来的,觉得有趣才拿来玩。花公子你能肯定没别人会吗?"
"完全肯定。那本书还在吗?十三很想一观。"
"不好意思,掉进家里的灶台烧掉了。早知道这是本奇书,我一定不会这么大意。"只会毁得更快!区小凉追悔莫及,连连击拳于掌,心里却偷着乐,暗暗庆幸自己当初的英明决策。
"你真是太大意了,太可惜了!奇书哎,就让你白糟蹋了。"花十三用白扇轻敲手心,显得比他还惋惜。
"可惜,可惜。"区小凉随口敷衍,溜回客房。
17.如果爱只是一场痛(下)
搜罗一些现银,区小凉脚步匆忙地朝院外走。
花十三正摇摇摆摆地在院子里踱步,见他行色匆匆,连忙跟过来,关切地问:"祝公子,要去哪里?何以如此慌张?"
"春楼。"区小凉从嗓子眼里憋出这两个字,跨出院门。
他现在要去验证自己的某个重要猜测,一分种也不想再耽搁。所以他索性干脆地告诉花十三,好甩掉这块已粘了他好几天的牛皮糖。
"哦?你这样的也去寻欢?"花十三竟跟得更紧,还怀疑地瞄瞄他身体的某个部位。
"不可以吗?"区小凉走得飞快,看也不看他,心里很恼火。
这个牛皮糖是什么意思?用那种眼光看他的……那里!难道在怀疑他的性别,还是他的能力?
"可以,当然可以,男人不都有这种需求吗?"花十三加紧追他,从善如流地附和,还顺便帮他做解释。
区小凉翻个白眼,几乎跑起来。
这个人妖牛皮糖孔雀!要粘他到什么时候,他不是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他自己的意向了吗?他怎么还跟着?难道他要跟自己去妓院?区小凉黑线。
"你很赶吗?"花十三一边摇扇,一边也跑,姿态优雅,全不似区小凉的奔命状。
"是啊,很赶!"区小凉差不多快抓狂了。这个家伙,到底会不会看人脸色,没见自己急于甩脱他吗?
"可是,春楼里的姑娘过午才正式接客。你现在去,哪家会接待你呢?"花十三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区小凉气喘吁吁停下飞奔,回想一下上次早上去望香居,貌似的确没有见到什么恩客,姑娘也没出来几个,只有老鸨和几个龟奴在招呼他们。
他戒备地注视花十三,不死心地问:"真的?没有例外吗?"
花十三也停下脚步,微喘着叫屈:"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不相信我?"
"那怎么办?"忽视人妖的表演,区小凉茫然,呆立在大街上,不知何去何从。
"如果你真的是,那个,需要很迫切的话,十三倒可帮你说项。"花十三调匀呼吸,热心地提议,"我知道有一家,是老字号。姑娘美貌,酒菜精致,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包你满意。"
区小凉自动过滤掉"迫切"两个字,狐疑地打量他:"你怎么会知道,莫非你……?"
"然也。"花十三痛快地承认,笑得桃花乱飞,脸都不红一下。
区小凉彻底无语。花十三不是来参加佛会的吗?怎么不过四天,竟对落香城娱乐场所如此了解?他不用斋戒禁欲吗?看来他不是人妖,而是妖人,还是披着神圣外衣的风流妖人!
半个时辰后,花十三扶脸色苍白的区小凉,走进距春楼最近的一家茶馆。
"累成这样?你度了几女啊?啧啧,早说嘛,你这小身子……啧啧。"花十三十分不正经地口上调侃,手里倒体贴地拿条手帕,给他擦额头冷汗。
"哪有什么几女?我是恶心吐了,然后吐到脱力。你少瞎猜!"区小凉有气无力地反驳,夺过他的手帕,用力擦把脸,马上又嫌恶一丢:"什么味儿?"
"啊,不好意思。方才小红送的。拿错了,拿错了!"
区小凉懒得指出他一脸兴灾乐祸,根本没有半点道歉的诚意。因为刚才的体验,令他现在极度虚弱,也极度震惊。
实在太可怕了。那个叫小绿的头牌,扭扭捏捏跳脱衣舞时,他根本没有什么反应。后来她偎过来,他心里就有点不舒服。等那只纤纤细手碰到他的身体时,一阵强烈的恶心就猛然涌上喉头。他只来得及推开她,就吐个昏天黑地。直到现在,那阵恶心感仍未完全消失。
"恶心吐的?不会吧,在粉娘里小绿长得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你再看不上,也不至于恶心到要吐吧?"
花十三很惊讶,停下手中不时摇晃的白扇,上上下下打量区小凉。半晌,他若有所思地点头,脸上又挂上那个懒洋洋的痞笑。
"难道说,只要是女人你都会恶心?"
区小凉缓过劲儿,白着脸用茶漱口,再换个杯子连下两杯新茶,对他的猜测置若罔闻。他早被自己的验证弄得心烦意乱,哪有闲心应付这个妖人。
"放宽心,这也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女人不行,你改换男人再试试,不就行了?"对他的不表态,花十三自动理解为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马上向他提出新建议。白纸扇摇得飞快,桃花眼也眨得飞快。
被他话吓到,区小凉吃惊地看他:"男人?你让我找男人试?"
花十三含笑点头:"然也。分桃、断袖、男风,反正都是这类的叫法。你试试就知,男人也不错,别有一番滋味。"
"你喜欢男人?"区小凉手指他,下意识地挪开身体。
这个妖人,也太离谱了吧?本以为他说的什么看上的话是在开玩笑,没想到竟是真的!他喜欢男人也就算了,居然还自爆性向!真是豪放得让他这个二十一世纪的人都哑口无言。
"也喜欢女人。十三我宜男宜女,老少通吃。"花十三自得地承认,将艳丽的脸凑近他,伸出粉舌诱惑地慢慢舔过下唇,低低地笑,"怎么样?要不,和我试试?反正你喜欢我,大家又都这么熟,我就吃点亏……"
"停!"区小凉捂住欲喷血的鼻子,打住他,"拜托,你不用那么富于自我牺牲精神,我不想找人试!"
花十三满脸失落,用哀怨的桃花眼看着他:"你嫌弃我?小衣儿嫌弃我?本公子是很洁身自好的。平时去春楼,都只是看舞听歌饮花酒,绝无其他不检点行为。"
区小凉又被他呕到,无力地辩白:"不是嫌你,这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不想。"
"怎么会不想?你不想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接受男人吗?"诱惑地轻笑。
"想,可是,我……,那个,只是……"区小凉嗫嚅。
"只是小衣儿喜欢的是你表哥而已。"不正经的表情消失,花十三现在的脸平静得出奇。
"你少瞎猜!"区小凉下意识地喊。
花十三看着他摇头,温柔地笑,细语如春风:"何必呢,小衣儿?早和你讲过,嘴硬没什么好处。我可都看着呢。你陪他在屋顶吹凉风,坐在他坐过的椅子里发呆,看他时的眼神和看其他人完全不同。那么忙的当口,仍花一大半心思在注意他,为此还烫伤了手。世上最难掩饰的不是恨,而是对一个人的爱意。"
他的脸上没有讥笑,却有一种刻骨的痛楚在漫延,连桃花眼都已黯淡无光。
区小凉将烫伤的手藏进袖中,没有回答,将头扭向一边。
在这一刻,他敏锐地察觉,他和花十三是相通的。因为花十三眼中的痛,他是如此熟悉,这和最近常常咬噬他心脏的那种痛,是同一种感情。
俩人沉默,谁也不看对方,任茶水变凉,日影渐短。
"你怎么不说话?"半晌,花十三眨眨眼睛,恢复他平日神态,挑眉问。
"没什么好说的。"区小凉闷闷地回答,不太适应他的变化。
"怎么会?说说,你为什么喜欢他?"
"……"区小凉闭目微笑,不置可否。
"不告诉他吗?"
"……"笑容更大,眼睛弯成月牙儿。
"小衣儿,你打算逃避?"花十三略敛容,慢慢地问。
区小凉睁开双眼,目光和他直视:"不,不是逃避,只是知道不可为。爱是两个人的事,在一起则完全不止是两个人的事。这两件事,只有一个人努力却都是不够的。"
他眼中是深深的无奈和悲哀,浓浓的睫毛快速眨动,逼回那些不期而至的潮湿。
他不可以哭,在这里,在还算陌生人的花十三面前。无论如何,他的眼泪只在爱自己的人面前流。
不过,他还能有这样的期待吗?
花十三凝视他的脸,似完全理解了他话中的含意,不再追问,用几乎可以称作怜爱的口吻问:"好些了吗?要不要我扶你回去?"
区小凉摇头,举起茶杯:"谢谢你。"
"不谢。"花十三微笑,和他碰了碰杯,饮干已经凉掉的茶。
俩人付过茶资,走回客栈。
对自己从来不敢承认的情感被花十三给硬挖也来的事实,区小凉并不恐慌,亦不后悔。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不久就会各奔东西,就此再无交集,让他知道或不知道并无区别。况且,他想瞒也瞒不住。这个妖人,眼光太毒,心思太细,看到了一切发生在众人面前,别人毫无所觉,而他却一眼看穿的真相。与其再找一百个谎话来圆一个谎言,不如索性承认,以免洞多不胜补。
他不认为花十三会泄漏他的秘密,那个人不是不想,而是,不屑。
别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就是有这种直觉。虽然花十三难得正经,总是漫不经心,似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有一点他是坚持的,那就是对爱的执着。
凭着花十三眼中的痛,区小凉选择相信。
18.爱着你,放开你(上)
俩人回到客栈,其他人已经坐在饭厅,正在等他们开饭。
两拨人经过这几天接触,早打成一片,常常凑在一桌进餐,地点是步留云他们这边的饭厅,因为这里比西厢地方更宽敞。所以两人见状并不惊奇,意外的倒是步留云也在座,而且已经恢复了往日神采飞扬的模样,正和浅香闹在一处。
见他们一同进院,浅香随口问一句:"你们一大早跑哪儿去了?"
花十三白扇一展,桃花眼上挑:"春楼!"
厅内刹时一片死寂,众人都异常错愕地盯着他们。
浅香吃惊之余,兴奋到发痴:"少爷!你终于重振雄风了,太好了!哎哟!"头上被司香敲了一记。
"少爷,你怎么又犯老毛病了?"司香俏脸通红,不可思议地问。
暗香微皱眉,不赞成地望着他,却没有出言责备。可能是顾虑到有外人在场,给他留了情面。
花雨一脸理解地微笑,花雪脸有点红,瞟瞟哥哥不敢吭气。
花十九轻蔑地撇嘴,端茶轻抿,姿态高雅出尘。
至于步留云……区小凉实在没有勇气去看。他捂住脸,从指缝悄悄向他瞄去。
呃?步留云居然一个人开动了,还吃相凶恶,乌云盖顶。
区小凉心里难过,快速放下开始发抖的手,打个哈哈:"误会,误会。花兄说话比较简洁啦,我们只是对望香居进行了一下现场考察。这叫了解对方底细,做到心中有数。前几天去的太匆忙,都没有认真观察。所以,那个,大家千万不要想多了。"
众人听了他的解释,表情各异,但明显都不太相信。步留云的脸色却缓和了一点,不过仍旧很难看。区小凉讪讪而笑。
花十三被他的表演逗笑,弯腰凑到他耳边轻问:"你可知自己的底细了?"说完不等他回答,招呼大家上桌吃饭。
区小凉脸白了青,青了白,被他堵得说不出一个字。他怎么就大脑进水承认了呢?妖人虽不会对别人乱说,却会拿这件事打击他啊。
用过午饭,大家商量下午的去向。
步留云想到可以见上月奴,脸色终于完全缓和,居然又和浅香斗起口来。
区小凉心中一叹,吩咐司香继续留守,他们三人陪步留云去望香居。
暗香迟疑片刻,开口说:"今天下午法会寺住持讲经,我想去看看。"
落香城一年一度的佛事地点就在这法会寺。传说当年有一老僧,穷毕生化缘所得,历十年之久盖了这座寺院。
佛祖金身开光之日,老和尚登坛讲法,微言大义,舌灿莲花,震惊所有在场的善男信女。老和尚因此功德圆满,讲法三昼夜后圆寂升天。
彼时落霞满天,花雨缤纷,一城皆香。后遂改茶马城为落香城,时人多以为异。
自此,历届法会寺住持效法老和尚,每逢佛像开光这天,都会登台讲经论法,施粥施鞋,超度亡魂,渐成习惯。
到后来名声渐大,全天朝皆闻。每到这三天,法会寺人山人海、佛音缭绕、香烟昼夜不断,俨然已成佛国一大盛会。
区小凉知道暗香笃信佛教,自然同意。
花十三他们当然是去参与佛事,于是两拔人稍事休息后举手作别,分头行事。
步留云和浅香一红衫一粉衣,步履轻快、飘飘洒洒走在前面。
区小凉举步维艰,慢吞吞落在后边。世事无常,当初怎么会料到会有今天,竟要让他去帮喜欢的人去会意中人!
前面的人,身穿他那件最好的大红色长衫、乌蚕丝裤,身躯结实挺拔,衣带翻飞,只从背后看,已是一翩翩美少年了。更遑论他晶亮的眼、涂朱的唇都足以令人怦然心动。这个人,却是与他无缘,造化真是弄人!
区小凉心中酸涩,脚步更加提不起来。
步留云扬扬洒洒地走着,却留心后面的人。对区小凉冲他摆脸色的事,他早忘了,之所以三天不朝面,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很不可理喻。
最近,他似乎对这个表弟关注得太过。他和什么人说笑,去什么地方干什么事,他统统都想知道想干涉,还会为一点小事而生他的气。这也太莫明其妙了!
中午得知他竟和别人去了欢所,更是让他暴跳如雷。但过度恼怒之下,反而让他明白了这三天一直没能弄清楚的一件事情。那就是,表弟只是表弟,他并没有权力去管他的私事,不管这个表弟对自己来说是如何特别。
想明白的刹那,他有一丝怔忡,却也有些释然。以后就和表弟好好相处,娶回月奴才是正经。
只是这么想时,他的脑海不期然地闪过那夜酒香的红唇,让他恍惚了一下,随即不得不再次下定决心。他只是太思念月奴,所以才会对那红唇有感觉,也才会做那个荒唐的春梦,一定是这样的!
现在见区小凉在后面磨蹭,步留云忍了几次,终于没能忍住回头喊他:"表弟,快些!去晚了占不到位子,还怎么百战不殆?"
听见步留云主动表示和解,本应是高兴万端的,区小凉的脸色却更见苍白。他勉强回笑,快步跟上。
因是花魁见客日,望香居内早已人满为患,吵闹喧哗声不断,正在催月奴表演。步留云他们进去时,恰巧月奴经不住众人噪聒,从幕后转到台前,身边是个抱琴的小丫头。
今天的月奴不似头次见面的清丽,装扮得十分艳美。粉色纱衣层层叠叠,上面绣满同色花边,整个人看上去似一朵巨大的粉色牡丹花,甜蜜妩媚,光彩照人。衬得居内其他花娘全成了俗脂庸粉、残花败柳。
步留云双眼发直,连呼:"小月月!"
月奴端坐琴台,听见声音,抬头和步留云四目相对,美目流盼,明艳不可方物。
其他客人见状纷纷把目光顺过去,见是俊朗不凡的二位公子和一个英俊的小厮,不由又赞又妒。
冉冉炉香燃起,月奴玉指轻勾,一串清脆的琴音从指端流泻,传送到大堂内的每一个角落。堂内顿时一静,众人纷纷闭口,或站或坐聆听月奴弹奏。
月奴或徐或急地抚琴,神情恬然,姿态优雅,客人听得如痴如醉。不久曲罢,大堂内一片叫好声,步留云和区小凉相视茫然。
有客人争先恐后地将扇子、手帕等物送到台旁侍童手中,侍童代交到月奴处。月奴拔袖沉腕,捉笔如飞,刹时写好传下去。得到月奴提字的人,如获至宝,小心收藏。
一位橙衣少年出位,朗声说:"月奴小姐一曲幽幽鹿鸣,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实在是高啊!"
"学生尝闻,瑶池仙乐可以疗伤,月奴小姐之妙音,闻之忘忧,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长胡子酸儒模样的人也摇头晃脑地拈须赞叹。
步留云揣揣地问区小凉:"表弟可听出鹿鸣?"
区小凉从未听过古琴,只觉今天这曲子慢吞吞如弹棉花,催人欲睡,他诚实地摇头:"没听出来,表哥听出了吗?"
"我也……哎呀!小月月择夫不会考弹琴吧?"步留云忽然联想到这件大事,大有惊色。
浅香白了他们一眼,满脸看不上:"我说两位少爷,你们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公子,不懂琴就够丢脸了,还这么大声嚷嚷!你们瞧瞧,人家都在拿什么眼光看你们。"他向旁边坐开些,以示自己和他们绝非同路。
步留云和区小凉四下扫扫,果然见周围客人都在向他们侧目,表情是一致的不屑。
"如果要考乐器,我不死定了吗?"步留云才不去管别人白眼青眼,仍是执着于自己的担心,烦恼地说。
"别着急,她只是说会考校某种技艺,又没说是什么。待会儿你再探探,要是真有难度,咱们再想办法。"区小凉有点脸红,小声安慰他,步留云只得点头。
提字时段结束,开始竞拍月奴卖茶节目。步留云出尽风头,一举夺得机会,余客都是妒恨交加,却也无可奈何,谁让他开口就是个天价。让人想争也争不过。
月奴香闺没有多少脂粉气,倒有一股书卷清气。随处可见纸笔书画,案上一幅春闺扑蝶图,刚画了一半,已是令人觉得不俗。
小丫头上茶,四人围坐,喝茶吃点心。
"小月月,几天不见,我日夜思念你。"步留云凤目含情,注视眼前美人,倾诉衷肠。
月奴粉颈低垂,两朵红云涌上玉颊,且羞且喜,似与他怀着同样心思。
步留云打开带来的纸袋,从中抽出一束白芍药花,含情脉脉地说:"这是你上次提到的芍药,我特意到城外采的,你可喜欢?"
月奴抬起芙蓉面,惊喜地欲接,手却不小心被花茎上的尖刺扎到。她不禁呼痛,秀眉轻蹙。
步留云急忙丢了花,执起她的手查看。见她粉嫩的食指上,一根小刺扎得极深,已有血丝渗出。
"痛不痛?都怨我,本该把这些刺都去掉的。别怕,我来帮你挑出来就好了。"步留云心痛地说。然后在月奴指点下,找到一根绣花针,挑出尖刺,然后为她吸出脏血。
月奴羞红了脸,剪水秋瞳无处可放,欲待抽手,步留云却握得极紧,只得垂头不语。
步留云替她吸掉脏血,又找干净布条细心地帮她裹上。
浅香在一旁看得呆了,咬着杯沿凑到区小凉耳边问:"这样也可以啊?那刺表少爷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留在那儿的?"
区小凉不理他,轻咳一声说:"月奴姑娘,我表兄对你痴心一片,连我这个外人见了都十分感动。月奴姑娘定要助他月末折桂,方不辜负表兄的这份情谊。只是,不知道月奴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们那天考校的具体内容,以便我们早做准备?"
月奴终于将手从步留云手中抽出,面上仍带羞色:"对不住,妈妈不让说,请勿见怪。"
步留云先得意地瞟区小凉一眼,然后才柔情款款说:"不让说就不说好了,我怎么能让妈妈因此为难你?小月月,不管有多少困难,我都会克服,救你出这牢笼!"
月奴美丽的眼睛泛起点点星光:"小云!"
"小月月!"步留云执起她的手,两人四目相望,脉脉不得语。
区小凉一拉浅香,两人悄悄退到门外,让出空间给两个眼中已看不到别人的有情人。
浅香捂嘴低笑:"表少爷突然开了窍,今儿那几招使个纯熟。"
"那是因为对象不一样。有了真情,方法都是其次了。"区小凉淡然一笑。
廊上拖袖游弋的侍童见他们出来,引俩人到大堂喝茶看歌舞表演。不过一柱香功夫,步留云就春色满面地下来了。
"表少爷,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你们没有……"浅香八卦地撅起嘴。
"哪有!小月月不肯让我香她,只是拉了拉小手。"步留云有些遗憾,却仍有余兴左顾右盼。
"那也算一大进步,以前你连小手都没得拉就罢了。"
"嗯,下次一定亲到,下次不行就再下次,一定会亲到。"步留云踌躇满志。
区小凉只觉满嘴苦涩,勉强凑趣也说了几句。三人再看会儿歌舞,打道回客栈。
18.爱着你,放开你(下)
三人回到小院,那拔人恰也刚到,大家聚在一起交流,厅内顿时热闹起来。
花雨向他们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佛会盛况,大家听得连连点头。
等他讲完,浅香也说了当天的花楼见闻,直讲得口水乱飞、眉飞色舞。众人听得津津有味,都表示下次一定要去见见花魁娘子。
花十三半卧在软榻上,任花雪为他捏腿,喊得最凶。
花雪目光中也有兴趣,被花雨瞟他一眼,花雪面上忽一红,低头专心干活。花雨笑笑。
暗香没接话,似有无限心事。司香撇嘴不屑。花十九喝茶润喉,冷冷地不与他们搭话。众人早已习惯她的态度,不去惹她。
晚饭桌上,大家齐声预祝步留云抱得美人归,笑声哄然。步留云得意,被浅香起头,花雨推波助澜,余人附和,不知不觉中被灌个烂醉。
月明星稀,柳暗花香,散席后的客栈已寂静无声息。
区小凉携酒壶,爬上长梯。账房顶空无一人,唯有风吹来落英瓣瓣,花香缕缕。
在老位置坐好,酒壶搁在一边。
酒是店里最淡的,又让他掺了不少水,否则他可没有勇气手执一壶来登高。不小心喝多跌下屋去,总归是难看。
近四月的风和煦地拂过他苍白的脸,如情人的手轻柔温暖,空气中花香草气更浓郁,潮气也更明显。这些日子,春雨一场一场地下,浇灌得城内外繁花似锦、香飘不绝。凋谢的春花随风落满大街小巷,陌路街衢,真应了落香的城名。
区小凉怔怔地望着夜空,双眼迷茫。
今夜的月澄黄皎洁,团团圆圆,似块黄玉悬在深蓝色的丝绒上。清辉如梦,月影无痕。点点星斗,遍洒九天,如丝绒上的颗颗水钻,清冷而遥远。
他执壶,小小抿一口,淡淡的酒味儿弥漫,让他双眼一热。他怕冷似地抱住双腿,将头埋在膝间。
美好的月夜,如情人般的微风,独孤而寂寞的人影。
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除了带给对方伤害,什么也带给不了。所以区小凉选择保持沉默,不去向步留云说明,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忍。
想起他嫌恶男男恋的表情,述说远大理想时的憧憬,和柳夫人亲密无间的拥抱,区小凉闭目轻笑,这些画面现在回想还真不是一般地刺心刺眼。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他喃喃自语。
"既知难全,又怎会在此借酒浇愁?"
龙涎香气扑鼻而至,花十三笨手笨脚爬上屋顶。轻衣宝带,玉冠珠扣,人如月光之子,烁烁生华,令人叹为观止。
区小凉无奈抬头,似笑非笑地饮下一口酒:"切!要你管。"
"真是好心没好报,十三特来安慰伤心人,那人却不领情,奈何,奈何?"花十三摇头大叹人心不古,磕磕绊绊地终于爬到他旁边坐下。
"嗯,倒是个视野开阔的风水宝地。"他四下张望一阵儿,扭头冲区小凉微微蹙眉,"你不乖哦,骗十三说不能饮酒。这难道是水不成,是醋不成?"他手指酒壶。
区小凉躲开他用意明确的手:"去,去,别抢!这酒只能我喝,你喝不得。"
"怎么喝不得?给我。"花十三竟有些孩子气地坚持,手又伸过来。
"真要喝?"
"真的。"
"好,给你!"区小凉干脆地把壶塞给花十三。
花十三惊讶地看着手中酒壶,不相信这么容易就得到了,反而迟疑地不敢立刻就喝。那付犹疑不决的模样,显得十分难得新鲜。
区小凉讪笑:"喝呀,不喝是小狗。"
"你才是只小醉狗。"花十三向他抛个眼风,小心地喝了一口,马上又全数吐在房顶上,"呸!这是什么东西?全是水嘛,哪有一点酒味儿?难喝死了。"
"早和你说过你喝不得,你还不信。我不能喝酒,只好喝这寡水。"区小凉再次郑重重申。
花十三桃花眼一转,笑得痞痞地:"无妨,小衣儿方才也用壶嘴喝的吧?那我们岂不是间接亲了嘴?还是有赚到啊!"
区小凉差点从房顶上滚下去。这妖人!脑子里成天想的都是什么黄东西?和他间接亲嘴?呕,还真亏他想得出!
站起身,他气恨恨地就要下房。
花十三大笑,金玉之音传得极远:"小衣儿害羞了,别跑嘛!咱们真的亲一个吧。"
"拜托,别叫我什么'小衣儿',肉麻不肉麻?"区小凉扭头怒吼,脚下巧不巧地一滑,"扑通"跌在瓦面上。
在花十三的惊呼声中,他顺着斜坡骨碌碌地滚下屋顶。
身无所系,做自由落体运动,区小凉毫不惊慌,甚至还有余暇数数:"1,2,……"
数到3,身体一轻,丁九果然及时在半空中接住了他,满脸黑云。
半夜一个人跑到外面喝酒,当他白痴吗?守则第三条他记得牢的很。这不,有惊无险安危度过。
"小九,谢谢你!咱们回房吧。"区小凉低低地说,也不去管那个犹在房顶大呼小叫的花十三,和丁九扬长而去。
被花十三这么一搅和,他心中的伤痛倒被溜过去躲起来了。冷静下来后,区小凉十分怀疑花十三出现在屋顶的动机。
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气他还是要帮他?言行明显矛盾,让他越来越难解,也让区小凉愈加糊涂。
琢磨半天没个头绪,他转而又告诫自己,假斯文真要不得。上次闭门忧思,被老道士捉去冻个半死。这回登高望月,又遭花十三打断坠屋。看来,他不太适合学习古人的风雅之举,今后应能免则免,还是少做尝试为妙。
通过几天相处,特别是今天花十三为他所做的一切,让区小凉觉得这个超级大孔雀,并非象他外表那样浮华痞气,反倒是很善解人意。
他嘴上说得色情,举止却很规矩,一点让人误解难堪的动作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毛手毛脚的事情了。
重要的是,他年纪虽然不过才刚刚二十出头,待人接物却已完全成熟。既不太过于热络,又不会让人有被忽视之感,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能修炼到这种程度,花十三绝非普通的心智和毅力。
而他举止风雅,天人之姿,更是无可挑剔。身上的那股天生贵气,则又和他的外表相得益彰。
虽然因为成见,区小凉对花十三多有疏远提防,但花十三明明看得明白,却毫不介意,反而相当关心他,虽然关心的方式……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了些。不过,奇怪归奇怪,最终确实起到了它们原定的作用,让他不知不觉中抛开了初见时的戒备。
只是一段旅程的过客,花十三又实在让他讨厌不起来,所以何必非得装出疏离的模样对他严加防范呢?这么一想,区小凉日后与花十三相处时,随意许多,反而觉得自然。
19.间奏曲(上)
步留云的师妹梅香兰在他的诅咒声中,仍是如期而至。并没有他形容的那么恐怖,反而是个娇小可人的女孩子。
她有着圆圆的杏眼,扁贝的牙齿,笑起来很甜。
为便于出行,她穿件耐脏的梅红色春衫,头上是条绣白蝶儿渔妇头巾,腰间盘一条亮银软鞭。小姑娘显得袅袅婷婷,灵气十足。
梅香兰一看见步留云,就扑了过来,笑生双颊:"三师兄!我终于找到你了!"
步留云急忙躲开,气急败坏地教训她:"疯丫头!你总缠着我干什么?师父就放心让你一个人乱跑?"
梅香兰扑个空,杏眼拼命眨动,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讨厌,讨厌!最讨厌三师兄了,不是讲小别胜新婚吗,为什么你还是老样子?我爹?他巴不得赶我走,呜呜……,你们都不喜欢我……呜呜……都嫌我烦……"
晶莹的泪珠终于流出,梅小姑娘哭得惊天动地。
"你,你又乱用俗语!我们又没成亲,什么新婚小别的?"步留云连忙反驳,小麦色的脸气得通红。
和梅香兰同车来的,还有一个梳妇人髻的年轻女人。她自进屋,就始终没有开口说话。这时见梅香兰痛哭,她缓步上前轻哄:"香兰妹妹,你怎么又哭了?路上咱们不是说好了么?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也先和人家见个礼。"
梅香兰听了,痛哭转为抽抽咽咽,上气不接下气地做过自我介绍后,又拉过妇人说:"这是如意姐姐,她是祝大哥的故人,路上碰到的,一路多亏她照拂。"
众人见她哭成那样还坚持着说完,都是好笑又怜惜她,司香就先拉她过去帮她擦眼泪,谁也没太注意区小凉的故人。
如意夫人徐徐向前,给区小凉道个万福:"公子别来无恙?如意有礼了。"
抬起明眸,温柔地对他微笑,她的全身忽然似放出了光彩,一股清雅的栀子花香包围住了区小凉。
区小凉只觉一道凉气从后背窜过,引得他头皮发麻。完了!还是没能躲干净,又是一个小鬼的前知已。小鬼牛人啊,连已婚妇女也能勾搭上。
他勉强回了一礼,含糊问好。
如意转而又向刚从外面回来的暗香浅香打招呼,原来他们彼此都是旧相识。
步留云暂时没被梅香兰缠着,得空悄悄向浅香打听如意赍来历,浅香大概说了几句。步留云脸色一变,扭头打量如意,浓眉深锁。
厅内一时没人说话,场面有些僵。
浅香看一眼眼神飘忽的区小凉,平静若水的如意,勉强出来打圆场:"我家少爷前阵生过一场大病,病好后又得了失忆症。你们的事,他也全不记得,夫人不要见怪。"
如意噙笑朝浅香颔首,神色却微苦,转头对区小凉说:"公子的事,我已尽知。前日有笔买卖路过贵乡,后又在芙蓉城遇见了香兰妹子,这才结伴前来。如意只想见见公子,别无他意,公子不必多虑。"
区小凉脸一热,知道这个聪明的女人早已看穿他的心思。不过得了她的话,到底放心不少,又喜欢她大方得体,说话文雅有分寸,就客气地请她坐下述旧。
浅香见梅香兰追黑脸步留云出了饭厅,屁股上像着了火,也赶出去了。
暗香慢慢将如意和小鬼的相识经过讲述一遍,以助区小凉了解以往情况。
如意夫家本姓苗,是品香城的首富。成婚不上一年,丈夫就得急病故世,丢下已身怀六甲的夫人和偌大一份家业。苗家族人纷纷明抢暗夺她家财产,如意夫人只得出头接手亡夫生意,主持大局。
有次押货路过某地,当地恶霸见她貌美多金,意图强占为妾。恰小鬼带四香碰上,路见不平,一声令下自恶霸手中夺下人就跑。两人劫后互生情愫,也算英雄救美一段风流佳话。
听暗香言之凿凿,区小凉尴尬莫名。他见苗如意面如满月,眉似小山,温柔婉约,沉静斯文。虽不如月奴清丽,却多份成熟从容,实在也是个难得的大美人。只是和她生情的那位早翘掉了,让他这个替补怎么打发这个明显寻夫来的妇人呢?
如意似觉出他的不安,含笑再次劝道:"公子既失忆,婚娶的事奴家自不会再提。前已说过,只是来看看公子是否无恙,公子无需多虑。生意恰在此地有些纠葛,要停留一些日子。只望这段时日能和公子再见几面,如意就别无所求了。"
她的一番话诚恳坦白,绝决之意明明白白,只是那双美目却早已泪盈于睫。几滴泪珠掉落在她湖色春衫上,涸出几团湿晕。她凝望着区小凉,似已柔肠寸断,却强自忍耐。
厅内顿时一片寂静,外面追逐怒骂声声声入耳,听得一清二楚。
暗香虽不赞成自家公子四处留情,但对这些女子并无恶感,见夫人落泪,心下也代她黯然。
司香手托香腮,眼圈泛红。她忍不住悄悄过去拉住如意的手,陪着她泪落如雨。
区小凉被她们的眼泪闹得心乱如麻,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自古红颜多薄命,这个如意夫人更是遇人不淑,碰上的男人小命都不长。他又不能娶她,还真是棘手啊。
他急得直拿眼瞅院中乱跑的三人,希望他们中有谁能进来帮他解围。
上天似乎听见他的肯求,步留云一头冲了进来。他赶着看如意夫人,见人哭了,他倒似放下心。
梅香兰追进厅,大叫:"不行,我就要住这儿!"
