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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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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西楼》今日痴 (强强)


  月上西楼
  作者:今日痴

  第一章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许多年前,那个美得邪气,总是一身暴戾生人莫近的少年,用不驯的眼光对他挑衅:"就算你至尊至贵又能如何?若能收服我,我认你一世的主人;若是不能,我当成为你椎骨之痛。"
  他笑语轻尘,将少年搂过纵情声色,浑不当回事。
  是时也,命也使然,还是他的优柔寡断,最终让他兑现了自己的誓言?
  事过境迁,当时明月不再。
  经历人生一个漫漫的十年,再聚首,他为帝,他为囚。
  这一生,享在华堂,困顿于风尘,大起大落。
  经历种种,心魔梏桎,最后幡然顿悟。
  这世间的恩怨情缠,永远无法两清。
  ————————————————————————————————
  双凤牡丹,荷叶水袖,轻纱曼舞。
  柳稍眉拢烟似含春,丹凤眼潋滟点点晴光媚意,五彩脸谱,浓妆艳抹缠绵印象。 一首长恨歌,一舞贵妃醉酒,戏谢幕,震天价的叫好。
  水榭之畔,李啬依旧是那身贵妃装束,凤帔蟒带,褶子裙摆摇曳飘逸。
  路过的下人好奇地探头探脑偷瞧,玉楼只扫了一眼,便一个个给他安安静静的眼神扫了回去。
  玉楼是一个纤瘦的青年,一道浓淡适好的斜眉几乎飞入鬓际,一双明媚的眼睛狭长而善睐。岁月在他脸上似乎没有烙刻,他依旧带着纯净与安静,动作亦是轻柔而耐心。
  他是一个温和得几乎没了脾气的人,这世上能让他失控的,竖起三根指头都数得完。
  他的出身卑微,在这个男风盛行的年代,脸蛋生得再好,也没有嗔怪使性子的权利。从出生,进了乐伎坊,成了取悦主人的男宠,换了一个又一个的主人,到现在,脱藉,成为梨香堂第一名旦,幕后的大掌柜,他习惯性地承受,随波逐浪。
  玉楼也曾幻想,若上天能让一切重来,给他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他的未来会是怎样?
  娶妻,有可爱的娇儿,温暖平和一生。
  可惜,上苍未给他选择的机会,他却早在这样的身份下沦陷。
  很久很久以前,他遇到了他最后的一个主人。
  有些人,天生是游离的云,说出来的话,总令人难以分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这个主人,喜欢他眯眼时的嗔态,会挑他不快的事刺他,然后微笑看他使性子时有趣的表情。明明是最尊贵的人,那个时候却象是无赖。
  他从开始的气急败坏,到无力反抗,到明了,到甘心沦陷,成为他的宠物。
  这个世上,曾经有一个主人,放纵他的宠物使性子。
  而他,在那一段漂渺而久远的过去中,放纵自己沉溺在其中。
  很早很早以前,宠物就爱上了主人。
  他的主人。
  ————————————————————————————————
  梨香堂临湖而建,玉楼的锦绣阁更是别出心裁建在湖中间。过去只能划一条小船过去,任何人,当然包括了他们。
  玉楼小心冀冀地领李啬登上了小舟,亲自划了桨。
  夜风习习,湖面的气息,清爽而怡人。木桨划过水面,象舀起了一汪月光。
  李啬甚是愜意摊开四肢,头微微后仰,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清浅的笑纹,如同湖面捣碎了的月色。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似崩紧的一根弦,就这么松了下来。
  "玉楼,你比我会过日子。这么个地方,神仙住着不愿意走。"
  "您若愿意,就此住下来;玉楼还像以前那样,天天服伺您。"
  李啬不由得轻弹了他的额侧,这个傻玉楼!
  锦绣阁挂笼桔红的灯光倒映在湖水里,有一种鲜明的恍惚,在那水一边,几疑不是人间事物。有一盏灯光孤孤伶伶的,李啬原以为也是阁前的灯笼,近了才知道,是一名十六七的少年,扶着葵花纸灯笼,一动不动地守候着。
  李啬的眼光一落到少年的脸上,便掉转不开。
  这少年,身形高瘦,五官的轮廓极深,一双上扬的丹凤眼俊美得象精心描绘的丹青。他的瞳孔极黑,睫毛极长,益发衬得脸颊如涂脂敷粉。
  玉楼面带惴惴:
  "他……叫阿笙。是我年前收的弟子。我见他很是听话,就留他在锦绣阁……"
  少年的眼里此时是抑不住的喜悦,他朝玉楼挥手,一声盖过一声地脆响:"师傅!师傅!"
  玉楼抛过固定小船的粗绳,少年弯腰将灯笼柄手插在轨杆,一手接过绳索,手法极是麻利,显是做过无数次。
  玉楼说:"阿笙,叫主子。"
  阿笙这才将眼光移至李啬的身上,看到他穿着的戏服时,他的瞳孔似乎缩了一下,讶异之色全露在脸上。
  上了楼,玉楼坚持给他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李啬哂然一笑,摇手道:"我如今流落江湖,一介布衣贱民,有多少人能落魄过我?你何必这样。"
  庆和二年,"他"曾以玉楼为饵,胁迫远避江湖的他,若不出现,便取玉楼性命。
  他最终没有出现。
  玉楼最终逃过了一劫,但梨香堂却时刻在"他"的监控之下。
  表面歌舞笙平的梨香堂,暗地里暗桩遍插,激流暗涌。
  这么多年了,或许也有些松懈了,但一曲贵妃醉酒,只怕早以落入很多有心人的眼里了。
  "他"势必会给引了出来。
  明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却故意做了。只因为,心——倦了。
  玉楼用香脂洗去他脸上的浓妆,青铜荷花镜里的容貌渐渐清晰,里面那个人,眉心微蹙,在与跪伏在地上的阿笙偷偷窥伺的眼光相遇后,看到对方眼里震骇的表情。
  这少年,活脱就是年少的自己。
  李啬微微一笑,天下事,竟巧合至此。
  这时的他无法预料,三年后,眼前的少年差点为他带来覆顶之灾。
  ————————————————————————————————
  拆钗环,解凤蟒;李啬伸长手臂,玉楼手法一如昨日那个柔顺的宫侍,为他套上那月白长袍,他的姿态极为谦卑,跪伏着正衣冠,修长的手指沿着腰线划过优雅的弧度,缩紧腰带,而后捧来他那管碧玉箫,挂在李啬的腰间。
  那种熟谂,近乎暖昧。
  李啬对地上跪着的面色雪白,双拳紧握的少年心生不忍,点了点他,跟他说:"你先退下去。"
  阿笙望了望玉楼,玉楼的眼光却全胶在李啬的身上。于是,他默默地退了出去。
  李啬捉住玉楼的手,倦怠斜倚在横榻之上。玉楼伏在脚下,柔顺地将他的脸颊贴在他的腿上。
  李啬问:"玉楼,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
  玉楼狭长星眸尽是迷离。他说:"玉楼一直很快活,从来没有一天象今天一般快活。"
  李啬的心涨得满满地,钝痛了一下。
  他说:"真怀念那些鲜花怒马的岁月。你,清秋,还有……他。"
  玉楼睁开眼,里面的柔情绻意碎冰一样的裂开了。他反捉着李啬的手,指甲掐入他的肌肉之中。
  "为什么要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你明明知道,那个疯子这些人一直没放弃找你!"
  李啬笑道:"他以拥有天下,我却穷得,只剩一条命了。如今,最多忌惮的人,反而是他了。"玉楼咬住了红色的唇瓣,他抚上他黑缎一样的发,轻声说:"从前,但凡是一件衣裳薰的香味不对了,我宁愿扔了也不会再穿;如今,我却连猪圈也睡过了。最可怕的是,没有尽头的逃亡,我在一个地方的停留,不敢超过半个月,我像一个野人一般生活,我不敢交朋友,我怕连累人……是我太懦弱了,我真后悔,庆和二年,我没有站出来。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也伤害了你。"
  不用看,李啬也知道,玉楼一身韶美白衣清雅如仙的表相下,是浑身狰狞丑陋的伤口。
  那些陈年旧伤呵,一条条,都是为他留的。
  玉楼苦苦支撑着梨香堂,在这么一片虎视眈眈之中,调弄声色卖笑,其实是活得极辛苦的吧?玉楼就是这样,为了他,从不怜惜自己。李啬捧正他的脸,话里有怜惜:"玉楼,以前你那么听我的话,这一次,请你也听我的吧。我希望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今后也没必要了。带着这些年的积蓄,带着阿笙,寻个地方隐姓埋名过日子吧。"
  玉楼死死摇头:"不,我会一直守在这里。象今天一样,有一日,你累了倦了,可以回到这里;玉楼永远在这里等你!"
  李啬轻拭他的泪水,不必尝,也知道那味道,咸得发苦。
  他说:"玉楼,你还不明白么?我不会再来了。"
  那些字眼,他真不忍心说。
  玉楼,其实,今天,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也许,我们永远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玉楼的泪,潸潸而下。
  在这一个墨色深远的夜里,他与玉楼二人,静静依偎。
  分不清是谁的依恋,只隐隐听那窗外的世界,依稀的响声一声长一声短,那些似乎再与他们无干的窸窣,点缀着一室的无言。
  直至,阿笙破门直入,焦急叫道:"师傅,湖面上有好几条船向锦绣阁驶来了!"
  李啬早有准备,玉楼的身形却一震。二人奔至窗边,但是原本平静黑黯的湖面上此时急驶而来三条小船,船上黑压压的人头,烈焰腾腾的火把,燃起了平静夜色下的剑拨弩张气息。
  李啬说:"玉楼,我该走了。"
  玉楼象溺水的人捉着我的手臂,鼻冀扇了扇,最终只怯弱地问:"你要去哪里?"
  "我该去找清秋了。"李啬支起他的下颔,在他颤抖的唇瓣留下冰凉一吻。一次又一次拭下他不停滑下的泪。柔声说:"玉楼,不要哭。我说过的话,你都记下没有?"
  玉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要摇头,不然我走得不安心。"
  于是,玉楼点了点头。
  急驶而来的船,越来越近了。李啬温柔而冷静的脸上,始终有着微笑。他的声音象催眠一种对玉楼说:"玉楼,我暂时还不能见他们。你替我挡一挡。"
  玉楼说:"好。"
  李啬推开玉楼。阿笙看了玉楼一眼,对李啬说:"这边来。"
  李啬掉头跟着阿笙下楼。
  身后,传来玉楼咚咚的嗑头声响。李啬的步覆很稳,背光处的瞳孔却紧缩,他听到玉楼用他柔美的嗓子,比哭还难听地恳求:"没有分离,何来相遇。聚散缘份,玉楼不敢强求,只求您,给玉楼一直等待下去的机会。"
  他没有回答,没有回头。只是觉得很难受,喉口似乎有点发痒。阿笙此时回头,用充满恨意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李啬从那一眼知道,这个阿笙一辈子都不想他回来。
  他压低声音:"你在外面,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罢?"
  阿笙默然。
  "你会怎么做?"
  阿笙讥道:"怎么做,我自然晓得,不需你多说。"
  李啬心口一紧,是了,怎么做,已经是他与玉楼的故事了,他有什么资格置疑?阿笙解下套索,示意他登上小船。李啬强笑了一声,挥出一道掌风将小船推送了出去。
  阿笙诧异地望着他。就在此时,响起了很大一声扑通落水的声音。不知是谁杀猪一样惨嚎:"不好了!玉楼春跳水了!"阿笙面色剧变,几乎是想也没想,扑通地跳入水里。
  李啬身形顿了一顿,却依旧没有回头。足一点,踏上荡开的小船,身体顺势便如鷂燕一般飞起窜落,后方的鼓噪声音便给他远远甩开了去。
  ……
  玉楼春跳水的混乱阻止了追踪而来的急船。船头一名面白无须的男人恨得一跺脚。刚想吩咐手下调转船头截人。却听左边并排的船上一个下属大喊:"春大人,人往左岸去了!"
  "放烟花!让岸上的人快过去围堵!"
  暗红色的烟色流星一般划向左岸。
  夜,消失了平静。

  第二章

  李啬是个有回忆的人。
  那是多年前炎炎盛夏的一个午后,东宫的桅子花开得正香,紫藤萝花架下,玉楼趴在他的腿边,用比女子还婉约的嗓音柔声曼吟风雅与颂;他一手握着棋谱,棋盘上参差以是半黑半白,执着黑子几至困顿,却迟迟未下那一着。
  那个时候,李啬并不明白,稍刻的迟疑,有时便是一辈子的事。
  在他还犹疑不定的时候,一枚六角寒星镖以我猝不及防的速度嵌入了棋盘,挟起的劲风将原本对恃的棋子哗啦啦卷入地下,倾巢而灭。
  清秋,就是这样,一身皎白衣裳,少年英姿,意气风发地走进他的世界。
  那些时光在清寂岁月里汩汩流水一般地逝去了,那一角白衣还鲜明如昨日,但一切,早以变化。
  他来到凤城,已是五天之后,后面似乎总有隐窥的追兵,他也不甚在意。
  满街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
  出大事情了。
  封老爵爷的金盆洗手礼出事了,封府,给官兵围了。
  李啬抓紧窗棂,手足俱是冰凉!
  他,终于出手了。
  庆和十年,那场惊心动魄,将他重新卷入权欲中心的政变,就这样,在这个小小不起眼的凤城,在他还沉浸昨日梦里的时候,密密细细地拉开了序幕——
  ……
  封家世袭掌管漕河盐运,在盐运享誉极高。五州漕河十八盐塞,但凡打出封字旗号的,黑道白道,没人敢挫其缨。
  这也是为什么封云骑身为前朝重臣,却在庆和元年那场惊天宫变后,没给当成异己铲除,还世袭了一等伯爵位的原因。
  只是,帝王之术,卧榻之处,岂容他人安枕。
  之所以隐忍不发,那是因为对方还手握重垒。
  如今,封老爷子卸下肩中重担,金盆洗手,那么,面临的只怕是倾巢之灾了。
  皇帝的圣旨也下得极妙,贪墨,厚厚的三本天书烂帐;又不知从哪里记档来诸多不知是真是假的狂悖言语,无君无父,尽是封家对新帝的不满诅咒之辞。这二条,任哪一条,拿来抄一个封府都冠冕堂皇,足足有余。
  封云骑和他三个儿子俱都给打下大牢,择日押回帝都接受大理寺最后的审察定案。封云骑独女封碧棠及女婿朱清秋在逃,整个凤城四处贴着辑拿二人的告示。
  入晚李啬潜入封家暗暗察看了一翻,封家如今已杯弓蛇影。百年的大族,少了主心骨,尽是一些旁支族人妇孺丫头,人人自危。他暗中扣住一个族人想问问情况,还倒弄出一些动静。只得无奈退回。
  客栈内。二个客商模样的人小心议论:
  瘦子那个感叹说道:"庆和七年,我贩鲜菇干果往返青州,亲眼见到那封老爷子威风凛凛立在漕盐船头,真如个天神一般,如今……唉,树倒猢狲散啊!"
  肥胖那个说:"这可不是,谁能料想,表面道貌岸然的样子,竟是个贪官污史,背地里还对天朝有这么多怨恨呢。"
  另一人搭讪:"封府给抓走了的那四位爷,在咱们凤城那是耳熟能背的人物了,只是这朱清秋的,却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肥子说:"你这个,可就问对人了。这朱清秋是我们燕京落玉山庄的主人,据说也是名门之后,只是不知道为何没落了。早年听说一个是丰神俊朗,武技高强的天之骄子,可是这些年不知怎么的变成了一个病痨子,整天足不出户,娶了封老爷子的独生女又是只母老爷,听闻半里内的地方都听得到她的河东狮吼……"
  听到这里,李啬有点发恼,扣紧了茶杯正想给那个满口说三道四,不干不净的肥子来个教训,却听那肥子忽然嗷的一声惨呼,捂着嘴巴扑在地上打滚。他一怔,下意识往对面一望,只见那盆巨大的美人蕉盆植后面,一角绿衣一晃而过。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丢了碎钱在桌上,提气便追了上去。
  ……
  追至僻静的山神庙,李啬住了脚,沉声道:"出来吧。"
  封碧棠自山神像后闪了出来。
  初见封碧棠之时,她是这世间最明媚无双的少女,小小一瓣瓜子脸上杏眼桃腮,大眼睛里净是顽皮样子,经常肆无忌惮地咯咯发笑,娇艳还胜那春日桃李三分。
  眼前的封碧棠却让李啬暗暗吃了一惊。
  依旧是姣好的脸颊,却收敛了所有明丽,消失昨天。
  碧棠红着眼圈行了一个礼,他皱眉道:"清秋呢?他可还好?"
  "他不想见你。可是我想来问问你,有没有办法救救我爹爹和三个哥哥。"
  李啬点点头,似乎也并无意外之处。
  "自古来,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要封老爷命的,是当今的天子。"他的腔调是一种轻缓如丝般的质地,语气很奇怪,带着一种与人商榷一般的淡淡。莫名其妙地安定人心。纵然,他口里说的,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情。
  而他决定的事情,也从来不容逆转。他要见一见清秋。
  封府地下密室。
  封府此时给禁军围得铁桶一般,只是那包围圈防得了平常人,却防不了象他象碧棠这样的高手。
  他们来到时,清秋并没有在密室里面。
  室中物什井然有序,没有打斗过的迹象,我们放下紧张的心。碧棠跺跺脚,恨声道:"这个犟骡子,一刻都省不得心。"
  "他病了?"李啬定定地问。
  "他病了。"碧棠下定决心似的说:"他身体很不好,最坏的是,他武功没有了。"
  "多久的事情?"
  "十年。"
  十年,这是一个久远到令人触目惊心的词。
  几乎是一瞬,他联想到了,十年前,他莫名其妙有了武功,而清秋,没了武功。
  那个时候,他绝望到自暴自弃。关上了心,关上了眼,一切再坏,坏不过逆来顺受。
  此刻,他明白了自己的粗心。
  封碧棠紧紧地盯着李啬,遗憾的是看不到他面上的一丝变化。只见他转身,手掌似乎是按在胸口位置又放下。
  "我不该说,可是还是要说一声,这些年,谢谢你。"
  封碧棠指甲紧紧掐在肉里,没有开口。
  他们在溪涧边一块巨石上找到了清秋。
  他对着满天星斗发呆,面带落寞,梦呓的眼神几乎能将人震伤。
  当他回过头时,李啬消失了上前的勇气。
  记忆里的朱清秋,英姿勃发,少年英雄。眼前的人,骨瘦如柴,面色苍白嬴弱。
  二人在清冷月辉长久地对视了一眼,清秋先是震惊,随之欢喜,然后退缩。
  "你变成这样,却不让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心一意为我,可是我宁愿你告诉我。"
  "才多大的事。"清秋的眼光极冷地剜了碧棠一眼。
  碧棠出手教训肥子的那股泼辣劲消失无踪,在他的眼光下瑟缩了一下。
  李啬微微笑了一下,这才象清秋,眼睛里的锐利令人不敢直视。
  他摇了摇头:"不干她的事。就算她没有出现,我也会寻来。"
  清秋似乎叹息了一声,起身要从岩石上爬下来,动作笨拙。
  在以前,就是比这块岩石还要高还要陡上十倍,清秋不费吹灰之力也下来了。李啬的身体有些僵,身边的碧棠身形动了一动,他及时地捉住了她的袖角。清秋,无论如何落魄,都不需要任何怜悯,哪怕是来自枕边的人。
  清秋柔声说道:"你先把身子转过去一下好吗?"
  李啬转过了身。等他来到面前,却什么也没有说,仅仅是爽淡一些,朝他伸出了手。"走,我们喝酒去。"
  清秋想也不想,伸手握住他的手掌。
  他说:"好。"
  不问风月,今朝有酒今朝醉。
  这一夜,他们俱皆醉倒。
  李啬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的事迹,流浪过的地方;清秋就在一旁默默地听,偶尔应上一二声。
  地上倒了一堆空瓶子,二人都惊讶地发现,对方的酒量见长了。
  中间的时候,碧棠进来过一次,大概是想劝二人喝少一些;其时,他与清秋肩背相倚,正说着一些梦呓一般的话,碧棠打开了密室的门,带来的冷风吹散了一室脉脉。
  清秋一瞬间的声音极冷,李啬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不带半丝感情地说:"出去。"
  碧棠咬了咬唇,眼光在他们脸上转了一下,没有说话退到外面。
  李啬已经有些醉意,眉头下意识打结,转身,捧住清秋的脸。
  他的面色淡寞,眼光沉沉如死水。李啬有些给针扎的痛。从前那个谦和有礼,笑容温暖的少年已看不见,岁月在那张脸,镂刻上了令人心惊的冷漠阴鸷。
  后来,不知道喝了多少,二人似乎都放开了,李啬的声音开始有清浅细碎的笑。清秋嘴里轻轻哼着一些词阙,一声高一声低的,眼角飞扬而轻狂,李啬几疑他这一刻是极开心的,仔细听去,那话里却尽是一些伤感之词。
  多少绿荷相倚恨 一时回首背西风。
  清秋说,你不要哭。
  清秋说,你不要去行不行?不要用自己的命下赌注。
  清秋说,别去,他能给你的,我也能。
  李啬说,我下定决心了。
  哪怕赴一条必死之路,他亦无悔。
  清秋醉了,那一刻,他放肆地展示了他的愤怒与脆弱。
  他说:"我和玉楼,从来不在你取舍的范围内。你……爱的是他,对不对?"
  清秋的酒气,喷在他的脸上。李啬的脸,带着胭脂一样的红,眼睛异常的亮,琼花般的唇瓣,美丽的锁骨。
  当他清醒时,清秋连凑近他的身畔,说半句轻挑的话也不敢。
  惟有醉了的时候,才敢突破那层道德梏桎的勇气。
  他的手划过他的锁骨,插入他的头发。眼里有二把赤焰,带着受蛊惑的不由自主。
  下意识的,李啬知道,清秋是想吻他。
  他觉得自尊受到了挑衅,手一按,便重力推开了他,咬着舌头道:"你放肆!"
  恍佛间,他仍是那个身居高位的少年,对着擅越雷池的人说,放肆。
  清秋脸埋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李啬醉眼望着他,想踢他起来再与我狂饮三百杯,可是脚没动,身体却歪歪斜斜倒了下去。
  ……
  李啬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凉簟轻衾之中。榻边椅几上,放着一盏青花釉瓷盅,揭开里面是醒酒茶,尚泛着簿温。
  头嗡嗡作响,只零星记得昨晚,自己与清秋二人都喝醉了。他们现在是在封府的地下密室之中,密室甚是宽敞,有五间小房一个小厅,一个储物室。封碧棠不见了人影,清秋睡在隔壁,还未醒。
  李啬觉得庆幸,封云骑的金刀洗礼之事办得热热闹闹,清秋因为喜欢清静搬到下面,夫妻二人因此逃过一劫。
  李啬给清秋留了一张字条,来到了外面。
  他拜访了凤城府尹,当然,不是光明正大的。
  颇费了一些手段,才从府尹的口中挖出,封氏父子三人,早在辑拿当天,便秘密转去京城了——好个凤城府尹,人犯已经移走,却依旧在城中大牢故布疑阵,造成人犯仍在押的假象,迷惑外人视线。
  封家数百年经营漕运形成的势力不容小觑。李啬暗暗苦笑,这府尹倒并非庸碌无谋之人。
  方出了府衙,便听一阵一阵的鼓嘈声,有人劫狱了!
  李啬暗道声:"不好!"
  凤城地牢在府衙北面,此时一批批铁甲重铠的骑兵将地牢包围,一排弓箭手半跪在地,一个个瞄准拉弦满弓,随时准备袭击。
  打斗声自地牢里传了出来。
  凤城府尹早有准备,看来劫狱的人救人不成,反倒送上门成了瓮中之鳖。
  他潜伏在角落,抿嘴打量了四周形势,脱下自己的外衣,撕下一角衣袍蒙住了面孔。他以极快的身形窜了过去,一排弓箭骤雨一般激射了过来。他挥舞长臂,将外衣舞成屏障。
  闪进地牢甬道,闪曳的火光下,但见十几名黑衣人正与官兵混战。这些黑衣人显然也错估了官府的阵势,或大或小都挂了彩,李啬一眼便认出了当中手使琅环剑,鬢发绫乱的封碧棠。
  "封老爷子一早给移往京城了,我们快撤退!"李啬冲碧棠大喝。
  碧棠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愤愤道:"这狗官!"
  情势在李啬加入后,很快就逆转了。他们很快击溃了牢里的守卫,方始出了牢门口,密集的箭雨便激射了过来。李啬掩护在前,挥动那件早以千穿百孔的外袍。第二波箭雨之后,他们已冲出了牢门十几步。眼见不对,铠甲兵便持矛围了上来。
  这场大混乱,不知道僵持了多久。只和道,战至将近脱力。当他们潜入林子,甩开追兵,李啬还好,其他人都挂了彩。碧棠一干人有五名同伙在混乱中死去了,又听闻封老爷子早给转移,一时一个个都满脸哀戚,垂头丧气。
  李啬对碧棠说:"我等你回来。你整理一下,不要让清秋看到你这个样子。"说完便走了。
  试问这世间的是是非非,恩怨纷争,何时是个尽头?
  仰望那天际微淡浮云,却怎么也拂不开那沉重之感。
  回到密室,清秋的房门紧闭。李啬轻扣时纹丝不动,竟是自里面反锁了。他试着唤了一声:"清秋,你起了吗?"
  清秋的声音粗嘎,冷冷地,阴鸷地自里面传了出来:
  "不要进来。"

  第三章

  李啬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再次扣了扣门。
  "清秋,你怎么了?"
  他似乎有意缓了口气,但口气极伤人。
  清秋说:"你走开好不好?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不要再来烦我。"
  这世间最锋利的不是刀剑,而是伤人的话。
  这是李啬第一次从清秋口里听到这样的嫌恶,烦。僵了半晌,才听自己干涩地说:"清秋,你身子不舒服,还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可以和我说一下的。"
  "你走开。"
  "难道你怕我拖累你?"
  "……"
  "还是怕拖累我?"
  "对,我已有妻室,别拖累我。"
  "现在人来了,酒也喝了,才说拖累,迟了些。"李啬吸了口气,语气却是极惫懒的调调。
  "有没有人告诉你,我很讨厌你的自以为是?你既选择了他,何必来告别?来提醒我的失败?"
  李啬偎在墙壁,忽然消失了力气。
  许久后,才轻轻地说:"对不起。但你一定有什么事情。我在外边等你出来,或者,你开门让我进去。"
  里面的清秋闭上了眼,牙齿紧紧在下唇咬下一层血痕。
  半晌之后,李啬回到屋中,发呆了一下,提笔写了二封书信,套上信封后,顿时觉得无事可做。
  来到外头小厅,他随手翻起架上的书册,却一字未进,脑袋中空白一片。
  记忆里,清秋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吻对他说话,就算,他故意砸碎他最心爱的玉琮琉璃笔筒,亦面带笑容。
  碧棠来时,见李啬坐在椅上,垂首托额,面有异色,不由诧异了下。未等她开口,李啬就跟她说:"你先去看看清秋。"
  碧棠有密室的钥匙。开始出声唤了几句,里面全无动静,不由得急了,掏出钥匙开了锁。清秋低低咆哮:"滚开!"
  碧棠反手掩了门,隔开了声响。
  李啬在外面等待,只觉得漫长。
  还记时那年东宫,他有事与清秋闹起了龃龉,一怒之下,罚他站到烈日下面扎马步。宫人将凉榻搬到桅子花树荫下,一边将冰盆也搬了过来,里面冰镇着水果蜜瓜。他手里翻着一本闲书,歪在凉榻眯眼看着,一边欣赏着清秋暴晒在日头下,大汗淋漓的窘态。
  一旁抿嘴笑的玉楼终是不忍心了,开口劝了句,换来他一句轻哼,反而让清秋站到中间去——树荫快斜到他身上了。
  恰逢西域的古月国特使进贡珍宝,里面有一本隋吉藏的原版金光明经,正是母后一直找寻的。他一时大喜,竟然就将清秋忘了。
  身体健壮的清秋最终给晒得中了暑,人黑了一大圈。事后他歉疚不已,当时清秋并没有怪责,只说了一句令人懵懂的话:咫尺等待的滋味,很难受。
  他一直不明白,此刻却心同身受。
  原来,当那个人就近在咫尺间,你等待的滋味,如此忐忑。
  碧棠出来的时候,整个眼圈都红了。李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皱眉地看着她,却听她说:"清秋让你离开。"
  "为什么?"清秋居然隔着一道墙要将他赶走。
  "这地方,不适合你呆。"
  李啬望了望紧闭的房门,瞬息间沉下了脸:"究竟是什么事情?"
  当他轻松慵懒时,没人会感觉他的压力,但脸稍一沉下,马上就有一种慑人气势。
  碧棠本来就不是十分坚持,此时一下子便软弱了下去。眼泪直线地掉了下来。
  "既是这样,那么请你帮帮清秋吧。"
  碧棠的脸,凄凉又难堪。
  李啬一肚子疑问,但来到房里还是教眼前的景象震慑在当场。
  清秋将自己的手脚缚住,蜷缩在床中。
  他发丝早就散开,一根根尽湿。他只身着单衣,身体朝内,颈间青筋突起,紧崩的肌肉泛着密集的汗珠。他的皮肤燥热,泛着异样的潮红。手方一触到,便敏感起了反应。清秋在那颤栗的感觉中,发出低低地呻吟。
  那声音靡绮激烫,压抑而销魂。
  李啬的心跳禁不住便随着那声音快了二步。
  他的手掌并没有动,清秋的身体却已忍不住震颤,不受控制地将身体弓了过来,磨擦,乞求更多的抚慰。李啬将他的身体翻了过来,清晰地看到他往日冷静自制的脸卉张着痛苦与□之色。
  清秋的眼睛短暂地睁开了一下,看到他,身体强制地往后贴。
  "走开。"
  "就为了这事?"
  清秋没有回应,只是紧紧地闭上了眼。
  他不会明白,他宁死也不要他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连一个吻,他也不愿给予,更何况是那样?
  他不愿意自己这样猥琐求欢的样子落入他的眼,不想让他来看轻他,怜悯他。
  "是谁?"李啬的声音带上了怒气。
  "你走。"
  碧棠还倚在方才的地方低泣,李啬满心沉重来到她的面前,碧棠说:"是极乐合欢散,最阴毒的一种春药。看情形是我们走后清秋才中的。有人盯上了我们这里。"
  有人盯上了这里,这才是,清秋让他走的真正原因。
  只是那个人,下毒的目的是什么呢?
  是不是他?
  不,不是。他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事情的前因后果已不是重点,李啬垂下眸,柔声对碧棠说:"你进去吧。我在外面帮你们守着。"
  碧棠一时咬紧了唇,吟着泪花的眼睛死死地盯了他一眼,便扫至别处。李啬一阵不解,才听碧棠哑声说:"清秋,他根本不愿意碰我。"
  丈夫不愿意碰自己,那是一个女人最难堪的耻辱。
  李啬的教养,从来不会迫一个女人说出他难以启齿的事情。
  "抱歉。"
  李啬的声音也静缄了下去。这才明白了碧棠让他帮助清秋这句话代表的含意。
  沉默了一会,他将早先写好的二封信笺交给碧棠。嘱咐道:"这里既已不安全,你先逃出去吧。这二封信你找个贴心的人快马递到京城,分别交给大司马长春大人与老太傅沈大人,让他们对你爹爹一事代为周旋。这二位大人是早年最爱护我的人,也是庆和元年幸免于难的老大臣中的二位。信虽没落款,但他们看到自然明白,他们若念旧情,自然尽力;若是避门自保,也需怪不得他们。"
  碧棠接过,却说:"我留在这里,不走。"
  李啬不由得对眼前单簿的女子心生怜惜,终于叹息道:"这里有我,有什么事情我自然会尽力周旋。这里已经不安全,清秋一时半刻走不开,你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碧棠,无论封老爷子一事如何,听我一劝,带着清秋远远避到江湖中去吧。帝王眼中,不分对错,只有,想杀与不想杀之人。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遣散你手下那几个追随封家的老兄弟吧。我的力量没有多大,但对此事,但凡我还存一口气,有一丝希望,必倾力而为。"
  碧棠的身子摇晃,几欲摔倒。她说,不。
  那些都是她至亲的人啊,她怎么可能如他所说那般冷血。
  "就算你一意孤行,救出封老爷子又如何?你想一想,你爹爹一世英名,甘愿过那东逃西藏的逃亡日子吗?那在他眼中是鼠狗行为,只怕比杀了他还令他不齿。并且,你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也想想清秋吧。"
  碧棠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了下来,眼里空茫一片。
  该说的,都已说尽;她最终的决定,却不是别人能强自左右的。
  罢了,李啬掉头走进了清秋的房间,手一掩,咔嗒锁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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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黯夜,官道。
  十几匹快马电闪雷掣一般,以极快的速度驰过。
  那马,是极稀贵的大宛名马,鬣至膝尾垂地,云蹄一跃三丈。
  领先的男子,身穿红边暗色骑马装,寒玉一样的脸三分凝定,七分欺霜赛雪的艳丽。
  夜一样的发,妖一样的瞳,春花一样的唇萼。
  他的眼光注视前方,坚定,锐利,义无反顾。
  每挥一鞭,便接近了一步。
  暮春将过,他想,这个夏天,会过得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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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清秋肉体上的欢契,早便有了。
  一开始,可以说是他先引诱了他。
  清秋表面英姿洒爽,温文好礼,内心里实则心气高傲,拒人以千里之外。
  他出身是西陆附庸国归月国人。原来也是极显赫的世家,熹帝十七年时降服我朝。他的父皇后来赐给了他一门朱姓。
  清秋自出现在太学第一天起,一直便是那群膏梁执绔眼中的焦点。
  他的容貌有着少见的俊美,皮色白皙细腻,眉眼朗若辰星,唇瓣嫣红。韶好更胜女子。
  他经常一身白衣胜雪,漫步在那烟柳笼翠之间,一剪背影,能让最不解风情的木头呆子也失了心魂。
  他的十指修长剔透,指甲洁白莹美。那班执绔不只一次暗地里猥亵地将他与章台巷名倌相提并论,一身凝脂梨花白,一点朱唇雪里红;那样的身骨,真是玉石彻成,如此颠龙倒凤,怕是比那初经人事的撞击还要销魂蚀骨数倍。
  很多人都在觊觎清秋,可是,清秋这朵含露的娇蕊,却带着刺人荆棘。他的寒星镖下,不知道无情击退过多少狂蜂浪蝶。他从来没有人让人得逞过,只除了他。
  这世间,风光与落魄,有时不过是行差踏错了那一步。
  清秋这一生最大的错误,便是遇到了他。
  李啬时常在想,如果不是他的招惹,如果不是"他"的忌恨,清秋他该有怎么样的前程似锦,娇妻美妾,如何的快意人生?
  当时,皇子间夺嫡的争斗以渐浮上台面。他仗着父皇的特别宠爱,六岁便登上了太子之位;可是在他的上面,还有一个对皇位一直虎视眈眈的大皇兄。
  说起来,收下玉楼与清秋,都不过是他与大皇兄明争暗斗之下的产物。
  玉楼原是大皇兄心爱之人,却为了在他身边布下一颗暗棋,煞费苦心地将人安插到他身边。可惜大皇兄选错了人,赔了夫人折了兵。玉楼以差点付出生命为代价,选择了心中的天神。
  后来大皇兄的眼光放到了光芒渐放的清秋身上。除了看中了他的美色,也是有意要借用他背后所代表的归月国力量。只是,大皇兄有掠夺的野心,却没有礼贤下士的心肠,在这件事上,他又用错了方法。
  他将清秋骗到了章王殿,在酒里下了强剂的催情药,想逼迫清秋屈从受犯。
  在最紧要的关头,他救下了清秋。
  自詡为君子的人,永远不会趁人之危。
  他给清秋备下最华贵的玉床,给他送去了最美丽的宫女。
  相处熟了之后才发现,清秋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他待自己十分刻苦严格,也十分自律,不计居室简陋,不嫌粗茶淡饭,更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因此时常给他取笑无趣。
  让一个人效忠的方法,就是收复他的心。那个时候,他还太稚嫩,不擅使所学到的那些帝王之术,恩威并济。只知道用最直接最拙劣的方法,攻心为上。
  李啬故意跟他示好,故意接近他。他会兴之所至,突然出现在他沐浴的时候,给他递过一方香帕;会在他月夜舞剑之时,为他引箫伴奏,时而一腔豪情,时而婉转缠绵。清秋就这么一步步入戏,连他也分不清楚,最后的清秋,究竟是因为太华沐池薰的暖玉香动了情,还是那一夜剑舞零落的飞花迷了他的眼,骄傲的他甘心地献上了自己的身体。
  清秋说,玉楼待你真是情深义重,但是我,也可以。
  他说,你为太子我愿当你侍应;他朝得承大典,我愿为你殿下之臣,这一生我将矢志不变,但愿你不会相负。
  李啬说,我们都会在一起。
  是的,当时,他真的单纯的认为,玉楼,清秋和他,会一直一直那样下去。
  可是,最终还是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化了。
  他与玉楼,清秋是完全不同的人。可是很奇怪,自看到那人第一眼起,他便经常拿他同身边的人比较。
  开始,是拿他与玉楼,清秋比较,后来,却是拿清秋、玉楼与他比较。
  他用狂桀不驯挑衅他,用年轻妖魅引诱他。那时候的每一天,都刺激有趣。
  身边的人都劝,这少年将会是东宫的痈疽恶肉,一旦发炎,将会是他心腹大患。
  而他,回应的只有一再纵容。
  无论他做了什么,玉楼永远都只有温驯顺从;清秋却是在这个时候逐渐地疏离起来,在某一天,他甚至连身体也不愿意让他再碰了。当时他诧异,可是欢爱本来就是建立在你情我愿的立场上,他尊重他的决定,却惟独忘了问他,这是怎么了?
  假如,他不是将那场相识当作一场游戏,他会正视到清秋眼中渐现的认真与痛色。
  当时处处不经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少年,从来没意识到这一场让自己颇为得意的窃玉游戏,是一个多么残忍的伤害。直至,当他也尝试到了情动的滋味,默默地记挂住了某人,为他一句话,一个笑而辗转反侧的时候,那个人,给了他最锋利的一记背叛之箭,他看着他血肉模糊,无力反抗,微笑着说,这不过是一场游戏的时候,他被彻底地击溃。
  这些年来,背负着这一段段往事的牢笼,流浪过,接触了更多的世情,渐渐也看开了一些东西,他却惟独不能原谅自己,当初对清秋的那段伤害。
  但愿还来得及对他说那一句话。
  清秋,原谅我好吗?
  自此,忘了我吧。

  第四章

  一室弥漫着□淫靡的气味。
  衣物散在四处,上面有激烈的裂痕。
  清秋默默起身,看着床上一动未动,倦极而眠的人,有个冲动想杀死自己。
  他浑身掐伤,触目惊心的血淌在大腿内侧,已经半干涸。
  他趴在软毡之上,侧着脸,眉尖微蹙,眼窝下有疲惫的阴影。他的眼睫极长,随着呼吸轻颤,象振翅欲飞的黑蝶。黑蝶旁边,似乎还有水渍。
  明明是很脆弱的人,却时刻装作着很坚强。
  清秋的指尖刚刚揩了上去,黑蝶一颤,李啬醒了。
  "痛死了!"他试着翻身,结果咬牙呻吟。
  "对不起。"
  李啬知道刚刚清秋的动作,多少有些尴尬。此时见他眼圈红了,一副做错了事情,悔恨交加的样子,不由笑了一下。
  "知道就好。你我好歹旧谊一场,有事情就撇开我,根本不将人当朋友,真该死。"
  他说,朋友。
  清秋眼里的神采淡了一些。"你是主,我是从,不是朋友。"抿抿唇又道:"谢谢主子的怜悯。"
  "是是是,我瞧着也不像是朋友,是一小白眼狼。"李啬狠狠地弹了他的额迹一记。多少有些郁闷,跟个呆子上了床,真是一点都不柔情绻意。清秋也知道李啬的脾性,不由又平添了一层懊丧。
  他下床,开始为他清理。
  "清秋,昨晚还好吧?"
  清秋脸上一面白一面红,脑中其实有一些印象,遭到药物控制的他根本就是一只能将人撕碎的野兽。
  李啬拍拍他的面颊:"其实还好。"
  清秋眼圈湿润,动作越发小心冀冀。
  "清秋。"李啬懒懒地趴在床上,"我刚刚梦见他了。"
  手一个不稳,李啬倒吸了一口气。清秋赶紧道了声对不起。
  "我感觉他快来了。天亮我就走。"
  "京城到这里,没那么快。"
  "我不能拿你冒险。"
  "你和我的关系,谁不和道?是谁说的,现在才有撇清关系,不嫌迟了么?"
  李啬颓然,一会才闷闷道:"我太自私了,对不起。我只是想在走之前,再见一见你们。忽略了你们的感受。"原谅他的任性,是因为,怕没再见面的机会。
  "这伤口怎么来的?"清秋的手停顿在李啬左胸。
  李啬的眼光亦停在胸前那只栩栩如生的红蝴蝶上。
  那上面,是个米粒大小的血洞。血早便收敛住,但伤口却久久不好。他因而寻了朱砂,依形状在周围绘成图案,却没有瞒住眼睛锐利的清秋。
  李啬懒懒笑了一下,道:"不过是给小虫子蛰了一口。画得不错吧?"
  清秋的眉头久久没有抒开,眼睛狐疑不定盯着那个伤口,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李啬不愿意他这个样子,拍拍身边的床,示意他偎过来。
  清秋点了点头,做完手头最后的工作。李啬随手披上了清秋取来的白色亵服,将那朱红色的艳蝶遮盖了起来。
  清秋忽然涨红了脸,有些支唔地说:"昨晚那样,你一定很辛苦,你需不需要?我可以。"
  这实在是一个令人血脉逆行的提议。
  只是……还是算了。
  清秋的脸色晦暗,他的身体弱,昨晚在摧情药的控制下,纵欲无度,现在已是余弩之末,只怕已伤了身。
  "我累了,想休息了。"李啬缓缓呼出了口气。
  清秋将下颔轻轻抵在李啬的肩上,突然觉得安定。
  忘不了,曾经有一个身处云端的少年,低下他尊贵的头颅,对他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
  他身处繁华之颠,却能笑得那般干净。他说:眼睛闭上了,耳朵会变得灵敏。入眼的狂红骇绿,不及耳朵细细品尝的沉练。
  这一生,他大起大落,五味皆尝,却依旧微笑,不减眉眼清朗。
  风雨十年间,他身边有妻子相伴,却日益焦躁;他一无所有,却在大漠荒烟之中,数着狂沙,在夕阳残辉中,用抚慰一样的口吻,给他复了书信。
  你问我有多寂寞?
  你有多寂寞,我就多寂寞。
  他一直为过去自责,却不明白他的激愤。
  他从来,没有怪责过他。他怨恨的,只是自己。
  恨自己的平凡,没能让他爱上自己。
  怀念一起的那些日子,一直怀念着那个称呼:我的殿下。
  殿下,我爱你。不要是主从,不要是朋友,想当你的情人。
  殿下,我爱你。
  ……
  灯影渐阑珊。
  朦朦胧胧间,李啬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里,滴嗒滴嗒地下着雨。殿栏花影扶疏,他簿衣倒着玉雕床上,闭着眼睛数着节拍,莫名地浮躁,莫名地想发怒。
  宫人啜着嗓子说,容王世子来了,在外头淋着雨。
  他不由大为光火,晚宴时三请四请不来,这会子人要睡了,反倒来了。还取巧卖乖,装模作样在外头淋雨,怎么不淋死他?手一摸索,便摸到那方琥珀纸镇,发力掼在青砖地面上。
  轰隆隆!天际猛地一道惊雷闪过。
  怀里的清秋震动了一下。床榻似乎也晃了一下。李啬心一惊,才知道那声炸雷一样的巨大响声,是出现在现实中。
  那根神经的弦,忽然崩紧了起来。
  他望向房门之处,那扇厚实的黄梨木夹铁片大门给巨力硬生生震塌下来,尘灰四起。
  被惊醒的清秋一跃而起,护在他的身前。与此同时,五个黑衣人自破出的大洞闪了进来。对他们形成扇形包围之势。
  那五人,一个个面无表情,周身泛着冷厉之气。静静站在那里,气息竟都是一致,晃似一个人,五个□。
  他们身上穿着的黑衣有些特异,在连着左袖与襟口位置,俱用金丝线描着一头面目狰狞的麒麟恶兽,觑睨的气势夺人心魄。李啬一看到这种熟悉的装扮,瞳孔便不由自己收紧。
  这天下,也唯有一个他,连自己的暗卫也妆扮得这么张狂。
  他……终究是来了。
  清秋紧紧地挡在他的身前,周身紧崩。紧握拳头青筋暴起,竟是在微微颤抖。他也看出来了,来的谁。
  "不要担心,我会保护你。"李啬附到他的耳边,手一拂,点上了他的昏睡穴。
  清秋瞪大了眼,身体倒了下去。
  李啬手一长,便抱住了他。
  一阵充满讥诮的笑声突然响彻这一室!
  李啬的呼吸一阵□,几乎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抬头,将那道梦里头出现了无数次的身影,一寸一寸地收纳入眼里。
  他在笑,寒玉的脸绽放着白莲一样皎美好看的弧度,一举一动带着张狂。
  他在废墟中踱了进来,像踩在雪白绒毯上优雅尊贵。
  他的身体笔直,眼光如利箭。
  他一步步接近,李啬的力气亦在一分分消失。
  几乎能想象得出他恶毒的声音嘲笑:李啬,你也有这一天。
  你先妥协了,你这个软弱的人,你这个俘掳——
  踩过绫乱衣物的黑靴停在床前。
  扬手,有撞击骨骼的脆响。
  重重的一掴落在李啬的一边脸颊:
  "李啬,你这个贱、人!"
  这个世界上,最放浪的贱人!最□的贱人!
  @@@@@@@@@@@@@@@
  来得挺不是时候。
  李啬头歪向一侧,一缕血丝自唇角流了出来。但他却笑了笑。
  "陛下,十年来所做过的快活事,十根指头都算得完。要说这荒淫无度的人,好象不是我。"
  虽然远在江湖,也不是有意,可是关于新帝的风流还是听了这样那样的一些传言。
  帝有二大行宫:杏花天,绮陌曲水。
  杏花天与绮陌曲水仅一江之隔。杏花天里,粉黛红颜三千,有他的皇后,有他最宠爱的绿姬夫人;绮陌曲水里,娇童美男,有他一手驯养的皇廷靖云骑,有为迎合他喜好而建立的六瑟坊,有他最钟爱的男宠,华阳公子。
  他夜夜笙歌,欢天酒地。他是历朝来第一个,在每年为自己后宫征选秀女的同时,明目张胆征选秀色俊美的少年扩充自己后宫,并为男宠建立了宠大行宫的第一个皇帝。
  "你!"凰艳气得想扭断他的手。
  "陛下,再这么抓下去,手断了,只怕今后你要少掉许多乐趣。"
  "你看来很需要,再这么挑衅,信不信,朕就在这里上你?"
  李啬一个冷噤,后面,下边,似乎更痛了。
  "开个玩笑,陛下别表现得象个捉奸在床的妻子。"
  凰艳立刻甩开了手,厌恶道:"凭你?前朝的废太子?"
  李啬很纯净地仰头:"陛下下个格杀令就好了,何必亲自来?"
  很早以前,凰艳就知道,李啬很多时候虽洒脱大方,但假如执抠起来,心眼比根针还小。
  "杀你?"凰艳摇摇头:"朕比较想杀他。"
  充满杀机的眼光落在清秋身上。
  李啬立刻就紧张了起来。"陛下,我想,有必要跟你说明一下。"他舔舔唇:"他给人下了药,如此而以。"
  "朕也想说明一下,这人——"指指清秋:"是朝廷重犯,留不得,如此而以。"
  凰艳动了动,才要打手势。李啬一急,手一伸,便将他拦腰抱了个满怀。
  凰艳没料到他会这样,连挣扎都没有一下便跌入一个半坦露的怀里。熟悉的气味将全身感官冲刷了一遍。
  四周那木偶一样的暗卫一下子蓄势待发。李啬连忙说:"我们聊一聊,让他们退出去。"
  凰艳僵了一下,挥挥手。
  当中一个暗卫犹豫道:"陛下,这……"
  "退下去。"
  李啬一抱住他,便情不自禁地深呼吸了几口中。
  不是调情,而是,思念了太久。
  一时间,室中似乎只存下暖昧的呼息。
  靠近了才知道,凰艳崭新在衣裳经常挪动到的地方勾破了几道小口子,沾着风尘。
  凰艳看到的,却是李啬松开的后领里面,往下滑去,密密麻麻的吻痕。
  他狠狠地将他推开。
  "当年风流尊贵的啬太子殿下耍起无赖竟是这样,真让朕措手不及。"
  李啬笑道:"这有什么,拜你所赐,我脸皮还可以再厚一些。"说完背上一寒,只见他用杀人的眼光瞪了过来。他说:"你大胆!见了朕居然不行参拜之礼!"
  李啬的眼前有一瞬的烟雾。可是他很快又笑了出来。拉拉身上的衣服,说道:"陛下请容庶小民先整理衣冠。"
  手刚触上衣襟,一股大力便扑来。李啬的身躯给按倒在床上,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床板上,发出一声很大的砰响。
  凰艳的唇,用力地覆上。
  李啬下意识想推拒,可转念一想,手没动。
  他的唇就象他的人一样,他的唇,是火焰。
  那种炽烈的火焰,吸引飞蛾前扑后继的火焰,能吞噬灵魂。
  他用力地撬开了牙齿,不带一点温存进入翻搅,津液交融,相互吞噬。
  李啬睁开眼,定定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对眸子。眼里却半丝情绪也无。凰艳一触到那种眼神,心窝处象给人撒了一层寒冰。他很快抽身离开,两眼已经血红。
  李啬取过巾帕,轻轻抹了一下嘴,随手便丢在地下。不慌不忙的整理衣物,套上了袍子,凰艳似乎僵住了。
  李啬用一种很平淡的神情,谦恭地曲膝,磕了三叩。
  凰艳的身体,缓缓地坐倒在椅上。
  "陛下,庶民愿任由你处置。请您放了清秋他们。"
  凰艳唇边绽放一个笑,象盛开的罂粟花,凉簿,阴鸷。
  "真是可笑,笼中之鸟,有什么资格谈条件?"
  这么一说,确实有些托大自己了。
  李啬盯着他腰间别着的护身短剑。那是一把上等宝剑,刺在身上的滋味,肯定也痛快极了。他说:"既是如此,请陛下用您的剑将我杀了。眼睛闭上了,耳朵听不到了,我自然不能再理会那些事。"
  他蹭地站了起来,"你这是在威胁朕?"李啬淡淡道:"不敢。"
  凰艳反倒笑了。
  那笑声很嘲弄,象是猜中了某个结局。
  "行啊,朕就成全你。这把剑赐与你自裁。"
  李啬稳稳地接过了他丢来的剑。
  脱鞘,秋水的光芒一闪而过。剑,确实是好剑。
  若这样了结,未尝不是好事?
  清秋,我护不了你,那么,地下再给你赔礼,如何?
  脑中迅速闪过这些年来各个熟悉的面孔,一瞬间,有些缅怀的伤感,一瞬间,又有些摆脱的畅快。
  李啬站了起来,抚剑对他轻轻一笑。"谢谢你,挺好的归宿。"
  凰艳笑道:"朕没拦你,你尽管死好了。朕与你相识一场,你又贵为前朝太子,死后定要风光大葬。朕会赐你金玉无数,那些你认识的,认识你的人,一个个陪你下葬,你觉得如何?"
  李啬打了个寒噤。
  持着剑再也划不下去。
  这个时候,一个暗卫跑了了进来,打千跪在地下说:"陛下,外面大批官兵忽然包围了封府,凤州府率众官员抬着龙舆前来见驾,皇后娘娘的鸾驾也正赶来。"
  凰艳的眼一眯,露出意外之色。
  "你再说一遍?"
  暗卫紧着嗓子又复述了一次,豆大的汗自额间冒了出来。
  室中传来凰艳清清脆脆的掌声。凰艳扭头向他,表情愉悦得象在分享一件趣事。"真不愧是皇后,你还记得是谁么?"

  第五章

  依稀仍能绰约浮起,昨日美人蕉树下的少女,扶疏而立,周身衿持,眼里却透着渴慕。
  她唤他:太子哥哥。
  她写了一手母后极为喜爱的梅花小楷,三天二头往宫里给母后送来她手抄的佛经;深宫高墙内的皇子皇女们一个个都是寂寞的金丝雀儿,她每一次变换着搜刮民间有趣的小玩艺进献。她总有那么合宜的借口出现在他的周围,她总能那样,进退有仪地对他裣衽道万福。
  只是,李啬却总不太记得住她,就算她的身份已是内定的太子妃。
  直至,她倒戈相向,用决裂的眼神迸裂着恨意时。李啬才真真正正地将她打量了几眼。
  她的恨令他不解,因而,偶尔他会想起那个女子。
  "真好奇,当年你对她做了什么,让她对你恨之切骨。"
  李啬抬抬手,指尖放肆地滑过他的下颔。"陛下,我没做什么,连碰她半根手指都没有。假如真存在这方面问题,我想,更该问问的是你,当年……"
  凰艳没有动,只是脸色完完全全沉肃了下去。
  李啬歪过脸不再看他,心想,罢了。后颈突然一痛,李啬诧异地看着手握成手刀的凰艳面无表情的脸放大,虚晃,坠落。
  "清秋……"李啬晕厥之前轻轻叫了一声。
  醒来时四周俱是黑的。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簿荷香气,半边脸颊与手腕处都是凉凉的,竟是上了药了。李啬才弄出了点动静,门吱呀便开了,一人打着灯进了来。
  他看着那身麒麟黑服:"你是莺几?"
  暗卫平平道:"莺九。"
  "外面还有谁在?"
  "莺三、莺七、莺十一。"莺九默了默说:"陛下早给你服下了软筋散,虽不足量,但足以令内力溃散,劝公子不必再费心机。"
  李啬怔了怔,试着发力,体内却绵软无一丝回应,果真如此。
  "与我一起的那位公子,现在如何了?"
  "我不知道。"
  "这里是什么地方?"
  "凤州府。"
  凤州府……他现在正和他的皇后,高坐明堂之上,接受百官的朝拜吧?
  李啬半晌没有开口。莺九说:"公子若需要膳食可吩咐小人一声。"
  李啬懒懒说道:"有好酒给我来一壶。你会喝吧?嗯?""不会。""那你会什么?"李啬走近了二步。
  灯光绰约照在李啬一侧,映得半边脸冰绡玉肌一般。
  他轻浅勾唇,异样妖媚。
  那样的面孔正正对着他,异常压力。莺九下意识退了一步:"我是下人,什么都不会。"李啬泄气,觉得相当无趣。
  莺九带了东西过来,却没有酒。李啬皱眉地看着桌上的东西,看向他。莺九说:"陛下认为公子大半天未进米粒,饮酒伤身,让小人给公子带来这些。"
  李啬挟起一个馒头,嗳哟一声馒头便滚落在地上,笑眯眯地看着莺九。
  然后,粥、菜、碟,一样接着一样,摔个满地。
  莺九木在当地。
  外头不知道莺几,朝里面探头探脑了好几回。
  李啬笑得一口白牙闪闪发光:"莺九,你确定软筋散份量没有下多了么?我连馒头都挟不起来了。"
  莺九不吭声,面门棺材板一样弯身,收拾地下。
  "抱歉了啊,莺九。"
  莺九将碎片残羹清了出去,回头又捧了同样一份膳食过来。
  李啬眼睛眨也上眨,继续往下摔。
  "抱歉了啊,莺九。"
  又是清理,又是捧同样的膳食过来。
  第四次的时候,门外的莺卫们死人脸龟裂,开始用看可怜虫的眼神看莺九。
  麒麟暗卫所具有的隐忍,固执,在莺九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最后,莺九还没有屈服,反倒是李啬摔累了。
  莺九再次弄来膳食推门进去的时候,李啬单手支颐靠在桌上,不知是睡了还是闭目养神。恍惚的灯光在那张脸上投下浓墨,倦怠而安静,美丽而易碎。
  不知为何,莺九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悲伤。
  整晚受的窝囊气,就这么云消云散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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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多久,门外一阵低低的吵闹声。李啬根本没睡熟,一下子便给惊起。
  莺九的声音说:"陛下吩咐了,里面关押的是重要人犯,任何人不得探望。"
  女人的声音极威严:"莺九,凤城府尹二日前遭一歹徒挟持,怀疑就是关在里面的人所为。你还不快退下,莫阻凤城府尹办案。"
  "娘娘请恕属下无礼。没有陛下的令牌,任何人不得放行。"
  "放肆!胆敢对皇后娘娘不敬!"一阵兵器拨刃之声。
  李啬听到这里,一手拉开了门。
  数十道眼光哗喇喇一下子刷在他身上。
  最尖锐的眼光,来自于当先的一名宫装丽人。李啬用眼光估测了一下四周围着成包围圈的数十名重甲大内侍卫——这群衣角绣有双月标识的侍卫是能以一博十的好手,难怪莺九与同伴一脸紧张。
  凤城府尹啊一声跳了出来,指道:"娘娘,就是这个歹人!"
  气氛紧了一下,莺九的面色也变了,铮一声抽开了刀。
  "拿下了!"女人开口。李啬终于将眼光落在她的身上。
  依稀仍可以看到当年那少女形迹,依旧是处处心机,事事有所籍口。
  莺卫全身戒备,各持兵器护在门口。
  "不要动手。皇后娘娘可移驾房中一叙?"
  这真是一个很糟糕的要求,尊贵的皇后怎么可能与一名不知底子深浅的匪徒共居一室?皇后一边的人大喝呵斥,莺卫们也以不敢苛同的眼光瞪他。李啬微微一笑,"来不来没关系。你们想打起来也是可以的。反正谁打赢谁得到俘掳。"
  离琉水最后力排众议,走了进来。
  莺九他们显然也不知如何是好,呆了半晌,愣是没有拦住她。
  在她反手掩上了门之后,室中瞬间陷入难堪的死寂。
  李啬面色平静,耐心等待她开口。
  离琉心描绘完美的眼眸里,迸射出各种浓烈的光芒。她的情绪过于激烈,一时竟没有开口。于是李啬道:"皇后娘娘想要我的命?"
  璃琉心眼光瞪了过去。
  "可惜陛下似乎不太如娘娘的意。他似乎暂时还不太想杀我呢。"
  离琉心稳了稳情绪,一双纤手姿态傲慢地扶了扶鬢,讥嘲道:"碍于朝野大臣的压力,只怕他没有什么选择。"她妩媚一笑:"我离家助他登基,十年来,离家一直掌握着朝中大权呢。你的生死,可不是全由他一人说了算。"
  李啬心里紧了紧,凰艳的登基之路想必是万分艰难,使得那么强势狂悖的人,也在为帝十年后,仍隐忍外戚横行的存在。
  凰艳想私下处置他,所以没有惊动外人,只遣了暗卫前来;而眼前这个女人基于一个莫名的理由,疯了地想杀掉他。所以处心积虑地要将他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下。
  "怎么,想求求我么?"
  "娘娘想要我的命,我焉敢不从。拿去了便是。只是娘娘的方式,势必会走一条比较艰苦的路,值不值得为我与陛下撕破脸皮了,娘娘可曾有想过?"
  她怔了怔,咬牙道:"你在说什么?"
  李啬抿唇一笑:"娘娘有没有兴趣,与我做一个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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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琉心的人生已到颠峰,自然懂得计量取舍,选择对自己最有益的东西。
  李啬的交易挺简单,离琉心帮他出手救出清秋,他捧上她所要的。大家各取所需。
  在凰艳手里抢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对于皇后,对于权柄庞大的离家来说,也并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
  重要的是,救下清秋相较于在凰艳手下取走一个李啬的命,似乎容易得多了。
  离家并不舍得为了一个李啬,与凰艳正面撕破脸皮。离琉心再疯狂,也不得不顾及一下后边支持着的大家族利益与制约。
  而离琉心行动最佳的时机,是往京城的这一路上。因此,她今夜才这么急巴巴地赶来了。
  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李啬大笔一挥极干脆在那数张搜罗了我各种各样罪证的字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这是一张死亡判决书,他却似乎没有什么感觉,签完随手轻松地掷下笔。
  "希望娘娘不要言而无信。"
  "放心,本宫会让你死得物有所值。"事情意外的顺,离琉心有些犹疑不定。确定了二次,终于确定了手里真的握着眼前男人生死的文契。
  奇怪的是,她没有特别得意,反而是恍怫间,瞳孔里的光彩黯淡了下去。
  "李啬,这一生,你可还有在乎的东西?"
  李啬皱眉没有回答。目光懒散,已是送客的样子。
  离琉心不退反进:"你可还记得,我姓甚名谁?"
  "皇后的闺名过于尊贵,庶民不敢冒犯直呼。"
  "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你是人吗?想必你的血是冷的吧?"离琉心突然笑"没有心,那就恨吧。你只管记住,取走你性命的人,是我离琉心。"
  离琉心前脚方走,凰艳手下的人便来了。
  李啬给带到他的寝室,那时,正上演一场活色生香的好戏。
  透明的纱幔,金粉笼纱。
  与他纠缠的是二名蒲质美貌的少年,眉眼身骨似乎比韶龄少女好上几分,二人不着寸褛,仅仅在下.体围了一圈玉石璎络,遮掩着柳暗花明一派春光,有令人血脉卉张的性感。
  玉石璎络晃动激烈而荡漾,晃得人眼花。
  李啬挣腾了半宿,原来精神倦怠。可是一入寝室,立刻便闻出空气中的味道,那是催情销魂香,再加上放浪至极的呻吟,一下子便有些脸红心跳。
  床上的少年忽然给一脚揣了下来,惨叫声令人想捂掉耳朵。
  清场很快,随从递上了洗濯用具,却极快退了出去。李啬瞪了那些洗濯用具一眼,郁闷地发现凰艳是想让他给他清理。
  这真是生平第一次经历,给刚"做完"的人清理身上的秽物。
  凰艳在床上,赤身露体,摆了一个极□的姿势,挑眉看着他。
  李啬喉结滑了一下,觉得口有些干。
  "麻烦尊贵的啬太子来做此等事,实在是过意不过。"
  "不,能服侍陛下,是庶民的福气。"李啬恨得牙痒痒。
  好,你恶心我,我让你痛死!
  李啬拧干了一块丝帕,步覆从容优雅。
  他陷入床榻一角,左脚脱了靴,盘在床上。凰艳的头移了下角度,便枕在他的腿上。
  动作顿了顿,丝帕才轻柔地覆在凰艳身上。
  "多年未见,陛下的身材依旧这么完美,雄风犹胜当年。"李啬恭维。
  "好说了,你的看起来也不差。"
  李啬还未应话,身体便僵了一下。凰艳的一只手摸上了他的大腿内壁,隔着衣料磨挲。
  "陛下,你的手摸错地方了。"
  "哦。嗯,舒不舒服?"
  很舒服,简直舒服得要命了!
  李啬咬着牙呼气,吸气,下面还是以要命的速度发烫,膨胀。
  他曾经给他起了个浑号,叫荡女凰,看来,从前适应,如今一并适应。
  轻纱开始游走向凰艳腹下,李啬无可避免地瞄到他的下面已坚硬昂首。
  "陛下这是想比比谁比谁更忍耐?"
  "你有那么快忍不住么?"发浪地声音,手指开始有意无意地刮过。
  李啬的后背开始渗出簿汗。
  "比这个有什么意思?我们不如来比比,谁会先软?"
  "哦。"凰艳兴致勃勃:"你晚上没吃东西?——别跟抓痒痒似的,下手重点,可别又说是软筋了,嗯?"说着,抓过李啬的手,使劲往他下面的地方凑。
  李啬看准了他腿根上一块抓伤破口,覆着丝帕,将自己大拇指的指甲对准,狠命地掐了下去。
  凰艳"噢"一声重重呻吟,李啬立刻便撤手。"陛下,遵照你的吩咐。"
  "很……舒服,你再按一次。"凰艳没有说谎,他的下面精神抖擞,比给抚摸过还兴奋。
  李啬气结。
  "你晚上还没吃东西?是不是想吃点别的?"
  放浪。
  "完全没有胃口,偏偏有人喜欢狗拿耗子。"
  "哦,狗拿耗子。谁是狗谁是耗子?"李啬背上的寒毛竖起,才感到危险,凰艳已扯上他的头发,往下一拉。李啬痛得泪花直冒,身体不由自主跌在床上,凰艳翻身欺压了上去。
  他的手开始撕向他的裤子。
  "开始比赛了。"
  唇舌翻搅一通。凰艳的手已探入里面,李啬先一步捉住。"陛下,你难道不想知道,皇后和我关在屋子里将近半个时辰,都谈了什么?"凰艳没太理睬,唇瓣又要覆来,李啬侧脸避过,红唇在面颊滑下湿濡痕迹,直至耳坠。
  "陛下难道不想知道,我与皇后之间的交易。"
  凰艳动作一僵。
  "你说。"凰艳微微撑起上身,面上依旧是纵欲的潮红,眼里已泛出了寒意。
  李啬咬着他的耳朵,将气息喷在簿簿的皮肤这上。"皇后给了我一张纸,上面罗举了好多的罪名,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等等。我在上面签上了大名。"
  凰艳斗然色变。
  他一掌将李啬推开,已极快的速度披上了一件袍子,一边朝外面大喝。麒麟暗卫几乎是立刻出现,凰艳半字停顿都没有,便极冷地下了指令,拦下今晚所有通往京城的快马。
  他的面色极难看,面上的怒色暴露无遗。床上维持原本动作的李啬与他直直对视,没半点闪避。凰艳即将落下的巴掌便改握为拳,重重摔在床橼之上。
  "李啬,你果真就是,一个贱人!"
  "陛下。"李啬点点。"你先软了,输了。"说着,露出胜利的笑。

  第六章

  李啬幽禁的待遇因此一落千丈。
  他的手脚给落了锁扣脚镣,锁在凰艳寝室的耳房里,在那里,听他一个一个叫,一个一个做。
  李啬想,胜利是一种姿态,不要去想处境。
  等等。
  第二日,突然降临凤城的帝后便将起程回京都。李啬给关在一个钉着铜钉的厚铁箱子里头,透过丝丝入风的通气口,听见万民一声盖一声、浪潮一般呼喝万岁的声音。
  在那铁牢里,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人给递来食物。可是无论什么东西过来,他都觉得倒胃口。
  如此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醒来,一丝冷冷的水气自气孔渗了入来,他方始发觉,下雨了。
  嗓子极难受,一摸额,触手温度烫人。他浑身乏力,意识却分明地清醒着:生病了。
  生病,可以是树上一根折枝,整片枯叶,一朵残花,代表各种脆弱,疼痛等负面的东西。
  李啬甚至不惊惧死,却害怕生病。
  他生过的一次最漫长的病,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并非人迹罕至,但是里面的人一个不识。整整三天,一个人那样躺着,不是危及生命的重病,却让他有等待死亡了的那种苍凉。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死亡,也不是等待死亡,而是,孤独地等待死亡。
  自那次后,他很小心地不让自己再病。
  什么时候囚牢给大力打开,响起气急败坏一声斥责;什么时候给移到了暖褥厚裘之间,鼻尖莹绕着某种的清淡冷香不散,竟象极了那个他特有的。有个人,用温暖干燥的手轻而慰贴地碰触着我烫的额,冷的颊……真好,这次竟不是一个人。
  这般光景,连他自己都想嘲笑自己。
  李啬啊李啬,你的玩世不恭呢?淡定呢?
  你,一直都在软弱,一直都在犯错误。
  昏昏沉沉倒了几日,睁开眼时,簿簿晨曦正透过车窗透在凰艳俊美五官上,为他镀上淡淡的一层光晕,他清醒时的棱角全无,分外的优雅柔和。
  权欲,征服,占有,争执,背叛,追逐……一路走了过来,却在即将走到尽头时候,偶然的一个梦醒时分,才赫然发觉,他们二人,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而平和地相处过。
  有没有可能,其实不是双方变得陌生了,而是从来未曾贴近?
  那一瞬间的想法,令人窒息。
  凰艳的侧脸极美,簿唇之人天性寡恩,他似乎是最佳诠释。可越是残忍的东西,却越叫人迷恋。
  就是这样一张簿唇,轻轻往上一挑,邪气十足,勾魂摄魄地诱惑。
  同样是上挑的动作,玉楼的温柔,清秋的清傲,唯有他,带着搅碎月光的荡漾,令人心肠一波三折。
  有一个眼花的瞬间,凰艳墨色极重的眼睑轻轻打开,里面有一束温柔的流光溢过,可是当时李啬窥探的眼光以急急调开,没来得及发现。再对上时,又是一层水晶般簿簿的隔阂,无形却如有质。
  他伸出手,往他的额上探了一下。
  "陛下,没人告诉你,这样做不对?"
  凰艳轻轻哦了一声,说:"明白。"说着倾身,额头与他的轻轻碰在一起。
  "回来了。"李啬轻呼。
  "没死,是不是很失望?"
  气息喷在颊上的皮肤上,有些痒。,凰艳的眼神很锐利,定定地将他锁住。
  "阎王本已勾牌收服,又怜小生年方二十有五,临镜自照能羞煞吴越好女,特允小生回阳百日,时间一到便回收魂魄。"
  "我看你确实是丢了魂魄。"
  凰艳哼了一声,神色冷寂;而李啬则有些奇异,因为他说的不是"朕",而是"我"。
  呵呵,看来,人都是需要调教的,不过输了一次,便不再摆臭架子。
  李啬推推他。"可怜可怜我这少掉魂魄的病人吧,再压连肉都没了。"明明身上没几块肉,怎么这么重?
  放肆的手指这边戳戳,那边戳戳。
  凰艳一把扇开,翻身倒在一旁。
  他的表情落寞,半晌没有开口。李啬在一旁,看着他紧闭着眼睛虚脱了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
  真是的,苦肉计?
  不必理会,此人心机深沉,诡计多端。
  累?只怕是彻夜纵乐搞坏的身体吧?
  恩,不理会……才怪。
  李啬闭上眼睛,听到自己有些烧坏的嗓音轻轻开口:"很累?"
  凰艳良久才应:"嗯。"
  ……
  行辕一刻不停赶路。李啬自车窗撩开帘子,后方一片铁蹄溅起的飞尘,依稀能辨皇后的凤鸾紧跟在后。凰艳端坐在明黄褥垫之上,神情肃静,埋头批改奏章。李啬方一探头,便听一声不轻不重啪的声音,他将朱笔掷在案几。
  "仔细望断你那支撑着花容月貌的颈子。"
  李啬微笑:"陛下,很荣幸得到你的赞美。但假如用英俊潇洒,貌胜潘安来形容,庶民会不胜感激。花容月貌那是形容小娘们的。"
  凰艳瞪他。
  "觉得娘们很粗俗?庶民有一次经过一个小镇,有个市井恶霸正在调戏良家妇女,我听着他小娘们小娘们地叫,挺脆口,便顺了过来。"说着手一伸,用拇指与食指捻起他的下颔,粉色的舌尖沿着下唇滑了一圈,极轻挑道:"小娘们长得还挺俊!"
  凰艳一手抓过他来不及撤退的手指,含在唇齿间,吸吮,啃噬。
  "每当你用这猥琐的样子对我,我就想以更猥琐的方法对你——这算不算是在邀请?"
  李啬的脸微微胀红,用力地抽手。
  他冷笑:"庶民是想说,其实花容月貌用在陛下身上才合适些。"
  "哦,难道你没有听他们说,你扮杨贵妃的时候,大家都认为这就是真正的杨贵妃。而我,总是适合当唐明皇一些的。"
  "我只知道,有个人,小娘们一样,喜欢藏着噎着,不痛不快!"
  "我也知道,有个人,小娘们一样发脾气了——呸,难听死了。"凰艳含了一口茶,溯口中。
  李啬泄气。
  "你想知道,可以直接问我。"
  "难道你会回答?"
  凰艳紧抿着唇,短暂沉默后开口:"人犯好好地跟在行辕后面,五百铁甲骁卫营护着,只怕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李啬觉得凰艳的笑得真让人刺眼。
  心有些沉,这一路赶下来,现在约摸已是第五天。若是清秋他在行途中没有逃脱,到了京城,更是插冀难飞了。
  "外送一个不太好的消息给你,封碧棠与手下那班造反的逆党,也一个个给铁甲骁卫营锁了,你可就别指望他们相救了。"
  李啬面容有些艰涩。
  凰艳眉一挑,邪意横生。
  "怎么还跟段木头一样,不来求求我吗?"
  "陛下,求您管用吗?"
  "没用。他们死定了。"凰艳的语气轻浅得象在淡论天气,而不是在谈论一群人的生死。"封云骑等人早便在回京之路畏罪自裁了。一家几口啊,啧啧,朕素有仁慈之心,一定要送他们满门泉下相见。"
  李啬一震,听出了他弦外之音。
  凰艳行事素来冷厉无情,没料到,居然阴狠至此。所谓的畏罪自裁,不过掩人耳目。他既秘密处决了封云骑等人,以他行事阴狠作风,更不可能留下清秋与碧棠二个祸端——斩草要除根。
  是耳,是他脑筋驰了钝了,他怎么可能任由封云骑等活命到京城?以封氏一门的累世积下的影响,成功定罪只怕会一石激起千浪。
  "陛下,您心真狠。一不做二不休,将清秋他们半路也缴杀了好不好?顺便将我这祸害一并除了好不好?安个什么罪名呢?恩,意图谋杀皇上,怎么样?"
  胸口一紧,衣襟便给他捉住,那只手,青筋微微暴起。"你以为,朕不敢?"
  李啬笑得挑衅。"那真是好极了。天黑了便密谋行动如何?陛下现在将我押入囚车吗?啧啧,陛下与我同住同吃,真不怕,我何时下个毒将你毒死?"
  "就算有毒,"他明明已气得脸色发青,却稳稳地接:"朕也与你一樽共饮。"
  这一架吵完,四周如往日一般凝结上了一层低气压。伺候的人接连二个莫名其妙给踢下龙辇后,越发战战兢兢,临渊覆冰。随行的太医又给李啬看了一次脉,见皇帝面色不善,只吓得冷汗一径地掉。搭脉时皱了一下眉,看了那个桀傲懒散的病人一眼,待了一下,睁开眼又了一眼。
  凰艳一旁冷冷看着,本来僵着不打算开口,此时也忍不住,道:"如何?"
  "公子他体内有一股邪火……"太医擦擦汗。"兴许是寒毒未清,臣明日再来把脉。"说着开了一些宫中调好的丹丸,退了出去。
  李啬不搭他们的话渣儿,侧身睡去。
  @@@@@@@@@@@@@@@
  当凰艳还是容王庶子时,便难掩其身上杀伐之气。
  因此,性情平和的皇帝不喜欢他,他的父亲厌憎他,周围的人,畏惧着他。
  可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令人忽视的人。
  乃至渐露头角,他训养着一批死士,他成了那批执绔少爷眼中的魔王,追随或迷恋的,敬畏或厌恶的,凰艳身上有一种魔力,无论是痴迷于他还是憎恨于他的,都会深深地记住他。
  他是天生的侵略者,无时无刻都在扩张他的侵略性。
  可他却又是邪魅而慵懒的,带着狐性的优雅。
  李啬觉得自己看不透他。
  曾经,他以为他是火焰,焚烧自己的同时毁灭别人;可是当那把火焰点燃漫延成灾时,他却能活生生给你一场洪荒冰雨,于是火不熄冰又至,冷热二重煎熬。
  他说,他从来没有朋友。李啬毫不怀疑。一个从来不将任何当成朋友的人,永远不会有朋友。而他们二人的关系,从来就没定位在朋友这一范畴之内。
  是上下他们挑衅并试图征服对方;是政敌他们历经了叛变;是情人,他们有最亲密的欢愉,尽管短暂。
  他说,他这一生唯一一次当了傻子,就是埋头撞进了他的宫殿。那时他眼睛瞎了耳朵失聪了,闹下天大笑话——李啬相信这是真的;而他后来以这个笑话为引诱,布下一场精心设计的局,一场游戏,也是真的。
  是游戏,就要遵守规则。
  在傍晚落日即将沉下之际,凰艳突然兴之所至,拉着李啬登向山峰最高点。离琉心遣人过来询问,他下了道原地驻守的旨令。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凰艳一身墨色长袍,外罩素色纱衣,夕阳为他镀上了一层金晖。往山头一立,整个人似乎清净了不少,他的眉眼,依旧如莲花不败,却略略收起了艳丽。
  往下望,蜿蜒河川收入眼睑。
  凰艳忽对他一笑,伸长手臂:
  "我们现在站的,是秦川的支脉。秦川绵绵数千里,包围着五大州郡,我们的京都。再往东,是金国,往西,西域诸国,往北,是我们的附属国,归月。没有坐上那个位子,不知道其中的沉重。"
  这些年,边界其实并不平静;一边是大国金朝的虎视眈眈,一边是西域归月等附属国一再索求庇护资援等,小动作不断。西南方向的流寇又不断侵扰,他派兵征讨了三次,却不得不受制于内患。
  是的,摆在他的眼前,最大心腹之患,不是外攘,而是朝廷内的萧墙之忧。
  庆和元年的宫变,掏空了这个表面好看的国家的国力。就在那一年,他虽以胜者姿态登基,朝中其实分割成了很多派系;他的拥趸者,一手发展的势力为保皇派;前朝遗老是处于敏感地位的保守派,以皇后为代表的离家,权柄极大的外戚,早由当初的合作者变为朝政上最大的隐患;还有前朝大皇子一党,在宫变之后逃出,却一直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李啬挑了一块大石,跳上去躺了下来,手背枕在后脑,舒服地眯了眯眼。
  "陛下如果这是在索要赞美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你做得很好。"
  李啬颊边一热,他的气息喷了过来。不用睁眼都知道,凰艳以同样的姿势躺了过来。"记得我曾问你,这一生可有什么理想。"
  凰艳又用了"我",一副谈天的架势。尽管吵过,尽管那时双方都很冷硬,可是在这一刻,在这天地辉映即将消逝熔解这一刻,他们都选择放松了下来。
  他定定的眼光落在李啬脸上,在等待回答。李啬却只是淡笑了一声。
  当时的他,躊躇满志;当时的他,根本不会有第二条选择。做一个好皇帝,治理好一个国家,在他还没有明白什么是理想,家与国又是怎么样一个重担与责任时,便给深植在脑迹。
  一梦醒来,当时的理想,不适应了。
  在它还没有破土而出时,他没守护好,就给小偷偷走了。
  凰艳说:"我想肃清海内,我想创造一个盛世。"
  "很遗憾,我是你前进路上一个砂砾。"
  "你可以不是。"
  李啬猝然睁开眼睛,近距离对上他眼中的焦距。勾唇道:"陛下一直在试探我,一直在说服自己。你如今走的,是一条反道而行的逆路。该怎么处置我最好,陛下不需要谁来提醒。何必呢,是有那么一段旧情,或许令人觉得亏欠,可这犹豫不决,留下余患,不象是陛下你的作风。"
  他又成功挑起了他的怒火。
  他一口便咬在他的颈项,锐痛袭来,李啬一掌要推开他,却给他死死摁住。他的唇瓣在伤口处辗转吸吮,竟是生生饮着鲜血,舌尖过处,又痛又麻。
  李啬倒吸了二口冷气,吸入胸中尽是他身上散发的冷香,一时间神经格外敏感了起来,他的唇,他的啃噬,他的舌尖……他不由自主轻颤,身体躁热。
  "味道如何?"他咬牙切齿道。
  "想试试?"凰艳抬头,唇边盛开着鲜红艳丽的血花。
  李啬给他孤狼一样的眼神刺了一下,一时竟开不了口。此时凰艳略伸了头,便将自己的颈侧对准了他的唇,含住他的耳垂吹气,声音带着引诱蛊惑:
  咬下去,就知道了。
  李啬抵挡不住这样致命的邀请,唇一张,便含住了那小片肌肤,手臂缓缓圈紧了他的身躯。
  他说,凰艳,不要生气,这是对你对我,最好的选择。
  "当年,我知道你给伤了心,你选择离开,我亦不敢拦你。离开之后,你处处躲避,知道你的决心,我不敢过份进迫。我一直在等你回头,等你回来,就算,恨我也好。可为什么,你最终的选择是这样?我以为,你是想通了想与我和好,却原来,你是存心来送死的。你要以这样的方式惩罚我吗?"
  李啬将手指插入他的发间,捧正他的脸,吐呐气息与他纠缠在一起。
  "陛下,你的要求很多,欲望很大,所以,有些事情,注定了失望。"
  凰艳的眼圈忽然红了。
  "这些年来你走遍了大江南北,我知道你仍心怀天下。西域诸国黄沙漫天,天时地理诡异莫测,关于那边的记录一直是我朝空白。你花费了整整四年的时间,整理西域述志,记载了那里大小五百有余的国家;滇南极深的地方障气横生,丛林密布,那里盛传着食人族,噬血妖花,这些年渐有往外为患的趋势,你孤身入内,最终勘破了那里十一部落的秘密……你知道当我收到你的第一份手稿时有多高兴?我居然以为,你可能原谅我了。"
  他的脸埋入他的颈侧,冰凉的水滴滑过了颈项肌肤,李啬猛然闭上眼睛,神色复杂。
  "李啬,给我一个机会。我们一起携手并肩,守护这个江山,开创盛世。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
  "陛下,我不会要让做多难的事情。我的要求,你一直是知道的。"他微笑,"我们二个谁都不能承诺未来。但相信我,你放了清秋他们,我们或许还有一段,非常愉悦的时光。"
  凰艳的身体,慢慢僵住。
  "除了这一件。"
  李啬心中升起的那一点温存,碎冰般散去。
  "陛下,你一直都在欺骗我。"
  当时的誓言,只是一个欺骗。
  现在的,也一样。

  第七章

  铁甲骁卫营是皇宫精锐,五百名守护的阵势,那已经是铁桶一般坚强堡垒。
  所以,当面色泛灰的骁卫营校尉禀报铁桶防卫给硬生生破开大洞时,连凰艳都感觉意外。
  接过一番激烈的短兵交接,清秋与碧棠二人给一伙黑衣人救了出去。凰艳增派了小部分人马去截赶,并没有出动麒麟暗卫,脸上自始至终都带着极平静的表情。
  校尉再一次来报时,人已被救走。逆党不是被击毙便是咬舌自尽,竟无一生还。看来是一批驯养有素的死士。
  最让凰艳窝火的是,不过一百名死士,却在他五百铁甲骁卫营包围圈中救出了人,无疑是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
  打斗的现场异常凌乱,囚车给砍得四分五裂。十具黑衣死士的尸体一字形摆在地下,凰艳面人逐个揭去他们面上的黑布,查看了一阵,回头望了一并察看的李啬一眼,面色阴晴不定。
  皇后受了惊,凰艳命太医过去查看,回到龙辇,一声令下,行辕继续前进。
  李啬的心思纷乱,脑里不断地回转那死士尸体的样子,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陛下不遣人追截么?"
  "这不是称你的心意么?"
  李啬皱眉,种几乎是放纵的做法,实在不是凰艳的风格。
  无论如何,心中是松了口气的。李啬压下心中猜忌,伸手端起案几的茶,半伏着身,含笑捧到他的面前,是讨好的姿态。"那我就替清秋谢谢陛下了。"
  凰艳一脸意外,怔了一下,眼里的墨色沉了下去。就在李啬以为他会将茶盏打飞到纱橱窗外时,他伸手,稳稳地接过了茶。
  凰艳轻呷了一口,突地俯下身体,伸手压住他的后脑,将那口茶压向他的口腔,以令人窒息的力道缠绵共哺,碧螺春的清香一时令人沉醉。
  "我是想开了,与其跟你围着这个问题这般争执下去,不如证明给你看。"凰艳的手臂收紧,磨擦着他的面颊,湿热气息喷在耳畔,李啬几乎能感觉到,肌肤一颗颗小小的颤栗。
  "什么?"
  "我要让你后悔今天的决定。假如有一天,边境重燃战火,那狼烟是因你而点燃的,李啬。"
  这一句听得明白,李啬心一颤,方想推开他问清楚是怎么回事。身体一沉,已被他按倒。凰艳重重压了过来,动作粗野地扯他的裤子。
  "你……"李啬话还没有出口,便给他死死压住。
  凰艳眼神灼灼,跳闪着二簇晶亮的火苗,用不带半点温存的吻,沿着他的唇线吸吮啃咬了一圈,舌尖一挺撬开了我的牙齿,唇舌相交。李啬呼吸有些凌乱,合上眼睑,感觉这个吻背后的炽热怒焰。
  身体在发热,血液开始奔腾。他很快突破了衣物上的梏桎,手掌探进亵裤一握,李啬便狠狠地倒抽了一口气,注意力一下子给转移了。
  "帮我……"他湿濡的唇开始沿着耳垂与颈侧游走,声音粗嘎,明亮的眼睛也蒙上一层氤氲簿雾,一手牵引着李啬的手搭上他的腰间。"帮我将衣服除了。"
  他们的身体仍记着对方,知道怎么样,轻易能挑起对方的□。
  李啬的手指握着腰带绳结,关节隐隐泛白,脑间残存一些理智让他犹豫该不该撕开这一层衣衫。他下面的手此时加大了动作,强烈的刺激冲向四肢百骸,李啬紧咬下唇,硬生生吞下第一个呻吟。
  "陛下,后面是你的皇后,旁边是你的臣下,不远处你的百姓还在一旁暗暗窥视着,龙辇上的珠帘布幔形同虚设,你要全天下人都来看你笑话么?"
  "我偏要在这里!"他眯眼勾起一个摄人魂魄的笑,唇瓣带着妖异的红艳。手一伸,小半幅布幔便给他撕了下来。裂帛的声音滑蛇一样绕进心底,微凉的风自那道小小缝隙吹了进来,挑逗着每一片肌肤急不可耐地要寻一处灼热厮磨,寻一处冰凉慰贴,李啬悲哀地发现自己越发兴奋了。
  "在你心里,左一个清秋,右一个玉楼,可还有我的位置?你与朱清秋可以做得那么□,在我面前偏偏装什么君子?我偏要在这里恶心你,偏要在这里。"他辗转吸吮在颈侧的齿伤那里,好不容易止了血的伤口又有鲜红色液体流出,就如同,心中汩汩不断,窒息的痛。
  他的手又扯向另一块布,李啬抱着他滚了一圈,挽救下那几块可怜的遮羞布。
  "你不介意,我也不介意。"他顾及他的脸面,如果他不介意,那他还怕什么?
  李啬微醺一笑,释放压抑的呻吟。
  手不再迟疑,他以势均力敌的力量反噬,野兽一样的啃咬,用毁灭的方式,燃烧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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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种情绪,叫近乡情怯。
  当那片熟悉的巍峨宫殿出现在视野之中,李啬象给一双无形的手扼着颈项,呼吸不畅。
  这个地方,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的父皇,他的母后,他所熟悉的一切,他的记忆。这个地方,埋葬着亲人,埋葬着另一个李啬。
  李啬以为,自己以磨历得够坚强了,如今才知道,坚强的不过是一层外壳,剥开,是依旧脆弱的内心。
  凰艳本是秘密外出,离琉心却将声势造大,变成了正儿八经的出巡。辇驾始进入南天门,长长琉璃砖砌白玉雕栏的逻沙大街,文武百官跪伏一旁,恭迎消失十几天的帝后。
  回程时凰艳对州郡主要枢纽的行政各方面都略作了考察,等到了京都,手头上已摞积了长长各类奏章,再加上这十几天来落下的政事,他接下来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好忙。
  大概是看出李啬面色淡漠,临别时他低头审视了他一眼,眉头紧锁。李啬周身疲惫,连掩饰的力气都没有。
  李啬冲他笑了一下。"你何时有空,陪我喝一杯。"
  他眼睛亮了一亮,紧紧抓住他的手,毫不迟疑地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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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宫禁极严,几乎是十步一哨。李啬随着皇后的鸾驾进了五大门,再过去,便是皇宫内苑了。
  他远远便望见横跨朱墙殿阁间的浣河,河湾曲岸,绿水猗猗,江畔垂柳溺风,倒映在这一派繁华间,清澈无尘,静好如画。
  甫入内苑,背侧之间多了许多窥探的眼光。鸾驾忽然停了下来,内侍伏腰过来打千应答。李啬自怔忪中回神,看到前方分开站了二群人,宫娥丽人与华服锦裘少年,见鸾驾到,哗喇喇跪了一地。
  旁边的莺九似乎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离琉心下了鸾驾,眼光在人群间梭巡,紧盯了李啬一眼。似笑非笑:"本宫真有些受宠若惊,绿姬夫人与诸位姐妹,还有绮陌曲水里各位贵人,居然齐齐跑到这外苑迎接本宫了。都免礼吧。"
  带头一名身姿妖娆,妆扮妩媚梅妆,身着荷绿长裙的女子率先起了身,玉珠落盘一样脆声娇笑了一下。"我们姐妹自杏花天过来,这段路程差点能磨掉后脚一层皮儿,皇后姐姐敢情还不领这份情,真教人伤了心。"说着,一双骨碌碌的眸子转了一圈,定在鸾驾后面鹤立鸡群一般明显的李啬身上,一瞬间露出诧异的神色。
  "皇后姐姐身后的这位是?"话音一落,数十道异样的眼光齐齐扫了过去。
  那些眼光,无论如何不会让人感觉舒服。
  "这位是最近陛下身边的红人。"
  "哎呀!"绿姬娇呼了一声:"臣妾方才还道是眼花看错了,居然与玉雉宫那位贵人,有五六分相像呢!绿姬有礼了。"说着裣衽一礼。
  李啬微微侧身避开,淡应:"不敢受礼。"
  绿姬面色变了变。离琉心剔玩着玳瑁指套,说得极漫不经心:"听说玉雉宫那位病得起不了身,现在可好了些?"
  人群中一名腰别弧月短弓,浓眉大眼,神采奕奕的男子施礼道:"回娘娘,太医今儿又诊过了,并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抑郁伤肝,气机运行不畅,久积成滞。太医开了方子,早上又听闻陛下的龙辇将到,喝了小碗米粥,精神好了大半了。"
  "敢情是害了相思病了啊。"离琉心咭咭笑了一声:"陛下真是爱乌及屋呢!华阳公子庆和七年进宫,三年来,恩宠不绝,堪称绮陌曲水第一人,连我这皇后,也不太放在眼里。如今多了这么一位主儿,本宫真真是好奇了,谁将会夺得陛下的恩宠多一些?"
  莺九上前一步,木着声音道:"娘娘,公子不住在绮陌曲水。"
  "何必欲盖弥彰呢。在场的每一位,谁不知道,陛下最近新收了一位贵人,寝食同车,恩爱逾常,麒麟暗卫,总共一十二名,向来只侍护天子一人,如今倒有六名跟在这位贵人身后,这么明显的事情,谁能看不出来?"她走近了几步,压下了声音,以只有李啬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啬太子殿下,这里一切你应该都很熟悉吧?这里,本是你的天下,你的皇宫,如今却沦落为一人禁脔,与一班姬妾男宠争风吃醋,滋味儿不错吧?"
  "皇后慎言。"李啬深吸了一口气,眼光投入那波水粼粼的浣河之中,心象给巨石压过。"莺九,前路带路吧。"
  莺九应了一声,走在前面。
  经过的时候,李啬在离琉心一侧轻轻道:"皇后,你没有覆行约定。不过,人既以给救走,我便不向你索要什么了。你要做什么,只管放心地去做。"
  离琉心瞪着他,李啬却连一个正面的眼光也没有,擦过了她身侧。
  心越悲哀,所以举止便越发尖刻。
  "这条浣水,每年都会死上好几个人呢,不知道这下一个,会是谁?"
  远处响起嘈杂沉重的脚步声,李啬皱眉看了一眼,回头对离琉心道:"皇后保重。"
  离琉心想击溃他,却忘了要先护好自己周全。她顺着李啬的眼光看到隔着宫墙急步而来的铁甲骁卫营,聪明如她,脸色变了。
  莺九领着李啬穿过了两面朱墙绿瓦、地下铺着青石砖块的甬道,眼前出现大小几条分岔路,他不由停住。
  "这里,以前是一大片梧桐林子,不是这样的。"
  莺九也随着也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下,开口道:"左边这条路过去,再通过千洞琵琶桥,那边就是杏花天。各宫妃嫔的住处。"
  杏花天里,其实半颗杏树也没有。有的是一片,姹紫嫣红花至茶靡的温柔乡。
  "右边这一条,通向绮陌曲水。方才那位腰别弧月短弓出声应答的,就是皇廷靖云骑的卫队长陆青空。杏花天外围,以及整个绮陌曲水的巡哨工作,都是由他负责。皇廷靖云骑宫禁极严,没有令牌,一律不会放行。"
  李啬转了半圈,脑间一阵晕眩。
  不过十年,一切变了样子。
  这个生根住扎着他的地方,他生活过的地方,在他十岁的时候,闭着眼睛,都能笑嘻嘻穿过半个宫殿,如今,却要靠一个侍卫指点,这边,通往杏花天;那边,通往绮陌曲水。
  夹道之畔,绿木葱笼,倒映入李啬眼中,却是苍凉一色。
  "要不,属下带公子走一圈,熟悉一下。"或许是李啬良久没有出声,莺九的话里带了一丝局促。
  "不用。你先找个地方,给我休息一下。"眼前景物晃动了二下,莺九似乎过来扶他。李啬闭上了眼,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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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说,每朵桅子花,都是一段香。
  他将那洁白的花朵儿金剪裁下,养在玉壶雪水之中。母后就用这浸着花魂的无根之水净手,在檀香缭绕的佛堂,虔诚翻开她的佛典。
  小小的李啬童言童声地说,母后是天上的仙姑,不似在凡俗之间。
  父皇哈哈大笑,长臂一揽便抱着他转了二圈。
  于是,在之后许多个月圆之夜,他给邀请到了铜雀台,在满天星辰之下,父皇抚萧,间或击节而歌;母后一身凤蟒霞帔,黛扫娥眉,粉飞桃花颊,流云水袖,婉转唱合,似乎要将这盛世年华,纸醉金迷,缠绵一曲,欢靡唱尽。仙姑坠入了人间,他却眉开眼笑。
  他从父皇那里,继承了爱桅子花的习惯;又因为母后,爱上了一曲"贵妃醉酒"。
  父皇说,你是我最钟爱的孩子,我要把这江山给你,你要好好守护它。
  父皇说,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他仍能记得父皇当时说话的声音与表情以及那个小小的自己,诚惶诚恐。
  父皇,我不想辜负你的期望。
  父皇,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八章

  有个低低的声音在轻声啜泣。
  脑子有些犯晕,一刹间重重记忆似乎重叠一起,李啬脱口道:"成义,你哭什么?"
  耳边响起一声急促的鼻音,有人猛捉住他的手,动作大到将李啬震醒。
  一条纤纤瘦瘦的人影伏在榻边哭泣,声音真切,不是梦。
  "主子!"
  "成义,真的是你啊。"
  "正是奴才!主子,你受苦了!"成义抽泣了一声,李啬扶着他的下颔端详了一阵,拿手帕给他擦去了泪渍。
  成义是以前他身边的大太监,办事利索,又是个实心眼的。能再见到他,倒是意外之喜。
  莺九自外面进来,见到成义哭哭啼啼的样子,面无表情地说:"成公公,莫忘了陛下的嘱咐。"
  成义给提醒,一叠声骂自己该死,一边七手八脚擦自己脸上的泪花,有些抽答:"老奴真是该死,看到主子伤心,自己便忍不住了!请主子责罚。"
  李啬眨了眨眼,这才发现鬓边一道冰凉痕迹,他伸手揩去,有些失神。成义一旁说:"主子,太医在外边候着,奴才让他们进来给你看看。"
  李啬摇了摇手。"我只是累了而以,没什么事。"
  "公子。"莺九适时插话道:"陛下还等着我们回话,不要让我们下面的人难做。"成义眨巴着可怜兮兮的眼一并看着我,我不由叹了一口气。
  从外头一齐进来三位太医院医官。除了之前认识的陈太医,另外二名史、张翰林医正听说都是太医院歧黄圣手。几个人轮流给李啬诊了会脉,又问了些话,三个人凑在一起,低声讨论。
  成义给他捧来了茶。李啬凑近一闻,立刻嗅出了记忆中的那个味道。成义沏茶的手艺,会养叼人的舌头。他赞叹了一声,回头一瞧,成义眼眶又泛上微红。
  "主子,您爱喝,奴才往后天天给您泡。"
  李啬放缓了声音,招手让他过来身边。成义行动时佝着身体,岁月在他原本俊秀的面庞揉进了丘壑。他抚着他的面颊,不觉感伤。"从前那些老兄弟,还有几个在?"
  成义不觉往莺九那边看了一眼,面有畏色。莺九此时正在一旁仔细听着几名医正小声争辩,眉皱成小山丘。成义压低了声音,语里带了悲切:"都没啦。元年间,殁的殁了,之后陆陆续续的放了几个出去,如今当初一班玩耍惯了的,就只剩奴才一人啦。"
  "当初……你受了不少苦吧?"
  "当时闻得了恶噩,真是睛天霹雳,只觉得生不如死。奴才给执事房的王公公上了枷,鞭了五十余杖……后来,陛下将奴才放了出来,调在茶水房做个杂役的。"
  废太子身边的人,这在当时,已算是顶好下场了。李啬闭上了眼,喉头发痒又想咳。成义急忙拍他的背,一脸懊悔,大概是自责又勾起主子的伤心事。
  成王败寇,他无话可说。只害了,身边这一群爱护着自己的人。
  莺九走了过来,李啬这才发现太医已经退了出去。成义轻声问道:"太医怎么说?为什么要讨论这么久。"
  "他们都认为公子体内有一股邪火。只是一个认为公子之症为元气不足而心火独盛,乃下焦离位之邪火;一个认为人受五行之气而治生,故肉身以气为主。气亏则病,气滞则病。欲治其病,先治其气……"
  李啬扑哧笑了一声,问道:"陛下可给几位太医下了什么严旨?"
  莺九顿了一下,面无表情说道:"陛下确实下了一道旨意,三日内不治好公子伤寒亏损,动辙晕厥的病,几位翰林医正就要换人了。"
  李啬说:"果然,几位太医是焦虑过度了。"
  下了床,信步来到外间,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束阁楼之上。里面内寝室,东西二个暖阁。四周有回廊,手探出纱橱之外,略一伸长便可以触摸到倾斜的燕子飞檐。往下一望,整个皇城朱墙琉殿、毗邻次第于浣波烟水之间,一览无遗,尽收眼底。
  这地方,连玉楼的锦绣阁也逊色上三分。
  李啬问跟在后边的莺九:"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还没有名字,公子是它的第一位主人。"
  李啬一怔。莺九说:"公子随我来。"
  阁楼其实只有二层。下方的是高坛地基,临河而建。坛基中间,还引了浣河之水,巧夺天工地筑成水榭,养着睡莲金鲤。四周围着汉白雕栏,种植着奇花异卉。李啬在一簇桅子花荫下找到了当年极爱的那张卧榻,上面的纹饰磨得比从前还要光滑,他一时无法移动,脚踩在棉絮间,陷进了一榻缠绵清梦里。
  仍记得,在这榻上,解过的诗阙: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这张玉榻陛下极为喜欢,未想到会搬到这里。"莺九又指了指阁楼正中的牌匾,上面空无一字。"这处小楼庆和二年便建成了,这块无字牌匾却一直挂了八年。这里一直是皇城禁地,陛下说过,这里只有一位主人,总有一天,它的主人会来,给它题上名字。"
  莺九绷着死人脸,嘴里却说着煽情话。
  李啬将眼光调到莺九身上,上下打量道:"莺九,最近你的话多了不少。"
  成义兴冲冲端了笔砚过来,一直端到李啬的面前,弯下了腰:"主子,择日不如撞日,奴才斗胆请主子题一个吧。回头拿出去让下人们好好裱一裱。"
  李啬定定地盯了那牌匾一会,轻声笑了出来。手一沾,便弹了一滴墨汁溅在成义脸上,满意地看到他喳呼了一声。闭眼惫懒地伸了下懒腰。
  "公子!"莺九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
  "既然从一开始便是无字匾,那就让它一直这样吧。"李啬伸手在莺九脸上捏了一把,俯下头,这才发现,莺九身板虽劲瘦如松,却比凰艳矮了一些。他故意将气息吹在他的耳垂,于是,近距离地看到他的耳朵迅速红透,那张死人脸,终于变化。
  "你对陛下很忠心。有机会,我会帮你向陛下提一提的你那狂热近乎信仰的忠心的。"说完,还不忘捉狭地理理他的衣襟,这位噬血勇敢,御敌无数的天子暗卫,肯定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竟然会教一名男子轻簿了去。因此,他瞳孔收缩,正式僵成名副其实的木头人。
  李啬哈哈大笑,衣袖一甩登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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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凰艳身边的大太监海京送来了膳食,揭开盅,一碟花盏龙眼、三仙丸子、金菇掐菜、山珍刺龙芽,一碗荷叶粳米粥。海京说:"这是陛下的晚膳。陛下还未动箸儿,便先让奴才掌一份给公子。公子真是好大的脸面。"
  李啬很做作地起身,恭恭敬敬地道:"李啬叩谢陛下恩典。"海京眼眉一跳,连忙拦住了他,笑道:"公子身体欠和,陛下特地吩咐了,不必行跪拜之礼。"
  海京道:"陛下还有一书,请公子亲阅。"说着,自怀里取出一方浅云蜀笺。
  凰艳的字劲瘦有力,那一行字,墨迹始干。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
  李啬磨挲着浅云蜀笺细细的纹理,面色平淡无波。
  荷叶粳米粥倒是清香甘冽。海京一旁给他布菜,直至李啬放下箸子,还未有离开之意。凰艳身边的这个大太监,倒是一只沉得住气的狐狸。
  见李啬拿眼眺他,海京这才伏腰道:"奴才斗胆,请公子回赠一句墨宝。"
  "这是圣旨?"
  "不是,不是。诗经云,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陛下对公子的用苦良心,就是我们做奴才的也感动不已呢。"
  旁边的成义不敢插话,一个劲儿地给李啬打眼色。
  李啬问:"陛下可有跟你说了,我是他什么人?"
  海京真是没料到这名新贵人这般桀傲不驯,一时便有些呆了。想了一下接口道:"陛下待公子自是和别个人不同,公子何必明知故问?
  李啬冲他一笑,柔声道:"我自然是承情的。只是我想出这座阁楼,海京公公你,或者外边那几位,可做得了准?"
  倒时他寻了个不是人了。海京面色要变又不敢变。当下辞了出去,他一边走一边捏着嗓音,呵斥送他往外走的成义:
  "当人家奴才的,可要懂得什么是为主子好,多劝劝主子!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今儿这事换在别人那里可是天大的恩典!对这长脸的事儿啊,就不该执拗。你那主子看着是个慧质兰心的,怎么犯起糊涂来这么让人着急!"
  如今这所皇宫里,知道李啬真正身份的,只怕十根指头都数得完。凰艳就是打着这个主意,让大家都以为,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男宠?
  李啬摊开那封浅云蜀笺,细细端详了一阵,于是,看着看着,抑止不了自己的冲动,提笔在上面续下词句。
  成义使唤人将膳食撤走,垂手站在一旁不敢开口,只是拿眼角余光不住地打量。李啬见他如此,于是问道:"成义,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装聋作哑,与凰艳一起,演一场粉饰太平的戏?"
  "奴才觉得这是为您好……"
  李啬一手将那笺纸揉作一团,掷在他的脚下。成义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将它拾了起来。
  "现在,你告诉我,会怎么处置它?"
  成义嘴唇嗫嚅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于是,李啬知道了这团纸笺的归宿。
  "成义,我跟凰艳说一声,你从哪里来,还是回哪里去吧。"
  成义直挺挺跪了下来,用膝盖挪动,直到抱住李啬的腿脚,面上涕泪纵横。"奴才错了。我这就将它烧了,您别赶奴才走。"
  李啬叹了口气:"你没有错。只是这份差事你做不来。呆在我身边不会有好下场,成义,这是我这个没用的主子最后能为你做的。"
  有用没用的,我都会尽我最大的力气。
  他疲惫地抹脸,不再理会哭得抽答的成义。
  临时想起一事,他让成义去外边唤莺九过来。想来这当主子的不好相与,做奴才的脾气也大,不过开个玩笑话,竟然大半天不见了人影。李啬才这么想,却见进来的是莺一。"莺九呢?"
  若说莺九是段木头,莺一就是一口没嘴的葫芦。半晌才闷声道:"往后公子有什么事儿吩咐莺一即可。"
  李啬懒懒道:"往后你们都不打算出现在我面前了么?"
  "陛下吩咐了,没有什么事情不要打搅公子。"
  "之前可不是这么做的。"
  莺一不吭声。李啬起身往前踱了二步,莺一周身立刻紧绷了起来,随时准备使出沾衣十八跌的样子,李啬不觉失笑。"莺一,铁甲骁卫营平常不入内宫的吧?"
  "是。"
  "那今天铁甲骁卫营出现所为何事?和皇后什么关系?"
  "属下不知道。"
  "哦,那你把莺九叫过来。"
  莺一硬梆梆道:"莺九也不可能知道。"
  "他知不知道,我自然会问他,你说了不算。"莺一顿了顿才道:"莺九他调回陛下那边当值了。"
  李啬不由一怔。
  "就算莺九在这里也不可能说什么的。公子不用再问了。"
  李啬放柔声音,又朝他走近了二步,莺一立即往后退了三步:"莺一,要么你现在出去找个能说话的人过来;要么,陪我到杏花天那边走一趟。"
  莺一僵着没有说话,李啬哼一声,手一伸便拍到他的面门。
  自从他伤寒病后,凰艳便没有再往食物茶水中"加料",李啬一身内力已经恢复。这一拍,用的就是八成的力气,劲风呼呼。莺一吃了一惊,下意识全力格了过来。他两指并勾,使的是平常的鹰爪手。这一掌并没有含后着,单纯是以硬碰硬想吓退他。这个做法完全没有错,唯一失算的是李啬会在他即将抓上我的手臂时突然卸去手上的力道。这么一来,等于他凑上自己的手臂上去挨戳。等莺一发觉沾上手的手臂上软绵绵没有力气时,已经迟了。
  "小心!"四周传来二声大喝,二条人影分别拉了二人后退,速度几乎是闪电一瞬,饶是如此,莺一的二个指头仍是在李啬的臂腕处戳出二个血洞。
  莺一大口喘息,瞪着指尖上的血,面色也白了。
  李啬的衣袖迅速给蕴染出二朵血花。拉着他的莺卫拎了帕子使劲压着他手上的伤口,一边吼:"还不叫太医!"莺一这才如梦方醒,掉头而去。临别时的眼神,几乎能再从李啬身上再挖二个血洞。
  这个李啬,完完全全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李啬笑了一下,将眼光调向身边站的这二个。问道:"你们是莺十二和莺三?"
  莺十二和莺三的面色都不好看,有些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与莺一的对话,你们都听到了?"
  二人继续点了一个不情愿的头。"我说的那个事情,你们知道吗?"
  沉默了一下,莺三开口:"听说是铁甲骁卫营的人搜出了皇后娘娘的双月绣卫的标识,怀疑是娘娘劫走了朱清秋等疑犯。娘娘现在已经给软禁在椒房之中。"莺十二续道:"我们也只知道个大概,公子有什么疑问,何不直接问问陛下。"
  李啬没应声,缓缓倒在榻上,任他们挣腾手上的伤。
  果真,与他猜想的一模一样。
  凰艳真是天生的狩猎者,一动不动地潜服着,发难时,迅雷不及掩耳,雷霆万钧。
  他够隐忍,所以他能花足够的时间来与你虚以委蛇;他又够狠辣,在你最脆弱的地方,看准了就是致命一刀。
  凰艳啊凰艳,你知我知,救走清秋的,不是离琉心的人。
  这精心一局,你会安什么饵?