"这里没空房了,你别使小性子。"步留云跑向区小凉。
梅香兰张大杏眼,小嘴一扁又准备哭。
浅香随后跑进来,连忙说:"有房,有房!我搬角上那间去,让香兰妹妹住我那间。那儿光线好又宽敞,窗下还有牵牛花架子,花开的时候可香了。"他的小脸笑得像那些大牵牛花,灿烂呆愣。
步留云跑得口干,正喝区小凉给他倒的茶,听浅香这么一说,茶也不喝了,手指浅香:"你,你,你,好你个浅香!你是故意要和我对着干,是不是?"
厅内众人都松了口气。暗香难得地拿眼睛瞪浅香。区小凉皱眉斥他:"小浅浅,人家家务事,你掺合什么?"
浅香被那个"家务事"噎了一下,随即一梗脖:"我就是看不惯!人家香兰妹妹千里迢迢来这儿,人地两生,孤苦无依,还是个弱女子。怎么好有亲不投,反住外面?反正,这里还有空房。她想住这儿就让她住呗,谁也不该干涉。"
梅香兰见有人撑腰,顾不上再哭,赶忙说:"是呀,是呀,浅香哥哥说的对,我就是要住这儿!这儿多好啊,这么多哥哥姐姐,三师兄也在。"
浅香被她一声"哥哥"叫得脸上一红,高兴得抓耳挠腮。
暗香冲着浅香的番茄脸连连摇头,喝茶不语。区小凉也心下了然,坐在一边看好戏,没打算再劝他。
司香哭了一气,心里痛快,擦干眼泪看看梅香兰,再回头打量浅香,微微一哂。如意早拭了泪,低头黯然。
步留云和梅香兰大眼瞪大眼,气鼓鼓地对峙,比赛谁的站功眼功更厉害。最后,步留云不敌败下阵,他一声哀嚎:"天哪!烦死我吧。"
梅香兰拍手大笑,银铃似的笑声盈满一室。
众人都觉眼前蓦地春光烂漫,鸟语花香,均想女孩子就应该多笑才好看,何况还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
于是梅香兰成功入住"留满意"。浅香的热情空前高涨,跑进跑出地帮她搬行李,布置房间。还把他路上买的一个羊脂白玉花瓶放在她屋里,天天折了时鲜花枝送她插瓶。平日出门提包,入门递茶,把梅香兰小姑娘照顾得无微不至。
梅小姑娘开心,天天甜甜地喊他几声"浅香哥哥"。浅香乐得嘴巴咧到后脑勺,晚上梦里也笑醒几回。
大家见她天真可爱,心无城府,对待她真像对亲妹妹般关心爱护,招来她欢快的"哥哥、姐姐"的回报。
唯一令梅小姑娘感到美中不足的是步留云。他避她如避瘟疫,从不对她假以词色,令她的小脸常常晴转多云,偶有阵雨。
而步留云则被她缠得头大如斗,度日如年,实在受不了就把"小月月"当成南无阿弥陀佛来念上几声,才觉喘过一口气。
如意夫人不时来客栈造访,偶尔还把她那个正在牙牙学语的白胖儿子带来。众人没有不喜欢这孩子的,每次他一来小院就笑声不绝。
她家贩运时鲜瓜果,常顺便捎来些新下的水果给他们尝鲜。
每次她来从不久坐,只陪杯茶,略谈几句就告辞。反弄得大家歉意日增,恨不能让区小凉立时娶了她方好。
区小凉有苦难言,心情更加沉重。
好在步留云似乎也不太支持他娶如意,建议他娶妻还是娶个未婚的女子为上,让他好好考虑再做决定,千万不可草率。建议的时候步二公子显得极为担忧,似乎生怕他抵不住压力答应娶人,自己便多了个现成的侄子。
区小凉心情略畅,郑重地表示接受他的提议。
19.间奏曲(中)
连下几场大雨后,天色放晴,窝在客栈里的几人心情舒畅,一起上街闲逛。
浅香陪梅香兰走在前面,梅香兰紧跟步留云不放松,让步留云好好的游兴转恶。幸亏浅香这些天把城里逛得透熟,充个向导不时和梅香兰搭话,分去了小姑娘一部分注意力,才让步留云不致甩袖走掉。
暗香等跟在后边,见此情景,颇有些无奈。这些天,浅香追梅小姑娘,梅小姑娘追步留云,步留云四处躲藏,让余人早已看厌。偏偏三个当事者,无一有觉悟,仍闹得天天鸡飞狗跳。
整个落香城,在午后的阳光下,仿佛被水洗了一遍,干净清透,不染纤尘。天上白云朵朵,碧空如玉,不时有成群的鸽子掠过。
所有人都在这个晚春的好天儿里,精神焕发,步伐轻快。连最近很郁闷的区小凉都受到感染,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一行人路过望香居,月奴的小丫头正在窗前晾手帕,发现他们后唤来月奴。月奴闻声倚窗和他们打招呼。
因为不见客,她只散挽青丝,一身素净,更见清丽。
步留云目含柔情,仰望月奴,婉声问:"这几天好吗?"
"奴家还好,小云可好?"
"不好!日日思卿不见卿,唯有孤灯独对影独瘦。"
月奴玉颊飞红,眼波流转,轻叹:"小云……"
"小月月。"步留云也轻声回应,一往情深,如东方版唐璜再现。
浅香等人一头黑线。这两人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如此眉来眼去,让别人当戏看吗?另外,步留云哪里独对孤灯了?因为下雨出门不便,他天天和大家打麻将,一打就是一通宵;又哪里是思念瘦的,明明是熬夜熬的!看他说得那么溜,难道是临出门又把"追女三十六计"中的"好词佳句"篇给重温了一遍?
"她是谁?干嘛叫你叫得那么亲热?"梅香兰见此情景,瞪圆杏眼质问。
"走开!不要耽误我和小月月谈情。"步留云厌烦地一甩袖子,抬头又是春光明媚,"小月月,你今天真好看。"
月奴没回话,瞟梅香兰一眼,有些疑惑:"她是谁呀?"问完再瞟瞟司香。
"我师妹,小孩子不懂事,你不用理会。"步留云毫不在意地说。
梅香兰不看月奴,拉住步留云衣袖:"三师兄,我今年十五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都可以嫁人了!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你回答她不理我?我是你师妹喛。"
浅香见状连忙"好心"地凑到梅香兰耳边小声告诉她月奴的身份。梅香兰脸涨成红苹果,大声说:"三师兄!你怎么这样?世人都知道我喜欢你,你怎么可以移情别恋?对方还是个妓女!你好糊涂,她会是真心喜欢你吗?还不是喜欢你的银子!"
"啦!"步留云听她言语不敬,不禁大怒,想也不想甩出一个耳光,打在梅香兰左颊。
梅香兰呆了,余人也全都愣住,谁也没有想到步留云竟会仅仅因为口角就出手打人,打的还是他亲亲的小师妹。
五道通红的指印很快在梅香兰脸上浮起,映在雪白的皮肤上异常醒目。爱哭的她却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有捂脸,满脸不信和惊痛。
她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僵硬地点点头,后退几步,扭身而去。
浅香丢下句"表少爷真乃大丈夫大英雄,伸手打个女孩子!",就匆匆去追梅香兰。他脸色冷凝,显然是异常生气。
步留云呆呆地看着他打人的那只手,也是一付不敢置信的模样。他扭头茫然寻找,看到区小凉,问:"我,真的打了她?"
区小凉沉重点头,向月奴道了歉,拉步留云回客栈。
回到小院,幸而花十三他们都不在,院子里清清静静的。
区小凉和步留云坐到海棠树下,俩人一时都不急于说话,只顾想心事。
今天的事,让区小凉很不快。他知道步留云有些鲁莽,不太会替别人着想,偶尔还会任性霸道。但本性仍是善良纯真的,不会无缘无故地伤害他人。然而,方才他因为月奴打了梅香兰的事,让他实在难以接受。那五个红红的打在梅香兰脸上的指印,好像也打在了他的脸上,令他极其震惊和慌乱。
看着步留云懊恼的表情,区小凉压住复杂的情绪,尽量平静地问:"表哥,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步留云扭头看他。
"为什么你不喜欢梅姑娘?你们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一点男女之情都没有吗?"
"表弟,你不知道。我师娘是在我家生下她后去世的,所以她一直在我家长到五岁才回我师父那儿。我娘喜欢女孩,把她当亲生的养,亲自带着。所以像喂饭洗澡逗她玩这种事儿,我可没少帮着做。她身上哪里有颗痣我都知道,你让我还怎么喜欢她?我只当她是亲妹妹,如果让我喜欢她,我会觉得那是在乱伦。"
步留云心浮气燥地揪着身下青草,又说,"我对她就是这种感情,是怎么也没办法改变的。可是,我从前都只是骂骂她,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根指头。小丫头犟得很,那样就跑了,会不会出什么事?我还是去看看。"
区小凉阻住他欲抬起的身体:"等等,有浅香在,出不了什么事。让她静静有好处。"
步留云想了想也就作罢,犹自气忿忿地说:"那丫头,太没分寸。刚才那话,真把我气毛了。"随即又苦恼地一拍草地,"真想早点把她从那里赎出来,我都等不及了!"
区小凉注视他,轻摇头:"赎她出来问题就解决了吗?表哥,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你想过没有,梅姑娘的反应还仅仅是个开始。月奴的出身的确是个问题,将来也许还会因此引起很多的麻烦。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并没有轻视月奴的意思,否则,我也不会帮你了。
"月奴出身青楼的事,早晚会被人知道。那时所有不明真相的人都会对此有非议,你的家人可能也都会反对,那时,你该怎么办?你有考虑过吗?难道仍要像今天这样用拳头去解决?你能打走所有反对的人吗?比如,姨娘?"
步留云完全安静下来,他看着区小凉,喃喃:"所有人吗?可是,表弟你没有反对啊。"
"对,不仅是我,暗香他们也没有,因为我们从你这儿了解到了月奴的身世,知道了她的为人。还有就是,她是表哥喜欢的人啊。"区小凉凝视他的眼睛微笑,笑容如天使般纯洁无邪。
"你是说,要我将月奴身世告诉我娘他们,争取同情?"步留云似有所悟地问。
"我什么都没说,这要你自己想,最终也要你自己去实施。因为,爱情不是简单的得到。"区小凉低声说。
步留云思索着他的话,凤目逐渐明亮,似已找到了答案。他高兴地一把抱住区小凉:"表弟,我明白了。有你在,一切问题都将不是问题,我太喜欢你了!"
区小凉僵怔片刻,然后努力推开他,不让自己放纵于这份柔情下:
"还有,表哥。月奴对你来说很重要,你不愿意让她受到丝毫伤害,这一点我很明白。可是人的一生中,不是仅有爱情就足够了。必须还要有亲情、友情,生命才会完整。你今天再怎么生气,也不该打梅姑娘。好歹她也是你妹妹,何况她又是在关心你,这点你不要忘了。回头她回来,你给她陪个不是吧?"
步留云痛快地答应,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掻头。看看区小凉略显苍白的脸,他的心忽地一紧,慢慢隐去笑容,有些心痛地问:
"表弟,你怎么有点瘦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这些天我总想着月奴,冷落了你,你会不会也生气了?"
他边说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去抚摸眼前人的长发。
区小凉偏头避开,笑:"哪里会?我又不是女孩子,心思细要人重视。我的身体很好,表哥不用担心。"
终于还是发现了,这么多天,这个粗神经的人一直视而不见,他还以为他会一直这么盲目下去呢。
步留云看了眼自己落空的手,慢慢放下,随他微笑。缩进袖筒的那只手,却暗暗攥紧了。
晚上掌灯时分,梅香兰和浅香才回到客栈。
没等步留云精心准备的道歉词出口,梅香兰反而大方地认了错:"三师兄,今天是我说错了话,你别见怪。赶明儿我亲自向月奴姐姐请罪去。"
步留云惊喜交加,马上也道了歉。
兄妹两人携手相视而笑,一场风波奇迹般地消于无形。
19.间奏曲(下)
区小凉私下问浅香:"小浅浅,是你劝梅姑娘的?"
"对,我对她说,如今表少爷喜欢月奴姑娘,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她要是想嫁他,就不能使小性子。"
"她愿二女侍一夫?"区小凉惊讶地皱眉。自己心爱的人,也舍得与人分享,小梅姑娘倒真大方。
浅香苦恼地咬手指,圆眼睛里全是无奈。
此后,梅香兰乖巧许多,也向月奴道了歉。只是月奴对她虽不见怪,却不愿与人共侍一夫,声称步留云若想坐享齐人之福,月底择夫之事他大可不必费心,即便来了她也不会选他。
步留云急得赌咒发誓,连说一辈子只会娶她一人,绝无二心。月奴这才转怒为喜,但却表明不想再看到梅香兰。
梅香兰在旁边见俩人你侬我侬,互表忠贞,步留云的话更是绝决,终于伤心大哭。回到客栈,她就要打包回家。
如意和司香齐劝住她,她也舍不得离开这些对她关心陪至的大哥哥大姐姐们。痛哭一阵后,仍留在了落香城,只是小脸却抑郁不乐,难得有笑模样。
浅香终日对她加意呵护,逗她开心,虽是费心费力,却乐此不疲。
为排解梅香兰失恋之苦,大家常带她上街购物游玩,几天下来落香城里几乎没有他们足迹还未到的地方。
小梅姑娘伤心之余,明白这些哥哥姐姐们的苦心,苹果小脸渐渐有了欢颜。
这天他们正在街上走得口干,恰遇见花十三等在一家茶楼消闲。花十三见众人唇焦舌燥的模样,热情地邀请他们进去一聚。
他们老实不客气地答应,和花十三等并了两桌。茶水点心一样样端上来,大家且品且聊。
花十三拖过一碟子糖炒榛子放在区小凉面前,热心地说:"那些都没什么吃头,唯有这个还可入口,你尝尝。"
区小凉狐疑地看看那碟焦黄的东西,正想客气几句,肩头一沉,步留云的手搭了上来。
"表弟,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累着了?来,在我肩上靠一会儿。"步留云硬邦邦地说着关心的话,也不管区小凉乐意与否,硬把他的头按到自己肩上。
区小凉哭笑不得。这个人近些时越发古怪了,每次花十三对他关心一点儿,步留云马上也要关心回去。当他是块肉怎么的?一妖人一霸王争来抢去的?
他冲花十三抱歉地笑笑。
花十三不和步留云计较,含笑轻摇白扇:"落香城也没什么好景致,不过白担了个名。小衣儿有空,可到花都找我,那里还有些可观。"
"花都?十三要回去了?"区小凉有点惊讶。相处日久,他都快忘记花十三是来礼佛的,按理的确应该离开此地了。
"怎么,小衣儿舍不得我啊?那我就多留几天。"花十三桃花眼乱飞。
步留云的脸黑了,大堂内又倒下一大片石头人。
"拜托,你也差不多些。放过那些老实人吧!没事干嘛乱抛媚眼?"区小凉抱怨。
"我哪有乱抛?明明是在很认真地抛!喏,你看,他们流口水的样子,是不是很有趣?"花十三以扇遮面,压低嗓子说。
步留云脸上乌云密布,愤然喝茶,全当没听见他的话。
区小凉眼角抽搐,心想妖人就是妖人,哪有看这种笑话的。不过,步留云干嘛那么大力搂他?骨头都痛了。
花十九冷哼一声,转眼到台上,看艺人开场讲书。
原来他们弃雅间就大堂,只为这里可以听书,这还是客栈掌柜极力推荐的结果。
一个三十多岁,身材粗壮的男艺人开口说道:"诸位看官,今日不才讲的是二十年前,花都双璧的一段旧事。话说当年,前礼部侍郎柳方柳大人府上,生有一对姊妹。两位小姐从小便是花容月貎,十五岁就艳冠花都,得了双璧之名。……"
大家相顾错愕,均想不到会在这里听到柳夫人姐妹的故事。
区小凉抬头看一眼步留云,他也正皱眉回望他。两人坐直身体,想听听他会讲些什么。
艺人已讲到柳大小姐与步家大郞,在花都花朝节上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更以十七岁妙龄嫁作人妇的佳事。言词虽不太文雅,但全都是些溢美之词。
步留云不满意艺人把自己父母的旧事在大庭广众下宣讲,但见众人都听得入神,不住赞叹,倒也不好立时发作。
接着,艺人话锋一转,说到了将军夫人。
"……柳二小姐还愿回城,正赶上得胜还朝的祝大将军赐酒游街。柳二小姐只得回避至路边廊下,等将军过后再上轿回府。祝大将军鲜衣怒马,风风光光地驰过长街。一抬眼便见小姐天人之姿,当即折服,亲自上门提亲。柳二小姐本已许了人家,可禁不得将军势大,只得毁弃前盟,含泪嫁入……"
"呯!"区小凉失手将茶杯掉在地下,掉个粉碎。他的脸色苍白,目光发直。
步留云早一脚踹翻了桌子,怒发冲冠地戟指大骂:"贼人住口!不许污蔑将军!祝大将军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怎会是你口中强占人妻的奸恶之徒!"
他将身一纵,跳上台去揪住艺人就打。
茶楼的护卫见有人搅局,当即冲上台围攻步留云。
浅香已经有好几天因为梅香兰没理步留云,此刻早忘了嫌隙,随步留云跑过去乱打。暗香也怒艺人胡说,见反正已经动了手,索性拎板凳加入战团。
花雨花雪拿眼暗请花十三示下,均跃跃欲试。
花十三见区小凉脸色难看,脸上的笑不由敛了微冲俩人颔首。
两人会意,花雨护着女孩子们退出茶楼回客栈,花雪抽出软鞭上前帮手乱砸一气。
"小衣儿,咱们出去走走。啧啧,乱成这个样子。"花十三抓住区小凉的手,带他走出茶楼。
一路上,花十三细长有力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区小凉的手,坚定地牵引着他,全不管路人诧异的目光。
区小凉若有所思,浑浑噩噩地全没有注意,任他将自己带回客栈小院。
"那人在瞎说,少爷不必当真。"司香一见他们进门,就急忙劝说。
梅香兰对这个随和的祝家大哥平日颇有好感,也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不过苦于不知原由,不好开口。花雨和花十九也没有归房,和余人一起等在院内,。
区小凉看着地面,脸色略苍白,面上却平静无波,似没有看到他们关注的神情。
花十三淡然开口:"你们先回房,我在这儿就可以了。"
他闲闲一句,几人却都感到一股不容抗拒的气势,不由纷纷依言走开。
其实,区小凉并没有他们想像中那样难过,他只是忽然想通一件事。
将军夫人的冷淡,不仅是因为小鬼胡为,还因为她恨强娶她的将军,所以也恨这个流了一半将军血统的儿子。小鬼在她心目中恐怕只是一个不应存在的污点。此前种种迹象表明,艺人的讲述可信度是有的,他自己的遭遇就是最好的明证。难怪小鬼走得那样洒脱,他恐怕早已有污点意识了吧?
"小衣儿,我的肩膀在这里。"花十三低低地说,语音温柔怜惜。
"怎么?"区小凉抬头奇怪地问。
"可以借给你。"
区小凉呆了一呆,看着他艳丽的脸,再看看他那双形状优美宽厚的肩膀,心情复杂地勉强一笑:"我也有,要不要也借你?"
"好啊,我正有点累。"谁料花十三打蛇随棍上,竟真将头在他肩上略触,趁他反应未及,又站直身体,痞笑说,"好像有点窄,不太舒服。"
区小凉呆愣着看他作为,怒气在胸中逐渐酝酿,琥珀眼开始发光。
花十三收了痞笑,轻柔地问:"不难过了吧?"
"当然不难过了,只要……"区小凉的语气几乎和他一样轻柔,忽地瞪眼大叫,"你让我打一下!"他跳起来就打花十三,咬牙切齿。
花十三大笑,躲开他的手,逃到自己门口,回头一笑,艳光四射:"小衣儿,你生气的时候最可爱了。"说完,"砰"地关上门,将他挡在门外。
区小凉停下脚步,嘴角牵了牵,终于笑了。
这个妖人,总是很容易惹他发火。难道他真就那么喜欢看人张牙舞爪的样子?可又没见他逗别人……可爱?少恶心他了。男人怎么可以用可爱来形容?妖人的大脑构造果然和常人不同!
步留云他们晚间才陆续潜回客栈。浅香兴高采烈地述说他们如何把人家茶楼差点拆掉,害得老板都报了官。他们又如何和捕快在城里捉迷藏,将那些人耍得团团转。
步留云也眉飞色舞地讲他怎么从一条两头被堵的窄巷脱身,还在房顶揭瓦砸追兵,打得怎样过瘾。说到高兴处,手舞足蹈,全忘了应该安慰一下区小凉。
暗香和花雪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见他神色无异,才稍微放下心。
那边步留云和浅香犹在吹嘘互讽,原本闹别扭的两人经此一闹倒又合好了。
花十三轻摇白纸扇,含笑看着这一切,意外地安静。
就寝前,区小凉躺在床上,忍不往问:"小九,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不会。"丁九很快回答。
区小凉心中郁卒。还是被同情了,他如果是真的祝小鬼,会感动到吧?可惜,他不是,他也没有那种替人感到受辱的情怀。
忽然很想念那个将军夫人,她夜夜佛堂祈祷等候的,是谁呢?将军?还是她的心上人?她的命运是否也早已注定……
一夜急雨香落尽,梦里旧花知是谁?
是谁,是谁呢?
谁会知道谁的梦里有谁?
谁会知道有谁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区小凉不知道,他只知道步留云的梦里不会有他。
20.你的真心在为谁(上)
为了配合祝小鬼角色需要,从第二天开始,区小凉就伪装成忧郁少年,骗取同情无数。他还借机达到了一些平时想达到而没能达到的目的,比如懒床,不高兴说话时可以一声不吭,让司香做她的拿手好菜、丁九给他讲身世、步留云陪他喝酒……
可是后两个目的没能实现,丁九死也不说身世;步留云则是说死也不让他喝酒,生怕他又病倒。
花十三在一旁看他表演得认真,也不揭破,只是痞笑,让他心里直发毛,只好讪讪收场。
他学花十三躺在海棠树下晒太阳。花已落尽,新叶初成,挡住阳光不多,全身都在阳光下热乎乎的,让他只想睡去。
房内浅香"哎哟"了一声,接着梅香兰斥他:"你鬼叫什么?和人打架时那劲儿头哪去了?擦点药酒你倒忍不住了。"
台词似乎很熟悉啊,区小凉失笑:是该找浅香谈谈了。
浅香疑惑地东张西望,不明白自家少爷为什么把他拉到炼香室,还神秘地关门闭窗。
区小凉踢给他个小凳,自己也坐一个,和他躲在蒸馏锅后窃窃低语。
"我有话问你。"
浅香从未见他像现在这么严肃过,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乖乖坐好聆听他的问题。
"你喜欢小梅?想娶她?"区小凉直奔主题。
"是。"浅香不敢隐瞒,马上老老实实承认。
"哦?以前我还以为你喜欢司香呢。你不会是用情不专,脚踏两船吧?"
"我怎么能干这事儿!少爷,你不会不知道吧,司香姐是矢志不嫁的。我怎么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找不痛快呢?"
"矢志不嫁?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听说是因为她娘死于生产。所以她害怕,不想嫁人。"
"这样……?这件事以后再说。先说说你和小梅的事。你喜欢她,她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浅香垮下脸,有些难过。
"笨浅浅!人家喜不喜欢你,你都不知道,白跟我混了。"区小凉打他头一下。
"哎,少爷,你轻点儿!我这还有包呢。"浅香呼痛,抱头坐远点儿,"我哪敢问她?她是武林名宿的女儿,身边多得是少年英雄。我和她差着一大截,她哪会看上我?再说,还有表少爷,她一直喜欢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轻易改变?"
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显然此事已在他脑中想了很久。区小凉好笑:"我看倒未必。据我观察,小梅对你到底有些不同。不如我们做个试验,一来让她对表哥灰心,二来看看她对你是否有意。"
"做试验?"
"对。试试她的真心在谁身上。"区小凉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出试验方法。
第二天,浅香称自己过生辰,邀请大家到酒楼吃饭。
暗香略诧异,不过在看了看梅香兰后,就不再有异议。
众人听说有这好事儿,都兴奋起来,连花十三他们一道叫上,一大群人浩浩荡荡杀出客栈,随浅香直奔他事先订好的酒楼雅间。
小二报菜名,大家挑剔点哪个不要哪个,热闹异常。
花十三摇扇和区小凉逗嘴,惹恼了他,愤而离席。
区小凉气恨恨地走到窗栏边,向外望去。他揉揉眼睛,又看一阵,忽然喊道:"梅姑娘,你看那边楼上可是如意夫人?"
梅香兰今天还没有见过如意,心里惦记,听他一喊,马上高兴地跑过来扑在栏杆上:"在哪——啊!"
栏杆猛地外断开,她在惊叫声中向楼下坠去,双手乱挥间将身旁的区小凉也带了下去。
那栏杆是浅香订座时特意弄松脱的,只为演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哪知竟把出主意的区小凉也卷进去了。
区小凉人在半空,暗骂自己真是害人害已。
几乎在同一瞬间,楼中两道人影一晃消失在窗口。
等大家涌到栏杆处,只见浅香抱着梅香兰,步留云搂住区小凉。俊男美女,鲜衣宝饰,立于街头,引来无数路人回顾。
四人大眼瞪小眼,都没有料到是这样的局面,呆在当街当雕像。
花十三仔细查看栏杆断口后,脸上挂出付了然的笑容,徐徐打扇,居高临下地观望。
梅香兰"呸!"地啐一口:"快放我下来!用得着你多事吗?本姑娘也会武功,还不松手?!"
浅香忙放脱手,一叠声地解释:"对不起,香兰妹妹。我是见你掉下楼,心里着急才跳下来的,绝不是有意非礼你。"
梅香兰小脸羞成红苹果:"你急什么?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我师哥都……"她跺脚扁嘴,羞忿欲哭。
区小凉早站回地面,看看他们三人,轻咳一声,施施然举步上楼。他没有想到步留云会冲出来,他以为仍会是丁九。可偏偏是他!
步留云也不明白他怎会站在街上的,可是当他看见区小凉摔出去时,脑子里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想冲出去救他。
他擦擦手心吓出的冷汗,听梅香兰仍在不停地数落浅香,心里发闷:"师妹,不得无礼。浅香也是好意,你还不道歉?"
梅香兰嘟起小嘴,看看他,再剜眼总在自己眼前晃的浅香,不甘不愿地道声谢。
一场酒席,没能试出梅香兰的心意,却让区小凉知道,他在步留云心中是有地位的。但这地位……让他更难以忍受。
他已经越来越担当不好表弟这个角色,和步留云在一起越久,对他的心就越乱。他真的担心有一天会再也装不下去,弄个不欢而散。
日子现在变得越来越漫长了,漫长得永远也过不完似的。月底啊,怎么如此遥遥无期?他何时才能不再忍受这种折磨?
浅香哭丧着脸,再次和区小凉在秘密接头地点——炼香室碰面。他坐在小凳上长吁短叹,求区小凉再给他出个主意。
"没办法了,只有用那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区小凉击掌严肃地说。
他咬了半天浅香耳朵,浅香先是大惊失色,然后脸涨成柿子,最后又变成惨白。他直着眼,担心地问:"她要是生气,打我怎么办?万一还要杀我,那……"
区小凉敲下他脑袋:"笨浅浅!她打你,你不会跑?这还用人教?小浅浅,你现在笨得都快成猪了。不过,恋爱中的人总是笨得厉害些。"
汦香脸上青红交加,内心斗争半天,才终于壮士断腕般点头答应。
转天一大早,区小凉就跑到前柜,悄悄塞给老掌柜一锭银子,要求借用大花园半天。
住店客人多在晚饭后去花园闲逛,早上基本没有什么人。老掌柜当即答应,又特意去嘱咐前楼客人不提。
安排好前面,区小凉回到小院给浅香递个眼色。
浅香会意,趁人不备溜进花园。他今天换了一身最好的行头,粉衫赤带,很有些美少年的架势。
带上步留云的望远镜,区小凉和丁九随后躲进湖边假山里。
丁九本不愿现身陪他,可是区小凉做出一脸可怜相,说他要观察浅香告白,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因为假山是十大最易出状况的地点之首。万一有人暗藏在那要害他怎么办?万一梅香兰想不开怎么办?再说浅香终身全靠他了,丁九也不能见死不救不是?
最后,更是委屈地做伤心欲绝状,说丁九嫌弃他这个没人痛的孩子,直说得他自己都浑身狂冒鸡皮疙瘩。
丁九被他念得满头黑线乱飘,只得气闷地答应。好在假山暗洞大小正好,他们进去后倒也不挤。
区小凉喜滋滋地说:"待会儿这事儿有点玄,要是小浅浅搞不定,你得用传音入密的功夫把我的话学给他,指导他行事。呃?传音入密,你会吧?"这才是他要求丁九近身陪他的真正原因。
"不会。"丁九硬梆梆地丢出这两个字,脸色有点发青,似对他的提议极为诧异。
"怎么可能?不是说武功高强的人都会的吗?难道你没我表哥武功高?帮个忙啊!"区小凉大失所望,软磨硬泡。
看丁九那表情,哪像不会?分明就是不想帮忙。要不是顾虑小梅毕竟是步留云的师妹,让步留云当传声筒不合适,他怎么会费半天口舌游说丁九?而他居然说不会!
正说得口干,他瞥见园门粉裙一闪,梅香兰登场了。他连忙住了口,举起望远镜认真辨别他们的唇语。
镜中,浅香一脸激动地对梅香兰说着什么,可惜说得太快,他没读清楚。梅香兰红了脸,惊讶地看着他,然后忽然转头不看他。浅香追过去再说,梅香兰又转回身体,浅香再追。
区小凉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不时低语:"笨浅浅,笨死了!这么久都搞不定。别再像苍蝇一样转个不停了,上啊!不是告诉你吗?亲了再说!"
站在他身后的丁九,脸上肌肉僵硬,眼睛里流露出极忍耐的神色。
"快,小浅浅,上啊!"区小凉急得直跺脚,恨不能自己亲自现场指挥。
丁九脸上的肌肉忽然恢复了常态,他侧耳倾听,然后向区小凉示意保持安静。
区小凉不解,却马上住口,继续边看边着急。
浅香说得急了,忽然抱住梅香兰吻下去。小梅姑娘大怒,连踢带打拼命挣扎。浅香负伤不松口,吃痛坚守阵地。不到十秒,小梅姑娘拍他后背的手,就安安静静地不动了。
见好事已成,区小凉高兴地转回头,眼角却瞟到两个人影掠进旁边的石洞,他不禁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20.你的真心在为谁(下)
隔壁的两人都是熟人,正是花雨和花雪兄弟。区小凉从石缝中看清楚他们,刚想打个招呼,却被他们的举动吓掉了下巴。
花雪将花雨压在石壁上,倾身吻他。花雨面色通红,挽着弟弟脖子,热切地回应。口唇相接之声在寂静的空间里被稍微放大,闷闷地回响。
花雨按住花雪乱动的手,气喘吁吁地推开他一点,低笑:"雪,你,你疯了?公子还等我们办事呢。"
"哥哥,我想你,等不及了。"平日腼腆的花雪化身大灰狼,欲火中烧地啃花雨脖颈。
花雨轻哼,昵爱地抚摸他的脸,半点精明不在:"那你还不快点儿?咱们时候不多。"
"哥哥!"花雪惊喜交加,复又吻上去,俩人急速脱衣解带。
区小凉震惊万分,这是他活了这么久,两辈子都没有见过的奇事。原来两个男人真的可以□的说,原来天朝真的有断袖的说,但……他该怎么办?真要被迫听房?现在出去……好象会被身怀武艺的花家兄弟发现的说,大家都是熟人,这好象会很……尴尬的说。连丁九都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付等他们完事儿再撤的架势,他还想什么呢?哎,呆着吧!