  第九章

  皇后给软禁,凰艳的朝议也无休止地加长了。
  离家这些年来虽然权力没膨胀得多厉害,但在朝中割据一方,显然有分庭抗礼之力。前头才拘了人,后头力保皇后的奏章便雪片般飞到凰艳御案之上。
  毕竟是一国之母,事情办重了有损国体。所以一切需要悄悄地进行。明眼儿的人都瞧出来了,这事情上面是个皇帝,下边是离相,上下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主。一不小心,只怕会把自己端了进去。
  最后榷定审察此案的钦差为大理寺卿严衡与铁甲骁卫营司马青河共理。与皇后同行的双月绣卫及心腹一个个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便给骁卫营直接下了大理寺天牢。
  天家无情。
  出了此等事,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绮陌曲水那边,很多是事不关已看戏心态;杏花天那边却是汹潮暗涌。绿姬夫人几乎是活动了自己能活动的一切力量,于是乎,圣旨当日便下了,后宫诸事暂时绿姬夫人辖管。据闻,如今的绿姬,春风得意,走路也如有风声了。
  凰艳喜欢有野心的人,因为好控制。
  那些权益私欲,在他眼中,是筹码;妃嫔之间,臣下之间,汲汲营营,勾心斗角,耍尽手段,最终不过是他股掌间一颗棋子,一场游戏。
  凰艳说:"可惜是个沉不住气的,皇后之位还未废呢,她就这么急巴巴地给自己开拓疆土。"
  李啬埋头弄着手中的物事,懒得说破他,这不正合了你的意?
  绿姬再飞扬拨扈,再沉不住气,都会是他手中一颗棋子,是胜是败由他操纵。在这一场针对离琉心的阴谋中,绿姬要不要,都会给凰艳推了出来。就算不是她,也会是另一个也合适的人,取代离琉心的位置。
  他出现时已是半夜时分,身上还带着白天那场无烟战场中厮杀的锋利。月色映着小楼前水榭一片潋滟淼淼,折射出他的俊美如雕的侧面晴晦不定。
  这些年了,凰艳似乎是沉凝了不少;连眼角邪气,也带着冷峻。
  李啬对上最后一根轴承,抬手往面前木制的家伙后边的扳手一按,木牛便机械走上一步。他呵呵直笑。"这个东西,居然还留着。"
  "虽然不成样子,可是有人曾经为了这个东西,不喝不睡整整三天,留着也是个想念。等他主人哪天走累了,或许会想想它。"
  李啬挑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在青砖地上,闭上眼,感受着与这阗黑的寂夜一样绵长的呼吸。凰艳默默地捧起他的手臂,审视了一眼,语气有些恼恨:
  "你就打算跟一班下人这么捣腾下去?我的啬殿下,你那点志气呢?"
  "人生得意须尽欢,哪管他呼牛作马。"李啬语气惫懒地哼哼。随之倒吸了一口冷气,凰艳的手指正掐在他的伤口上面。
  这么捏,死人也能给捏活了。
  "不过开个玩笑,陛下何必当真?"
  腰侧一紧,凰艳的手揽上他的腰,力量收紧。他背光的脸俯了下来,在他颊边吹了一口气,暖昧潮热的气息一沾到肌肤,李啬心漏了一拍,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也算玩笑?"
  他的另一只手在李啬颈项处收紧,语气发冷。似乎随时要扭断他的喉咙。李啬全身放瘫,不仅不挣扎,还在他渐紧手势中逸出放肆的笑。
  "陛下的眼光不错,挑选的侍卫一个个俊俏秀气,要忍着不下手,很……难哪!"最后二个字说得艰难,周身一阵擎挛。凰艳猛地松了手,李啬捂着喉咙一阵干咳。
  "你如今真是长脸了,倒学得与那市井泼皮一般无赖了。李啬,你尽管油盐不进好了,朕用软的用硬的,只管与你耗上了!"
  李啬将气管咳顺了,一掌使劲往他身上一推,原想推开他,未想到他身形一挫,只是往下一跌,坐倒在他的腰上。那个姿势那个点,以及叉开的双腿,让人无法控制地联想到某个极暖昧的动作。
  凰艳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个尴尬的情形,动作一僵。不容他挣扎,李啬双手掐上他的腰侧,声音暗哑了几度:
  "陛下,您这个动作,很到位。"
  他怒道:"你放肆!"足蹬在青砖地上一蹭,同时两手拍向腰侧,想要挣脱他的钳制。奈何腰间要害给李啬先发制人地拿住,一时挣脱不开。二具身体就在纠缠中磨擦,契合,迅速间灼热坚硬,斗志抑扬。
  "陛下……"一侧护主心切的暗卫不确定的唤。
  "滚开!"
  他们二人,固执地对峙,李啬死死在拿着不松手,凰艳则死死瞪着对方,他的脸没在背光之中,一时间李啬捕捉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二人急促,变了味的喘息。
  "陛下,"李啬吐着热气,连鼻孔吹出的气息也是灼热的。他的语调在这一团炽烈中轻快,眉眼一勾:"陛下天子一言,早先言道要用软的硬的……如今我允你,就用软的,如何?"
  凰艳一边喘息,一边咬牙道:"你休想!"
  "这样啊。"李啬猝不及防地松开了手,往身侧一推,凰艳如愿地跌在一旁。月色照了个正着,他的一双璨亮的眼眸流光溢彩,面上隐隐流动着可疑红晕。他以狼狈的姿态着地,登时变脸,怒不可堪。李啬俯下头,覆身压住他的唇,描绘与吸吮,游走,之后下移,含住他的喉结。
  他的那声怒吼化做了清晰的呻吟,在他的手即将抱上时,李啬迅速地退开了去。
  他做出他最痛恨的无赖表情,笑道:"你既不允我,这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这可怎么办?——听说陛下手下有个华阳公子,色艺双全,柔媚入骨,要不,陛下将他赏与我,春宵一度?"
  凰艳面上的青筋,差点就爆了起来。眯了眯眼,握紧拳头,隐忍道:"你过来。"
  李啬轻挑地舔了舔唇:"你给我……嗯?"
  "你过来。"凰艳将手放在身下,一寸寸磨擦,口里发出荡人心魂淫靡的呻吟,用嘶哑挑逗,用接近放荡引诱:"你自己也很需要,怎么可能不过来?"
  李啬的眼前罩上了一层雾,可是他稳稳地扬了扬手,冲他道:"我有它。"
  "你这该死的混蛋!"凰艳吼一声,如猛虎出闸,扑了过去。
  月光如醉,汉白玉栏中的阴影里,水榭之滨,这夜,无比销魂。
  他与凰艳,象关在洞穴中的二头野兽,相互警惕,用尽全力撕咬对方,在血肉模糊时停住,疲倦相互取暖。
  肢体从来没有象现在有用,语言也从来没象现在无力。
  他们一样的人,势均力敌,忍得住,又放纵得起。
  他们从露台坛基纠缠到寝室,放纵□,肆意欢愉,直至泄尽最后一分气力。
  李啬翻了个身,推开覆在身上的凰艳,磕上了眼睛。
  那一刻,思想空茫,想,莫名其妙地接近,又莫名其妙地要推开。
  凰艳推推他,想让李啬起来清洗,不然该要生病。
  或许,人累至极处了,思想便会忘了眼前,重叠错置,飘浮在不知名的地方。这里头的氛围,太多的气息,龙涎香的味道,都让人恍惚。
  凰艳抱起他的时候,李啬那时不甚清醒,昵喃道:"玉楼,不要动我。"那个动作便一顿,他一刻也清明起来,猝然睁开了眼睛。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长长的睫冀笔挺的鼻梁紧抿的唇,沉默近乎呆滞。他没有撤手,仅仅是定定地望了一眼,好似要从他的脸上挖掘出一些他想要的东西。那样的锋芒,几乎令李啬不敢承受。
  那些激烈的欢愉,此时变为极致的冷清。
  仅仅是微凉的夜风,却令人冻结成冰。
  刻意淡忘的,不敢提起,搁置的尖刺,心头的黑洞,一直都存在。
  "让下边的人来。"
  "你还能起来么?"
  李啬看了他一眼。他恢复了神态,面色淡淡,甚至还有一点笑意,那一抹柔和弧度,为他脸上罩上壁玉般润泽的流光。他选择了漠视,粉饰太平到底。
  也许是这样的固执,击中人心的柔软。
  李啬眨了一下眼,眼光淫猥往他身上一扫。他身上只随意披了一件月白袍子,有点眼熟,看多一眼才知道是自己的。他们二人体型上差不多,身高上李啬还要略高一些,罩袍套上他的身上似乎秀气了一点。松松垮垮的开襟,露出了优雅的锁骨,薄纱衣如有质的月光覆盖在丘陵平原之上,影绰的春光半泄未泄,一丝朦胧三分暖昧。
  他身上纵情过后的紫痕红斑,不比自己的好到哪里。于是李啬微笑,觉得满意。"虽然肉体凡胎,好歹也是练过武的。陛下莫忘了,不久前才吃了我的亏。"
  "我以为,该让太医来看看你身上的伤。"他眯了眯眼,眼光露骨往私密地方来回扫,二人如出一辙的流气。
  李啬摊开身体,一个咯巴也不打:"如此甚好。后面,下边,伤了。不小心给一野猪拱着了。"
  凰艳半晌搭不上话。
  温热的气息拂过胸口,李啬暗暗一个激灵,感觉他微凉的指尖滑过某一处肌肤。他的语气有些疑惑:"你这个地方,是怎么回事?"
  "诚如你看到的,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
  他的指尖,正停留在平滑胸口上朱砂绘的蝶冀上面,轻轻地触了一下,李啬抓过他的手在上面按了一按,笑道:"现在不疼的。"
  凰艳皱起了眉头,又细细打量了一眼。"这个伤口多久了?自上次到现在,一直没有愈合?"
  "多久?我都忘了。莫名其妙就有了,兴或是睡觉时不小心给一只虫子钻了进去。"
  与其相信李啬的话,凰艳更信任他手下养着的那班太医院医正。三名医士早上又过来了一趟,将李啬自好梦中扰醒,对他周身上上下下做了体检。显然是受了特别嘱咐,几个人轮番观摩一遍他胸口那只朱蝶,结论仍是没结论。显而易见,无论是凰艳还是几个医正,都不相信李啬那套给虫子钻进去了的说辞。
  良药苦口。李啬异常配合,仆侍们端来墨汁一般的汤药总是一饮而尽。太医把过脉又重新开了方。他的精神虽然颓靡不振,只是那是整晚纵情声色的后果。陈太医一边喜躬躬地道贺,伤寒大好了;一边又拐弯抹角地提醒,年轻人虽然身体强健,但某些方面的体力运动,应适当为宜。
  这么一番挣腾,李啬却如何也睡不下了。床衾之间还留有他的气味,只是温度已经冰凉。他披衣起身,倚窗而立。窗外的浣河明净而深远,李啬手中抚着碧萧,那是他的父皇的爱物,也是父皇留给自己,他如今唯一能掌握住的东西。李啬极少吹奏它,因为忆起来的,尽都是那伤感之曲,哀凄诉语。
  他是个男人,在人生旅途中迈下脚步,就算踏入歧路、就算已伤筋动骨,仍要带着勇气走下去。停下,或许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消亡。
  他告诉自己,该走的路还是会伸出那一步,只是心中泛着茫然。
  凰艳跟他说,请给我一些时间。
  他要肃清这朝党之争,他要给他一个名正言顺,雍容华贵的身份。
  一个月,二个月?还是一年,二年?李啬可以忍受他在前头大刀阔斧,实现理想的时候,他在这一方阁楼,流连时光,数着落花。发个似真似假的脾气,将自己的尊严,斗志、自由遗忘掉。
  可是,他的时间还有多少,连自己都不知道。
  所能握住的,就象那指尖的沙漏,总有消失殆尽的一天。或许是在不久后,或许就在下一刻。
  李啬觉得那样会让自己轻松,可是,凰艳临走时的那个眼神,还是让他难过。
  很难过很难过。
  ……
  大理寺已第三回往外边运送死尸了,可是案情却一直没有进展,离琉心依旧给软禁着,捉拿逃犯朱清秋封碧棠的缉令贴满了国中各城门要塞,一时半刻也没有什么消息。
  离琉心一行人自凤城当晚便给凰艳密秘监视了起来。只是当时离琉心携带的双月绣卫力量不容小觑,随行的也多是离家心腹,凰艳一直隐忍不发,直至回到京都,手握重兵了才猝起发难。
  离琉心一直给软禁,代表着凰艳一直没有找到他想要的那张,李啬签给离琉心的"认罪证"。
  一度有流言声传给监禁在阁楼中的神秘男宠为前朝太子之乱余党,只是流言很快压了下去。有人死了,很快给遗忘,留下给活着的人一个教训,深宫内院,多的是不能传的秘密。乱嚼话根可不仅仅是割掉舌头那么简单。
  可是关于李啬的猜臆,仍是随着凰艳频频夜宿在无名阁楼而越发激烈。
  凰艳很忙,朝政事务,手中的计划。偶尔他们会共用膳,再见面时总是夜深时分。二个人野兽一般,在寂寞中磨擦辗转,索求无度,身体很快重新熟悉了对方,心却似乎越拉越远。

  第十章

  成义失手打碎了一件玉龙纹璧环,大太监海京过来请安的时候李啬随嘴提了一句,要让成义回去,随他重新调个人过来。
  海京笑着打揖道:"这边的事情,事无巨细,都是由陛下亲自安排的。"
  李啬哦了一声,表示明白。
  凰艳就是一个爱狗拿耗子的。
  凰艳这二天总有半天阴着脸的,底下的人份外着急。身边的大太监最是熟知凰艳行止的,凰艳自回宫只有一个去处,那便是李啬的阁楼,便武断地将问题归结到李啬这边来。私底下嘱咐了好几次,别惹凰艳生气。还一副知心大哥似地找李啬聊天劝慰,李啬一看到他,就怀疑这人上辈子当过妓院老鸨。
  闲着无事,李啬这几天便重拾了以前爱好,想改装一下以前做过的那只木牛流马。草图与木器刨刀散了一地。凰艳提议让国子监熟悉算经的官员与木匠帮手,李啬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话虽如此,算数与机关本是极繁复的东西。李啬以前的那一只,还是根据先人的蓝本,召集了国子监大半的人一起完成的。现在单枪匹马,少不得很多问题要先请教人,自己弄明白了再下手。弄得异常忙碌。
  凰艳过来时,李啬正埋首在一道算数中。见他来,抬头唔了一声,神游一样的眼光又回到书页上。凰艳在他身后站了一下,只觉得无趣。
  "摆弄了一整天,现在还在弄?啬殿下的智力好象不怎么样。"
  "唔。"
  "晚上吃东西了?怎么晚膳还摆在哪?"
  "唔。"
  凰艳略略提高了声音:"夜深了,该休息了!"
  "唔。"
  凰艳一肚子气,想抢掉他的笔,但见他专心的样子又不忍。冷眉竖眼回到榻上,才拿起茶盏啜了半口便吐了出来,将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人都死光了么?"
  李啬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外边守着的海京和成义战战兢兢地爬了进来。成义清理地上的碎片,海京赶忙找茶去了。
  "我让他们守在外头的。这里面乱得很。你也小心一点,仔细给木刨子绊倒。"
  "怎么不收一收?都在干什么?"
  李啬连忙道:"别,收着乱了,不好找。"
  "收起来。"凰艳直接下令。
  成义手足无措地愣在当地。李啬眉尖也簇了起来,瞪了凰艳一眼,跟着耸耸肩,冲成义道:"收起来给我做做标记。"揉揉手臂,又提了笔。
  凰艳手一伸抽走他的笔,道:"别算了。"
  "哎,别,就差一点儿。"
  过一会儿。"好了没?"凰艳从后面圈住他,唇瓣粘在他的耳侧,手探入他的衣襟。
  李啬的手抖了一下,凰艳垂着脸已吻到他的吻角,发丝缎子一般散到他的颈窝,与他的纠缠在一起,李啬一下子没办法专心,心猿意马了起来。
  "跟你说个事。"
  "嗯?"
  "我想将成义调回原来的地方。"
  "……不允。"
  李啬眸子眯了一下,一把推开了他。冷笑:"怎么,外头六对眼珠子整天盯着还不够?"
  凰艳猝不及防给他推开,脸上登时变色。他控制自己再掐上去的冲动,挑了个离李啬远了一些的位置坐下,烦躁地揉额。
  成义在一边吓得腿都软了。海京捧了茶盏,拼命给李啬使眼色,想让他捧过去,示个弱,缓和一下气氛。李啬淡淡扫了他一眼,海京呼息一窒,对这名一直看不太顺眼的男子身上所散发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而吃惊不已。
  海京不敢再给自己寻没脸,只得小心捧了茶盏给凰艳,小心冀冀道:"陛下,这是太湖刚献上的碧螺春,听说产出自洞庭东山百丈高的峭壁,只得几株野茶,太湖府尹千辛万苦才摘了来。陛下请尝尝。"
  李啬说:"陛下且歇息,庶民退到下边去。"
  凰艳才接过茶盏,还未揭盅,便重重地放在桌上。
  "别忘了你的身份。"
  "不敢。"
  出口处莺卫们齐齐围着,没半点移开的意思。李啬头垂向一侧,轻声细气道:"我只是到下边坐一坐。"
  凰艳指着成义:"听说你今儿个打碎了一枚璧环?"
  "请主子责罚。"成义直磕头。李啬顿住了身形,望住凰艳。
  "海京,这个奴才服侍不周,做下错事,拖出去,活活打死。"
  凰艳说,别忘了你的身份。
  李啬想,确实是自己狂妄了。
  李啬跪到他的面前。
  凰艳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屈膝跪下,早先的愤恨此时变为悲凉。
  逼迫他屈服,这是他一心想要的;可当看到向来面上淡淡颦笑自若的人露出颓丧的样子,却让他的心缺了一角。
  一室凝结,许久才听到自己干涩的话。
  "你那点心思我怎么不知道。罢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凰艳道:"海京,明儿个就让这奴才回原来的地方,这地方先由你代着。"
  海京吓了一跳,直抹眼泪抱住凰艳的大腿,说:"陛下,奴才在您身边伺候了十多年了,忠心耿耿,您别赶奴才走。"
  "所以才让你来。"
  "是。"海京抽抽答答起身。
  凰艳说:"从今天开始,只要不出这座皇宫,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李啬眼光注视别处,顿了顿才轻轻道:"我想去皇陵看看我的父皇母后。"
  "好。"
  凰艳走后很久,李啬才在桌上看到他滴在上面的血迹。
  他给推开的时候,好象是划到木轴的尖角了。
  李啬手指沾上那点鲜红,怔怔看了一回,放入口中吸吮,合上了眼睛。
  @@@@@@@@@@@@@@@@@@
  海京很哀怨,这几天见了谁,只管是他得罪得起的,统统没好脸色。
  本来嘛,原本呼风唤雨好不神气的大太监,转而服侍一个连名份都没有的男宠。虽说品阶依旧没变,可是这里面的失落,真是天差地别,没办法形容。
  让海京更哀怨的还不是这一件。
  若不是每天都到肃和殿禀报,海京几乎怀疑,他服侍了五天的新主子已经失宠了。
  是的,凰艳已整整五天没有踏入李啬的住处。
  第一天,李啬消失了一天,回来时眼圈红红的,喝了一大坛子酒。
  第二天,依旧。
  第三天,海京等到中午还没有动静,李啬这一天没有出去。他将自己关在房里,海京往里边送了五次东西,看到他从早上到晚上维持着同一个动作,似乎是在做设计图,海京看着他的背影,沉默而安静。
  第四天,下了点雨,天气有点凉。海京备了一件厚一点的袍子,李啬反而脱下身上的单衣,招呼莺十二他们在下边练拳。拆招时李啬出其不意拧了莺十二腰侧一下,莺十二大惊失色,跌入水榭里面。李啬发出四天来第一个笑,放肆之极。
  第五天,……
  海京候在肃和殿外,听见里面传来琴声靡靡。凰艳身边现任的大太监乐弥跟他嘘了一声,皇帝正与华阳公子正在里面,琴瑟和鸣,情爱正浓,不要打扰。
  一会后乐弥因为自作主意给赏赐了一贴巴掌。海京来到里面,正巧听华阳满怀期待的声音:
  "陛下,奴婢院子里的孔雀昙花就要开初夏第一株了。奴婢斗胆请陛下晚上过来品酒赏花。"
  "甚好。"
  海京心里一凉,好似看到贴着"失宠"二个字的大旗又飘扬了好几下。
  华阳公子与他错身而过。十九岁的少年,肌骨纤丽,黑色的发瀑布一般垂在白衣上,与李啬五分相象的脸,红霞氤氲。
  海京从前不觉得什么,如今只觉得自己与华阳公子是敌对一方,不由得暗暗打量,心中将他与锁在阁楼上的那名不争气主子一番比较。
  外貌不说,气质举止是完全不相似的二人。
  华阳柔弱,温顺,娇羞,多愁善感,眼波绮逦,令人随时都想轻怜蜜宠一番;
  李啬,却是一个没办法说出来的印象。
  华阳是一个宠物,乞怜着别人的伺养,控制;李啬却是一个妖物,他的眼神似看穿了世事,却保留着孩童般明媚澄净;他清朗疏淡,却能极尽挑逗;他笑语轻尘,拂动人心,当他安静时,看着只觉忧伤。
  他是天际微云,浅尝辄止;他是温柔的毒药,暖昧,堕落。
  他不可控制,但越是如此,越令人想飞蛾扑火。
  海京一边比较,觉得好象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二个人,根本是没法比较的。
  李啬年纪确实是大了点,但他是一杯上好的醇酒,逾陈逾香;华阳跟他一比较,真是太稚嫩了,海京对自己点点头,是这样的。
  可是,会不会受宠,比较这个,有用吗?身为帝王,日理万机,案牍劳形,累了倦了不就是要找一个解语花妙人儿安抚一下,放松一下吗?这个李啬整天里不咸不淡,龃龉以对的,任谁处了都会觉得没意思的吧?何况是帝王的恩宠,能得几回好?
  海京刚刚给自己打的那颗定心丸又土崩瓦解。
  @@@@@@@@@@@@@@@@@
  "啬主子早上喝了一碗肉桂山栗粥,中午按陛下的吩咐备了膳,他的兴致不是很高,只有粳米煨黄鳝多动了几箸子……昨个儿淋了雨,今天有些咳嗽。太医看过了,没开方子,就留些贝母梨膏,又嘱咐了奴才一些饮食克忌,让奴才好些养着。"
  "他放诞无忌,你们当奴才的十几只眼珠子看着,怎么不劝一劝?"
  他连皇帝都不甩,他们几个奴才下人又怎么劝得住?
  海京张着苦瓜脸,唯唯诺诺,一边察颜观色。凰艳的面色平淡,似乎无任何异样,眼窝下方却笼罩着淡淡阴影。
  海京心里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第一次看到主子这般实心实意地对一个人,却未曾想到,对方是个性情凉簿之人。
  他小心冀冀道:"陛下,冷落了五天,想来啬主子也知道错了,陛下这般关心,奴才舌笨口拙的,怕是形容不好。陛下何不亲自过去瞧瞧?"
  凰艳笑了一下,海京立刻头皮发麻。
  "朕只是曾经做了亏欠人家的事情,如此而以。你明白吗?"
  他夺走他的江山,在他面前,却一直一败涂地。
  他曾饲养过二只游隼。它们都一样有着淡蓝色的羽翎,夹着黑褐色的干纹和横斑,眼神凶猛,钩喙锐利,可惜其中一只左脚瘸了。他嫌弃瘸脚那只残缺,对另外一只自然差别对待,不仅饲以精脍细炙,还让它住进最华丽的笼子。后来在一次狩猎的时候,二只游隼同时进了猎陷,瘸脚的那只挣脱了出去,反倒是他精心饲养的那只,死在了里面。
  太过在意,反而失去。
  因为喜欢,所以任其一再践踏。
  案上有一方浅云蜀盏,已不知给他磨挲几回。
  他诉: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
  他回: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旧情怀,消不尽,几时休?
  他多情地填上了词,却将它揉碎。
  凰艳想,那就这样吧。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我也可以不悲不喜,不是非你不可。
  @@@@@@@@@@@@@@@@@
  海京出来时便给乐弥拉到一边,海京虽然对乐弥高升了自己的位置有些小肚鸡肠,但毕竟是七八年的老兄弟,给哄了几句,拉下的老脸便松了不少。
  乐弥说:"好哥哥,兄弟最近遇到了一件为难事,老哥哥得帮帮我。"
  海京一见是有事相求的,官谱儿立刻便摆了出来。乐弥悄悄往他兜里塞了一大叠票子,咬着耳朵悄悄道:"你七我三。兄弟没敢藏私。哥哥伸个手。"
  海京啐道:"别,说清楚了再来,别推推搡搡的。"虽这么说,手一捏那银票子的厚度,就不舍得往外推了。
  "哥哥还记得皇后手下的那个银红吧?那丫头曾与我好过了几回……"原来离琉心自软禁隔日便病了起来,这几天越发沉疴。口中不清不楚地喊着要见李啬。她手底下的侍女银红倒是个忠心的,虽然奇怪,但仍是悄悄托人买通了外人想给李啬那边传个话,但传讯的人还未得其门而入,便在外围给皇廷靖云骑拦住。不得以将主意打到乐弥这边。乐弥与银红私底下是有些瓜田李下的,又见不是什么大事,银子又使得丰盛,便允下了。
  海京人是老油条了,平时个睁眼瞎,很多事情都装糊涂,其实心内跟明镜儿似的。一听这等浑事,当下翻脸,二话不说便将银子砸了回去。
  往回走的路上,海京一边琢磨,将自己的前程仔细加加减减了一番,越发觉得如今自己处境尴尬。皇上将自己调到李啬身边,虽说是信任,但是配上这么一个高傲得棘手的主儿,承宠的日子遥遥无期,脚步倒是伸入了冷宫一半了;在皇宫这么个万紫千红百花开遍的地方,无宠便代表着失宠。
  思前想后,海京觉得李啬最大的敌人不是什么华阳公子什么绿姬夫人,而是他自己。
  才到无名阁楼,便听莺十二急轰轰的声音冲他喊:"公公,匣子里的白布怎么没有了?"
  海京一呆,一时半刻反应不来。楼上那位极端不爱惜自己的常受些莫名其妙的伤,前些日子手臂故意让莺一啄了一下,害得莺一二根手指差点就给凰艳废了,亏得一帮人拼命求情才作罢;这几天一直要给李啬手臂处的伤口上药换布,昨儿个刚好用完了,因为伤口已经结痂不需要缠布了,因而一时半刻没到敬事房领。
  半晌后海京才反应过来,楼上那位,又受伤了。
  海京气急败坏的往上跑。
  楼上面的莺三正死死按住李啬的一个只左手。地面散了一段樟木和刨片,滴满了鲜红的血。事急从权,海京匆忙找了一件干净白衣裳,莺十二用力将它扯成布条。敷上金创药,包扎。
  在满朝文武面前都威风凛凛的大太监,杀个人连眼睛都不眨的莺卫,为这么一点破事,弄得一个个满头大汗。
  海京差点跪下嚎了起来:"我的祖宗,你手臂上伤刚好,怎么又整受伤了?"
  李啬笑道:"真是烂船也有三斤铁,这么一个小东西,操作起来真不好拿捏。不过只削了一小片肉,皮肉之伤,你们别紧张。"
  海京眼圈红了,求道:"奴才将这害事的东西丢了,您别弄这个了好不好?"
  李啬说:"不好。"
  莺三和莺十二对望了一眼,默然。
  一番挣腾,天气也暗了。海京布了膳,李啬对满桌子的东西却瞧也不瞧,只开口要酒来。海京苦哈哈道:"好主子,咳成这样,别喝了。"李啬指了指手指,说痛得厉害。
  半夜里,海京给李啬的咳嗽惊醒,忙给他倒了贝母梨膏喝了。烛光摇曳中只见李啬散着墨一样的黑发,白袍子的大襟口松垮垮地挽着,露出纤美骨骼,一对深幽眸子凝结了时光般,安静而悠远。
  海京见他一对眼眶咳得微红,白日里对他各种各样的怨气也淡了。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忍住又苦口婆心地劝:
  "这人啊,不该太较真了。事事好强,不是苦着自己吗?陛下对你有多好?捧在手心里,握多一分怕重了,少一分怕掉了。他拼命地想对你好,你何必挖空心思跟他作对呢?"
  李啬似乎是笑了一下,捂嘴轻声地咳。语调有些漫不经心:"你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海京急道:"奴才心里明白着呢。这几日便宜了谁?绿姬,还有玉雉宫那位!既然进了宫门,就别存别的想法了。难道你想一辈子这样,老死在这里?"
  李啬想了想,点头。"你说的,都很对。"

  第十一章

  不甘寂寞,这是人之本性。
  这世上圣人没几个,要一个人从风光无限到杳无声息,那是非常困难的。
  离相是开国功臣,也是权臣。自开国来疯狂为自己敛权,权势日益壮大,庆和三年后,与帝的磨擦日益激化。自古为官为臣,有权而不恋权,到位而不越位是座右铭,但是做到的,往往没几个。
  不在激流中勇退,终是黯淡收场。
  离相所拥有的坚实后盾,贵为皇后的女儿,官拜大将军的儿子与数不清的幕僚在一夜间,好似都土崩瓦解。
  一切就那么抽丝剥茧一般地进行了。先是皇后涉嫌私放囚犯遭到了软禁;紧跟着,漕河封云骑贪墨一案起了个引子,朝中三分之一以上的官员都受到了牵连,流放,降职的,禁足的,静悄悄消失的……二日后,帝下旨斥责,湮州四处窜行为凶的流寇为何迟迟不清,离相官拜大将军的儿子领了圣旨后便匆匆忙忙往湮州剿匪去了;隔日,帝下旨,离相年老渐衰,念其开国有功,不忍其辛劳,特封为荫恩侯,迁陡至北仲县颐养天年。
  离相很不甘心,不相信自己在几个回合之间,已经四面楚歌。可是紧跟着传来的儿子在剿匪过程中阵亡的消息,让他知道,大势已去。
  十年的堡垒,崩塌于一夕。
  他一直,太小看凰艳了。
  不过,他还有一个皇长子外孙。他想,还不是一败涂地。
  @@@@@@@@@@
  李啬的咳症不见好,反而有加重的趋势。海京不敢怠慢,一大早又将太医挖了过来。
  天刚朦亮,李啬夜里没有睡好,正要迷糊睡去,蓦听几声惊叫自外头响了起来。
  才离开没多久的太医的声音惊慌失措地喊道:"海公公,快救命啊!大皇子他……"声音嘎然而至,紧跟着一阵兵器交接的撞击声。
  "我杀了你们这班狗仗人势的狗奴才!离家是倒了,可我这堂堂正正风国嫡皇子还没死呢!你胆敢将一国之母丢在一边,跑来给个下贱的男宠治咳嗽,看我不废了你!"
  "大皇子请息怒……内苑不准持剑,大皇子再不住子,莫怪属下无礼了……"
  "滚开!"
  李啬给吵得没法,才披衣起床,外门给大力地撞开,一柄长剑朝面门直射而来!
  李啬略一侧头,长剑贴着他的面颊飞了过去,钉入床柱之中,余颤不止。
  剑刃冰魄寒光直晃晃打在李啬眉眼之间。破门而入的小少年看到这一生最妖魅的一个境头:黑发如丝的男子,慵倦的情态,淡漠的眼神,在白色剑光笼罩之中,安静地看了他一眼,五指迸成拳头,侧过脸轻轻地咳了几下。
  他是出生便长在云端的龙裔,何时曾受过这样漠视?愣了一下之后越发怒形于面。后头跟过来的海京一下子便抱住了他,哀求道:"小祖宗,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快跟奴才回去吧!"
  那小少年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早先手中执着利剑,一群下人怕伤了人,只敢不紧不慢地粘着。此时一给抱住,便挣扎不开,只在嘴里一劲发出愤怒的斥责。
  莺卫默默站在一旁,皇廷靖云骑的卫队长陆青空弯身行礼,一脸的尴尬:"卑职失职,请公子降罪。"
  李啬微微一笑,朝他打量了一眼,道:"我没有官职,大人不必多礼。"指了指那个少年,对海京道:"放了他。"
  海京一呆,那少年大力挣扎,趁着海京一愣神便挣脱开去,三二步冲到李啬面前。眯眼打量着他。
  李啬也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但见他一身的龙形暗花图纹的青色绸缎,头戴金丝冠,额鬓旁边的头发扎成二根小辫垂在二侧。眉眼还有着孩童的稚嫩,却满盛骄横之色,此时更是乖戾不驯。
  一个缩小版的凰艳。
  李啬问他:"你叫凰昱?"
  "大胆!你敢直呼本皇子的名字!你——"上去用力拽李啬手臂,却发现根本拽不动。不由气急呵责海京等人。
  莺卫已经闪开了去,海京与陆青空聋子哑巴一样,脸垂向地下。
  "你这个该死的男宠,比玉雉宫那个贱人还可恶!见了本皇子居然不参拜下跪?"
  李啬问:"几岁就开始练开了?"
  凰昱眼神凶狠:"要你管!"
  李啬又咳了一声,轻声说:"剑抓得很牢,可惜握错了。"
  凰昱小脸立刻涨得通红。
  李啬说:"你把剑拔出来。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我就坐在这里不离开,十招内你若能劈中我的衣角,我就放你回去。"
  "若劈不中呢?"
  "劈不中,你就要吃点苦头。"
  "不会劈不中,本皇子连你的狗头也一并劈下来!"凰昱铮一声,便将剑拨了下来。
  海京紧张道:"主子……"李啬截住他的话:"出什么事,我一力承担。"
  凰昱招呼都不打,呼一声便提剑刺了上去。
  第一剑,剑直刺,李啬险险后仰,后背几乎平行床榻,轻松地避开了去。
  第二剑,剑横削,李啬不仅不避,反而向前滑行,上身蛇一般自剑锋下面穿过。
  第三剑……
  第十剑也劈空的时候,凰昱软在地面,气喘吁吁,李啬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变化。
  "你可服了?"
  "我不服!"凰昱牙一咬,握紧了剑又扑了上去。李啬伸出二根手指一挟,剑刃弯成一道弧,嗡的一声,脱手飞出。李啬手一伸便捉住他的衣襟:
  "你骄横无礼,鲁莽无知,我替你的父皇教训你。"
  凰昱大吵大叫:"我不服!我不服!"
  李啬手一伸,便将他自窗口仍了出去,扑通一声,掉入水榭里面。
  海京与陆青空吓得面如土色,正要没命往下赶,李啬在倚在窗橱旁边,歪头看着凰昱在水榭里面扑腾,淡淡地说:"不准去。"
  海京脚下没力,颤声道:"主子,大皇子他自小娇生惯养,可受不了这罪!"
  李啬笑道:"水榭的水浅得紧,不会死人。你们给我等着,他若是自己爬不出来,就让他在里面呆上半柱香。和水榭里的金鲤做做伴儿。"
  陆青空给李啬唇边一抹冷淡的笑骇得后背发凉。之前常听下面的人悄悄嚼牙,说这位新来的神秘主子性情放诞,行事常有出人意料之举,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稍刻之后,凰昱自己从水榭爬了出来,浑身直打跌,盯着李啬的眼神象在看某个妖魔。
  他这一生,从来没遇过如此挫折。
  李啬来到他面前:"不管你服也好,不服也好,我给你一句良言,回去把平时太傅教导你的那些,好好捋捋。"他微笑地揭开贴在他脸上的一缕发丝,凑耳过去道:"你的外公倒了,你背后的靠山没有了。昱皇子。"
  凰昱的面色青白,眼里一片空茫。
  李啬朝海京挥挥手,示意他将人带走。
  海京哆哆嗦嗦道:"好主子,奴才先带他到上面换换干衣衫……"
  "直接把他带走。"李啬细声说:"水榭里面的水怪脏的,莫污了我的地板。"
  海京不敢再多言,把凰昱包里怀里抱了便走。
  行了一段路,凰昱仇恨的哭声才崩溃出来:"我要告诉我父皇!我要杀了你!我会杀了你!……"
  李啬听而不闻,才要转身,眼光一掠,却顿在当场。
  一株桅子树旁,凰艳静静站在那里,眼光越过了虚空,定定投在他的身上。
  不过五日没有见面,却好似隔了一整个春秋。
  李啬捂嘴强忍喉间的发痒,对他笑了一下。
  凰艳大踏步地走了过来。
  @@@@@@@@@@@@@@
  "对不起,陛下,庶民觊越了。"
  "你教训起朕的儿子,倒是冷厉无情。"
  "昱皇子真的很象陛下。"李啬眨眼:"教训起来,分外让人畅快淋漓。"
  凰艳一手搭在他的腰侧,稍一用力,便将他整个人带入怀中,嘴唇轻轻沾了一下,在他的颈侧落下轻如蝶冀的吻。
  "何必这么迂回?朕的寝殿就在长辰宫。想教训朕,随时可以过去。"说着,不等他推开,便先退开了二步。
  李啬顿时觉得有什么空了,但是他没有动。
  "昱皇子看来受了很大的打击,陛下还是赶快过去看看吧。"
  凰艳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海京这一次受了不小的惊吓,回来便不停絮絮叨叨地抱怨,李啬有些心不在焉,只当是听不见。
  下午凰艳让乐弥送来了一瓶百合固金丸,说是对咳嗽有奇效,吩咐海京仔细盯紧了李啬按时服下去。海京又转悲为喜,没住嘴地往李啬面前夸陛下这个陛下那个,直把李啬罗唣得烦了直接轰了出去,才悻悻然作罢。
  隔日,李啬正在反复揣摩他的设计图,凰昱居然又来了,后边还跟着他的贴身太监与一脸不安的陆青空。
  凰昱面色有些苍白,但姿态一如继往地傲慢,一看到他,就问:"你就叫李啬?"
  李啬冲他挑了挑眉。
  凰昱仰起下巴,道:"是就跟我走。"
  这下子连李啬也有些讶异。"理由呢?"
  "就凭我是皇子!你这个卑微的男宠!"
  李啬直接对旁边的海京说:"赶出去。"
  海京眨巴着眼,一脸为难。
  李啬喊:"莺十二!"莺十二面无表情地出现,象不认识眼前的人的身份一样,直接做了个请的动作。
  莺卫没有任何官职,但隶属皇帝最任信的亲信使他们超越了品阶的限制,除了听命于主子,他们谁也不甩。凰艳将几人划到了李啬这边,是为了监视,同时也给了李啬支配的权力。
  陆青空和凰昱身边的太监见势,嘴里便直劝凰昱回宫。凰昱不由得急了,冲李啬喊道:"你一定要跟我走!我的母后病了,想见见你。她病得快说不出话了,我一定要帮她达成这个心愿!"
  "昱皇子慎言。皇后娘娘贵为一国之母,怎么可能与我这卑微男宠有什么干系?宫规无情,人言可畏,皇子不为庶民想,也要为皇后娘娘想一想。"
  凰昱听他话里惫懒猥琐,有轻侮自己母后之意,登时大怒,一时间又要扑上去,给他的太监抱住。李啬想了想,非常客气地说:"殿下回去就替李啬给皇后娘娘请个安,恕李啬身份卑贱,不能过去亲自问候了。"又冲陆青空道:"猗陌曲水这边都是由你巡哨,若不放行,谁也进不来。昱皇子身份尊贵,若在这边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可脱不了干系,明白吗?"
  陆青空面色发白,不敢相信李啬竟敢这样□裸地威胁。凰昱再怎么说都是皇长子,出了意外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当下只差点立军令状,再也不放凰昱进来了。
  这一个插曲,使得凰昱在收到凰艳斥责第二天后又收到了一个警告,并给下令禁足在他的梓阳宫。
  李啬一直觉得自己是无所谓的,可是今天却有些烦躁。
  入夜他躺在床榻上,茫然睁着双眼,了无睡意。
  白天凰艳掺着罂粟花毒一样的话在他的脑中不停地回转,播放。
  他说:朕的寝殿就在长辰宫。想教训朕,随时可以过去。
  他一摸自己身上,已经热得烫手。他蜷缩在床上,静待着那种擎挛的感觉消退,却越发烦躁,百无聊赖。
  他披衣起身,外头海京一听响动忙附了过来,一边询问李啬可是渴了。李啬沉默了一下,说:"我出去走走。你只管睡你的。"
  海京忙道:"奴才也刚好睡不着,陪主子出去。"
  这是一个没有月的夜,天空自有一股阴沉沉的黯郁。李啬走得漫无目的,巡哨的都认得海京,虽然不认得李啬,但见海京在一旁小心冀冀地护着,也不敢多加盘查。
  李啬在交叉的甬道前面停住。海京见他迟疑,上前说:"主子,这边通往御殿,陛下的寝宫就在御殿后方。您是不是要……"话未说完,李啬已挑了另一条路,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一条,李啬却是认得的。他在路的尽头处,看到了出现在他梦里无数次的铜雀台。
  当年极尽繁华之地,如今已半成废墟。
  李啬一手抚上镂着祥云高鹤的雕栏,斑驳的铜绿粗糙烙手。
  往日的时光,又象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他的父皇,他的母后,他的笑。
  "大地星河围永夜,中江灯火见南朝。"
  这个地方是前朝皇帝的御殿,海京原本就有些不自在,此时又听李啬口出逆词,登时怕了。结结巴巴地对李啬说:"主子,咱们回去吧,这地方,不吉利……"
  李啬坐在硕大的铜炉之下,对海京微微笑了笑。"你别怕,我的母后是个好人。"
  海京打了个寒噤。
  前朝皇帝崩天,他的皇后便紧跟着在铜雀台上自缢而死。
  海京看着李啬在笑,眼里的却冰凉如水。一种异样不吉利的征兆笼罩在心头,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
  李啬指了指对面。这个地方多年没人打理,那边是一片地势往上斜的小林子,大片的桅子花在那里疯长。李啬道:"我最喜欢这个地方。以前有一个任性的想法,我死后,要葬在这里。"
  "呸呸呸!大吉大利!"海京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二下,干巴巴道:"主子别说此等丧气话了,夜深了,咱们回去吧。"
  李啬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侧过头轻轻咳嗽。就在此时,莺十二忽然出声斥道:"谁?"桅子林里有极轻的一阵枝叶簌簌的响动,莺十二的身形猎豹一般,以极快的速度猝身追了过去。
  随行的莺三警觉地护在李啬身前。这地方过份诡异压抑了,海京差点腿软。语气带点了十二分哀求:"主子,回去吧!"
  李啬朝四周定定看了一眼,终于点了点头。一路上,咳声不断。

  第十二章

  莺十二的追踪最后不了了之。
  回来后他好似比往日更加沉默孤僻,莺卫自小就进行灭绝七情六欲的训练,一干人倒是不以为意,只有与十二走得比较近的莺三略看出了异样,想找他说说话却总是给他避开。
  过几天便是重五。皇宫空前的地热络,主子与主子,奴才与奴才之间,互赠着白芷、川芎、芩草等做的香包。连李啬这处荒僻角落也有人送了来。海京一边数着香包,这个梅花的是东家主子送的那个荷花的是西家贵人包的,一边不住地拿话暗示,要李啬多与其他的主子搞好关系。
  接下来的二天,海京都有些神思不属,欲言又止的样子。李啬一投过眼神偏又忙不迭避闪开去。见他不说,李啬自然也就云淡风轻。
  因为李啬执意事事自己亲自动手。一干人没有法子,又怕他再次伤着了,因此特地寻了一个懂木匠的宫人过来细心教导他刨木的方法。
  李啬没有再出去,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清早到阁楼下边,拽着几个莺卫陪他练练拳,活动筋骨。这个阁楼,除了有一个人没有再过来过,一切好似都没有什么不对。
  劝得多了,海京也不劝了,只是叹息。
  他照例每天下午会有一段时间消失。回来总能带来一些有关凰艳的事情。凰艳夜宿在哪里,宠幸了谁,赏赐了谁什么东西。有好几次,在某个深夜,某个清晨,抑或某个午后,李啬都好似看到了凰艳的默默驻立的身影,再定睛一瞧却总是搜寻不着。
  端午节前一天,李啬在没半点准备的情况下收到了那个令他震惊的消息。
  凰艳不顾满朝文武的联书抗议,执意要立这些年一直流落在外的前朝太子李啬为汉广王,禄同亲王,就在重五这天加冕。
  李啬没有料到,精明一世的凰艳真的要实现他的诺言。
  凰艳也没有料到,在他强势主导下的这道旨意,会成为李啬一道催命符,直到他发现自己太大意太心急了时,悔之已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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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京小心冀冀地捧来冕冠授佩与玄衣纁裳吉服,一脸堆欢。
  "自今儿个起,奴才可要改变称呼啦。奴才给王爷道喜来了!"说着弯腰打拱。
  因为太过惊奇,李啬一时没有反应。
  "这套冕服,尺寸由陛下亲自定了,王爷试一下,有不合身的地方奴才马上拿过去改一下,赶明儿个用。"
  "朝中的大臣们能同意?"
  海京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只说:"朝中的事,奴才自然不知道。王爷放心,陛下肯定是会安排妥贴了的。"
  "陛下现在在哪里?"
  "陛下这时正在上书房……王爷!您先试试……"李啬的脚已迈出门外。
  凰艳要封李啬为汉广王的旨意给这个原本就不平静的朝堂投下一下惊雷。
  举朝皆是一片反对声,反对最激烈的是,凰艳底下最亲信的那些大臣。
  由内阁方相带头三次上了陈书,一次比一次说得激动恳切。原因是李啬这位前朝太子在政期间,虽说没有什么大的改革,但处理政事圆滑,人品风流,在朝中有众多的拥趸,在民间的声望都不错——当然这没有明说出来。他与前朝大皇子在元年惨败后遁在民间,这些年来一直不改野心勃勃,蠢蠢欲动。剿之犹嫌晚,怎可大开宫门,养虎为患?
  三道陈书连续给驳下之后,方相甚至带人跪在凰艳日常办公的上书房之外,大声疾呼,痛哭失声。
  半天后凰艳这才半是劝慰半是斥责地将方相一群人劝走了。这二天他为这事弄得烦躁不安,不得安寝,偏偏反对最激烈是自己一手提拔,最亲近的那班大臣,他为政的顶梁柱,而他们的出发点,也是实实在在为着自己的利益考虑。不能一味强压。
  一切就象自己计划的那样,有条不紊地进行了。成功已是不远。
  也不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可有一丝反应?
  傍晚海京一脸紧张地跑过来和凰艳禀报,他找遍了该找的地方都不见李啬的事情。他似乎是不见了。凰艳这才知道,下午李啬曾过来找过他一回,可算算那时的时间,正是方相围在殿外抱头捶胸的那当儿。
  一直紧随着李啬的莺三莺十二也一并消失了,凰艳心稍安定,李啬并没有离开他掌控的范围内。他遣了一干内侍四处去找,自己则呆在阁楼上等待他回来。
  李啬是一个存在感很强的人,不过几日,阁楼上便处处充满着他的气息。
  阁楼上开僻了工作区,散着各式各产的木制的零件,刨片与碎屑。自从海京给一条木棒子绊到差点摔裂二瓣屁股,他终于改变了自己懒散随性的作风,将四处散放的物品规划到一小片区域上来。
  案上放着几本算经与术算方面的书,还有一大叠手稿。上面画着各式各样的结构图,点了朱砂的地方都细心密慎地作了备注。他的字秀隽俊逸,介于草书与楷体之间。凰艳还知道,李啬还写得一手极为秀丽的正宗梅花小楷。当时的离琉心迷恋东宫太子到达神思萦绕的地步,为了讨好他重金购得他的札笔临贴摹仿,炽热的少女情怀,整个皇宫无不侧目,惟有他,应对依旧翩翩有礼,依旧无动于衷。
  这世间,象李啬这样的人,仅此一个,所有人都围着他打转,从仰视的角度追随着他;他也是属于众人的,他的眼光怎么可能长久为某一人停留?
  当时,他觉得那是理所当然,也嘲讽过离琉心的痴心妄想。可当一切降临到自己身上时,他才知道,那对自己是一件什么样的,多么残酷多么灾难的事情。
  少年的他,与离琉心从某方面来说,其实是一样的人。
  爱得独占而浓烈,得不到,便要将他毁灭。
  他痴缠过,控诉过,绝望过,狠毒过,直至最后才幡然顿悟,李啬永远不可能给任何人征服,包括了他。那时他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长到,他自己也不敢去想象,一切回头,还来得及么?
  @@@@@@@@@@@@@@
  直至半夜,天空淅淅沥沥起了小雨,李啬还没有回来。
  凰艳倚在床沿朦胧打了个盹给惊醒,冷风灌了进来,将桌上的烛火吹烬。
  一瞬间,一室冷清至极点,风拽着枝梢不停地摇曳,斑驳的影子疏绰地投映在一室,白色的纱幔轻翻飞舞,舞得寂寞而绝望。
  凰艳睁开眼,四周只有一个海京歪着脖子打盹,那一瞬心灵颤栗的恐惧令他暴怒出声。
  "人呢?还没给寻来?"
  海京骇了一跳,连忙过去点灯,一边紧张地说:"回禀陛下,半柱香前内侍们才来禀报,他们连杏花天那边也悄悄过去寻找了,仍是没有见人。"一边悄悄打量凰艳阴沉的面色,小心道:"陛下,这夜深了,明儿还要早朝,您看是不是先歇下了,等啬主子回来,奴才马上过去禀报陛下?"
  "让人继续找,皇宫才多大?翻过地皮儿也要将人找出来!"
  "是,奴才会好好办。"
  这个地方没有了他,立刻使凰艳窒息。他只觉得半刻也不想呆下去,头也不回地冲下楼,撞入稀疏的雨帘里面。
  凰艳才到长辰宫,脚步便一滞。
  自额际滑落的雨滴迷花了他的眼,他在一片不真切的迷乱中,看到自己找寻了大半夜的人,静坐在香阁的棋盘旁边,手执一子,头微侧在一边,凝神细细思量。见到他来,对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凰艳早先虚脱了的力量,又回到了他的躯壳之中。
  他大踏步走了过去,又在他面前堪堪停住。情绪的起落,令他一时说不出话。
  "陛下可让人好等。"李啬将棋子投回棋钵,面上的神色平淡,语气连半丝不耐烦也无。
  凰艳瞪向跪在一侧行礼的莺十二和莺三。"怎么不告诉朕?"
  莺三开口回道:"公子不让属下过去打扰陛下。"
  跟在凰艳后边的乐弥此时如梦方醒,这才记得自己要跳出来维护皇帝的威严,这个男宠,胆敢不经通报进入皇帝寝殿,见了陛下居然神情倨傲,不参拜行礼。他才开了个口,凰艳就冲他喝:"滚出去。"
  李啬摆手道:"慢着。拿套干衣裳给陛下换上。"他看到了凰艳一脸失魂落魄地进来,却也不问什么,只是打量了他一眼,说:"梅夏暗丝雨,春秋扇浪风。陛下真是好兴致。只是陛下身系国事,还需好好保重为是。"
  凰艳胸中那口郁气消了,又觉得有点尴尬。无话找话:
  "你怎么来这里?"
  "等你。"
  "你来寻朕……有什么事儿?"
  李啬咳了二声,漫应:"嗯。"
  "怎么咳嗽还不见好?"皱眉。
  "嗯。"
  "……你有事寻朕,派个人过来说一声即可。不必这么等。"
  "嗯。"
  乐弥在一旁手脚麻利帮凰艳拭脸,换下湿衣裳。一边听他们的对话,内心骇异。这个男宠与皇帝对话,竟敢如此漫不经心;而凰艳,偷偷打量了一眼,面上神色还算平稳,眼里却透出一种奇异而复杂的情绪来。
  那种对情人的温柔。
  乐弥给骇得后背发寒,不敢再看,忙不迭退了出去。
  李啬将装着黑子的棋钵推了过去,冲他挑了挑眉。"你黑我白。看鹿死谁手。"
  凰艳没有多言,一揭衣裾便端坐在另一边。
  "都说棋盘如人生,你的步步杀机,锋芒尽露,虽有冠世之锐,有时难免躁进。"李啬落下一子。
  "战场上无侥幸,克敌先机,方能决战千里。"凰艳回以一子。
  "小心一步错,步步皆错。"
  "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宁输数子,勿失一先。"
  黑子进,白子退。
  "你的隐忍坚韧,步步为营,虽说是谨慎圆滑,却嫌畏首畏尾,难成大器。"
  "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战战兢兢,如临深渊,不能懈怠。"李啬微微一笑,在角落放下一子,眼见即将给冲溃散的局势又是一个逆转。
  你攻,我守。
  天下无必胜之阵,亦无必败之局。
  思考的时间越来越久,最后轮到凰艳时他久久思索,良久未下棋子。李啬侧头俺面打了一个呵欠,左脚放下沾地。
  "你要对我说什么话?"
  "要说的,我都已经表达了。"
  凰艳隔着棋盘一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字一顿:"还没分出输赢。"
  李啬没有挣扎,只是回应一个极为疏淡的笑容。"你我都知道,再下去,只是僵局一场。"
  "你的故意的?"
  "你说是,便是。"
  凰艳手一扫,发出的手气大得出奇,棋盘连着骤雨一般的黑白棋子摔入地下,惊心动魄。
  两个人,一个抓着,一个回头,隔着一片山河残碎,对峙。
  李啬的眼光定定望着他,象在对一个任性的孩子。凰艳在他的眼光下缓缓地松开了手。
  "陛下,我其实是为了你好。你在做一件徒劳无功的事情,上上下下的人,都反对你。"
  "圣旨已下,君无戏言!至于是不是徒劳无功,我们何不拭目以待?"
  李啬抿唇不语,脚步开始往外走。
  "你在怕。"
  李啬脚下一顿。
  "你在怕有一天,心会倒向我这一边?"
  李啬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陛下,你激我,没用。"
  他提步要走,凰艳一个剑步从后面抱住他的腰:"留下来,别走。给我一个机会。"
  有一滴冰凉的水珠滴入颈项里面。李啬想推开他的手,就如何也放不下。
  他猛地回头,手扶住他的后脑,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时间,迅捷的吻便砸在他的唇上。
  牙齿给撞得生疼,那样激烈的姿态,但人不敢相信这仅仅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吻上去,退开,仅仅是几个呼吸间的事情。
  李啬退开了一大步,眼神淡得象一缕轻烟。
  "你不要逼我,让我好好想想。"
  隔日。加冕礼在大殿举行,众多大臣们反对得如此激烈的事情,就那样,平平淡淡,有条有紊地进行了。
  李啬身穿那套玄衣纁裳吉服,头戴高冠,一举一投之间尽是尊贵与优雅。凰艳亲自将授印捧给李啬,在交换的某一瞬间,二人都穿着代表着这世间至尊至贵的华服,手挽着手,在御案前面,居高临下地俯望着殿下众多臣子,象在完成某种仪式。
  那一刻,亲近得犹如天地双生,一位二体。
  凰艳握紧了他的手,禁不住微笑。
  就象一直所追逐的,年少时的心愿,已经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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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五佳节再赶上册封亲王的盛事,皇宫一片喜气腾腾。
  凰艳在御花园上设了宴,桌上除了鹜角黍,各式馅儿味道的粽子,雄黄酒等几种应节的食物不变,其它的各式珍馐流水一般地上席。
  除了皇后病重没有出席之外,其他的宫人都出了席宴。凰艳执意让要李啬坐在旁边,小脸满是阴沉的凰昱紧挨着他们下边。紧跟着是绿姬,华阳公子等几个比较受宠的主子。
  皇宫内没有秘密,这段日子以来对于李啬的风言风语自是不少,"男宠"的传言再加上前朝太子的身份,足让一班人侧目。李啬一出现,各种各样好奇的眼光不停地往他身上扫视。其中以华阳公子的最为复杂。
  后宫的贵人们都准备了助兴节目。绿姬的扇子舞、华阳的琴唱等等。凰艳的兴致很高,酒一杯杯下肚,面上渐渐泛起了红晕。
  看得李啬眼红,想斟来喝,却给凰艳很坚决地制止,因为他的咳症迟迟未好,凰艳下了严令,从此后要严格恪守太医的吩咐,躁气生痰不利于肺的东西一律要戒口,酒乃穿肠毒药,当然也不能碰了。
  海京正暗暗咬牙他一个英明无双风生水起的大太监一直给李啬压得死死的,一见有机会回敬李啬只喜得二只眉毛也会飞舞,非常恪职尽守地捧着一壶润喉茶站在李啬后面,在李啬几欲杀人的眼光下,笑眯眯地斟上一杯又一杯。
  凰艳在案下的手几番握上他的。李啬挣开了二次,第三次被他缠上时,只得无奈隐忍了下来。凰艳的手心很热,握住之后开始得寸进尺,用指甲与指腹,一寸寸临摩,蚕食那只手。
  "我们先下去,嗯?"凰艳紧紧盯着李啬,上半身保持着礼教的距离,下边却抓过他的手,让他感受他的身下。
  "让我喝二杯。"
  "不行。"
  "你把我脑子灌坏了,我可能就会跟你一起过去。"
  "……"
  那一晚,笙歌曼舞,觥筹交错,凰艳的脸上有着簿醺的红晕,李啬嘴角也吟着清浅的微笑,在一片纸醉金迷的繁华之中,迷靡得让人心安。
  回忆开始很美,真的。
  可是,后来那一场盛宴,却成了无数人一生中最可怕的恶梦。
  身份高贵的,卑微的,都陷在一种狂欢气氛中,午夜间那一声沉闷的角钟就那样突如其来地响起。
  一个鬼嚎一样的声音哭号:
  皇后,殁了。

  第十三章

  宴会散,乐伎与笑语嘎然而止。
  有多少人无动于衷、有多少人兔死孤悲、又有多少人在暗暗得意、暗暗盘算已不重要,他们都带上了一致的悲戚面具。
  无论皇宫的亲情如何淡漠,母子终究是天性。凰昱反应很激烈,几乎是有些歇斯底里,他象一头失孤的小兽,大声哭叫,对所有人都露出仇恨的眼光。凰艳没有过去安抚,只是皱眉看了他一眼,指挥宫人将他抱下去,好好看住。
  太监与宫女上前左右挟着失控的凰昱,电光一闪之间,李啬看到里面一个宫女的侧脸有些眼熟,下意识起身想过去看个明白,手却给旁边的凰艳拉住。
  绿姬原本只是协辖后宫事务,此时一直压在头顶的人裁了,俨然她已成了名正言顺的第一人,但见她表情肃穆悲戚,腰杆儿却挺得分外直,与陆青空一起上前听凰艳简短地嘱咐了二句,分别揽了大葬期间后宫的禁卫事务。
  二人的眼光,一眼都不敢瞧向凰艳明目张胆紧握着李啬的那只手。
  皇后回宫后的处境虽尴尬,毕竟还是表面风光的一国之母。事关国体,含糊不得。行辇已经在一旁候着了,凰艳必须马上过去召见一班大臣,商议皇后的后事。
  临走之前,凰艳的面色沉沉,眼里却闪过一丝不安。
  "你的府邸还未建,暂时委屈你仍住在阁楼上。吃穿用度尽量会按亲王的规格,你有什么需要,和海京说一声便是。"
  李啬低眉顺眼,有些心不在焉。只轻轻漫应了一声。
  "海京是一个实心的人,莺十二莺三他们也是妥当的,有什么事情吩咐知根知底的人去办就好了。宫里头的那些人……"
  李啬抿唇笑了出来,捏捏他的手。"去吧。"
  那一个笑,眼梢间也沾染了一些,在这一个很多人都有点惊慌失措的夜晚,他微笑的脸,渡给他稳定人心的力量。
  那一瞬,凰艳眼中排除了万物,只存眼前伫立的如玉温润的君子。
  那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记忆里那个身份尊贵的少年也曾这么对他笑过,眉眼浅浅弯起,几分随性,几分天真,几分是耶非耶的温柔。
  一时冲动,他将他推入花荫之中,双手扶着他的腰,急切地含住他的唇。
  "你要相信我,我不会再让你失望。"
  "嗯。"
  "我会用尽我的力气对你好,我们一起,来守护这个江山。"
  "嗯。"
  海京紧张地掩护在他们前面,背朝外,咳了二声,不得以,出声提醒凰艳,该走了。
  凰艳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好一会,才下定决心放开了他。
  李啬在他转身之前,突然问:"……和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冠以称呼,但二人都知道在说什么事情。
  凰艳身一僵,随之摇了摇头。
  李啬身后仰,背枕在后面的树杆上,姿态有些轻浮,与他一身的正式衣冠半点都不吻合。他扭着头,一对眼珠发亮。
  "有一天,你改变初衷了,哪怕是一丝猜忌,请直接告诉我。"
  凰艳的背挺得笔直,紧紧盯着他的眼珠,宣誓一样地说:"我不会的。"
  "好。"
  凰艳像踩在棉絮中离去。宫人几次请示让他上龙辇,他听若未闻。
  一切发展超呼他计划的顺利。
  用力地甩开早先浮起的不安感觉。凰艳告诉自己,他只是等待得太久,患得患失而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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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在路上,李啬的神情有些沉重。
  海京有些拿捏不住他的情绪,正盘算着要怎么开口,就听李啬问他:"海京,皇后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海京压低了声音:"奴才也不是很清楚。听太医说,开始只是普通的风寒,过几天不知为何的,忽然加重了,浑身泛起了不明病因的红斑,随之恶疾发脓,其状甚是可怖。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李啬听到一半,心便凉了一半。
  "你可知道皇后生病的期间,和什么人接触的多?"
  海京想了想:"娘娘回宫后便立刻给禁足了,其他妃嫔们也不得接见,只除了大皇子殿下,其他的都是些下人,但进进出出的不会多……"
  李啬蓦地转身,朝反方向走去。海京愕然,急急忙忙赶上,一叠声地问他这是要往哪里去。
  李啬眉头紧锁,没有答话。海京从来没见到李啬这个慎重的样子,不由得大急,还想拦下他好好问清楚,二人却给皇廷靖云骑的巡哨拦住。
  陆青空已换上了素色的丧服,态度极是恭谨,却稳稳地拦在前面,半点让开的意思都没有。李啬只得跟他解释想去见见大皇子,陆青空只是摇头:"王爷请恕下官爱莫能助。现在整个皇宫都实行了宫禁,各殿不得往来。特别是王爷这一处地方,陛下严旨了要好好看护,不得放任何人出入,王爷且委屈几日。"
  李啬烦躁地揉揉额头,不得以妥协了一步,让陆青空遣人过去禀报一下凰艳,自己有事找他。陆青空当下便遣了手下一名兵将过去,李啬才在海京的好说歹说下回到阁楼。
  半个时辰之后,那名兵将来报,凰艳正与一班大臣关入大殿中议事,根本不得通传。李啬听罢不由颓然。
  "王爷,您找陛下究竟是什么急事?"海京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小心冀冀的问。
  李啬挥了挥手,并没有说话。
  朦胧睡到半夜,李啬给急骤而来的脚步声惊醒。一声冷肃的暴喝声大声吩咐:"给我包围了!"紧跟着一声巨大的砰声,阁楼的外门给大力地踢开。
  同样给惊醒的海京吓得面如土色,还没来得及下楼看个究竟,一人领着重铠的铁甲骁卫营踹门气势汹汹地进来。海京结结巴巴地说:
  "方相,这是为何?"
  方相一扬手中的信物,喝道:"这是陛下的聿墨令,见令者如帝亲临,若有敢违抗者,就地格杀!将这犯官李啬拿下了!"
  海京一下子呆住了,莺卫们互看了一眼,默默垂手站在一旁。
  烛光摇曳之下,李啬的面色似乎并没半点变化,静静盯了那枚聿墨令一眼,细声细气地问:"方相想捉人,总要给李啬说明一下罪名吧?"
  方相冷冷一笑,一扬手,抖开了一张纸。
  正是他签给离琉心的那张"认罪证"。
  "逆贼李啬,枉费陛下对你恩宠有加,你非但不知恩图报,还居心叵测,包藏祸心,意图谋反,加害皇上共计一十二条,对于陈词供认不否,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你的签名。"
  李啬突然笑了出来,道:"方相,你是在假传圣旨,陛下不会这么做的。"
  方相讥道:"不由陛下批准,本官怎么拿得到旨喻与信物,怎么进得了来?还不快些动手?"
  兵将围了过来,李啬垂下手,没一分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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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牢里暗无天日。李啬脚和手都给上了镣扣。他的面前,搁着纸笔与一个小瓶。
  纸笔,是供他写畏罪忏悔书用;小瓶,里面装的是砒霜,给他畏罪自裁时用的。方相每天会来三次,没有用刑,总是冷冷问他同一句话:"你想通了没有?"
  第一天,李啬笑看了方相一眼,轻声细气地说道:"这不是陛下意思。他要杀我,何必如此迂回?"
  方相讥嘲:"可叹你历经二朝风雨,却依旧心智如若稚子,陛下要杀你,当然如捏死一只蝼蚁一般轻易,可陛下为一代明君,他不仅要你死,还要堵住那天下众悠悠之口,册封你为亲王,就是为了堵住天下众口,可笑你不知死期将至,还踌躇满志。"
  第二天,方相无功而返。
  第三天,依然。
  第四天,李啬沉默了一下,说道:"我要见陛下。"方相闻言放声大笑,说道:"李啬啊李啬,你当真是傻子不成?陛下若想见你,岂会等至今天?"
  第五天,李啬静坐在牢中的土床上面,没有开口。在方相离开后,手抚上小瓶,低喃出了声音:"凰艳,你要来,不要让我失望。"
  第六天,……
  第十天,凰艳依旧没有出现。
  牢里湿气极重,从第三日开始,李啬的咳症便变本加厉地严重了起来,咳至后来,嘶声裂肺一般,能呕出血丝。
  方相最后一次出现时,李啬歪着身子倚在土床上面,头发已经散了,面色雪白,颧骨处泛着病态的红晕。他还没有死,但这样下去,已经不需要借助砒霜了。
  方相一直冷漠的脸上也露出怜悯之色。
  他问的,依旧是那一句话:"你想通了没有?"
  床上的人一动未动,就在方相觉得站得够久了,正想离开之际,他一边咳,一边开口。
  那声音,轻得一碰即碎。
  "你说得很对,他要来,早便来了……我竟真的想再信他一回……他竟心狠至此。"
  方相道:"兵者诡道,成王败寇。你不要怪陛下,要怪,只能怪自己的愚昧无知。"
  李啬挣扎地支起了身体,眼睛里的神情却教方相这种心志非常坚强的人也吃了一惊。
  那种,希望完全寂灭了的眼神。
  李啬微微一笑。"不过一个畏罪书而以,方相要李啬怎么写,李啬便怎么写。只是希望方相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也好让我走得心安。"
  "你说。"
  "我有二个朋友,朱清秋和玉楼,方相可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
  "据探子回报,朱清秋已经逃回他们归月国去了。至于那个玉楼——"方相不屑地摇头:"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不值得探子去探。"
  李啬道:"如此,方相可走了,一个时辰后,这里会有你要的东西。"
  方相要走,转身时却迟疑了一下,说道:"你若还有想带给陛下的话,也可一并写下来。"
  身后响起李啬放肆的笑,笑得,眼泪不小心滑下眼角。
  那些蜜语甜言,仿似仍是早上耳畔的呢喃。
  ——他说,你要相信我,我不会再让你失望。
  ——他说,我会用尽我的力气对你好,我们一起,来守护这个江山。
  十年前,你在我心口处刺下一刀;十年后,你在同个位置,刺下同样一刀。
  你明不明白,这样会很痛?
  那就这样吧,让一切归于尘土,我还你一个,没有我的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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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和十年五月十五,大理寺天牢大火,狂燃一日一夜不熄。
  大火烧尽一切,牢内重犯、不及逃出的狱卒皆葬身火海。大火熄灭之后,足足在里面清理出数百骨骸,其中一具,骨骼发黑,疑是先服了毒药身亡后再遭火噬。
  帝震怒。
  十八日,天子宠臣方相因天牢失火渎职一事,连同数名涉案的官员,共诛九族。生前风光一时的方相死不得安寝,鞭尸八十一天后,丢弃于荒野。
  十九日,皇宫又秘密处决了一大批人。
  经此事,帝作风越发狠辣,喜怒无常,朝野皆惊。
  ——上卷完——