他见两人衣服快脱光,不好意思再看,转动僵直的眼珠慢慢扭回头。
耳边忽地传来花雨的一声呻吟,声音娇媚甜腻,诱惑勾人。花雪的呼吸更加粗重。
区小凉小心地捂上自己的耳朵,怎奈还有只手正拿着望远镜,没办法全捂住。
丁九见他为难,轻轻抬手,帮他捂上。
声音立刻消失了,区小凉和丁九面对面站立,眼睛没处放,只好看他。
假山内光线不强,但两人站得极近,丁九的面部表情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像平时一样冷静,黑白分明的眸子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也依然波澜不兴,清澈干净。微黑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比初见时气色要好上很多。区小凉老实不客气地把这些成果都归功于他这几个月好吃好喝给养的。
看到满意,再被他淡淡的竹香一包围,区小凉本来有些担心被抓包的紧张心情渐渐平复。安安静静,沉默不语地和丁九站在春色无边旁,区小凉异常安心。
稍过片刻,区小凉忽然很想笑。看来姐姐说的假山是第一大事故多发场所,果然不假。他不过偶尔心血来潮过来蹲蹲,就让他发现了这个大秘密,要是存心偷听,不知还会发现什么惊人的内幕。
他没有想到花雪会是上面的那个,而花雨会在下,精明的花雨在这种事上一点也不精明。而且,呃,他们好象还是亲兄弟。这样,他们家里不会干涉吗?必竟这是个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社会……不过,这就是他管不到的事了。
他胡思乱想了半天,在丁九的体香及假山潮湿的石灰气中,忽然掺进了一股麝香味儿,那边两人的体味及汗味也更加浓重。
他皱皱鼻子,询问地看了眼丁九。丁九轻轻摇头,神情漠然,看不出他的心思。
区小凉心里叹气,不住腹诽。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不是已经……花十三不是还有事要他们去办吗?那就动作麻利些,怎么还没完?难道还要来第二段?他怀疑地再看看丁九。
丁九看出他眼中疑问,仍是摇头。区小凉不禁大惊,难道第一段还没有结束?两人体力超好的说!他的腿都站麻了。
又过了好一阵,区小凉几乎累晕在丁九身上,腿直抽筋时,那两人才尽兴而去。丁九松开手,身子一纵隐形。
区小凉敲敲下巴,猜测丁九一定是在不好意思。任谁被迫和人一起听墙根,都会难堪。何况,他方才好歹做到了非礼勿视勿听,可是丁九却因为他听完了全程。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不知在怎样为难。到底也是个热血沸腾的少年,遇上这种事又怎能真的做到心如止水?哎,都是他拖累的。
花家兄弟行事虽然荒唐,不过经过这件事,区小凉却最终确定了自己的性向。
他想自己可能真的是个同性恋。花十三努力劝说他尝试的事,在看到花家兄弟后,他已经明了。他并没有觉得排斥男男接吻,□,反而认为既然相爱,做这些事很正常,也很自然。如果换成是他和……应该也不会有心理障碍。
他不喜欢异性,却能够接受同性,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世事还真像某人说的"上帝关上了一道门,却为你打开另一道门。"他现在既已确定,那么还是接受的好。
怔怔地想了半晌,区小凉向湖边看看,那对小情人早不见了。他苦笑摇头,拖着两条酸麻的腿,一步一挪地蹭回住处。
浅香和梅香兰整个白天都没有人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互诉衷肠了。直到晚饭两人才双双出现。
司香见浅香的脸又被人打成猪头,不禁发问:"好好的,你这又是跑哪儿疯的?看看这眼窝儿,擦药了吗?"
浅香青紫的脸笑得欢畅,面目狰狞:"早擦过了,还是小兰兰帮我擦的呢!"
小兰兰?大家眼珠子立刻全绷圆了,探照灯似地轮流打量他俩。
梅香兰脸羞得通红,抬不起头,暗暗掐了一把浅香,痛得浅香直咧嘴。
步留云疑惑地看着第一次露出羞怯神情的师妹,不太敢确定:"你们,难道说是……"
"不错!今后,小兰兰的幸福人生由我来给!"浅香爽快地承认。
步留云盯住他想了半天,终于露出笑脸:"恭喜你,兄弟!师妹,浅香人很好,有他照顾你我就放心了。"
梅香兰撇他一眼,仍有点委屈:"这下没人缠着你了,高兴了吧?"
看到步留云被她说得脸一僵,浅香连忙拉住她的手:"小兰兰,我不是告诉过你,再也不用为别人伤心了吗?看,你又想哭了。"
"小浅浅,你别难过,我再也不哭了。"小梅姑娘心痛地看着他的猪头。
"小兰兰……"
"小浅浅……"
"小兰……"
……
饭桌上只剩下两人肉麻,其他人全部跑到海棠树下,围成一圈,很有秩序地大吐特吐。
花十三在房里看见,嫌恶地摇扇:"关门!"
花雪当着他们的面"彭"地一声合上门。
就寝前,浅香晃着猪头跑到区小凉卧房汇报工作。
区小凉喝着牛奶,啧啧有声:"哎哟,这哪儿跑来的牛头马面?天黑,您老就别出来吓人了。"
浅香轻飘飘地坐到他对面,对他的讽刺只当仙乐飘飘。他笑得如梦似幻:"真没想到,小兰兰她也喜欢我。"
"嗯?"
"经过那么多波折,她才发现每当她伤心难过时,表少爷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反倒是我,一直在安慰她、鼓励她。"
"哦。"
"她从小在山上长大,没有见过多少人。师兄们都宠着她,只有表少爷不大理她,让她觉得他很特别,所以才会喜欢他。"
"嗯。"
"可是后来她才发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表少爷也会和别人一样,见到美女变呆,说傻话。他在她心中的形象马上毁了。可她喜欢了他这么多年,一时还放不下。后来,又有月奴的事。再后来就是那个试验,让她对表少爷彻底死了心。因为表少爷救的人居然不是她!"
"……"
"不过,那时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和我好。最后,就是我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亲!开始她很生气,后来才发觉,她只是震惊我亲她这件事本身,并不是讨厌我亲她。"
"唔。"
"所以嘛,就是这样了。少爷,我现在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又像长了翅膀,身子轻快得想展翅高飞。当然,是和她,我的小兰兰。"
说完,他张开双臂,学着小鸟在屋里乱转。
区小凉打开门,一把将他推出:"别对别人说,我认识你!"
"遵命!"浅香答应一声,继续飞走。
擦把冷汗,区小凉拍松枕头,爬上床睡觉:"有人说,恋爱中的人都是傻子。我这回信了,小九,你说呢?"
丁九回他个瞠视。
21.槐殇
沈笑君在槐花落尽时,果然来找区小凉了。还是弄得神神秘秘的,派个小乞儿趁人不备塞给他张小纸条,约在当夜花神庙见面。区小凉对此唯有哭笑不得。
花神庙是城内的一所小庙,因本城佛光普照,信花神的人渐稀,竟让好好的一处庙宇废弃破落,久已无人问津。
区小凉为防晚上不好找,白天特意去过一次。当时他还感叹灯下黑,再繁华的地方也有这样的残垣断壁。可是当夜晚来临,他独自走在黑漆漆的大街上时,竟然仍是迷路了。
他象个夜游神,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乱撞,临近二更了依然没有找对地方。
隐在暗处的丁九听他跑得呼吸粗重,脚步拖沓,实在是忍无可忍,现身问:"去哪儿?"
区小凉一拍脑门,惊觉他笨得不比那个现在正痴呆的浅香好到哪儿去。怎么就忘了这个活地图保镖?丁九的方向感不是一般的好,他早已领教过了。
"就是白天我去的那个小破庙。小九,谢谢你……"语未尽,人已被丁九拎起。不一刻送到地方,丁九轻轻把他放在庙前,身体一纵继续隐形。
"干嘛?一块进去嘛。"区小凉尴尬地嘀咕。
他见断墙后有隐约的火光,鼻中更是闻到一阵肉香,肚子不由"咕噜"响了一声。他连忙走进破庙,顾不上再招呼那个别扭的人。
庙内大殿略有洒扫痕迹,坐在一堆篝火旁冲他微笑的那人浓眉大眼,身材高大,穿着整齐干净的玄色衣裤,不是沈笑君是谁?
"怎么才来?肉都要煮化了。"沈笑君笑呵呵地拉他坐在草垫上。
"我能找到这儿就不错了。你干嘛挑这么个破地儿?"区小凉抱怨,又仔细打量他,然后满意地点头:"胖了,气色也比过去好,看来你过的不错。"
沈笑君快活地笑:"那当然!这个地方也很好嘛。我认识了一群小乞儿,他们介绍我来这儿的。"
"咦?你没见着我师父?"
"见到了!师父已收我为徒。他老人家真是武林奇人,他说我根骨好,如果专心练他的武功日后定可大成。他还帮我易筋洗髓,重塑内功底子。我这是偷溜出来见你的,明天就得回山上去。"
"哦?这么快?"区小凉有些失望,随口问,"洗髓是怎么回事?"
"就是除去我以前的武功底子,好另学他的。他说我以前功夫太杂,也难有发展,不益继续留着。"
"太神奇了!"区小凉赞叹,扭头去看火上那锅东西,"这里是什么肉?香死了。"
沈笑君忙拿起个干净碗盛肉,一边介绍:"全是好东西,喏,鸡头、鸡爪、鸡屁股、猪尾巴、猪肠……"
"你怎么搞了一堆下水?我不吃这些东西的。"区小凉遗憾地说。
前世他就有轻微洁癖,这种东西,他是看都不看的,更别提吃了。
沈笑君盛肉的手一顿,有点诧异端详他夜里也穿着的绣重瓣白水仙花的水色春衫及缀着猫眼儿的发带。
他似有所悟,忙解释:"不吃啊?太可惜了,我煮得很香的,东西也很新鲜。肠子我洗了一下午,鸡屁股也……"
"我不是嫌你弄得不干净,而是我过去就不吃。怎么,笑君喜欢?"区小凉打断他的不安,光听名字就够他呕了。真想不到那么香的味道,竟然是这些东西发出来的。
"对,我喜欢。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好肉,只能吃这些下脚,当年我娘常做给家里人吃。"沈笑君怀念地说。
"伯父伯母他们……"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那天我娘刚煮好下水杂烩汤,全家人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大月国的士兵就杀进了村子。我娘和我爹为了保护我,把我藏在了他们身下,可他们却……后来,我就学着自己煮,可是一直都煮不出我娘煮的味道。"沈笑君的声音里充满了忧伤,目光投在碗里的食物上,有些出神。
区小凉默然,悄悄握住他的手,努力将自己的存在传递给他,支撑他的精神。
"很想他们?"他轻声问。
沈笑君抬头看他,神情温柔:"对啊,一想他们,我就会煮一锅杂烩汤,心里就会好受些。不过今天不是,今天本来是煮给你的,可惜你又不吃。"
"笑君。"区小凉感动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心里那份酸涩猛地涌上来。
沈笑君看到他的眼神,不由一怔,安抚地搂住他的肩膀。
区小凉将头搁到他肩上,眼眶通红。
"冰衣,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沈笑君慢慢问,生怕惊吓到他。
"……"区小凉的眼睛盯着火堆,有些茫然。
"笑君,你爱过什么人吗?"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
"爱过,我爹我娘我的小妹妹。"
"还有呢,那种你想和他共渡一生的爱。"
"现在,还没有。冰衣在这样爱着一个人吗?"
"嗯。"
"感觉怎么样?"
"不好。"
"她是谁?是怎样的人?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女孩子中的一个吗?"
"他是一个我不应该爱上的人。"
"她……知道你爱她吗?"
"……"
"你不告诉她吗?"
"不能说。"
不能说也不必说,真爱总会传达到对方心里。但,假如他刻意隐瞒这份真爱呢?那个呆子还会明白吗?
月奴的出身问题是个大阻碍,但通过努力总会有解除的办法。而他的身份只会更麻烦,且没有任何解决方法。最重要的一点是,步留云不,爱,他……
想到他腻在母亲怀里撒娇,宣告废除陈规、要成为大将军时的表情,步家宗族子弟簇拥在他身边敬酒的盛况……区小凉心酸难耐,闭上了眼睛。不能让他知道啊,他这份惊世骇俗的心意。
沈笑君更紧地搂住他,轻声安慰:"不要太伤心,冰衣,事情总会慢慢过去的。当初,我刚成为孤儿,觉得天都不是同一片天了。可是慢慢长大,尝尽了酸甜苦辣,我才发现,没有谁是会和谁永远在一起的。再亲近的亲人,到最后都会离开我们,我们也是一样。只要我们心里还惦念着他们,他们就会永远陪着我们,我们就不会再是孤独的。所以,虽然那时我还很小,几乎什么都不懂,我还是一直记着我娘煮的菜的味道。那味道就是我娘的味道,我爹我的小妹妹的味道。"
区小凉将头埋到他怀里,身体如秋风中的枯叶轻轻瑟缩。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想哭吗?想哭就哭出来,然后就别再为她伤心。"
"……"心明明已经酸涩到无以复加,眼睛也烧得发烫,然而眼泪却始终流不下来。
不是不想哭泣,不是不想在好朋友肩膀上哭个痛快,但就是无法哭出来。区小凉惊觉他已经忘了自己最后一次哭泣是在什么时候,也忘记了流泪的感觉……所谓欲哭无泪。
两个人安静地在火堆旁坐了很久,直到鸡叫声将他们从各自的思绪中惊醒。
区小凉的神色比之刚才平静很多,和沈笑君的倾谈让他一直压抑的心理得到了某种释放,让他可以更完美地掩藏起对步留云的无奈。
沈笑君见他如此,心里稍微安心,这才有余心关注别的事情。他用手指一指区小凉带来的,还没有打开的包袱:"那是什么?"
"槐花香水。"区小凉解开包袱,拿出一个小木匣。
匣内棉花垫上摆放着六只蜡封玻璃小瓶,里面是近乎透明的淡绿色香水。
"真好看!"沈笑君拿起一瓶,爱不释手地察看。
"更好闻。我给你洒一点,你试试喜欢不。"区小凉捏碎蜡封,将香水涂在他皮肤血管集中处。
沈笑君深深吸气,脸现快乐:"真是槐花的香气!冰衣,和我家那棵槐树一个味儿!你是怎么办到的?"
区小凉将香水制作过程简要告诉他。当听到这几瓶香水竟耗费了三十袋槐花时,沈笑君十分惊诧。
他举起手中香水,仔细凝视,有些不忍心地说:"太奢侈了吧?好好的槐花,开着多好。"
"笑君,你怎么也伤感起来了?从某种意义来说,那些早就应该凋谢的槐花现在仍然活着。而且只要香水仍未变质,它们就一直活着。因为花是由花形和花香组成的,花形是血肉,花香才是灵魂。用这种方式能让它们可以活得更久,有什么不好?"
"花的魂……可是,它还不能代替全部,活得再久,也和从前不一样了。"沈笑君沉思。
区小凉没有想到沈笑君竟会这样富于哲学思考,他也认真地思索着,慢慢说:"是不一样了,可它至少还活着。你方才不是也说,只要活着,心里有爱,就不会孤单吗?所以,如果这些槐花有感知,也会选择现在这样吧!"
沈笑君呆呆地向他注目,困惑:"花怎么会有感知?还有,只剩下魂魄的东西,哪里还会有快乐?你说的话怎么让我听不懂呢?"
区小凉无奈笑摇头。
说起来,他可不就曾经只剩魂魄了吗?幸亏他选择了留下,否则哪来和沈笑君讨论魂不魂的机会?
不知道在他们周围,现在会不会也有游魂正在注视他们、暗地里听他们谈话呢?
同是天涯沦落魂,相逢何必曾识?
物伤其类,他们的今天就是他的昨天。
他拿过那瓶香水,将里面的液体一股脑儿倒在地上,大殿上刹时槐香四溢。
"你干嘛乱发脾气?好容易制出来的东西怎么好就这样糟蹋?我又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也没说不喜欢,你干嘛全倒了?"沈笑君心痛地喊,以为他大少爷脾气终于爆发了。
区小凉翻个白眼,为他的误解头大,他哪只眼睛看见他在生气了?
"笑君,让这些香水成为千千万万个曾经存在过,现在只剩下魂魄的生命的祭酒吧。"
沈笑君这才明白他的用意,沉思片刻,冲他含笑点头。
他们仰起脸,深深呼吸这弥散在神殿里的、浓郁的槐香……
"笑君,你相信有魂魄存在吗?不是别人说的那种相信,而是真的相信?"
"相信。有时我会觉得我爹娘妹妹,他们就在我身边,看着我,保护我。你呢,冰衣,你相信吗?"
"我也相信。"
22.你的情歌为她唱(上)
匆匆已是月奴择夫的好日子。
花十三打扮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非要和步留云他们一同去看热闹。
步留云只顾把自己收拾个英俊飒爽,没心情搭理他。
区小凉只好代步留云和花十三周旋,告诉他想去就去,反正望香居是来者不拒的,当然前提是得有钱。然后又不放心地警告他只准老实坐着,不许搅局。
花十三不以他的话为忤,连声答应,还冲他飞个媚眼,说只要是小衣儿吩咐的,他哪敢不遵?
饶是精神强悍如步留云,见状都小吐一回,脸色更是黑成锅底。
望香居里照例乱成一团,不少多金恩客穿戴一新,装扮得似要参选世界美男子,花团锦簇地聚集一堂。
一位白衣英俊少年坐在大堂中央,周围十几张桌子全部空缺,二十几个手执刀剑护卫模样的壮汉站在空桌外围虎视眈眈,拥挤的人群竟没人敢靠前。
花十三等一现身,热闹的大堂忽地一静,所有先来的人都呆呆地盯住他看。花十三恍若未见堂中的异常局面,桃花乱飞,潇潇洒洒地走过去坐在白衣少年旁边那桌。
那些护卫被他高高在上的气质及绝美风姿所震憾,也如旁人泥塑木雕般傻站着,完全忘记了阻拦。
区小凉和步留云随之坐好,花十三桃眼一扫,随手用白扇点指空位,招呼:"大家都坐啊!月奴姑娘大喜的日子,各位夫婿人选怎么都站着?"
白衣少年从呆愣中惊醒,脸上微红,一拍桌子站起身:"月奴小娘子我江南白家堡少堡主打遍江南七十二家武馆无敌手人称玉面快剑小飞龙白文龙要定了!你是谁?胆敢和我抢人?"
他话说得凶恶,看向花十三的目光所含意味却完全相反。
花十三轻摇白扇,眼风温柔,话却毒辣:"原来是白少侠,不过你罗里八嗦报了一通自家来历干什么?你想知道我是谁就明说啊,干嘛绕那么大个圈子,还吓唬人?"
白文龙张口结舌,脸涨成猪肝。周围看客都是想笑不敢笑。
"另外,是他要和你抢人,不是我。白少侠别搞错了对象。"他冲步留云抬抬下巴,笑得花柔玉净。
区小凉黑脸小声埋怨:"你干嘛?不是说好了不搅局吗?"
"我答应你不搅你表哥的局,又没答应不搅别人的局。再说,我一直老实坐着,是他先来惹我的,不算违约。"花十三也笑着小声回他,强词夺理。
区小凉闭口,觉得上他的当了。关键不在于花十三是否搅局,而在于他本身就是个大麻烦,带他来无论怎样都是失策。
白文龙见花十三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只顾和同来的人调笑,不禁又羞又妒。转眼见步留云也是仪表不俗,更兼腰悬长剑,愈发显得英姿勃发,心里更加添堵。
他仗着势众,有意卖弄武功,抽出佩剑直指步留云:"小子!识相的就快快离去,我江南白家少……"
"少堡主白文龙是吗?你刚才已经说过了,不用再介绍了吧?"步留云小霸王般的脾气,哪容旁人用剑指他,又生气花十三和区小凉神情亲密,当即刻薄地接口,也亮了剑。
众恩客再也忍耐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浅香笑得差点滚桌子底下去,连暗香都撑不住笑了。
白文龙恼羞成怒,提剑就刺。步留云猱身迎上,两人战到一处。
斗不数合,两剑偶尔相交,不闻声响,步留云的剑竟象木片般被削成了两截。
步留云弃剑跳开,神情戒备,厉声问:"你师父是谁?"
"告诉你也不知道。土包子!你还是快滚吧。"白文龙得意洋洋地嘲讽,偷偷瞟花十三一眼。
步留云俊脸一红,负手而立,凤目斜睨:"不敢报出师门,是怕别人知晓你仗剑取胜吧?你敢和我空手过招吗?"
"哪个不敢?谁怕来,空手就空手!"白文龙禁不得他激将,把剑交给手下,左掌虚击向步留云。
步留云的长发在他掌风下飘散,衣带乱飞。他不慌不忙纵身跃起,靴尖直击白文龙面门。他们拳来脚往激烈过招,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区小凉双拳紧握,眼睛眨也不眨地观战,紧张得心脏乱跳个不停。
花十三见状好笑,附在他耳边说:"小衣儿莫怕,他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你会武功?刚才表哥剑都断了。"
"小衣儿,你不是常说,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么?我见过的武林人总比你多些,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白少堡那把剑,是天朝第一铸剑师求剑所造,最是锋利难得。你表哥的剑和它比差得太多。"
"正是。祝公子,我估计再有十招,白文龙必定落败。"花雨也帮腔。
区小凉将信将疑,仔细再看,果然见白文龙只是招架,并无还手之力。步留云端得是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心里一松,心情转好,区小凉头也不回地取笑花十三:"怎么你把武林人士都看成是猪吗?当心人家找你麻烦。"
"多谢小衣儿为我担心了。你看,这样你还要说不喜欢我吗?十三是越来越不信了呢。"花十三不以为意,竟又逗起他来。
区小凉以手加额,做苦恼状。懒得再理他。
花雨花雪听得直笑,暗香脸黑,浅香则惊讶地睁圆了眼睛,悄悄地瞅他们。
恰在这时,居里侍童出来高声喊:"吉时已到,月奴姑娘升台!"
步留云一喜,逼退白文龙,收势回座。
白文龙发乱衣撕,气喘吁吁地也坐回原座。
周围恩客见他打得狼狈,起了轻视之心,涌上来把空座坐满。白文龙再顾不得理会,由着众人坐了。
区小凉递给步留云一杯晾凉的茶,步留云正感到有些口渴,连忙道谢喝了。
"表哥,没事吧?"
"没事,我当他有多厉害,不过是仗着剑好。"步留云气恨恨地看一眼自家那把也算名贵的佩剑。
区小凉若有所思地也看向那把断剑。
说话间,月奴带个小丫头登上表演台,美目扫视全场,发娇音说:"奴家月奴,不幸误入风尘,今欲觅位良人共聚白首。感谢众位贵客垂怜,现奴家有三个不情之请,还愿有意者应允。"说完略施礼,示意小丫头上前。
小丫头打开捧着的木盒盒盖,从中取出一副卷轴展开,大声宣读了三个择夫条件:
1、尚未婚配;
2、三十以内;
3、需得在望香居外唱足三天关月歌赋,得票多者胜。
前面两条已经令一批人扼腕,第三条一公布,台下更是大哗。
天朝歌赋演唱者多是伶人,地位卑下,与娼妓没有多大区别。虽说也有文人墨客、富贾子弟兴之所致吟唱,但都是自娱自乐,或是附庸风雅。如今要求有意者当众献唱,还要连唱三天,这个要求实在令人匪夷所思,难以接受。
"月奴姑娘不诚心嫁人也就算了,何必戏弄我们?!"白文龙刚才落败,正感不自在,听见条件古怪,当下发飙。其他人也纷纷要求更换条件。
"实在不曾想戏弄人。奴家祖籍南越,乡里男子向女家求婚,多以歌传情。奴家贱名中有一月字,因此才有此一题。如若贵客无回顾之意,奴家实在不敢勉强。"
月奴一番话下来,说得台下众人哑口无言,不便再反对。只是又难以做到第三条,不禁都保持沉默相互观望。
步留云也很迟疑,他没有想到第三条竟是这样的,抬眼看向月奴。
他见月奴脸现失望,看着他盈盈欲泪,格外可爱可怜。他的一腔热血立刻沸腾了,再也顾不上多想,起身大声说:"我愿唱!"
他这一声,犹如平地惊雷,所有人都转目看他。
月奴破涕为笑,以袖掩口,喜上眉梢。
有几位恩客本也是有备而来,现在见有人愿当出头鸟,自己不会成为唯一的众矢之的,顾虑稍减,也跟着表示愿意参与。最后统计,共有七位参赛的。
白文龙不屑纡尊降贵,率领护卫中途就走了,走之前仍恋恋不舍地对花十三望了又望。
花十三却连瞥都不瞥他,只管和区小凉斗嘴。
小丫头大声说:"比赛三日后日落时分在本居前举行,如需本居伴奏的,请提前说明。"
步留云回头看区小凉,请示他意见。
区小凉冲他摇头。浅香会筝,司香善琴,连暗香的萧吹得也很好,伴奏应该不成问题。
22.你的情歌为她唱(下)
众人回到客栈,汇齐了司香她们,共聚饭厅,商议献歌事宜。
花十三自然地坐在区小凉身边,和众人一同饮茶吃零食,全没把自己当外人。
不过步留云已经顾不上理他,因为区小凉拒绝就歌赋曲目帮忙。
"我是要帮你娶妻不假,可我也不是万能的呀。歌赋我不懂,也不知道,你别指望我。"被步留云想当然依赖他的想法弄到冒火,解释半天未果的情况下,区小凉举手再次大声表明立场。
"表弟,你难道要见死不救?"步留云见他态度强硬,不禁大惊失色,满脸被抛弃的恐慌。
"少来了!什么死不死的?你对歌赋一无所知,刚才干嘛还答应得那么豪爽?早知道我就另想办法了。"
"我怕小月月伤心嘛。再说,我是想到有表弟你在,才敢答应的。表弟,你真的不帮我?"步留云可怜地望着他。
区小凉前世是知道不少有关月亮的情歌,只是并不适合天朝这个大环境,所以他不准备提。现在看见步留云的模样,他不禁有些犹豫。
花十三出面打圆场:"莫急,莫急,大家集思广义,总能想出几首关月歌赋的。"
众人赞同他的提议,纷纷出主意,但并没有合用的。
正当大家吵得热闹时,小二领个人进院,高声叫花十三见客。花十三起身出厅,和来人说话。
"哎,见客?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儿。"浅香凑到梅香兰耳边奸笑。
梅香兰捂住嘴:"是呀,是呀,像是头牌接客呢。"
区小凉坐在他们左近,听得一阵恶寒。这两人倒真般配,一样爱胡乱联系。
过了一会儿,花十三领着来人走回厅里,给他们做介绍:"这位顾曲顾寻香先生,是十三故人,乃江南名士。步公子吉人天相,你的歌赋有着落了。"
顾寻香四十上下,瘦得皮包骨头,举止却很合乎礼仪,像是个饱学之士。他冲众人拱了拱手,拈须微笑,仪态优雅。
步留云大喜,连忙上前给他施礼,将自己的难题说给他听,请求援手。
顾寻香显然已经听花十三提过这这事,再不多问,要来纸笔,一挥而就。十篇美文词藻华丽、情意缠绵,既有前人佳作,也有自家得意之笔。那笔字,更是笔走龙蛇,挥洒自如,堪称书法大家。
步留云拿给众人共同观赏,大家都纷纷称奇。看向顾寻香的目光立即转为仰慕。顾寻香从容应对,态度谦和,大家心下更为敬重。
众人各司其职,马上忙碌起来。
暗香等三人和步留云开始练习歌赋,务求配合无隙。步留云虽不通音律,好在声音清亮,唱起歌倒也动听。暗香他们一句句教他唱会了,让他自己先练着,他们三人练习乐器合奏,等四人都纯熟了再练合声。
区小凉做些辅助工作,充当监制、场记、灯光、舞美、服装、道具等职司。
花十三派花雨花雪给他打下手,自己则和顾先生、花十九坐在一边,喝茶闲聊当观众。
区小凉坐在角落琢磨了一阵,才找人分配工作。
他先请花雪到镜子店买或订几面亮度较高的铜镜,再去纸品铺买些彩色绢纸,路过城里最大的布店时把伙计叫一个回来,并让那伙计带上所有闪光面料的样品。
然后,他拉着花雨坐在桌旁,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请他按方才交待的去灯笼、屏风店订货。又请马夫去趟铁匠铺租或借一件东西。
分派完毕,布店伙计也到了,抱着一大堆样品。
区小凉请他给参加演出的几人测量尺寸,自己趁机选好了面料,吩咐伙计务必两天内制好。伙计拿着他画的服装样式,急忙去赶工。
大家见他准备的东西奇奇怪怪的,心里疑惑。有心问他,他却忙得头也不抬,哪有闲功夫解释,众人只得作罢。
区小凉又问花十三,哪里可以找到他上次请客时倒酒的童子,要八个。花十三也不问原故,令花雨去办。
花雨第二天就找来了人。区小凉大喜,带上蜡烛铜镜,领童子们走进间空屋,遮严窗户不知道在里面搞些什么名堂。
到了比赛那天,区小凉要求的东西都已备齐,歌曲也排练纯熟。他早早安排晚饭,催参演众人换衣梳理。
主演四人装扮好,站在饭厅,让其他人品评。花十三等围住了,纷纷赞好。
步留云的演出服是绣金宽水纹的白衣,腰间同色腰带上各种颜色的宝石闪闪发光。领口到右肋一溜金色圆扣,同色系带,很是别致。头上系条金光闪烁的发带,坠着两串明珠,亦光华烁烁。步二少爷英武中透着秀雅,宛如玉树临风般令人见之心喜。
暗香他们的衣服是和步留云同底料银色细水纹的宽袍,银冠银带,远远看去银光烂漫,玉雪似的组合。
众人分乘马车赶到望香居。望香居门前用红灯笼围出一块场地,专供比赛之用,已经有人在里面试奏调琴。
场地外围,或坐或站围满了得到消息来观看节目的城民,老老少少的极热闹。他们见到花十三等一行人,呆怔下纷纷后退让出一大块空地。
花十三面含春风,四下招摇,又迷倒一地无辜百姓。
花雨兄弟趁机铺好凉席,安置软垫,请花十三坐定,才按区小凉要求去做演出前的各项准备工作。
灯笼店伙计把几个一人高的大灯笼挂在对街茶楼外,灯笼外面罩着黑布,不知做什么用。书画店伙计则将一架也遮盖黑布的大屏风摆在场地内红毡上。那八个小童四人一组抬进两口木箱放在场边。
一盏盏红灯逐一被点亮,居内走出十名教坊师傅,坐在场内长案后,每人面前一篮红花,充任评委。
月奴打扮得如凌波仙子,和妈妈出现在二楼窗口,台下顿时一片欢呼。
妈妈大声说:"小女月奴,今日开始择夫从良。请有意的贵客先抽签,按序献唱。得花多者胜,胜者就是我女儿的良人。"
求婚者去抽过签,步留云抽到3号。
前面两位求婚者,一个扮得似只闪光的金元宝,生怕别人以为他没钱;另一个裹成木乃伊,唯恐有人认出他。两人歌艺平平,围观城民随意聊天吃零食,没人认真在听,更有小孩子不时哭闹,乱哄哄地秩序混乱。
步留云紧张得脸色发青,区小凉忙给他打气,他才缓过点劲儿。
区小凉见时间差不多,再把灯光、效果最后检查一遍,才放心地退回到花十三旁边坐下。
花十三以扇掩口,打个哈欠,小声问:"没问题了?"