  第十四章

  小桃村、小桃山。
  几十户人家,过的是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里碧水莹绕,落英缤纷,夕阳余辉是清澈的,丝缕的炊烟,也带有香味儿。
  这里常年封闭,自给自足,正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村的东面,有一座水潭,一条十丈来高的水涧经年冲刷。水涧蜿蜒上去,便是小桃山。
  听村里的老人说,小桃山翻过去,便是骊山,翻过骊山,便是软红万丈。
  阿汉与村里的小伙那时听了都不禁神往,软红万丈、繁华千里,该是如何一种景象?
  阿汉未去过外面,但却经常翻越到骊山。小桃山并不大,翻越估计二个时辰的时间。阿汉每一回都是备足了半个月的干粮及一些日用品,沿着水涧过去,过了小桃山,再爬上一段斜坡,就是一大片墨竹林。
  水涧的源头,就在竹林里面,也是阿汉的目的地。
  那是一大汪深渊,左右错落着灰黑色魑魅一样的岩石。在灰岩的缝隙里,扭扭曲曲纠缠着白色的钟乳石。在这一片黑白交织的某个洞穴里面,有一种白色头长金色肉瘤的小蛇,它们会在月圆之夜游出洞穴,寻找月光最丰沛的地方。
  阿汉要做的是,一动不动地趴在巨岩背面,静等他的猎物。
  小桃村,小桃山,竹林,石岩与深渊,捕猎者与猎物,阿汉对于这一切,已经象呼吸吐呐那样的熟悉。他的生活,是一种简单的充实,他从来不感觉需要做什么改变。
  他也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
  只是,命运的巨轮偏偏选中了他,他在最后的一次狩猎过程中,出了一点意外。在水渊之旁,他遇到了宿命中的那个人。
  当时,风淡云清,一切都很不经意。
  不经意地邂逅,然后,情愫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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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盛夏的一个夜里,白日里的炎热消退,夜间的凉风送爽。
  阿汉依照往常来到水渊之处。还未接近,他倒先诧异了一下。
  往常他守着的地方,居然教一个男人占了去。
  背光处看不清男人的容貌,只见他以一个极放浪形骸的姿势横卧在岩石之上,抬手咕咚咕咚地往喉里灌酒,这个喝闷酒的男人将大半壶酒都灌完了,却未发半句声音。一种极端压抑的气流从他身上扩射到四方。
  阿汉以为这人是个落拓的江湖浪客,倒是很快压下了惊异。正在盘算该如何上前将人劝开。突听那人暴喝:
  "不要过来!滚开!"
  阿汉那时不知道这话不是冲他喊。以为自己的行踪已给发现,于是从密林里钻了出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伴随一声低斥,二道灰影以电闪一样的速度向他袭来。
  阿汉吃了一惊,下意识转身,抢占有利的位置。只是显然还不够快。
  一左一右的手掌已擒向他的臂膀,凌厉的攻势显示当中任何一人的力量都远胜于他。阿汉很少做徒劳无功的事,于是束手待缚。
  "住手!"后面,有酒坛失手跌入地面的碎裂声。
  阿汉还来不及反应,一左一右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如同出现时一般迅捷,收发自如。
  "是你,对不对?"
  突兀响起的声音,轻得象羽毛。
  那声音与早先阴沉的腔调不同,仿似没有力量,却炙热而粘稠。阿汉莫名其妙的感觉身体象给大雨冲刷一遍了的战颤。
  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将他扳回了身。
  阿汉就这样,措手不及地撞入一对瞳孔里面,那对异样的眸光,炙烈犹胜火焰。
  男人的脸仍隐藏在背光的阴影里,分不清表情。但阿汉明显地感觉到那人一接触到他的脸便迅速哆缩了一下,那股灰暗与绝望的气息又从他身上散发了出来。
  男人一个松手,斗然放开了阿汉。转过身,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腔调一声一声地笑。
  他说:"怎么可能?就知道,不是。"
  如水的月光下,阿汉略嫌平凡的五官上,显露出了迷悯之色。
  第一个反应,就是,原来他认错人了。
  然后是,这人喝醉了。
  阿汉将这次奇怪的相遇当成一个意外,很快便抛之脑后。他依旧维持原本的生活,别人是日落而栖,他却是白天呆在竹林里搭建的小竹屋里休息,下午准备食物或做一些其它的事。晚上到水渊石岩上面,整晚一动不动在趴着。
  这种狩猎方式极为枯燥。有时候一连十数天都无功而返。一是因为小白蛇不轻易出来;二是因为它身躯异常灵活,行动时没有半点声息,而游走的速度又极为惊人,很难捕捉。
  阿汉也曾寻思设置陷井、放置食物引蛇出洞。但测试过几次之后,他颓然发现,自己还是一动不动那么趴着,就好了。
  第二晚,阿汉的运气很好。终于有一条小白蛇耐不住寂寞爬了出来。阿汉立刻甩出他饲养的噬锯螳螂。噬锯螳螂二三个跳跃扑到小蛇头顶,小蛇立刻卷成一团,身躯在地面挣扎扭动,拼了命想甩开头顶使用利锯钳着自己的异物。时不我待,阿汉扣紧了一枚小镖,向小蛇打了过去。
  蛇打七寸,阿汉一击中靶,用的力气不大,刚好让小蛇晕厥过去而以。
  阿汉不禁微笑,拎起篾篓子,用竹条将噬锯螳螂赶开,把蛇挑入篓里,绑个严实。
  有一种受窥觑的不适感让阿汉四周望了一圈。
  夜晚,清风,簌簌,枝叶脉络碰撞的脆响。
  没有人。
  阿汉相信山林间是有灵气的,但是他对冥顽未知并不多疑,于是对自己耸耸肩。可是到了第三晚的下半夜,那种强烈的感觉又来了。
  第四晚,阿汉已感觉如芒刺在背。他暗暗试了试将自己的姿势换了几个方向,可那种窥觑感象幽魂一般不散,紧缠着他的后脑勺。
  阿汉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这个地方他已经熟得闭上眼睛就能摩绘每一个岩石的形状及位置。他先是假装漫不经意地跳到一块岩石缝隙里面,然后猫着身子,沿着缝隙转了个半弯,将身体隐藏在背光处,望过去的角度,刚好正是刚刚他趴着的背面方面。
  不远处那片茂密竹林间,似乎有一个鬼魅一般的黑影淡若轻烟地移动。
  阿汉一下子跳了了来,对着空气问:"是谁?"
  这是他四天来发了的第一个声音。他的声音很低哑,风刮过沙砂一样的艰涩。
  竹叶潇潇,无人应答。
  第五晚,窥觑感消失了,阿汉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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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晚,天阴着,那一晚月亮没有出来。
  空气间一丝风都没有,闷得象蒸干后的笼子,正是暴雨前夕的征兆。
  阿汉不敢大意,下午砍了一些竹子对自己那间小竹屋修膳了一翻,出了一大身汗,冲了一个凉水澡,迷迷糊糊在竹床上睡梦得正好,蓦地教一阵拍门声惊醒。
  阿汉一脑子狐疑地拉开门,看到二尊表情木木的人门神一样站在面前。二人的衣服都有些奇特,上面用金丝线描着一头面目狰狞的麒麟恶兽,衬着二人面上的表情,冷厉,灰暗。
  阿汉一眼便认出二人正是那晚袭击自己的神秘人,立刻摆出防御的姿态。
  一个包袱向阿汉抛来。阿汉被动地接过,扫了一眼,一头雾水。
  里面一套衣服。
  "把它换上,跟我们走。"
  这是什么情况?阿汉不由得挑了挑眉头,这个动作让他面上的表情生动了不少。
  "究竟什么事?"
  "我家公子有请。"
  "哦。那我为什么要穿上这身衣服?"
  门外的二人没有应声,做了个请的动作,透出不容拒绝的强势。
  阿汉确定自己是给挟持了,为着某个奇怪的动机。他耸耸肩,说道:"请给我一点时间。"甩上了门。
  阿汉抖出了衣袍,翻来覆去打量了一下。
  那是一件素色薄罗长袍,质地是阿汉从未见过的华贵料子,半新,某些地方有些褶皱毛边,显然是给人摩挲过一些年头。衣服薰过了香,淡淡的桅子冷香,是阿汉能接受的味道。
  阿汉推门而出的时候,外面二人同时都瞪着他。
  "袍子很合身。"阿汉甩甩袖子,微笑道。
  门外的二人对视了一眼。左边的开口,声音死气沉沉的忒是无趣。
  "呆会儿无论我们公子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你都不要违逆于他。做得好,这袋银子就是你的。"
  阿汉扫了那沉甸甸地锦袋一眼,说道:"二位大哥,不是我清高,在我们小桃村,这袋银子还比不上一张獐子毛皮贵重。倒是你们应该给我说说,奇怪的事情,例如是?"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说完,嗓子便有些痒。
  那人手腕一抖,那包银子便准确无误掷入阿汉怀里,面上有些悻悻。"只管跟我们走,就知道了。"
  阿汉退一步,挑衅:"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我拒绝。"
  "给我们打晕带过去,还是自己走,由你选择。"
  阿汉点了点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不妥。
  "带路吧。"
  其实不必他们带路,阿汉这个地方,比他们熟。
  到了水渊旁,黑沉沉的天空一片墨色。有人生了一堆火。阿汉远远地就瞧见那天的醉汉笔挺端坐在火堆旁边,跳跃的火光在他周身落下流光十色的光彩。
  阿汉觉得庆幸,这个人今天的状态看起来不错,没有喝酒。
  在阿汉渐渐走近的时候,男人也缓缓地转过头。
  他的动作有些呆滞,仿佛面临巨大的畏惧。他的眼光在接触到阿汉身上时,面色剧变。
  "站住!转过身去!"
  阿汉一下子又不确定了,这人显然清醒时的状态并不比喝醉时的好多少。
  左右挟制的人暗暗在他的手腕加力,阿汉无奈,背过了身去。
  背后良久没有动静。阿汉尴尬地站着,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又来了。
  一时间,阿汉便联想起来这几天来他的困扰。被侵犯的感觉,令他顿时有些怒火。
  "前几天藏在竹林里的人,是你对不对?"
  脚步声越来越近,异样的存在感越来越强。
  阿汉终于受不了要转身,但身上一软,已经给人点住了穴道,他颓然地坐到地上。
  "不要动,不要说话,这样就好。"男人的声音柔柔地说。阿汉听到这个声音,肌肤便回应一阵战栗。
  温热的气息包围了整个后背,男人侵入了阿汉平常总与人保持着的身体距离,贴着他坐了过来。
  男人的手指,抚挲着他的鬓边,滑过耳弧,抚到颈项。
  这是……调戏?
  阿汉瞪大眼,惊怒交加。可是身体无法移动,喉间也无法发出声响。
  男人轻笑:"你怎么戴这么丑的头巾?"
  指尖一挑,揭掉了他的头巾。
  阿汉的一头黑发丝绸一样披散了下来。
  男人的手指插入他的发间,一下一下地篦,极尽轻柔、极尽暖昧。阿汉只觉得那手指经过的地方,麻痒得象水滴滑过胸腹。阿汉给撩拔又是羞躁又觉得耻辱,禁不住紧咬住下唇忍耐。数不清梳了几下,男人终于停止,接着拢住他的头发,抬手拔下自己头上的发簪,为他盘上了一个发髻。
  他撤手,似乎是在打量。
  那种炙烈的盯视几乎使阿汉后背着火。但总算,他停止了他的毛手毛脚。可是阿汉才松口气,猛然一股巨力匝在身上。男人在后面用力圈过手臂,将阿汉嵌入他的怀抱之中,湿濡密实的吻,落在他的后颈之中。
  阿汉一个哆嗦,毛骨悚然。
  他此刻已完完全全认为,后面是一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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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的事情,阿汉后来总会想起。
  那时觉得天地崩塌,但当他换一种心情,甚至后来换了另一种身份回首时,锐痛不可当。
  当时他有些失控,错落的吻终于延伸至阿汉的襟口。阿汉不能发出声音,满眼尽是绝望。拯救阿汉的,是天际边突如其来的一道惊闪。
  银白色的惊闪,有一瞬间照亮人间如白心昼。
  也照亮了阿汉与男人相互近在咫尺的脸。
  男人忘情沉醉的眼,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将阿汉的样子收入眼底。阿汉永远也无法忘记,他当时脸上露出的见鬼一般的表情。
  他将他推开,力道之大,令阿汉痛哼出声。
  之后,便象一场漫长而沉闷的凌迟。
  天际的墨云风卷涌动,潮水一样的速度在眼前变换,雨却迟迟不下。
  男人坐在阿汉的后面,大口灌酒。
  当身上的穴道给拍开,阿汉的整个身体已经麻了。
  他匍匐在地上,愤怒又是茫然。
  醉醺醺的酒气缠了上来,男人在他后边,柔声地开口:"快要大雨了,我们回去。"
  他的神志似乎又开始不正常了。阿汉一骇,反射性狠狠推开后面贴着的身体,气极大喊:"你这个该死的疯子,你认错人了!"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是我错了,我们回去,重新开始。"
  阿汉觉得与他说不通,便试图与一旁站着的二个侍卫沟通:"我不能跟你们走,我家里还有妻子和亲人,他们在等我回去。"
  他的语气不自禁换上哀求,眼圈也红了。
  男人错开一步,面上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你不要哭,我答应过,要好好对你。我不会再做,让你失望的事情。"
  阿汉错愕。
  他最终没有被带走。
  这是阿汉自记忆来第一次感到的巨大恐惧。回到小竹屋,他马不停蹄收拾东西,连夜要逃走。但还未走出竹林,他便给那二名衣着显眼的侍卫截住。无可奈何地住回小竹屋里面。
  那二个侍卫,一名叫莺六,一名叫莺四。
  阿汉回去后好好睡了一觉,痛定思过,又磨着莺六与莺四旁敲侧引地打探,将前后发生的事情大概地连贯了起来。
  瞧着衣着与气势,他们的主人,那位公子,身份似乎大有来头。
  那位公子,阿汉其实觉得称呼他为疯子更恰当一些,但是当他了解到内情,终是不忍给他定下那个称谓——他有一个情人,似乎是已经离开了他。但公子对他一直不能忘情,以致心志消沉。
  而他很凑巧很不幸地,与公子的情人有个相似的背影。
  阿汉对人一直淡淡,就算是对自己妻子亦是敬重多一些。因而份外不能理解,是什么样的深情,令人如此念念不忘,单是一个背影,也可沦陷至此。
  情至深处,已成颠狂。
  想到这里,阿汉对怨气便消散,换上怜悯。
  可是……等等!
  "我是男人,那位公子的情人背影象我,那她岂不是母夜叉?"
  莺六莺四面上一阵呆滞,双双瞪了阿汉一眼。
  阿汉不抱希望地问:"……是男的?"
  继续瞪。
  阿汉词穷。

  第十五章

  接下来的五天,男人来了三次,第一次都是午夜过来。
  每次,男人象那晚酝酿弥久的雷雨,来时沉郁而黑暗;而阿汉就是踽立在那一片天方地阔下微渺事物,抬头墨云罩天,明知不过急雨一阵,仍感倾覆。
  阿汉与男人的第一次正面交锋,是在第三次的时候。
  经历了第一晚的教训,阿汉也学得乖了,尽量将自己的脸隐藏在阴影里,不发出一点声音,象个木偶一般给摆布;似乎每一次都是一样,开始时男人总是远远坐着喝酒,没有章法地往嘴里倒,然后他会醉,摇摇晃晃地走向他。
  不知道,男人放纵自己沉溺在这种畸型的错觉里,究竟是情至深处,还是固执地对自己进行一种惩罚?
  阿汉的情绪越发复杂,既怜其不幸,又怒其行事婺毒。
  那个晚上,阿汉歪在岩石的阴影里,偏而斜的视线,透过竹林的缝隙对着清濯的星子出了大半夜的神。
  男人走过来的时候,阿汉动了一下,做了一个小小的动作。
  他的手轻轻地、试探性地在男人的手背上捏了一下。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只感觉心突然跳得奇快,面上一阵的热。
  这个出其不意的动作,让对方一下子愣住了。
  阿汉这二天经历过这些另类"调教",早知道该怎么按图索骥。抓住瞬息的先机,一手贴上他的手背,轻轻握住他的五根手指,另一只手胡乱按上他的腰枝——做这个动作时阿汉有点后悔,这个男人的腰居然比目测看起来的还要劲瘦,手一搭上去便滑到腰后下方。阿汉立刻感觉他的身躯震动了一下,手指反应极快的回握,游离的眼光委随而上地搜寻阿汉脸上的焦距。
  阿汉骇了一跳,侧着头极快地旋身。
  眼角余光迅速地扫了一眼,莺四和莺六依旧笔直地站着,仅仅是目光闪了一下,没有动,很好。
  他半膝脆地,以此为支点,另一边脚踏出一大步,一转身以来到男人的后背,以一个极其暖昧的姿势将男人环抱契在怀中。
  男人的身体一僵,待惊觉不对时,阿汉原本扶在他腰间的手以划过他的肩胛,紧扣住他的喉咙,另一只手,锁住了他的右手脉门。
  阿汉吃惊地发现,怀中的身体迅速崩紧,卉张惊人而危险气势。
  他……究竟是真醉了还是假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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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动。"
  莺四莺六抽出了兵器,身形顿住。
  阿汉挟着男人,缓缓地站了起来。
  "你有武功?"
  这是男人第一次以一种清醒的语调和阿汉说话,声音不高,但很圆润,平稳的声调,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阿汉忘了方才的尴尬,嘴角上扬,有点得意。
  "莺四昨儿还帮忙活捉了一头獾猪,这密林里随时会蹦出个大活物,没有几分把式,怎么敢独自到这里面?"
  "是……嗯,是我小看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少啰嗦。一句话,不要再纠缠我,明白吗?"
  "我如果不呢?你把我杀了?"
  男人的口气轻挑,浑然没把阿汉的威胁当一回事。阿汉一窒,一阵郁闷。他想了想,表情很严肃地点头:"我这么一个纯朴的乡民,就算是要杀一只无毛野山鸡,都要考虑一下它身上是否有几分山林灵气,确实不能把你怎么样。"男人的脸锅底一样黑了下来,估计是这辈子还没有接受过比"无毛野山鸡"更猥琐的讧击。
  阿汉扣紧手上的力道,冲随时想冲上来的莺四莺六喝道:"你们可都站好了别跟过来,我是不敢草营人命,可逼急我,手上就没个准头了。"又附在男人耳边,好心嘱咐:"不想吃苦头的话,乖乖合作。"
  莺四莺六顿住身形,没敢上前进逼。
  男人梗着脖子,发出气结的声音骂道:"单是你今日行为,死一百次都足了。你这个……贱民,样貌丑陋便罢了,还心肠恶毒……"
  阿汉生平有二大憾事,一是声音暗哑难听,二是相貌异于常人,就是激动大笑面上仍生硬没甚变化,引人侧目。听到这里一下子就截断他的话,很温和地说:"我丑得很,你多说几句,趁大哥我还没在你花容月貌的脸上盘几条大蜈蚣之前。"
  阿汉以为这句话会激怒于他,没想到他反倒安静了下来。一会儿才幽幽道:"花容月貌那是形容小娘们的。"
  阿汉差点给自个儿的口水呛到,头皮都炸了。
  男人忽然笑了一声,轻声说:"我给你一个机会,你现在放了我,我不追究你的罪责。"
  这笑声,真是让人生气!
  阿汉很想停下来在他身上弄个见红的伤口什么的,好好提醒他,受挟制的人是谁。但考虑到此时节外生枝是相当不成熟的行为才作罢。男人的喉结滑动,又要说话,阿汉恶狠狠捏了一把,男人一个窒息,咯地呻吟了一声,嘴里的话便硬生生给阿汉的武力给掐断。
  他浑身的气力似乎给这一掐掐断,浑身发软,头往后仰,脱力地垂在阿汉肩上。
  阿汉在余光中瞥见他曜黑的眼珠上翻,眼睑随即合了上去,皎白的月光在他黑色的羽冀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划下优美的弧度。
  距离真是太近了,近到他唇息之间的酒香夹着身上的味道,笼罩住阿汉吸气吐呐的空间。
  吞咽似乎有点困难,阿汉偏了偏头,隔开一段距离。
  他不由得松了松手上的力道,只是有点没好气,用肩膀顶了顶他的后脑。"别装死了,这点力道,还伤不了人。"
  男人的头轻轻地移动了一下,阿汉只觉得一股热气喷在颈侧,酥酥痒痒。男人在他耳边轻轻呢喃了一下,声音游丝一般,阿汉几乎能想象,他优美的簿唇边盛开一朵不怀好意的笑花。
  "你会后悔的。"
  阿汉头皮又开始炸了,张口想反唇相讥问他要嘴硬到何时,蓦地肩膀一阵剧痛。
  手上脱力,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斜飞了出去,落地前,看到一排绣金线麒麟的黑衣人,木木地站在他的前边。
  阿汉跌在地上,痛得眯起了眼睛。
  "原来你的侍卫不止二人,可惜。"阿汉对自己摇头。
  "这得归功于你的愚昧无知。早便告诉你,你逃不了的。"男人捂着喉咙平息了一下,冲他一笑。
  那笑凉簿之极,望向他的眼光森寒没半丝温度。饶是阿汉胆子再大,也不禁打了个寒噤。
  男人朝阿汉走近了二步,但是,异变突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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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器相交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平衡。
  在阿汉惊讶的眼神中,他看到数不清的身着黑衣夜行装的蒙面人自竹林间冲了出来,潮水一般涌了过来,目标显然正是男人。
  杀气狰狞。
  男人眼神变了一下,随之便镇定自若。他挥动了一下手臂,衣袖在夜风中簌簌舞动翩飞,做了一个极简单的动作。他手下的侍卫迅速移动,小部分人抽离了开去,上前迎战,其余的人极快地在男人周围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一个个将兵器横在胸前,沉着掩护。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阿汉几乎是想也不想,捂着肩膀勉力站了起来,刚要拔足,男人此时却将眼光扫向他,看到他的动作,眉一挑,三二步跨出了侍卫的包围圈,伸手朝阿汉抓去。
  阿汉刚刚摔下的时候一边脚给扭了一下,行动便不甚利索。他才转了个身,后面的劲风便扑至,回头一见男人在这个当口还要来捉他,不由得大怒,一甩手,便将自己那只噬锯螳螂甩了出去。
  小家伙行动迅捷无声,男人身形一滞,嘴里"啊"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按着手大甩。阿汉也吃过那小家伙的苦头,当时痛得眼泪跟六月的雨一样地下,还给他那小妻子捂嘴取笑了一番。一听他的大喊,良心给小小地鞭了一下,匆忙又回头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阿汉结实地吃了一惊,想也不想,一蹂身往前一跃,抱着男人的腰身打侧滚开了去。
  袭向男人后背的刀错开落空,麒麟侍卫迅速地横过来一刀,暗袭的蒙面人毕命。
  二人落地的地方,刚好一处斜坡。阿汉抱着男人的身体,滚丸子一样一连滚下了四五米,重重撞上去路横生的一株墨竹,才止住了冲势。比较不幸的是,先撞上墨竹的人,是阿汉,并且撞的位置正是他肩上之前挨了伤的地方,再加上男人翻滚而下的冲势了砸了过来,前后挟伤,阿汉倒吸了一口,嘴里痛得嗷嗷直叫。
  "噗哧"一声,男人笑了出来。开始一二句只是轻轻,随之越发大声了起来。
  阿汉气得差点想扭断他的脖子,但手刚触到他的颈侧,便停了下来。
  手底下的人面色煞白,眼眶微红,瞳仁里犹有些濯动的水光,唇边却吟着薄诮放肆的笑,可怜又可恨。他的发髻散了,淼淼月光下,长长的黑发水墨画一般地披着,衬着美得带些妖气的五官动人心魄。
  一个男人,居然可以美成这样……花容月貌。
  阿汉眼光发直,直盯得男人收起了笑,凉丝丝地问:
  "你在看什么?丑男人?"
  阿汉头皮又开始炸了,大窘,恼羞成怒,手脚并用将男人踢开。
  果然!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太久了,连他也失常了起来!他喜欢的是女人,怎么可能盯着一个男人看那么久?可恶!回去后要好好在塔矣神像面前祷告一番,洗涤他内心的污垢。
  蒙面人的进攻越来越密集,掩护在男人周围的麒麟侍卫不得不又抽出一部分出场应敌。只是无论蒙面人的进攻如何激烈,俺护圈却始终攻陷不进,死神化身一样的黑衣金线麒麟侍卫杀人如断草芥,刀起刀落,眉心,颈项,衣襟偏左位置,凌厉阴毒,一招毕命。
  阿汉观看了一阵,不得不惊佩于这班侍卫的训练有素,由此看得出他们的主人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想到这里才猛地醒起,身边的人许久没有动静。
  "喂?"
  男人维持方才给阿汉踢开时的动作,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阿汉皱眉凑过脸,男人的眼睛紧闭,面色雪白……手似乎在方才起便有些不对劲。阿汉后知后觉地摊开自己的手,上面一片粘腻的印迹,是他身上的血。
  早先蒙面人的袭击,他的后背仍是受伤了。
  阿汉不知道伤得重不重,但见他的样子似乎是晕厥了,想起刚刚自己还狠狠踢了他一脚,不由得有些负疚有些急,伸出干净的一边手拍拍他的脸颊。
  "放开你的脏手。"
  声音虽然没什么气力,但很稳,没事。阿汉挑了挑眉,随手便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男人眼睛暴张,一翻手便赏了阿汉一个耳聒子,估计是动作牵动伤口,甩完便倒吸了二口气。阿汉没料他反应这么激烈,硬生生接下这个锅贴,捂着脸,错愕过后,一阵悻悻。
  "还有力气,看来血没流光之前还死不了。"
  男人扫了四周一眼,重新闭上眼睛。
  "你若还想逃跑,尽可以试试。"
  "那真是好极了。"阿汉作势要走,手腕一紧,却给男人紧紧拽住。阿汉一见那手背上还有一个血洞正汩汩冒出血液,正是早先给他的噬锯螳螂钳到的伤口。阿汉甩了二次没甩开,眼神一个狰狞,就往那个血洞狠狠掐了下去。
  男人痛得全身一缩,却没有松手。
  阿汉掐得手软,于是松开。
  "放开你的脏手。"
  男人闭着眼睛没理会,唇边却隐隐似乎有笑。
  阿汉心想,大哥我遇到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身上有没有伤药,我给你敷敷。"阿汉踢踢他。
  "住嘴。"
  "……"我忍。阿汉抬起他的手,搭上自己肩头。"你忍着点。"
  "做什么?"
  "对方的人太多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用车轮战都能拖死你。我知道有个地方,那个地势易守难攻,可以拖多一段时间。也好找点东西处理一下伤口,接下来该怎么办你自己想办法。"
  男人微微笑了一下。"怎么,不逃了?"
  阿汉的眼神有点儿惆怅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谁让他心肠这么软呢?"跟你手下那班说说,省得以为我绑架你,杀错好人。来,跟我走。"说着,一个用力将他掀上肩膀,二个身上都有伤的人同时都在抽气。
  男人简单地下了一个指令,没有多挣扎,斜斜地倚在阿汉背上,头搁在他一边肩膀,缎子一样的黑发垂到阿汉胸前。阿汉觉得自己隔着衣料的胸口似乎给那发丝搔到了,有点痒。
  他闭着眼睛在笑,唇边泛开的弧度不同以往的温柔。半晌之后,轻轻移动了一下自己的头,将脸颊贴到阿汉后颈的皮肤上。轻声道:"我好想你。"
  阿汉脚步一僵,这才省得他伏在自己背上在思念他的那个情人。
  错了一脚,阿汉故意一个趑趄,背上的男人便"咝"的一声轻呼。
  "会不会走路?"
  "只是提醒一下你,眼睛别闭上了啊。不然大哥倒拽着你的头发拖着走。"
  阿汉侧过头见男人嘴巴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话。于是附过耳去,听到他轻飘飘凉溲溲的话。
  "你这个……又贱又放肆的,丑男人。"
  呼!阿汉告诉自己,没听见。调正头,眼神坚毅望向前方。
  "住嘴。"

  第十六章

  骊山这边,是一个多水之地。
  往南的地方,还有一道大水涧。
  那一个大水涧象一个天然的屏障,最妙的是,水涧后边有一个大濂洞,因为照得到阳光,长年有水雾飘散进来,里面长着花草,别具洞天。
  大水涧冲刷而下的,是沧浪江。沧浪江打横隔断骊山与对面丛密的原始树林,形如天堑。
  濂洞前后互通,一边的出口是水涧,开口虽大,但头顶是高耸的山峰,脚下是湍急的沧浪江,整个地势笔直险峻,用阿汉的话,能从那边进到山洞,除非是塔矣大神。
  洞的另一边出口,则隐藏在山腹中一处岩石缝隙之中。要过去,只能经过一段一坡三跌的陡峭石路。阿汉所说的易守难攻的地方,就是这里。
  大自然造化之奇,真是鬼斧神工。
  阿汉在偶然的时机发现这处地方,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里。又因为它地势隐敝,他把这里当成他在这处山上的第二个据点,常年放了一些硝石獐皮短刃之类,以防日后万一。遗憾的是,除了一包盐巴,没有其它食物。
  撤退的过程,又是一番血战。
  侍卫分成了三批,一半原地防御,一小半守在一段距离之后,形成第二道屏障,另一小半人,则护着阿汉二人,迅速地撤离。
  若不是亲身经历,阿汉实在没有办法想象,百来号人的强攻,居然攻陷不进二十人还不到的防线。更让阿汉觉得惊讶的是男人的反应,面对强敌环伺,他除了最初初的那一眼惊愕之外,其余的时间真是正眼也不瞧一下,神态自若,浑不当回事。
  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二人进入山洞之时,天以大亮。
  前几日下了一场雨,洞里低洼的地方还积了几滩水,又兴或是长年处于水边的关系,虽值盛夏,洞里头渗凉地透着寒气。阿汉卸下男人,半边身子半晌动弹不得,一边痛得龇牙裂嘴,一边暗暗祷告自己那只肩膀还没有报废。等他总算缓过气,看到莺四莺六早围在男人身边帮他处理伤口。
  阿汉自洞外透进来的金色晨曦中看男人趴在地上,侧着头,长发被撩在一边,阿汉的视线只能接触到他的侧脸,他紧闭着眼珠,眉头轻蹙,往下掠是黑色的睫毛笔挺的鼻与紧抿的唇……莺四拿着一把短匕,正要从他的后领处刮开。阿汉看着他的衣料一寸寸地剥开,蓦然觉得自己的眼光又有点不正常地关注了起来,强自拉开视线跑开。
  他挖出了自己埋在洞里的油布包裹,又往洞外寻了一些枯叶干柴,摸出硝石起了个火堆。回头时二人已给他处理好了伤口。阿汉随手拿起他们搁在地面的药瓶左右看了一眼,里面是白色的粉末,散着成药的芬香。小桃村地处荒僻,上好的刀伤药根本不可得,阿汉一看就动了心思,笑得二颗白牙都露了出来。
  "我也受伤了,这瓶药就归我了啊。反正你们肯定也不止一瓶。"
  莺四伸手要抢,药已滑入阿汉衣襟。
  "只有一瓶,公子还要用到。"
  阿汉摇头,表示不信。
  男人睁眼微笑了一下。"给你,以后我上药的事由你负责。"
  阿汉一哆嗦,立刻将瓶子就丢了回去。
  莺六出去找食物,莺四盘在洞口,一段木柱似的。洞里静了下来。阿汉踢踢他,主动扬出友谊的花枝。"喂,我叫阿汉,你叫什么?"
  一会才听他慢吞吞地说:"你可以叫我公子,或者主人。"
  阿汉嗤了一声表示不屑。歪在洞壁上散着四肢,说不出的惫懒。一面兴致勃勃地道:"你生得这么好看,肯定不会和村里的小伙子一样,叫二牛狗娃什么的吧。我想想,翠花?桂花?美玉?"
  男人默,面颊抽动。洞口的莺四也回头,有点儿无神地看了阿汉一眼。
  阿汉又踢了踢他。"翠花,开口。"
  "闭——"男人忍无可忍地开口。但才说了个"闭"字蓦地省起,气得嘴唇哆嗦了一下,眼里杀气大盛。
  阿汉笑得直打跌。
  "莺四。"男人冷冷道:"掌嘴。"
  莺四一瞬间便闪身现在眼前,阿汉乐极生悲,连连打揖道:"公子,我错了我错了,好歹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了,不望你什么回报,别打我行么——真要打,不劳莺四哥了,我自己打。"说着抬手在自己脸上拍了二下,声音极为清脆。
  "你再不自重,我杀了你。"
  阿汉给他的声音冻得后背寒了一下,又见他侧过头,脸中现出疲惫之色,也收起了玩闹之心。他拿出二张獐皮抖了抖,铺在地下,轻声说:"地上寒气重,躺到这上边来。"
  男人看了一眼,露出嫌恶之色。
  阿汉道:"放心吧,这二张皮子处理过了的,五……呃,上个冬天还晒过一下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男人的眼神急剧变化,神情好像看到皮毛上面盘了几个霉虫跳蚤。阿汉有点儿无奈,使个眼神给莺四,后者重新盘在洞口,只当没看到。然后,他听到男人说——
  "把衣服脱了。"
  阿汉警惕地捂着襟口。"你说什么?"
  "铺在上面。"男人伸出他养尊处优的手,指了指獐皮。
  阿汉僵了一下,又缓缓地笑开,点头道:"好啊。都三天没洗澡了,早先又抱着你在地上打了个滚,流了半身汗,正愁身上粘腻得慌呢。"
  男人的瞳孔空白了一下。
  阿汉闲闲地看了洞口的莺四一眼,回头,翻起自己的袖子和衣裾左闻闻右闻闻,很惊叹地说:"其实味道也不是很大——说不准你就喜欢我身上的那股汗味儿呢?"
  于是,男人在自己没有吐之前,把眼神坚决地移向莺四。
  莺四木木地放下自己的兵器,半点挣扎也没有,脱了。
  ——————————————————————————————————
  男人的伤没有创及内腑,只是皮肉之伤,因为失血过多,有些虚弱。
  稍稍打了个盹,一个多时辰之后,他最后防御的那班侍卫也回了来。三人战死,大半都负了伤,男人的唇紧紧抿成一直线。
  侍卫拉进一具死尸,男人一边指挥着让他揭去死尸身上的伪装,问了一些关于他们的人数进攻方式等,罢了罢手让人将死尸丢了,伏在地上没说话。
  他面上暮色沉沉,底下那班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阿汉觉得气氛实在有些压抑,于是开口问道:"那死尸看起来有些奇怪。"
  "哦?"
  "身上有一个地方和我们有点不一样。"
  "哦。"
  "你好象知道他们是谁?"
  "不知道。"
  "你那班侍卫说得很对,想杀你的人现在进攻已经溃散了,你怎么不趁这时机撤回营地?"
  "我受伤了。"
  阿汉闲闲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那叫一个鄙夷。男人半晌才伸出手在地上比划了一下。"这里是敌人的营地。现在刚好敌人出了营地,落单了,假如是你,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敌人回去吗?"
  阿汉摇头,随着很正经地说:"我没有敌人。我想你不算。"
  男人瞪了他一眼。阿汉也大概明白了,男人回营的路上必定会有蒙面杀手的暗伏,主攻,埋伏,围捕,不到鱼死或网破,不会罢休。
  事情有点儿棘手哪。"你营地那边应该还有人吧?"
  男人闭眼,缄口不答。
  "唉,希望你营地的那些,不是木头柱子,早点儿发现不对劲,派些援兵过来,不然哪……啧啧!"阿汉摇晃着头:"阿汉我又不知道阁下你的尊姓大名,到时就只能勉为其难给你安一块不太体面的无字碑喽。"
  男人的面色冷得象块冰,不搭磋。
  眼神象在说,你这丑男人怎么嘴巴跟一只乌鸦一样,毒舌又聒噪?
  阿汉也很郁闷,自己平时也算是风度极好,怎么一见这男人,就控制不住自己嘴巴呢?
  下午的时候男人组织手下的待卫出去进行一次试探性的探路,在野林外又酣战了一场。回来时有人中了箭伤,杀手调来了弓箭手。男人面上淡淡,依旧镇定如恒,阿汉不得不再次佩服这人的一身定力。不过这个想法,晚上他便推翻了。
  他一边肩膀挫伤了,虽然莺四给他捏过了一次,说是没甚大碍,不要用力,疼上二日便好了。可是那又酸又钝的疼痛着实是刺激人神经。再加上岩壁粗糙烙硬,实在不是休息的好去处,挣腾了近一日,阿汉也累了,日落时便歪在一边,辗转至大半夜实在疲乏至极点了才要朦胧睡去,便教他拍醒——他后背及手背上的伤口,发痒。
  阿汉眼睛粘在一起,胡乱地指了指莺四的方向,让男人找他去。只是一会之后又给他拍醒,这一次是拿小石块砸向阿汉的膝盖骨,阿汉疼得一个哆嗦,差点仰天长啸。
  男人依旧那个姿势趴在地上,明丽的焰火照耀下,他面上表情似笑非笑,阿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没睡好以致心生幻魔,竟然觉得他这个样子,实在是妖媚,妖媚得近乎放荡。
  美色的力量是很强大的。于是阿汉没有发火,只是自认倒霉地挪开得更远。却见男人双眼眯了起来,阿汉一下子头皮又发炸了,天人交战了一会,才睁着无神的眼珠子妥协道:"我的肩膀好痛哪!要不,我给你挠挠,你给我揉揉?"
  天亮之前,换阿汉将他踢醒。
  男人勉强张开眼睛,眼周有些发红,阿汉在他发火之前,赶忙道:"走,我带你去看看一个地方,人生难得一见的奇景,不看后悔哦!"
  背光中,男人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分辨一对熠熠发亮的眼睛,那流光飞扬的样子,冲散了层怪迷雾,与记忆中的重叠一起。他身体定住了没法动,心跳就那样,一下二下,急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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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汉背着男人走过一段长长的甬道。
  水流飞溅的声音越来越响,眼前也越发开阔。
  水濂洞口,墨绿的青苔长满了缝隙之间,青翠的蕨类植物爬满四处,巨大的水帘冲刷而下,晨起的朝阳万道金光穿梭而过,折射晶莹夺目的光芒。空气间,亿万颗小水粒形成的水雾飞舞,谢幕,再次轮回,迷幻一场,身在其间,有置身前世梦里,观看某一场飞天盛殇的错觉。
  一生一次,从此不能忘却。
  两人都忍不住露出微笑,满眼惊叹。
  气氛很好,但是很快给破坏。阿汉的那只噬锯螳螂吱一声,跳回阿汉身上。男人一听那声音,立刻汗毛倒竖,眼晴警惕地瞪向阿汉。
  阿汉讪讪道:"你别怕啊。这小东西不过对蛇类异常敏感,闻到气味就想咬。之前我悄悄在你的手背上抹了金冠白蛇的粘液,所以它才见你就咬——别这么看人啊,这不是情势所迫嘛。"
  粘液二个字给了人相当不愉快的遐想。男人瞪了他一眼,又看了自己的手背,露出恶心神色。
  "你抓这些毒虫恶物,是用来做什么?"
  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所以阿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顿了顿将手指向水帘方向,眼光似乎穿透过了对面。
  "那边那片密林,是滇南十一部的禁地,塔矣神的圣殿在密林深处。"
  "你也是塔矣神的崇拜者?"
  "我们小桃村是十一部的外围,还算不上塔矣的子民。只是很多年来风气多少有些给教化了。所以很多人不信奉观音如来,家里摆的都是一尊塔矣神像。"
  "看来你家里也摆着那东西?"
  阿汉一笑。"这人啊,总要找个神灵来庇护自己不是?退而其次,有时候,每个人总有一些说不出口的话,需要找一个适当的对象倾诉,那尊泥胎做的东西,是最好的选择。他不会取笑你,不会背叛你——怎么,你很不以为然?"
  "哼,故弄悬虚的歪风邪教。"
  "人还是要入乡随俗的好,不然会有麻烦的。"
  "未开化的愚昧野民。"
  "……"
  "沧浪江,有很多支流。听说有一条浣水通往京城,围绕了大半个皇宫,皇宫里面,住着皇帝和他很多的妃子。那里琼台玉池,繁花似锦,人间仙都。"
  "……你听说皇帝?"
  "听说是个暴君。"
  "放肆!"一旁尾随而来的莺四莺六拎着刀子,横眉竖眼大喝。
  阿汉吓了一跳,随着翻了个白眼。拜托,他也知道妄议天朝的皇帝不对,可这里是穷乡僻壤,天高皇帝远的,议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哦……你说下去。"
  "听说,皇帝害死了皇后,恣意杀害大臣,还毒死了他的情人。他把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杀害了,后宫里的妃子和大臣们都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听起来确实是个暴君。"
  四周的气氛斗然冷了下来。阿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也敏感地发现自己挑起了一个不太好的话题。于是转换了话。"你看起来是繁华之地来的人。"
  男人的眼光清凌凌地,半晌道:"浣水,那是我和他的故乡。"
  他——当然就是他的那个情人。
  男人突然直起了身,眼光直直望着阿汉。阿汉自认识他以来,还没有见过他如此凌利的眼神,一会后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先口开道:"我们先回去吧。"
  才要转身,蓦地一阵大力袭来。阿汉给重重按到一块突出的石块上面,男人一手捉住他的衣襟,一手摸索到他的鬓边。阿汉不知道男人要做什么,吃惊中小小挣扎了一下,男人的尾指就在他的颊边划了一下,立刻破了个口子,鲜红色的血冒了出来。
  男人猛然手一松,阿汉便跌了下去。
  "你果然不是他。"
  阿汉不明白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清晰感应到那一瞬间的杀机对他生命的威胁。
  直至阿汉回神,他犹自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在生死间徘徊了一场。此时男人已经独自走了。待阿汉回到那处壁洞,男人背着手仰头望着洞壁纹理出神。身上的阴冷灰暗已回复当初的样子,恍若这一天多来,那个偶尔有点尖锐,有点无理取闹,又有点脆弱,妩媚着又忧伤着的男人,不过梦一场。
  阿汉觉得自己指尖上的温度,也在一点点流失。
  "明天我就要走了。你可以选择跟我离开或留下。"
  阿汉对上男人的眼,没有在里面找到任何温度。
  "我不会跟你走的。"
  "你可想好了,若是跟我走,我许你一生富贵。"
  "然后呢?"阿汉突然冷笑:"一日一日盯着我的背影忘情,但一看到我的脸,就换成憎恨。一日一日地维持这种折磨,直至有一天,不堪忍受,把我杀死?"
  男人扬手,重重朝阿汉脸颊甩落。阿汉被扇得歪向一侧。
  "你别一再试着挑衅我。那后果,不是你担负得起的。"
  阿汉捂着脸,轻轻地笑了一下,有点自嘲。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起这么大一股怒气。
  不过萍水相逢,注定结束。
  人生有无数道门,通往无数个选择和可能。
  因为太多,所以不知哪道才是宿命。
  那一年,他们偶尔开启了那一扇门,却因为太过匆匆,来不及遐想,就在空间错过。
  所以在后来,当凰艳也变得如李啬一般,习惯性地用微笑掩饰一切,云淡风清之时,他时常在想,假若当初那一扇门从不曾开过,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不是不会再有,后来那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
  诚如李啬所讲,不是风月无情,是这世间太多的阴差阳错,误了你我。

  第十七章

  小桃村因为小,一点儿动静就得闹得家喻皆晓。
  三年前,相貌平平无奇的阿汉闷声不吭地娶了来自十一部的大美人阿秀,一直是村民们精精乐道的话题。
  阿秀虽然是个哑巴,但是那窈窕的腰枝与芙蓉花一般的面颊,让一班见惯了面容平庸粗脚大手的村姑的男人们无不妒红了眼,暗地里都说阿汉这么一个平凡的庸人,不该有那么大的福分,这不,成亲不到半个月,阿汉就打猎的时候自悬崖上一头栽了下去,跌破了头,寻回家后足足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才缓过气,人自此也变得不一样。
  凌晨时,男人的援兵已到。兵器相交的声音响彻半个山头。阿汉没半分观看胜负的欲望,在混乱之中绕过山头离开。
  他的生死,他的情衷,与他无关。
  他在下山路上遇到了他的内表兄桑椿,才知道他那未曾谋面的岳丈前些日子得了急疟,阿秀三日前便匆匆忙忙回娘家探望父亲去了。而桑椿以寻了他一个夜日。
  桑椿几年前家里遭了火灾,容貌给烧毁了,阿秀将他接过来照顾,因无处可去,便一直留在这边。不知道是不是容貌方面的原因,桑椿平素里待人木讷拘谨,眼光更是死水一般没半点神采。阿汉有心要与他亲近,却如何也亲热不起来。
  桑椿在阿秀走后便上山了一次,但是扑了个空。都是在大山里捣腾惯了的人,他倒也不急。二日前村里上山采野果子的黄老汉给发现暴尸在水涧里,村里的人开始恐慌,传言小桃山上出了吃人野兽,说得一个比一个吓人,桑椿方始感觉有些不妙,上山四处找阿汉。
  见阿汉一身的狼狈,桑椿眼里不由得透出询问。
  阿汉这二日恍惚得象在做梦,此时才有重回人世的真实感。闻言笑了笑,拍拍他的肩道:"真是闲卧晨昏漫漫过哪。这二日在山上看野山鸡和一群地猴打架,都忘了时日了,让你担心了,椿哥。回家了!"
  这时候的小桃村没了往日的安静详和,透着风声鹤唳的紧张。
  阿汉前脚才进门,后脚村长的人便来了。自从二年前阿汉偶然帮村长处理了一件难题,一二回后村长也发现了,阿汉是村里头唯一一个识得字又事事派得上用上场的人。此后他有事没事便习惯听听阿汉的意见,事实上很多村长觉得极为棘手的问题到了阿汉手里,通常是四两拨千斤便给解决了。
  村长家围了不少人,阿汉一到便给请到内厅。村长胡子灰白,晒得黑黑的五官全皱在一起。一看到阿汉如遇到了救星。
  如今他们遇到的,确实是一件大麻烦。
  滇南地方多雨,八九月份是汛期。沧浪江联接浣水这一带,连年来频发洪灾,堤坝虽年年修了再修,却依旧年年决口,淹浸良田万顷,很多人流离失所,随之而来的还有瘟疫横行,是天朝一大灾患。
  今年凰帝御驾南巡,特地点了滇南这一块地方。随着御驾一同来的,还有工部的众多治水能臣与凰帝御笔亲批的河道疏浚十二略。十二略中,提出了开渠分流,防患未然的方针。
  沧浪江是要重点治理的河段。据闻工部的官员爬山涉水不辞辛苦,已将沧浪江沿河勘查了一次,初步定了六处凿坝疏渠破口,小桃村临近最后一个破口点,是决河引北的必经之地。
  小桃村将会一冲而没,村民们必须离开他们生活了几个祖辈的地方了。
  勒令迁陡的皇榜已经下了二日,二日来,村民们除了对这块生长之地的不舍,最多的是对未来生活的彷徨。
  他们现在的状态,基本都是自给自足。官府虽然划给了他们一块庄园,勉强算得上有个落脚地,也补偿了一点银子,但那些对他们来说是九牛一毛。最麻烦的是他们的生活节奏早与世隔绝了,重回到世俗,如何再与那班俗世的人蝇营狗苟,汲营那一点糊口的薄资?
  村长忧心忡忡地说出了大家的顾虑,阿汉一听忍不住抿嘴便笑了。他们有手有脚,何惧来之?二人议了一阵,决定先在三日后由阿汉陪着,与村长一起到白城打点落脚处。眼见天色暗了,村长留了饭,阿汉一扬手让门口蹲着的小虎子把家里的桑椿也一同请过来。
  来到院子,阿汉活动了一下手脚,刚想寻个地儿坐下来,只觉对面阁楼有一道直直的眼光极放肆地窥视自己,阿汉一抬头,便与那人对个正着。
  那人一怔,迅速自窗后隐退。
  "有客人?"阿汉诧异。
  "二个从外地来的游客,啧啧,这二天我这里可成了全村的大姑娘媳妇儿最惦记的地方了。老汉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遇到这么标致的人物哪!"
  "喔!"阿汉笑眯着眼睛,又朝对面望了一眼。
  老旧的窗扉寂寂无言,唯有窗台搁置的一盆百日红,花枝给齐根扼断揉烂。痛得老村长嗷叫了一声。
  鲜红的花冠,在风中颓败,像是某段,零落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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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村长豪爽好客,自然是无酒不欢。
  今儿个有远客,他还特地拿出他那瓶宝贝烧春。阿汉两眼晶亮地盯着,直看得村长将酒坛护在臂弯里,伸出一根手指:"就一杯!"
  自进门便一直闷声坐在角落的桑椿道:"阿秀说了,你不能沾酒。"村长啧啧笑得一脸促狭,阿汉眉毛扭成二条小虫子,头痛地捂了捂额。
  阿汉的压抑,来自于,他一家有三口,而眼前的桑椿与他那口子,无论在什么问题上都是同仇敌忾的。阿汉有时候甚至怀疑,桑椿是阿秀的应声虫,对她的话,无条件支持服从。
  夕阳薄金色的余辉中,二道白衣连袂出现。
  阿汉迎向那片惊艳之时,唇边犹有清浅的笑纹。
  然后,眸光在空中碰撞,各自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村长介绍说,一位是楼公子,一位是李公子。
  楼公子有一对极为明媚的眼睛,顾盼之中有男子少见的清丽柔婉。他的面色略略有些苍白,越发衬得唇是红的,眉毛眼睫乌黑如墨。阿汉对方才那惊鸿一瞥间的尖锐感觉仍印象深刻,万不料真人却是一个如此纤弱的青年,不由得多打量了二眼。
  李公子身形比楼公子还略高一点,眼睫毛很黑很长,一对精致的丹凤眼看人带着三分不经意,但一停留在楼公子身上却仿若有暗红色火光在隐隐跳闪。他不太搭理人,仅仅是向四周扫了一圈,便将注意力放在楼公子身上。楼公子要坐下,他赶忙帮着拉椅子,掸灰尘。姿态透着万般的迁就讨好。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李公子处处透着古怪。
  楼公子一出现,便忙不迭和村长致歉,说自己错手将村长的花摧折。他说话的声音极好听,带着细声细气的婉转有礼。把村长这么个粗犷大汉弄得有点儿狼狈无措。
  婆娘们已经布好了菜,菜香味勾动了阿汉肚子里的馋虫。他调回眼光,发现旁边的桑椿愣愣的,瞪着一对眼睛直勾勾地打量着李公子,好像见鬼的模样让阿汉诧异了一下,难得见到自家兄弟如此失态。
  因为桑椿反对,阿汉究竟是没有喝上那一杯酒香浓冽的烧春。村长补偿性地给他倒上了一杯梅酒,阿汉满眼尽是扫兴,招手让一边的大婶给倒来了菊花茶,一旁楼公子的眼光若有似无地放在他身上。
  "老丈家的梅酒绵细清甜,阿汉大哥不喜欢?"
  阿汉一怔,才知道楼公子徐缓好听的声音正对着他说话。阿汉随手将黏在额侧的发丝撩至耳后,姿态极尽随性。
  "酒倒是香的,窖藏几十年了。只是过于淡了,甜腻腻的,女人喝的酒。"
  楼公子的眼光闪烁,视线略收,头侧向了身边的李公子,轻声道:"是太甜腻了,我也不喜欢。"说着拿起烧春要往嘴里灌。一旁的李公子却生生拦住,将杯子里的酒倒入温酒器皿里温了一阵才盛出给他。动作轻柔细心犹胜女子。
  大热天的,温酒的器皿本是摆着好看。李公子这一番暖昧动作,登时令席间众人愕然,紧跟着便有点儿尴尬。
  楼公子抿唇不说话,只是面色有点泛红,微微缩着的眼瞳带上了一些嗔怒,人面犹胜桃花。阿汉一旁看着他俩的情形,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自己背着那个男人时,他把面颊贴在他的后颈时微凉柔软的触感,有些挑动人心细细麻钻的痒。
  阿汉对自己皱起了眉头。
  楼公子说:"阿汉大哥看起来不象是本地人。"
  阿汉还未答话,村长呵呵笑道:"楼公子可看走眼啦,阿汉可是土生土长在小桃村长大的。"楼公子哦了一声,神色有些黯。村长突然一拍大腿,把一干人都吓了一跳。
  "我说怎么感觉这么奇怪。这位李公子的背影身形与我们阿汉竟然像孪生兄弟一般相象呢!真真是无巧不成书,难怪一看到李公子就觉得莫名熟悉。"
  何止身形象,简直连某些习惯性的动作,翻手间的姿势都象。
  "李公子天人之姿,我这山野的村夫如何敢攀比。"阿汉微微一笑,话虽如此,早先的怪异感此时却豁然开朗。
  李公子一顿,终于扭转了头,缓缓定在阿汉身上,给了自他出现来,第一个正眼。
  这顿饭吃至后来,连村长也觉察了气氛诡异。
  套连环一般,一直默默不言的桑椿眼光直盯着李公子;李公子的眼睛锁在楼公子身上;楼公子的眼光,却有意无意地打量着阿汉。
  只有阿汉,神色自若,吃吃喝喝。
  阿汉要走时,楼公子抢前了几步,开口道:"阿汉大哥,不知你这几日可有空?"
  阿汉一挑眉。
  楼公子有些局促:"这里山清水秀,我们想在这里游玩几天,可惜不认识路,阿汉大哥如果方便,想麻烦你带我们四处走走。"
  阿汉一甩头,很干脆地说:"我没空。"
  楼公子哦了一声,满眼失望。阿汉骤然倾身,伸出手。楼公子下意识缩了一下,但阿汉又迅速退开了,一翻手,上面静静躺着一片枯叶。
  阿汉笑得有些轻浮,随手丢开,略一示意,径直去了。
  画面似乎定格在那一刻。
  二位风华绝代的青年掩在夜色间,瞪着一个阿汉的背影。不同的是一个咬牙带着恨意,一个眼色迷离,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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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的夜里虫声促促。
  此起彼伏的声响,是彼此的依傍。在这么澄静幽深的夜空下,脉脉唱诉的是各自的心声,狐独的日子。
  阿汉卧在竹榻之间,常整夜整夜无法成眠。没有缘由的,内心一片空白,荒芜成灾。
  这个秘密,是他无法触及的心事,就算是对枕边人阿秀也从未提起。可是这人,永远无法欺瞒自己。
  在他的胸口,那儿有一道巴掌大的疤痕,是三年前失足跌伤的后遗症。丑陋的伤口,不仅仅是肉体上残缺,埋藏的,还有一段他生命中的重要记忆。
  他依旧有手有脚,有一个爱他至深的妻子,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还会有可爱的儿女,可是一颗心却空落没有依着。
  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
  如何让他安然接受一个,由他人口中叙说的人生?
  眼前所掌握的一切,会不会在某天,如指间的流沙,再次失去?阿汉常觉得恐慌,就象一个飘泊的旅人,回头寻不到回家的路。
  外头轻轻响动了一下,阿汉立刻警觉。
  这是外院的声音,只有一个桑椿在那里。自晚上回来,他份外奇怪,似乎是针对那位"李公子"。桑椿不是一个无聊到会对一名素昧平生的人产生兴趣的人。这让阿汉有一种奇异的直觉,不由得起身披衣,放轻了脚步尾随在后。
  这是凤凰花开的季节,夜风中散着花气,白日里锦簇的花团在黯夜中成了斑驳的墨影。阿汉随着桑椿进了那片凤凰花林子,迎面而来的暖昧境象却让他僵住脚步。
  细碎的月影中,依稀可辨纠缠的二人正是那位楼公子与李公子。李公子将楼公子抵在凤凰花冠之间,勾着他的腰肢激烈亲吻。
  极静的夜,唇舌相交的碰撞声亲晰而荡人心魄。
  那样交缠的姿态,炽热而狂野。阿汉象误开了一扇隐晦的门,在毫无准备下直面男子与男子之间,游走礼教之外,赤 裸的情 欲。一时间受到的巨大冲击,已经不是那些夜里男人落在他后颈落下的那些片面而迷悯的吻可以形容。
  阿汉汗毛直竖,所有的感官感应在这夜里苏醒。
  男子之间,也是可以做到如此地步的。
  脑间一刹混乱,描绘出的是男人鲜润薄薄讥诮的红唇。
  那种陌生的感觉让阿汉有游走悬崖边缘的恐惧。他当机立断就要撤退,骤然出现的声音却使他顿住。
  "真是恶心。"
  人影迅速分开。
  "口口声声对他念念不忘,却放任自己沉迷在这个下贱的戏倌身上,连我都替你感到龌龊!"
  二人没有应声。李公子双肩垂下,紧紧握住双拳;楼公子抱住自己的头缓缓滑坐在地上,口里逸出低低的啜泣声音。
  阿汉定睛望去,黑暗里站了一个黑衣人,面门教一方黑布掩去。
  诧异之下,气息便一岔。蒙面人立刻喝:"是谁?滚出来!"
  桑椿的身影掩在浓墨之中,连半寸移动的迹象也没有。阿汉叹息了一口气,认命地站了出来。
  有点儿尴尬。
  "是你。"三个声音一同发出。
  楼公子惊疑;李公子是咬牙切齿;还有一声自黑衣蒙面人口中发出,却是一片冷森。
  前二者的反应都不奇怪,奇怪的是蒙面人的反应。
  铮的一声,刀刃极快地出鞘,架在阿汉颈项之中。
  楼公子惊呼道:"不要,是相熟的人。"
  "相熟的人,会跟那个该下地狱的蛆渣混在一块?不是他,这一次我们已经得手了!"
  阿汉立刻便听明白了,这黑衣蒙面人正是竹林中袭击男人的那一伙!事情不太妙哪——阿汉微微侧身,已准备随时反击。
  "你别误会,我也是身不由己的,那男人挟持了我。"
  "身不由己?身不由己让你将他推开,背着他走?"
  "我也不明白你们有什么恩怨,只是此等偷袭暗杀的行径实在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举。我帮他,实在是没看出他没有什么十恶不赦之处,相反的,我倒认为他不过一个可怜人。"
  "可怜人?"蒙面人不怒反笑,尖锐的声音在暗夜中说不出的冷森可怖。他扣紧了匕首,仿似下一刻就会将那刀刃刺入阿汉肌肤。"多么可笑,他居然配得上这个称呼?你这个无知的村夫,你懂什么?他作下的事,让他死上十次都难消我心头之恨!"
  一旁的楼公子也握紧了手。
  阿汉一时哑然。
  那确实是要切骨的仇恨,才使人发出那样悲愤狰狞的眼光。
  "信不信由你,我确实与那人没什么瓜隔,只不过他……他觉得我象他一个朋友。"一个正常男人教一个喜欢男风的男人纠缠毕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阿汉颇有些无奈。
  蒙面人的声音又失控了。
  "就你?这该死有病的老天究竟是怎么了,一个二个,不是那腌臜男倌,就是你这丑得让人倒胃口的村夫,也妄想与他攀比?"
  一个人总给拿与一个影子对比,无论是谁,都不会感觉舒服的。阿汉身同心受,心里不由同情身边的李公子来。
  楼公子的嘴唇嗫嚅,似乎想说什么话。阿汉却在此时出其不意地动了。
  一侧头,一旋身,脚刮起一阵风扫向蒙面人腿骨。
  匕首在空中转了个弯,已经反架在他的主人颈中,几乎没有什么反抗之力。林中几名蒙面客窜出想相助,已经来不及改变情势。
  阿汉手一搭上他黏湿的肩头,便低啐了一口,皱眉道:"大哥,你都受了伤了,还这么凶悍,不太好吧?"
  蒙面人抬眼,却呆住。
  在晕厥之前,他看到的那一道眸光,竟是那一阙生死骊歌过后,他以为在这世间再无法捕捉的清亮。
  虚幻是什么?而什么才是真实的?
  自过去与现在,重叠在了一起。