区小凉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花十三就不再问他,连连打哈欠,似是感到无聊之极。
不一刻轮到步留云登场,区小凉把食指放在唇边,尖利地打个呼哨。
灯笼上的黑布同时被掀开,赤橙黄绿四道光柱射出,准确地打在步留云身上。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一位白衣飘飘的佳公子出现在场内,不由都住了声认真看这新奇的场面。
屏风上的遮布拉下,背后有六盏白灯笼点燃,映得屏风上的历历江南春景活灵活现,使步留云及席地而坐的暗香三人如置身美景中。
时有小童两人一组,手执铜镜蜡烛,向步留云打光。大灯笼的光柱状变换成不停旋转的圆点,与铜镜反光组成变幻莫测的光阵,令人眼花缭乱。
花雨推动铁匠铺借来的牛皮大气囊,花雪不停抛着碎花纸,气流将色彩斑斓的花纸吹得漫天飞舞。
一时场内场外光芒四射,落英缤纷。三名白衣少年男女吹萧豉筝,乐音悠扬。献歌的少年歌声清亮、词句缠绵,姿态美好。
这样一幅动人的画面,让所有在场的观众如痴如醉,依节摇晃身体却浑然不觉。闹市花巷,一时竟成了艺术的殿堂。
步留云在漫天花纸中抬头仰望月奴,深情吟唱。
风吹动他的雪衣乌发,凤目晶莹,红唇如涂,在光与影中,整个人俨然如芳芝兰玉树般令人移不开目光。
月奴执扇遮住半张芙蓉面,略倾身向下和他对视,四目交投,情意绵绵,天上人间。
似有什么东西从两人目光中延伸出,在虚空中紧紧缠在了一起,牢牢地锁住了对方。
区小凉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忽略掉已痛得麻木的心脏,他再次问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步留云。是喜欢他的恣意?天真?迟钝?亦或只是因为那双精力四射的漂亮凤眼?似乎都不是,似乎又都是。
爱一个人可以有很多原因,不爱时,一个就已足够。
他能够有很多理由喜欢步留云,而步留云不喜欢他却只要一条就够了。
他是个男人,一个无法为步留云开枝散叶、繁衍后代的男人……
花十三柔软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要是你就不笑。皮笑肉不笑的,难看死了。"
区小凉扭过头去,不看他。目光落在旁边一个听歌听得忘乎所以拍掌的卖油郎身上,心里酸涩得难以压抑。
都是演义,都是杜撰,都是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花魁怎么会看上卖油郎?月奴的赎身银子何止千万?她又怎能轻易私存?独占的梦想,终究只是文人的戏说。
手被花十三轻轻握住,区小凉察觉了却没有甩开。
现在,在这汹涌的人朝里,孤独的他需要一个支持,哪怕明知这是一个会随时飘走的支持。
来自花十三的轻握,已经是第二次,每次都在他无力拒绝的时刻。
从没习过武的,迥异于步留云带硬茧的宽厚温热,柔滑细长的手指,紧紧地缠住了他的手。类似于海洋中某种艳丽的海葵的触手,柔软却有力度,带着未知的毒性和危险的手指。
除开这个,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在此刻暗中支持他。
区小凉没有选择的余地和机会。
他唇边含笑凝视屏风上的只只白蝶儿,心想他还是太感性了。为着不应有的奢望,为着意味不明的触手的支持。竟伤心到要流下在沈笑君面前都无法流出的眼泪。
区小凉快速眨动眼睛,逼回这些不期而至的泪水。
怎么可以?步留云想要的烟花般的爱情,他虽然已经帮他找到,但幕布还没有落下,演员也没有谢幕,主角犹在台上倾情演出,他一个小小配角有什么权力说:
不。
23.我是一匹孤独的狼
三天过去,步留云毫无悬念地赢得了最多的红花,成功当选最佳准良人。
妈妈狮子大张口,开出个天价。区小凉和她疯狂杀价,用尽三寸不烂之舌,将价钱砍掉一半,
步留云迫不及待地丢下一堆银票,携单衫素面的月奴双双走出望香居,围观城民竞相争睹,掌声雷动。
一时公子多情,红颜有托的故事,在落香城内传为美谈。引得秦楼楚馆多少梦中人,纷纷也打起了从良的主意,再次上演多部人间喜剧。
如意得知步留云高歌一曲博得小登科,热心送来几坛美酒以示祝贺。花十三也恰好要同催他归家的顾先生回花都,不日就要上路。
步留云高兴之际索性做东,在小院内大摆宴席,美其名曰"散伙宴"
当夜,新月如钩,暖风轻拂,海棠树下,宴开四桌。
步留云、月奴、区小凉、花十三一席,花十九、花雨花雪一席,浅香、梅香兰、如意夫人和她两岁儿子坐一席,顾先生、暗香、司香又开一席。马夫们也摆了一席在稍远的房檐下,酒菜都是一样,由得他们自在。
院内点了十几盏红纱灯,挂在檐下枝头。演出时那几个大灯笼放在中央,灯光大盛,亮如白昼。
步留云意气风发,连敬在座众人三杯,说是他和月奴有今天,全靠大家帮忙。众人也不客气,一一干净。区小凉以茶代酒,也喝过三杯。
花十三扇了两下白扇,意态潇洒地提议:"步公子与月奴姑娘可算有缘千里来相会,十三实在是羡慕。如今分别在即,今夜人也齐全,敢请月奴姑娘清音一曲,让我等一饱耳福。"
众人纷纷附和。月奴穿着梅香兰的粉红裙衫,头上插支如意赠的碧玉簪子。铅华尽洗,愈显丽质天然,清雅怡人。听到建议,她微微红脸含笑,似不反对。
司香忙抱出自己的长琴,送到她手中。
当时众人都是席地而坐,月奴就便将琴置于竹席上,纤指漫挑,弹了一曲。曲调明快流畅,似有无限欢喜,很是应景。
众人依声击盏,随声轻哼,气氛融融。曲罢又催再弹,月奴依言,连奏十曲。曲曲欢快,调调悠扬,令人闻之心情舒畅,陶然欲醉。大家执壶互敬,席上热闹非凡,笑声不断。
步留云见月奴弹完曲子,略显疲态,忙给她倒酒挟菜,关心备至。
那边浅香对梅香兰也是殷勤体贴不断,一对小情人不时咬会耳朵,神情亲昵。
花雨花雪坐在一起,倒和平日表现没多大差别,唯有桌下借桌布掩盖不时互握的双手,泄漏了两人情意。
区小凉四下看看,见无人注意他,偷偷地端起酒杯轻抿一口,辣得他不住眨眼。
放下杯子,抬头见花十三正看着他,桃花眼含笑。不是平日的痞笑,而是一种理解的浅笑。
区小凉不自在地撇开头,装作没有看见。
花十三转眼看看正给月奴剥虾的步留云,执起酒杯说:"明日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今夜当不醉不归!十三在此先干为净。"说完喝干了杯中酒。
步留云也连忙喝掉面前的酒,大声附和:"对!不醉不归!都尽量喝。那个'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莫要辜负了这好酒。来来来,干杯!"自己又灌下一大杯。
大家都觉得有些莫名的兴奋,又听他说得豪气干云,纷纷放开了喝酒。以至到后来,一个个醉态可掬,浅香甚至喝到了床底下。
区小凉趁乱也喝了两杯,只觉头昏目眩,眼前人影乱晃。耳中听见不知是谁在哼着小调,委婉缠绵。再看看步留云和月奴,脉脉不语相互凝视。
他不由心中烦燥,酒意撞上头,大喊一声:"我要唱歌!放碟!"
众人正醺然,听到有人说要唱歌,歌名叫"放蝶",都大叫让他快唱。
区小凉拍案而起,摇摇晃晃走到空地,仰头望着夜空高声大喊:"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独自穿行在荒野中……"
他的声音嘶哑、凄厉,分贝极高,吓得众人酒都醒了一半。
区小凉越唱越开心,还边唱边摇头晃脑地摆Poss,大跳摇摆舞。
一个人的舞蹈,独自的情殇。他希望这支天塌地陷、日月销毁的舞蹈,能够带走他所有的伤,所有的痛,所有的独自一人的暗自的初恋。
跳到后来,他竟然开始手脚并用地爬树,在大家冷汗中居然爬到了树权上。坐在粗壮枝条中间,他仰头冲月学狼叫:"嗷呜……嗷呜……"
众人先是见他忽然乱跳,将身体扭曲到不可思议的角度,后来更是把头甩得像发疯,现在竟然开始嚎叫。一个个都被他惊得呆若木鸡,以为他得了失心疯。
步留云更是担心,松开月奴的手,来到树下,对他喊:"表弟,你下来,看摔着!"
区小凉听见他的声音,低头冲他笑,开心之至:"No,No,No!月圆应学叫,风清当狼嚎!你不懂吗?"
说完,他仰头又开始喊叫,一声接一声越来越响亮,竟不再唱,一心一意地只是学狼叫。
花十三听他叫得有趣,站起来学他样子,昂头狂啸。
花雨花雪酒喝到八分,正兴奋得要做些什么才好,见状也来了劲儿,手拉手紧跟着狼嚎。
浅香躺在席上,哈哈大笑,也嚎叫起来。
余人受他们影响,除了月奴、花十九外,都纷纷仰头长嘶。连如意也丢弃淑女形象,捂住儿子耳朵,学得痛快。
最后小院内狼声一片,喊叫声一直传到前楼、大街上。
楼中住客以为城中来了狼群,一时人人自危,四处躲藏,尚在大堂的食客逃个干净。急得老掌柜拦下这个,跑了那个,连连跳脚。
得知是跨院客人在发酒疯后,老掌柜乱扎着手跑至小院,大声抗议他们的扰客行为。话未说完,却被喝得烂醉的人按住,硬灌下几大杯酒,拉他同乐。
等大家尽兴,回房酣睡时,院中树上,老掌柜仍趴在那里对月大声地嚎叫。
第二天,众人早早起身,振奋精神,收拾行李,准备退房离开。
步留云结完账,想和多有照顾他们的老掌柜打个招呼。小二却告知他,掌柜宿酒未醒仍在睡觉。步留云大为遗憾。
花十三由得旁人忙乱,拉同样无所事事的区小凉到一边话别。
"酒真是个坏东西,我的头像被斧子劈开了一样。"区小凉捧头靠在树上,满脸没精打采,恹恹地皱眉。
"可也是个好东西,能够让你暂时抛开烦恼。"花十三轻笑,举扇挡住照在区小凉脸上的阳光,"早上的日光就这样毒,今天有的热呢。"
区小凉看他一眼,抽出自己小黑扇,扇了几下,说:"没有绝对好或坏的东西,十三倒算说对了。"
"昨日你跳的那个……,是舞吧?"花十三桃花眼促狭地笑。
"呃……,你说是就是吧。"区小凉脸有点烧,拼命摇小黑扇,扇得发丝乱飞。
花十三低低地笑出声,用白扇挡住下半张脸,声音如金玉之音清脆好听。
昨夜,那个扭动摇摆的身影可是在他的梦中整整跳了一夜呢。柔韧细瘦的腰,飘飞的乌发,酡红的双颊和娇艳的红唇……真和平日大不一样!
区小凉轻咳了一声,低声问:"十三,你知道那个求剑在哪里吗?"
"怎么?小衣儿想为步公子求剑?"花十三停止轻笑,立刻猜到原故。
"……"区小凉默认。
花十三默默地看他一阵,破天荒地没有取笑他,反而详细告诉他如何才能找到求剑,以及那人的脾气禀性。
未了他说:"小衣儿啊,哪天你要是无处可去,可到花都找我,我一定扫榻以待。"
"谢了,我怎么会无处可去?你省省吧!"
花十三含笑不语,话题一转,痞痞地笑:"眼下分手在即,小衣儿不想对我说些什么临别赠言吗?"
区小凉认真地思索,郑重地说:"你回到花都,千万要记得,不要总是乱抛媚眼。我怕你被人分吃了,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花十三大笑:"小衣儿原来这么关心我,还说不喜欢么?"又俯头压低声音说,"放心!要吃,也是我吃人,哪有被人吃的理?"
区小凉被他的话噎住,板起脸回身就走:"走好,不送!"
走出几步,耳边传来花十三低低的金玉之音:"我叫半羽。小衣儿,可莫忘了!"
"我已经忘了!"区小凉头也不回地向他摆小黑扇,大步走开。
花十三轻轻地笑,笑声婉转,余音袅袅。
24.迷雾重重
落香城外,杨柳青青,芳草凄凄。
一柄青绸小伞下,是紫衣静立的如意夫人。
她轻提罗裙,迎上区小凉的车队,送给他一只锦盒及一束小白菊花。美目蕴泪,神情哀婉,目送车队走出很远仍伫立不肯离开。
众人都觉尴尬,也为他们最终未能走到一起而惋惜,看着越来越小的人影,表情各一。
"少爷,你看如意夫人多可怜,莫若叫上她一块儿走得了。"浅香趴在车窗上,满脸同情。
"回去你娶她?"区小凉手拿花束锦盒,板脸问。
"干嘛让我娶?我有小兰兰就够了,你别坏我好事。"
"那不就得了,你不娶,我不娶,难道要暗香娶?"区小凉丧气地说。
暗香皱起眉头:"如意夫人未必就非得再嫁不可,你们这样随便议论一个妇人,于礼不合。还有,"他顿了一下,低声说,"我已立誓终身侍奉我佛,婚娶之事休要再提。"说完闭目合什,含了句佛。
几人倒没在意他的批评,而是被他终身不娶的决定惊呆了。
区小凉向前凑凑,想劝解一番,浅香却悄悄拉住他,不让他开口。区小凉想了片刻,也只好放弃,心里一叹:痴人!
车里本来有些气闷,现在更觉气氛凝重,令人喘不过气。
一直没有开口的步留云指着锦盒说:"那里装的是什么?表弟打开来看看?"
区小凉点头,暂时抛开沉重的思绪,掀开盒盖。
里面素白的绸缎上躺着一支飞凤流珠双股金步摇,做工极为精美,顶部一颗浑圆的硕大白珍珠珠色极好。
浅香看了一眼,叹口气:"这是少爷送给如意夫人的定情信物。现在她连这个都还给你,肯定是已经伤心欲绝了。少爷,你……唉!你要是没有失忆多好。"
想起那个艳阳下凄然泪下的身影,区小凉也默然无语。
合上锦盒,将它放在车角,他摆弄手中那束花,不解地自语:"她干嘛送我菊花,不是扫墓才用的吗?难道她恨我负心,咒我早死?"
步留云失笑,诧异万分:"你少小人了。扫墓用的那是黄菊,小白菊在我朝,代表纯洁的爱慕。你不会这个也不知道吧?你到底是不是天朝人?"
区小凉不理会他的挖苦,低头看花,呆呆出神。
车壁上有人敲了一记,梅香兰大声说:"小浅浅,我想骑马了!"
浅香马上精神一振,跳下车,拉住她的手眉花眼笑:"小兰兰,想骑马啊!太巧了,我正觉得车里憋闷,想着骑马自在呢。"
"真的吗?小浅浅,你说咱们这样算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
"算,怎么不算!小兰兰,咱们一会儿去买匹马,明天一块骑,好不好?"
"好呀,小浅浅,你真好。"
"小兰兰,是你太可爱了。"
众人拍落一身鸡皮疙瘩,对这双小情人随时随地的甜言蜜语实在是难以适应。
天色向晚,一行人在一家大客栈落脚。
众人正坐在大堂点菜,客栈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乱哄哄的人声中很是凄切。浅香跑出去看了看,进来摇头:"可怜,可怜。"
大家知道他目前正处于热恋,同情心比较泛滥,没人在意他的话,议定了菜色,催小二赶快上菜。走了近一天,人困马乏,他们都想用过晚饭早些休息。唯有梅香兰关心:"小浅浅,什么事啊?"
浅香一边给梅香兰打扇,一边叹气:"门外哭的是个病孩子,他娘要带他进京寻夫。娘儿俩个一路从老家乞讨过来的,那孩子只有三岁,直是可怜。"
"上花都寻夫?这路迢迢的,怎么去得?你没劝她回去吗?"暗香忧虑。
"我劝过的,可她说回去也是挨饿,听人说她夫君在花都日子富裕,为了孩子,非要去投亲。我只好给了她二两银子,多半也不济事。"
"她夫君既然富裕,又怎忍心让他们受苦?一定是不想要他们了,去了不也白去?"梅香兰发愁。
"也是,我们女子生来命就是若的,若遇个良人,可一世无忧。若遇人不淑,只能沦落了。"月奴幽幽地叹息,神情忧郁。
步留云大为心痛,连忙抚慰她。
"如果女子都能自立,不靠男人养活,那时这种悲剧就会少多了。"区小凉感慨。
封建社会真是害死人。月奴、司香、梅香兰,哪个不是聪明灵秀的女孩子,一点也不比男人差。只因为是女人,不能出来工作、不能干自己喜欢的事,将来都只能是从夫从子,实在可惜。他暗暗扼腕。
众人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月奴美目转向他,摇头:"祝公子到底年轻。女子不靠男人养活,怎么生存呢?那些养活自己的女子,不是从事贱业,就是像如意夫人那样的寡妇自理营生,可她靠的仍是她夫家的产业。说到底,仍是要靠男人。"
她言下颇为凄凉,粉嫩的玉颊泛着苍白,显然是有些物伤其类。
"可是从事贱业,也比依附男人要好的多。总比摆脱不了依附地位,任人摆布的强。"区小凉争辩。
月奴低头思索片刻,轻声说:"我说的贱业,祝公子以为是什么,还不都是些烟花柳巷,还不一样得依附男人?只不过由依附一个男人,变做依附一群男人。所以两相比较,还是依附一个男人要好一些。"
区小凉见话说到这里,话题变得敏感起来了,步留云已经面现不悦。于是他自发打住,要暗香拿五十两银子,送给那对母子,再帮他们找个大夫看病,别耽误病情。
暗香早有帮忙的打算,立即动身去办事,连饭都顾不上再用。
一切安排妥当后,他回到客栈向区小凉汇报时,众人早已休息了。
区小凉散着头发,听他讲完,点头说:"你帮她安顿得很好,她自己有了继续好好生活下去的想法就更好。世上可怜的人太多了,全帮不可能,咱们能帮几个是几个,总比一概不理会的好。你还没吃饭吧,我叫小二送你房里去。"
暗香却止住他,谨慎地关好门,拉他到窗口,似防有人偷听。他满脸严肃地小声对区小凉说:"少爷,这次出门,我发现司香有问题。"
"?"区小凉一愣,头凑过去,听他下文。
"我几次半夜看到她穿着夜行衣,出外和另一个黑衣人碰面。我怕她发觉,离得远,没有听到他们谈的内容。少爷以后要对她多加小心。"
区小凉皱眉,仔细回想一路司香言行,并无任何对他不利的举动,相反倒是极其细心体贴。对待其他人态度也很自然,全无半点破绽。
百思不得其解,他抬头望空问了句:"你怎么看?"
"卧底。"
区小凉更觉迷惑,对暗香说:"她什么时候进的府?"
"五岁。她姑母是夫人陪嫁,病故前托夫人让她来的。"
"那么小?如果一开始她就是作为卧底储备来的,埋了十几年,指派她来的人用意也太深了。"
"要是半途转变的,也不大可能。她一直待在将军府,很少出去,平日接触的都只是府里那些人,从没听说有过什么变故。她父母早几年已经去世,只有厨子老王算是她比较近的一个亲戚,会有什么理由让她这么做呢?"暗香也说。
"另外,将军府里只住着些老弱妇孺,有什么地方值得别人来卧底,也是个疑问。"区小凉补充说。
两人默默相视,都感到毫无头绪。最后只得议定,暂时不惊动司香,留待看她后续动作。
送走暗香,区小凉躺到枕上。
初夏的晚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各种花香和气味充满一室,温暖而宁静。他的内心却万分烦躁,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思量另一件让他烦心的事情。
暗香办事回来前,他和丁九沐浴完毕,坐在桌前喝绿豆汤,顺便再劝丁九第二天坐车。
这次回芙蓉城,区小凉克尽职守力邀丁九和他共同乘车。可是丁九抵死不从,被他念得狠了,干脆闪人不露面。
区小凉气鼓鼓地爬到车下观察,平整的底板,连个扶手都没有,不知道丁九是怎样吊在下面的。直到开车,他也没有看到丁九身影,更加纳闷他准备什么时候才吊上去。
所以刚一住下,他就抓住空当,边喝汤边展开功势向丁九苦劝。
只是才刚说了两句,他就听见隔壁月奴的房门很响地被打开了,接着步留云清亮的嗓音响起:"你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不想依附一群男人吗?"
他的声音中似有困惑和不安,还有一丝羞恼。
区小凉皱眉,停住话头,支起耳朵听壁脚。丁九坐在一边,低头喝汤。
"小云,你怎么这样看我?月奴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在拿自己做比。若是仅仅想找个依附,谁个不成,偏偏非要是你步公子吗?"月奴的声音很冷。
"那,月奴,你让我亲一下。"
"……"
"还是不肯吗?这次回去,咱们就要成亲,你就让我亲一下又怎么了?"
"小云,我……唔,救命!"月奴忽然高声呼救。
"月奴,你干嘛?我不过亲你一下,你干嘛喊救命?你就那么讨厌我亲你?"
"成亲后,你想怎样都可以,又何必急在一时?月奴虽出身青楼,却知道自尊自重,断不能这样孟浪!"
静默片刻,步留云无力的说:"对不住,小月月,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你早点休息,我走了。"
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这次声音极轻,几乎听不到。
再过片刻,隔壁传来月奴压抑的啜泣声,似是柔肠寸断,痛不欲生。
当时区小凉大为惊异,这才知道他们两人私下里竟是这样守礼,连亲吻都还没有进行过。原本他以为两人早已浓情似水,心心相印了呢。听月奴那种哭法,哪里像喜欢步留云,立意要嫁他的模样?
"你喜欢一个人,会拒绝他的亲热吗?"区小凉小声问丁九,刚刚喝过的绿豆汤汁,将他的嘴唇染得水润光泽。
丁九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看他的嘴唇,一言不发地闪人。
现在躺在床上,他把步留云和月奴从相识到相恋的全过程细细回想一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又说不清楚,心里开始隐隐地不安。
第二天早晨,区小凉从梦中醒来,僵在床上半天动作不得。
他盯着帐顶思想斗争半天,仍是决定给丁九一个机会:"小九,昨晚上没事么?我的头有点痛。"
"一夜无事。"丁九很快回答。
区小凉心里一寒,不再多说,起身洗漱下楼。
当他那么容易上当受骗吗?他刚才还没有睁开眼睛,就闻到了一股极淡的龙涎香味。这种程度的香味,一般人是察觉不到的。但他是谁?一个靠鼻子吃饭的香水师!何况龙涎香香味独特,很容易与其他气味区分开。丁九竟然骗他无事!
最近他唯一接触并身有龙涎香气的人只有一个,所以连筛选都免了。
只是,花十三为什么要跟踪他,还在半夜溜进他的房间?丁九和他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替他隐瞒?
花十三神神秘秘,丁九也有太多的未知。他却完全无从查起。
如今真所谓颖影重重,让他大伤脑筋。事情怎么全凑齐了?区小凉发愁。
25.真心能否换来真意(上)
区小凉呆呆地用过早点,呆呆地准备同大家启程。
浅香奇怪地问他:"你今天怎么没留饭?"
区小凉这才想起自己只顾想心事,竟将每日例行的事情都给忘了。他随即对浅香说:"我心粗爱忘事,以后这事你办吧。"
浅香有些敢怒不敢言地去执行他的交待。要说粗心,他比他家公子更糟糕,怎么他家公子竟找个这么烂的理由把这件无聊的事甩给他了?他家公子最近古怪得厉害,难道是害喜脾气大变?他忍不住腹诽。
梅香兰和浅香昨晚在镇上买了匹马,虽不是名驹,却也健壮肥硕。他们俩人同乘其上,扬鞭在车队周围撒欢,开心之至。
步留云艳慕地看他们亲热说笑,想起月奴,立刻也去买了匹马,邀月奴同骑。
月奴没有骑过马,胆怯不敢近前,婉声拒绝,如平常般温柔。
步留云失望,但见她并没有因为昨天的争执不理他,心里高兴一些。等浅香打马来追他时,他更加兴奋,完全忘记了不快,和他们追逐玩笑,活力十足。
区小凉对暗香耳语几句。暗香微愕,随即点头称是。
暗香下车紧走几步,邀司香下车同他散步,以驱暑热。
车里闷热,司香又和月奴没有什么感兴趣的话题,早就坐不住了。现在听说有人肯陪自己走路,她立刻跳下马车。走在暗香身边,她不时采摘路边野花,编成辫子甩着玩,梨窝时现。
拿起一把纸伞,区小凉也下车走到前车,含笑对月奴说:"月奴姑娘,外面有风,比车里凉快,下来走走可好?"
月奴独坐车内,正感孤寂,见他诚意相邀,不好拒绝,点头答应。
区小凉关切地替她打伞,遮住已经有些炎热的太阳。月奴道过谢,迈开纤足慢慢移步。
马夫停下鞭子,信马游缰,车队渐渐落在几人之后。
步留云飞马过来,递给月奴一束小白菊,大笑着说:"你也被他骗下来了吗?"
月奴低头微笑,嗅了嗅菊花,说:"谢谢你,小云。"
步留云更加高兴,像得了个元宝,打马乱跑,在上面做出许多惊险动作。众人见他在马上倒立、穿梭、竖蜻蜓、离鞍,出尽百宝,都高声叫好。
区小凉看了一眼月奴手中那束带露珠的花枝,再注目梅香兰怀里同样的花朵,心里一跳一跳地痛。
他深深呼吸,努力将注意力转到正准备做的事情上面,扯出一个笑容:"表哥真是精力充沛,虽说心粗了点儿,却志诚坦率。今后,月奴姑娘的生活一定会很美满。"
"我知道,这些年,在青楼什么人没见过?他倒是个难得的真心人。"月奴也含笑回答,似是颇有感触。
"哦?既是这样,我就不明白了。月奴姑娘既知表哥这份真心难得,为什么却不对他付出真意呢?"区小凉扭头盯住她,目光犀利。
月奴脸上蓦然变色,停步瞪视区小凉,一时没有说话。
"别停,想让他们发现吗?那样,月奴姑娘会不好解释吧?"区小凉春风满面地注视犹在嬉闹的几人,轻轻说。
月奴顿了顿,机械地继续迈步,笑容消失,眼中满是戒备和惊疑。那束花被她攥出汁液,浅绿的汁顺着她的手滴到淡粉纱衫上,她却浑然不觉。
区小凉冷眼看着,听她急切反驳:"祝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怎知我对小云不是真意?你怎可胡乱说话,妄加猜测!"
"是与不是,月奴姑娘心知肚明。我只是想说,千金易得,真心难求,不要等到失去了,才觉后悔。月奴姑娘对于这点,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说的是什么,我都听不懂。"月奴朱唇失色,话语变得尖刻。
"月奴姑娘冰雪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不懂?你抬头看看我表哥,相貌堂堂,心地善良,武艺高强,将来更是要继承家业,有多少人能比得上?又有多少女子求之而不得。这样的一个人,月奴能不动心?"他感慨,冲步留云招手。
步留云高兴地向他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做出更多的花样。
"别的女妇是别人!难道他比别人好,所有女子就都要嫁他吗?"月奴反唇相讥,对他夸赞自家人的举动十分不屑。
"当然不是,但,月奴姑娘难道也是别人?"区小凉失笑,大声冲步留云打呼哨叫好,心情极为欢畅的模样。
月奴自悔失言,又恨他耻笑,丢了花束,急走几步。路面本不平整,她又心急没有看清,不小心踩到一个土坑里,扭到了脚踝。
她倒在灰尘中,脚腕剧痛,又羞又气,不由哭了。
区小凉连忙想去扶她,却被她狠狠甩开。
步留云远远见势不对,急忙催马赶过来,跳下马抱她回车。他见月奴脸色苍白,泪珠盈盈,以为她痛得厉害,心里急痛,急忙一边安慰她一边查看伤势。
解开袜带,他见月奴雪白的右脚腕上青了一片,脚踝都已经肿得看不清了。他忙去取药酒,准备给她按摩。
区小凉趴在窗口看见,阻止他:"扭伤不能立刻揉,要先让破了的血管止住血才行。快冷敷!"
司香递上水壶,步留云沾湿了手帕,给月奴敷在伤处。
"可惜天太热了,咱们又在野外,弄不到冰块。不然用冰来敷扭伤,效果最好。"区小凉皱眉。
"冰?"步留云眼睛一亮,立刻将水倒于掌中,催动内力,那水竟很快凝结成冰。他用手帕包住冰,置在月奴脚腕处。
"还痛吗?"步留云小心地问。
月奴摇头。刚才又痛又热的脚腕,现在敷上冰,舒服很多。
步留云宽慰地笑着对区小凉说:"表弟,这个法子真好,你从哪学来的?"
区小凉随口敷衍他个答案,目光停留在那包冰上,大脑急速运转。
步留云化水成冰的动作,让那个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瞬间迎刃而解。如果他的猜测正确,那么不管步留云是否找到意中人,已经没有任何障碍可以阻挡他成为步家家主。
试心石不过是一个幌子,隐藏在它背后的是步家祖先的诡计。
他信心百倍地微笑,不过在看到月奴含情脉脉地凝视步留云时,他的笑容慢慢收敛。
月奴见她只不过是扭到脚,步留云却如临大敌,对她紧张万分,冰敷完又用药酒细致地按摩,心里到底感动。再想想区小凉方才的话,似乎也不完全不可接受。
她脸上微烧,低头不敢和步留云对视,只用眼角余光瞟他。她见步留云英武的脸上,挂着几滴急出来的汗珠,心里不由一动,抽出手帕给他拭去,动作温柔体贴。
步留云深情地抬头看她一眼,低头继续按摩,认真专注。
月奴手一抖,收回手帕,晕上芙蓉面。
大家都看得真切,不觉好笑,又怕她着恼才没有笑出声。
区小凉冷眼旁观,微微冷笑。
月奴伤到脚,不能再走路,司香和梅香兰也不便再待在外面,只得回车照料她。
步留云也没了骑马的兴致,将缰绳系在车辕上,留在车里和区小凉他们闲聊。刚才耽误不少行程,马夫们频频甩鞭,赶往下一个宿头。
月奴并非真心喜欢步留云,区小凉已经能确定。这件事虽然在解决那个试心难题后,不会对步留云的争夺家主大计造成大的影响。但是,步留云在意的不仅仅是那个家主之位,他更注重的偏偏是这个月奴。如果让步留云知道他的烟花之恋,一开始就和烟花一样飘渺,他能够接受吗?
回想步留云初见月奴时的惊喜,他为月奴甘愿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时的投入……区小凉苦笑摇头。
还是要隐瞒下去啊。步留云爱这个飘忽不定的月奴,而自己,有责任保证他的这份爱不受伤害。
再者,月奴心中似乎另有其人,而她又摆出一付非步留云不嫁的姿态,其包藏的用心实在让他担忧。
区小凉左思右想,决定尽快查出内幕,以免将来拖成个大麻烦。
事关步留云,他必须慎之又慎,绝不能因为他的疏忽而出现任何的纰漏。
"暗香,拜托你一件事。"他私下找到暗香。
听完区小凉对自己的嘱托,暗香沉稳的脸,变得异常惊讶,不过他什么也没有问,郑重地点头答应。
25.真心能否换来真意(下)
晚上一行人住进客栈,众人正在安置随身物品,就听见区小凉在数落暗香。似是暗香想去找什么人,区小凉不让。
大家都奇怪这对从来没有红过脸的主仆怎么刚住下就闹上了,连忙涌到区小凉客房门口,打算劝解。
只见屋内区小凉披头散发,坐在床上,冲暗香皱眉,脸气得煞白。
暗香立在他对面,脸上似强忍不快。地上掉着几块碎玉,不知道原先是头饰还是腰带上的,看来导火索就是它了。
"咦?这不是少爷那条翡翠玉带上的东西吗?"浅香眼尖嘴快,脱口而出。他马上又捂住嘴,眼珠乱转。余人都没吱声。
区小凉正在气头上,也不管有人没人,直统统地对暗香说:"你就这么魂不守舍?那花十九一看就是身份高贵的千金小姐,是你能配得上的吗?我为了你好,你怎么就听不进去?"