  第十八章

  窥破别人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
  或许是沾了他们那名神秘故人的光,不仅楼公子对他意带维护,连那位充满杀阀的蒙面人也在最后改变了主意。
  小命倒是捡回来了,只是给监视了。
  蒙面客似乎是某处组织的首领。底边的人对他极为尊敬。在他离开养伤之前,留下了几名手下,监看阿汉的一举一动。阿汉几次声明自己不会介入他们的恩怨,也无济于事。
  而引发这一场不美丽的错误的罪魁祸首自回来后反倒老神在在,阿汉寻了个空档将他叫住。桑椿说:"那日上山,我也看到那群黑衣蒙面人了。这几日村里不平静,因而事事便注意了起来。"
  并不牵强的解释。只是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象一张密实的网,匝着阿汉绕了一圈又一圈,令他心底有重重的阴影。
  阿汉隐隐厘清了一切起源来自于他们那名某些地方与阿汉有些神似的故人身上。
  想起来就觉得恐怖,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连名字也无法得知,却影子一般地出现在他的周围,改变了他的生活。
  冥冥似乎有一对手,将他推向那位李公子的后尘,掉入一个错综复杂的傀儡陷井里头。
  "他们的身份看起来都不简单,不要介入到他们当中去。"桑椿正色对阿汉说。
  阿汉捶了他的胸口一记,啐道:"真是阴沟里翻船了。这几日魂都给叫醒了几次,怎么还会寻那不自在?"
  "那时……我已经把那条金冠白蛇扣在手中,随时会抛过去。你不会有事。"
  阿汉一怔,随之裂嘴一笑,手揽上他的肩膀。
  他的身边已有阿秀与桑椿,从来没有缺失什么。
  尽管,阿秀无法开口;而桑椿只能在偶尔的时候,给他一个木讷的解释。
  不过是一群疯子傻子,不会改变他的生活。
  阿汉想就此住口不提,只是宿命的辘轮,已无法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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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芒种过后,农活开始忙碌。
  只是今年糜子收了,却不必再插秧。六月酷暑,正是薯蔗当时。因而便时时可见阿汉歪在谷场一边的林荫下,压低竹篾帽沿,咔嚓咔嚓地啃着黑皮蔗儿。
  楼公子和李公子就在另一片树荫。楼公子挥着手绢儿拭汗,一边愣愣地看着阿汉啃得风生水起,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鉴于这二人的暖昧关系,阿汉处处避嫌,却无奈地发觉李公子瞪他的眼光越来越凶狠。阿汉甚至几次直接下了逐客令,李公子立即顺坡下驴半推半按地将人带走。可是不一会儿后阿汉上山或到潭子里取水,总会很凑巧地重新"偶遇"楼公子,然后,又有一大段路顺路。
  其实,楼公子的性情极为温驯,眼睛里总透着安静,并不打扰人。可是总给这么盯着,神仙也要抓狂。
  于是,阿汉开始恶形恶状地捉弄他,甚至指挥二个闲得无所事事的娇贵公子下地干活,没二日便把二位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操得变了形状。眼见阿汉前一刻还甚是怜香惜玉地为楼公子系上遮阳帽子,下一刻却出其不意伸出脚丫将人拌到田沟里头,连村长也看不过去;更别提村里那班多情姑娘爱心大婶,对阿汉已是怨声载道。
  只是这楼公子却好似越发甘之如怡。最后赖着脸皮连三餐也在阿汉家里打牙祭。不过多二碗饭,阿汉口里说得客气。暗地里却手脚不断,例如,刚刚吃下的第一碗饭明明饭香可口,第二碗扒了第一口,连楼公子那么斯文优雅的人也立马变了脸色——饭里有料,不是咸得发苦就是苦得不能再苦。偏偏阿汉还笑眯眯地询问他亲手做的饭菜味道可好,于是楼公子便青白着脸皮,一颗颗将饭咽入肚子,直至碗底朝天。
  吃至最后,甚至在烧豆腐里面挑出一条色彩斑斓的节虫。阿汉抱着手看着他捂着胃吐得肝肠寸断,心都开始软了。可是这居然也吓不退他。
  转眼已是五日后,出发白城的日子。
  一大早村口便停了一辆马车,楼公子二位又很凑巧地与阿汉他们同路了。
  这一趟下来估计要好些日子,经费又吃紧,把村长一个老实爽朗的乡下人愁得几天睡不好觉。听说楼公子为城中某家天香楼的大掌柜,并且还毫不吝惜地包揽下他们进城几日的吃住问题,村长闻言不由大喜。拍着他的肩膀直夸好,楼公子笑得有丝腼腆,一边却拿着眼角悄悄打量阿汉。
  阿汉朝他竖起了大拇指。"楼公子真是爽快人。"
  "阿汉兄弟不要总是这么客气,我姓白单名绯,字玉楼。阿汉兄弟如不嫌弃,直呼我为玉楼即可。"
  人家说到这份上,阿汉虽然有心避嫌,但也不再矫情,点头:"如此,你直接唤我阿汉即可。"
  "阿汉是第一次出远门吧?"
  "嗯。"
  "会有会有些紧张害怕?"
  "嗯。很紧张,很害怕。"只是眼里神色闪烁着似笑非笑,哪有半分局促的样子?楼公子也就是玉楼噢了一声,接不下口。一片红晕顺着面颊迅速攀升,不一会儿连耳垂也红透。
  旁边的李公子阴沉着面色,不说话。此时手一伸便揽住了玉楼腰身,动作充满了宣示主权的占有。玉楼咬着唇,并没有推开,只是面色一点一点沉暗了下去。
  没有说,但是阿汉知道,这二人的关系,在这二日已越发紧张。
  他们私底下已经争吵过几次,阿汉这个名字在争吵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玉楼的外表貌似软弱,可是一旦有了执念却固执得可怕。反倒是表面强硬、眼色与语气都带着锋芒的李公子是妥协的那一方。甚至,有时神色间带着哀求。
  第一晚几人住宿在路上一家小客栈中。阿汉与村长住了一间,楼、李二位就住在隔壁。村长几乎是一着席便打起呼噜,好梦正酣。阿汉半夜起身倒水喝,无可避免地听到隔壁传来的声音。
  那位李公子在低声啜泣,哭得象个孩子。
  "师傅,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好孩子。"玉楼的声音,在静夜中,干净而疲惫。
  "师傅,你还是要我去,你明明知道,我这一去,不可能再回来了。师傅,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还要对我这么残忍?"
  回应的,明明是极温柔的声调,听起来却有如魔鬼的禁咒。他说:"好孩子,师傅知道委屈你了。你只管去,事成之后,师傅随后就来,决不会让你在下面寂寞狐独。"
  "这算什么?对我殉节,对他殉情?"
  "我说过,我会补偿你。"
  "补偿?肉体?生命?你明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一些!"
  "你摸摸这里……已经没有东西了。除了它,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哈哈!你让我下地狱,你让我放弃自己,连一个眼神也去模仿另一个人……只要你说的,只要你想让我做的,我都会去做。你说你的心没有了,可是,你对那个可恶的丑男人又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只是爱屋及乌!"
  "他们,真的好象。"
  "我更象!不仅外貌还有举止!为什么你就可以对他那样?"
  "不,不一样的。"
  你是我悉心调教出来的,一举一动皆出我意料,你学得惟妙惟肖,很好了,可是我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他不一样,他是活的,有血肉的;而你,只是一个模版。
  师傅,为什么你可以如此残忍?你真是一个恶魔。
  师傅,我们还有多少日子?
  师傅,就算是假装也好,我要你眼里只能有我。
  我只是希望你,能多爱我一点点而以啊……
  阿汉听得后背发寒,差点想破门过去,问问这二人究竟怎么回事。
  是怎样的仇恨,连同身边的人也判给了死刑。
  又是怎样一种执念,让人穿透生死间冷漠从容?
  一股钝痛毫无预警地袭上胸臆,阿汉脑中似乎有一团墨影掠过,却快得令人抓不住。虫噬一般的锐痛令他啊一声抱住头颅,倒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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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城是滇南节度使辖下第二个大城,也是距离凰帝行宫最近的一个郡城。
  那日意外晕厥,看了大夫只说是白日中了暑气。阿汉并不以为然,倒是玉楼坚持在客栈歇上半日,白日里也绕过日头最辣的时段赶路。如此一来便慢了二天才到白城。
  这段时间,玉楼总是有意避开阿汉,阿汉想寻个时机与他说话都不行。到了白城,双方便益发忙了。几日来,阿汉与村长一起四处奔波,与官府校对迁陡名单,补偿粮饷等,待一切登记造册,领了签发的文书,又忙着落脚处庄园的修膳,最亟待解决的还是乡民们未来的生计问题。二人几乎踏遍了附近所有佃租田地的地主家。
  阿汉这边忙得外焦里嫩,玉楼那边也总是不见人影,阿汉询问了几次,几次都听小厮回答,玉楼正与一个叫春爷的人商议事情,不得空闲;只是人虽没现身,一切招待却是极好的,好几次负责照应的管事都笑容可掬告诉阿汉,楼掌柜稍了话,有什么紧缺或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日子一晃而过,转眼已经六月下旬。滇南地区的大节星回节即将到来。
  星回节在六月二十四日,是彝历的大年,也是这边最为隆重的一个节日。二人这一阵忙昏了时日,待醒转已明白今年的团圆日子不能与家人一块过了,村长一阵长吁短叹,阿汉也在恍然间忆起,有很多日子没有阿秀的消息了。
  这一晚,刚要睡下,门给敲开,竟是多日未见的李公子。
  他周身冒着酒气,左手还抓着一坛子酒,一脸令人后背心发凉的笑。
  他说:"快到了。可是居然没人陪我喝酒,你陪我。"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阿汉一下子想起那夜师徒二人的对话。想想玉楼总不见人,从徒弟口里打探也是一样的。于是拽着他到了园子里。
  "我不喝酒,不过我可以陪你。"
  李公子并不需要人陪他喝酒,他需要的是,有个人能聆听他的倾诉。一杯一杯的酒下肚,他的口气更加挟缠不清。阿汉见他喝得差不多了,试探性地开口:"你师傅没和你一起?"
  李公子已经醉得没办法分析为何阿汉口里会出现"师傅"这个词。他嘿嘿一笑,道:"他当然和我在一起。他不仅和我在一起,还跟很多人在一起。你信不信,他是一个贱货。"
  阿汉在没分清楚自己的行为之前,已经甩了一巴掌在李公子的脸上。
  "你不信?为了一个死人,他可以勉强自己和我上床,勉强自己,和姓春的那只恶心的肥猪上床……他居然可以和一只肥猪□,难道这世上还有谁比他贱?"
  又是啪的一声,阿汉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我又失手了。"随着要离开,转身便看到了树荫下的那一角白衣。
  玉楼的面色在昏暗的灯火下,无法掩饰的死白。
  "那晚我们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
  玉楼走到徒弟前面,将他抱起,背对着阿汉,轻声说:"他说的,都是真的。"
  "你究竟在干什么?"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情而以。"
  阿汉咬牙道:"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幸福更重要。我虽然不知道你即将做的事情是什么,但我看不到任何意义,只看到,你正在亲手毁灭自己的一切!"
  "当你用十年的时间在思念一个人,当有一日连思念的线索也断去的时候,仇恨成了活下去的唯一动力。"玉楼安静地笑了一下:"可是恨得太久了,会觉得,让一切结束,是最大的幸福。三年了,我让他等了三年,太久了。"
  阿汉指着他,惊悚得说不出话。
  这个人,虽然活着,心已经死了。
  "难得赶上星回节,原本还想邀你一起出去。可既然你知晓了我一部分秘密,这些日子,你就不能出去了。"
  "你的计划,是要在这个星回节行动?"
  玉楼没有回答。
  "对象就是上回你们暗杀不成的那个男人?"
  "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你们之间,究竟是什么恩怨,至于这样,至死方休?"
  咬牙切齿的阿汉,终于问出了那一个,他自己以为永远也不会出口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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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楼以一个平常不过的借口,把阿汉自村长面前支开,单独囚看在另一间屋子里头。
  他人没有再出现,阿汉数着时光一点点流过,一颗心莫名其妙的焦躁不安。
  出人意料的是李公子成了阿汉房里的常客,尽管,每一回,都是醉醺醺抱着一坛子酒,踩着乱七八糟的步伐来。
  六月二十四这一天,他呵呵笑道:"最后一次了。"
  这一次,他醉得比以往一次都厉害,笑一声哭一声,极尽凄凉。
  这是星回节的第一天,家家户户都在祭祀,插着火把,撤着松香。
  夜幕降临之时,看管的人侧在窗边有些出神地看着远处大街上大人小孩举着火把跑马。门咯嗒一声,三个侍从回神,看着自中午便进去的李公子走出门外。
  昏昧的灯火之下,他穿着一身红得象火焰的曳地长袍,袖口与衣襟之处绣着怒绽的牡丹花与绕枝的喜鹊。这件平素穿着有些夸张了的衣服是他的戏袍。
  可是,没有人比他穿着这件衣服更合适。
  他侧着头,黑缎一样的发披散在后背,浓黛的羽睫之下白皙近乎透明剔透的肌肤,在极致的黑与淋漓的妖红衬托之下,象红梅枝头上一沁芬芳洁白。
  他的唇边有着轻浅的笑,眸光却是散的。轻忽的脚步,象是枝头栖吻的蝶,从一朵花,移陡至另一朵。
  这个李公子,一眸一颦间,竟是透着不同以往的妩媚。
  "凰艳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三人一呆,很是莫名其妙。
  "公子,春爷和楼公子都吩咐过了,外面乱得很,让你先不要出去。"
  "你们——"声音飘忽,几个人下意识侧耳想听他说什么,红影倏地移动,极狠极快的手刀,三个人瞪大着眼,倒地。
  "不要拦着我。"
  外面,淡棕色的烟雾与松香的气味,弥散在炙烈的空气中。
  男女悠扬的歌谣,唱着诡丽的引魂调。幽冥八寒八热,撕离的灵魂在渴求撑脱牢笼——
  男:
  你的魂挂在树枝上,你的魂挂在岩壁上。
  我要把它喊回来!我要把它招回来!
  女:
  我的魂挂在树枝上呵!我的魂挂在岩壁上呵!
  你用什么来喊魂?你用什么来招魂?
  男:
  你的魂挂在树枝上,你的魂挂在岩壁上。
  我杀牙猪来喊魂,我宰山羊来招魂。
  女:
  用牙猪来祭,用山羊来祭,
  可是我的魂还在野外跑,可是我的魂还在山里游。
  男:
  你的魂不回来不要愁,你的魂不转来不必怕。
  ……
  魂呀就转来啦!魂呀就回来啦!
  魂呀就转来啦!魂呀就回来啦!
  魂呀就转来啦!魂呀就回来啦!
  ……
  天涯有多远?踏过彼岸引魂之花,魂归来兮。
  ——————————————————————————————
  上图片,传说中色彩斑斓的节虫
  吃完饭的亲,俺对不起尼……远目。

  第十九章

  照天祈年,除秽求吉,今天,是火神的恩典,今天,是浴火的狂欢。
  千家万户,陌上垅下,数不清狂欢的人数不清的火把,蜿蜒着接不到头尾的火龙。打歌场中,丈余高的大火把,松树作杆,上捆着麦秆松枝,三个用竹竿串联的纸篾升斗,插着写满了祥瑞字画的小旗,挂着火把梨、海棠果、花炮、灯具以及五彩旗。火神的崇拜,来自于它孕衍万物,强悍、庇护、摧腐拉朽,永无止境、永不嫌多。
  手执细细长长火把的小伙子镶接沿着田埂垅道奔跑,火光映红一张张年轻的脸颊,飞扬的笑脸,放肆的青春。
  年轻的媳妇,用她以凤仙花汁液染红指甲的手撑着黄油伞,沿着她稚嫩的娇儿围走三圈,传送火神恩赐的祝福与她传承不息的爱。
  盛妆的妇人,虔诚肃穆地举着祭盘,唱着古老的歌谣:
  "燧石为母,镰铁为父,
  榆木的生命,仁慈的火神。
  奉上满杯的美酒,奉上丰盛的祭品。
  祈求人丁兴旺,祈求五畜昌盛……
  福来!福来!福来!福来!"
  鲜艳的火,照映得花朵也要枯萎。
  一个手持火把的小伙自他身畔擦身而过,带起的速度令他趑趄了一下。小伙子回头,冲他笑嘻嘻地撤了一把松香粉,燃度极低的松香粉穿过火焰,迅速引燃,灼灼的温度朝他下肢扑去。
  红色的流光,在空中划下炫丽的波纹。
  只是,这般灿烂是为谁?
  他恍惚伸出手去,想碰触那美丽的光彩,随之而来令毛发蜷缩的温度让他缩手。把小伙子吓了一跳。
  虎头虎脑的小伙子笑着解释,星回节不带火把,是要挨"梭"的。接着把自己手上的火把留给了他。
  他愣愣地接过,抓不住游离的意识,只知道,一直向前,深着人流。
  一只手抓住他。
  "公子,你是要参加选拨吗?青年男子该往那边报名。"
  他回头,望向眼前的笑眯眯的老人。他身边围着的七八名撑着黄油伞的少女,一个个羞涩地打量着他。
  不,不是的。他在找凰艳。
  只是,有话,想问问他。
  "星回节选拔最英俊最勇敢的青年,最美丽最贤惠的姑娘,可是很严肃的活动哦。衣冠不正发饰不对,可是不能报名参加的。"老人好意指指他披散的长发。
  一个调皮大胆的姑娘揭下自己的银冠与拧花银项圈,戴到他的头颈之上。
  他面上露出迷惘。
  漆黑的瞳仁,透明的肌肤,穿透不出岁月般静好;银饰濯濯精致的璎珞流苏,衬着海棠颜色的牡丹袍子,华美得象远古鲜丽的传说。
  嬉闹声音骤止。
  他拂开他们。
  夜已开始狂欢。
  黄油伞少女,唱情歌的阿诗玛,吹口弦的喜鹊姑娘,比赛摔跤的斯惹阿比和阿体拉巴。他走在他们当中,碰碰撞撞,游离而孤独。大家都在对他侧目。一个穿戴着女子装束的奇怪男子,偏偏绽放着致命的美丽。
  迎接火种的傩舞将这夜推向一个□。他给推挤在他们当中,地面有一个给丢弃的煞神面罩,丑恶狰狞的面目。他俯身,将它拾起,旁边有人在大叫。他迷惑地看去,看到人群中一角白衣,面容间有丝愠怒与着急,拼命想向他靠近,偏偏给人流挤着走。
  他追上几步,听到白衣人的声音夹杂在嘈杂的人声中:"阿笙!阿笙!阿笙!"
  他面露迷惘,又紧跟上几步,大声应道:"玉楼,你怎么叫我阿笙?"
  对方一呆,就这么一晃的工夫,淹失在人流之中。
  他紧张地追了小段路程,跟着疑惑地停下,抱着头冥思苦想。
  他来找凰艳,可是刚刚脑中晃起的念头,是什么?
  刚刚,遇到了谁?
  几个姑娘围了过来,一个小心冀冀地问他:"你怎么了?"他茫然四顾,冲入人潮。将丑陋面具戴在脸上,一下子,觉得安心。
  一直走,一直走。
  可是,他在哪里?
  攒动的人群撞了他一下,肩胛和旁边的人碰撞了一下。
  同一时间,二人回头,对望。
  对方的脸上,都戴了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黑煞神面罩。
  黑洞洞的眼窝,分辩不出各自眼里的神采。
  只有龇牙裂嘴的黑煞神,象对彼此打着招呼。
  嗨,我是寂寞的黑煞神。
  嗨,我是失了魂的黑煞神。
  好巧。
  好巧。
  ——你的主人,为什么寂寞?
  因为没有人可以分享;人群越来越喧闹,他就越来越孤独。
  ——你的主人,怎么没了魂?
  他要找一个人,脑子里简单得只存了这个念头;
  前一刻遇到的人,走过数十步后就忘记了,你说,他是不是丢了魂?
  呵呵!
  呵呵!
  兜兜转转,走走留留,从田埂走到陌上,从陌上走到打歌场。一左一右的黑煞面具,默契如一蒂双花。偶尔,他会往旁边望上一眼,调转视线后,能感应紧接而来的眼光。
  有人推搡了一下,换他跌了过来,他伸出手,手指短暂地停留在他的手腕。
  "谢谢。"声音潺潺好听。
  他呆愣住,手有自己意识地伸向他的面具;可才伸至半空,便教后面前进的人打歪。有人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更多的人挤了进来,擦着他身上的银饰璎珞,叮咛作响。
  那时,二人的位置,开始一个伸手可触摸,迅速地给人海冲成十几人,接着几十人的距离。像命运的嘲笑,能相会于千里之外,咫尺间却成天涯。
  他揭下自己的面罩,大喊,声音给人群淹没。
  直到前方的人似有感应,在一片火树银花间,穿透人群缝隙间搜寻到他一个侧脸,惊鸿一瞥,便冻结住了眼,掳掠去了神智,他红色的身影已经给人潮冲向相反方向。
  神的庆典,恩赐了他们一场重逢,却来不及开始。
  他丢弃自己身上的银饰负累,想上前冲过那重重人海,后颈却忽地一痛。
  眼睛磕上之前,犹带的是不甘的星光。
  凰艳,想问你的,你可明白?
  年少时总与现在有两种判断,相信情人间全凭真实的情感。
  是世界在不知不觉变得灰暗,还是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的复杂?
  你为了什么追逐?想要什么样的结果?谁是你的俘虏?
  这一场漫长岁月,
  还有什么是完整的?还有谁可胜任?
  总是哄骗自己,给自己希望;
  可是看看,神的舞蹈,不过一场疼痛而疯狂的游戏。
  ——————————————————————————————————
  阿汉醒来的时候,很是莫名其妙。
  他瞪着旁边站着的人,还想开口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儿,那人倒先丢给了他一条毛巾,简略道:"自己擦擦。"
  他一身象刚从火烬堆中滚过,乌漆抹黑的,衣服上有烟火烙烫的印迹,头发有些地方也给烫得卷缩了,一看清楚他又是一阵张口结舌。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脑子太混乱,一时有些转不这来,依稀记得昨日中午,李公子到他房中喝酒,然后……
  他对自己苦笑。
  弄得这么狼狈,不冲洗一下换一身衣服怎么见人?丢开毛巾,阿汉向莺四讨了一身衣服。等待的过程中,总算问清楚了,莺四他们是在秫秸堆里找到了他,这里是他们公子的一处驿馆。
  自那日分道扬镳,阿汉以为两人再无见面的机会。此时身处他的住处,阿汉心底斗然使升起一股肌肤战栗般的敏感,曾经在脑中描绘过的那张美而妖的脸,益发清晰。
  "你不必担心,我们公子说了,你人若醒了便可离去了。"
  "嗯。"心跳一下子又恢复了原貌。
  阿汉忆起那件很重要的事情,于是说道:"可以见一下你们公子吗?"
  莺四踌躇了一下才道:"他不在。"
  阿汉一时半刻也想不出该怎么描述整件事情,一是先随小厮去了。冲澡的时候,他开始一步一步厘清自己对整件事情的想法。
  玉楼师徒二人,将与男人有一场危及生命的冲突。男人有众多侍卫,极难下手;可是玉楼的必胜之牌在于徒儿李公子,几番接触以来,阿汉已经意识到男人虽然有着外形于一切的彪悍气势,但对他那名已经消逝的情人却没半分戒心。
  阿汉几乎不敢想象,男人若是遇到与他情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李公子,该会如何疯狂?而,因为复仇而冲昏了理智的玉楼是抱着必死之心而去的。
  人若将死亡作为最后的垫底,便是真正的无畏了。不知道,玉楼他们会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行动?而他该如何做,才能消弥这一场刺杀,又保玉楼二人的安然脱身?
  事情很棘手哪!阿汉一边想着,一边把下唇咬得生疼。
  待他冲洗了出来,莺四却已经不在了。阿汉才想到外间问问小厮,外头嘶喇喇一声马鸣,紧跟着一条杏色人影冲了进来,身形还未站稳,使捏着尖尖细细的嗓子问道:"主子可回来了?"
  小厮战战兢兢上前回答:"回海管家,没有。"
  海管家一边搓手,一边急得团团转,一边急声道:"这可急死人了!"一回头看到阿汉愣愣站在一旁,不由得恨声道:"还愣着做甚?还不快给我驾车,出去找人?"
  阿汉一怔,这才省起,小厮给自己的是一套府里侍卫的衣衫。
  那就——出去找吧!
  阿汉对白城不熟,临上车前抓了府里一名熟悉道路的小厮。海管家在车上问道:"莺四可留下什么话?"
  阿汉不知如何作答,一旁小厮怯生生道:"四护卫方才离开的,并没有留什么话。"
  "一群饭桶!"
  "他们都说……主子象疯了似的,拦也拦不住……"
  啪的一声,小厮便挨了一个耳聒,海管家尖着嗓子骂道:"你放肆!"良久没了声音,阿汉回头一看,只见马车上的海管家愁眉不展,眉眼之间似有叹息,似沉思在回忆之中。他年龄约摸三十开外,白净的面皮有一股阴柔之气。
  过了一阵,才听他的声音道:"莺四带回来的人呢?"
  阿汉回头,看到小厮朝他指了指,海管家这才将眼光落在他的身上。
  "你就是阿汉?"
  阿汉微笑点头。
  海管家打量了一阵,摇头道:"可惜了,相貌生得丑陋了一些。"
  阿汉的笑便僵住。
  "阿汉。"海管家又道:"呆会儿寻到了我们主子,你帮忙着劝一劝,让他回府。事毕了,有赏,你明白吗?"
  阿汉益发满心疑惑,问道:"他怎么了?"
  "你只管照我的吩咐,不该多嘴的别问。"
  星回节是一年中最热闹的大节,街上大人孩子,杂耍的,玩火的,围着大火把祭祀跳舞的,摔跤的斗牛斗鸡的,一摊又一摊,不时暴出欢乐与叫好声。马车一进主要街道便寸步难行。几人下了车,沿路逢人便问:可有见到一名年龄约二十八,穿着玄色汉服,相貌英伟的公子?
  摇头的人一个接着一个。
  大街上熙熙攘攘,打歌场今日却教官府的人隔离开。广场上擎天的大火把前面高高建起了一座松木台。听底下的百姓议论纷纷,今年的星回节不同以往,晚上会有一位来自天朝神秘而高贵的客人要过来。节度使大人亲自监督会场的防护安全,为了这一场盛典,特地从十一部禁地里砍来最神圣最古老的松木,搭成高台。还自中原那边,请来众多的乐伎助兴。
  很久以后,阿汉仍记得当时的情形。
  凰艳一身烟薰火燎过的狼狈,赤红着双眼,神色狰狞,自黑夜到白天,在茫茫人海之中追寻他脑海中,那一抹汩罗江上的游魂。
  而他,偕同着海京一齐,在后头,若即若离的位置,一路问了一个又一个的人,问了一句又一句的,可有见到……的公子?
  宿命开了一场玩笑,他在前方追逐着虚无,忘记了往后面看上一眼;他在后头赶着,寻不见踪影,累得满头大汗。
  你追着你的,我追着我的,如同游离在异族城中的二个点。
  当时他们的距离,是几寸,几丈抑或是几里。
  当时,喜庆的人潮,明媚的阳光,炙热的火焰,淹没在记忆里总有几分不真切与荒唐。
  大城小事,如此可望而不可及。

  第二十章

  阿汉预料过见面的种种情况,但还是吃了一惊。
  甚至,阿汉又浮现了,这男人是不是疯了的念头。
  他披头散发,眼光如炬,抱着二个一模一样的黑煞神面罩,潸潸掉泪,偏又放声大笑。
  安管家小心冀冀地靠近,眼光也停留在他手中的事物上。"主子,什么事儿,这般高兴?"
  ——海京,你瞧瞧,这是他戴过的!不是梦!不是梦!
  ——还活着!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一个面罩,一个坚定了他的信心,让他说服自己不是眼花,重新唤出了希望的证据。
  他抱着那个面罩,一瞬间简直可以用手舞足蹈来形容。
  丢弃于地上的面罩,给来往的人踩得脏黑,他置若不见,将他贴在脸颊,嫌不够似的亲吻。
  阿汉看得矍然而惊,难道,那位李公子竟然已经行动了么?
  海管家面露欢颜,口气却难抑心酸,劝道:"主子,这是件大喜事,奴才也替您高兴。下边的人昨晚起就封锁了各处城门,又遣了一大批人秘密挨家挨户地找了。相信极快便会有消息,主子先跟奴才回去,您也累了,应该先休息一下,保重身子。"海管家的语气轻描淡写,阿汉忍不住又吃惊了——动辙封锁城门,该是多大的权势?
  "不!他也在找我。他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了!我要找他,要先找到他!"
  将刚生起的希望浇灭,确实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阿汉踌躇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如实告诉他,他所遇到的,或许是个膺品?
  他把海管家拉到一旁,耳语道:"你好言相劝,他是不会回去的。"
  "你可有什么办法?"海管家一怔,阿汉耸肩,眼中闪过一抹异光。
  一猱身,出其不意的一记手刀。
  快准狠,男人抱着面具,头也来不及回,便缓缓滑倒。
  马车上,因为太过震惊,海管家好一会儿才回神。他有些气急败坏:"你方才做下事,是杀头的大罪你知不知道?"语气异常严厉。
  阿汉拍拍他的肩。"一记手刀而以,死不了人。我这可是为他好,他现在的状态对心智损伤太大,再这么下去,难保会出现什么事情。不如让他安静安静——好吧,大不了,我给他砍回一记便是。"
  "你可知道他是——他是——"难得海管家这么老辣的人也说话不顺。
  "其实我心里也极为不安。但没有法子——就当他是自己晕倒的吧,你方才什么都没有看到。"眼神一飘,瞄向车外一边驾车,一边浑身还在乱打颤的小厮,"你们看到了什么了吗?"
  小厮魔魇了似的摇头。
  这不结了!阿汉一笑,露出洁白牙齿。
  海管家闷声没有再开口,转而打量着阿汉。男人伏在他的怀里,手挥向虚空象抓住什么,力气大得出奇,海管家挨了好几个红印子,没几下就招架不住。阿汉看了不忍,将人接了过来。
  男人在阿汉怀里蹭了二下,低声咕哝了二句,似是寻找到了安定的热源,手插过阿汉的腋下,抱着他,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阿汉身一僵,一身热汗就这么炸了出来。
  这这这,又把他当什么了?
  原本不顾海管家一旁想杀人的眼光要推开他,但是一见他的样子,又心软了下来。不知道,他昨晚是怎样的经历,好好的一个人,浑身大大小小的烫伤,连额畔与颈侧也有,往日细腻好看的手背也烫了好几个泡,也不知道,往后会不会留下印子,有些可惜了。他的面色有些青白,颧骨处却冒着奇异的红晕,眼睛紧紧闭着,眼角甚至有些湿润——简直是一个无措的稚子,哪还有往日的一点阴娈强势?
  "你身上,确实有他的影子。难怪主子会错认。连我都忍不住认为你是不是他易了容?"
  阿汉失笑,心里却不由一动。
  他想起濂洞的那个早晨,他突而发狠以手指刮伤他的颊边的情形,想必那时,他便是起疑了的,但是鼓起勇气的确认,最终是以绝望告终。
  因为那次确认,他才给了他一个脱身的机会。
  一系列的事情,都是围绕男人那名情人而纠缠,活似一个诅咒。
  假如他真是那人,一切倒真省了心——这个想法,连阿汉自己也觉得荒谬。
  "他对旁人,或许真是不讲情面,但对那人,却从来都是掏心掏肺的好。"
  "那人……爱他吗?"
  海总管想了好久,才摇了摇头。那个人,只怕没有人清楚,他心里的想法。
  居然是不知道。阿汉看着男人烫伤的手,一阵郁闷。
  "他们最后……分开了?"
  海总管叹息,想了想又乐观了:"当年的事情,不能怪他。待找到了人,解释一下,便好了。"
  只是……时光的印刻,是一句解释便可磨灭的吗?
  这世间,若事事能重来,人心就不会有那么多道,不可痊愈之伤。
  ——————————————————————————————————
  路过打歌场时,阿汉向那座松木台多望了几眼,晚上给提起此事,不禁有点讶异。
  那时男人已经醒了,一身烫伤已经作了清理。空气间有清凉的薄荷味道,他斜倚在短榻之上,衣衫半袒,左手还把玩着一对琥珀蟾蜍。海总管在一旁奉着茶,二位侍婢立在他身后,轻轻地挥着扇儿,起落有致的动作在他的后方撩起暖昧不定的流光。
  他的脸隐伏在其中,安静而阴阳难辨。
  看到阿汉面上有丝异样,男人倒是好奇了起来,道:"怎么?难不成在我府里看到会吃人的妖怪了不成?"
  妖怪倒没有,只是看到前几日他上府衙办事时遇到的一个府丞,阿汉记得当时自己和村长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对方高坐在横桌上,端着茶碗儿撩着沫渣子,爱理不理;今日见他与另一个相貌端肃的人行走在男人的驿馆里,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一对比,那差距相差了一万八千里。
  阿汉想起凰帝南巡,或许这个人是伴驾而来的高官。想想自己不过是一名平头百姓,见了这些达官贵人还不只有磕头请安的份?阿汉决定岔开话题,不挑这个自讨没趣的事儿。
  "没什么。只是公子的府邸富丽堂皇,令人应接不遐。"一边还笑得有些假,心中终究有些理亏,问道:"你身体好些了罢?"男人说:"皮肉的烫伤倒是无大碍,倒时后颈这里,肿了一大块。"
  说话间,阴恻恻的眼光扫在阿汉身上。
  海总管捧着茶的手抖了一下,眼光也死死地盯着阿汉。
  "人多手杂的,兴或是在哪里碰撞到了。公子千金之躯,需好好保重才是。"眼光端正,连半分杂质也没有。海管家还没来得及吁出胸中憋着的那口气,就听自己主子急促地扭了一下手里的琥珀蟾蜍,"咯嗒"声音刺耳惊心。哼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海管家一下软在他的腿边,颤悠悠说道:"主子,当时事出突然,也怪这个心肝肺都教狗叨去了的下人下手太狠,奴才还来不及阻止,便……"男人接过他手时捧的茶盏,啜了一口,道:"你到外头候着,搜查的人一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人一走,室内便益发沉闷。
  阿汉讪讪道:"我实在是出自一番好心。下手也刚刚好。"想当日村里的二麻子想敲晕家里头发疯的大猪,就活生生将猪的脊梁骨给敲折了,他手艺好,没将他当二麻子的家猪一样砍,已经万分庆幸的事情。
  "念你是化外不知教养的野民,这一次我便不计教。"男人的声音幽幽的:"没有下次,知道吗?不然我会杀了你。"那声调让阿汉打起了一身冷颤。
  男人其实很心不在焉,因为阿汉移动到他身边时,他才赫然惊醒,杀人的眼光一瞬盯在阿汉身上,象睡醒的野豹。阿汉吓了一跳,摊手道:"帮你看看后面的伤而以!"顿了顿又小声不满道:"我这化外野民虽然自小缺少礼乐熏化,好歹心地善良,更深深懂得知恩图报这项美德。"
  想来就郁闷,自己虽然几次冒犯了他,但不太严格算起来,他于他还算是有活命之恩的,他没有一丝感激便罢了,还整天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臭架子,唬谁呢?
  偏偏,自己见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觉得刺眼非常。
  这算不算自作孽?
  一会儿之后,男人趴在短榻上,阿汉撩开他的长发,为他后颈的瘀肿处轻轻揉药。
  空气似乎因为躯体的接近而微妙变化。阿汉正冥思苦想该如何开口玉楼二人的事情,浑然不觉。男人的脸伏在背光处,两眼紧闭,神色却罩上几分奇异。
  阿汉一会后才探询地开口:"假如有人对你不利,你会如何对付那人?"男人后背紧了一下。"谁?"阿汉忙道:"我是说假如。"男人一哼:"在我这里,只有是与不是,没有假如。"
  这男人,已强势到不容置疑一切。
  "这世上,好女千千万万,何必去追逐一名存在虚幻的男人……"并且,还是不爱自己的。只是这话一出口,阿汉立刻便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没来得及住口,身体便给他大力掀在案几上,男人单膝跪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看他,鼻尖几乎与他相触。
  "你嘲笑我龙阳断袖。"一手便捉起阿汉的前襟:"你敢证明自己就不是?"阿汉开口想要解释,自己并没有轻侮的意思,他的唇已经欺压了下来。
  嘴唇相贴的时候,阿汉瞪大眼睛,后脑勺发炸的那个感觉如有实质,在他脑中绚烂华丽地炸开,一片血红。
  因为太过震惊,忘记了挣扎。
  这个男人,外表阴娈强势,却有二片很柔软的嘴唇。
  落下之时,表面是微微的凉意,唇瓣里面,湿濡而温暖。阿汉的牙关紧闭着,他一手扶上他的后脑,舌尖灵感地滑进他的唇瓣里面,沿着牙根一圈圈地舔噬。发丝随着动作散到阿汉颊边与鼻尖上,撩拨得四处麻痒,缺氧的感觉让阿汉最终打开了牙齿。
  他的舌尖连半丝停顿都没有,长驱直入他的口里,与他的纠缠在一起。
  阿汉的胸脯上下起伏,第一声呻吟,就这么逸出喉结。
  男人的手,渐渐在阿汉的腰间收紧,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猛地推开了阿汉。
  阿汉的双眼水气淼淼,亮得惊人。
  他的头还维持着后仰的动作,喉结处张着漂亮的弧线。男人第一次发现,阿汉颈子延伸至衣襟内的肌肤白皙细腻,肌理分明,他有一身很漂亮的肌肤,只除了一张脸。
  只是,这一瞬间,那么激烈的心跳是什么?
  男人试着让自己吁了一口气,面上已换了一种恶意神色。
  隔着衣料,他握住他下面,感受那里已经变化。
  男人侧身垂下头,含住他的耳垂。"如何?想要么?"
  阿汉浑身一阵冷战,像泼了一桶冰水,迅速从头凉至脚尾。呼的一声,一拳想也不想便挥了出去。
  男人侧身避过,阿汉不要命了一般,膝盖一曲,便顶了上去,正中男人小腹,他唔地痛哼了一声,也怒了,伸手也挥出了一拳。
  旗鼓相当的力气,近身缠斗,往往两败俱伤。
  阿汉挨了二拳,男人也没有讨到便宜。可是阿汉还觉得不解气,指着他狠狠骂道:"你再说一次试试。"
  男人抹了一下唇角,冷笑道:"你对男人有反应,何必迁怒到我身上来?"
  阿汉气得直哆嗦,挥拳又扑上去;男人侧身避开,厌烦道:"够了!"阿汉坐在地上,半晌一阵失神。
  一窒弥散着令人窒息的尴尬。
  不知多久,男人一脚踢在阿汉手臂上:"给我倒杯水来。"
  阿汉起身倒了水,一仰头对自己嘴巴便灌了下去。男人整张脸立刻阴沉了下去。
  "不就是一个吻,怎么就跟一个女人失了贞操一样要死要活的?"
  "你闭嘴!"
  "其实你还挺享受的吧?这么热情,是不是平时妻子没有满足你?"
  阿汉眼中几乎喷出火,血气翻涌了一会,才冷静地想到了反击的话。"你这么做,就不觉得对不住你那情人?"
  男人一僵,面色白了下去,没再说话。
  阿汉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只是这时却没有心思说什么委婉的话,顿了顿道:"我先出去了。"男人说:"谁允你出去了?"
  阿汉回头阴沉地望住他。
  男人说:"星回节是你们的大节日。上松木台参加庆典对你们来说怕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我让海京几张贴子给你,如果你有兴趣,就过去看看吧。"
  这算不算是讨好?
  阿汉半晌没有说话,男人狠狠瞪了他一眼:"如果还没有死,就和我一起聊聊天。"
  ……
  那一晚,气氛总是若有若无的尴尬。男人与他漫无目的地聊着,阿汉旁敲侧引地引导着他,要注意身边的危险。最后阿汉终于敌不过周公召唤,歪在椅上睡了过去。
  很久之后,阿汉才明白,那时男人心中,其实很害怕。
  当你习惯了九十九个黑夜之后,第一百个黑夜,有人提前告诉你,度过今晚就可以拥抱他一直渴盼的署光,那一晚,你会过得比以往九十九夜相加起来还要漫长。
  绝望,可以让人死一般坚忍,希望,往往伴随着贪婪灵魂的滋长,令人浮躁。
  并不是他的定力不够,他只是太过渴望,渴望到再也不堪忍受这夜里的孤独。
  他需要有一个人,能陪他打发这漫漫的等待时光。
  那个人,需要是他并不讨厌的一个人。
  他选择了一个叫阿汉的男子。具体聊了什么终究在岁月中模糊,唯一越来越清晰的是,男人的眼光偶尔在投射在阿汉身上,隐晦难明;那一晚,他与他一起分享了那份孤独,那一晚,他们有了一个变了味的吻,唇舌交缠的悸动,像鸠毒一般扩散。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这成了李啬心中,一直无法跨越的一道心魔。

  第二十一章

  男人勾着眼,半袒的衣衫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脯,结实性感的线条若隐若现,从松散的领口处,一直延伸至小腹深处。
  他勾着薄唇,眼神散着鸠毒似的勾引:要吗?要吗?要吗……
  阿汉腾地自床上跳了起来,眼光短暂地空茫。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命?他居然做起了一个春梦,对象是一个男人。
  歪在外间的小厮给吓醒,揉着眼睛问道:"公子醒了?"
  阿汉愣了一会,才反应是在与他说话。"我怎么在这里?"
  "公子不记得啦?昨晚你在主子房中睡去了。怕你不舒服,后来把你抱到这边。"
  "抱?"脑子里腾地又是一阵空白。
  小厮点头:"是主子……"阿汉面上一热,小厮说话不利索,咽着口水,总算把话说完:"命莺四爷把你抱了过来。"
  "有冷水吗?"
  小厮疑惑地带着阿汉来到外头。阿汉一声不吭,舀了满满一盆,一头浸进冷水里面。
  他需要清醒清醒一下。
  他怎么会喜欢男人?一定是太久没有行房事了,一定是的!
  男人早就人去楼空,也不知道昨晚那些拐弯抹角的话人家是听进去了没有?阿汉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犯上心事重的魇症了,莫名其妙想叹气。一回头,看到海京捧着二张红彤彤的柬子走了过来。笑得一脸的深意:"阿汉公子昨晚睡得可好?"
  阿汉无可抑止地又想起昨晚猥琐的春梦。海京的眼光太深沉,仿佛能穿透人,阿汉不自禁微退了一步,点点头,客气有礼地说:"海管家请叫我阿汉就可以,我一个乡野小子,担不起公子这个称谓。"
  海京压低声音:"阿汉公子就是想有一天老奴给你跪下侍候你也不是没可能;想要扶摇直上,只看能不能抓住机会。"
  "海管家的话真让人不懂。"
  "你只管记住,我们主子权势可遮天,若要发迹,呆在他身边小心伺候着,只日可待。"
  就算他是皇帝老爷,他阿汉也不是趋炎附势、蝇营狗苟之徒哪!
  阿汉压下心头光火,淡淡点了下头。"谢谢海管家的提醒,若没什么事情,阿汉就要先告辞了。"
  海京碰了个钉子,面上一阵讪讪。哼道:"真是狗咬吕洞宾,年轻人,可别那么倔强,放着大好前途与自己过不去!"说着放下了红色的请函,说道:"就好比这柬子,城中多少达官贵人耗尽千金也不能求到,我们主子轻轻一句话就有人给你送来了。人往高处走,难道就想这么守着一处破屋子,蹲在这个么旮杳里,过上一生?"说完径自离去了。
  阿汉有时走过一段路,也会停下来,思索一下人生。
  意义和责任,那是太过沉重严肃的问题。阿汉没那个细工慢活去思索那些有的没有的。只认认真真规划过,寻一处地方,一间小屋子,给桑椿寻个媳妇,给自己添个儿女,一家人,虽贫贱却和和美美,没什么不好。
  如今依旧觉得很好,应该这样,只是,心头却袭上一丝难言的怅惘。
  阿汉捏紧手中柬子。今天是星回节最后的一日,玉楼若要行动,就是今天晚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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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府门前阿汉回头望了一眼,高高的牌匾上挂着"李"字。
  那个男人姓李?阿汉觉得自己与这字,似乎有不解之缘。
  一路打听天香楼的地址,路上的人一听到"天香楼"三个字便避瘟神一般避开。阿汉一下子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过了一条街拉住一位老汉换了个地名询问。老汉说:"蓝竹坊?天香楼隔壁那个?"说着指了路,阿汉佯装不在意问:"老伯,一路上都听大家在说天香楼,是出了什么事儿了?"老伯道:"你还不知道啊!天香楼今早上就给官府的人查封了,听说私造炮仗。塔矣大神哪!举头三尺有神灵,也不怕遭神遣!"
  塔矣大神的图腾是火镰,整片滇南地区都信奉火,明文禁止制造炮仗,那是对神的亵渎。因此这个东西逢年过节虽有大用,却一直是官府管制的产业,违禁者惩罚也重,已经与杀人罪共论了,可还是有人因为暴利而飞蛾扑火。
  阿汉一路消化听到的消息,满脑子乱糟糟。
  天香楼果然给封了,醒目的白条,两边站了持矛的官兵。
  就这么给封了,那么玉楼师徒二人呢?村长呢?这个时机过于敏感,阿汉第一个想的,就是,是不是玉楼的行动败露了?阿汉在掉头想重回李府时,后背给拍了一下。
  最后一晚送火神,是整个星回节的最□。
  今晚的重头戏,一是朵哈即送火仪式;二是为前一晚选美卫冕的男女颁发荣誉的冕冠。第二项原本为前一晚便该完成的仪式,推迟到今晚,听说是因为那位自天朝来的贵人不仅会点燃祭火仪式上的第一把火,还会亲自给选美的卫冕者加冕,真是莫大的荣耀。
  打歌场上的松木台上下给各式各样的彩条花灯装饰得象个戏棚子一般。场下,自天未黑时便耍闹开了,斗牛走鸡的,摔跤的,吞云吐雾玩火的,对歌的,周围不时暴着叫好声。
  毫无悬念,男人在那座高高人松木台上出现了。
  今晚的他穿得并不十分正式;一身墨绿衣衫,头上仅插了一根玉簪,给拥趸在一群皂袍笔挺的官员中,姿态英伟高贵不说,居然还透着几分写意风流出来。
  自他一出现,阿汉的眼光便紧紧落在他的身上,因而捕捉到他的眼光曾在场上扫了一圈,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阿汉那时心跳快了一下,居然自恋地认为他或许是在找他。下意识里便往前面大个子后面的阴影缩去。
  节度使向大家介绍,这位是李公子。没有介绍身份,只有一个称谓,但节度使一脸的恭谨以足震慑全场,一时间,没人敢坐着,满一片奉承问好声。
  村长与阿汉挤在角落,周围都是不认识的达官贵人。旁边一个身着锦服的老爷只道他们是哪家的小厮,虽疑惑礼官怎么会放此种下等下厮进来,一时也没法计较,只是烦恶地命令二人站到远些去。满场的奢华益发衬得二人的寒酸,阿汉还好,村长哪里经过此等大场面,扶着阿汉的手便瑟瑟发抖起来。
  "阿汉,你这是,这是哪儿弄个的请柬,我们、我们……回去吧?"
  "你不想找到楼公子?"
  "可是……"
  "我有个直觉,楼公子今晚会出现。"阿汉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他们二人在天香楼前面碰面,村长虽只知道廖廖数语,却解答了阿汉主要想知道的问题。
  村长说,自前晚起楼公子外出后便一直没有回来,后边李公子出去找人,也再无消息;而村长自己因为惦记着城楼下的摔跤比赛,天没亮便出去了,因为错过了官府缉围天香楼的时间。说着叹了一口气,说怎么楼公子这么秀气温文的人,会干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阿汉脑中浮现起了玉楼的影子,大部分时间安静时的,好脾气笑笑的,温柔地不吭声的,发窘害羞面颊通红时的,还有他最后一晚,面色惨白,神色冰冷没半丝人气的……正在发愣,肩膀给撞了一下,有人往他手心塞了一张纸条。
  回头只见勿勿一个陌生的蓝衣背影。阿汉摊开纸条,上面只简短描了一句话:石瑜戏班,后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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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时匆匆一眼,墨绿衣衫的男子已往祭火台上投了第一根火把,周围响起热烈而虔诚的诵咏梵颂之声。按着身份尊卑的顺序,人们先后往祭台扔火把,祭祀,驱灾消厄,祝福新的一年。
  广场上大大小小的戏班共计六处。阿汉来到标着"石瑜戏班"的彩幡下边,上面正吹吹打打上沿着醉八仙;阿汉留下村长,在他担忧的眼光里独自寻到后棚,没有人拦着他,因而他很快寻到了失神坐在一堆戏服一旁的玉楼。
  这是阿汉自认识玉楼来,他最糟糕最狼狈的一次。
  他身上的白衣衫显然是换过了,可是鬓发凌乱,面上有烫伤烙迹,竟与那天看到男人的样子如出一辙。李公子捏着玉梳,轻声道:"师傅,我为你梳梳头发吧。"玉楼如梦方醒似的,说:"不用了。下一场便是你的贵妃醉酒,你好好准备着吧。"李公子咬着唇,深奥哀伤的眼光打在玉楼脸上,良久松开了玉梳,手心已是一片血痕。
  阿汉扫过李公子一身,一阵惊艳。
  他已换过了戏服,精致美丽的凤冠,鲜红的霞帔,面上敷了浓妆,星眸碎光点点,水袖划过空间形成优雅的水纹,整个人端丽绝美。
  玉楼一看到他,便激动地窜到阿汉的面前。
  "你见到他了对不对?他在哪里?"
  阿汉给摇得眼晕眼花,神色迷惘。李公子在后头握住了玉楼的手,说道:"师傅,你先放开他,让他好好说。"眼光如炬地落在阿汉身上。
  一副阿汉应该知道什么内情的样子。阿汉一时不确定他们所问的"他"是不是指他们要刺杀的对象,心里倒是虚了。这二日他确实是见了那人,不仅见了,还处心积虑地提醒那人要小心周围的暗杀。
  总算得到自由后,阿汉皱眉:"什么他?"
  "你装什么糊涂?我来问你,那天下午,你趁我醉倒,都干了什么事情?"阿汉脑子里嗡了一声,原来是为这事!难道他那天做了什么疯狂的事情?
  阿汉尴尬道:"一时嘴馋,把你坛子里的酒喝了,我也醉了啊。"
  "那你扒了我的戏服,还杀掉了外面的侍卫,一个人来到外面,意欲何为?"
  他杀了人?!
  阿汉震惊地退了二步,喃喃道:"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杀人?我还扒你的戏服?可是我醒来的时候,旁边没别的东西,身上穿的依旧是前日的衣服啊!"他抱住头,脑子里一片兵荒马乱。
  他酒品不好,酒后能乱性,这是小桃村公开的秘密。阿秀一直不让他喝酒,只是有时总会忍耐不住。有一次他醉后披头散发的样子甚至让村里一名孩童受惊魔魇了三天。自那次起,他自己也自觉地约束自己。
  在那日,他心情是太过压抑了,才会神使鬼差地喝光李公子壶里的酒。
  只是这一次的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他不是暴戾的人,怎么可能杀人?一丝想汉一闪而过,阿汉说:"不对!门口的那几个侍卫武功高强,以我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将他们杀死?"
  "谁知道你用了什么阴损的法子?"李公子恶狠狠揪住他的衣襟,一把短匕抵上阿汉的颈项:"你再狡辩试试?"
  近距离之下,李公子眼中触目惊心的恨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炽烈。诡异的感觉让阿汉心里打了个突。
  玉楼一手拨开了短匕,突兀地跪了下来,抱住了阿汉的大腿,眼泪从眼角滑下。"你有没有杀人都好,十个一百个也没关系。求求你告诉我,你出去的是候遇到了谁?他现在在哪里?那个人,对我很重要!"
  咣当一声,短匕给恶狠狠在扔在一堆杂物之上。"师傅,你或许是眼花了!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玉楼摇头:"不,不。我亲手针黹的牡丹戏服,烧成灰了我也认得。那时我以为是阿笙你,可你当时明明是在天香楼里。他面色大异,皮肤比你还要白一点,他还追过来问我,玉楼,你怎么叫我阿笙?我听得清清楚楚,是他!不是幻觉,决不可能认错!"
  阿汉听着听着,终于听出了味,不由眼露震惊。
  他立刻便联想起二个晚上之前男人的那一场追逐,与玉楼口里的相遇其实是同一个时间段里的。照玉楼的说法,当时阿笙在天香楼,那么二人所遇到的人是——
  是正主儿?
  他还活着?
  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自李公子身上扒下的衣服会穿在他的身上?阿汉脑中有千军万马在倾轧,忍不住狠狠地拍打自己的头。
  为什么?他不知道。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第二十二章

  外头梆子敲了三记,醉八仙谢幕了。
  阿汉的不对劲终于让二人停止了逼问。玉楼将阿汉扶在木椅上,神色疑惑:"记得先前在客栈时你就晕过了一次,你有偏头痛的病?"阿汉闭着眼睛吸了二口气,才道:"老毛病了,春末秋末那当儿,会痛得更厉害。"
  "可问过了大夫?"阿汉说:"自己配了药了。以前从崖上掉下落下的病根。"
  衣料一阵簌簌,玉楼温热的指尖触上他的额侧,给他轻轻揉按。
  后面站着的李公子没有出声,呆呆地看着,一道水渍自眼角滑了下去,花了精描的妆。"师傅,该我出场了。"
  玉楼身一僵,缓缓地点了点头。
  "师傅……就算他没有死,你也要我去的,对不对?"下意识阿汉拉长了耳朵,却没有等到玉楼的回答,颊边一热,李公子附在他耳边,声音轻如蚊哼:"好好照顾我师父……这是你欠他的。"
  一句令阿汉大惑不解的话。张开眼时,只看到他孤绝的背影,牡丹霞帔红得象血,浓艳如斯。
  甚至,没有回头,没有给最心爱的人,一个决别的拥抱。
  "阿笙。"玉楼出声唤,红色身影在转角处僵直地顿了下来,只是听完玉楼的话,绷着的双肩终是垂了下去。
  玉楼柔声说:"师傅对不住你……若是有来生,连同这一世欠下的,师傅一起偿还你。"
  侧面投射的光束将李公子的影子打在戏棚彩幡上,他的嘴巴张开合上,却没有发出声音。
  师傅,你没欠我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来世啊……若你一直这样,相遇了又如何?
  只为来时晚,花开不及春。
  既然无法开花结果,那么用生命来结束也未尝不可。他鼓起勇气回头,天地间上下左右都摇曳着一个他,需要他紧紧收缩着瞳孔才能凝结支离的光驳斑点。他语里有着刻意的轻松:"师傅,第二回开头那句'二六'转'二倒'板子总是押得不好。虽是最后一回了,师傅依旧象从前一般,在后台给我数着拍子可好?"
  "好。"
  "师傅……请一直看着我。"说完这一句,身姿象燕子抄水,窈窕地穿过彩幡,没再等待玉楼的回答。
  钟乐丝竹的声音伊伊啊啊地吹打起来。
  阿汉一边捂着头,一手提起了给抽走了魂魄一样的玉楼。"那个人还活着,你怎么还是要让他去送死?"玉楼轻轻说:"人死过了一次了,怎么还能让第二次悲剧重来?十多年了,那个烂渣象个阴魂一样追在他的后头,我都不知道他是否有轻松地呼吸着空气,晒着阳光的时候过?我怎么能再看着这种事情的发生?所以,若是苍天有眼,他还活着,那个烂渣就更应该死了!"
  怎么会有人拥有温柔而诚挚的眼眸,却将残忍做得如此安静?
  阿汉松开手,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头痛欲裂,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自怀中摸出小巧深蓝色的刺花布袋,揭开绳套服下了一颗药丸。自金冠白蛇身上提取的这种药丸能抑止他的头痛之症,但毒性却极大,并且带有罂栗一样的成瘾性;每减一分痛苦,就会朝死亡多迈进一步。阿汉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去碰他。
  "能告诉我你的计划吗?"阿汉回复神智的速度连一边的玉楼也感到诧异。玉楼皱眉:"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们的事?"
  为什么?这个问题暂时无解。甚至连阿汉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确是操心过了火一些。只是阿汉没有多想,脱口而出:"我们是朋友。"
  "朋友?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二日你都是与那烂渣在一起?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了是吧?连上松木台也带着你一块儿了!说起来,你认识他还是在我之前呢!这个朋友,你是帮我还是帮他?"阿汉很平静地望着他,问心无愧的表情;玉楼毕竟不习惯说伤人的话,别开了头。阿汉说:"天香楼给查封了的事,和我没有关系。"玉楼咬了咬唇,说:"我知道。"
  二日来白城城防突然卡紧关哨,城里秘密进了大量的暗哨。有部分人暗里勘查,一部分却是拿着画相,挨家逐户地打听着人。他与阿笙虽行事低调,终难免会给一二个人看了去。他行事仍是那般雷厉风行,可是惜错过了抓捕他们的时间。
  磨一磨,也好。事情才显得更加自然。玉楼微笑,对阿汉道:"告诉你也无妨,三年内,我另一个对他也恨之入骨的朋友进行了数百次的暗杀,却没有一次成功过。那个烂渣身边的侍卫太多太可怕了,根本无法下手。但这世上,或许只有一人能接近他的身边,让那个烂渣放松警惕。不巧的是,阿笙和那人生得孪生兄弟一般地像,这几年出落得越发如此。"
  玉楼的眼神很亮,神采飞扬了起来。
  "三年了,我训练阿笙忘记自己的本性,举止与下意识动作都模仿着他,等的就是这一天,把阿笙送到那个烂渣的面前,在他最出其不意的时候,给他一刀。"
  阿汉禁不住身体一阵发冷。只道:"计划是极好,只是你怎么就能确定,他今天会发现阿笙?"
  玉楼一笑:"我有把握。也真是神使鬼差,不知因何他竟然对他的生死起了疑,二日来在城内找人弄得鹤唳风声的。阿笙一出现,只怕就有几百只眼珠子盯着了,更何况……一阙独一无二的贵妃醉酒?"
  前朝皇后为自娱所创的版本,在民间是找寻不到的。
  "你疯了!"阿汉咬牙道。"你可知道,刚刚阿笙在我耳边说了什么话?"玉楼一愣,阿汉一字一字地说:"他让我好好照顾你,可你,对他除了利用,还有什么?"
  玉楼抿着唇,转过身没有应话。
  外头暴出一声喝采……轮到阿笙上场了。玉楼忆起了,自己答应他,在后台,帮着他数着拍子,阿笙要自己,一直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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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很圆,只是浓烟以及焰火的光芒让那一分皎洁失了颜色。
  红色的身影在台上演绎着倾城红颜,台下的人看得痴醉,四周平静得看不出异常。阿汉下意识朝松木台那边找寻那抹墨绿身影,然后,他瞪大了眼。
  松木台上此时正在给前晚选美的优胜者颁发冕冠与花团。十对男女整齐地站在台上。令阿汉诧异的不是颁奖的那名唇边含笑,透着优雅尊贵的那个人。而是十对男女中一名身穿嫩柳色衣裙,面颊绯红,笑语盈盈的女子。
  待要上前,旁边伸出一只手扯住了他。
  "你们怎么来了?"带着面罩的桑椿点点头,依旧惜字如金的性格。"前晚就来了。我和阿秀一直在找你。"阿汉面上有一丝歉然。这几天的事情转木陀一般一直没有停下来,大节日里都将二个家人忽略了。
  阿汉离开小桃村时桑椿留在家里等着阿秀。阿秀迟了五日方始回家。她老阿爸的疟疾基本稳定了下来,巫医说少了几味药,于是二人也顾不上大年,坐着马车来到白城买药。
  二人说着话,台上的人已经跑了下来,阿秀远远地挥手,明媚的容貌艳胜桃李。
  拨过人群,阿秀扑在阿汉怀里,献宝一般扬了扬头上戴的冕冠与手里捧的花。阿汉眉眼放柔,轻点她的瑶鼻,尽是宠溺。"调皮鬼!"
  人家夫妻甜蜜相逢,桑椿调转了眼光。望着松木台正有些愣神,一道劲风挟至。桑椿下意识要躲,但随之硬生生顿住,这么一迟疑,脸上的面罩已给揭开。
  那人啊了一声,退了一步。阿汉回头,诧异道:"莺四大哥,怎么了?"
  莺四捏着面罩,眼光直直地打在桑椿脸上。"这位是谁?"
  "是我的内表兄桑椿,莺四哥,不知我们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
  莺四淡淡道:"没什么。"抬手将面罩还给桑椿。桑椿一伸手要拿,莺四忽反手为擒拿,五指并勾戳入桑椿脉门。桑椿似是出其不意,啊地一声痛呼。阿汉眉眼大皱,倾身格开了莺四,阿秀也心痛地抢上前握住桑椿的手臂,对莺四柳眉倒竖。
  "桑椿兄很象在下的一位故人……失礼了。"
  瞪着头也不回而去的身影,几个人都有些发傻。
  阿秀打着手语:阿汉哥,我们回去吧!阿汉还未回答,人群突暴出一声惊呼:圣使!
  很多人闻声而变色。天边极快地飞窜过来五条人影,那几人全身穿着白衣,连头脸也包个密不透风,手持着一块黑沉沉的大盾牌,最惊悚的是,牌上面盘着一只色彩斑澜的大蜘蛛和黑白相间的毒蛇,那蛇仰着头,咝咝吐信。
  圣使,十一部联盟主神殿的人,除了光和圣女之外,最接近神的人。
  对于滇南百姓,特别是越接近十一部禁地的地方,联盟主神殿与朝廷是二个截然不同的统治阶层。他们互不干扰,官府统治的是现实中的律法,治安小到百姓的柴米油盐;联盟主神殿不通外务,影响的却是百姓的信仰等精神层次的东西,甚至有很多人以为自己及亲人的生老病死,子孙繁衍等问题,都是由主神殿决定的。
  平民对于生活在禁地的人,向来是又敬又畏,一见象征着神殿的盾牌毒蜘蛛毒蛇,如神亲至,立刻哗喇喇跪倒了一地。
  松木台上,墨绿衣衫的男人看着这个情况,眉眼一凝一闪而过的愠怒。白衣圣使在飞起遁落的几个起合间窜到广场的一个戏棚上,一挟一缠,掳住了一人。
  男人远远一看那人模样,面色骤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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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煌煌烈火,恩浴十方净灵!神赐予我特权,带走亵渎于他的罪人!"
  亵渎神灵是极大的罪恶,底下百姓立刻有人露出仇视的目光。
  黑白的大蛇滑到红色的牡丹戏服上,阿笙几乎半点挣扎也没有,便直接吓晕了过去。
  玉楼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阿汉一见不对,几个急窜将人抱住,制止道:"主神殿来的圣使并非儿戏,先别妄动!"玉楼白着脸,十指紧紧地绞住了阿汉的袖子。
  此时,破天荒一般的一句:住手!
  不必回头,阿汉就知道,是谁。
  "主神殿向来不理外政,昔日与朝廷约法三章,其中一条便是不扰民。不知道尊者强掳我朝百姓,意欲何为?"
  圣使的声间冰凉如滑蛇一般:"这个人曾侵入我们神殿禁地,意图偷盗神器。最后在逃窜的时候折断了北神殿三根神柱,便是这一件不祥的事情,异致连年来滇南水患重重!"人群中立刻有人发出仇恨的咒骂,圣使接着说:"我们要带此人回去接受火神的征罚,洗涤他的罪恶!"
  男人面色一变,大喝:"一派胡言!"四周都是百姓讨伐的声浪。节度使满面大汗,附到他的耳中说着什么,男人面罩寒霜,一手将他推开,节度使跌在地上,尘污与柴烬扑了一身,他仿若未闻,伸出手死死抱住男人大腿。
  节度使是滇南地面最大的官了,如今演出这一出,让所有人都瞠大了眼。
  区区几个圣使几条毒虫,确实是不必放在眼里,可该死的他们所代表的是民众的信仰。若在此里硬碰硬,只怕大失民心,引起民怨。
  道理男人其实比谁都清楚,他一向是权衡利弊的个中高手,更能隐忍地将理智凌架于一切之上,可这一次,如何能一样?
  终于确定了他还活着,可没来得及品尝喜悦的滋味,就要眼睁睁看他踏上修罗场?
  不……
  一只手扶上他的手臂。一回头,阿汉的眼睛在火光的映射下晶亮清灿。他说:"稍安勿躁。事情不是没有转机……"
  台上圣使同时道:"天朝来的尊贵的大人,何必动怒,塔矣大神不会不给有心忏悔的人机会。这个人我们抓回去后,会有七日的忏洗礼,若七日内,他能安然离开禁地,我们将视为火神的旨意,不再追究此事。"最后的声音飘远,五个圣使挟着人,极快地离开。
  地上的百姓口呼着埃矣神,将头久久伏在地上,虔诚而卑微。
  男人的身形一软,阿汉只觉肩上一沉,下意识揽住他的腰,下滑的视线,刚好看到他头后仰,划开优雅的弧线,黑睫如振翅的蝶,里面晶莹的水光一闪而过。
  那一刻,完完全全推翻了从前关于这男人的,种种强势种种邪魅与莫测深沉。完完全全忘记了他曾经多颠狂多可恶。
  那一刻,根本不知道,越是招人怜的东西,越是锋利的刀剑,反噬的力量越是霸道。
  阿汉扶住他,心莫名其妙地软了一角。
  男人晃神只是一瞬,极快地推开了阿汉,朝呆愣住了的玉楼走去。
  一巴掌,玉楼人被扇倒在地上。一只靴子待要往他小腹踩去,阿汉伸长腿一阻,靴班在他的小腿骨上砸了一下,刺骨的痛,阿汉二条眉毛都竖了起来,吸着气怒道:"你干什么?"这么踩下去,还不把玉楼的腰踩折了!
  男人瞪着他:"你什么时候倒跟他这么好了?"
  阿汉气结:"这事不归你管。"
  男人面上一冷,别过头,不再看他一眼。对身边围过来的侍从冷声下令:"带走。"
  玉楼此时方始有点反应,仰头问着男人:"你会救他对不对?"男人一笑,眼光却森寒。"他的事,不劳你操心。你还是好好担心自己吧,竟敢私藏着他,真是好大的狗胆。"说话间在他的衣领一勒一松,骤然的窒息让玉楼的面色急遂白了一层。
  "你要把他带到哪里?"男人提步要走,阿汉一急,拐着一边脚硬生生挡到他的面前。"你要对他怎么样?"
  "让开!"阿汉固执地说:"告诉我。"男人想脱口说要把人处死,但见他两眼极认真的神色,紧紧地盯着自己,终是改了口,冷笑道:"你尽可放心好了。尽管我恨不能诛之而后快,但有个人是绝对不肯让他死的,所以我不会拿他怎么样。"
  阿汉搜寻着他的神色,确定他并不是在敷衍,于是松了一口气。此时心中却有另一层踌躇,让他挡在他面前,迟迟没有让开。男人面上极是不耐烦,问:"你还有什么事情?"阿汉咬了咬唇,道:"你要找的那个人……他想杀你。"
  阿汉以为他必定不会相信,未想到他一愣,随之笑得丝丝寒意,道:"这个我早便预料。能让开了吗?"
  实在是没有什么理由现挡在他面前了……阿汉觉得自己还有一腔话没话,出口却空白得令他无措,只听自己的声音又道:"十一部禁地里面很诡秘危险,你有把握进得去吗?"
  "节度府里尽是奇人异士,区区的一片木林禁地也妄想挡住我?"阿汉点点头,轻声道:"那你小心点。"男人有些怔住了,不语望着他,眼波流转。
  话说至此,确实已没再可说了。
  当晚三人住进了城里的小客栈,睡觉的时候,阿秀主动靠了过来,阿汉揽着她,却没有下一步动作,闭着眼睛,思想空茫。
  隔天,三人就要回去了。
  阿秀满脸期待地打着手势:阿汉哥,外边的世界太复杂了,我们寻一处清静的地方,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半生,好不好?清丽地杏眸紧紧地锁着阿汉,阿汉顿了一下,微笑着点了点头。
  拿东西的时候,袖口给勾了一下;过门槛的时候,手肘撞上了门樯;结帐的时候,手中的油伞给当成银两递了过去……连店小二也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
  临上马车时,阿汉象突然决定了什么,捉住了阿秀的手,说道:"阿秀,我必须去一趟。我答应你,回来后就一直陪着你,不再离开你左右。"
  阿秀拼命摇头,眼泪滑了下来。桑椿怒道:"你疯了!私入禁地给发现,那可是死罪!你不要命了么?!"
  阿汉苦笑:"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不这么做,心里恐怕会负疚一辈子。阿秀,对不起。"伸手拭掉她颊边的泪珠,倾身轻轻吻了她的额角一下。
  阿秀紧紧地扯着他的袖口,泪眼中,看着他面带歉色地一寸寸剥开,斩断了联系。
  马车上有小小的包袱,上面还有她昨晚得到的花团与冕冠,无声地安置着,就象她一直以来,很固执很卑微的心愿,当他一个又美丽又贤惠的妻子。
  可为什么总是这样?
  阿汉没有回头,因而没有看到后面妻子梨花带雨的脸,逐渐冰冷。

  第二十三章

  十一部禁地,有三大片最著名的树林。
  迷雾之森,黑灯沼泽,离渊天堑,三者呈品字型将圣殿围在中间。
  结构上看起来极简单,可当真正处于诡气森森的丛林中,长年照不到阳光的野草林木四处滋蔓,单从叶片上根本无法辨别光照的方向,这个见鬼的地方,指南车来到里面也失去效用;若是有幸逃出了迷雾之森,你很快会发现自己误入了黑灯沼泽,然后,一直徘徊,各种各样的毒物与危险纠缠,直至死亡。
  据说圣殿就在这密林深处,但没有外人真正看到过。或许,圣殿只是一个虚无飘渺的传说。
  他太心急,连夜部署后,天未放亮,便不顾随行一个熟悉当地的官员的劝阻,率队进入了迷雾之森。可行走不到百丈距离,便遇到了一个大挫折。
  迷雾之森长年缭绕的淡黄色薄雾,实际是一种有毒的瘴气。众人临行前都有内服和外涂了防瘴气的药物,仅仅是有些头晕目眩,倒是无事,可马匹却受不了。不过一段路程便东摇西晃,前蹄一软,委顿在地上,马嘴里吐出了白沫。
  马匹一倒,装备便散了一地。几名熟知当地的随行官员愁得满脸是汗。凰艳这会儿也看出来了,这几位口里说得舌灿莲花的下臣一个个都是养尊处优的主,临阵的经验与他们嘴巴里吐出来的根本划不上等号。怒得几乎想当场将人杀了。没办法只得返程,重整装束,急急寻找真正熟悉丛林的人。
  可这谈何容易?
  对于早将圣殿神化了的平民来说,擅入禁地,是亵渎神灵的死罪。那些人一听到禁地二字,惊恐得避而嫌不及,哪还有人愿意前往?第三次无果的奏报到来之时,朝阳已从东边升起。凰艳只急得抓心挠肝,正自无计可施当口,阿汉背着扎背篓,踩着清晨未褪的露珠次第而来,晨曦在他挺拔的轮廓周围镶下金色的光圈。
  阿汉在十步之外顿住,冲他挑挑眉,顾盼飞扬。
  那一瞬时间极短,凰艳却觉得自己经历了一个长久的凝视,阿汉沙哑的声音响起,他竟觉得顺耳好听。
  "我也想到里面去,可以顺路么?"
  凰艳微笑起来。"我们不带累赘,你认为自己有几分真材实学?"
  "太阳落山之前,我可以带你们走出迷雾之森。我想你们应该知道,白日阳光会冲淡瘴气,待到晚上迷雾之森莹绕的瘴气是白天的三倍,假如你们白天没走出去,只怕要永远留在那里面了。"
  "你认得路?"凰艳一阵狂喜。阿汉哼哼,眉眼有点儿得瑟。"碰巧知道那么条路,只是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走出了迷雾之森,接下来的就只能碰运气了!来,让我看看你们的准备。"
  半个时辰后,最后商榷随行的是二十名莺卫与熟知这边律典要闻的何参事。清水食物,兵器绳子与药品等,每个人都尽可能带多了在身上。凰艳一个指令,众人齐齐出发。
  阿汉挨着凰艳一块,但见他面上淡淡,隐隐带有沉悒。于是闲聊开口:"小李子啊,你似乎做挺大的官哪?"
  凰艳愕然:"小李子?"阿汉笑眯眯,盘着小九九:"你不是姓李么?接下来一路我们可要互相扶持了,没个称呼怎么成?不过你也不用把你的官职名号告诉我,我腰不好,可不准备像他们一样,唯唯呐呐,弯折了腰。"
  凰艳一哼:"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如此桀傲,请问这世上可还有你敬畏的东西?"
  "当然有。"阿汉掰了掰手指:"我上敬天,下敬父母。凰帝南巡,居然不畏艰苦跑到滇南这么偏僻的地方,亲自督修河堤,倒是个好皇帝,我想,他也是值得敬畏的。至于你么,私以为,我们也算是患过难的朋友了。"笑得露出白齿。
  四两拔千金,就是不肯让对方在身份上占自己一点便宜。
  凰艳面上淡淡地哦了一声。
  后面,莺卫木木的眼光扫了阿汉一眼,何参事狂拭着汗,不敢开口,只死命地瞪着阿汉的后背。
  阿汉说:"你经常和皇帝见面的吧?不知道凰帝长的是什么样子?是否如传说中的暴戾?"
  何参事暴喝:"你这大胆刁民,还不快住口!"凰艳半转了个头,面色隐晦看不清半分情绪,道:"何参事。"何参事哆哆嗦嗦应了一声,凰艳轻声说:"我们说话,别插嘴。"何参事应了一声,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阿汉侧过脸,很不厚道地笑了。
  "问这个干什么?"
  阿汉耸耸肩,道:"随便问问,说不准哪时能见到呢。"
  凰艳说:"你放心好了。我想,就算凰帝见了你,也不会对一个丑男有什么好的印象的。"阿汉点头"喔"了一下。"原来如此。"
  凰艳又给他弄得愣了一下。阿汉笑眯眯地说:"村里的老人都说,长得好看的女人,心眼比那针孔还要小。想来真是人同此心,情同此理。男人女人,只管生得几分好看的,都是有一点小性子的;那长得十分好看了的嘛……"背后何参事差点扑到草丛里去,凰艳背一僵,忍着一口心头血没有喷出来,一脚却误踩踏进腐败枝叶里面去。
  阿汉手一揽,便接住了凰艳的腰。他的皮肤极白,自额骨滑过面颊直至颈窝锁骨,没半点瑕疵,因运动引起的薄汗为那层白皙披上剔透的质感,看得阿汉心里惊了一下,极快地松手,保持距离。
  那一瞬,阿汉的眼光炽热得有些怪异,打在凰艳心里,象风挟着叶儿落在心湖间,轻轻转了个旋儿。阿汉清清喉,说道:"小李子。"凰艳回头瞪了他一眼,眼光在说,你再说一声无礼的话试试!却听阿汉沉着嗓子,拍了拍他的手臂:"不要太担心,我们会把他救出来的。"
  密林越是走到里面,林木越浓密。估计是瘴气的原因,这里头没半只会动的东西,静得如一处死谷。四处疯长的各种植物掩盖了方位。阿汉不得不几次停了下来,攀到树木的最顶端辨认方向;这地方没有路,地上厚厚铺了一层枯枝落叶,是千年的累积,地表堆积物在不停增加,底下的不停在腐坏,变质,渐渐形成很多虚空的陷井,充诉在他们前后左右。
  走在最前探路拓道的是最危险的那一个。莺卫们轮翻上前。阿汉后面为了辨看方位也走到了前方去。他的背影挺拨如竹,凰艳的眼光不知不觉汇聚到他身上去,看着他薄汗半透衣衫,思索方位时认真而沉思,与莺卫议论着如何开道时,眸光会下垂,那眸光真诚,稳定而令人无法拒绝。他并不狞坏,可是笑容真挚而又轻薄;对人表面是冰,内心却含了一汪暖水。
  他不知道,自己渐渐放柔了眼色。
  情人会有爱欲与背叛,臣下要求只能一对一的臣服与忠诚,可是朋友……真是一个新鲜的词儿。能遇到那么一个人,抛开这世间的名利地位,忘却人心的种种贪婪,单纯无畏地接近,没有虚假的理由,能支持你,能让人获得轻松与坚强的力量,感觉不再是孤单,确实是人生幸事。
  那种感觉太美好,美好到令他心底滋生着贪婪的灵魂。
  既是不知道他身份,那就——一直不知道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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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方探道,后方做着可寻迹返回的记号。
  太阳堪堪落山之前,一群人终于走出了迷雾之森。
  饶是众人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也事前服了驱瘴气的药物,仍不可避免一个个给薰得面颊发青,眼色迷蒙。
  迷雾之森外,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四周噬人血的昆虫嗡嗡嗡地绕飞;树木没有迷雾之森的密匝,但树顶四处停栖着各种奇异的怪鸟,怪目转动之间闪烁着不怀好意的眼光;间或可以看到色彩鲜艳,触目惊心的爬行动物。把原本还不算胆小的何参事吓得面如土色。
  众人一看这阵势,不得不停下来暂作修整。歇息的地方既不敢离那死寂有毒的瘴气之所太近,也不敢太远。他们选择了中间一个相对空白地带,这里瘴毒极簿,那些活着的毒物因为瘴气不会轻易入侵到这边。这对他们目前来说,算是极为安全的屏障了。
  在晚上进入这片危机重重的原始森林,那等同于找死的行为,凰艳再着急,也只能隐忍了下来。莺卫一部分守防,一部分就近利用绳索猎套野鸡或兽充当食物;一部分重返迷雾之森,砍十几颗碗粗的树干搭建简易营帐。
  阿汉偕同留守的几个莺卫燃起了几个大火堆,又沿着四周撒着松香硫磺等防爬虫的粉末。兜了一圈回来,看到凰艳坐在火堆旁,愣愣发怔,神色间几分落寞悲伤。
  阿汉将人扯回神,问道:"你后背的伤可好了?"凰艳淡淡说:"大好了。"阿汉说:"转过身来,给我看看。"
  气氛一窒,凰艳住口不语,只是眼光有些奇异地望了他一眼,随之别开。阿汉原是无心出口,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不会吧!这是在害羞么?
  阿汉摊手:"你放心,我没恶意没邪念。血腥味儿能引来毒虫的窥伺,我就看看,如果不妥的话还要处理一下,以防万一。"
  凰艳瞪了他一眼,哼哼了一声,俯身趴到他的大腿上——这下子,换阿汉僵住了。
  有没有搞错?!他他他……只是让他转个身而以,没必要趴到他腿上来啊!搞得好象情人在亲密一样!姿态有多暖昧就有多暖昧!
  阿汉想抽自己二巴子,为什么会犯傻提出这个建议,他这是不是嫌自己中的毒不够深啊!
  只是现在将人推开倒显得自己别扭小气,阿汉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告诉自己心无杂念。
  他的伤口处理得极好,现在已经结痂。阿汉的眼光停在他过□的后背另一处,呼吸便停窒住了。
  靠向右背地方,有另一道狰狞丑陋伤口。伤口大概有碗大的面积,可以想象当初伤口极深,并且在愈合的后期受到了极大的感染腐烂。
  阿汉皱眉,手轻轻覆上那个伤疤:"穿胸而过?"
  他一颤,嗯了一声。
  "怎么会腐烂成这样?"
  凰艳的脸深深地埋在他的大腿之上,几年来压抑得令他几欲发疯的梦魇在这一刻突然有倾诉的欲望。他的声音很轻,象随时会散碎在风里。"当时……我晕迷了近半个月,几乎快死了。偶尔半昏半醒的时候,身边总有人回回来来……可一直没有他,我几乎,都恨起他的无情来了。后来,我终于醒了,才明白,他不是不想来,而是来不了。"
  他完全不敢想象,大理寺天牢里,从开始的镇定,希望与信任,到最后的失望心殇,他是如何度过那蚀心蚀骨的十天十夜的。
  无法忘记,那一年重五晚上的花荫树下,二人之间隐晦的承诺。
  他说:"有一天,你改变初衷了,哪怕是一丝猜忌,请直接告诉我。"
  他应:"我不会。"
  他说:"好。"
  那一刻,百花在面前齐齐盛放;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已经握住了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
  只是,为什么美梦短暂得还未开始,便倾覆至毁灭的深渊?
  他对心爱的人郑重允下的承诺,不过一晚,便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怨恨宿命的无情,痛恨方相,痛恨一切未能好好保护他的人,可最恨的人,是他自己。
  恨自己口口声声,信誓旦旦,最终却无法保护他。
  伤口大好的时候,他在上面撒了腐蚀的药物,感受着伤口大面积的腐烂,灼伤肌肉的疼,令人快慰。后来,他又寻到更加新鲜痛快的方式,每当他无法透气的时候,他会在自己手臂划下一刀又一刀,直至血肉模糊,鲜血沿着手臂蜿蜒而下,染遍十个指尖。
  那一年的桅子花,开得极好,却枯萎得极快。
  无名楼上依旧无名。
  他为了讨好他特地搬来的玉榻,在岁月中失去了光鲜;他住过的地方,依偎过的床衾凉簟,遗有余香。
  那些欢乐埋葬的角落,那些悲伤留下的线索。
  他已消失在轮回,遗留自己在一树残花下徘徊。
  无可弥补,无可挽回,唯有疼痛,能祭奠他,腐烂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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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痛快的发泄过后,凰艳整个人看起来都清爽一些。望着不知道的远方,眼中露出灼灼神采。
  阿汉一直纠结着该如何说出阿笙不过是一个假身的话。本身事情的过程太过诡异,说出来只怕无法令人相信,再者此事关系到玉楼与阿笙二人的性命。阿汉与他相处时间虽不长,却能感觉此人手段狠辣,局时雷霆之怒一发,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可不说吧,实在又不忍心他就此与那位极有可能仍然活着的正主儿擦身而过。说与不说之间,着实矛盾。
  "倘若……给掳到神殿的那人不是你想找的那个人,你是否能辨认得出?"
  "我与他少年时认识,十多年来虽分多聚少,但形貌气息,早以唇齿相连,是不是他,我焉能认不出?"
  凰艳不知道,半个月后,他一言成谶。
  阿汉扭头看他自信的脸,不吭声,心事重重。
  附近没有水源,随身带的清水便额外珍惜。莺卫把猎来的野味掏了内脏连皮剥掉,烧烤只加了盐巴与椒粉,对于饥劳了一日的人来说,已是人间美味。凰艳吃的不多,只几口便拿手帕拭唇。一旁的阿汉只要看他养尊处优的模样儿就想寻法子蹂躏他,于是很强势地丢给他一块野兔腿子,凰艳瞪着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解决了五脏庙,几个人凑在一起商议路线。
  何参事是专门整理滇南地方志的文书,对于各种各样的秘闻了解也比较多。他先开口说明一下对这片丛林的了解。
  说起来,迷雾之森可怕、潮湿与令人窒息的死亡瘴气,与黑灯沼泽的食人族,离渊天堑的噬血妖花,根本不算什么。他们现在唯一能避免的是如何尽量绕开这二个地点的中心地带,绕着边缘寻找神殿。
  凰艳皱眉道:"倘若神殿处于这二个地方的中心,那该如何是好?"
  何参事道:"公子放心。神殿对于他们来说,是非常神圣的地方,决不会建在妖物肆行,血腥污秽的地方的。朱雀在南,南方属火,塔矣神是火神,属下以为,我们一路往南寻找,必能找到。"
  夜晚的星光极亮,远处的夜枭与不知名野兽时不时发来怪响。阿汉朦胧眯了一觉,一醒转已是半夜,身畔空空如是。凰艳盘膝坐在不远处,对着满天星光发呆。
  "明天还要赶路,怎么不睡?"
  "睡不着。"
  阿汉顺着他的视线,笑了笑:"天真高。"人很渺小。
  "是啊,天真高,望得颈子都酸痛了。"阿汉拍拍自己的肩膀,戏谑道:"借你靠靠。"
  肩膀一沉,未想到他真的靠了过来。
  "这里很危险,为什么要跟过来?"
  他的气息喷了过来,温热的痒。说话时微微地调了一下姿势,慵懒的眼睑半敛,一束眼光刚好打在他锁骨之间的那片肌肤上。阿汉转过头不敢对上他的脸,努力让自己放松。
  "你别多想,我从前便是经常偷偷潜入到这里面采药的。"
  凰艳眼睛合上,许久没有说话。
  这个寂静的夜里,周围充诉的是不知名的危险,可彼此绵长的呼吸,却令人安心。
  阿汉不知不觉放松了情绪。凰艳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随时掉下去的样子。阿汉将手臂圈过他的肩膀,轻轻揽住了住。
  眼皮不知不觉又粘涩了起来,半醒半睡之间,听到凰艳突然唤:"阿汉。"
  "唔?"
  良久之后,才听他轻轻说:
  "就算我只剩一分富贵,也愿与你共享之。"
  ……
  阿汉迷迷糊糊地笑了一笑,又皱了一皱眉。脑袋有点桨糊地想着,共享富贵?只怕阿秀是不喜欢的罢——
  那一夜,巡防的莺卫一共打死了三条色彩斑斓的毒蛇与二只闻到食物香气盘旋而来的兀鹰。黑暗中有无数野兽的眼光灯盏一般地亮着,不怀好意的窥伺。
  而这,不过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开始。
  在接下来数场险恶命悬一线的探险中,二人相互扶持,一路走过。
  那一晚,相拥而眠的二人与星光共醉,尔后,那时异样的暖昧,终于找到了合理解释的端口。
  经历过,紧张过,而后相视一笑。
  那是朋友之间,生死与共的感情。

  第二十四章

  走出了迷雾之森,没有瘴气导致头晕脑胀的困扰,可身边潜伏的危机,却比瘴气惊险百倍。
  众人事先内服了可解毒的药丸,全身也涂满了防虫的硫磺,莺卫将阿汉三人围在中间,一个个都是防备的姿态,眼观八路 耳听四方。
  走了将近二个时辰后,阿汉首先停了下来,皱眉:"不对。"
  何参事握着罗盘喘息,累得两眼无神。"罗盘上显示这方向是南方,怎么会错?"阿汉望了一下四周,与凰艳对视了一眼:"你怎么看?"
  凰艳的面色自方才便凝重了起来。很不对劲,因为周围静得太反常了。
  这里没有瘴气,却与迷雾之森一般,死一样的寂静。
  一个莺卫突然低呼了一声。顺着他的眼光望去,众人心头都是一跳。
  五十步开外,一株红色巨大的植物突兀地出现在眼前。那植物整株呈花瓣型,每个花瓣肉壁约有二个巴掌厚度,瓣尖微微朝内蜷缩,内壁长满了诡异而突出的肉瘤,瓣缘有锐利的锯齿,倒垂着一根根鲜红的长须,风一吹,长须便蜷曲翻动,象给拉出了地皮挣扎的血蚯蚓。
  血蚯蚓在成堆的动物骸骨上面翻动。
  这花给人的印象,第一眼是恶心,第二眼便是惊悚了。何参事的眼光一接触到那区骸骨,便嗷了一声,一翻眼白。最前方一个莺卫突然着了魔一般,一步步朝那异花走去。
  阿汉面上变色道:"快拉他回来!"原先在他后头一个莺卫一个纵步提住他的后领,将人拖了回来,那个莺卫摔在地上,面上方始露出如梦方醒的表情。何参事哆哆嗦嗦,一脸恐惧:"噬血妖花!是那个会妖法的噬血妖花!"
  凰艳瞪了何参事一眼,眼里杀机一晃而过。阿汉拍了拍何参事的肩膀,安抚道:"这花会吸收人以及动物的血肉,确实是骇人听闻。不过不要慌,就我之前对那花的一些了解,此花要施妖法,只能对它一定距离内的活物有效。我们先退后一些,从长计议。"
  经过这一个插曲,众人的情绪分外地低靡了起来,凰艳嘴唇抿得死紧,面色十分吓人。阿汉的手有自己意识一般捏上他的手掌,一边想着路线的问题,但脑子里空了几分神志,隐约而分明地想着,他确实很紧张他的那个情人呢!
  不知道,有一日自己消失了,他可会偶尔记起他?
  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他们若往南方走,必定会绕进噬血妖花的地带,只怕一去无回。凰艳思索了一会,问道:"何参事,我们现在是朝正南的方向走,你看我们有没有可能,自偏位,东南或西南的方向绕着过去?"
  何参事还没有从惊吓中回神。阿汉道:"往一边绕过去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只一点极为棘手,我们根本无法得知这片妖花林范围是多大,绕过去会耗多少时间,局时又会遇到什么景象?"
  "照你这么说,这路只怕是走不下去了!"凰艳一声冷笑,用力摔开他的手:"你若是怕了,尽可现在就回去,还来得及!"
  阿汉苦笑,叫饶道:"小李子大人,小李子老爷,你行行好,明察秋毫一点儿,小人只是就事论事,没有给你添堵的意思。"凰艳方才甩手的时候脑间那烧起的几条神经便惊了一下,稍稍冷静了下来,也感觉自己反应过激了。阿汉给他拾了个台阶,于是顺驴下坡。
  "你说的对,我太着急了。"
  真是别扭!阿汉对自己哀悼一般叹息。
  "可惜这地方除了毒虫大蛇外,没住半个会说人话的活物……"话音一落,阿汉突而一拍大腿,眼睛光芒大盛:"不对!方才一路走来,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儿……"
  一个半时辰后,一排用木杉混着茅草的屋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凰艳的眼光露出了一点不可思议,问阿汉:"你怎么知道的?"
  阿汉有些小得意地说道:"路上遇到的那些兀鹰,你不觉得有几只与其它的有一点不同吗?"
  兀鹰是一种凶猛警惕性极高的动物,猎食时高高盘在空中,休息时也会选择栖息在最高的枝头,可以说是飞鸟中的王者。凰艳以前伺养过鹰隼,一点就透。
  有几只兀鹰确实有一些不同,它们眼神凶野间还透着几分狐疑,野生的兀鹰会对人类异常警惕,只有经过伺养的才会这样,不十分畏惧生人。
  说起来也真是有三分运气的,靠着这几只会飞的扁毛畜牲的踪迹,居然让阿汉寻到了这里。
  何参事已经给吓得有些弓杯蛇影,下意识便结结巴巴地说:"该不会住着的便是传说中可怕的食人族吧?"说完但听一串奇怪的嗬嗬声,一群披头散发,面膛涂了黑色灰烬,戴着动物骨骼的野人持着削尖的木棍,将他们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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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南夫人站在一群土人中间,看不清年龄的风韵,眼角看人三分媚意,唇瓣很红,一套荷绿披甲映得整个人分外娇艳,象香红嫩绿正开时的凤仙花。
  她会说一口与他们一样的语言,出乎意料地和气有礼。听着他们叙说来由,还捧来了蜜茶让他们品尝,说道:"我们虽生活在蛮荒之地,可也象中原的人那般热情好礼的。诸位是我的贵客,请不要嫌弃我们的茶艰涩,先干为敬。"捏着竹制的杯盏一饮而尽,态度间落落大方。
  蜜茶很甜,就象它的主人;可是蜜茶没有毒,它的主人却暗藏机枢。
  这个美丽的女人让他们在这片林子里面三进三退,险些要了他们的命。
  阿南夫人给他们指点的出林的路线,看着一群人消失在林子,她的一个下属不解地问:"夫人,你难道忘记了尊者的吩咐,怎么让那个人也去了?"
  "当然没忘。"
  "可是这……"
  "笨蛋,你以为给那人喝的是什么?"
  "蜜茶啊……"
  "呵呵。"阿南掩嘴笑:"他的那一杯可不一样,下了解药的。可惜了领头的那个公子哥儿,容貌可真是百里挑一呢……"
  这一边树林尽是高大的木杉,几名莺卫各攥了一根粗木杆权作探路,木棒落到之处,四处有活物簌簌逃窜的声响。
  "这女子的话,你们认为有几分可信?"
  "从方位来看,路线是可行的。这位夫人热情好客,属下看不出她有什么歹意。"
  "这路上的活物极多,看起来确实是绕开噬血妖花的路。听她的话里的意思,食人族在离渊天堑以北,我们路走得对的话,正常不会绕到里面去……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路上多加小心就是。"说着阿汉哟喝了一声,让大家仔细注意四周是否有异响或异样的血腥味,动物尸骸等。
  莺卫们照例是没有回应的,何参事早就看不惯阿汉一路上大大咧咧,没半点敬畏的样子,斥道:"这里一切调度都听公子的,哪里轮到你这刁民发号施令?"阿汉回头裂嘴一笑,呵呵道:"何大哥,这不是事急从权嘛!你看这荒郊野岭的,再事事行那繁文褥节,有时可是会耽误事的。"
  何参事大是不以为然,哼道:"巧言令——"色字还未脱口,身形一个趑趄,阿汉伸出手扶住,好心道:"何参事仔细脚下。"何参事倒是惊了半头热汗,刚想接着阿汉的力攀起身体,阿汉却忽然松开手,他一个不注意,手指在空中腾空抓了二下,便以比方才更为狼狈的情势趴在地上。
  阿汉状似懊恼:"何参事方才斥责的也是。我一个平头百姓,未经何大人的允许随便拉住你的手,确实太失敬意。所以临时醒起,还是应该先询问一下大人为好——草民现在可以扶大人起来了吗?"
  何参事跌得不重,可如今已气得说不出话了。
  凰艳皱眉道:"还不把他扶起来?"
  眼神在警告他适可而止。
  阿汉落落大方地伸出了手,何参事原是不想再接受阿汉的猫哭耗子的,只是二日来赶路正在逐渐挑战他二条腿的极限,这一趴下去,两腿哆嗦,一时竟无法自己站起来,只得含辱接受了阿汉的扶携。
  他的手虽是长年握笔的秀才手,但肤色暗黄了一个色调。与阿汉的手一暗一白在空中交握,用力扭紧,一攥。阿汉的袖口上翻,露出一截白皙肌肤,凰艳的眼光一瞬扫过,交握的手,半截肌肤的画面,便如有实质地浮现在脑间。
  凰艳对何参事说:"阿汉在这片林子的一切调度等同于我,四周危险重重,应该齐心协力,同舟共济,明白吗?"何参事唯唯呐呐,凰艳转头对唇角上翘的阿汉说:"走出林子,请你自重,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
  嗯哼,只怕走出林子,也没机会了。
  阿汉觉得自己一边快乐,一边忧伤着。
  临走过他身边时,凰艳突然抓住他的手,声音在耳边轻声响起:
  "有句话你说错了。"阿汉愣了一下。凰艳唇角一勾,带出个笑容的形状,"小心眼确实是病,不光长得好看的人有,长得丑的也不遑多让。"
  真是——真是无聊!
  凰艳的手抓得有点紧,阿汉狠狠一甩,便挣开他的手。眉毛往上挑,嘴里文诌诌说:"你说的对。"
  这句肯定的话,听起来说不出的别扭。
  好半晌,凰艳才醒起,这句话之所以会那么刺耳,是因为阿汉学的是他早先那句顺坡下驴的话的调调:你说的对,我太着急了。
  好家伙!表面看起来坦坦荡荡的,底子里原来连他不小心甩了他一下手,也记着哪——
  凰艳唇角一阵抽搐。眼光不自禁望向走在前面的阿汉,他的手背垂在衣袖下面,一晃一晃——
  凰艳觉得后悔。
  两手交握的场面……脑中演绎了数遍,多看了两眼,竟然似乎是惦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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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险来得极为突然。
  一名莺卫的木棍往一颗木杉树一捅,啪答了一声,树上有一个事物掉了下来,随即一阵令人后脑发麻的"嗡嗡"声,有溜黑烟飞升,散开,迅速罩遍他们头顶。
  有黑色的小黑点附冲,便有莺卫痛呼了一声,已被蜇中!
  是蝼蜂!何参书惊骇的声音几乎能震破天穹,下意识蹲下,死死护住自己的头脸。阿汉骂道:"还不快保护你们公子!"一手极快地扯下自己的外衣,挥手便往凰艳头顶周身挥去,原本盘旋在凰艳头顶的蝼蜂一下子改变了目标,一只只朝阿汉飞起。
  凰艳眼见不对,一时也不及多想,一手拖住阿汉的手,往地上迅速一滚!
  仍是不够快。
  尾随而来黄褐色的毒蜂有些蜇在凰艳身上,有些蜇在阿汉身上,二人口里同时都发出了痛哼声。蜂群阴魂一般嗡嗡地盘着,见人就咬;莺卫们有样学样地脱下外衣挥扇,此时亦是自顾不遐;凰艳也抓起阿汉的衣衫用力甩动;阿汉疼得发狠了,一边问候上边那边天空的爹娘,一边跳了起来,手里探入怀中取出火褶子,从附近一个莺卫手里抢过一件衣衬点燃了,呼喇喇地狂舞。
  蝼蜂怕火,不一刻便逃得没有踪迹。
  阿汉一口气还没有松下来,很快便发现自己是场上唯一一个仍然生龙活虎的人。
  凰艳挥着衣服的手停了下来,身形紧跟着一晃,阿汉及时将他抱住,满眼的吃惊。"你怎么了?"
  凰艳的眼神有些迷离,嘴里却清晰有条理的说:"毒蜂。"
  ……毒蜂?为什么他除了痛之外,没有什么感觉?阿汉将他放在地上,跑过去用力摇了摇何参事,何参事将自己蜷缩成虾状,阿汉一推,他便卸了力地软在地上。人神智倒是清醒的,只是有些崩乱。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阿汉对着他的面颊就是二巴掌,大喝道:"蝼蜂是什么东西?解药是什么?"
  "解药?没有解药……给蝼蜂蜇到命不会活过6个时辰的……我要死了……"
  阿汉连再赏他一巴掌也懒得。快速兜了一圈,对神色都有些涣散的莺卫逐个扫了一脚,大喝道:"好好保护公子!明白吗?"
  一个莺卫拎着尖刃一下子便给自己皮肉上戳了一记,鲜血直涌,人似乎也清醒了一些。稳稳地应:"我们的职责就是保护公子,只要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他出事。"
  凰艳望着阿汉,眼里的焦距没有对准,唇边却有一抹笑。
  "血脉运行会加速毒气上侵,尽量别动,等我回来。知道吗?"
  "嗯。"
  阿汉甩头要走,手背却给人捏住。"小心点,最好先发制人,那个女人不怀好意。"
  "你放心,我会回来的。你们也会没事的。"说着抽出了他身上的兵器,拉着他的手握到剑柄上。
  凰艳扭过头,一直看着他,直至他成一个点消失。
  一瞬间,却似乎是自竹林到离渊天堑的漫长。
  想不到,与他共生死的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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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汉的左右袖分别藏了一把匕首,面上虽着急,但看起来没有恶意。阿南夫人依旧优雅,笑得妩媚。
  只是话一出口,便有些变味了。
  阿汉将路上所遇简略地说了一遍,问道:"夫人可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解那毒蜂的蜇伤?"
  阿南夫人惋惜地摇了摇头。面上转而露出几分耶揄来:"阿汉兄弟说只有几人给蜇倒了,怎么你的同伙这么无情,放心只让你一个人过来问药?"
  "夫人对我们盛意拳拳,难不成会有什么危险?"阿汉吃惊。垂头却暗暗打量着四周的情势。他的后背站了二个土人,一左一右是挟制之势;阿南夫人坐在大案后面,身后左右都有二个下属护着。
  阿南夫人道:"请恕我冒昧。阿汉兄弟可不可以将你的来历给我说一往遍呢?我十分好奇你的身份。"
  阿汉一愣,笑:"这有什么。夫人想知道,当竭尽所知。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情告诉夫人……"尾音略拖长,阿南夫人下意识侧耳倾听,阿汉就在这时动了。
  腿一扫,桌几翻倒,阿汉蹂身上前,左手一碗热茶,右手一把匕首分别打向横案左右二名土人。手一扼,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压住阿南夫人颈上的大动脉,最后一把匕道紧紧抵上。
  "告诉我解药是什么。"
  这一场拉锯战,虽然有些裹脚布,但胜得没有悬念。
  阿南夫人对神殿的信仰,还没有虔诚到献身的地步。特别是给挟持到阿汉遇到蜂蜇的地点后,她惊恐地发现那名长得好看的公子虽濒晕迷,却有数百种可以令人生不如死的法子,不过吃了一点苦头,便开始合作异常。
  可再合作的女人,也是麻烦的。
  解药其实很简单,毒蜂巢里的蜂王浆而以。说出了解药,阿南夫人死活就不肯再说出圣殿的地址。在这一点上,眼见将人弄死了也没用。
  阿南夫人不会说,因为说了就算阿汉一群人放过她,神殿的人也不会善罢甘休。对于她来说,如果要死她宁愿死在阿汉他们手里。
  只是,凰艳眼里的杀机浮起时,阿南夫人便缓了口吻了:"我不能说,但是在没有犯禁的情况下,我可以尽量提示!在此之前,你们必须与我做一个交易,你们擅犯了我们的地方,本来就是死罪,若这样放你们走,我对我的族人也不好交代。你们必需先帮我办一件事——到距离这里半里远的地方的黑风洞给我们取出酋长的尸骨,我才能把话告诉你们,并阻止我的族人继续追捕你们。"
  这个女人的信誉并不好。阿汉与凰艳对视了一眼,凰艳冷笑:"你这心肠歹毒的娼妇,只怕又是寻个由头将我们骗到什么地方送命吧?这次是什么?毒蛇?野熊瞎子?还是毒蜘蛛毒蟾蜍?"
  阿南夫人一嗤,面上却流露出一丝伤感来。"那里当然有危险,外边有什么里面就有什么。这片丛林,还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你放心,之所以一直没有将他的尸骨取出,是困为那里是我们的禁地。你们把他的尸骨取出来,也算为我的族人立了一个大恩,作为回报,我不会再为难你们。"
  于是,协议成交了。
  三日后,一群人在历遍了凰艳口里所说的,毒蛇、野熊瞎子、毒蜘蛛毒蟾蜍之后,九死一生,他们终于到达十一部的范围。
  圣殿土褐色状似蜂巢的建筑,象龇开獠牙的恶魔,诡气森森地在十一部环护之中。

  第二十五章

  进入十一部落,一行人的行踪再没有隐匿的可能。
  部落的巡卫将他们围住,气氛一触即发。阿汉裂开笑,眼里有抹狠色,捋起袖子还想擒贼先擒王大显神通。结果当人给客客气气请到酋长的帐包里面,人愣是半天没醒过味儿。
  "右冀营副使是什么官?为什么那个酋长听完后态度大转?"
  何参事应道:"右冀营副使是临沧大将军座下的一个副官。"
  阿汉诧异,难道压根没有山高皇帝远这个词,当官的威慑力当真这么大,不过一个副官而以,居然震慑到这里头来。
  越想越觉得此事邪呼,阿汉朝凰艳比了比大拇指,极为赞赏。凰艳却没有多做说明。
  这群人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何惧一个小小副官?他们怕的,不过是驻扎在骊山山脉的三十万临沧大军而以。
  部落的土人倒是没有怠慢,给他们送来了清水和食物。莺卫拿银针试过了方服侍凰艳吃下,又略略作了整理,凰艳眼睛合着,睫毛与眼珠子微微颤动。
  明明一副好整以遐,阿汉却感觉他的紧张。
  土人给他们分配的帐包极大,条件却极是简陋,地面是铲平了的黑土地儿,中间堆着篝火,用一根土棒烤着半腿羊羔,正嗤啦冒着油星儿;四周放置的大都是木制的器皿,只有一个吊壁灯盏与一柄舀水的勺子是银制的。一张矮桌几把小凳,唯一有点看头的是那张四四方方看起来象床的竹榻,凰艳独自坐在上头,便没人再敢挨过去。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滇南地区湿热多雨,天黑时外面便陆陆续续飘着细丝雨,温度却没见降下去;泥土地里发出令人窒息的腥气,混着燃烧着驱蚊的艾草的烟气,是个活物都有股坐立不安的冲动。
  阿汉以为第一个受不了的会是凰艳,可是他的忍耐远比他想象的好;反倒是何参事先叫嚷出了声,半死不活的。一半莺卫散在营帐四周护卫,阿汉靠在大帐入口,数着雨丝有点发愣,心绪莫名的茫然,偶尔回头视线会从凰艳面上掠过,很轻易便捕捉他焦躁与心不在焉的痕迹。
  多长的旅途,终究有到达终点的一天。
  他们一同涉过险,在最困难的时候互相打气,亲密如兄弟,可结束了,才发现那些暖昧不过是温暖的错觉,他与他,仅仅是毫无相干的同伴而以。
  他早以迈开了一步,将七情抛向他不可触摸的未知;而他,醒悟得不慢,可仍是迟了。
  这种感觉,真是很不妙。阿汉告诫自己,必须早点习惯。
  稍晚些矮肥的酋长过来回话,阿汉才醒悟凰艳是在等他的消息。
  老酋长说,入乡就要从俗。人想带走,可以。只是得按他们的法子来。这一点上,官再大,也一样。
  凰艳问:"什么要求?"
  酋长笑眯眯,圆滑又可恶,说:"三个难题。"
  "什么难题?那个人……现在如何了?"凰艳语气平常,只是右边的手扶在竹榻的把手上,捏得有些紧,关节隐隐透着白。
  "人么,总是要吃点苦头的。不过请放心,性命并无大碍。副官大人不辞艰险来到这里,想必这个人对你极为重要吧?"
  "现在可以把难题的内容告诉我了么?"酋长说:"大人不要着急,明日自会有人告知大人。塔矣神善待每一个心怀挚诚的人,相信大人会勇闯过难关的。"酋长面上的笑容极为刺眼,安慰的话,比直接告诉你"前面会很危险"还来得让人难受。
  酋长一走,莺卫压低声音问:"公子,我们是否要寅夜打探一番?"凰艳面有沉吟,阿汉反对,神殿和部落之间禁忌极多,暗藏莫测的危机,此时节外生枝,只怕适得其反。凰艳的手紧了再松,揉着额头道:"先静观其变吧。"
  除了凰艳坐着的那张竹床,帐内没其它可躺着歇下的位置,阿汉心内一百个小九九盘算着窥伺那张可爱的床,可转念一想到凰艳会躺在上面,心慌气促的感觉就会浮上来。登时便打了退堂鼓。事实也证明,经过长途跋涉的人没什么好挑剔的,他和何参事二人各占小平桌一边,挪了个小板凳伏在上面,居然没多久便模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后背心一疼,阿汉一个激灵给惊醒,茫然不解地抬起头,凰艳正趴在竹床上,幽幽地望着他。
  "干什么?"阿汉肝火上升。
  "你是猪么?这样也能睡着?"
  阿汉眉尖跳了二簇,深吸了口气,才道:"究竟什么事情。"
  "后背好痒,过来帮我挠挠?"
  桐籽油盏的火苗悠忽晃动,灯花不堪剪。阿汉的心,象那串火苗,包裹着火红色的芯蕊,剥哧剥哧随时想爆开。
  "我与你很熟么?手下那么多人,别烦我行吗?"阿汉不满又犯困,使劲揉着额头。
  "他们下手不够你的好。"
  "这可是你自找的!"阿汉气势象即将扑倒小羊羔的狼,嘴边的笑更是裂到夸张的角度,以致事后想起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想他是累得神志有些失常了,居然发出那么狰狞猥琐的表情。
  只是……真的不是他雷声大,雨点小。
  他真的,是很想很想在他后背蹂躏肆虐一番的。可是这该死□的男人象趴上瘾似的,表情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动作轻而缓地伏到他的大腿上,他他他……又僵住了。
  宽衣解带,抹了点药,轻轻的揉啊揉啊揉……下边的人很快眼皮磕上,呼吸绵长沉缓。
  饱暖思□,富贵方有休闲心。阿汉毕竟是累了,所以才在这么个常现于春梦时刻的经典场景中,给他有节奏的呼吸勾引起了磕睡虫。
  入夜的空气渐凉了起来,没有那么燠热,肢体在神智掉入黑梦乡时重叠相贴,对方的温度,居然让自己觉得心安。阿汉唇角莫名其妙地有抹笑,身体虚虚晃晃地像晒在暖阳下方,邻居顽皮的小孩跑过来想捉弄他,小孩俯下脸,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密密象罩了一张网,抓着大青虫的手探入他的衣襟……
  砰!阿汉摔在泥地上,跌得七晕八素。
  "你又发什么魔魇?"阿汉睁开布着红血丝的眼,一边揉着半边跌疼的身体,怒发冲冠。
  "谁允你睡到我的床上来的?"凰艳的脸有些异样的红,只是眯眼的样子可恶到了极点。
  "行!谁再弄醒谁就不是人!"阿汉暴走,搬起小板凳坐到小矮桌离他最远的地方。动作之大,把旁边的何参事碰醒了。
  何参事呆滞地问:"什么不是人?"
  阿汉郁闷得内伤;凰艳抿了抿唇没忍住,噗嗤便笑了出来。
  没多久,阿汉清浅的呼吸传了过来。凰艳霸占了整张大床,却辗转难以成眠,一闭上眼,李啬与阿汉的脸,来回地晃。
  为什么会这样?
  他居然对他产生了欲望。
  凰艳并不忌讳肉体上的发泄,所以放肆地婪养男宠女人,因为知道自己内心的那片净土始终是李啬的,从未有背叛的感觉。可是这一次,完全变了味。
  他怎么可以一边在深爱着李啬的同时,压下内心犯罪的感觉,对另一个人产生那么龌龊的念头?最可怕的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阿汉……留着真是祸害。或者,将这祸端铲除了,那种失控的感觉是不是不会再有了?凰艳在将睡之际摸上贴身的匕首,模糊的杀机一晃而过。
  下半夜,雨声淅呖大了。凰艳给雨声吵醒,模糊转了个头,惯性地睁开眼望向小矮桌方向,而后噌地翻身坐了起来。
  小矮桌只趴了个何参书,另一边,空空如是。
  阿汉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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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难题。
  第一个,斩杀黑灯沼泽的二个食人猿。
  食人猿噬血成性,性情暴躁凶恶,力大无穷。这一趟,折损了三名莺卫。
  第二个,魔君阵。
  那真是活脱脱的人间地狱。成片的毒物,蜘蛛、毒蛇、蜈蚣……色彩斑斓,挟着令人作呕的腥风。每个毒物身上都是剧毒,沾上即死。
  他们用浸过硫磺松香等的衣服包住头脸。地面密密麻麻的毒物无法通行。他们点燃了大火把,开始是砍着二大根树枝垫在地面前后搬动走,后来,不得不垫着同伙的尸体前进。这一役,更为惨烈,折损了大半的莺卫。
  凰艳看着身边一身狼狈的莺卫,抿着唇没有说话,一回头倒映入眼的是整片雾红。
  酋长笑眯眯地过来:"恭喜副使大人过了二关。第三关圣女会亲自告诉副使大人,这边请。"
  土褐色圣殿宝石座椅旁,左边是骷髅神杖,右边是跪伏的奴隶干尸。毒物黏腻恶心的身影隐约盘在其中。光和圣女端立在其中,面纱半掩,白衣素裹。她的眼光清冷,气度高华。
  凰艳一行人进来,她也不寒喧,只是轻轻打了个手势,声音低缓而婉柔:
  "先带贵客过去瞧瞧。"
  前方二名用白衣包着全身的圣使默不吭声地带着路,酋长老好人一般笑眯眯招呼着凰艳。众人来到一处侧殿前面停住,凰艳抬头一看,上面三个鎏金的大字:幽浮殿。
  酋长提醒道:"副使先往里面瞧一瞧。"
  凰艳依言望了一眼,脑中嗡的一声使炸开了。
  殿中有放着红色液体的圣池,圣池中间有一根圆柱,李啬给一条灰色菱纹巨蟒缠驳在柱上,人事不醒。淡红色的雾气氤氲在四周,画面如同地狱的受刑。
  让凰艳腿软的并不是这个。
  殿里面,有二个一模一样的血池,二个给缠驳在柱上,一模一样的李啬。
  凰艳面目狰狞,情绪一下子便失控了。酋长紧张道:"副使先不要着急,圣女还有话说。请这边。"
  光和圣女坐在宝石座椅上,面纱下的唇瓣在微笑。"贵客对看到的,是否觉得惊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有二个一模一样的人?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这个渎神者很好,性命无大碍,你放心。"光和圣女悠悠说:"里面二个人,一个是木偶人,假的。但全身细琢得跟真的一般。如果你能在三十步外的距离辩认哪一个是真正的人,我们会视为是神的旨意,放了他,并不会再为难你们。这就是你的第三关。"说着从旁边的铜盘上拿起一把金色的战弓,玉指在弓上轻轻捻了一记,月光的一般的弓弦发出一声呜啼一样的低鸣。
  她将这把无箭之弓递给了凰艳。
  "这把弓是我们圣教的圣物。拿它对殿中的蟒头方位轻轻一弹,那蛇便会苏醒,噬咬缠的着的东西或人。尊使但觉得哪个是假木偶人,便朝他那个方位弹弓——尊使下手之前可要想好了,若是辨错了人,你想救的人便是给你害死了。"
  凰艳面色发白,只是冷笑道:"圣女的手段果然险辣。若是我不按你的规则来玩呢?难道你一个小小的滇南十一部想与朝廷的三十万大军作对?"
  "尊使请不要激动。我们当然不敢与朝廷作对。所以尊使也可以选择以武力来胁逼我们。只是……"圣女清冷的眸中一片揶揄:"我提醒一下尊使,半个时辰后,蟒蛇就算不被唤醒也会自动苏醒,你的时间不多了。"
  凰艳没再言语,紧紧地握住了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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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心尽是冷汗。
  凰艳告诉自己,真的假不了,是假的,就一定有人工的破绽。
  红雾缭绕中,二个一模一样的李啬,都是紧闭的眼,歪着头,一模一样的受刑姿势。
  三十步外,他将眼睛张到眼眶的极限。最初,是有一种恐慌令人差点窒息。一会之后,他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紧紧闭上了双眼,好一会之后才重新张开。乍一看,二个李啬似乎是一模一样,但看得仔细了,会发现一个面色白得不自然一些。
  那种剥开蛋壳一般的白腻,不可能为一名久历沧桑的青年男子所有。
  再仔细看,会发现白脸的李啬衣衫更为簇新一些,褶皱极少,是最近才套上去的。
  这么一阵观察,凰艳已成竹在胸,挽起弓,便朝那白脸的"李啬"弹去——
  呜咽低鸣声音,巨蟒象给注入了灵魂一般地苏醒了。蛇身一绞动,与缠着的人形一块掉入了血池之中。
  血水翻滚。
  人形掉下之际,白皙的面皮上睫羽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眼角有滴落的水光一闪而过。凰艳那一刻震骇得面如土色,几乎以为自己铸成大错,却听酋长笑呵呵的声音:"恭喜副使了,你射落的是木偶人。"
  凰艳欢喜得觉得不真实,直至白衣圣使将李啬解下抱在自己怀中,手试探到了他清浅的呼吸,一颗心才重回胸腔之中。
  "他何时才能醒?"
  "短则二天,长则四五天。是池中迷雾的作用,副使不用担心。只是他现在的身体不宜赶路,建议副使先在我们圣殿做客二天,再起程不迟。"
  凰艳眼光停留在李啬的脸上,轻声道:"前面带路吧。"
  紧紧抱着他,象拥住整片人间的月光。
  李啬,快醒来。
  李啬,这一次,我不再放手。