众人大感惊奇,这才知道暗香喜欢花十九。唯有步留云和浅香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如遭雷击。
"那又怎样?我不过是喜欢她,和她的身份地位有什么相干?"暗香平时稳重随和,碰上花十九的事,竟十分倔强,生硬地反驳区小凉。
果然,爱情令人盲目啊。众人齐想。
"怎么不相干?你也不想想,你们身份地位相差悬殊,平时接触的人、经过的事,习惯想法都有天壤之别。你们能有什么共同语言?还不是你迁就她,她忍让你,弄到最后爱情磨光,两两生厌。会有什么好结果吗?何况人家还未必喜欢你!"区小凉恨铁不成钢,索性把话说得更透明。
月奴听了这话,脸色一白,不由咬住了樱唇。
"我从未奢望过让她喜欢我,我只想一辈子守在她身边,护着她。哪怕当她的奴才也心甘情愿。"暗香神情肃然,毅然绝然地说,目光坚定不移。
痴人!这其实是他埋藏在心底的真实想法吧?现在借此机会,终于宣之于众,他的心在流血吗?梅香的守护,白山黑水的等待啊!
想起那个娇怯冷漠的身影,区小凉心里异常难过。可是为了步留云,他只得演下去:"那又何必?世上好姑娘多的是,你为了她,放弃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快乐,值得吗?"
"甘之如饴。"暗香一字一顿地回答,令听者为之动容。
月奴目光茫然,喃喃自语:"值得吗?"
区小凉气得手直哆嗦,直直地瞪着他。暗香毫不退缩,和他对视。
半晌,区小凉向后一靠,倚在床栏上,神色失望疲惫之极。
他冲浅香说:"浅香,你给他拿一千两银票。暗香,你始终都是自由的,我没有权力阻止你的选择。你既然坚持要去找她,那就去吧。日后如有难处,可随时来找我,将军府永远都需要你。"
浅香托着几张银票递给暗香,脸上犹是不可置信。
暗香没有接银票,拍拍他的肩膀,嘱咐:"我走后,你要小心在意,少爷就全靠你了。"
"暗香哥!"浅香的眼圈一红,声音里已带了哭音。
暗香痛爱地揉揉他的头发,回身冲众人拱手:"后会有期。"随后将身一纵,竟真的走了。
众人进到区小凉房内,议论纷纷,都觉不可思议。
"暗香哥哥真的走了?他真可怜,谁不好喜欢,偏是那个冰美人。"梅香兰趴在窗口,目送暗香走远,大为同情。
"是阿,花十九穿着华丽,头上一件珠花,暗香哥怕是一辈子都买不起。怎么可能在一起嘛。"浅香揉揉鼻子,深为没有送出银票惋惜。
司香柳眉深锁,纳闷:"还有,看她平日一付看不起人的模样,根本不可能喜欢暗香。暗香吃错药了去喜欢她?真搞不懂。"
唯有步留云一脸理解地点头,替暗香分辨:"爱情就是这样,像烟花一样灿烂!变不可能为可能,化腐朽为神奇。暗香喜欢花十九,说不定花十九心里也有暗香,你们不要总拨冷水了。"
他在震惊后,早忘记了先前暗香的誓言,只顾向好处着想。
众人听他说的奇怪,都不解地回望他。见他呆望月奴,含情脉脉,众人心下了然,忍住不去反驳他,只管继续嗟叹。
月奴的脸色在听到众人议论后,变得更加难看。她低声问步留云,忧心忡忡:"小云,你是真心喜欢我的,没有在忍让我,对不对?"
"那当然了,这还用问吗?你别把表弟的话太当真,他就爱耸人听闻。"步留云安慰着她,不满地瞟区小凉一眼,却发现他已经躺床上去了,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我有点怕,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一天咱们真的到了祝公子说的两两……"月奴仍不放心,惴惴地继续说,美目已含了泪。
"绝无可能!"步留云打断她的猜测,神情庄重地说,"我,步留云,在此发誓:今生今世永远爱月奴,永不相负。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那命中率未免太低,还不如说自绝于世来得实在。
不过,负都负了,誓言还有效吗?古人,为什么总是相信这种根本靠不住的口头协议?
区小凉看着紧紧拉着手的两人,黯然想。
步留云安置月奴回房后,想起刚才区小凉对他的话似有不快,心里难安,回身来找他。见他躺在床上,听见自己进来也不搭理,给他亮个后背。
他心想,果然是生气了,心内莫名地慌乱,讪讪地走过去,坐在床沿,小声问:"睡着了吗?"
区小凉转回身,脸色有些发白:"睡着也被你吵醒了,干嘛?"
步留云脸上有点烧,他垂下眼帘,期期艾艾:"那个,刚才我是为了安慰月奴,才说你爱耸人听闻,你别再生我气了。"
"你莫名其妙地在说些什么呀?谁生你气了?"区小凉奇怪。
"你不是……,那我进来,你都不理我?"步留云委屈,嘟嘴。
"我那是在想暗香的事,你怎么瞎联系?"
"真的?!"步留云惊喜地抱住他,嘟囔,"我都担心死了,你干嘛不早说?暗香也是,忽然就跑了,难怪你生气。别气了,脸都气变了色,当心伤身子。"
区小凉诧异于这个突然的拥抱,一时僵在步留云怀里。
步留云最近,和他的肢体接触似乎变得频繁了,动不动就摸他头发,搂抱他肩膀,还爱在他身上嗅个不停,他有毛病啊?表兄弟也不兴这么亲昵的,难道他把自己当成他娘了,动不动就撒个娇?可是自己每次被他这么着,都要心惊肉跳好半天,生怕一个克制不住,做出什么逾越的行为。真像是在受刑一样。
"表哥,我累了,想睡会儿,等下吃饭你再来叫我吧。"努力镇定地推开步留云,区小凉倒身向里再次躺好。
"哦,那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再来。"步留云连忙答应,放下床帐,悄悄带上门。
区小凉放在枕上的手,渐渐握成拳头。
晚上,丁九吃着浅香送来的晚饭,第一次用不解的目光频频追随区小凉,不复见平日用餐时的目不斜视心无旁骛。
区小凉故作不知,对他说:"小九啊,这两天我总觉得有人在盯咱们的梢。你警醒点儿,莫要着了道才好。"
丁九果然垂下眼帘,快速回答:"是。"
区小凉苦笑,笑他真不是个合格的卧底,连谎话都说不自然。每次说谎或是心中有事,话都讲得飞快,还不敢抬头,很不专业啊。
祝小鬼他们之前之所以长时间没有发现他的问题,可能是因为他们很少接触的原故。碰上他,这个非要把幕后工作人员拉到台前的假冒者,丁九才会漏底。
他的心底毫无识破丁九谎言的得意,也没有得知丁九有问题后的愤怒。他有的只是失望。失望什么,他却不太清楚了。
也许是失望再也不能全身心放松,跌进丁九的怀抱中吧。那个令人安心的微凉的散发着竹子清香的怀抱……
面对着本人,区小凉却已开始怀念。
隔壁,步留云在给月奴按摩伤脚。
可能很痛,月奴低低呻吟,声音婉转。
步留云收摄心猿意马的神思,生怕惹出什么不快,匆匆按摩完,落荒而逃。
区小凉听了好笑,这算是勾引吗?想取得某种凭依吗?月奴虽然在青楼生活过,但毕竟只是个年轻的女子,不管怀有什么目的,终究做不到在试探面前不动声色,只需几句话就让她动摇了。
这就好,他怕的倒是她故作镇定,按兵不动,那样才是麻烦。
26.费尽心机推开你(上)
继续赶路后,区小凉见沿途鲜花怒放,天气晴好,正是提取香精的大好季节。于是每到花木繁多处,他就要求停留几天,收花提炼,忙个不亦乐乎。
步留云心急如焚,急欲尽快赶回家和月奴成亲,却无法拒绝区小凉的要求。诚如区小凉所说,草木一秋,过了这个季节,所有当令鲜花都将无可寻觅,只有待来年了。区小凉帮他这么大的忙,不过是耽搁他们晚回去几天,并不是什么大事。他决不能学那些小人,干过河拆桥的勾当。
何况,他也考虑到月奴身体柔弱,天也越来越热,若是赶太急怕她会受不了。
所以步留云耐下性子,竭力帮助区小凉炼制香精,盼他不至因人手不足而影响太多行程。
这么一路耽搁,当他们一行回到芙蓉城,日子都快进入五月了。
柳夫人得报大喜,率全家人在大堂等着儿子儿媳。
步留云携月奴上前拜见,给众人见礼,略过她的身世不提。
步家人见就这么不见媒妁地领了婆家来,月奴的身份肯定不会太高贵。于是也识趣地不去打听,以免引起双方不快。
柳夫人见月奴举止大方得体,谈吐斯文雅致,容貌更是清丽脱俗,心下喜欢,更不管她家门楣高低。她拉住月奴的手,紧着嘘寒问暖,连儿子都忘了搭理。
区小凉和步留云相视而笑,然后摇头笑道:"姨娘得了佳媳,就不管我这个累死累活的外甥了,我还等着问姨娘要谢礼呢。"
"乖外甥,云儿有今日,全是你的功劳。只要姨娘有的,你要什么都行!"柳夫人爽朗地大笑。
"那我可得要个姨娘舍不得的宝贝去。"区小凉也大笑,众人跟着笑。
步留意小脸上长了一点肉,气色也比冬天要好很多。他身上穿件月白的薄衫,外面套个小马夹,含笑和他们见礼,人也活泼了些。
步留风则热心安排来客住处,还忙着操办接风宴。他笑意不绝,指挥若定,不见一丝不快和不安。步留云成功找到心上人的事,他竟似全不放在心上,让区小凉越看越迷惑。
柳夫人喜欢月奴,让她就和自己睡,不用另安排地方住。区小凉他们仍住上次的客房。梅香兰在步府早有旧居,在柳夫人侧房。一时安排妥当,众人忙着安置行李。
区小凉让浅香负责收拾,自己到后花园赴柳夫人的约。
柳夫人已经等在凉亭里,打发掉随侍的丫头,和他消暑密议。
凉亭建在花园中心,四周没有可藏人的地方,顶部是空架子缠了紫藤,也是一眼就可看透,是个不易被窃听的理想地点。
在嘈杂的蝉鸣及热风中,区小凉吃着冰镇西瓜,听柳夫人讲述别后府里动向。
他吐出几颗瓜子,问:"他有什么动静?"
柳夫人会意,停下手中纨扇轻皱细眉:"全无动静。每天只是调度生意,连外城都没去过,也不见那些江湖人的影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很是奇怪。"
"难道他真打算和表弟用试心石?"区小凉冷笑。
柳夫人盯住他的脸,半天才疑惑地说:"乖外甥,几月不见,你怎么像换了个人?从前你可不会口舌如刀。"
区小凉讪讪而笑,擦净手,说:"姨娘不知道,我们这一趟,遇上不少希罕事。要不是我们小心,早被人给算计了。"
柳夫人惊疑,忙问详情。区小凉对月奴的疑问,早在几天前被派出调查的暗香给解开。当时他很惊诧,眼下却不便再和第三人讲。于是他只对柳夫人说早已过去,不必再提。
见他不肯讲,柳夫人只好说:"你们没事就好。现在有件急事,要和你商量。他听说云儿要回来,对我说要提前选家主。我没个主意,又怕是圈套。你说怎样?"
"提前?倒是迫不急待,还怕夜长梦多么?"区小凉若有所思地自语,思索片刻说,"提前也不是不行,只是月奴刚到,人地两生的,熟悉几天再说吧。还有,我走之前托姨娘注意的那事儿……"
柳夫人脸一红,不自在地说:"据这些天收到的消息,他们似乎还没说开,私下举止也还有礼。"
区小凉听了微蹙眉,却很快特纯真地笑着说:"姨娘这两天请人为表弟说个媒怎样?"
"说媒?是不是嫌早了些?小意还只有十五岁,身子也……"柳夫人听他将话题跳到步留意身上,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地反问。
"姨娘难道要眼看表弟落到他的手里吗?还是早早定门亲事,绝了他的念头为上。"
柳夫人恍然大悟,区小凉又提议这件事最好不要由柳夫人本人出面,以免引起步留风不必要的猜忌。柳夫人答应。
几天后,忽然有媒人上门给步留意提亲,步家上下都感到有些意外。
三夫人推说儿子还小,不欲接受说媒。柳夫人犹豫良久,才劝她说,孩子体弱,早早成亲也算是冲喜,说不定他的身体就此好了也未可知。三夫人想也是个理儿,勉强答应。其他人没有异议。
三位夫人并两位年长的少爷,抽出个下午,对那些留下的姑娘八字挨个儿讨论。
八字中也有与步留意相合的,家世也相当,却被步留风以不容辩驳的理由全部否定了。几人议论一个下午,竟半个合适的也没有选中。
区小凉听柳夫人气呼呼地说明,不由暗笑,心想事谐矣。
果然,第二天柳夫人的暗桩就回了个消息,把她惊得半天动弹不得。
而步留风则春风得意,走起路来像一阵风,倏忽而过。
步留意也是春色鲜妍,时时发呆脸红,弄得三夫人疑惑这个病宝贝又添了新症。
区小凉满意之余,有些自责,但又别无他法,只暗暗祈祷步留风对步留意是真心真意,而不是一时情迷。
打听清楚后,当晚他到柳夫人处,邀步留云和月奴到花园乘夜纳凉。
月奴有心提防他,婉言拒绝。步留云却十分有兴致,央求她一定同去。月奴拗不过他,只好同意。
夏夜的花园,灯稀月淡,蛙鸣不断,蝉噪声声,柳枝轻拂,花香暗涌,比白天果然凉爽许多。
三人漫步其间,分花拂柳,走走停停,随意谈笑。
区小凉向两人大谈星相之说,什么天秤座、半人马座、射手座,把他们听得兴趣大增。
是夜又繁星满天,极易观察,不由都来了兴致。嫌园内柳色深深碍眼,三人爬到园内假山顶上观星议论。
那假山靠近后墙,位置偏僻,鲜有人迹。山又十分高大,三人坐在上面,下头的人根本看不到,是区小凉早就相好的地方。
区小凉给他俩指点星座位置,让他们去寻找,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园门口处。
近更时,他看见园门灯影下出现两个人影,他急忙悄悄对步留云说:"别出声,你把月奴嘴捂上。"
步留云正在和月奴兴致勃勃地看星星,听他这话,不明就里。不过,他是听惯区小凉指示的,不明白归不明白,仍是照他吩咐捂住月奴的嘴。
俩人齐齐纳闷地看向区小凉,见他冲园门处点了点下巴。俩人顺他指点看去,模模糊糊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正从那边向假山走来。
两个黑影一直走到假山的石洞里,才有对话声时断时续地传到三人耳中。
"累不累?"步留风柔声问。
"不累,才走那么几步路。"清脆的少年嗓音,正是步留意。
两人不解地望区小凉,他也故做不解地回看他们。三人都有点下意识地躲藏好身体,竖起耳朵静听。步留云松开捂住月奴的手。
"……哥哥,昨天晚上那首诗,真的是你专为我写的吗?"
"怎么,意儿不信?"
"不是!而是……写得太好了,让意儿读了想哭……"
"乖意儿,千万别哭,每次你一哭,我心里就……"
"……哥哥……"
"……"
"我把那些向你提亲的人家都回了,意儿会不会生气?"
"怎么会呢?昨天不是和哥哥说过了么,意儿此生,只认准了你……"
"……我的意儿……"
下面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隐约听到几声含糊的"哥哥",似步留意在撒娇。步留风不住软语哄他,两人不时轻笑,似极欢畅。
区小凉忽而不忍心再偷听。他扭开头,见步留云呆若木鸡,月奴的脸在月光下惨白得像个死人。他心中微喟,佯装不在意。
步留风俩人谈了一阵儿,约定再次幽会的时间地点,方分头先后离开花园。
步留云合上下巴,想说点什么打趣一下他们,却见另两人面色古怪,特别是月奴一付见到鬼的表情。他心里惭愧,猜她定是被家里这两只的恋情吓到了,而自己竟忘记她此前并不了解这件事情,也没有提前给她打个招呼,实在是考虑不周。
他连忙竭力安慰月奴,说他这对兄弟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比别人都要好,其实也没什么太出格的。
谁知他不解释还好,越说月奴的脸越白,他只好住口,和区小凉一块送她回去。
临走前,区小凉回头看看那座巨大多隙的假山,暗暗警醒,发誓今后绝不在这第一危险所在说一句话,办一件事,这里实在是太不保险了。
26.费尽心机推开你(下)
莅日,月奴私下约见区小凉,地点仍是那个凉亭。
两人装作偶然相遇,客气平淡地聊天。凉亭内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危机重重。
月奴穿着柳夫人给她订的白色夏衫,脸色像衣服一样血色尽失。
她笑指柳枝,硬声问:"昨晚你是故意的!"
"当然。月奴姑娘果然聪明绝顶,一猜就中。"
区小凉爽快地承认,本也没有指望瞒住她,他想瞒的只是她以外的其他人:"不过,他们是自发表演,这个和我无关。"
"看我伤心很好笑吧?"
"你看我有那个意思吗?我只是想告诉你,步留风并非是可托付终身的人。月奴姑娘千万别自误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和步大郎的事?"
"咦?暗香不是早就走了吗?"区小凉故作惊讶,并不想掩饰他的所作所为。
月奴忍不住上下打量他,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既然全都知道了,为什么不拆穿我,为什么还要让我看那场戏,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拆穿你有什么好处?我表哥对你有情,我也十分欣赏月奴姑娘的才华,所以我一直在努力让事情可以圆满解决。你看,我对你没有任何隐瞒,这就足以表明我的诚意。而月奴姑娘今天肯找我,也是不想让这事儿闹到众人皆知吧?我能否猜测,月奴姑娘对我表哥也并非全无心意呢?"
"说来说去,你还不是为了你表哥的家主大位。只可惜,我早知步留风不会只对我一人有情,所以你这些功夫心机,岂不是白费了?"月奴冷笑,却依然清丽脱尘,恍如九天仙女下凡。
"哦?"区小凉做意外状,欣赏着眼前美人,含笑慢慢说,"我记得,月奴姑娘心性高洁,绝不与人共侍一夫。怎么现在又变主意了?
"那只是在做戏。女子生来就是男人的附庸,我又有何德何能求得一心之人?他许我名分。只要我能让步留云当不成家主,他就会纳我进门。"月奴说着两人约定,本是当初柔情蜜意的许诺,如今想起只觉莫大的嘲讽。
"用一个侧室之名换到家主之位,他倒真不愧是个生意人,算盘打得好!可是,月奴也是个才女,怎么如此自轻?放着现成的主母不当,倒愿给表弟做嫁衣裳?我就不明白,我表哥哪里比步留风差了,只有更好。"
"奈何他非他,第一个让我心动的人……"
"最主要的是,我表哥一心一意对你。不像步留风,三心二意,勾着你,又去搭他的亲弟弟。你可以忍受,他上完他弟弟的床再爬你的床吗?我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想想都觉得……"区小凉满脸嫌恶,故意说得恶心,存心刺激她。
"呕……!"月奴俏脸惨白,再也忍不住,扶住栏杆呕吐。
区小凉觉得很抱歉,却不后悔这样做。
等月奴吐得差不多,他送上一杯清茶。月奴接过漱了几口,软在椅中,脸如死灰。
"你也受不了吧?何况,你是我表哥的未婚妻子,步家现在谁不知道?要是忽然改嫁步留风,不是要背个水性杨花的恶名吗?"区小凉继续游说。
"我要是现在转而喜欢你表哥,就不是水性杨花了?"月奴有气无力地挖苦他,不过对他的防备倒减轻了,甚至有些调侃他。
"呃?那怎么能一样呢?喜欢我表哥,是月奴姑娘慧眼识珠,择良木而栖。步留风那棵老歪脖树,怎配你去落?"区小凉说得自己都肉麻起来。
月奴忍不住"呸"了一声:"什么歪脖树?我看你才歪得厉害,正话反话全让你说尽了。你表哥有你,是他的福气。"
"那是,谁让他是我唯一的亲表哥。"区小凉避开她探询的目光。
"唯一么?也是,小云对我有情,我都知道。奈何让我先遇上、先喜欢上的人是他。"月奴收回目光,柔肠百转。
"可他也喜欢你吗?"
"他说他喜欢的,只是需要时机才能赎我出来。"月奴的声音越说越小。
"他说?"区小凉故意反问。
月奴再无勇气回答,只是点头。
恐怕她现在已经不相信了吧?区小凉想。看看天色,他们交谈的时间已经不短,再说下去会引起旁注目了。
他起身含笑告辞,最后说:"我相信月奴姑娘虽然眼下有些难以取舍,不过日后一定会做出于人于已都有益的正确选择。"
月奴轻轻颔首,似有所思。
区小凉回房喝杯凉茶,手摇小黑扇在房内转圈琢磨。
积重难返,看来他这把火烧得还不够大,月奴还没有被烧痛烧醒,索性他再扇通猛的!
月奴初到芙蓉城,作为主人兼未婚夫,步留云理所当然有义务陪她看新鲜,捎带也叫上区小凉。
不知哪根筋搭错,区小凉又拉了步留风、留意兄弟两人。一行五人鲜衣纸伞,在城里闲逛。
一路之上,步留云固然对月奴关心倍至,步留风对留意也是小心呵护。中间夹个大灯炮区小凉好不耀眼。
他自己举把伞遮阳,四下乱窜,不时向有步留云撑伞的月奴介绍景致,又常常挤到步留风遮阳的步留意身边关怀问候。搞得另两人齐齐黑线,他却一脸浑然不觉。
中午到酒楼吃饭,上了一道招牌菜"白雪伊人"。是将山梨片、山药片、白笋片与银耳同烹,十分美味可口,卖相也好。刚上来就被大家分食而空。
吃下不久,步留意忽然腹痛如绞,接着其他人陆续腹痛。
区小凉大叫食物中毒,要掌柜赶紧找大夫来。
这酒楼也是步家产业,信誉极好的。忽然出了这种事,当事者还是老板家人,掌柜的慌了手脚,忙喊伙计快去请人。
不一刻,小二领来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他颤微微地仔细察看几人舌苔面色,再闻闻盘中残羹,说话漏风地下结论是银耳不新鲜产生了毒素。若要快速止痛,他有现成的丸药,只是数量不足。颠三倒四缠杂不清,捏着药瓶就是不松手,看得几人眼睛都冒出了绿光。
区小凉大怒,一把抢过药瓶,兜底倒出三颗药丸。他快速塞进正搂住月奴安慰的步留云嘴里一颗,再靠近月奴打算也喂她一粒。月奴眼中露出感激。
谁知步留风早他一步,劈手夺去,两颗一起喂入步留意口中,
区小凉手按小腹,冷汗直冒,瞪他:"你干嘛喂两粒?说了一人一粒就行的。你没看见月奴痛得厉害吗?人家是女孩子唉。干嘛浪费!"
步留风也痛得脸色发白,却坚持解释:"小意身子不比旁人,两粒都吃了我还怕不够。大夫不是已经又找其他医治办法了吗?忍忍就到了。"
他本意是说步留意常年吃药,抗药性强,吃少了不管用。可是听在不明真相的月奴耳中却字字刺心,觉得他似在说别人,包括她全不重要,只有步留意才会让他关心。
她眼见步留意吃过药,面色已和缓,而脸冒虚汗忍痛的步留风却仍是万分紧张搂住他不住询问他的感觉,一眼都没有看过她。她的心不禁也跟着痛起来,伏在步留云身上忍不住流泪。
步留云见她痛哭了,区小凉也痛得厉害,心中慌乱,一手搂了一个,连声喊叫大夫。
小二按大夫所说,端来一大盆绿豆汤,大夫吩咐三人喝下再呕出。连吐了几次,又上过回茅房,另三人腹痛才渐止。
区小凉不依不饶,把掌柜的一通斥责。
乱了半晌,掌柜的早已调查清楚,连忙喊冤。说楼里东西一向新鲜干净,别的客人也吃了这道菜并没有异样,一定是他们之前在外面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们刚才在外面什么都没有吃过,听掌柜推托,步留云怒火上撞,恨不能砸了这酒楼,想想是自家产业,才悻悻作罢。
步留风皱起眉头仔细思索,眼角余光不见了那个老大夫,忙问人在哪儿。小二回答早走了,连诊金都没要。步留风诧异,问是从哪里请的。小二回说是在街上自己撞上来的,不知道是在哪里开馆悬壶。
几人更加疑惑,顾不得再查,让掌柜通知府里派马车接他们回府。
柳夫人听说这件事,十分担忧,忙叫人去请和步府相熟的大夫。
大夫来了后,给步留云、留意看诊,却完全没有问题,那三人也是如此。
这件中毒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几天后,区小凉去见步留云,只见他一脸呆相,笑得俊脸抽搐,已经不知道一个人笑了多久。
见到区小凉进来,步留云的表情总算恢复点正常,他拉住区小凉的手兴奋地叫:"她亲我了,亲了!"
区小凉甩开他,坐下问:"你说清楚些好不好,谁亲谁了?"
"当然是小月月亲我了!今天在我娘那儿,趁没人我俩谈心,说着说着,她忽然就,就……"步留云笑得脸再次抽筋。
区小凉微笑。终于觉悟了吗?他这把火扇得火力充足,烧得好啊,当然也得感谢其他人的倾情客串。
他奸奸地扇起小黑扇:"表哥,快去通知姨娘:可以提前选家主了!"
27.没有你,没有我
听到步留云回报,柳夫人心花怒放,当即遍请族中长者及德高者前来见证步家家主遴选盛会。
在前院主堂摆设香案,族长敬告步家列祖列宗后,请出试心石,石下铺着一层冰块。
区小凉趁着人多场面混乱,悄悄凑到步留云身边,小小声地在他耳旁讲了几句。
步留云极为诧异,疑惑地望着他。区小凉瞪他一眼,眼神威严凝重,没有丝毫平日随和嬉笑的模样。缩缩脖子,步留云蔫蔫地点头答应。
区小凉这才放心,退到门口站好。他无意间发现步留意也躲在门边,一个劲儿踮脚看人堆里的步留风,并没有注意到他。区小凉笑笑,也不去搭讪。
一时试心仪式开始,步留风果然请步留云先试。
步留去也不推辞,执起月奴的手,走到案边,俩人将手放在试心石上。
大厅内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冰块。只见挨着试心石的冰块逐渐融化,不一刻全部化为水,盈满一托盘。
观礼众人纷纷惊叹造化神奇,又祝愿两人白头谐老,更有人干脆直呼步留云家主。
步留风脸色阴郁得可怕,他死死盯着月奴,不能置信煮熟的鸭子也会飞走。
月奴身穿雅致华丽的新衣,头上戴着金步摇,表情从容淡定,隐隐然已有主母的风采。
她和步留云手挽手站在大厅正中央,接受众人祝福,金童玉女般的两个人,连一眼都没有瞟过步留风。
步留风脸色灰败,嘴唇翕动,极为茫然。待轮到他试心,他忽然宣布弃权。
众人讶异,纷纷猜测他放弃大好机会的原因。
步留意小脸煞白,担心地注视步留风,急切地想要去安慰他,却又怕人闲话,内心矛盾异常。
族长拿起家主信物,一块金制大印章,朗声宣布:"如今试心已毕,步家第二十三代家主之位将正式传与步留云,诸位亲朋如无异议,便要成礼了!"
"我有异议!"步留风猛地迈步向前。众人向他转头,都有些惊讶。
他微微一笑,手指月奴清晰冰冷地说:"她出身青楼,身份下贱,怎配做我步家主母?"
仿佛一石击起千层浪,大厅内一片哗然,众人议论纷纷,都是不信和惊疑,投向步留云和月奴的目光渐渐带上了轻视。
月奴脸色忽地发白,身体轻颤。她扭头狠狠地看向步留风,银牙几欲咬碎。
步留云见状连忙扶住她,从容地抬头大声说:"我有话说!请大家安静一下!"他声音宏亮,神情平静庄重,似早有所准备应对这种突发事件。
众人停住议论,将目光转向他,大多都神色复杂。
月奴也镇定下来,站稳脚步,和步留云并排而立,倔强地回视众人。
步留云握紧她的手,高声说:"月奴的确出自青楼,但她却是洁身自好,自尊自重,绝非一般烟花女子可比。还有,她温柔贤淑、精通六艺,比地位尊贵的大户人家小姐并不差什么。她身世孤苦,自幼沦落风尘,这是她自己无法选择的。且试问世上有哪个好女子愿意待在青楼,还不是为世所迫?作为男子理应保护女子,可是她们的男人却没有尽到义务,致使她们命运多悖。我们这些局外人帮不到她们也就算了,又怎能反而因此看不起这些可怜的女子?我步留云早已发誓,今生爱她敬她,永不相负。如果你们都认为她不配当主母,那么爱上她的我就更不配当这个家主!"
他慷慨激昂的一番宣告,震憾了所有在场的人。不少人听他说的有理,暗暗点头赞同。
但也有些道学先生虽觉其情可悯,可到底是烟花下贱,实在难以接受月奴。
区小凉暗叹步留风事急考虑不周,竟出此下策,这回他是真的把人推到步留云怀里去了。
他冲柳夫人使个眼色,柳夫人会意,骄傲地上前拉住月奴左手,大声说:"月奴是个可怜孩子,也是个可敬的孩子。我早知她的身份,可从没觉得不妥。大家看,她是不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女孩!"
说着她举起月奴左臂,层层细纱半退,隐约露出雪也似的玉臂上一点殷红的守宫砂。
这下连那些道学先生都哑口无言了,所有疑惑烟消云散。众人啧啧称奇,还有人不屑地看步留风,似是讥讽他当不成家主,就起小人之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步留风挫败,面色青灰,挥袖而去。步留意再也顾不得是否有人注意,悄悄跟上去。
步留云接过家主大印顺利继承步家家业。然而让所有人诧异的是,随后他宣布了继任家主后的第一个决定,竟是废除那条其余子弟终身为仆的家规,更把生意仍交由步留风打理。
二姨娘正绝望地想要撞墙,听到这个大好消息,喜出望外急忙去找儿子。
步留风本已灰心,准备远走高飞也不当下人,留意也表示愿意追随。听得母亲带来的喜讯,俩人都愣住了,均没有想到步留云会大度如此。步留风虽心有不甘,但到底对经营了许久的事业以及一家老少都有些不舍。特别是步留意身体不好,让他跟自己远离亲族去吃苦,他的心里实在是打鼓。见步留意满脸惊喜,他唯有长叹数声答应留下。
柳夫人扬眉吐气,吩咐大排宴席以示庆贺。一场继任酒席吃了整整一天,才宾主尽欢而散。
乘着酒兴,大家坐在一起商议步留云和月奴的婚事。
步留云本意是越快越好,但如今他已升任家主,身份尊重,亲事是断断马虎不得的了。
柳夫人陪嫁的刘妈妈从纳彩开始讲到入洞房,大家掐掐算算,要把这些程序做个全套,竟要两个月之久。
步留云马上不干了,连说太长,要求从简。众人笑他猴急,说难道是怕新娘子跑了不成。月奴羞红了脸,暗中推他,他才不吭气了。
区小凉随大家取笑,笑得脸都僵掉了。回房揉了半天,肌肉才恢复正常。
步留云兴奋得睡不着,跑到他房里位住他夜话。
他吞吞吐吐地问区小凉。为什么试心时,要他用内力化冰,那样不就不能确定他和月奴是否是心心相印了吗?
区小凉笑摇头,骂他呆瓜:"你们是否相爱,自己不清楚吗?还要问块石头?那什么试心石,本来就是个幌子,你还真相信?我服了你了。"
"你怎么知道的?"步留云惊愕地睁大凤目,不相信传承了二十多代的传家宝竟是平常的东西。
"我问过姨娘,历代家主都会武功,无一例外,这可能是偶然吗?那块石头我也见过,是一般的化岗岩,嵌了煤粉,没什么特别之处。还有,你相信一块没有温度没有思想的石头能感受到人间的爱情,还会做出反应吗?上一代家主应该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对下一代家主人选暗中做出了决定,说到底还是人力,而不是天意。至于下一代家主人选能否参透试心的内幕,则要看他的能力了。可以说,这才是当家主必经的考验。"区小凉坐躺在椅中,疲惫地解释,实在被这些古人的奇怪做法弄得头大。
步留云迟疑半晌,低声说:"可是,这个内幕是你参透的,不是我。我……"
"你想什么呢,表哥?你以为我所说的能力是什么?不是单指非要本人想出来才算,帮助自己的人想出来也是一样的。有机会和魅力吸引结识可以帮助自己的人,是情商。自己头脑灵活,具备准确的分析判断解决问题的才能,是智商。两者合二为一,才是能力的全部。"区小凉知道他想歪,忙给他再做解释。
"表弟,你懂的真多。这些日子,没有你,就没有我。你想要什么当谢礼?我一定为你办到。"步留云注视他的脸,诚挚地说。
没有你就没有我?这话怎么听怎么暧昧。区小凉歪头,抿嘴笑:"真的?我要了,你可别后悔。"
"怎么会后悔?你快说,要什么?"步留云竟有些紧张地催促他。
"我要一场烟火,在你成亲那天。"
步留云松了口气,却大为愕然。他上下打量区小凉再次确认:"不会吧?你要那个东西?那个放完了可就完了,什么也剩不下。你可想好了?"