  第二十六章

  老妪穿着黑衣,脸上的褶皱象千年老树皮一样的耷拉着。
  她老得看不清年龄了,可是她仍象个年轻人一样,喜欢刺激与游戏。
  大灰蟒卷上猎物躯体时,她对他充满怜宠地说:"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很有趣的游戏。"
  猎物婴孩初生一样懵懂,面色迷惘,眼光游离。"这里是哪里?你绑着我做什么?我要去找他。"
  她将他的头调转一个方向,让他看另一个血池上的人。
  猎物面露惊奇,说这个人我见过。
  她桀桀怪笑,说你们长得一模一样,看他就象在看自己一样,当然会有这个感觉。
  他摇头,不不不……不是的,一定是在哪里见过了。
  可是不记得了。
  老妪伸着老树枝一样的手爪抚着他的面皮。问道,你说你要找的人看到你们二人,能不能认出你?
  他一愣,一脸的不悦。
  凰艳当然只能认出他来。
  老妪眼放异彩,说:好好好,我们就来玩这个。好孩子,闭上眼睛,不要觉得荒诞。血池的红雾只能让你肌肉麻痹失去控制而以,你的神志还是清醒的。请你,好好地享受过程。
  淡粉色的雾气,有微带腥气的香。
  他闭上眼睛,完全无法抗拒。
  凰艳的声音响起时,他想开口,却完全发不出声音。神志清晰地游离在上空,却支配不了困兽一般被禁锢着的躯体。
  模糊的期待,渴望挣脱牢笼,渴望证明。
  渴望心字一点,灵犀相通。
  渴望有一天,这能成为他甜蜜的骄傲;他不贪心,不需要火树银火一般璀璨的爱情只希望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仅此而以。
  可结果为什么是这样?
  他挽起的战弓,轧伤了他撕裂的灵魂。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蟒蛇卷着他的身体,微烫的液体呛入鼻腔。老妪将他捞起,他已痴傻成木偶。老妪爱怜地拿袖子拭着他的脸颊,问他:好孩子,人总要经历一些挫折的,自作多情是什么味儿,你尝到了没有?……还是心存绮念?好,那再到这边看看。
  移开角落的铜鼎,墙中间是一个骷髅头,二个眼洞,凑过去可以由上而下望到一间房内的情形。
  凰艳正抱着他的"情人"坐在里面,口里不停说着话,抚挲着情人的脸,用唇,用手,用脸颊。视若珍宝。
  "如何?"
  他蓦地回头,泛红的眼眶露出愤恨,赌咒一样地说:"他要抱的人是我!他要吻的人是我!他的话都是说给我听的!"
  老妪走出幽浮殿时,他开始在砸殿内触手可及的东西。
  "砸吧砸吧,哈哈,反正下边的人听不到!"
  殿外,白衣女子正冷眼旁观着一切。
  "怎么样?他快发疯了,可满足了你的报复心?"老妪笑嘻嘻地问。
  没有声音回应。
  "真是怪可怜见的,女人的妒忌心,真是比魔鬼还可怕呢。嘿嘿!"
  "金花婆婆,你的毒舌总是这般令人讨厌。"
  "毒?婆婆自认是没你毒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明知道,他现在的心智不会高过一名十岁稚童,痴痴傻傻,支撑着他的不过是从前残存在脑间的一点执念。你却忍心将一个半疯了的人逼成这样,简直算得上是阴损了。"老妪说着叹息了一口,奉上她长者的忠告:
  "伤他一毫,你先自损三分。无情伤人,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我是为他好。"
  老妪嗤笑了一下:"好?意义何在?他再次醒转,依旧会忘记今夜之事。"
  女子握紧了青葱十指,眼光却低了下去。"我有时也会忍耐不了,所以给他一点教训。我会让他醒悟的。"
  是的,她会让他醒悟的。
  你是我的夫郎,我不会让你,一再地爱上别人。
  ————————————————————————————————
  每一个人,都有爱上别人的可能。
  什么天长地久,不过是肠穿肚烂。
  阿汉在一种奇怪的愤怒情绪中醒转时,眼角犹延着湿漉的水渍。
  四周的情况让他半天回不了神。金花婆婆捧了一套衣衫进来,说道:"好孩子,你误掉入朱莲池了,这套衣衫给你换上。"
  老妪的眼光象毒蛇一样的令人不舒服,阿汉心里暗暗警惕。
  等等,让他想想。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记得是睡到半夜之时,内急到外头如厕,密林里有条人影一晃而过,象极了阿秀,他一时惊异,追了上去。然后,莫名其妙晕倒了。
  晕倒时在密林,怎么又掉入什么朱莲池了?阿汉感觉有些怪诞,自己身上,似乎总是发生一次又一次的穿越。
  老妪说你私闯禁地,神殿几日后会请示埃矣神的旨意,给予相应的处罚。我喜欢年轻的孩子,看在你快要死了的份上,我不介意和你聊聊天。
  阿汉说,噢!
  你怕不怕?后悔了吗?
  阿汉问,我的同伴呢?
  你还记着你的同伴?老妪大笑,可惜呢,人家早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了!想不想看他们在干什么?过来吧,这个骷髅洞可以看到!婆婆还特地在里面放入了风螺,现在他们说话的声音,你都可以听到呢!
  角度极好,房间里的情形一目了然。放置了风螺的风口处传来呜呜的声响,人声绰绰约约的,依旧可以分辨。
  他抱着他晕迷的情人,脸上荡漾的是从未有的温柔,喁喁情话。
  看来他成功地过了神殿设计的三个难题了。
  阿汉有些失落,自己在他最困难,需要帮手的时候,没能在他身边。
  只是他对自己的失踪,有什么想法?
  会不会认为他是临阵脱逃?还是会认为他出了什么不测了?可曾关心过他,可会寻找他?
  阿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告诉自己不要看不要听,可就是控制不住。眼睛看着嫌不够,于是来来回回,临摩着他与那人亲昵的模样,那场面,美得象画。
  心里想叫嚣,火烫火烫地煎煮着一锅失落的汤。
  老妪抚着他的发丝,怜爱地问:"孩子,你眼眶红红的,是不是想哭?"
  阿汉眨了一下眼睛,反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很感动?他真的很爱那个人呢。"
  老妪呵呵笑,洞析岁月的眼光,直直地打在他的脸上。
  就算是街边流浪的小狗,都有一种渴望被爱抚的本能。那个人从未对自己要求过什么,从一开始时,阿汉一直都是我情我愿的。可是阿汉忘记了,热心该有个度,帮人可以,自己不该不小心跨出了那道防御的墙。
  接近,拥抱,安抚,暖昧不清。
  什么热心什么故作大方统统不过是可笑的伪装,他与那些贪婪的人没有什么不同,渴望给重视,付出了希望回报。
  所以,当他听到他愿与他共享富贵的话,竟真真的是在心动思考,内心窃喜,没有再象从前一般断然拒绝。
  可是那午夜梦回的话,又信得几分?
  幽浮殿,整整二天,阿汉拉长了耳朵,捕捉着风洞传来的每一句声响。
  可直至他离开,阿汉这个名字他未提半句。
  只有一连串甜蜜的语言,对他怀里抱着的人,不停地说,花上全副心神。
  喁喁情话,绝了他相思意。
  原来,他阿汉之于他,一直是个不相干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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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汉那几日过得浑浑噩噩,第三天,来了二个头脸全身包住的白衣圣使,说奉圣女之命,将他带到蛇堡监牢里。
  这里是圣殿的老巢,阿汉早放弃了动什么脑子,二话不说便跟着去了。
  左边没有开口的一个圣使眼神灼灼地望着阿汉,只是他没有发觉。待走了大半段路程,阿汉方始觉得不对劲,他们走出的方向,竟是走出圣殿的范围,往外面而去的。
  阿汉啊了一声,那个人伸手,捂住了阿汉的嘴。
  心一下一下的,又找到了跳跃有力的感觉。
  "你怎么来了?"阿汉小小声地问。
  "难道你以为我会丢下你一人在这里不管,离开?"
  "你都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了,可以不管我的。"说完想抽自己二巴掌,那股酸味儿,烈过烧刀子。
  凰艳没有回话,望着他的眼神深晦难测。
  神殿方向吹响了呜呜的战角,气氛蓦地紧张了起来。阿汉一急,冲他们道:"别管我了,你们走吧。"这一次话里没半点矫情。凰艳手一长便握住他的:"我会带你出去的。"
  阿汉心想,我承你的意了,就是死在这里,也无憾了。
  周围迅速地聚合起人,形成包围,白衣手持盾牌毒虫的圣使,手持长叉胸带着动物獠牙的土人。圣女没有出来,金花婆婆与酋长的身影出现在其中。
  "副使大人去而复返,不知这是为何?"
  "我的同伴迷了路,我回来带他走。希望婆婆和酋长给个方便。"
  "副使大人是外客,可以不受禁忌的约束。自己要走可以,可是这个人却不行。他身为我们十一部的子民,私闯禁地,是要受到处罚的。"
  凰艳干脆揭下了头巾,微微一笑,神态里不慌不忙。他说:"可以让你们圣女出来吗?我想你们有兴趣与我淡个交易。"
  凰艳一直是这样的人,在没有充分掌握蛇的七寸时他是不会轻易行动的。
  早在引渠疏河的风声一放出之后,表面平静的十一部早就坐不住了。这本来是一件功在千秋,利国利民的大事,令许多百姓拍手称颂。可是此之良药正是彼之砒毒。
  无它。地理上的奇诡踞要,是十一部神殿的天然屏障,也是他们的致命软肋。迷雾之森、黑灯沼泽、离渊天堑呈品型将十一部神殿围在中间,同时也形成了一个中间高四周环凹的盆地地形。引渠疏河的二个破口点,正一左一右对准这个环型的位置,一旦堤河决口,川河湖海的水必归经于此,将十一部神殿活生生围成个绝地。
  近山吃山。生活在山林的人,会知道那片土地对他们的重要。洪水淹浸之后,林子里的活物,有能力迁陡会被逼离开,否则便是灭亡;先是动物,接着便是人……
  十多天内,他们为这一个问题不知道烦恼了多少场。此时一听凰艳可以用取消其中的一破口作了他们放人的交换条件,神殿里的人不由都是一阵沉吟,眼光都望向圣女。
  "不,我不答应。"
  金花婆婆一愣,咬牙道:"好孩子,你将十一部的子民的生死存亡放何地位?"
  光和圣女将指甲掐入肉里,没有应声。
  那个人是什么身份,她比谁都清楚;他留下一纸手喻,一个信物,效用等同于什么,她也清楚。她一松口,等于解决了半个难题。可是……叫她如何甘心?
  阿汉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居然就那么轻易地走出了十一部。
  心情起伏,左边挟了块冰,右边烧了把火的,冰火二重天。出了部落控制的范围,阿汉终于没忍住眉眼笑开,捏着他的手,用力地摇晃了一下。
  终于出来了!
  凰艳手一滑,便挣开了他的手。
  阿汉一愣,凰艳的脸玉石雕琢一般,隐匿在密林枝叶的驳斑之中,明明显显的疏离。
  于是,阿汉觉得,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让人高兴的事情。
  ————————————————————————————————
  阿汉很快发现"小李子"有意避开自己,并不是他的错觉。
  整整一夜的行程,二人除了对这一路上遭遇一些奇怪之处讨论了几句之外,便基本无话。在某处下坡的时候,因天黑阿汉好心掺扶了一把,未想到他第一个反应便是弹开他的手,阿汉一个不注意,手里的火把火舌一吐,沿着自己的鬓畔嗤喇一声,阿汉的眼光在那一瞬直直地对上他的,满是尴尬与诧异。
  "我就扶你一下,反应这么大做甚么?"
  凰艳说:"不要靠近我五步的范围内。"
  "怎么?嫌弃我身上的味儿不好闻?"眨眨眼玩笑,但见他不留情面地转身,留给自己一个冷冷的背影,阿汉脸上的笑也僵了下去。
  莫名其妙的是他的别扭劲儿不减反增,一个时辰后,由五步的距离划地为十步。
  感情与互动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若身边总有一个人跟着拧着别扭,心思再坦荡的人也会有所警觉,更何况,阿汉心里头存着一个魔鬼。
  难道,自己那点猥琐的心思给他发现了?
  可是,自己从未想过要给他带来困扰啊!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跟自己明说?阿汉的自尊给划开了一刀,隐隐的,心中亦泛起一股傲气与恼怒。
  于是,气氛逐渐变得更尴尬、更微妙,更僵硬。
  隔天中午,一群人汇合。何参事看到阿汉倒是很兴奋。地上躺了一人,蓝色夹白的袍子,头发散了一地,眼珠紧闭,正是阿笙。凰艳眉尖一蹙,问道:"还未醒来?"何参书恭谨地点了点头。凰艳一伸手抚上地上躺着的人儿的面颊,神色间放柔了起来。
  何参事一回头看到阿汉呆呆愣愣地,将他扯回神,问他怎么神魂颠倒的,阿汉说:"这位公子生得真是好看。"
  何参事搭到了八卦的源头,挤眉弄眼道:"那是自然,要不然咱们公子能对他这么好……"凰艳突然回头瞪了他一眼,眼神凌利,何参事吓得一下子消了音。阿汉摸摸自己的脸,不吭声。
  回途自然仍是极艰险的,只是这种艰险相对来时那种茫然未卜已经好了很多。连何参事也放松了不少。阿汉与一干莺卫的接触不是很多,但一路走下来,早有一种共患难的惺惺相惜。人走了大半,阿汉不禁也有些伤感唏嘘。
  阿汉也是有几分傲气的,见人家嫌弃,于是也自觉地保持了距离。同行的二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日里眼光来来回回可以对撞上无数次,却愣是没对上半句话。阿笙一直不醒,凰艳的眉头也越皱越紧,只是拼命赶路,争取能早点到外头寻访名医。头头面色阴沉,何参事自然也噤若寒蝉,莺卫向来是木讷惯了,阿汉则是冷眼旁观,如此一来,一行人的气氛冷得可以结出冰来。
  阿汉先是不注意,后面越发疑惑,终于寻了一个适当的时机,在凰艳等人在溪边洗濯的时候潜到阿笙身边,试探性地推了推他。不远处守着的二个莺卫睁开眼,奇怪地望了阿汉一眼。阿汉有些紧张,假装着为他整理衣襟的样子,俯头将脸贴到他的颊边。
  "我知道你醒了,你师傅在他手里,别轻举妄动。"阿笙黑色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珠。实在不是说话的好场合,只能意简言骇先扣这一个枷锁在阿笙身上,玉楼是阿笙的紧箍咒,有了这个顾忌,阿笙想下手怕也得先顾忌一番吧?
  阿汉做坏事一样吁了口气,未想到凰艳在后面急步走了过来,看着他垂首贴在阿笙颊边的动作,像极了某个暖昧的动作——
  一时间怒力中烧,未缓过味儿,一脚已经朝阿汉后背狠狠踢了去。
  "你做什么?!"
  何参事结结巴巴道:"阿汉,你居然,居然敢轻薄公子的,公子的……"
  阿汉的身体跌在一旁,胸口碾过碎石,一道血痕从额角淌了下来。他没有开口,只是用一种平静而倔强的眼神,清凌凌地望住凰艳。
  那一脚踢得不轻,阿汉显得比任何时候的硬气,不吭声,不喊痛。只是捂着胸口不停地闷咳。何参事早给这几天诡异的气场整得胆子小了二号,一听阿汉闷咳的声音便忍不住心惊胆战的。小声地问了好几句,你没事吧?你真没事儿吗?
  这一天晚上宿营,驻扎地是他们上次走出迷雾之森瘴气的交界点,眼见明天再走一天,穿过这一片瘴气的林子,便真正走出禁地,重回人间了。
  阿汉连喝水都扯动胸口一阵火烙的痛,自然没胃口吃什么东西。凰艳的眼光有意无意落到他身上,他懒得与他玩缠绵对视的把戏,早早便拾缀着挑了个最远的位置,蜷缩着躺下。没过多久,何参事走了过来,丢给了他一个瓶子。说道:"公子让你擦一擦。"
  阿汉连反应都没给一个。何参事悻悻道:"你可别装腔拿乔的。"说着拾起瓶子硬塞入阿汉手心。阿汉一腔热血上涌,手一挥便将那小瓶远远丢开。
  "幼稚。"
  一大块阴影笼罩住自己。阿汉睁开眼看了一眼,便转了个头,继续睡他的。
  "脱衣服。"
  "滚开。"
  凰艳耐着性子:"你自己脱还是我来?"
  阿汉蹭地坐起身,一把匕首插在二人之间的那片空地上。凰艳及时缩回手,神情有些惊住了。
  "你敢碰我一下试试。"阿汉眯了眯眼睛,吐出了胸腹中那一口窝囊气:"是谁幼稚?打一棒子给一个枣是吧?那边躺着的,是个珍宝,我就是个垃圾?"
  凰艳半天没有反应。围观的人,一个个张口结舌。
  "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碍你眼了,你好好跟我说不行么?为什么要把事情这么煎着?明天出了林子,今后便是各奔东西了,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给大家留个好印象?"阿汉原本要说得底气十足一些,说着说着,越发郁闷,眼眶居然便红了。
  凰艳无措道:"我可以……"
  "大人可以封我高官,给我金银珠宝,良田千顷?啊哈,阿汉与内子二人,今后就要仰仗大人的恩赐,得享荣华富贵了?"
  凰艳绷着脸,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一颗心前所未有的惶恐。
  为什么自己要这般迁怒于他?
  阿汉没有错,出错的,只是自己而以。
  那一晚的月色很皎洁,凰艳抱着怀里的人,第一次眼光游离在外,长久地发呆。
  银色的月光洒在阿汉的后背,玉山倾斜一样的美。看着看着,就会想起那样的词句:人如玉,玉如君,相识一笑温,梅似雪,雪似人,都无一点尘。
  那时,有短暂的时光,他教满眼繁华暂迷了眼,情令智昏,听不到心灵的召唤,辨不清眼前伊人,正是无尘君子。
  于是,终是一再做下令他痛悔的憾事。

  第二十七章

  阿汉这个人,该走,还是该留?
  走?凰艳第一时间便否决了。自己堂堂天子一言,许他富贵,怎么能轻易毁约?可是留,要如何处置他?
  真的赐他高官厚禄,然后君臣相对,使以礼,事以忠,以三纲五常禁固彼此?凰艳只要一想象阿汉敛低那双黑黑亮亮的眼睛,如何参事之流唯唯呐呐给自己行叩拜之礼的模样,便打了个冷战。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让一向做事决断的他无法从一件事情上寻找到平衡点。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明明素昧平生,却让他没来由的熟谂;明明极单纯,眼里却凝淬着时光的沉练,仿佛已从无数的岁月中走马观花而过,那些浮光掠影,明月前世,流水今生,让人沉溺其中。
  凰艳觉得迷惘,象陷入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里,窒息与没有出路的感觉让他无处可逃。
  李啬,你快些醒来,你醒来,一定就能给我指引,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凰艳很用心地想,时光却不会因为他的迟疑而停留。一行人顺利地穿过了迷雾之森,变故就那样突如其来。
  又是阴魂不散的黑衣人!
  近半个月的非人行程已使他们的肉体上到达了极限,这一出去,只有挨打的份。
  凰艳当机立断,指挥大家往后撤退,重新回到迷雾之森中。莺卫向天空发放了求援的信号。
  丛林里的瘴气令他们头脑发胀,胸闷欲吐。几名黑衣人追了进来,可以没有防护的他们给瘴气一冲,速度明显降了下来。与前头掩防的莺卫几个短兵相接,居然就挡了下来。
  匆忙之中,凰艳没有注意到,他怀里抱着的人,悄悄地睁开了眼睛,原本下垂的手一弯,抽出了凰艳别在腰间的短刃。
  只有一直关注着阿笙的阿汉捕捉到那一瞬间的动作,一惊过后,手里下意识拍了过去,想阻挠阿笙的动作。
  阿笙的脸上,那一刹那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花。
  他的动作很快,手腕在空气里流畅地转了个弯。阿汉手搭上匕柄,出于直觉地想扭转剑刃的势头,待发现那剑刃的去势竟然不是朝凰艳的方位时,已经迟了。
  阿汉眼睁睁地看着,阿笙带着他的手,顺着他发力的势头,将刃首刺入皮肉。
  阿笙的手失力垂下。这几个电光火石之间的动作太快,待众人惊觉异变时,画面定格的是没入阿笙胸膛的匕首,与阿汉握住凶器,染血的手。
  "不!"
  天地间,只听凰艳的一声怒吼。
  力可开碑的一拳,拍在阿汉的胸口。
  阿汉的身体破布一般飞了出去,开口想说什么,却吐出了一口血,神志没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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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盆冷水,当头淋下。
  神智一点点回转,钝痛也一点点地拉升。
  阿汉无法自禁地呻吟出声。有人粗鲁地在他手上绞上绳索,将他吊上半空。
  阿汉完全无法反抗,任予摆布。
  冰冷的声音响在耳边:"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汉将眼睛撑开一点,看到捉住自己衣襟的手,接着是一双森寒的眼。
  脑子里半晌空白,可是那人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猛地松开手,粗绳磨着阿汉的手腕,拉扯着他的肩胛骨,他的身体在半空中一阵摇晃,痛得他金星乱冒。
  "原以为,你是坦荡君子,未曾想到竟看走了眼,你是此等善妒小人,因为自己一点私欲,对一个与你无怨无仇,昏迷未醒的人做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
  阿汉脑中晃过阿笙诡异的笑。
  该被询问为什么要那么做的人是他。阿笙不惜摧残自己的身体来陷害他,为什么?他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在说:
  "假的。你看到的一切的假的,人也是假的。"
  "很好。事情已经败露,你居然还敢狡辨,一派胡言!看我不打醒你!"鞭梢着地的声音,令人寒毛一颤。
  第一记鞭子笞在身上的时候,阿汉完全没有准备,吃痛地大叫了一声;第二记,他咬住了下唇,印出了一排牙齿血印,闷哼着承受了下来。
  肉体的痛承受到极限,会逐渐感应不到痛。阿汉数不清是第几下,皮鞭贴在皮肉的闷响,象腐朽的木头发出的破裂声,每落一下,一片皮开肉绽。
  神志重新陷入昏馈,迷迷糊糊间,他从喉间逸出了微弱的呜咽:"小李子、小李子。"
  那样可怜求饶的声音,让握鞭的手再也无法挥起。
  空气里传来执鞭人粗重的喘息声。
  阿汉再次回复神智的时候,身上已经痛得麻木。狱卒将一碗东西掷在他的面前,抬脚踢了踢他:"没死的话,起来吃东西!"
  阿汉本能地伸出手,捉住了他的裤管。
  "我家里还有妻子在等着我——我不能死。请你给我一点药擦擦身上的伤口……"狱卒脚一抬,狠狠地摔开。嘲弄道:"想活命?做梦吧你!要怪就只能怪你命不好,爹娘给你投错了胎,怎么不投到人家那里去,主子日夜在旁边守着,满屋子的大夫战战兢兢地照料着,有人疼,有人爱。"说着鄙夷地吐了口口水:"听说你是因为妒忌人家得宠而行凶杀人?就凭你这副丑模样也妄想攀上枝头,与人争宠?真是自不量力,恬不知耻!老子最讨厌你此等人!再嚷嚷要药,赏你鞭子!"
  棕褐色的瓷碗,放着半个馒头浸在冷水里。阿汉一寸寸移动自己的手臂,最终力竭仍不能够着,他垂下头,阖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有人轻轻抱起他,沾着水的发胀馒头一点点地塞入他的口里。阿汉许久之后才找到力气撑开眼皮,入眼的是一角白衣。
  "玉楼?"
  "嗯。"
  阿汉重新闭上了眼睛,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食物烙着食道咽下,除了一点点凉,完全没品出味道。阿汉喃喃地说:"玉楼,我不想死。"
  玉楼的手颤了一下,没有应声。
  "你去跟他说说,他是假的,好不好。"
  玉楼在长久的沉默后,才应道:"对不起。"
  阿汉象个任性的孩子,固执地说:"我不能死。"
  也不知道是不是神灵终于听到了阿汉的心愿,当日终于来了一名大夫,给阿汉一身胡乱地上了药。狱卒送来食物时啐了一声,说道:"算你好狗命,那位贵人终于醒转了!若是醒不了,必定是叫你陪葬的!"
  接下的二日,除了过来胡乱上药的大夫与一日二餐的狱卒,没人过来。阿汉象是给人遗忘了一般的自生自灭。阿汉强逼着自己吃下那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食物,强撑着意志,不让自己的生命衰竭。
  只有一个信念,不能死。
  那个晚上,阿汉给酒坛落地的声音惊醒。昏淡的灯光摇曳地照着,投出影幢的轮廓。牢门口坐着一个人,背向着他靠在木柱上。
  阿汉睁着眼,静静地望着他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
  他在大口灌酒,周身的阴郁。阿汉的思绪飘向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明明是在不久前的事情,却感觉象是过了半辈子的遥远。
  他的声音突然开口:"你觉得,人都是会变的吗?"
  阿汉没有应。他自言自语地开口:"究竟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为什么会这样?"酒香飘散在空气间,阿汉舔了舔干涸的唇瓣,哑声开口道:"给我一瓶酒。"
  酒是个好东西,它能分担你心灵上的伤,减轻肉体上的痛。阿汉需要那种微醺的感觉,来减弱身上的痛楚。
  他吃力抱起他反手丢入来的酒坛,倒了满满一碗,仰头喝下,火辣辣的感觉烧过喉咙。
  那一晚,他们二人各喝各的,凰艳醉得快,说些颠三倒四的话;阿汉则静默无话,不搭一言。气氛奇异地平和着,象是那些龃龉与不愉快,从未发生过。
  凰艳一直没有回头,走时的脚步过于匆忙,以致错过了后来牢内的人那一声微弱的呼唤:"凰艳……"
  当晚,那名一直颐指气役的狱卒无故发疯。众人隔日在角落里将他挖出来时,只见他一边抖着身体,眼光发直,口里不停地哆嗦着:"妖怪、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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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汉的牢房,第一次涌进了那么多人。
  阿笙扭着头,指着阿汉,用一种阿汉从来没有见过的语调说话:"这个人想杀我。你却拼命寻理由想保他。"
  凰艳急切的眼光,自进来后,没分半点在阿汉身上。此时语带艰难地说:"算起来,他也算救过你我性命……"
  "你说错了吧?他救了我的那条反悔了,又想要回去。哼,你确定他救命施恩的招数,不是故意接近你的技俩?"
  "我……"
  角落里垂眸不语的玉楼此时张了张口,似乎想说话,终究没有开口。
  凰艳抿着唇伸手想拉阿笙,阿笙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随着狠狠拂开了去,往后退了二大步。凰艳面上的异色一晃而过,眉头紧皱。
  阿笙口里尖酸凉簿的话却没有停歇:"我看你是心动了。想纳回去当男宠就直接要了去,何必问我意见?
  "你……"
  "就这样好了,往后也不必再纠缠于我了!"阿笙冷笑。凰艳终于忍无可忍地吼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怎能跟你比?"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无法再回头了。
  凰艳吼完那句话,脑畔便突突地跳,脖子上一寒,象给什么凉凉的东西划过。
  阿汉安静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一场闹剧。
  阿笙微微一笑,唇瓣绽开妖美的笑花,说:"好啊,那你就证明给我看。"
  凰艳霍然转身,自进来第一次正面对着阿汉,眼光里尽是残忍的狠色,却游离没有焦点。
  阿汉望向玉楼,他咬着下唇侧过了脸,却依旧没有开口。于是明白了,自己生机已绝。他转回了脸,唇边淡淡的,有抹嘲弄的笑,问道:"小李子,你真要杀我?"
  凰艳说:"我会让你痛快一点,没有痛苦的。"
  阿汉说道:"你……"凰艳下意识侧耳倾听,阿汉舔着唇,说:"真让我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凰艳别开头,瞳孔一阵收缩。
  他告诉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眼前。
  那是李啬啊,他十多年来魂牵梦绕的梦想,一个阿汉跟他比,算得了什么?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一切原本都没有错;唯一的错失便是这个阿汉的出现,成了他与李啬二人之间的屏障,待将这个痈疽铲除,他与李啬必会回到从前,所有不适感与怪异感都会消失了吧?
  他可以不择手段,抛掷自己的礼义良知,只求眼前这一个陌生的李啬快点消失,把以前那一个李啬还回来。
  为了这个,牺牲十个阿汉,都值得。
  凰艳说:"你有什么未尽的愿望,可以告诉我。"
  阿汉半敛住了眼睛,眼里的神采瞬间淡了不少。用很淡的口气说:"你若感念我从前的半点好处,就给我留个全尸给阿秀送过去吧。好让她别再等了。"
  狱卒端着酒瓶走了进来。
  凰艳表情木木,开口道:"我知道你喜欢喝酒,这里面,是最好的琼浆——"
  "以及,最毒的毒药?"凰艳默认。阿汉扯动唇角笑了一下,很客气有礼的口吻。"请你走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了。"
  凰艳张了张口,神情恍惚地回头寻找李啬的身影,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迈开步,听到玉楼柔柔细细的声音说道:"如果可以,我在这里陪你最后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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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顶红,见血封喉的毒药。
  离开的最后一眼,他鼓起了勇气往阿汉身上望了一眼。
  满身的鞭伤,神色间憔悴至极。
  脑间的记忆,忽然从沉睡状态给唤醒了一般。
  他陪着他抛却生死,闯禁地,信义无价;他有着执拗的小性情,会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耿耿于怀,会为他一个蹙眉的动作,握住他的手,传递安定的力量。他让他不自觉地放松,他让他,燃起了贪恋的想望……他怎么在此时,想起的完全是阿汉的好,阿汉对于他,原来是这样宝贵的一个存在。
  他苦苦思索,心窝口的褶皱,象给活生生磨平了的疼痛。
  究竟什么地方出错了?
  神志昏馈之间,那忽如其来的一声惨号,惊蛰炸雷一般地响入他的耳膜。
  "啊!——不!——不要啊!"
  凰艳的眉心没有来由地突突跳了起来。
  印象里,柔柔弱弱的玉楼从来没有发出这样可怖的声音。凰艳霍然回身,面青唇白的皂隶迎面撞了过来。
  "大大大——不好了!妖妖妖——怪啊!"说着眼白一翻。
  凰艳用力将人拨开,脑中电光火石之间,抓住了那一抹灵感。
  迷雾之森的出口处,那个傍晚那场刺杀皮影戏一般地在脑中晃过。
  朱清秋只顾着刺杀他,为何却对他怀里抱着的"李啬"丝毫不感兴趣?以他的性子,若看到人在他这里,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如此失常,只说明了一件事情。
  这么明显的破绽,他居然现在才想了起来。
  他想起这些日子与那人的种种相处,种种迷惘,似乎在这一刻迎刃而解。
  多年前的一个片段,忽然潮汐一般涨入脑际。
  那一个冰冻十年,有二段岁月是凰艳最为难熬的时光。一是李啬不顾他暗地里百般阻挠,孤身进入西域漫天黄沙之中;二是李啬消失在滇南丛林,音讯全无的三个月。
  知道他心结难解,不敢过份胁迫心气高傲的他;可究竟放不下他孤身在外头,任性涉险,于是心急,焦躁,又是恼怒。
  在李啬进入西域后,关于他行踪的奏报,更是从每日一报缩短为半日一缴。那一日随奏而来的还有一份梨香堂的密报。其时他正为另一份奏报上所陈,李啬孤身涉险,进入西域马贼老巢一事大发光火,梨香堂那份密报匆忙中一瞥,便丢于一旁。
  那些无关紧要的奏报,他看过抛却脑后,下方的人自然不会再提起。
  当时那份密报记述了什么来着?
  ——玉楼收一徒,样貌……
  这一句响在脑中,象当头棒喝,震耳发聩。
  阿汉曾试探地问他:"倘若……给掳到神殿的那人不是你想找的那个人,你是否能辨认得出?"
  阿汉说:"假的。你看到的一切的假的,人也是假的。"
  倘若,是那样、是那样——
  府中的这个"李啬"是假的,那真的在哪里?还是说他早以消失在人世间,不曾回来过?
  不知为何,突然就忆起那个画面,幽浮殿血池,二个一模一样的李啬。
  他射落那个木偶时,那抹几疑是幻觉的泪光。那时触目惊心的画面,他在脑中,一遍遍放大,狰狞,炸出血红色的雾花。
  一直不敢想,是因为,没有勇气再去承担那样的后果。
  凰艳手脚发软、后背发凉,完全是出自本能,大步地往回走。
  监牢门口,他猛地顿住,伸出手,将半身的重量撑在门楹上。
  第一次,往前望上一眼,要花费他整身的力气。
  玉楼,他哭得那么凄惨做什么?满脸的伤心欲绝又为哪般?他抱着的人,是阿汉?
  凰艳的视线小心冀冀地放在那张脸上。
  那张脸,他曾在梦里抚挲过千万遍,现在讽刺一样地出现在眼前。他眼睛紧闭着,很安静的样子;肌肤白得骇人,透着惨淡的青,唯一鲜艳的是唇边不停溢出的血花。玉楼紧紧地抱着他,眼神溃乱,只晓得拿袖子不停擦着他的唇角,红色染开了大幅袍袖,妖凄如杜鹃泣血。
  凰艳眨了眨眼,再眨了眨,那真真切切不是幻梦。
  他都做了些什么?
  将他吊起鞭笞,烙下周身伤痕。
  逼他喝下毒酒,亲手将他送往黄泉。
  一时间,手臂脱力,磨着木质粗糙的纹理滑了下来。
  五雷轰顶,惊得魂飞魄散。
  (中卷完)

  第二十八章

  庆和十四年春,凰帝与原附庸国归月国主签订了协议,一是承认其平等邦国的地位;二是两国结下盟约,邦交睦邻,百年内不得相扰。
  次年冬,归月皇宫,竹凉殿。
  碧玉瓯,泥金兽。凤髓茶闲,龙涎香冷,更漏迟迟。
  宫女金儿蹑手蹑脚,只是仅将书札抽出半截,床上的人便即醒转,一双丹凤眼半敛未敛,安静的眸光从金儿面上划过。
  "别收起来,放在我平时能看得到的地方。"
  "是。"金儿低眉顺眼,恭恭敬敬行了个宫礼,才将那书札合上扉页,捧到梳台上最显眼的地方放着。
  半寸厚的札记还飘着墨香,密密麻麻的梅花小楷。金儿不敢多看,刚回身想给主子掖掖被角,床上的人却揭被起身。寒夜里冷风凉得刺骨,果然便听他打了个轻嚏。
  金儿到清凉殿当值不过二日,却也知道这主子金贵。上一任的侍女便是大意让主子受了寒,被罚了板子,从一等宫女贬到浣衣局那等下作之地,也不知道如今是生是死;前车之鉴犹在,金儿益发战战兢兢地伺候着,更甚者,当值至今,连正眼望一下主子也是不敢。
  她赶忙抢了大氅跟上,哀求道:"主子,外头凉,陛下吩咐了……"
  冷风灌入衣襟,他稍停了下来,没有反对地任金儿将大氅系到身上,语气有些懊恼:"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近来是越发怠懒了,竟然迷糊间又睡了过去。
  "亥时末了。主子这是想去哪?"
  "陛下可曾来过?"
  "早些时候陛下遣安公公来过,见主子在休息,不敢打扰主子,只吩咐了奴婢好生照料着。主子可饿了?奴婢先吩咐下头的人传膳?"
  他没有应答,仅仅是无声地叹息了一口。
  今日是归月的大祭,自己也在群臣面前允诺与他一同出席大典,如今又害他失仪于臣下了。
  橘红色的长明宫灯照得四周层叠的宫殿伟丽深遂,雕花汉白玉栏,霜一样的质感。悠忽之间,似乎已经在这块地方生活了很久很久,却怎么都没有熟悉的感觉。
  "主子,前头是皇后娘娘的鸾驾。"他一愣,回神已看到身着宫装的女人下了辇驾朝他走来。他遥遥行礼,女人一侧身,便避过了。
  皇后近年来越发变得富态,微微一笑,母仪天下的端婉。她矢口不提今日大典的事情,只询问近些日子来他总是精神不佳的样子,是否生病了。他客气地应道,无大碍。皇后问道:"侍中郎这是要到陛下那边去吗?"
  他摇摇头,不过信步而行。
  "今日陛下忙得乏了,此时只怕已早早歇下,侍中郎若要看望陛下,也等明儿了吧。"他应诺,垂首让在一旁,却听皇后忽然道:"殿下……"声音竟带着几分不真切,他讶异地抬起头,看到皇后正目不转睛地望住他。
  "娘娘?"
  皇后调开了眼光。
  "刚刚只是想说,夜深露凉的,侍中郎早些回去,仔细着凉了。"
  "是,谢娘娘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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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闱之中的刑罚极重,可那些闲言碎语,仍是避无可避。
  归月国主登基四年,励精图治,有民间极有声望。青年天子,后宫与子嗣无可避免成为朝中上下最为关注的问题。可惜皇帝后宫贫匮,仅仅一后二妃。自二年前一后一妃先后产下皇子,皇帝更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拒绝臣下关于再纳嫔妃的谏讷。假如他没有出现,这一代的归月国主在治理国家以及个人品德上毫无疑问会超越以往任何一代国君。
  底下的人都在耳语相传,国主不好女色,原来是因为渔好男风。
  他独宠一名男子,令六宫粉黛无颜色。
  李啬对自己的身份有时也会产生一份尴尬与隐忧。他如今挂了一个黄门侍中的名号,有名没有实职,是个标准的御用闲人。顶着这么一个职位,在宫闱之中行走自如,见了皇帝也不必行礼,更别提后妃及大臣们。益发坐实了男宠这个名号。
  而清秋,似乎亦是无意澄清。
  可这二人之间,白白担了那样一个名号。
  身后的金儿不时地催促他该回了,等他回神,一抬头才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文渊阁,正是清秋平常议政处理奏折的处所。奇怪的是这么晚了里头灯仍亮着,人声切切私语传了来:
  "西陆与咱们归月近二年来一直相安无事,为何他一道邀请函,却让陛下发那么大脾气?"
  "白大人还不知道么,是那道邀请函内有乾坤。真不知道西陆那边的士子们诗书礼仪是不是念到茅坑里头了,居然在请柬上挨着皇后娘娘的后面写着黄门侍中李啬的名字,讥讽我们主上喜好男风,娈宠男子与一国之母平起平坐,视我皇尊严无物,真真岂有此理!"
  李啬原本转身要走,听到此处反倒停了下来。金儿一旁吓得脸色煞白,拿眼偷望着李啬,却见他簿唇上勾,笑得一丝惫懒轻挑,不由有些傻愣了。文渊阁值守的太监都认得李啬,此时一看到他,脸皮自然变得不好看,一边呼着李侍中怎么来了,一边挨了过来,小心伺候的样子。一番动作,里头窃声议论的声音自是嘎然而止了。
  李啬还想开口逗逗这小太监,却文渊阁内人声一阵吱喳,紧跟着清秋从里头大踏步走了出来。
  他微笑着任清秋将他的手拢入手掌之中。
  "好冰,怎么来了?下头的人怎么伺候的?"金儿一哆嗦,便即跪倒。李啬懒懒道:"不关这丫头的事。火气倒是挺大,我来的不是时候?"
  清秋眼神闪烁了一下,随之苦笑了一声。回头吩咐后面的人备一碗驱寒的热姜茶送到竹凉殿,一边对他说:"我送你回去。"
  李啬扭头道:"不必了。这会儿想尝尝你回元殿的热茶。"又问道:"今儿没让你难做吧?"
  "总有那些道貌岸然的迂腐臣子,不理会便罢了……"说到这里方始回过味来,后知后觉地回头瞪着他,手间用力,几乎要将他的手掌捏碎。
  李啬有些吃痛,但没有挣脱。
  "回元殿的门,可是有进无出的。"清秋眼神炯炯,迅速地燃烧着一把火焰。李啬笑得轻浮,极快地低下头,在他的唇角蜻蜓点水一般舔了一下,近距离地看着他的脸以惊人的速度飙红。
  "这要看你本事,能把人留多久。"
  "你真心的,不后悔?"
  李啬呵呵一笑,蛊惑地说,我们还不走么?这么久有名无份的,白担了那名号那么久,是时候该讨要一点名份了。清秋傻了一般,又问了一遍:你真心的,不后悔?李啬拉长了声音,明明确确地"喔"了一声,喉结震动。
  清秋的笑容在冬夜里怒绽,猛拉着他的手,往前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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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殿的大门轰然合上。清秋一扯纱帐金色的挂钩,珠帘璎珞一阵波粼涌动般的荡漾,纱幔曼舞,垂落。
  二条人影迅速地叠在一起。
  清秋用力将他摁在大床的椽柱边,急不可耐地搜寻他的唇。
  这一刻,他等得太久,久得他想喜极而泣。
  李啬半身重量挂在椽柱之上,两手扶着他的腰,没有拒绝,也没有加深那个动作。面上有抹笑,介于忍耐与放浪之间,禁断迷靡。清秋脑中一接收到那样的表情,便自动分解成"蹂躏"的信号,一身狼血沸腾,没几下便忍受不了,一只手开始攻击他身上的衣衫,另一只手插入他后脑黑发之间,强按下几寸,唇舌顺利地攻城掠地,激烈的翻搅纠缠,逼他一起缠绵共哺。
  清秋的动作有些笨拙,生涩,开始时还有些小心冀冀,可是他怀里搂着的是一个妖物,引诱着他放浪,当□在燃烧的室温内攀上高峰,他开始无所顾忌。
  大氅掉落在地上,衣物一寸寸地剥离。□的肌肤暴露在空气里,却不感觉寒冷,因为很快有对方灼热的肢体贴上,抚慰,斯磨。当清秋将手探入他的亵裤,攻占最后一件遮敝物时,李啬游戏的眼神也变了,一手扯落他腰间的屏障,双手扣紧。
  两人的下身在紧压中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清秋情难自禁地呻吟,一只手着魔似地握住两人的,用力地扭动身躯,磨挲,共热。李啬口里逸出细碎的声响,头颅有些失力地垂下,绵绵实实地含住他的喉结亲吻。
  麻麻痒痒的刺感,加剧了下身炙热的洪流。清秋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用力便将人掀倒在床衾之中,倾身覆了上去。
  李啬睐着眼,将他的头按下几分,由着他的颊鬓的轮廓下滑至锁骨之间,舔着他细密的汗珠。清秋一只手抚上他的大腿内壁,撑开了一些,腿膝盖趁机顶入了那片空隙,企图分开他的双腿。李啬的动作一僵,但仍是顺着他的力量分开了腿,闷声说:"这一次让着你,有代价的。"
  清秋吃力地道:"什么?什么?"手下的动作却没有停止,李啬道:"以后都得让我在上……"说着声音一紧,清秋的手握着他敏感之地加速了动作。
  清秋布满□的脸上有抹爱极了的温柔,轻声道:"我会让你先痛快的。"紧跟着毫无预警地俯下身,张口含住了他的。李啬没个心理准备,低呼了一声,手一错便紧紧插入他的发里,咬住了下唇。
  这一场畅快淋漓的□过后,二人相拥而眠。李啬倦极,眼帘黏在一起。清秋却睁着眼,面上仍有着红晕,眼神灼灼地描绘着枕畔的这一张面庞。之前因为太过害怕他会反悔,不敢问,如今真真切切拥有了,方敢涉及那个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愿意和他在一起,维持这种关系?
  李啬问道:"清秋,为何我们之前没有在一起?"
  清秋的手圈过他的肩膀,在他额间轻轻印下一吻,也合上了眼睛,轻声回答:"你都忘记了么?刚开始来的时候,你身体极差,日日都用金石苦药调理。那个时候我想都不敢想此事,到后来你渐渐好了,可相互之间相处的模式早以固定了下来,自然而然的,我更加不敢提起此事了。"
  李啬皱了皱眉头,事情好像是这样,又好像不是。
  那些往事,明明一开始都记得极深,如今却只剩下一片似是而非的影子,那些爱恨缠绵的感觉,明明有过,现在却飘渺沉寂如熟睡的深湖。
  不过二年而以啊……
  每当想到这里,便觉得恐惧。
  清秋,请原谅我的自私。之所以愿意和你在一起,是因为害怕。害怕有朝一日起床醒转,身旁没有一个叫得出名字的人。
  当夜,竹凉殿走水。
  李啬睡熟,因而错过了那边大半夜的动静。接下来的几日,清秋根本不给他离开的机会,白日里总是迷迷糊糊地睡着,难得晚上有清醒的时间,二人凑在一起,又是不停地肆情纵欲。
  那几日,身体上极致欢愉,心头却总是笼罩着若有似无的阴影。
  恍惚间,只觉得自己有一件极重要的未竟之事,空落一旁。
  只是日复倦怠,最后终于力不从心,在亲热正酽时合上眼睛,迷糊睡去。清秋只道是自己的索欲无度终于让他损伤了身体,第二日便传了太医过来诊断。那太医把过脉后神态有异,将清秋叫往一旁说话。清秋消失了大半天,再出现时二只眼睛通红,竟是哭过了一场。李啬忙追问他这是怎么了,清秋推说是融雪入了眼,冻伤着了。
  李啬得知竹凉殿走水之事,已是五日之后,当时眼皮一跳,下意识按住了头。连日来日夜颠倒的生活让他神智半晌混乱,冥思苦想了好半天才忆起,原来不对劲的地方是他的那本札记。
  竹凉殿仅存一片残垣断壁,该烧的都烧光了。李啬呆呆看了半天,突然生气地捶打自己的头,身边的清秋大惊地抱住了他。
  "那些无用的东西,既然忘记了,就不要再去想了。从今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把那些对前事的用心,都花费在我身上,别耿耿于怀了,好不好?"清秋哀求。
  李啬道:"好不好?我不知道。"说着茫然若失,莫名其妙地掉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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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清秋之间,很多事情是不待出口,便以达成共识。可是这一次,二人在同一件事情上有了分歧。
  李啬想清秋一起出使西陆,清秋想也不想,便即拒绝了。
  二人自住到了一起,清秋对他事事讨好,关怀备至。一天十二个时辰更是恨不能时时粘在一起。出使西陆少则二个月,常理推断,清秋对于李啬主动要求一起的提议应是喜形于色才是。断然拒绝实是有些反常。
  李啬愕然问道是怎么了。清秋反问:"你为什么想去?"李啬神差鬼使道:"就是想回家看看。"清秋面色一变,道:"家?这里不是你家?"
  李啬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了,清秋事事迁就,恨不能掏心窝似的好,倒显得自己是个煨不熟的白眼狼。于是口气也软了,挨着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遗憾,从前的那些事情都给我忘得差不多了,这些日子益发忘得快。依稀记得那儿有一片桅子花林,真的很想看看。"
  清秋定定地望住他,问道:"你还记得什么?
  李啬愣道:"我还要记得什么?"清秋的神色罩上了一抹悲戚,叹息一样道:"那些事情,原本忘记了就是好事,但如果你一定坚持要去,我就必须告诉你。你口里的家乡,那里住着一个人,那个人,杀了你最好的朋友,你曾对天起誓,永世不再原谅此人。"
  李啬神情一乱,有些无措地按住额头。清秋不容他拒绝,将他带入自己怀里,口气松了下来:"只可惜,现在过去,也不是桅子花花期。你这么喜爱这种花树,我们到时移植一些过来好了。种上一大片。"
  这时他没有预料到,归程时他移来了花树,却未能将人带走。
  他心机算尽,终因一时心软,永远地失去了他。
  半个月后,归月国的使团到达西陆都城。
  凰帝亲临城门,欢迎归月使团。
  李啬缩在龙辇之内,远远地看到那道身影站立于寒风凛冽之间,包着白狐大氅,眼神直望着前方,深遂没有尽头。
  那鬓边,隐约有花斑。待近了,才知竟不是眼花,青年天子,鬓生霜发。
  李啬怔怔地看着,心窝处莫名肆虐着窒息的痛感。
  某个清晨里突发而至的一句无病呻吟,在此刻化作了悲伤如有实质的苍凉:
  不满百年身,常怀千岁忧。