怎么能没想好呢?区小凉冲他微笑,琥珀眼睛闪闪发光。
他最想要的,这个人给不起,也不肯给。
那么,他就只要一场烟花,一场绚丽无比也灰败无比的烟花好了。
烟花就如他对他的情,暗地的恋,暗地的怨,到最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呵,烟花不堪剪,奈何多情自古空余恨!
28.日光 月光(上)
区小凉转天向柳夫人辞行,推说有要事去办,步留云成亲那天再来,却不愿意透露具体要去的方位。
柳夫人觉得外甥这回再登门,似乎哪里不一样了,却又说不清楚。见挽留无果,她只得一再叮咛他莫忘佳期。
步留云发了脾气,死活不肯让他走,甚至抱着区小凉一条腿坐在地上耍赖皮,就差哭鼻子了。
区小凉哭笑不得,只好反复保证会及时回来,却没有什么效果,步留云仍是一付生离死别的模样拖住他不放。
柳夫人见他闹得不象样,一阵乱踹给踢到一边去了,推区小凉快走。
听着门内步留云一叠声喊叫表弟,区小凉擦把冷汗,逃出步府。
他本意是让浅香带梅香兰回桐城,禀告父母后再向梅家提亲,他和丁九两人去找求剑就可以了。
谁料,浅香和梅香兰一听要去戈壁找人,都是大感兴趣,一定要跟着。
区小凉推不掉,索性连司香一并带上,一行五人只赶一辆马车向西进发,浅香暂代马夫一职。
暗香给他汇报完月奴底细后,已经被区小凉打发回将军府去了,所以少了他的照应,一路状况不断,不过总算没出什么大娄子。幸亏花半羽情报准确,让他们没怎么费周折就找到了求剑所在的军营子土城。
戈壁风沙大,水源奇缺,所有居民都逐水而居,以土为墙为房。
军营子土城原本只是个兵营,驻扎着戍边的一个千夫队。后来渐渐有人为躲避胡匪,跑来在营地附近垒土定居。十几年下来,军营四周竟住了十几户人家。
守疆的千夫长和这些移民关系交好,军民相处和谐。于是他下令军民合力,在住户外围筑起土墙,以防御野兽抵挡风沙。
起初土城没有名字,城民多自呼军营子土城,后来慢慢叫开。
土城不大,因初期缺乏归划,城内道路凌乱不堪,常常会在路中心冒出一户人家或是一棵树。城里做买做卖的不是很多,却都很诚实忠厚,彼此也很熟悉,没有恶劣的商业欺诈行为发生。因为有军队驻守,是附近最安全的一个定居点,所以仍有人不断涌来,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小城。
穿过蛛网般复杂错乱的小巷,找到求剑的家。三间低矮的土屋,其中一间是铸剑室。求剑却不见他们,说是铸剑期间概不会客。
区小凉无奈,取纸笔写下"铜三铁七"四个字,请求剑的徒弟代为传递给他师父。
不一刻,一位发如铁丝,目似铜铃,肤像镔铁的高健汉子从铸剑室中飞身跑出,抓住区小凉就回屋,对其他人恍若未见。
大家急发声询问,求剑的徒弟解释,说他师父只是想和他们的同伴讨论铸剑,绝无恶意,请他们稍安勿躁。
几人只得听从,谁知一等就是三天三夜。
戈壁昼夜温差较大,入夜寒冷,不能露宿。城中没有客栈,求剑徒弟给他们借到几间空屋栖身,铺盖厨具都有,但饮食需自理。
浅香、梅香兰看着冷锅冷灶,柴火俱无的厨房,大眼对大眼,傻了眼。他俩都不会做饭。
司香好气又好笑,挖苦他们连饭都弄不熟,成亲后喝西北风去。羞得梅香兰脸成了红苹果。
司香发号施令,指挥浅香去买柴米油盐各种调料,自己和梅香兰打水洗锅清理炊具。东西买回后,也不用他们帮忙,她钻进厨房,不一会饭菜俱得,香气四溢。
梅香兰抱住司香,连叫救星。浅香熟门熟路地盛出一人份的饭菜留在厨房,其他的都搬到院中树下,和两个女孩子吃得快活。
院子里的树是梨树,十分高大,茂盛的翠叶间夹杂着许多青色的小梨子,尚未成熟。树荫遮去了炙热的阳光,洒过水的小院很是舒爽。
第四天早上,区小凉摇摇摆摆,面色发青地从铸剑室里晃出。
几人忙搀他回下处休息。他先喝了一大杯水,然后躺倒就睡,像是完全累垮了。他们不去吵他,等他睡醒才围住了问长问短,不外乎求剑是否答应帮他铸剑,那三天他们到底讨论过什么等话题。
区小凉睡足吃饱,精神恢复如初,一边吃当地特产的白葡萄,一边高谈阔论:"本朝刚发现铁比铜坚硬,所以一般铸剑都选铁弃铜。可是铸铁质脆易折是一大缺陷,如果加入其他能弥补这种缺陷的金属,再在合适的温度下合成,就可以烧制出坚且韧的好材料。用这种材料制剑,出来的当然是好东西。"
几人听得有理,又问他"铜三铁七"的意思。区小凉说那是指材料中,铜铁的比例。几人惊异,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个比例的。
区小凉打个哈哈:"我哪里知道,乱写的。反正是由求剑去试验配比,又不关我的事。"
三人齐齐吐血,大骂他骗死人不偿命。区小凉讪笑,说死人自然不会到官府要求他偿命。大家吐得血流成河。
求剑受到区小凉启发,创造力空前高涨,钻在铸剑室中疯狂进行配比烧制实验,连一日三餐都由徒弟送入。
区小凉几人无所事事,成天在土城里乱转。
怎奈满眼除了沙,就是土。一阵风刮过,连嘴里都是沙土,实在无趣。
白天天气酷热,站在太阳地儿里只一会儿功夫就要晒化了。夜晚则奇寒,裹着棉被都打哆嗦。
四人唯有白天躲在土屋内,下了草帘,喝水吃葡萄打麻将避暑。晚上天一黑就早早上床睡觉,一觉天亮。日子过得无聊之极。
温度适宜,不冷不热的时候是太阳刚落入地平线,天还没有黑透的那一个时辰。
区小凉常在这个时候携草席爬上屋顶,躺着乘凉。
土城里的屋顶都是水平的,概因这里日照时间长,方便晾晒东西的原故。
戈壁的风大,却时有时无,并不是总是在吹。有时呼啦啦地刮过一望无垠的荒滩,眨眼就是千里。有时,空气似凝固了,没有草的气息没有任何其他的味道被送来,只能闻到身周干爽的土气。
区小凉在干燥得掉土渣儿的土屋顶上看流云。
天空的云朵因了风,变幻多姿。
有时如鱼鳞,整整齐齐地排满半天,被夕阳映成金粉色。
有时似网格,均匀的小团稀疏地布满蓝紫的天空。
有时像海浪,雪白巨大堆在远处,凝固成脂。
有时,天空里只有几丝细云,轻得透明,亮得耀目,勾住游走的热风。
更多的时候,天空中干干净净,没有半片云。天蓝得纯粹,晶莹清透,却一眼看不到尽头。
面对这样的天空,常常让区小凉有一种坠入深渊的无力感。
世界如此巨大,宇宙如此浩瀚,个体是这么缈小,自己的悲伤是如此地微不足道。
亘古不变的星球,从不因人类的悲欢而改变运行的轨迹。
人类却在悲欢之余,妄想着改变它们,征服整个太阳系。
真是可笑可叹啊。他微微地扬起唇角。
可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不管外部怎样,会发生什么巨大的改变,他的悲哀再怎么微小,他的悲哀仍然只是他自己的,仍然需要自己来承受,没有人可以替代。
有时,他这样看着想着,会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醒来时,每次都发现是在床上。被子盖得很好,门窗紧闭,外面是戈壁上特有的夏寒夜。
他知道是丁九,但他不想道谢。这个人,让他失望。
他意外地发现,这个失望竟持续了这么久,这么地让他难以接受、不能原谅。
他现在很少和丁九讲话。丁九似乎也察觉了他的疏远,没有追问,只是变得更加沉默,连吃饭睡觉都开始避着他。两人关系似乎又回到了最初,没有交流的从前。
区小凉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他不可以问出心中的疑虑。如果问了,丁九毫无疑问会立刻离开他。
他,想了想,似乎更加无法接受丁九离开的结局。
他的一切过往都是在丁九的注视下进行的,丁九知道他的爱,他的痛,并以自己的方式支持过他。
丁九就如同一面镜子,里面是另一个自己,一个更加真实的自己。少了这样一个自己,他是不完整的。
他不可以问,所以就只能装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地拖着。
28.日光 月光(下)
浅香戴块头巾蒙住自己的脸,郁卒地抱怨他已经成为了土的一部分时,求剑的徒弟恰好给他们来送葡萄。
听到浅香的嘟囔,他好笑地告诉他们,距西三十里,有另一个土城,故乡城。该城比军营子土城大十几倍,是附近百里最热闹的交通商贸大城。他们如果实在闷得发慌,可以到那里看看。只是戈壁滩上常有胡匪出没,那个土城也遭到过洗劫,去那里存在一定的危险性,让他们自己决定。
四人商量半天拿不定主意,梅香兰提议问卜,另三人赞同。
从麻将中挑出四万四点八张牌,反扣在桌上搓乱,一人拣一张,万去点不去。结果是三万一点。
几人雀跃,雇了快马,备足干粮忺水,一同上马。
区小凉没有骑过马,抖抖索索地爬上马背,手脚全不在位置上。
浅香大声叹气,从梅香兰身后跳下马,万般不情愿地准备和他家少爷共乘一骑。
人影一闪,多日不露面的丁九飞速跃到区小凉身后,提缰踢马,绝尘而去。
马蹄扬起的沙土罩了浅香一头一脸,他呆在当地黑脸。梅香兰和司香见他狼狈,都在马上笑弯了腰。
感受着身后那个微凉的怀抱,区小凉有些怔忡。
他没有想到自己对丁九的冷淡,并没有让他就此放弃对自己的关心,甚至还做出他一向讨厌的现身行为。
丁九应该是孤傲的,应该也不理睬他才对,可他……
还没有完成对丁九的揣摩,三骑马已到了城外。高大的城门上方写着"故香城"三个黑色大字,几人才知此"香"非彼"乡"。
下马进城,他们见街道宽阔,行人众多,骆驼马队川流不息,小摊位遍地皆是,四处彩旗飘飘,十分热闹。
丁九在进城后照例消失不见,区小凉在车马行人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驻足寻找他,却再也看不到他熟悉的身影。他微喟,跟上其余三人。
四人牵马转到市集上,看买卖东西,有新奇好玩的就停下议论。
土城里首饰摊位很多,有许多首饰他们之前从未见过,很有异域特色,让他们流连忘返。
浅香给梅香兰买了个银头饰,区小凉也给司香买了串各色珠子的项链。两个女孩子比较新得的东西,戚戚喳喳地说个不停。
区小凉看见有个男用单只耳环十分新奇,忍不住拿在手中细看。
耳环有铜钱大小,由两条一金一银两条小蛇相缠而成,首尾相连,栩栩如生。虽然做工粗犷,却古朴庄重。
他喜欢地转头,自然地说:"表哥,你看这……"
只说出几个字,他的笑容就凝固在脸上。他看着滚滚人流,各式各样的脸,眼睑慢慢垂下,默不作声地放下耳环,拉着缰绳继续向前走。
卖首饰的商人忽觉一阵沙土飞扬,他不由闭紧了眼睛。等沙土过去,查看货物时,他惊讶地发现刚才有个清秀少年看过的那个耳环竟不翼而飞了,所在的位置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银子,价值远大于原货。
几人正转着,集上忽然大乱。马嘶人喊,游人纷纷逃散,有人大喊胡匪劫城。
区小凉和浅香护着女孩子,随人流退进一家客栈。他焦急地四下寻找丁九,却怎么也找不到。
客栈老板慌慌张张地叫伙计上门板,一时四下上门闭户声不绝于耳。诺大个集市,刚才还热闹非凡,转眼一片死寂,宛如一座空城。
不一刻,只听外面一阵杂踏的蹄声由远及近,地面似乎都摇晃起来,桌上尘土微微飞扬,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蹄声渐止,有人大声喊话,说的是胡语。
一个共同躲在客栈的老商人懂胡语,他趴在门缝上小声翻译:"他们叫人把贵重物品堆到市集中心去。"
门外渐有人走动,靴子踩得吧嗒直响,箱子拖动的声音,却没有人说话。
又过一阵,那喊话的匪徒又喊了几句,老商人说:"要女人,十八岁以上,三十岁以下,也站到中心去。"
众人纷纷扭头看躲在桌下的梅香兰和司香。
梅香兰小脸僵硬,握住银鞭,指节发白。司香杏眼微眯,抽出绣绒刀,冷静肃杀。
浅香忙说:"她们不到十八岁,不用出去。"
话言未落,客栈大门被人从外面一锤砸开,几名胡匪冲进来,把所有人都赶到街上。
门破时,区小凉趁乱抓了两把土塞进女孩子们手里,示意她们把脸涂脏。两人虽不情愿,但见胡匪来势汹汹,只得照办。
胡匪瞟了她们几眼,见两人面目不清,肮脏腌臜,就没太理她们。
众人来到街上,见到处都是人,中心堆着小山似的金银财宝。几个年青女人站在货堆前,都是惊恐欲绝泪流满面。近百胡匪骑了骆驼奔来跑去,驱赶人群,抢掠女人,集市上一片混乱。
一个皮肤粗黑的匪首模样的汉子,对那几个妇女似不满意,亲自骑骆驼在人群中搜寻年青姑娘。
他看到梅香兰和司香虽肮脏不堪,身材却婀娜多姿。旁边站的区小凉个子矮小、长相清秀,怀疑他是女扮男装。
于是他用马鞭指着三人,喊几个跟随的匪徒把他们拉到货物处。
区小凉慌张后退,鼻中却闻到一阵竹香,丁九幽灵般出现,迅速抢过一匹骆驼,一把将他拎上去狂奔。
浅香和两个女孩子也分别抢到坐骑,随后紧跟,直奔城门。
胡匪大噪,纷纷骑骆驼追击,手中弯刀出鞘,口里呼喝不断。
他们且战且退,毫不慌乱。奈何越来越多的胡匪加入截杀,且一个个凶悍异常,追得很紧,一时脱不开身。
区小凉见前面街道狭窄,骆驼不易跑开,马上命令大家下骆驼进小巷分头跑。浅香和梅香兰一路,他和司香、丁九一路。
匪徒见状,也纷纷徒步来追。他们不惯陆战,一个个脚步沉重,追势略减。
逃跑中,区小凉偶一回头,发现浅香和梅香兰被困住了。梅香兰秀发散乱,手中银鞭不知怎的只剩下半截。浅香拼命狂砍,要保护她安全,奈何胡匪人众,眼见撑不住了。
区小凉忙叫丁九去支援,告诉他们胡匪不会武功,用轻功逃命为主。
丁九得令,冲过去一刀一个,杀得胡匪怒骂不断,攻势缓了。
梅香兰寻机逃出包围,和司香一左一右,拉了区小凉就跑。浅香、丁九断后。众胡匪杀发了性子,穷追不舍。
区小凉跑不多时,就呼吸粗重喘不上气了。他看着渐追近的胡匪,心里发急,觉着自己是个拖累,连叫他们先走,他找个地方躲藏。
四人不依,区小凉急了,说想一块儿死吗?他是个男人怕什么?
丁九只好将他藏在一个麦场草垛里,迎住胡匪且战且退引他们离开。
浅香趁机保护两个女孩子顺利逃出城。
区小凉藏在麦垛里,耳听众胡匪从旁呼哧直喘地跑过,叫骂不断。一个个脚步拖沓,显然也累坏了。
胡匪追了半天把人追丢了,只好怒气满腔地回去。
日已近午,又厮杀了半天,众匪徒都感腹中饥饿。路过麦场,见现成的柴火,纷纷坐倒休息,升火烤干粮。
有胡匪来搬区小凉藏身的麦垛,只抱了一捧,幸而没有发现他。
区小凉正感庆幸,忽然有什么东西猛地压到了他身上。
原来有个胡匪跑累了,见草垛搬得矮下去,就倒在上面休息。谁知一压之下,发觉草垛里竟躲着个人,不由大声喊叫着跳起。
众胡匪围拢过来,扒开草垛,把区小凉拎了出去。
他们见面前这人,个子不高,头发衣服虽凌乱不堪,一张脸却白嫩光滑,面上都有些怀疑。一个胡匪伸手摸他前胸,似要确认他的性别。
区小凉心里大骂他们男女不分,却不敢挣扎怕激怒众匪对他不利。
那胡匪摸了摸,向其他胡匪说了句什么。另一胡匪似是不信,过来就解他衣服。
区小凉大惊,护住衣裳不让他脱。怎奈身小力单,被那胡匪揪住领子,用力向外一扯。衣服应声而开,分成两半掉在地上,露出他□的上半身。
从匪见他虽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可肌肤如剥了壳的熟鸡蛋,又白又嫩,比胡人女子的还要柔滑动人。
他们不由双眼发直,纷纷伸出大手来摸,一个个满眼欲火,口水都快掉下来了。
区小凉大急,提高声音喊救命。
怎奈四下空荡荡的,哪里有人?他打滚乱踢乱咬,不让那些人靠近,却被几个人按住四肢,动弹不得。
有胡匪就来撕他下衣,脱他靴子。区小凉羞愤欲咬舌自尽。有胡匪看到,把自已粗黑的手指放到他牙间,任他乱咬似也不觉痛,反而哈哈大笑。
正在这时,外围的胡匪忽地一个个倒地不起。
内圈匪人奇怪地停下动作回望,却在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后便人头落地。
余下匪众发声喊提刀来砍,丁九与他们混战在一起。
仍在四处搜寻的余匪听到动静,纷纷寻声赶来,加入战团。更有一名红发胡匪看见半裸的区小凉,不由分说举刀就劈。
丁九眼角余光看见区小凉遇险,丢下围攻的对手,飞身来救,背后空门大开,立刻中了一刀。
他忍痛杀了那个红毛胡匪,拎起区小凉就跑。他轻功高妙,众匪一时追赶不上,在后面大声鼓噪。
眼见他受伤,现在又闻到沉重的血气,区小凉焦急万分:"快放我下来!先止住血再说,否则你失血过多,到哪儿去给你输血?而且……"
"闭嘴!"丁九恶狠狠地斥他,杀气腾腾。
区小凉噤了一下,乖乖闭嘴不敢再说。
丁九找到一匹无主的骆驼,抱着区小凉骑了狂奔,一口气跑回军营子土城下处。刚跑进院子,丁九就从骆驼背摔到沙地上,昏迷不醒。
早先赶回军营子的浅香他们刚刚报知千夫长胡匪劫城一事,正想随队去救区小凉,就见两人一骑浑身是血地回来了。一个昏迷,另一个几乎被剥个精光,不由都慌了手脚,连忙抬人的抬人,请大夫的请大夫。
区小凉连叫他们快看丁九后背的刀伤,三人这才知道丁九伤处。
他们忙将他小心移到屋内床上,割开背部衣服检查伤势。只见一道刀伤穿背而过,由肩至腰,血肉模糊,几将他砍成两段。
几人被伤情吓了一跳,急忙给他清洗止血。
大夫也赶来了,看过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开了方子。说幸好没有伤到内脏,但伤势过重,如果发热就难办了。
区小凉忙问如发热该怎么办。大夫摇头,说他开的药中已有防发热的成分,如果这样也不行,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区小凉的心凉了半截。
大夫随后又给其他人也看了看,都没什么要紧。
司香随大夫去抓药。区小凉随便套上件衣服,让浅香他们去休息,他照顾丁九。
半夜丁九果然发起高热,浑身烫得火炭一般,神志不清。
区小凉坚持用早就准备的烧酒,给他腋下、脖颈、手腕、手心、脚心等处每隔一段时间就涂一遍,帮他降温。又用湿手巾敷额,还时不时地用布条沾水给他润唇。
昏黄的油灯映在土墙土炕上,一切都是模糊的,唯有丁九烧得通红的侧脸,清晰真实。
平日沉默的扑克脸,此时却写满了痛苦和依恋,他喃喃地说着胡话,反反复复却只有一个字:"……姨……姨……姨……"
区小凉望着丁九憔悴的脸,奇怪丁九不停呼唤的究竟会是什么人。
他对丁九所知了了,却明白他不是一个轻易表露感情的人。能让他在这个时刻仍念念不忘的应该是对他很重要的人吧?但区小凉不知道。
他现在深悔近日对丁九太过冷淡。不管丁九是什么身份,有什么隐瞒,却始终都是那个愿意用性命换他平安的丁九。他不说,他区小凉难道就是死人吗?这点都想不透?
他心思浮动,手下却不闲,一丝不苟地帮他降温。
丁九的身体上有数不清的新旧伤痕,区小凉看了心里只觉得异常沉重。
这些伤,当时会很痛很痛,其中肯定也有为保护他而留下的,而且现在正有一处在渗血。可是他竟然全没有想到过,只为他的隐瞒而自怨自艾、深怪他。
现在他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区小凉!你还是不是男人,小鸡肚肠!
在区小凉的精心照料下,丁九在天快亮时出了一身大汗,热度奇迹般地降下去。
区小凉总算松下那口一直提着的气,虽然困乏,仍然坚持到厨下煮了一锅白米粥。他吹凉了粥试探地用小勺喂丁九,极是担心他不能吞咽。
丁九虽然昏睡,意识却似已经清醒,机械地吞下食物,并无半点困难。
区小凉怔怔地看着空碗,心里更加难过。
司香见他端着空碗回来,又盛一碗开始慢慢吃,心里明白,问:"他吃下去了?"
"嗯,他从前一定受过很多苦,睡着喂他都吃得下。"区小凉闷闷地回答。
"世上可怜的人本多,哪能人人都像少爷这般好命。"司香淡淡地说。
区小凉顿了顿,抬头望着她,目光中有询问。
司香却叹口气,转换话题:"丁九这个人,真是古怪。说他冷吧,平日里板个脸不理人,是够冷的。可是在关键时刻他却又能舍生忘死地救人,这次如果不是他在,咱们恐怕都是无幸。说起来,去年咱们在步家,少爷那场病,还是他先发现跑来告诉浅香他们的。不然一夜烧过去,少爷怕又得失回忆。"
"怎么?不是我表哥发现我病的吗?"区小凉吃了一惊。
"谁告诉你的?表少爷那儿,还是我们告诉的呢。"司香奇怪地反问。
"司香,你给我详细讲讲当时的情况。"区小凉急切地请求。
司香纳闷他怎么忽然想了解那许久前的旧事,不过仍是坐到他对面,认真回忆:"那天睡到中夜,我隔壁浅香的门忽然被人踢开,接着丁九说声少爷生病了就没影了。我们赶紧去看你,浅香去找大夫。后来大夫说,你是风寒入体发热,又说幸而之前做过降温处理才没烧坏脑子,再吃他的药就会没事了。我们那会还没来得及给你做降温,所以我们后来推测,一定是丁九做的。可能是你的烧一直不退,才过来喊我们的。"
区小凉默然。原来那个竹林中的人,并不是步留云,而是丁九。给他安宁和支持的只是丁九而已。而他却一直误会那人是步留云。
那时他就已经开始喜欢步留云了吧?所以才会下意识地认为竹林中那人会是他。他们两人明明有很大的不同,淡淡的竹子香早已告诉了他答案,而他却宁可相信是另一个。
真是个苦涩的误会,从头到脚每一根发丝都苦涩难言。
还有丁九,那个万年扑克脸,也有冲动到踢门的时候。他要保护的这个人,还真是不让他省心啊。他太没用了,现在又连累了丁九。
一天一夜后,丁九才真正清醒。然后他就不顾区小凉的碎碎念,死活不肯再躺在床上等人照顾。
只是他伤在背后,换药不便,所以只能假手区小凉。
他白天依旧无影无踪,只有在换药及就寝时才出现,如前的沉默如金。
区小凉经此一事,对丁九前嫌尽弃,又恢复从前的唠叨。对于换药,更是亲力亲为,从不让其他人插手。
胡匪自那天在故香城被丁九他们一搅,又被驻军围剿。元气大伤,暂时龟缩在老巢不敢出来。
区小凉他们吃个亏,也不再出军营子,只窝在城里捱日子。
丁九的身体复原得很快。停止换药时,求剑终于走出了铸剑室。他捧出两把宝剑,一脸凝重。
几人见这两把剑,一长一短。长的那把剑三尺三寸长,宽三寸,光华烁烁,耀目生辉。短的那把,长一尺二寸,只有一寸宽,与长剑一个样式,但剑光微乱,看久了头晕。
求剑目光如炬,郑重地说:"祝公子所言,求某已证实。这两把剑是一月中二十一把成品中的佼佼者,锋利更胜往昔。"
他让徒弟拿过一把从前铸的铁剑,举起长剑用力击下。旧剑应声而折,断口十分整齐。
几人连声称奇,区小凉接过剑向求剑道谢:"多谢求剑师傅相赠宝剑。师傅技艺高超,日后铸业肯定会有更大发展。"
求剑摇头,微哂:"若非公子提醒,哪来今日求剑,更何谈将来?公子可将短剑送人,长剑自用。"
"为什么?"
"那短剑光芒太乱,是不驯之剑,必得饮人鲜血万可认主,实乃大凶之器。求某本不想留着,只是它与长剑由同一块材料制成,锐利处更甚长剑,求某才没有忍心毁去。"
"大凶之器?为什么相同的材料,铸出的剑差别却这么大?"
求剑迟疑片刻,才开口说:"那是因为,短剑出炉时,公子你们恰巧受伤。小徒探望你们沾了血气,他又正巧在剑成时走进剑室,短剑受血气污染,方为凶器。"
几人面面相觑,均想凶剑原来是因为他们而成。
区小凉觉得求剑的话实在是天方夜谭,不便和他争论,再次谢过后同另几人启程回芙蓉城。
步留云这两个月过得实在是度日如年,每天一睁眼睛就有一大堆事情要等他做决定,有家事也有生意上的事,更多的则是他成亲的事。弄得他天天脚不沾地,心烦意乱。
有时想到区小凉一去就没了音信,他深深失悔不该轻易就让他走了。少个区小凉在他身边帮忙,步留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今见他归来,步留云高兴之余,忍不住把他一顿埋怨,责怪他不该丢下他在家里吃苦受罪。
区小凉捧起双剑,笑着说:"你大喜的日子,我总不能两手空空吧?特意为你求来了两把好剑,你反倒怪我。"
步留云惊喜万分,急忙接过剑匣打开。一股森寒冷气扑面而至,令人立刻暑气顿消。
他大声称好,拿起长剑随手挽个剑花,只觉长短轻重无不合意,剑光华丽更是见所未见。他爱不释手地察看,喜意满脸。
区小凉见他喜欢自己的礼物,心里也高兴,说:"凡随身宝剑,都有名字,以示归属。表哥也想个名儿,我找人刻上去。"
步留云笑着挥了挥剑:"此剑光华灼灼,如日之光,不如就叫日光!"
"好名字,短的呢?"
"我不惯用短剑,表弟自己留着用吧。那个轻巧,你用最合适,名字表弟自己看着取一个好了。"步留云目光舍不得从长剑上移开,随口对他说。
区小凉笑。真的送不出去呢,求剑的天方夜谭竟是准了。
"这把剑光彩不如日光,可也是难得的,就叫月光吧。"他只好勉强凑出个名字。
"嗯!日光,月光,都是好名字。"步留云含笑看他一眼,然后在树木浓荫下起剑而舞,红衫猎猎,乌发飞扬。
区小凉默默看着他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身姿,唇边挂个苦笑。
凡人说辞,必将日月相联。只是日月起落本有时,能照面的只是短短的某一刻,之后就是长久的背离,这和他们的情形倒是相合。
日光,月光,没有日光,哪来月光?
他也只是在步留云面前,才有光亮。
29.请你替我看烟花(上)
柳夫人见区小凉及时赶回,十分欣慰,询问过一路情形后,就拉他到新房,说是让他开开眼界。
洞房内早已收拾齐备,到处都是喜洋洋的大红色。柳夫人一件件东西指给他看,诉说着东西来历好处,乐得合不拢嘴。
区小凉只觉件件刺目,句句剜心,满目的红色化做鲜血,向他层层压过来。他不禁捧住了头。
柳夫人发觉的异样,见他脸色苍白冷汗涔涔,担心他旅途劳顿,忙埋怨自己乐糊涂了。她叫管家炖些补品给区小凉,又催他赶快去休息。
区小凉胡乱答应,回房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翻了无数身,和丁九闲聊。丁九有问必答,不似往日沉默。区小凉情知又被他同情,意兴阑珊,住了话头。
丁九随之沉默,想是不愿将同情表露得太过明显,以免他更伤心。
他心里长叹数声,辗转反侧,不得安枕。天快亮时,才打了个盹。
起身已是不早,幸而新娘子还未到。
原来月奴没有亲人,若在步府直接成婚,柳夫人觉得未免太委屈她。于是她托一个手帕交认月奴做了干女儿,今天就由那家发嫁,一早步留云就带人去迎亲了。
步府内外,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前院摆了一百桌流水席,只等拜堂结束就开席。步府丫环、小厮,一个个也着了红,急匆匆地跑来跑去,安座位、摆桌子、支应客人、斟茶倒水、上果碟吃食,忙个不亦乐乎。后院厨子老王带了十几个人,杀鸡宰羊、屠猪烹牛,动静闹得前院都听得到。
众宾客聚在喜堂里、院子中,谈笑议论。一群群小孩子四下乱跑,追逐打闹拣爆竹。步府小厮拿了糖果分发给孩子们,门里门外吵成一片。
快午时,一个小厮打马来报:"来了,来了!快放炮!"
早就等在门口的小厮们,连忙用竹竿挑出十几挂鞭炮,同时点燃。步府门前顿时鞭炮轰鸣,红纸纷飞。
一队接亲的队伍沿大街缓缓而来,锣鼓唢呐齐响,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步留云一身火红,身骑白马,英武不凡,引得观者好评如潮。
他俊脸微红,在府前下马,接过红绸,与月奴一前一后迈进府门。
府内众人夹道观礼,撒花祝福,鼓掌欢笑。一群孩子分糖分得不平,在院子里乱钻乱跑,满院热闹非凡。
区小凉站在喜堂门口,地势稍高,将身披喜服的两个人看得一清二楚。
步留云如何笑,如何回顾月奴;月奴遮了盖头,如何莲步轻移;那个红绸的花球如何在他们中间摇晃。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否则为什么他看到了所有,却完全不记得刚刚看过的究竟是什么。
步留云的笑容,也很陌生,像戴了张假面。根本不是他惯常的直率得意的笑,而是不知所措的慌张的笑,似乎正和他一样如坠梦中。
他不喜欢步留云的这个笑容,这个笑容遥远而生硬。
司仪高声唱道:"一拜天地!"
步留云和月奴面向门外,双双跪倒在拜垫上。
那个冬日的午后,少年虎虎地瞪视,为一只死去的小鸟凤目中满满的伤怒,鲜活地跃入他的脑海"你们赔我黑珍珠!"
"二拜高堂!"
两个红色身影向柳夫人行礼。
"你若高兴,咱们一直在一起……"。那个轻易许下一辈子诺言的少年正在和别人拜堂。
他根本不明白自己脱口而出的到底是怎样一个誓言。也许他是明白的,不明白,或是曲解意思的只是区小凉自己而已。是他宁可让自己去相信他所理解的一辈子的意思,而完全枉顾步留云的真意。
"夫妻对拜!"
一对新人相对而拜,步留云的脸上挂着恍惚的微笑。
又高兴傻了吗?那个在烟花之夜,发誓要寻找自己轰轰烈烈爱情的少年,现在终于找到了他所要的爱情。
而他想给他的爱情,却不仅仅是轰轰烈烈而已,还有苦涩隐晦和惊世骇俗。
但这个少年并不懂,也不想要。他所能理解和接受的,只是中规中矩理教礼法允许范围内的轰轰烈烈,而已。
他也渴望轰轰烈烈,有这样一个人,一份爱情,让他有机会将之像所有男女的爱情一样,骄傲地呈现在阳光之下,大声地宣告出来。
可是这样的爱情,只有他一个人是不够的,那个他想一起的人,全然不知地正在和一个女孩子结婚。
步留云拜完堂,茫然回顾,看到区小凉,他眼睛一亮。
区小凉冲他微微点头,含笑,眼睛弯成月牙儿。步留云镇定下来,拉着红绸和月奴随喜娘步入洞房。
观完礼,客人们乱成一团,急着入席。
区小凉木然退出人流,离开如剧场散戏后般拥挤的场所。
幕布终于落下,他也该退场。
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只知道不论到哪里都不能够让他平静和,不痛。也许该回到那场失落的烟花、寒夜与那人共同点燃的绚丽里,永不醒来……
灿烂的火焰下,那个少年笑得轻狂,不知愁为何物。凤眼晶亮,唇若涂朱。
晕红的脸,英气逼人,酒香扑鼻,说,我要,那样的爱情。
他的影子投在帐上,黯淡单薄,说,我给你,那样的爱情。
一个誓言,成就了他,放逐了自己。
那时,心就动了吗?就为像孩子般真诚乞求的少年动心了吗?
炙热的梦境里的人,虽然已经知道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可是情感已经投进去了,收也收不回,他宁可相信那仍是他。
幽幽的体香,令人宁静又躁动,很想紧紧抓住那缕香,重重深藏,再也不让别人获得。
屋脊月光下,他们的嘴唇曾经离得很近,淡淡的酒香令他们沉醉。他们的心也曾很近,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
他们曾夜夜吹风,品酒评说,为一些好的或不怎么好的事物而开怀大笑,完全忘记原本的目的。
他温热的手掌曾抚在他的眼睛上,说"别再翻"。
他为此险些翻成习惯,只为贪恋那温暖。
十八岁的少年,完全懵懂无内含,神经粗壮得令人发笑。却莽莽撞撞地闯进了他的心扉,赖在里面撒泼打滚不肯出来,只说你欠我的。
他淡淡地微笑。
真是欠他的呢。不然,怎么会见不得他伤,见不得他忧,见不得他得不到?
只是,这债何时才能还清?他的心又能承受这债到几时?
"表弟!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让我好找。"步留云急切的声音远远响起。
区小凉回神,发现他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花园凉亭。日已西下,周围景致变得模糊不清,似是另一个梦魇。
他回过头,看见步留云大步向他走来,红衣如霞,脸上是释然的笑容。
"我不会喝酒,趁乱逃席,表哥不会怪我吧?"区小凉步下台阶。
"说什么话?和我也客气。我刚才也正想让你下席去好好坐着,你自己明白就最好了。"步留云走到他身边,意气风发,酒香浓烈。
"这会儿该喝那个什么酒了吧?你跑来找我干什么?"
"合卺酒!这个都不知道。我来找你当然是要陪你看烟花了!你忘了吗?你的谢礼。"
"……"区小凉默然,无奈地摇头,"表哥,春宵一刻值千金。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当然要和表嫂一起看烟火。我自己看就行了,你回洞房吧!"
步留云挠挠耳朵:"也是啊,今天是洞房夜……那我过去了,你一定要记得看,这次比上次还漂亮。"
"嗯。快走吧!别让表嫂等着急了。"
步留云点点头,看着区小凉清秀宁静的脸,有片刻的怔忡。
很奇怪,表弟的表情很奇怪,太过平静和淡定。他得到理想中的爱情,表弟不为他高兴吗?他不是一直在很努力地帮助自己吗,都不会有成就感的么?
还有,现在面对着他,感受着他身后的黄昏,似乎面对的就是自己全部的世界,真实而充实。
所有其他的人,包括月奴怎么忽然面目不清起来?他的目力所及,只剩下这张微微含笑的脸。他的脸……
他转身离开,右手在衣袖里紧握成拳,抑制住那股忍不住想抚上对方面容的冲动。
他一定是疯了,竟然想去摸一个男人的脸!肯定是这几个月太忙太累,依赖惯的人忽然回转,让他不太适应,失了分寸。一定是这样。
区小凉奇怪他这样突然一言不发就走了。看着他有些粘滞的脚步,他心里的某个地方痛得更厉害了,那比心脏病发作时的绞痛还要痛上千万倍,撕心裂肺……
不要,不要就这样走!他捂住心口,无声呐喊。
步留云似乎听到了他心底的呼唤,忽地停下脚步,转身立在园门口,说:"对了,我忘了告诉你,那个,焰火里有一道会有你的名字。你看了可不要笑哦。"
他遥遥望着区小凉,想透过越来越浓厚的夜幕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奈何黄昏太短暂,只不过再回首,早已看不清他想看清楚的东西。
区小凉似乎笑了一下,含糊地说:"好。"
心底那份怪异仍然没有消退,步留云却向区小凉挥挥手,大声说:"记得,不许笑!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说完,他轻快地转身,矫健的身姿瞬间消失在沉沉暮色中。
29.请你替我看烟花(下)
区小凉留在原地,望着步留云消失的方向,静静地出神。
暖风托起他的发丝、衣带,仿佛情人的手,温情脉脉、爱意绵绵。
他如泥塑木雕,伫立不动,似已被这柔风所迷醉,醺然不知归处。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说:"小九,我想喝酒。"
在红纱灯照耀下轻飘飘地走回卧房,一壶酒果然正在等他,没有兑水的浓烈的梨花白。
无声地笑笑,执起壶。这个丁九,倒真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不过,也是,他的事情丁九哪件不清楚?而丁九的,他却同等份量地一无所知。
小小抿一口酒,一股清冽如冰线由舌至喉到胃滑过,麻辣辣地刺痛。眼睛也辣得有些发热,更加看不清眼前的景物。
他把一条手臂搁到桌上,头枕上去。
这样的好酒,就应该烈烈地喝才对。他从前拼命向里面兑水,怕喝醉,还真是白糟蹋了,且矫情。
闷热的黑暗中,忽然亮光一闪,接着传来响爆声,远远地还有人群在赞叹。
"焰火开始了。"丁九静立在窗前,轻声提醒他。
"你帮我看看,是不是真像他说的,会有我的名字。他还真搞笑!弄得像求婚似的。"区小凉又小小喝一口。
身上燥热起来,从窗口吹进的是夏夜的热风,各种混杂的气味中火药呛人的味道尤其明显。
烟火一定很大,很绚丽。可他,不想看。
他知道无论自己再看多少场烟火,都不会比年夜的那场更加令他难忘。
他扯开领口,让身上的醺热发散得更快些。再喝一口酒,辣麻木的唇舌已经品尝不出酒的香醇,他却仍是机械地举壶,饮下。
丁九入迷地看着夜空中那片一波又一波灿烂耀眼的烟花。
此起彼伏的缤纷色彩连绵不绝,本以为已经是极致的美丽,转眼间又被更美的下一个所取代。火花似泉涌,流满整个天空。
一个巨大无比的金色礼花在空中忽然炸开,暗蓝色的夜空中,"祝冰夜"三个大字赫然出现。包围着名字的是数十朵各色不断绽放的小礼花。
那个名字在天空停留很久,不断变幻着色彩,由红转黄,转白,转绿,最后紫色的名字慢慢消退,一点点黯淡。
丁九回过头,凝视那个已经无声无息醉倒的人。
那人趴在桌上,枕着手臂,呼吸轻微。
酒壶倾翻,残酒流了一桌。余沥沿桌边滴落,月光中的酒液,流银闪烁,清冷透明。
关上窗子,也关上外面的喧闹和繁杂,丁九的脸平静若水。
他走到区小凉身边,轻轻抱起他,安置在床上。
卧室没有点蜡烛,天窗中投进一束月光,照在区小凉的脸上。
今夜是满月,月光皎皎,将他的脸涂成银色。他的眉毛轻蹙,似锁着无限的哀愁。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浓浓的阴影,使他像仍睁着眼睛。
阳光下红润的嘴唇,此时是一种奇异的新紫。线条优美薄薄的双唇轻合,楚楚动人。
一身白衫似发着微光,包裹着他清瘦纤细的身体,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迷途的小羊,茫然无助。
丁九定定地望着月光下与白天截然不同的这个人,迟迟无法移开目光。
这个人白天是跳脱机敏的,此时却完全不设防,露出硬壳下的柔软和温存。
他睡得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混合了酒香,构成一股极其魅惑的气息,让丁九忍不住脸红心跳全身发软。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人的睡姿也可以这样蛊惑。
也许,并不是这个人的睡姿撩人,而是附近的花太香,这酒太醇,这月光太美,以至让他忘乎所以,将平日对这个人的所有渴望在这一刻全然释放。
从未经历过的悸动与不可抑制,为了这个叫祝冰衣的和自己同一性别的存在……
终于,他压抑不住内心澎湃的激情,用膜拜的姿态将颤抖的嘴唇印上那双他已经渴望得太久的唇。
四唇相接的瞬间,他误以为自己吻的是一团火,灼热而有微微的刺痛,却又如他无数次想像中一样的美好,令他欲罢不能、陶然欲醉。
区小凉的嘴唇柔软到不可思议,带着浓浓的酒香,让丁九忍不住去深入,采颉更多,相濡以沫。
丁九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甜蜜的梦境。
梦里有浓烈的酒香,那人身上淡淡却诱人的甜丝丝的体香。周围是柔软湿暖的陌生事物,看不到却感受得到。
从前那些冰冷、血腥和没有尽头的黑暗,在这温柔的湿暖面前,土崩瓦解,轰然而逝。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和越来越亮的光明和温暖。他狂喜着飞奔,要去投入其中,融化在里面。
身体轻起来,飘起来,背后有光明的翅膀在翼动,天女散花,仙乐飘飘……
他陷入了这个甜蜜的梦,像他在野外见过的,深陷在花蜜中的小虫,甜蜜地无力自拔,不知不觉直至窒息而亡。
身份、任务和使命,统统在这一刻远去了。现在,他只愿当那只花蕊中的小虫,沉溺再沉溺,永远不要醒来。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吻,生涩却缠绵,带着隐隐的忧伤和绝望。
他不属于这个人,这个人同样不会属于他。他只是这个人的影子,靠得极近却永远无法相拥。所以,他不愿醒来。
他没有更多的乞盼,唯愿在可能的情况下,静静地守护他。不管他是什么人,因为什么目的来到这个人的身边,他都是他要全心全意守护的,唯一的光明。
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不得不离开他,他也希望他的光明永远闪亮,不要凋谢。为了这个信念,他可以舍弃所有……
他的眼泪不知在什么时候流了出来,淌到区小凉脸上,再从他的眼角悄悄滑落,渗入到光滑的黑发中。
丁九惊醒,困难地离开区小凉的嘴唇,伸出手,小心地去拭那眼泪。
银光灼灼中,他的手,粗糙黧黑有厚厚的老茧,布满狰狞的刀疤;他的脸,柔滑细腻,如月下盛开的白百合。
鲜明的对立,如此不同的两个个体。
丁九向后退缩,将全身都隐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月光属于这个人,而他只属于黑暗。他永远也追赶不上这个人的脚步,他是他仰望不到的高度。
他的手落到衣角,那里的夹层有个圆圆的环,冰冷而坚硬……
30.既是天意我不悔(上)
宿酒未醒,区小凉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他痛喝了两大杯茶,才略感舒适。
用过早饭,他向柳夫人辞行。
事了拂身去,他做不到那么潇洒,但至少,他可以带着尊严离开。
听说他就要走,柳夫人舍不得,拉住了手劝他等入秋天凉些再走,以免暑热难耐路上辛苦。
当时也在座的步留云和月奴竟然没有过多挽留,只叮嘱他日后有空再来,就是这句很一般的话也说得颇为勉强,似乎巴不得他快走。
柳夫人不悦,说步留云是媳妇娶进门,媒人丢过墙,何况对方还是亲亲的表弟。步留云这才略微诚恳地留他再住一阵。
月奴始终没有开口,似是因为新嫁害羞。
区小凉奇怪于这对新人的态度,一边极力推辞一边不露痕迹地打量他们。
步留云神色有些凝滞,全无昨天的欢快,目光闪烁,不肯同他对视。
月奴妙目微肿,脸上浓浓的脂粉也掩不住极差的气色。她不停地悄悄观察他,似有些不解和困惑,同样一触上他的目光就快速转开,不愿相望。
两位新人并排坐着,却都似在避免与另一个有肢体接触。目光偶尔对上也马上分开,似乎他们怀有一个大秘密,而这个秘密令他们极度惊恐,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个秘密及另一个知情者。
看了半天,也纳闷了半天,区小凉实在猜不透这两个本应该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妇,怎么会在结婚第二天,有这样的表情和反应。
不过,无论怎样,他已尽到了职责,剩下的路只能靠他们自己去走。现在,他只想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柳夫人见挽留不住,只好答应。她准备了丰厚的礼物让区小凉带给将军夫人,又一再嘱咐他常来常往,千万别让她太惦记。
区小凉满口答应,和浅香等登车。
车队正要出发,步留云却快步走了过来。他的凤目紧紧盯住区小凉的脸,目光中情绪复杂,似有无限矛盾和不安。
他手扶车辕,随马车走了一阵,才硬梆梆地扭头冲马说:"你以后别再来了!"
浅香在旁,本以为他是不忍分别来话别,刚想笑话他,听到这句,脸上的笑容立刻僵在那里,随即瞪圆了眼睛。
区小凉止住欲发作的浅香,回视步留云,唇角轻扬:"这次也不是我想来的,以后更谈不上。既然表哥说了,我当然会如你所愿。那么,表哥,后会无期吧!"
步留云的眼中忽然闪过伤痛和愤怒,然而却不再多说,转身回到送别的人群中,站在月奴旁边。
月奴侧身似要避他,转了半圈又停住,似又不太情愿,别扭地僵住身体。
车轮磷磷,步家高大的门楼和送别的人群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区小凉想,这个芙蓉城,他这辈子是再也不会来了。
几人商量先去梅家提亲,再回桐城。浅香本来愤愤不平,骂步留云失心疯,听到要去梅家,立刻又高兴起来。
一对小情侣经过戈壁的磨难,感情更加牢不可破,浅香早就急不可耐地想要去见未来的老丈人好求亲。现在终于成行,兴奋得他恨不能第二天就到达目的地。
梅老先生听说有人愿娶他女儿,先是大哭三声,后又大笑三声。梅香兰大怒,几人不解。
梅香兰解释,她爹大哭是因为他认为总算是对得起她娘了,大笑则是因为终于可以把她推出家门,再也不用为她操心。
几人齐齐黑线,终于明白步留云的粗神经都是师承自哪里了。
梅老先生笑完,飞快地打个大包袱塞进梅香兰怀里,兴高采烈地打发他们下山,好象生怕待久了浅香会反悔一样。还笑呵呵地说只需成亲那天给他捎个信儿就得,其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步骤就别烦他了。
梅香兰红着眼圈儿,抱住梅老先生哭了半天。
老先生不奈烦,大声对浅香说,他要是敢对小梅子不好,他就亲自动手拧掉他的脑袋。
梅香兰怒,大喊不许他爹打浅香主意。
老先生哈哈大笑,说一声"女生外相"就倏忽不见。梅香兰见状又开始大哭,连叫爹爹。几人劝导一番,留下聘礼,下山而去。
打马驱车回桐城,离家大半年,几人都有些想家,一路上归心似箭。
梅香兰则激动得小脸时不时泛红,对拜见未来公公婆婆感到十分兴奋又有些羞涩。浅香不时和她咬耳朵,努力打消她的不安,尽显准夫婿风范。
司香、区小凉受不了他们肉麻相,踢俩人下车去骑马。
这下正中两人下怀,他们高高兴兴共乘一骑,驰弋在蓝天白云下,撒落笑声一串串。
从打开的车门,司香看着那双俪影,羡慕地叹口气:"梅姑娘真幸运。"
"司香只要愿意,也可以啊。"区小凉漫不经心地说,心绪不佳。
那人,竟敢说出永不相见的混话,让他一口气憋到现在,怎么咽也咽不下。
"我哪有那个福气?"司香苦笑,转开目光。
别人的幸福再令人艳慕,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一生,不是早在出生前就已经被征用了吗?
"司香为什么不想嫁人?"区小凉想起这件匪夷所思的怪事,纳闷地问。无论她当卧底的目的是什么,不嫁人也太过了吧。
"然后呢?生个孩子?可是我这样的人,能给他什么呢?他将来会不会受苦,会不会早夭?只要一想起这些,我就害怕。"她缩了缩身子。
"你为什么不想着好好爱他,尽一切可能让他快乐幸福呢?"
"……"那是因为根本不可能,司香想。
她就是那个孩子,也许娘亲生她前也抱着少爷那样的想法。但是,谁会给她想要的东西呢?一切,都得有人同意了她才会得到,包括她的夫君、孩子。
那个人把她娘亲当条狗在用,把她也当条狗。她的孩子呢?将来也逃不掉当走狗的命运。
她不甘心!她要让这兽的命脉,至少有一支终止在她这里。所以,她绝不会嫁人。
区小凉见她不说话,垂目沉思,只得暗地里叹气。
他已经丁九证实,司香确实每十天出去一次和同一个人密谈。两人见面时谈话简短,内容多是区小凉的日常起居,再无他物。只是司香始终按兵不动,让他实在猜不出她的动机。
通过这件事,也让区小凉意识到丁九和司香的主子绝不会是同一个人。如果是,丁九会帮她遮掩,而不是如实汇报。
可是。这种认识让他更加头痛。小小前将军府,竟有两股势力共同渗入,居心何在,何在啊?
骑在前边的浅香打马过来,欢声说:"暗香哥接咱们来了!"
区小凉探身望去,果然见暗香灰衣青马,绝尘而来。
暗香气色很好,神情却略有忧虑。他跳下马先和几人打过招呼,才对区小凉说:"少爷,夫人命我给你传个话。"
说完他神色古怪,似有不愉,又有些恼恨,却不继续说传的话,只管望着区小凉。
"什么话?"区小凉催问他。
"夫人让少爷四处走走,过个一年半载再回去。"
"什么?!"区小凉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不会那么绝吧?就算恨将军,好歹祝小鬼也是她亲生儿子,至于恨到这种地步吗?连家门都不让进了。之前也没见她这么过分,只不过大半年没见面,这又是哪儿招她不痛快了?
"少爷不必惊疑。夫人之所以不让你回去,其实是,呃,黄游击的小姐前儿到了桐城,正在……逗留。"暗香见他神色默然,知道他产生了误会,忙说明原因。
"黄游击的女儿在不在,关我什么事?我又不认……"
区小凉猛然顿住话头,凶相毕露地瞪着暗香,一付"你敢说是那个原因我就死给你看"的架式。
暗香不受他目光威胁,神色无奈,老老实实地点头:"对,黄小姐,黄姑娘说,要等你回去成亲。夫人不允,黄小姐就天天派人守在府门口,赶也赶不走。夫人很是烦恼。"他话里颇有责意,似怪区小凉又让将军夫人操心。
区小凉羞愤交加,狠声:"她不过一个游击的女儿,我还是将军公子呢?为什么要怕她?我偏要回去,让她哪儿来哪儿去!"
"可是,黄小姐的三姐夫的妹妹是刘贵妃的手帕交,来往密切,她家是不怕咱们将军府的。"暗香平和地说。
"刘贵妃?她谁呀?"区小凉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一个黄小姐背后竟牵着这么一堆人。
浅香快嘴快舌地解释:"就是那个一口气为皇上生了三个皇子,五位公主的刘丞相的大女儿。"
"这么说,她很得宠了?"区小凉黑线,诧异这位刘贵妃的身体构造怎么如此强悍,生孩子都成串。
余者都冲他默默点头,一付节哀顺便的架势。
区小凉挨个打量他们一阵,扑到车厢里,开始颓然捶着马车,恨不能扯碎那只小鬼。他这桃花债怎么没完没了了还!
浅香暴笑,连兔牙都露出来了。梅香兰捂住嘴,极其惊讶地看着他。司香白了他一眼,不屑地撇嘴。暗香垂手而立,神情淡定,似早料到他的反应。
区小凉仰天长叹,押错宝上错身,又要流浪了!
考虑到浅香他们要去拜见父母,暗香又牵挂着将军夫人,司香一个女孩子不方便再跟着他四处跑。区小凉让他们都回桐城,大义凛然地表示要和丁九浪迹天涯。
那几个都不放心,死活不同意,非得和他同进退。
大家正推推拉拉闹得不可开交时,二匹快马从南边官道上急驰而至。
当先一人青衣白裤,长发高束,面目英俊,正是花雨。后面一人,双髻梳头,黑衣粉靴,似是随从童子。
区小凉看他驰近,脱口问:"大花!你不好好待在花都,怎么跑这儿来了?"
花雨的笑脸有点抽,似被"大花"这个称呼再次雷到。他深吸一口气,调整面部肌肉,恢复精明干炼的旧貎,跳下马。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区小凉,恭敬地回答:"敝主人得知公子目前无家可归,特差我送上书信一封,恳请公子花都一唔。"
区小凉气呼呼地扯开信封。
这个花十三,耳目灵通得很嘛!他才被阻半路,他的人就到了。不知是不是丁九一直在给他通风报信?
淡紫花笺上,遒劲灵动的字迹,力透纸背。
区小凉感慨花十三还真是内外兼修的大桃花,这字写得!啧啧,龙飞凤舞,他打马也追不上。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是,这内容……?
这也太扯了吧?区小凉一脸黑线,从头再看一遍。话虽混帐,意思却还好,如信纸上浓浓的龙涎香,似在诚心邀请他去散心。他不禁犹豫起来。
他看看花雨,花雨笑模笑样地等他做决定,并不催他,一付任劳任怨的老实架势。
想起这个人和花十三从前的做作,和花雪的纠缠,实在是个大大不老实的人。区小凉却偏偏没有指责他的意愿,只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没有妨碍到任何其他人。
琢磨了半天,他才问:"大花,我要是去了,是不是绝对自由,没有人会限制我吧?"
"主人说了,只要不把府里全拆光,祝公子想怎么折腾都行!"
这倒像他的原话,不过他也禁得起他折腾。区小凉叹口气:"花公子是皇子吧?"
暗香等听了他的问话,都是一怔。他们只是觉得花十三身份神秘尊贵,哪知竟是这样贵不可言,看向花雨的目光不由充满了猜测。
花雨却并无太多惊讶,坦然承认:"正是。我家蕊王千岁自和公子分别后,一直很挂念公子。请公子体谅王爷的一番好意,不要推却。"
他当即就改了对花十三的称呼,语气既尊敬又仰慕,一派忠心耿耿的模样。
所以才会好奇到偷溜到我房间里?区小凉沉吟。
请神容易送神难,花十三这个人,他绝对招惹不起。可是回想他在落香城中对自己的种种关心,说不去,他又有些歉然。
说花十三自分别后挂念云云,自然是托词,他可没有自恋到会以为自己在花十三心中会有什么地位。
花十三贵为王爷,有招揽能人异士的责任好去争权夺利。那个人实在是太聪明,肯定是从他身上嗅出了不同异常的东西,从而感到好奇,并想善加利用……
利用?咦,他怎么会想得那么不堪?他一平头老百姓,人家贵为王爷,要利用也该反过来才对吧?他什么时候这么自以为是起来了?而且花十三也得能利用上他才行。
他苦恼地皱眉,实在委决不下。转眼看到浅香手中马鞭,就开口说:"小浅浅,你把鞭子乱抛一下?"
浅香不明就里,随手一抛。牛皮小鞭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草地上,头南尾西。
区小凉呆看一看,摇头:"天意,天意!那把儿怎么就冲着南呢?只好去见花十三了。"
大家一齐黑线。这个人!不想去就不要去,占什么卜?还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卜卦方式!
花雨如释重负,飞身上马,笑着对他说:"王爷派我一路护送,祝公子请!"
区小凉点点头,冲暗香他们摊手,笑着说:"你们看,咱也不用争了。蕊王请我去,他家肯定规矩大,你们还是别跟着受罪了。多多拜上我母亲,只丁九和我走吧。"
暗香等均不同意,说至少再跟一个好照应。
花雨帮区小凉说话:"府里早预备下人手伺候公子,我和花雪也能常见,你们不用担心。王爷的客人也没人敢给委屈受。"
听他这么一说,暗香等不便再坚持。双方互相再叮嘱一番,挥手而别。
30.既是天意我不悔(中)
区小凉只带了两辆车,装着自己那几箱宝贝,连牛都让他们一并牵回。
反正花十三是王爷,家里都有,不用白不用。他恨恨地想。
花雨和他的小侍从各赶一辆马车,他们骑来的马随在车后。
沿途遇到大片花木时,区小凉就多逗留几天提取香精。走走停停,行进速度极慢。花雨从不催他,反而尽力帮忙,已经在彻底执行花十三对他充分自由的承诺。
所以到了花都,天已立秋。箱子里也装满了香精、块茎粉末和榨汁。区小凉对此十分满意,唯一令他不快是丁九那个万年扑克脸。不管他怎么劝说,都不能让他同坐车中,宁肯一路吊悬。
花雨似对这个保镖没有什么兴趣,连问都不问一声。区小凉未免奇怪,心里忖度。
丁九则自从再次见到花雨后,愈加沉默,饭量都减少了,似有无限的忧虑。这让区小凉更加纳闷。
花都城外宽阔的官道上,不时有人从后面超过区小凉的马车向城门奔去,嘴里还喊着"出来了,出来了!快点跑!"
满怀疑问的区小凉从车内探出头,手搭凉棚向城门望去。
远远地他就看见了那个被一群百姓包围,穿得像孔雀,身骑一匹黑色骏马,笑得十分欠扁的人。
驶近了,见那人身姿如玉,面貌更胜往昔。一身柳青秋服剪裁合体,轻柔无比,穿在身上更衬得他天人无双。
区小凉叹气,再叹气。妖人就是妖人,穿什么都好看得让人恨不能甩他一身稀泥。
他把那封信劈面扔过去,大骂:"花十三,你写的好信!"
花半羽身后是几十名佩刀侍卫,骑马整肃不苟言笑。他们听来人直呼王爷的序位,更向他掷东西,无不惊吓得眼角抽搐,脸色难看。
花雨飞身离开驾位,一个燕子抄水,堪堪在那信落地前将它捞在手中。他把信恭送到花半羽面前,高声回禀:"花雨幸不辱命!"
花半羽冲他微微颔首,面带微笑,似是佳许,随后接过信。
花雨喜不自胜,翻身上了侍童牵过的马,退到侍卫队中,紧挨花雪勒住马。
花雪瞥他一眼,目中含笑,脸上微微一红。
另有随从接替花雨赶车。一切交接均不需人言,显得熟极而流。
花十三笑吟吟地打量区小凉,桃花眼里闪动着欣喜,展开信随口念道:"'亲亲小衣儿如握'。小衣儿那么喜欢我,我万不可太冷落了你,所以这'亲亲'两字是万万少不得的。"
区小凉仰天翻个白眼。自恋狂!谁承认喜欢他了?
"'自别后,知你对我朝思暮想,十分惦念'。这当然是一定的了。分别时,。你不是还担心我吗?"
区小凉再翻个白眼。这个妖人怎么还没被人吃干抹净?还真奇了怪了。
"'近闻你颇狼狈,家中尚有一只胭脂虎正张开虎口等你去钻,甚是忧心'。唉,听说那个黄小姐脚大手长,满嘴黄牙,十分粗悍。小衣儿不是羊入虎口吗?"
区小凉打个寒战。花十三形容的这还是人吗?真成虎了。
"这通篇都是我对你的一片拳拳之心,眷眷之情,小衣儿却何以忿忿然?"花十三痞痞地笑,将信折好交与随身侍卫。
"我哪里狼狈了?我四处游玩,开心得不得了。还有,谁对你朝思暮想、十分惦念了?"区小凉近日憋闷的火气,现在可算找到了发泄渠道。
他的一阵狂哮,听得花半羽的侍卫们都频频脸抽。极欲掩耳躲避。不过再看看处在风暴最前沿的主子,仍旧面不改色,笑得花见花败。众侍卫只好强自忍耐,心里更加惊诧。不知这是何许人,竟敢对王爷大放厥词,态度强横。而一向御下极严的王爷竟也不以为忤,反而像是被吼得通体舒泰的模样。诡异,诡异啊!
"小衣儿怎么还是这么嘴硬?好吧,你没惦念我,是我惦念你成不成?走吧,回府看看去。我给你准备的地方,你一准喜欢。"
花半羽妥协,灿然而笑,似对他的臭脾气无可奈何。
他拨转马头,靠到车窗边,陪区小凉观看景致,边做介绍。
花都是天朝国都,气派果然非同凡响。
十二驾马车可并行的街道,干净平整;道路两边建筑各具特色,却都氤氲着旺盛的人气,没有残破的地方;商业买卖繁荣却不混乱,秩序井然;行人车马虽是川流不息,却一个个意态逍遥闲散。
整个古都,华丽精致,祥和安定,百姓生活富足,确有泱泱大国国都的风范。
不过这种祥和的气氛,很快就因为花半羽的出现而被打破。
刚一进城,就有更多百姓发现了花半羽,立刻停步向他注目。花半羽却没有什么自觉,时做那招袖舞风、白扇虚点的天人姿态,兴致勃勃地为区小凉讲述。以至围观百姓越聚越多,渐渐形成一股巨大的人流随着他们队伍的行进亦步亦趋,喊叫"蕊王"之声越来越高昂,场面已经有些混乱。
从侍卫早就如临大敌,骑马将花半羽围在正中,纷纷呼喝开道,满脸警戒肃穆。
奈何观者越围越多,还有不少人向他抛花掷果,呼喊"蕊王"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许多人甚至激动得泪花闪闪,个别少女过于兴奋以至昏倒。
整个长街人流汹涌,喧闹声沸反盈天,交通都堵塞了。
区小凉发完火,心中舒服一些,正听花半羽娓娓的介绍听得有趣,没想到会遇上这一幕,让他有一种天皇巨星出现时的错觉。
他听得震耳欲聋的呼声,几欲钻进大箱子里去,以免耳朵被荼毒。
看看仍是一派天人姿态,四下显摆的花半羽,他悻悻地摔下车帘。
妖人就是妖人!没事长那么漂亮干什么?纯粹是来扰乱社会治安的嘛。
花半羽金玉般的笑声,夹杂在一片惊呼尖叫和狂喊声中,清晰地传入车内,似是满含嘲讽,又像大感有趣。
区小凉更加烦恼,已经开始怀疑他来花都的决定是否明智。
车在城内行进了很久,人声才渐息,四周变得安静。花半羽用扇柄敲敲车壁,笑道:"到了,还不出来?你要闷在里面发霉吗?"
区小凉掀开车帘,见车停在一条宽阔宁静的大街上。街道两旁栽种着高大的银杏树,树叶绿得发乌,十分繁茂,整条街浓荫蔽日。
眼前是一处大宅子,上书一匾"蕊王府"。门楼建得不高,却古朴典雅轩峻雄伟,围着一带红墙绿瓦也是修茸整齐。门前静悄悄的并没有迎接的人。
无视花半羽伸过来欲搀扶他的手,区小凉一撩衫子下摆,利落地跳下车。花半羽收回手,抚着光滑滑的下颌,也不恼,只是兴味地笑。
花半羽陪他进府,徜徉于树木庭院,游廊亭榭。一路所见建筑物风格和大门极像,富贵而不张扬,典雅又有新意。
阶下有铜铸武士宫灯,威严朴素。檐下有铁马,铮铮然秋声历历。
满府桂花香阵阵,却看不到一棵桂树,想来是从别处飘来的。
王府和区小凉想像中不同,虽然气势恢宏,却很朴实,基本没有多余的雕饰,一切纯显自然。而这种自然又不是真正的自然风貌,而是经过精心设计布置后的自然,给人感觉是朴而不拙,华而不丽,看了很觉舒适亲切。
不过,他仍是越走越觉纳闷,忍不住问花半羽:"十三,你家里没什么人吗?怎么我走了这么半天,一个人也没见着?"
太奇怪了!一路之上都是静悄悄的,连声咳嗽都听不到。
这么大个宅院,本应有许多仆人来来往往忙碌才对,怎么这里这样静?
他明明可以闻到远远近近地有众多的人气,但他们都在干什么,为什么连一点声响都不发?
"你是指下人?有啊,还很多,不过你平常见不到而已。那么多人在眼前晃来晃去,你不觉得心烦吗?小衣儿想见见他们?"花半羽漫不经心地问。
花雨轻咳了一声。区小凉只觉眼前一花,十几个着统一服饰的男女下人无声地从不同的地方冒了出来,面带恭敬向花半羽行礼毕,静待命令,始终没有发声。
"他们……不会是哑巴吧?"区小凉看着这些沉默的人,担心地问。
花半羽失笑:"怎么可能?我王府不用残疾人,那多耽误事儿?"
花雨淡淡下令:"你们向祝公子问个好,就散了吧。"
"小人见过祝公子,愿祝公子福寿康泰!"十几个人齐声问安,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声音宏亮,然后飞快地走个一干二净。
"十三,你是怎么训练他们的?他们是你府里所有的仆人了吧?效率这么高。"区小凉合上下巴,惊叹。
"不是,他们只负责这块地方,其他地方还有人。怎么训练的?我不清楚,这得问管家。"花半羽不在意地说。
区小凉下巴再次砸脚背,对他的回答很感无力。真该拉他去将军府看看,那里的下人们没事干就扎堆吃零食传八卦,哪像这里,整个儿一军事化管理!妖人似乎还觉得平凡无奇,他到底是什么思路?
30.既是天意我不悔(下)
一群人七拐八转,来到一处幽静的小院前。
院外石子路旁遍种修竹,粉墙绿瓦,月亮门上书"留香小筑"四个阳文小字,和花半羽的字体很像。
区小凉转头看花半羽,花半羽眯着桃花眼,十分得意:"怎样?我的字很好吧?"
区小凉哼了一声,抬步进院,一进去就很喜欢。
简简单单两明一暗的主屋,乌瓦白墙。旁边是两间小巧的退步,对面是一座高大宽敞的木屋,光线通风良好。
院内一律青砖墁地,当中是个大水池,里面养着一簇水莲。几朵半开的白莲偎在碧叶上,给秋天带来一丝春意。窗下摆着各色菊花盆栽,品种都是区小凉见所未见过的,争妍斗艳,香气袭人。
区小凉惊喜地跑过去,蹲在池边,伸手到水里搅动。
池水清凉透明,身上的燥气立刻随之消散,他更加喜欢,却故意刁难:"这水是活水吧?我可不想闻死水的臭气,还招蚊子。"
对于他的欣喜之态,花半羽很是满意,手摇白扇笑:"当然!我怎么敢弄池臭水熏你?这水引自城中眠香河,源头是天朝第一大江,香江。"
香江?区小凉顿觉亲切起来。
他注视着清澈见底的池水,感到有点挽惜:"要是天气还热着就好了,这个池子可以作游泳池。"
"游泳?"花半羽停下扇子,反问。
"呃?就是游水啦。十三不会吗?"区小凉头皮发麻,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儿。
"会是会,不过,我们叫凫水,取意于水鸟。游泳两字从未听说过,这难道是北方的叫法?"花半羽不受他诱导,抓住重点继续问,似对游泳两字的来历很感兴趣。
"嗯,走了一天,身上全是汗,脏死了,我要沐浴。"区小凉只当没听见。
"这容易。花雨?"花半羽放过他,转头叫站在院外的花雨。
花雨忙让伺候区小凉的童子安排沐浴的事。侍童有两个,都是十五六岁,相貌清秀的男孩子,比浅香还好看些。两人名叫香奴香云。
区小凉泡在王府的大浴桶里,看着屋内简单却精致的摆设,感觉十分惬意。
他讨厌古代的屋子黑沉沉,还四处漏风。而这间卧室所有窗户制作得都十分精细,结合处还衬着一层薄薄的牛皮,有效地防止了漏风。
窗上是最好的玉莲纸,结实轻透雪白细滑,即使关上窗室内也很明亮。
床不是带四柱的可挂床帐的那种,而是红木雕花矮榻。天知道他烦死啰哩啰嗦的带顶四柱床了!而这张矮榻铺着厚厚的被褥,颜色淡雅,光滑如水,一看就让他想立刻躺上去。
挨着木榻的墙上张幅红底黑纹的团花织锦遮尘,颜色艳丽深厚,花式古朴大方,令人赏凡悦目。
榻外是架四扇屏风,骨架由他最喜欢的湘妃竹制成,蒙着柔滑的白丝绢,上画点点墨荷,栩栩如生,似乎都可以闻到荷花的清香。
在屏风和木榻间悬挂着两幅泥青底子紫藤蔓的幔帐,厚重华丽。平时悬起,入睡时放下,不至令人气闷,却可以防风防尘防蚊蝇。
两扇窗下摆放着一张可移动的高背白缎软榻,可以在上面高卧打盹看闲书吃零食发呆,一定会非常舒服。
红木的小圆桌,搁着一套细瓷茶具,天青的底子上朵朵白雏菊遍开,清雅异常。杯子和壶胎薄如纸,扣之有清脆的声响,品质上乘。旁边的青铜鸳鸯五彩油灯华丽优美,精妙非常。
对面屋也看过,是一间书房,笔墨俱全,放着些野史杂记画本。
多宝架上是几样即使是他这个外行也能看出来的价值不菲的古玩。其中有一个黄金袖珍小沙漏,外壁遍嵌夜明珠,不仅是摆设,还真的能够计时,一个翻转是一刻。
中间的客室,也摆设精当,品味不俗。
他最中意的是那座大木屋。青石砖地,灶台木架齐全,不仅能将他的宝贝器皿按需摆放,还余出很大一块空地供他操作。
屋内甚至还有茶桌茶具和十几个厚厚的水绸软垫,便于他在工作间歇坐卧休息。
看完所有的东西后,区小凉满意地叹口气。
花半羽这个人,真不愧是王爷,竟将他的好恶查得清清楚楚,让他自己来布置这些屋子,也不会比现在更好。
幸好,他与花半羽不是敌对的,因为那是个可怕的对手,作他的敌人一定会死得很惨。
他没有问,在离开芙蓉城的当夜,花半羽为什么会去而复返。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采用偷偷摸摸的方式。更没有问,丁九和他的关系。还有,这次请他来的目的。他可不会傻呼呼地相信,花半羽是一时心血来潮邀他来玩。
花半羽这个人,让他猜不透。那人就像一个密封的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而除非他本人愿意,谁也找不到那把开启的钥匙。
然而有些事,尽可以放在心里猜测,却不能问出来。如果问了,许多事都会改变。这些变化中的某些会是很难让人接受的。
所以他不问,反正他也只是客居,不会停留很久,何必非弄个明明白白,劳心伤神?不如大家保持距离,安分相处。
舒舒服服地泡完热水澡,他迈出浴桶,擦干身上水珠。
榻上香奴早放了里外三新的替换衣服,都不是他带来的,而是花半羽提前为他准备的。
贴身的是白色细绸,米色麻纱的中衣,外袍水蓝色,绣着莲花。件件做工精细,选料考究。
他逐一穿上,越穿心里越是惊讶。衣服上身后轻暖软滑,比柳夫人帮他订做的衣服都要合身。
慢慢系上镶嵌红蓝两色暖玉的米色腰带,他擦着头发,走出卧室准备叫香奴他们进来收拾。
刚迈出门口,他就怔住。
那个坐在灯前认真看奏折的,不是花半羽又是哪个?
区小凉更加惊异,脱口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他刚才几乎洗了一个小时,作为王爷,花半羽有那么多闲暇等人洗澡吗?从那堆奏折上看绝不像。
花半羽从奏折上抬起头,按按眉心笑:"等你啊!你才来,我总得尽尽地主之谊。过来坐"
看他笑得蛮像那么回事,区小凉想想,头上顶着布巾走到方桌前,坐在对面。
香奴香云摆上酒菜,四样精致小菜一碗汤,两副杯筷。
酒壶酒杯都是雨过天青色的素瓷,小巧得像是小孩子玩家家酒的玩具。
菜是辣子鸡丁、香辣鳜鱼、素妙菜心和青笋木耳。汤则是玉米甜汤,搁着糖渍樱桃,金黄上一点嫣红,未吃已先觉食欲大增。
这些菜色是他在落香城时中意的,花半羽竟都记得,一样不爽。此刻摆在桌上,让区小凉的眼眶倏地一热。他垂下头擦着湿发没吭气。
花半羽似没有注意,将奏折放回捧盒里,净过手,执壶斟了两杯酒。酒杯只有牛眼大小,里面酒色粉红,香气扑鼻。
"这是江南的米酒,性绵不烈,小衣儿喝一杯吧,不要紧的。"花半羽自端一杯,另一杯举到区小凉面前。
区小凉把布巾从头上拉下,顺手撸了把脸,接过那酒,和他轻轻一碰,小心喝下。
醇香的酒液,滑入口中,有一股甜意在舌下荡开。他眨了眨眼睛,说:"好喝!我再喝一档吧?"
花半羽给他挟块鸡丁,笑摇头:"一杯就好。这酒虽不烈,后劲却大,你还是不要再喝。多吃菜,也尝尝我府上的厨子手艺。"说完,他给自己倒上一杯。
区小凉吃下鸡丁,感觉麻香软滑,味道比落香城时还好。他又挟鱼、吃菜心、挑笋子尝,越来越不自在。
头也不抬地大块朵颐后,他停箸不食,从小食碟上抬眼瞪向花半羽:"你不吃菜,总盯着我干嘛?"
花半羽桃花眼里满是笑意,毫无被抓后的尴尬。
他玩弄着一络长发,说:"一别三个多月,我想看看小衣儿有没有长大。"
"结果怎样?"区小凉呲牙。装他老爹说话占他便宜吗?
"长大没看出来,只是瘦了。不过在我府上,过不多时就会养得又白又胖。这个你倒不用担心。"花半羽轻笑。乌木的发,子夜的眼,美得惊心蛊惑。
"当我是猪吗?"区小凉低头小声嘀咕,眼眶又有点热。
这次再见,花半羽对他的态度似乎有点不同。虽然仍是嬉皮笑脸没有正形,却总在频频对他注目,时间之久是在落香城时不曾有过的。
美人青眼有加,当然令人愉快。只是这个美人的身份,实在让区小凉感到有些压力。
不过,即使是这样,他仍然觉得自己比从前更感性了,常常会不自觉地在花半羽面前显出脆弱的一面。
这也许是因为花半羽太强,他自知没有必要在他面前逞强,所以才会显得更真实和自我。
他再怎么逞强,也强不过花半羽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显露的睿智和尊贵,还不如早早放弃,才是明智之举。
区小凉吃着花半羽挟给他的菜,偶尔和他聊几句。两人的晚餐宁静而悠然,他心中的愁苦也似在渐渐蛰伏……
香奴香云将浴桶抬出,洗净晾在院内。他们交替吃过晚饭,立在客室内垂手静候。
两人发带上坠的两颗明珠,夹在青衣青丝中,泛着淡淡的光晕。
桌上及屋内四角的黑栅格雪莲灯,光线稳定,有隐隐的清烟铅直地升到万字不到头的青泥紫锦顶棚。
空气似凝滞了,酒香、菜香、花半羽的龙涎香盈满一室,粘稠得不能流动。如果这时用一把刀,似乎可以将室内空气切成薄薄的片摆盘,每一片都透明而香馨,美不胜收。
户外草丛中不时有蟋蟀在低鸣,仿佛要靠吟唱挽留这个美好的季节。
秋蝉也鼓噪声声,像是在怀念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
天空中没有星星和月亮,漆黑一团。
院子里的八支四柱蚌壳立灯将地面照成规则的模糊白团图案,很像透过玉莲纸的月光。
偶尔有风送来桂花的残黄,洒在青砖上和水池里。于是,小院似下了场薄薄的金雪。它们静默地等待,等待有人在上面留下脚印。
31.慢板的游移(上)
于是,区小凉开始在蕊王府暂住,天天忙碌无比,愁苦暂被他越抛越远。
季节已是初秋,阳光充沛,秋花繁茂,正是提取香精的最后黄金时期。
花半羽考虑到他的嗜好,令花雨总领配合他的工作,凡有所需,无一不为他一一办到。
因此,王府下人在这个秋天做了一件过去从未做过的工作:搜集花卉。每天都将大量的新鲜花朵运送至新建的"留香小筑",交给那个新来王府的客人,再由他将这些鲜花做一些古怪的处理。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是非,素质被训练得高如蕊王府下人,也未能免俗。对这位新客人的种种猜测层出不穷,继而形成奇奇怪怪的八卦满府乱飞。
区小凉自然听不到,只觉王府工作人员一个个神出鬼没,极会揣摩主人心意。往往你刚一想到还没有说出口的要求,他们就为你办到了。王府的生活实在轻松之极。
特别是香奴香云,都是聪明伶俐的孩子,稍加指点就成为区小凉得力的助手,直接使他的劳动强度大为下降,他也终于有点白领的感觉。两个孩子对自己的作用也很有些骄傲。
在盛装香精的小瓶子成倍出现的同时,主仆三人的关系也迅速拉近,倒让花半羽有些意外。
本来区小凉提取香精的过程,是不拒绝外人参观的。后来却因为花半羽的一句话,给气个半死,并从此一旦开始工作,他就在大屋门外挂块写有"请勿打扰"的木牌,谢绝闲杂人等进去。这个闲杂人等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指堂堂的蕊王大人。
其实花半羽实在有点冤,他只不过是在看到失去香味儿的桂花时,随口说了句"这么多尸体。"五个而已。
桂花香气馨郁,花朵却微小娇弱,香分子极易散发。如果采用蒸馏或热萃取法,只怕花刚入热水或热油,香分子就会立刻飞散消失。
所以只有采取冷萃取的方式,才能把其中的香分子充分无损伤地提取出来。
冷萃取的具体程序是:在平底大盘中平铺上一层新鲜桂花,然后排满在砖地上,上面再盖上一大块涂满油脂的棉布,桂花的香分子会缓慢地渗透进油脂中。等这批香分子全部吸收完毕后,再换一批新花。直到油脂内的香分子达到饱和,再将油脂进行提纯,从而得到纯净的桂花香精。
花半羽走进大屋的当口,区小凉正在换桂花。
那些被吸干了香气,萎缩不堪的花朵的确像花尸。可是区小凉最讨厌"尸体"之类的词,当即把花半羽推出大屋,转天那块木牌就显眼地出现在了门上。
只是那木牌阻得了别人,却根本拦不住他最想拦的人。
花半羽总是能找到理由进去乱转,直把那块牌子当做无物。
区小凉呕了阵气,也就淡了,照常和花半羽斗嘴,开玩笑。闲暇时,也渐渐对花半羽及其王府有了更多的了解。
他本以为花半羽既是王爷,又早已成年,生得还如此模样,府中肯定是妻妾成群、美女如云,说不定连孩子都满地跑了。谁知了解后,才发现他错得离谱。
花半羽不仅没有娶妻,连个侍妾都没有。只有一个娈童,叫青流,据说还是晋王送的。就是这个娈童,好像也没有侍过寝,平时这两人也很少见面。
花半羽这个王爷,实在是清心寡欲得有些禁欲色彩了。
想起他在落香城中曾说过男女通吃的话,区小凉只觉迷惑万分。
不过这种私事,两人熟归熟,他却不便打听。再怎么地,客人也不能让主人把什么老底都交待清楚吧?他可是个好客人。
不过,有好客人把主人赶出客房的吗?他自动忽略这一点。
蕊王府占地极大,花半羽的寝殿位于正中央。
寝殿前面是日常接见访客兼办公的前院,后面是个大花园。花园南面,本是内眷的住处,现在空荡荡的,只住着那个青流。
北面是门客的居所,人倒住得不少。根据各人喜好,或群居或独居,建筑风格也是各不相同。
在区小凉的留香小筑左近,早住着几位王府门人。
有字写得一流漂亮,善于模仿他人字迹的柳子武,柳老先生。能言善辩,喜欢与人辩论的陈沂,陈先生。擅长弹琴舞剑的风流才子周屿淼,周先生。再有就是那个满腹经纶的名士顾曲顾先生。除了喜欢热闹的陈沂,其他三人都住在独门小院。
还有另外的一些门人,因为住的较远,平时基本碰不到面,区小凉还不太认识。
而他则是不多几位客人中的一位。
上述那几位门人先生们都属于文人,平日无事就聚在一起清谈,也曾客气地邀请过区小凉。然而,区小凉只去过两次就被吓得裹足不前了。
这些先生们,清谈就不要喝酒,喝酒就好好喝呗,为什么还要吟诗作赋?联句对对子?作不上还要罚酒?!
他一现代人,哪懂那些格律?何况,穿越守则第二条他还没忘呢。
花半羽听说这件事,笑笑不语。不久,他又请了一批百工技人进府扩充门人队伍,恰巧安排在留香小筑附近的大院里住下。
区小凉和这些技人相识后,没事常去和他们凑在一起。谈谈制漆染色,讲讲做镜子牙刷,聊聊编藤做箭,学学烤奶油蛋糕,他倒觉得有意味的多。
在王府住的时间越长,区小凉就越是觉得区半羽这个王爷当的大手大脚、挥金如土,真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的考语。
王府里美女虽然是没有,工作人员却如云,还净养些闲人。
门人不是都应该具有特殊的本事才能为主人效命吗?可他完全看不出花半羽的那些门人有什么实在的价值。
柳老先生总是捻须含笑,对什么意见都点头,是个彻头彻尾的好好先生,和泥高手。那个陈沂,则是连坐个座位的朝向都要引经据典辩论一番的口舌之徒。周屿淼才不才子的他没看出来,只看见他遇人就大飞媚眼,和花半羽在落香城时的花痴程度有得一拼。顾先生自然好了,不过刚被区小凉发现他患有梦游症,人格更是分裂。
还有其他那些门人,不是腐儒就是赳赳武夫,再不然就是些只懂旁门左道的怪人。里面有一个,只为会学各种动物鸟类的叫声,就被花半羽当宝贝似地养了两年有余。还有一个,竟然是个画符吞丹的茅山道士。
这些莫名其妙的闲人,呃?他好像也是作为一个只会提取香精的客人介绍给众人的,而且一住就是好久,人家会不会也认为他是个闲人?他有些心虚。
这么些闲人住着精致的处所——虽然和他的留香小筑相比还差一点。还各有两名侍候的侍童——虽然论长相能力都比不上香奴香云。可是这些要每月花多少钱才能周转正常啊。
花半羽还有个奇怪的理论,即下人除了其基本作用外,还是王府摆设的一部分,必须看上去赏心悦目。
所以王府下人的服饰一年四季不同不说,还做工精细,选料考究,随便拿出去一件,也比中等人家主人的要强。这又是一笔巨额的开销。
而花半羽虽然名为王爷,可是听说并没有俸禄。他的银子是打哪儿来的呢?
区小凉对民生比较敏感,所以在抓破脑袋也没想出答案的情况下,只好厚着脸皮去问花半羽。这样做虽然有些失礼,不过尽可以顶个关心朋友的大好托辞。
花半羽正在顾先生处下棋,听他这么一问,停手扭头打量他,痞痞地笑:"小衣儿是怕把我吃穷了吗?放心,够你吃一辈子的,别怕哦。"
区小凉气得直翻眼。什么人嘛?关心他的生计大问题,也会被取笑,鬼才要吃他一辈子!
"五位王爷都各有封地,王爷封地在熟,共有三州八郡。每年岁入的一半上缴王府。所以府里用度虽大,却是绰绰有余。"顾先生厚道地解释。
区小凉听了更加气忿。凭什么要上交一半收益给这个万年桃花?让他坐享其成?喝民脂民膏的大地主!……?不过,他好像正在这个大地主家做客,按理好像也应该算进坏分子当中去吧?
他背后冷汗直冒,逃之夭夭。
不过他到底逮着机会又打听了其他王爷的封地收益及分配。这才知道花半羽的抽头是最低的,晋王有七成,其他几王也比他的为多。
听后,再参考最近观察所得,他不禁为花半羽的前途担忧。
花半羽这个王爷,聪明劲儿全没用在正地儿上。有操心客人喜好的功夫,还不如多关注一下他的本业。
他这个王爷,实在心性淡薄得不像个有继承皇权的皇子。
先不论他那些莫名其妙的门人,单说他本人深居简出的生活习惯就让区小凉腹诽。
花半羽的作息很有规律。五更上朝,中午回府用午饭,饭后打个小盹。
下午一般是批奏折,或是看书、练字,与府中门客清谈,再不然就是到留香小筑骚扰区小凉干活儿。
晚餐多和区小凉一块用,再同他喝会儿茶,斗斗口,就回寝殿沐浴安睡。
平时他也很少出去应酬,也不太请客。区小凉来了这么久,王府才举办过两次宴会。
一次是花朝节王府内宴,另一次是晋王从封地回朝的洗尘宴。后一次还是晋王点的名,说蕊王府的歌舞厨子好,一定要让他做东。否则,恐怕只有一次。
花朝节那次宴会,办得极简单,内容却很丰富。
早上花半羽依旧上朝与百官同庆建朝,中午在宫中领赐宴后就各自回府。半下午花半羽才招集府中门人,共聚前院宴饮厅,献技献艺,随意忺酒。
区小凉为花朝节贺礼的事,发了几天愁,总觉得送什么都不合适。
蕊王府花朝节庆宴,门人照例是要送礼的。东西贵重与否不论,一曲一画都可以,但要求必须是个人亲为,似乎有点年度考效的意思在里面。
所以对众门人来说,这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聚会。不仅没有请假缺席的,还纷纷使出浑身解数,以求博蕊王一笑。
区小凉作为客人也受到了邀请,他觉得自己虽然不是花半羽门人,但出席的其他人都有准备礼物,他若是空手赴宴总归不太好意思。怎么说,他也在王府白吃白喝了一个多月。
可是除了香水,他又没有什么特长。因此,他想了想,最后仍是着落在香上。
他和做纸花的技人关起门忙活了一天,搞出一盆香水牡丹。姚黄魏紫共开一枝,争奇斗艳,栩栩如生。
看到的人都以为那是真的,奇怪不同品种的花卉竟长在了一块。围拢上前仔细观赏,再用手摸才知道是纸扎的,可是香味却又是明明白白的真化花香。
众人连声称奇,将它摆在花半羽的酒桌上。
花半羽很喜欢这盆纸花,宴后将其带回寝殿,置于案上放了很久,让了解他的人忍不住惊异万分。
他的寝殿摆设是经年不变的,从不见多出或少什么东西,始终是一榻一几一椅一香炉四铜灯。如今竟为小小一盆假花破了例!
区小凉全然不知道这些内幕,见他喜欢,心里也高兴。自告奋勇地说,等到过年,他一定和技人做出四季鲜花,装点王府,让王府真正春意盎然,春色满园。
花半羽听了,桃花眼弯弯,差点拥抱他,被他及时躲开。花半羽毛倒不是为他的主意高兴,而是听他说会至少在王府留到过年开心。
31.慢板的游移(下)
晋王的接风宴,在区小凉看来热闹有余,内容却乏善可陈。
所谓歌舞好,只不过是节奏稍快服装华丽舞娘漂亮些,其他方面也不见有什么新意。
至于厨子老王的手艺,他天天现吃着,宴席上左不过还是那些东西,实在没有什么惊喜。
唯一让他感到有点收获的,是见到了晋王和那个传说中的娈童青流。
其实关于晋王和青流,在那次宴会之前,区小凉已经和花半羽谈及过。
当时他正腹诽花半羽奢侈浪费,不知民间疾苦。花半羽坐在水榭榻上批阅奏折,偶尔看见他的样子,不禁好笑,用笔杆敲他头:"小衣儿嘴巴动个不停,干什么呢?"
"只是磨磨牙。"区小凉躲开笔杆,笑得纯真无比,充分利用祝冰衣的良好资源蒙混过关。
为防再被抓包,他转身趴在栏杆上看王府下人捞池塘里的莲藕。
花半羽这个大骗子!明明说好带他游湖的,事实却变成他自己埋头干活儿,晾他在一边发呆。不过看人捞藕也很有意思,否则他早走了。
王府花园里的池塘很大,几乎像个小湖,池水也是引自眠香河,池中遍种白莲。这时正是莲藕成熟季节,管家带着人手趁天气好,泛舟捞藕。
一艘艘小船穿行在水面莲叶间,一人撑篙一人捞藕,动作熟练,忙而不乱,更无怠工尝鲜等不良行为发生。如常地,虽有十几人在忙碌却始终安静高效,不闻半点人声。
蕊王府的藕因水质好,养护精心,节节脆甜多汁,在花都也是有名的。
花半羽并不吝惜,除小部分自留,大部分都分送都中亲友,连宫里也是接节上供,据说他的皇帝老爹也喜欢这一口。
花半羽见区小凉自己找到了事干,就将注意力更专注在手中折子上。
他身为五王之一,肩负着协助皇上处理政务的责任,每天批奏折是必修的功课。他批得又极认真,凡上奏中有不明处,必圈出打回命下头重拟。每天兢兢业业,批完奏折才去忙别的事情,绝无懒惰的时候。
在区小凉眼中,他竟像个忧国忧民洁身自好的新五好王爷范本。
看着每天那几十本奏折,区小凉问过花半羽,他明明很忙,为什么上次会有大把的时间到落香城去玩。另外,他明明很自律,又为什么在那时像个花花公子四处招惹人。
花半羽想当然地回答,他好容易从政务中脱身,不尽情施展一下魅力岂不很亏?而他上次之所以会在外逗留那么久,是他父皇特批了他一月的假期以便代他理佛。
"很亏,很亏!那些没机会被你迷晕的可怜人真是亏大了。"区小凉连连点头,深表赞同。
"我的决定在回花都后,被证明十分英明。刚回都那个月,奏折像小山似的倒向我。父皇还扔给我一堆烂摊子,那几个家伙也趁机落井下石,到现在有些事都还留着尾巴没完,否则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在府里闷得发霉。"花半羽无奈地说,纯属玩笑。
区小凉皱眉:"你才发霉呢。那几个家伙是指你的四位王兄吧?他们怎么这样?"
"我是忙得发昏,哪有闲情发霉?"花半羽轻描淡写地回答,似是不经意漏掉了后二个问题。
话才问出口,区小凉就意识到他逾越了。王爷岂是可以被随便议论的?幸好花半羽是个聪明人,他捅了娄子自然有他这个人精来收拾残局,他是不必太担心的。
看到小船满载莲藕纷纷归岸,区小凉才尽兴地转回身。
花半羽刚巧批完奏折,正在净手。他的那双手细长精致,淡蜜色的皮肤柔滑富于弹性,漂亮得和它们主人的脸也有一拼。
感慨一番后,区小凉忽然想起那个稀罕的人物。
"那个青流……"他只问了半句,就感觉不便继续,迟疑着停下话头。
"哦?他怎么了?"花半羽挑挑眉毛,奇怪他怎么会问起一个从没有见过的人。
"没什么。"他讪讪地回答。
这个据说是娈童的男人,从不到北院来。他住了这么久竟然一次也没有见过,因此更加好奇古代的娈童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不过,青流名份上算是花半羽的内眷。他一个外人这样随便打听,似乎有些不太礼貌。
见他欲言又止,花半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然痞痞一笑。他端起茶杯凑到唇边,呷一口,调侃:"难道小衣儿你,终于下定决心喜欢男人了?"
"你说什么呢?!"
"不过,那人不行。"花半羽放下茶杯,半慎重地轻笑。
区小凉被他的自以为是气得胸闷气堵。他只不过是问了半句,这个万年桃花就认定了他想要那个青流,还一口否决这种可能。这联想也太丰富了吧?
那是他第一次和花半羽谈论青流,没什么结果不说还惹了一肚子气。
所以当晋王接风宴上,有人悄悄将青流指给他看时,他格外感兴趣。
出乎他的想象,青流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普通英俊少年。虽然眼睛很美,有些像小鹿般驯服,然而全身上下充满阳刚之气,完全和他虚构中娘娘腔的娈童形象搭不上界。
当时花半羽和晋王坐在紧里头的上首,区小凉则和顾先生他们坐在席末靠门位置,青流就坐在他们对面。
他独自一人坐着,也不同谁攀谈,时而浅酌、时而看献技的舞娘,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美丽的眼睛清澈而冷漠,和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
他四周有许多单桌客人,商量好般一齐视他为无物,没有人前去和他搭讪。
他似乎感觉到区小凉的目光,猛然抬头直直地看过来,恰好和区小凉打个照面。
他仔细端详区小凉片刻,表情不变,不易令人察觉地略一点头,继续看歌舞。礼貌周到而又疏远,似乎并不知道他是谁,对他也没有什么兴趣。
那付做派,倒和上席的晋王有丝相象。只不过晋王是正版,他只是山寨。
区小凉有些失望,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希望的又是什么。
他不禁向上位望去,隔了三四重纱幔,远远地,两王正在碰杯,谁也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一幕。
说到晋王,相貌也是十分出众的,虽不如花半羽天人之姿,却比他多了些威严。他刚进大厅时,宽敞的空间就似乎立刻变得狭窄了些,只因为他浑身的气势惊人。
据说蕊王在五王中人缘最好,那四王都是相互看不上,却都和他面上过得去。
想想也对,花半羽与世无争,平淡度日。为了登上王位,那四王谁不想拉他当个垫背的?
可是,区小凉忍不住担心地想:拜托,花半羽是个王爷唉!怎么可以不勾心斗角、争权夺利、野心勃勃、杀机重重嘛!这哪有一个王爷的普遍自觉?人家书上都写了,是个王爷就得浑身充满斗争细胞,否则,准没好下场!
不过,花半羽真的像他表现出的那样散淡知足吗?担心之余,区小凉偶尔也会怀疑。
这个人心智太成熟,也太复杂,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也许他这样只是在韬光养晦,掩人耳目。毕竟,你见过不吃肉的狼吗?
花半羽怎么看也不像是只小绵羊。
但是,他这样多思多虑会老得良快吧。人家一堂堂王爷,前途怎样自然有人操心,轮得到他一平头小百姓吗?他还是多考虑香水的配制才更加实际吧。
这样一想,他果然感到轻松许多。
于是,香精继续提取;花半羽继续当他的五好王爷,也继续骚扰他。
有时在天气晴好的午后,花半羽既不工作也不找人清谈,而是蓬头跣足地躲在区小凉的软榻上看闲书,让本想躺在上面打瞌睡的区小凉眼气不已。
这样的午后,阳光通常总是很明丽。玉莲纸似没有任何阻隔,室内明亮而温暖。
花半羽歪在榻上,一手拄头,一手执卷,慢慢翻看。乌云似的长发散了一身,拖到地上去。
他沐浴在阳光中,整个人都散发着淡淡白光,显得惊人的美丽和圣洁,像一位全身散发着龙涎香的天使。
区小凉靠在圆桌上,看几页话本小说,瞟一眼花半羽,总觉人比书好看。
平时一见面就斗口不断的两人,难得地在这样静谧的午后停战休兵,一坐一卧地各看各的书,静静地度过一个安逸的下午。
没有谁觉得不说话不合适,也没有谁觉得两个大男人不在书房,而是在卧房看书有什么怪异。
室内是那样暖,那样静,小说又远没有人好看。以至常常地,看到后来,区小凉会不知不觉睡过去。
有时睡醒,人去榻空,不知什么时候花半羽已经走掉了。
有时人虽在榻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