  第二十九章

  凰帝正是而立之年,欲立自己皇长子凰昱为储君的消息一传出,朝内外都是一片恐慌与猜忌之声。近些年来帝身体每况日下,莫不是随时准备驾鹤西去?
  按照章程他们该住进驿馆。司仪的官史却道驿馆最近正在修膳,为不怠慢尊贵的归月国主,陛下特地指给了金河殿为众使休憩处所。清秋听罢没有言语,仅仅是私下冷笑数声,转头望定李啬,却见他遥望着西陆皇宫,神情里几分茫然,几分伤戚。
  他们来的时间有些逼仄了,当日正是储君授冕大典。李啬沿途劳顿,一入了金河殿便直扑锦床而去。待醒了已经傍晚时分,清秋观礼回来,正倚在床椽间静静望他,神色柔和。
  "正要唤醒你。凰帝办了洗尘宴,赴宴的时间快到了。"
  宫人送来洗濯用具。李啬见他没有避闪的意思,也没有扭昵径自褪了衣衫,泡到热水里头。热水泡着花瓣香气蒸氲,清秋撩开他半边湿发,从后环着他的身体,将头埋入他的肩窝,沿着锁骨,细细亲吻。
  李啬弹了一片花瓣,香风自清秋鼻息间掠过,眉心一凉,花瓣没个依附掉落,空遗眉心迅速变冷的水渍。
  "你怎么了?"近来益发痴缠黏人。
  "今儿个观礼回来,凰帝神情憔悴,周身的药味,只怕那些传言说的不错,此人不久于人世。"说时停了动作,直直望入李啬眼里。
  李啬冷笑了一声,道:"他是你什么人,是生是死,与你何干?"清秋不自在笑了一声,面色却松乏了下来。起身催促了一声,说我在外头等你,便往外面走。
  直至湿发与皮肉相贴处传来阵阵寒意,李啬方始醒转,身体半晌僵着。手掌有些无意识地贴着胸口——是呢,那个人是他什么人?他是生是死,头发是黑是白,与他何干?
  李啬与清秋一同出现的时候,宴会的人大多都到了。下面的是百官,凰帝高坐在主位,左边的位置空了,右边坐的是新立的储君凰昱,十五岁的少年,身量未足,气势却以让人不人不敢小觑。
  李啬正要随司仪的太监走向下方的位置,不想旁边一只手将他紧紧拉住,李啬暗皱了下眉,手中微微使力。二人的手掩盖在衣袖下一阵绞扯较劲,就在这时,一束眼光直直地打了过来,刀子一般剜了二人一眼。
  李啬松了手劲,在清秋旁边落座。司仪的太监擦汗道:"陛下,这个……"清秋笑道:"孤的皇后路上受了点风寒,不能出席,孤代梓童谢陛下的盛情招待。至于这位李啬……"清秋顿了一下,道:"他与孤情若兄弟,在归月向来是平起平坐的,担得起这个位置。"
  凰昱突兀开口道:"这天下知情用情的人又不是只有归月陛下一人,我父皇便曾与一人情深笃意,而今纵然与那人分道扬镳,每当席宴之间,仍心心念念,为那人留下一席之地。情同此理,我们自然能理解陛下的一腔情谊的。"说话之间,目光如炬,咄咄逼人地望着李啬。却见他敛首低眉,竟是闻若未闻,心下越发恚怒。还想出言讥讽,便听他的父皇低斥了一句休要胡闹,招手让人开宴。
  李啬下意识里往那边望了过去,那人面上挂了抹疏淡的笑容,但目光沉沉,竟无半分喜怒。他还未咀嚼过那滋味来,手中一紧,清秋捏了一记,定睛一箸子虾酥已挟到面前。李啬不愿拂他面子,只得张嘴咬住,神情不由有些尴尬。
  凰帝忽然说:"久闻归月国主酒量甚好,今日良辰美景难得,愿与你无醉不归。先干为敬。"说着遥遥提起了酒杯。他身边的大太监神情有些着急,却不敢开口阻止,转眼间两帝已遥遥对饮了三杯,口里极尽客气寒暄,眼神对空中相撞,却是冰冷如霜。
  那班大臣都是有眼色的,见凰帝开了个头,一个个车轮战一般轮着向清秋敬酒。已为客彼为主,优劣高低立见。亏得李啬在一旁觅得空隙便给他挟几箸食物,还不至于那么伤腹,但清秋仍是在极快的时间内醉倒了,歪歪斜斜地靠在李啬一边肩膀。
  李啬喝的不多,但给席间的酒气醺得也有几分头晕,辞宴出来,冷风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前面二个小太监挑着灯笼带着,他扶着嘴巴里嘟嘟嚷嚷的清秋正往金河殿而去。后面有人尖着嗓门叫了一声,李啬愕然回头,看到太监海京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后头跟着一人,竟是凰帝。
  海京道:"归月陛下今儿个喝了不少,我们陛下已命人熬了醒酒汤,呆会儿就送过去。"李啬点头道:"如此多谢。"
  海京道:"李公子也喝了一些,不知道是住哪个偏殿,我让下人也送一份过去。"李啬不料对方如此热心,道:"那便有劳了,一同送往金河殿即可。"
  海京神色闻言一变。声音已低了几分,道:"原来公子与归月陛下是住在一起了么?"这个问题已属于房帏私密之事,这么直喇喇问出来未免太过失礼,李啬一时没有语言,眼光冷了几分。海京自知失言,神情讪讪地告了声罪,猛一回头只见自己主子以转了个身,游魂一般径自走了。
  凰艳二条腿像踩在棉絮里,一边轻一边重的,脑中只回旋着一句话,原来是住在一起了。原来是住在一起了。后头的海京跑过来扶住他,凰艳猛一抬头,骤然间天旋地转,软在海京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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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啬将清秋带回寝殿,便将人丢给侍从。
  清秋醉倒了是不太扰人的。只是侍从给他擦拭了身体,又喂了醒酒的东西后,他的酒醒了几分,反倒开始挟缠不清起来。
  他将李啬摁入床榻,五指并梳,挑散了他的发髻。一个倾身将身体贴合在他身上,已经□火热。李啬意绪懒懒,又觉得他撑腾了大半宿,想推开他让二人都好好休息一下。未料到手指刚碰触到他,清秋的口里呜咽,身体簌簌发抖,眼里露出恐惧的神色。
  李啬不是一个用心的情人,但向来知情识意的,对吃酒耍疯的人更是毫无办法。见他如此,心肠便软了,顺着他的意任其为所欲为。
  这一次,清秋来得比以往任何时间的疯狂,横冲入他身体的时候,野兽占有的眼神,像要将他拆骨入腹,融入骨血。
  那种欲望,让李啬觉得窒息畏惧。
  半夜的时候,侧殿一声尖嚷。
  李啬推了推身边的清秋,他已睡了过去没有反应。才披衣起身,下人便急急禀告说皇后娘娘睡魔魇了。李啬一边挥手让人请太医,一边撑着快要散架的身体守在殿外。但是还未坐稳,一人扑入他的怀里。
  礼教大防与尊卑上下在接触到女人颤抖的后背便被放在一旁。李啬挥手将下人摒退了下去。迟疑了一下,才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胛。他知道皇后封碧棠这二年来一直过得很压抑,以至于常发噩梦,每当这个时候碧棠似乎便会抛却一切衿持,没缘由地依赖着他。
  李啬在以前也觉得奇怪,但当时总是追究不出缘由,事后都是不了了之。这一次碧棠的恐惧强烈过以往,一边哽咽一边拽着李啬的袖口,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殿下,你不要离开好不好?你一在,他就不会再为难我了……"
  李啬心下一动。他这二年来记忆衰退惊人,对于日日接触的人或事还罢了,其它事物但凡搁置上三天以上,转眼便没有踪影。每每强要思索某事便头疼难忍。一些前事,有时听身边的人说上一二句,却似是而非的,像在听别人的故事,过个二日又随之抛开。虽为此恐惧抑郁,但事已如此,也就抱着得过且过,难得糊涂的心态,尽量让自己心无介蒂地信任身边的人。可敏感如他,怎能不发觉身边的人有时刻意的遮掩?
  他用一种诱哄的语气开口:"他一直不原谅你,我在也没有办法啊。碧棠,当年你对他究竟做了什么事?"
  碧棠惊到一般,猛摇头,情绪更加激动。"我没有对他做什么!我不是故意袖手旁观的,是,我懦弱护短,不敢开口,但我真的不知道会是那样啊……"
  她挣扎时袖口掉下一物,眼熟的梅花小楷。李啬眼一眯,虽然没有确切的记忆,但直觉那是自己的东西,不动声色便把东西纳入自己怀里。外头人影晃动,随之清秋大步走了进来,身后正跟着几名太医。
  李啬退到外头的时候,正赶上前来询问的海京,大太监面上圆滑有礼,眼底却一片冰冷。经过李啬身边时顿了一下,突地开口:
  "李公子可还记得洒家?"
  李啬愣了一下,依稀在酒席上见过这个面庞,回想了半晌道:"公公是凰帝陛下身边的总管长随,鄙人自然是记得的。"
  海京道:"洒家是指——从前?"
  李啬沉默了下来,海京一哂,道:"是洒家唐突了。李公子若有兴趣游玩皇宫各处,可遣个小侍过来说一声,我愿意带公子四处走走。"说着与他擦身而过。
  大太监望着他的眼神,别有深意,像带着无数故事。
  李啬觉得自己的生活,像陷入一堆泥泞之中,无法自主地,烂泥爬着他的裤脚,一点点吞噬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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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清秋的本意,是一刻也不愿让李啬离开自己眼皮底下的。可隔日清醒一见他周身的抓伤瘀痕,眼窝下一片阴影,连应声亦是懒懒,立在床畔半晌愧疚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就更加狠不下心催促他起身与自己外出洽商公务了。
  李啬直昏睡到中午,给外头响声吵醒,他翻了个身,还未数到十声,殿门砰的一声,一队人硬闯了进来。
  李啬盯着海京和他身后数十名内侍,不解地问道:"公公这是?"
  海京打了个请的手势:"我们陛下有请。"外头没有动静,清秋留下的那些侍卫一个个都给敲晕了,想来外头还有一大班人围着,不容他拒绝。
  直至站立在凰帝迤逦雄伟的宫殿前面,李啬才发现,自己竟然隐隐在害怕。
  宴会上,凰帝能剜入人骨肉的眼神,像一种无形的毒,淬入他的心脏。
  海京半挟持着人,竟是带到凰帝寝殿里头。李啬直觉里嗅出了危险,可此时已不容得他。李啬给推入殿内,差点扑倒,后头砰的一声,殿门给关闭上。
  殿中薰着香,却无法掩盖一股药味。冬日的冷风丝丝瑟缩寒气,李啬默默站了一会,便知道了殿内不放碳盆的原因。
  自锦帐里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
  李啬呆呆地听了半晌,莫名的有种惊悚的感觉。里头凰帝疲倦的声音响起:"既然来了,怎么不过来?"
  李啬闻言没有移动身体,反倒是一脸的戒慎。道:"陛下唤鄙人来,可有什么吩咐?"里头沉默了一下,突然叹息一般开口:"李啬……"声音透着无尽的狎昵之意,李啬僵了一下,一种战栗的感觉自后背直升而起。
  他说:"李啬,难道你不敢进来,好好看我一眼?"李啬四周要害像给扼住了一般,一步步地向前。
  榻上的男人,目不转睛地望住他。
  他的面颊有抹潮红,头发整齐地梳向后面,但几缕灰白的发丝仍是无法遮挡,与年青妖美的面庞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他接收到李啬的眼光,瞳孔缩了一下,冷冷道:"怎么,看到我这个丑样子觉得很惊讶?"
  李啬垂首道:"陛下国事繁忧,劳损过度,需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凰艳的眼光下移,便看到他颈侧直没入衣襟满布的欢爱痕迹。他猛地一咬牙,唤道:"李啬,你真的,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李啬面上有丝歉疚,却摇了摇头,凰艳眉一跳,心窝突突跳了二下,却听他紧接着开口的话,面色灰败了下去。
  李啬说:"你让我有熟悉的感觉,我想,我一定是认识你的。"说着又有些自嘲地笑笑:"听说我有个仇人就住在这里,说不定就是陛下您。"
  凰艳也笑了,充满讥诮的笑意。道:"他就是这么跟你说的?"他自然是指清秋,李啬不答,定定地望住他。眼前的凰帝,与城门上苍凉孤寂、宴会上疏淡寒冷的样子完全不同,却似乎是更加灰冷绝望了。李啬像给吸纳入一汪深潭里面,懵懂间弥漫上心头的是一种巨大的无力与心痛。浑不觉凰艳此时揭开了被子起身,带着危险侵略的气息,一步步接近。
  手一圈,环上他的腰。
  几乎是他的身体一贴上他的,李啬便知道,他们从前,是何种关系。
  他的唇,沿着他的牙床一阵舔噬,舌尖便撬开他的齿关,滑入口腔,畅行无阻;他的手环过他的腰侧,指甲隔着衣料划过肌肤,在尾椎骨往上二寸的地方,轻捻揉按,李啬二条腿便不由自主软了下来。
  这个人,熟知他所有敏感地区,能轻易挑起他的□,俘掳他的身体。
  凰艳的吻,有着渲染至久的浓烈,碰触间二人的唇都都是冰冷的温度,浅尝辄止的吻像是为了某种证明而存在一般,极快地分开。
  凰艳的声音,似以疲惫没多余的力气:
  "都说爱过方知情重。曾经我以为你是爱我的,可是李啬,这么多年了,你若有用心,就应该去追问发掘为什么,而不是一次又一次的抛弃与遗忘。到头来,一切终是没了意义。"
  他们之间,原本可以成为一对羡煞神仙的恩爱眷属,却烟灭在宿命。
  如今,一个没了爱的资格,一个消失了爱的勇气。
  结局已是如此,他还在不甘些什么?
  胜地不常,盛筵难再。
  凰艳惨淡一笑,松手放开了他。
  回去的那个晚上,李啬做了一整晚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头似乎极为惊心动魄,醒转后,枕边湿了一大块。一抬头,旁边的清秋眼窝微陷,默默地盯着他,竟是整夜未睡。
  那个下午,李啬背着清秋将海京叫到身边。海京声色不动,带着李啬逛了大半个皇宫。后来李啬说,公公的眼神总是告诉我,你有很多话想说。海京道:"难道公子想听?"李啬敛下眉眼,掩去了一刹那间眼底的痛苦之色。轻声道:
  "想。"

  第三十章

  一开始,真的是不愿再原谅他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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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和十三年夏,帝亲自督导滇南江务,数度呕血。
  世人皆道帝乃操劳过度,唯有身边服侍的大太监海京明了,帝实则是心情郁结无法排解,气血难疏所致。
  监牢里奇迹救回来的男子,在悉心照料之下渐渐好转。男子醒转后对人均温柔敦厚,唯对帝一人,不理不睬。帝稍一接近,但见其神色转冷,眉眼隐有讥讽之色。
  无论帝如何仔细讨好,男子皆不承情。
  更狂妄大胆,责问缘何改变主意?帝哑口无言,唯一声恳盼君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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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堤上,正是中午歇息时分。凰艳遥指一修筑江河的役丁,问道:"那人逗弄着那些叶子在做什么?"随行的官员随着他的眼光看了一眼,态度恭敬异常。凰艳一直微服私访,銮驾仪仗都没有张扬,是以下边的人心知肚明眼前乃堂堂天子,却只一概以主子尊称。
  官员笑道:"这小伙子莫不是有了心上人了吧。"见凰艳面露疑惑,解说道:"主子有所不知,给喜欢的人送树叶信传递情感是滇南一带的习俗。例如,白花树叶代表'想念',木克的叶子,是表示'永远相爱,决不变心'。"
  身份卑微的青年役丁,利用短短歇息的片刻时光,给心上人做一封倾注爱恋的树叶信,溅着泥污的面上满是恋爱中独有的幸福甜蜜。
  凰艳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说道:"倒是直白有趣。"话里分不清喜怒,敛下的眸光,却有一种隐敝的情绪一晃而过。
  当晚,阿汉一掀开月白绢缎精心制作的树叶串儿,面色僵了下来。"什么意思?"
  凰艳唯在阿汉昏睡之时才敢偷偷过来看上几眼,其余时间均是海京服侍前后。阿汉其实是一个极好相处的人,客客气气,人不犯我,不会主动犯人,更不会为某一件事情刻意迁怒旁人。但是这一些建立在没有触犯他的禁区的情况下。这几日,海京已见识了太多次,阿汉自温驯瞬间毛发竖张,尖牙利爪的模样。
  海京察言观色,看到狸猫又悄悄伸出了意味不善的尖爪。可是没奈何,无怨不悔地担任着炮灰的角色。
  "这是我们主子亲手所做的,送给公子的。"
  "你明白这串叶子所代表的意思?"
  海京挑着词,隐晦道:"有心人自可意会。"
  阿汉将原物厌恶地丢了回去,冷笑了三声,道:"海管家看来是不明白。在我们滇南,这串叶子代表的是男子对心爱女子的表白之意。这东西若是没送错人,那可真是大大的出问题了。"阿汉拉近了眼光,很专注地对准海京的眼睛,语气咄咄:"海管家,哪来的女子,哪来的表白之说啊?回去同你们主子说了,开此等靡浮轻挑的玩笑,比凌虐阿汉的身体时,下流十倍!"
  海京回去交差,看着凰艳隐隐期盼的眼神,跪了半天吱唔着不知如何开口。凰艳面色黯淡,半晌挥了挥手。
  阿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被救了回来。他身上鞭伤未好,因为服了毒的缘故,身体至今十分虚弱,稍一动作便有眩晕之感。几日来身边大夫车水马龙地过场,大家对他能在鹤顶红此等奇毒下重生表示吃惊不解。阿汉给询问了不作半句解答,心里头隐隐明白,他身体似乎对毒药有一种抗体。虽然没有百毒不侵的地步,但还是有一定的缓和作用,已至于他在阎罗殿门口转了一圈,仍是捡了命回来。
  身体上虚弱,心中的怨忿却半分不少。
  海京走后,他在床上躺着,左思右想越发恚怒。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却给人拿去视为女子轻侮,真是孰不可忍耐!想了想,破天荒地主动请了凰艳过来,对着面色难掩惊异喜色的凰艳问道:"会弹琴吗?会奏乐吗?"
  凰艳一时猜不透他意思,怔了一会点头,小心翼翼:"你是不是闷了?要我为你弹奏一曲吗?"
  阿汉在他试图踏着一步时轻轻挪了一下身,是拒绝的意味。凰艳于是不敢动了,听他温声说:"我知道你的心意,既是有心悔改了,这样僵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这样如何,你为我弹唱一曲,我们之间所有不愉快一笔勾消,前尘尽弃。"
  天大的好消息砸下来,令凰艳一时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差点手舞足蹈,差点喜极而泣。
  结结巴巴道:"你明白我的心意?你愿意原谅我了?"
  阿汉没有应声,对他温颜微笑。
  取过侍从替来的琴,凰艳整个节骨分明的指尖都在打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稍稍平稳了激动的心绪,柔声问道:"你想听什么曲子?"
  "随便。"
  凰艳的眼光痴黏在阿汉身上,面上满溢的是细软的柔情。一撩衣角居然便直接坐在阿汉前方的空地上,盘起两膝,将焦琴架在腿上,信手一捻,琴丝滑出优美流畅的音乐。
  弹奏的是凤求凰。凰艳是恨不能剖开自己的心放到阿汉的面前,殊不知这听在阿汉耳里,像在提醒他凰艳赠送树叶情书的亵侮,恨得牙根都痒了。
  一曲既罢,凰艳抬起眼睛,期盼地看着阿汉。海京一脸喜色,从凰艳手里接过了琴。凰艳起了身,走近了几步,尝试着将手按到阿汉手背上。
  阿汉怫然变色,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凰艳的手僵在半空。期艾道:"阿汉,你方才允诺的……"
  阿汉将头扭在一侧,一瞬间面上的表情可恶至极,语气里带着诘问。"我方才允诺了你什么?不是给了你了么?"
  凰艳傻眼。
  阿汉笑道:"你弹琴给我听,不过是让我空欢乐一下罢了。我允诺与你,亦是让你空欢乐一场而以。你瞧,多公平。"
  凰艳化成了木雕。倒是海京气得扬起兰花指,怒道:"你好大胆,竟敢戏弄、戏弄——"凰艳挥了一下手,紧紧地盯着阿汉的眼珠:"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你告诉我。"
  阿汉白牙森森,冷冰冰道:"做梦。"
  凰艳像给狠狠揍了一拳,早先的惊喜此时换成极致的黯淡。点了点头,默默地退了下去,不敢半句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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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凰艳第一次对一件事情失去了控制,对象还是他最心爱的人,血液里天生的狠戾在叫嚣着不能善罢干休。
  这些年来历历发生的事情在脑中过了好几遍,从三年前的李啬胸口的朱砂蝶记起,那个重五之夜,李啬他匆匆回赶,口里的要事究竟是什么?若当时他不是那么着急紧张将他重兵锁在那片阁楼,让他有机会将那话说出来;不是宫门紧闭,在与众大臣商议了皇后大殓事宜后,紧接在检查皇后尸身时遇袭,命悬一线,不是方相的倒行逆施,一切便该不同了吧?
  凰艳现在已经可以肯定,阿汉身旁那个身形令莺四感觉熟悉的桑椿正是当年一同失踪了的莺十二。现在的种种疑点都指向了那个阿秀。印象中似乎是个秀气沉静的女子。那么她是不是将李啬自天牢里救出的那人?她又是使用什么手段控制了莺十二,将李啬变成阿汉现在这个样子,并将他的记忆夺走的?
  阿汉的这个样子,还有可能恢复吗?
  所有的这些问题,令他抓心挠肝。
  那一夜,他亲眼看到了阿汉容貌蜕变的样子。
  他看到他白皙的脸皮教一层灰色的雾气迅速笼罩,雾气之中隐隐有极小的东西在钻动,就像揭开盖的锅面,水蒸气在氤氲缭动,他的面目在这层灰气之中模糊,再然后,灰色的东西迅速的拼凑,紧贴,凝结,他的轮廓也迅速地清晰,鲜明,变成阿汉的样子。
  凰艳需要狠狠在咬住自己的手背,才不让自己在那种可怖的景象中尖叫出来。
  究竟是什么人,在李啬身上施了什么样的邪术?
  他下了秘密逮捕整个小桃村村民的指令,几日后却收到了负责此事的卫队长的加急文书,有人捷足先登屠杀了小桃村上百余口人,一把火连房子与尸首烧个精光。对方心狠手辣的程度,让凰艳也不禁侧目。
  那几日李啬仍躺在床上晕迷着,小桃村的事情自是半点风声也不敢透露给他知道。下边的人也一个个嘱咐了,若敢乱嚼半点口舌,一律打死。
  从房中走了出来,海京在后面斗起胆子进言道:"主子,您这样纵宠下去,可也不是个法子……"
  凰艳心中暴躁又凄然的无名火正燃得旺,偏又不能发作出来。一回头瞪着海京,神色间阴晴不定。海京膝盖一软,只道自己正撞到刀口上,免不了一番惩责了。却看凰艳突兀地绽开一抹妖艳的笑,轻声说:"你说的对。"
  五天后的晚上,凰艳来得极早。寝室教下边的人收掇过了,鲛纱透白绣金床帷半撩着,薰了一整天的凤髓香浸染得一室皆春。雨过天青色瓷盏养了素白的玉茗花,漆金琉璃底垫上精美的玉如意,处处精致,像奢华的梦。
  凰艳挑了最轻簿最撩人的纱衣,将自己供品一般地投入鲜花浴桶里头,就着微温的温度将肌肤蒸成湿润透着簿胭脂的色泽。在此之前,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果不久后便听海京在外边轻扣门扉,低声禀报道:"成了。"
  凰艳抿唇笑了一下,夜明珠柔和的光芒,减弱了他面上的棱角,平添了一份艳丽妖娆。
  他轻轻阖上了眼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等待。
  很久之后,又仿似是一瞬的事,房门开启。
  凰艳缓缓回头,看到他日思夜想的人立在门口,眼光发直,模样痴怔。
  "凰艳……"
  凰艳哗啦一声自浴桶中站起,长腿一伸,便跨出了桶沿,朝他大踏步走去。
  湿透的簿纱贴在男人精壮的躯干上,曲线毕露,几乎□。李啬痴痴傻傻间似乎也觉察了那份危险,拨脚想退开,却给他一捉手腕,拽入了房内。凰艳连给他喘息的时间也没有,按着他的后脑,狠狠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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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汉睁开眼时,眼前的情形可称谓晴天霹雳。
  他看到赤身裸 体的自己,这不打紧。可怖的是身边趴着一个同样赤 裸 的人,那人头垂在一侧,长长的头发散在一边,从肩头至大腿,满布着情 欲过后的青紫伤痕。阿汉的一边腿横跨在他两 腿中间,阿汉忍着大吼出声的欲 望急急收腿,眼尖地看到他流淌在大 腿内壁半干涸的血迹。
  一副饱受蹂躏后的境况。
  很不巧的,种种迹象表明,那个施暴人百分百便是自己。
  阿汉头嗡嗡地响,面上一阵冷一阵热。偏在这时凰艳眉峰轻蹙,睫宇轻颤,醒了过来。
  他的躯体只稍动了一下,便发出痛苦的呻吟。然后,他那对稠丽的眼眸睁开,与阿汉实打实地大眼瞪小眼了一会。随即似乎明白了发生什么事情,面色一黯,风格哀怨浓烈。
  实际上阿汉此时已经手足无措,脑间一片空白,只余一声声电闪雷鸣。
  那感觉就像强 暴了良家妇女,并给捉 奸在床一样。
  冲击太大了,以至于他半晌无法思考,只回旋着一系列的感叹号与问号: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都做了什么事情?!
  凰艳盯了他半晌,幽幽地说:"你走吧,趁海京他们还没进来。"
  阿汉完全没办法思考,闻言像得到了特赦,抓了一件衣衫,也不管是谁的匆匆往身上一套,逃也似地出了房门,十几天内第一次在他面前完全没有底气,抬不了头。
  假如阿汉能回头望上一眼的话,会看到凰艳原本拿腔作势的脸此时完全笑开,咬着手指,像只偷完腥的猫,□猥琐。
  一瓢冷水淋了满头,阿汉卡在脑门的那根木栓霍然断开了,于是,神智渐渐回笼,越想越是不对。
  昨晚半夜睡到迷迷糊糊,只觉得口干舌躁,摸索着起身倒了茶往口里灌,咽入喉咙才猛发觉是性烈的烧刀子,只是已经迟了,呛得他差些呃断喉咙,之后的事情,便一片空白,完全没有记忆了。
  就算他酒后失德,他怎么会摸到那人的房间里去?那人平常那么骄傲深不可测的一个人,居然能给他成功地摸到他的床上,没有拒绝,任他作那苟且之事?
  这其中的阴谋关节一想就通,偏偏事情明摆着,他阿汉是硬上了人家的那一个,真的是哑巴吃黄连了。阿汉只觉得自己浑身的毛孔没有一处是不焦躁的,今天服伺的那些人居然一个人也没有来烦他。阿汉独自在房里转了半天,当机立断让人请了海京过来,提出要走的要求。
  十多天来没要走,是不想自己一身的伤痕回去吓着了阿秀,是以隐忍不发,此时身上的鞭伤也差不多大好了。因前段时间催促下头的人送个信给阿秀告知他没有事,却一直没有收到回音,阿汉心下也颇是挂念。想起当日自己不顾阿秀的劝阻,冒着生命危险与那人进了禁地,结局却是这个下场,之前的怨忿此时已经没有那么浓烈了,却不免唏嘘,心下已打定主意绝不再与姓李的纠缠不清下去。
  海京一听阿汉的话,凉凉笑道:"公子这会子要走,不太好吧?"
  "如何?"阿汉警觉。
  海京道:"公子可知道,我家主子,今早生病了。"
  一股热血冲向阿汉脑门,他无意识地重复:"生病?"
  海京叹了口气:"是啊。不知道怎么着居然着凉了。我还以为公子会知道原因——"
  阿汉喉口给扼住,扭开了头,一会后才寡淡地应:"他生病,关我什么事。"

  第三十一章

  树要无皮必死无疑,人要无皮天下无敌。他胆大心细脸皮厚,于是我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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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京说:"公子有所不知,这几日白城可不太平,江堤上一些役丁受了教唆四处闹事,主子加强了府里的戒备,没有他的手令,只怕没人敢放你出去。"
  阿汉心浮气躁,在几个下人的亦步亦随之下在后园逛了大半天,几乎没把园子里的落叶数遍,末了又在自己房内踱了数十圈,一会儿心里在咆哮我不能再给关在这里了!一会儿,又浮现起那人玉山横陈,香艳刺激的样子,踢出的脚步便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这一天,心情不平静的不止阿汉一人。
  凰艳面上还带着一点伤风的红晕,始终没办法定下心来批改自行宫转来的奏折。海京受了命地来回二处跑,不一会便报告阿汉那边的动静。一听阿汉浮躁的样子,刚开始凰艳还有点正中下怀的小得意,心下暗暗盘算,倒看阿汉能忍耐到几时才跟他示这个弱。眼见日落西山,月亮自林梢升起,那边还不见动静,不由得颓然叹息。
  海京顾念着凰艳的身体,在一旁不知劝了几遍,让他早些歇了。凰艳才要放弃这一天的等待,一小厮匆匆地跑了过来,跟海京小声报告,凰艳此时已是一有风吹草动便细细留意的地步,耳尖地听到"阿汉"二字,眼睛一亮。
  阿汉一副道貌岸然,公事公办的样子。还未跨入门槛,迎面来的海京一把拉住他的手,将一碗药送到阿汉手里,如获救星一般对阿汉说:"好公子,我们主子爷为这一碗东西闹腾了不知多久,他一向可是特别听你的话的,这事情便拜托你了!"不给阿汉拒绝的机会,反手关上门,一溜烟便跑了。
  凤髓香依旧,闻得久了似乎身上也沾染了味道。重重罗幕,鲛纱帐帏间人影横卧着。阿汉捏着碗,手心渗着汗,有些进退失据。
  凰艳半眯着眼睛,等了极长的时间,才听衣料窸窣的声响。阿汉伸出二根手指,极快地扣了他的肩膀一下,说道:"醒一醒。"阿汉此时觉得自己是来错了,正忖思着如果床上躺的人没反应便在最短时间内退出去。可不过转念之间凰艳已睁开了眼睛,用一种幽然柔软的眼光看着他。
  阿汉来之前还觉得他生病一事三分真真假假,此时一看他的面色,知道他是实打实地着了凉发烧了。进而绮丽无边地想到他们在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登时又有想逃之夭夭的感觉。勉强开口道:"喝药吧。"
  凰艳矫情地扭了下头,阿汉眼神压根儿不放在他脸上,口吻上极好商量的样子:"你若不想喝,我代你将它倒了。"
  于是凰艳郁闷了。
  "你不喂我,我怎么喝?"
  "伺候人的事情还是海总管拿手一些。你若是要喝了,我唤他进来。"阿汉无赖地说。凰艳不语,幽怨地望定他。
  药汁晾到这会儿也都凉了。但是阿汉没有发觉,凰艳处心积虑遭这份活罪,就是为了能吃到阿汉亲手喂来的东西哪怕是一碗苦药。阿汉终究送了一匙子药汁入了凰艳口里,成功地将凰艳五官全挤在一起。药凉逾发苦口,这次倒是没半分做作。
  阿汉从旁边的点心盒子里挑出一块藕糖,丢入他的嘴里。一张一合之间,指腹碰触他柔腻湿濡的唇瓣一下,由此引发的酥麻的感觉让阿汉眉心跳了一簇,极快地收回了手。凰艳盯着他舔了下唇,神色间似笑非笑。
  阿汉有些狼狈,手里便喂得快了,凰艳半仰着头,药汁自他的唇角溢出,黑色的液体自下颔滑到锁骨,越山过岭直没入他的衣襟。阿汉这才发觉床上的病人衣着轻簿,襟口松松垮垮半褪未褪的样子,隐约露出精壮的线条与肌理分明的纹理——连生个病,也把自己弄得如此风骚。
  一碗药下去,凰艳整个人萎顿了不少。咽下最后半口药汁,他微张着嘴唇,理所当然等着喂糖。阿汉给他配合无间的样子弄得有些大意了,捻了半块糖送入他的唇瓣,还未松手,凰艳猛地一张口,含住他二根手指。
  未出口的斥责化为一声低呼,阿汉才猛力抽出手,腰眼一沉,已给他蛮横按住,藕糖的甜馨与药汁的苦味侵袭唇息之间。阿汉猝不及防给撬开了唇舌,被迫承接了自他口里渡过的那块甜腻的藕糖。唇舌以失控的热情翻搅。
  阿汉先是透不过气,接着身体发软。挣扎间手摸到方才放着的碗,不作考虑便砸向凰艳。凰艳猛地抽身,碗从他的脑畔掠过,当啷一声倒扣在地下摔成碎片。
  "主子?主子?"海京在外头紧张地唤。
  "不要进来。"凰艳语气有些不稳,后者消了音。阿汉扼着自己喉咙,半晌才把那块藕糖吐了出来,朝凰艳怒目而视,一对眸子熠熠,水光莹泽。
  "不喜欢我的吻吗?这般无情。"
  阿汉指着西子捧心的凰艳,怒道:"无耻之徒。"凰艳肆无忌惮地舔舔唇瓣,极尽挑逗淫狎之意。阿汉暴走了二步,猛地醒起,挣腾了半晚,自己的来意居然半句重点也没提到。
  阿汉深吸了二口,试着用冷静理智的声音开口:
  "小李子,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也算承你的情了。如今我也该走了,希望你给我行个方便,咱们也算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凰艳面色变了一下,虽然有心理准备迟早这话会从阿汉嘴里吐出,但真正听到仍然觉得十分刺耳。他收起了半边腿,单手支颐,极慵懒的姿态。
  "怎么办呢,府里的门,向来只纳不开的。"
  "你把我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我说过了不需要你的恩惠,就这样吧。我想你也应该明白,我们之间在发生了那些龃龉之后,怎么还能和好如初?"
  凰艳心里刺痛了一下,声音已经软了下来:"都是我做错了。阿汉,我们和解了好不好?你原谅我了好不好?"
  那些话不敢出口,怕吓着了他,但心里抑压叫嚣以久——别提离开好不好?请一直留在我身边好不好?你就是我最心爱的人啊!
  凰艳话里的痛苦恳求让阿汉瞬间有些迷惘,但紧跟着他便清醒了过来。监牢里他执意要让他死的冷漠已成为阿汉记忆里刻骨的刺痛与悲哀。就是原谅了他又如何?那时的感觉永远会让他如骨鲠在喉,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阿汉之于他永远是一个可衡量的东西,再怎么独特,也不及他心中一个影子。随时有更重要的东西将他替代,将他抛弃,凰艳不仅仅背叛他的诺言,还背叛他的友情。
  阿汉已经无法再信任他。他笑了一下,口里有不易觉察的倦怠:"好啊,我原谅你了,你让我死了一次又救了我回来。那些事,咱们就一笔勾消了吧。你放我走吧。"
  他话里的心灰意冷比直接拒绝还让凰艳恐惧。受寒生病的不适感此时似乎全冒了上来,凰艳慌不择言:"一笔勾消?那昨晚的事情呢?你给我上一次吗?"
  "真是龌龊下流!"阿汉气得浑身直打跌,转身摔门而去。
  他走得太快,因而没发现,身后的凰艳说完那句龃龉之话,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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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威难测,就算是服伺左右,海京对凰帝一些做法还是无法理解。就好比,明明知道他对玉楼师徒二人恨不能食肉寝骨,却好端端地命人看守着。
  二人关押的地方只隔了一面木栅。阿笙甫一看到玉楼,面上的表情像刚从一场浩汤噩梦中醒来,怯怯地唤了一声:师傅。玉楼好似认了许久才认出了眼前是谁。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了这名与他相依偎了近十年的徒弟一眼,说:"阿笙,星回节那晚你就认出他了,为什么你会这么狠心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你要故意这么做,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手里呢?"
  阿笙鼻冀翕张,想为自己辩驳些什么,蓦然间发现自己已失了资格,而他那以往就算是气恼了也是温温柔柔的师傅,已转过了身,留给了他一方背影。
  隐约明了,缘分至此已到尽头。
  玉楼脑子里只存最后一个愿望,想看看李啬,想确认他还活着。看守的狱卒给他缠得烦了,张口没好气地呼喝:人早死了!就是这一句话,为狱卒招来了杀身之祸。那几日凰艳正为阿汉的伤势急烧红了眼,死这个字眼正戳中他的死穴,闻言暴怒将人拉至校场,寸厚的板子,从上午打到下午,直抽得血肉压成泥桨,骨头也酥了。那种狠戾,似乎也惊动了神灵,当晚阿汉终于短暂地醒了一会,渡过了第一个生死大关。
  再无人敢乱嚼舌根。而玉楼似乎也绝望了,与阿笙二人约好了一般一同不吃不喝。二人绝食至第三天,看守的人终于感觉不对,不敢再拖,把情况报到了上头。海京小心翼翼地询问凰艳的意思。凰艳那时略略顿了一顿,阴晦狠戾的面上尽是无法掩饰的杀机,最终却是让人拿了人参水吊着,就算硬灌也要把东西灌下去。他此番处事的方式实在大出海京的意料之外,凰艳问他:"你道他醒来,会怎么处理此事?"海京一语惊醒。
  对李啬身边的那几个人,凰艳一直是监视打压并用,毫不留情面,自以为拿捏住了他的七寸。可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他渐渐醒悟到,自己似乎用错了方法。
  因为深爱,所以输了立场。一直不敢告诉那人,只要你愿意回来,愿意爱我,我的一切、万里江山与十丈软红,一直都是你的。可是怕他的不屑,怕他再一次的漫不经心,因为窥测不到他的心意,一直不敢那么做。
  于是,李啬他一直不知道,一直以为他仅拥有的只有身边的那几个人了。耗费了多少心思只求着那几人的平安。而他摸准了他的心意,不停地拿这几人做文章,逼迫他回来,逼迫他,承认自己的存在。殊不知,十年离别的时间,二人的距离越拉越远,李啬对他越发戒慎,心病越来越重。
  曲曲折折绕了一大圈,蓦然间才后悔,他这是何必?自己堂堂天子,难道还抢不过二个落魄的庶民不成?喜欢却不敢明目张胆去追求,反而迁怒妒恨于旁人,暗地里枉做了小人。自庆和元年的阴差阳错,李啬一人在外背灯和月就着花阴,自己何尝不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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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汉挨至半夜,看守的二个小厮正偎在外间打盹,四处静悄悄的。他蹑手蹑脚过去,给他们后颈窝各砍了一记,摸到了屋外。
  星月正好。阿汉堪堪钻入一垛花坛阴影,迎面来二个侍卫提着食盒,边走边议论:"嘿嘿,这二个小白脸儿倒真是硬气,硬撑了这么多天不吃不喝,竟是活活要将自己饿死。"
  "是呢,都快不成人形了!听说是一对师徒,上头也真是奇怪,说他们不是要犯吧,又这么吊着,一日这么一碗极品人参水,都赶得上普通人有鱼有肉好几天了……"
  二人消失在转角好一会,阿汉才缓缓自阴影里钻出来。他朝地牢的方向望了一眼,终究是走了。
  内八角门里头,凰艳注视了良久,海京走过来禀报道:"主子,已经安排让人跟过去了。"凰艳叹道:"他真的什么都忘了,若按以前的情分,他岂会袖手旁观?"海京偷偷察言观色了一下,凰艳面色沉沉,辨不出是喜是怒。
  "奴才觉得这是好事。往者已矣,来者可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来日方长。"
  "你说的对。"凰艳微笑了一下,整个人振奋了不少。
  事情出乎阿汉意料之外的顺利,他摸到外墙出其不意又放倒了二个巡卫,居然就给他逃了出来。
  他一口气狂奔,天亮时第一个出了城。田陌之间草色青青,鸟儿唧唧,扑翅觅食。阿汉望着眼前延伸至视线之外长长的官道,这才回过味儿来。一摸身上,除了那身颇体面的窄袖织团纹锦袍外,翻遍了衣袋也搜不出半个铜板。回小桃村就是搭剩马车也得四五日的路程,没有盘缠,没有马车,阿汉不由得一阵皱眉。
  他重回到城内将那衣衫死当了,得了一点钱全换成了干粮窝头。来到官道逢出城的马车便拦一拦问可否给搭个顺风车。他一身狼狈,但气质疏朗,倒是有一个老伯好心地搭载了他一段路,只是再下去便不顺路了。往下走的路比较荒僻,来往的马车正常是一整天不见一辆,阿汉停下吃了点东西,正考虑自己步行回去时,后边有人遥遥唤住了他。
  官道上,一辆青幄辎车向阿汉驶来,堪堪停在阿汉旁边。车夫勒着绳索,却是问路的。巧的是方向正是朝阿汉的目的地而去。阿汉不由得大叹真是天助我也。
  车夫极豪爽,听完阿汉的叙述回头对后面车厢的什么人请示了一下,招手让他坐到前驾。阿汉出于礼仪朝后打了个揖,说道:"多谢主人。"
  后厢垂着重重青幄帐幔,一名清秀小僮掀开了车舆小窗帘子一角,笑嘻嘻道:"我家小姐说了,小哥不用客气。"
  阿汉一听里头是位小姐,便调转了眼光。未曾想到那小僮又揭了帘子,递过来一件袍子。道:
  "小哥若不嫌弃,就换上吧。亏得我们小姐是明理人,不然你这个样子,只怕会给当登徒子打出去哦!"
  阿汉当了外袍,现在身上就仅着一件中衣,好不落魄潦倒。本来嘛,便是盖世英雄也有个老却似等闲时,此等枝末小节附之一笑便罢了,只是现下车厢里有个姑娘家阿汉便觉得有些窘,称了谢,接过了衣服。
  那衣服是藏青色的裾袍,远看着朴实无华,过手了才知道那料子竟是极上等的。阿汉披上了身,诧异地发现这袍子居然合身无比,仿似量身定做的一般。那小僮忽又挑开了帘子,笑嘻嘻道:"我家小姐说了,小哥穿上这身衣服,真是潇洒大方!"阿汉万万没有料到这幄幔里头的闺阁女子竟然如此出口轻狂,愣了一晌才道:"小姐真是幽默有趣。"
  他相貌平庸,自有记忆来除了自己妻子外没有给哪个人赞美过外貌。自是不会把小僮的话当真。话题便当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话揭过了,没想到里头仿似卯上了,又出声重申道:"这袍子,再没有人比公子穿着更合适,我们小姐可都是字字发自肺腑!"
  阿汉生生给噎了一口。里头的人似乎也在警告小僮适可而止。他侧耳极力听去,却听不出半点声响,心中怪异感觉一晃而过。
  车马一路得哒驶去,阿汉自闹了个红脸,便没再主动往后面搭过话。倒是那个笑眯眯的小僮聒嘈无比,一会子送块汗帕一会子递块饼子什么的,话里尽挑些刁钻的磨着阿汉。后面阿汉干脆闭目假寐,僮子倒是消停了,帘子里却有一道眼光,若有若无,长久地落在阿汉后脑勺上。
  那一夜马车选林子旁边一个宽敞的地方歇了。后厢里头的小僮下车转悠了几次,却未见里面那位小姐下车,也未听她发出一声半句。只是这是人家的私隐,阿汉觉得奇怪也是自脑迹一晃而这的怪异罢了。
  月上中天,车厢里发出呜咽的萧声。
  那曲子如泣如诉。阿汉毕竟大病初愈,又赶了一天路,听着听着便朦胧睡去。梦里头,男人垂首坐在他前方不远,衣裾铺洒在身后,一首凤求凰,如怨如慕。随后,是他放大的脸,他的味道他的气息笼罩了他整个天地,他的唇,在他微凉的额心,印下一抹暖热的温度。

  第三十二章

  下车之时,天色已黄昏。
  三日的时间,相安无事。阿汉临走时与主人道别,里面依旧静默无声。小僮抿嘴道:"小哥去吧,山不转水转,自有见面的机会。"阿汉诺了一声。猛走了十多步,一回头马车仍停在原地,小僮朝他挥手,一脸关怀之色:"小哥保重。"
  这些日子恍惚像做了一场浮光掠影的梦,如今到了梦醒时,回首看到活生生的人,生动的表情,心中蓦然间觉得无比轻松。
  他亦挥了挥手,扭头钻入了林木的浓荫里面。
  这会儿,村子里头该是户户炊烟了吧?
  丈夫归家,妻子摆好碗筷,小娃子在外头撒着泥巴,村长家的那条大黄狗,该馋兮兮地围着主人的裤管打转了罢?
  阿秀……她的怨气不知道可消些了没有?
  这次回来,他一定要好好跟她道歉,再也不任性妄为,做出让她生气的事了。
  他只是一个凡人,阿秀,桑椿,才是他实实在在能抓住的、相伴一生的人。
  半路,阿汉疑惑地停了下来。映入眼前的是一片大火烧后的赤黑土地,四周原本茂密的林子,此时也仅存几根碳黑孤零的树干,苟延残喘地显示它曾经活过的证据。阿汉的一颗心,就那样,"咚"的一声掉了下去。
  昔日的村子,已化为一片灰烬。
  月亮升了起来,阿汉的影子渐渐被拉长,清晰。淡白的颜色,映得一切如发生在地狱。而他,是唯一的生灵。
  他拨足狂奔,围着四周,把能叫得出口的名字都喊了出来,空山幽深寂寂,回应他的,唯有一声夜枭受惊扑翅,沉闷的声响。最后,他颓然地坐倒在一片灰烬之中。
  阿汉没有哭,只有猝不及防的,一种放空了的茫然与疲惫。
  这样的感觉,就像他失忆的那会儿,每天面对着眼前鲜活的一切,会动的活人,翠绿的叶子与甜美的空气,却总觉得是在做梦一样的不真实。
  眼前的一切,是不是一场梦?是谁放了这场火?阿秀呢?桑椿呢?村民们呢?还是——他们先搬走了?阿汉蓦地站了起来,就在此时,肩膀给轻轻拍了一下。
  那一下的力气轻如鬼魅,在空旷的废墟中别有惊悚的效果。阿汉惊了一跳,猛一回头,看到一张烧伤可怖,面目狰狞的脸,木然望着他。
  "桑椿?"阿汉惊嘻得有些结巴。
  那人沉默地点了下头。阿汉鼻头泛酸,惊喜地抱住了他。"阿秀呢?这里是怎么回事?其他的人呢?"
  桑椿说:"都死了。我等你好久了。"说着抓住阿汉的手腕,道:"跟我走吧。"
  阿汉像给人敲了一记重锤,一时间无法移动。桑椿拖了他二步,突然一声冷冰冰的声音懒懒地响起:
  "想去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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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黄雀在后的游戏。
  凰艳从稠密的林荫里钻了出来。莺卫行动如鬼魅,迅速地围成了包围圈。
  他拢了拢披风,轻轻唤了一声阿汉,道:"你先过来,好不好?"
  阿汉呆呆地看着最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人,神色迷惘。
  "你想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莺卫与桑椿短兵交接的撞击声。
  桑椿显然看出来情况不对,想逃出去,可是已经迟了。
  他与莺卫缠斗了十几招,神色突然狰狞了起来,原本木木的眼光变得凶狠,招式若狂,势同拼命。
  阿汉给缠斗的莺卫拔出了圈外,刚想出手相助,凰艳一个纵跃间已到他的面前,双手向他抓来,阿汉扬手格开,凰艳虚晃一招,人转了个身,以极亲密的姿势贴上他的后背,轻易地制住了阿汉的要害。
  长久在夜晚林荫里站得久了,凰艳的声音有些伤风的低哑,擦过他的耳垂,极力安抚。"你不要着急,我只是下令捉捕,没有要伤他的意思。往后只要是你想护着的人,我都不会动一分毫的。"
  "那你要抓桑椿做什么?"
  "只是有几句重要的话想问问而以。"
  说时凰艳敛下了睫羽,月色将他的面容精雕成没有半丝情绪的水晶面罩一般。阿汉咬了咬下唇,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的话。
  远处忽地传来一声短促的,似笛非笛的声响。
  那种声音听起来极不舒服,带着长指甲生生抠过门板的那种刺耳感。
  已经给莺卫反手搏住的桑椿突然发出一声像野兽吼叫的惨嚎。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天地间一阵爆破的血雾。
  桑椿的身体,在这一瞬间,爆炸成无数的碎末。腥气的血浆,溅了所有人一脸一身。
  阿汉啊的一声,抱头失控地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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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汉神智稍稍回笼时,自已已经给凰艳抱到溪边,身上衣物给褪下,凰艳正为他清洗脸上的血腥之物。
  阿汉心力交瘁,草木皆兵,见他靠过来,下意识便将人狠狠地推开了。
  身下的青石布着青苔滑脚,一推之下,阿汉人后抑,听到对方一声惊慌失措的大叫,随之落水,冰凉的溪水真没五官。
  耳边一阵哗啦啦的水声,随着腰身一紧,凰艳的手臂绕到阿汉的身上,含了一口气,在水底直接渡给了他。
  求生的本能让阿汉下意识承接了那口气,神智清醒了一分,但是骤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怨忿,让他臂生蛮力,狠狠地扼住了凰艳没有防备的颈项。
  二人的身躯在水底纠缠,扑腾出白色的水花。凰艳开始时出于本能挣了一下,随之放松了身体,任阿汉发力地掐住了喉咙,没半分反抗。
  直至手底下的身体发沉发软,阿汉才猛然惊醒。松了手劲,两手插过他的腋窝,哗啦一声带着他冒出了水面。
  好在溪水并不深,阿汉将人拖到石上,有些畏怯地试探了他的鼻息一下。
  凰艳的眼珠紧闭,面色苍白异常。
  阿汉身躯剧烈颤抖,将他翻了个身,头朝下揉按了他的后背心好几下,凰艳没有血色的唇瓣溢出几口水,终于睁开了眼睛。
  松了手,阿汉立在原地,连一个姿势都没变,大声喘息。
  凰艳仰着头,面上连一分埋怨都没有,仿似刚刚自生死走了一遭,不过是一个不关痛痒的玩笑。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环住了阿汉的身体,单手插入阿汉湿漉漉的发,在他冰冷的唇瓣印下一记宠溺孩子一般,温存的吻。
  "现在感觉可好些了?"
  紧崩着的一根弦,就因为他简单的一个安抚、一个撩拔间,崩溃。
  阿汉猛扣住了他,指甲深陷入他的肌肉里面,凰艳的手按住他的后脑,将他压入自己的颈窝之中。
  没有言语,那哽咽微弱得几不可闻,但凰艳还是知道,他在哭。
  很多年前,他就梦想着有这么一天,他能埋首投入他的胸口,尽情地发泄情绪,真正有这一天到来,凰艳非但没有高兴的感觉,反而痛得揪心。
  他想将人抱得更紧一些,阿汉却推开了他,用力地抹了一下脸,声音嘶哑:"眼睛入水了。"
  "我没笑你。"凰艳盯了一下自己的手,有些失落。
  阿汉冷笑:"你倒是撇得干净,这一路上装神弄鬼,笑话都看尽了,现下倒成了个无事人!"
  "小桃村这件事情我不好开口跟你说,想了想还是应该让你过来看看。我悄悄地跟了过来……是担心你的安全。"
  "我是你什么人,劳烦你如此挂心!"
  二人对峙,一人温柔脉脉,一人口气极差,半分承情也无。凰艳明知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心里仍是难免有些失落,淡淡道:"你是我什么人,日子久了,便知道了。"
  日子久了,便知道了。说这话时,带着的是一份笃定的归宿感,仿似二人早以相约白头,会一起一直,过下去一般。
  一阵风吹来,二人齐齐打了个寒噤,阿汉随之动作一僵,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二人裸裎相对已有时。
  一声怒喝,迎来了破晓的第一道晨曦。
  "给我滚——开!"
  荒僻山村不是没有强盗屠村的事情发生,依照凰艳的话,小桃村的事情交给官府查办便是,阿汉不必再管了。可是关乎一干至亲的人,如何是三言两语便揭开了去的?阿汉不吃不喝,后面甚至怀疑到凰艳身上,瞪着他:"这事情与你无干?"
  凰艳倒没有生气,微微一笑:"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可是这么一群平头百姓,还不值得我如此。"言语间带着上位者的睥睨骄傲。
  那只青幄车还停在路边,凰艳伸出手想拉他上车,阿汉猛地一错开步,道:"不对。"凰艳问:"什么不对?"
  阿汉猛倒退,摇头道:"我不能跟你走。桑椿临死的时候说等了我好久,一定是想带我去见阿秀了。"说着岔怨地看了凰艳一眼:"归根结底,若不是你横加阻拦,这会儿我定然和阿秀一家团圆,桑椿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死了!"
  一家团圆这词儿刺得凰艳瞳孔收缩了一下,紧跟着冷冷地戳破他的伪装:"你也知道,桑椿死得离奇。看样子是给一种妖法控制了,你想在这里等你的阿秀,是想等来另一个桑椿,还是想等见到了人亲自问她,小桃村一村的人的性命与她有没干系、桑椿的死与她有没有干系?"
  阿汉暴怒,一个手肘横架住凰艳的颈项,双眼赤红:"你敢怀疑阿秀?"凰艳淡着应道:"你的心是一方明镜。"阿汉想喝道:胡扯!话未出口,后颈一疼。
  凰艳及时抱住了怀时软倒的身体。
  一名莺卫过来请示:"陛下,不必找了吗?"
  凰艳冷笑了一声,确定了命令。四周树木沙沙,他的声音带着出鞘的锋芒,朝他未知的敌人撂下战书:"谁也别想从我身边带走他!哪怕我凰艳,做了一百件一千件,对不起他的事!"
  他倒要看看,他把人留在身边,这个屠村的凶手,能忍耐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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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处偏僻小镇的客栈,向来人不多,今日却是例外。
  店里七八名黑衣男人,领头的身形修长,极为清瘦,一张脸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却难掩其锐利难以亲近的气势。几个人结帐时,外边嘶喇喇一声马鸣,马车还未停稳,清秀小僮一揭幄帘,男人怀里抱了一人,大踏步地走入客栈。
  黑衣男人眉结纠得死紧,但与一干部下极快地闪出外面。犹听到小僮的呼声:"掌柜的,我们将这客栈包下了!"
  傍晚,胡子花白的大夫气喘吁吁地到来。小僮一见人,便不客气地打量了一翻,问道:"这便是镇子最好的大夫了?"因银子赏得厚,掌柜的亲自鞍前马后地伺候着一个小僮也点头哈腰,欢容满脸的,应声:"是的是的。"随后还想吹捧一下大人的医术,僮子一挥手,老气横秋地道:"那就行了,过来给我们主子瞧瞧病吧。"
  推开门,房内一灯如豆,投下半明半昧的灰影。床榻上二个男人拥抱着靠在一起,二人的气色都不对。
  把脉时,大夫眼尖,看到二个男人的一边手,用一根金色的链子,锁在了一起。小僮催促道:"怎么样了?"大夫回过神道:"这二位公子受了寒没有及时调理,如今寒邪已深入内腑,需要好好调理才行。特别是这位公子,之前是不是受过什么重创?底子极虚,若不好好调理,恐怕有损年寿。"
  凰艳闻言,眉心一跳,下意识将怀里的人搂紧几分。
  服完了药,小僮提议让二人分开床铺,一下子便教凰艳拒绝了,小僮不敢违逆,依旧大夫吩咐拿了一床厚褥给二人盖上。一边姜汤热茶地灌。阿汉烧得没有意识,小僮正想一匙匙撬开他的牙关给他喂药,他那向来给人伺候惯了的主子一手摒退了他。
  小僮垂手站在一侧,不敢直视,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的主子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按住男人后脑勺,含了一口药汁,俯下身体,口对口地喂药。
  四片缺少血色的唇瓣相贴,底下的人虽没了意识,但干燥的口腔下意识地承接了那一缕温润。辗转哺完,男人还不知魇足地舔吻,仿似饕餮在品尝他的一道盛筵。
  小僮看着看着,只觉面红心跳。
  捂了大半夜,二人开始发热汗,干毛巾擦了一条又一条。阿汉醒来时,男人靠在他的颈窝一侧睡得正沉,微滞的呼吸,一下一下,喷吐在他耳垂敏感的肌肤上。
  他撑开眼皮看了一瞬,又闭上了眼睛。
  后来阿汉回想起来,那时候,脑中一晃而过的想法是:原来这个男人,替自己挡掉了那么多的无助与孤独。
  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心墙塌了一角,摒退了成见,开始重新地接纳了这个人。

  第三十三章

  他说,可共生死,其余一切,需你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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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汉头重脚轻地起身,惯性下床,手腕一个回扯,脚下一滑便坐跌在床畔。小僮大惊小怪地跑过来,一手撑着阿汉一边胳膊,叠声问可跌伤着了。阿汉一回头,床上的凰艳揉着给扯得发红的手腕,一脸无辜地望着他。
  阿汉没力气生气,指着链子问道:"你安这个做什么?"
  僮子说:"公子爷,你都忘了么?一路上你逃了三次,主子忍无可忍,才拿了这根链子将你锁住呢。"阿汉冷笑:"我何时成了你家的囚犯,要走要留都要征你的意见?"凰艳不说话,眼巴巴地瞅着他,僮子道:"你误会主子了。他这都是为了你好,你当时正烧着呢,独个儿那么闯出去,荒山僻野的,只怕病死在哪个角落都没人知道呢!"僮子说完后背一寒,凰艳的眼光扫了过来,立刻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噼啪赏了自己二个巴掌,跪着说:僮儿胡言乱语,知错了!
  阿汉一时愣住,回想似乎是那个样子。无可奈何道:"现在可以解了吧?"
  凰艳道:"你又忘了么?钥匙,给你丢了。"
  模糊晃过一个印象,当时自己气糊涂了,蛮横地跟他抢链子的钥匙,一拽一推之间,便把那小东西甩到车窗外去——阿汉抱着肚子,一时面色难看。
  凰艳不敢再激怒他,小心讨好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小僮在前面开道,面色憋成诡异的线条。
  他是海京最得意的弟子,常听他师傅夸自己已学得他本事的三成,自然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瞪大眼睛看,拉长耳朵听,什么时候又应该当自己是聋子哑巴。可委实是今儿的情况过于诡异,堂堂天子,竟沦落为一名普通百姓如厕时的陪衬,亲眼看到,他是该笑上几声好呢,还是担心自己顶上的脑袋好?
  眼瞅着二个男人进去,不多时里面传来怒斥声,小僮有些想笑又不敢,只得拼命忍着,装木雕像,心中在默念。果不多一会儿,阿汉率先走了出来,面上怒色冲冲,耳根上却红透了;凰艳稍后面亦步亦随着,却是满眼绮逦。
  一条链子互相束缚着,睡着时还罢,醒着的不方便便处处透了出来。阿汉尽可能忽视眼前这么一个人,偏偏凰艳这个包袱背上了便套上连环结,解也解不开。阿汉说我们必须约法三章,凰艳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阿汉说,一是我们必须尽快请个师傅将这铁链解了;二是链子解开后不能再接近我十步的范围内;三是,我阿汉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请不要现对我做出那些猥狎轻浮的举动!凰艳待他说完扯了扯他的袖角,阿汉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凰艳舔了舔唇:"我肚子痛。"
  阿汉一下子便肝火大动,骂道:"方才为什么不一同解决?"凰艳的眼神很微妙地变了一下,阿汉一愣,迅速醒过来自己话里能理解成很暖昧的歧义,心里恼恨此人猥琐却给噎得说不出口,一对眼珠憋得火光水亮的。凰艳一时忍耐不住,勾着他的下巴沿着唇线舔了一圈,在他发飙前退开,笑道:"你气什么,大不了我给你看便是。"
  于是,才稍稍退下的充血又占据了他的耳根位置,阿汉着实郁闷无比。
  重回来时阿汉的面色已经臭到极致了。小僮端了茶水过来,凰艳才接过,便给阿汉抬手打翻,砰然作响。凰艳也愣了,阿汉阴沉着脸,说道:"在链子解开之前,你什么也不能喝。"
  凰艳一脸伤心:"我为了你跌入河里受凉了,你却因为一点微末小事这样虐待我?"
  阿汉道:"你怕什么,我陪着你便是。"与方才凰艳的语气如出一辙。
  小僮一旁手足无措地站着,刚好看到他的主子不仅不怒,反而微微笑开,眼底下一片异样的温柔。
  附近没有打铁铺子。店掌柜回报说,最近的铁匠是在毗邻的镇子那边,过去请人只怕要大半天的时间。阿汉现在的身体还不宜起程,一行人估计还要在客栈滞留一二日的时间,于是凰艳让人去请了,回头但见阿汉在床榻上搁置了三碗水隔开了楚汉河界,身体缩在里边,倦怠地睡去。
  盛夏七月,蝉鸣燥热。风口处置了冰盆,也未能将那热流阻隔在外。可是单单看他一角背影,便心生清凉。
  凰艳想,一直一直这样下去,未尝不好。
  过去点滴与他倾城容貌,遗忘了没有了,便算了。只要这个人,还可以陪伴在身边,闲看亭际夭妍,漫漫晨昏。
  哪怕将这秘密揣至垂垂老死。
  人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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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匠是一个长得粗犷的汉子,背着锅具锤子走得挥汗如流。小僮扫了一眼,眼光停在旁边的店小二身上,问道:"早先来的不是你,怎么换人了么?"那人弯着腰,中规中矩地应了声是。小僮指了指铁匠:"先带他去清洗清洗,别让臭汗味儿熏着了我家主子。"
  阿汉隐约打了个盹,听到僮子小声说话的声音。凰艳低声说:"先让候着吧。"阿汉一动,链子划过碗沿,一阵嘈切作响。不足二尺的链子延伸到阿汉这边已是极致。阿汉转头只看到凰艳半卧在旁边,一只手伸出来挂在碗旁,想是为了他睡得舒坦,一直搭在那里。
  "可好些了?"阿汉侧头避过他的手,精神恹恹问:"是开锁的铁匠来了吗?"凰艳点头,招手让人进来。
  铁匠走近前查看锁链,凰艳的视线落在那人伸过来的手上,神色一凛,危险突如其来地发生了。
  刀刃自铁匠与店小二袖里滑出,一左一右,呼地刺向凰艳。
  这一下猝起发难,在场的人一系列的反应都是下意识里的直觉行为。
  阿汉抬手想推开凰艳,凰艳却早一步挡在他身前,自由着的那只手已经抽出了随身的短剑迎上直刺面门的一剑,剑刃摩擦,发出刺耳的嘶鸣,剑锋便偏开了去,那时,另一把剑也同时刺到。
  凰艳若避开,剑便会袭向后面的阿汉。但自身已无法招架,只得稍挪了一下身,剑锋"扑"的一声,刺入他的左肩。
  鲜红的血滴入床铺上盛水的碗里,氤氲成刺目红潮。
  小僮的尖叫声让阿汉回神,迅速抓起随是可触的物品砸向刺客。伪装成铁匠的刺客一击不成,转了势头还想再刺,外头的莺卫已经扑至,硬生生自中间格开了袭击。
  胜负没有悬念,不出一刻钟,二个刺客伏诛。
  凰艳的肩上伤了骨头,一条手臂无法动弹,大夫包扎了药,嘱咐一些禁忌。阿汉看凰艳疼得额间尽是细汗,一时间心口像给什么揪住,闷声道:"为什么不避开?"
  凰艳吁了一口,道:"手臂麻了。"说着头后仰,半身重量全挂在阿汉身上,阿汉稍一低头,只看到他喉结上下滑动,性感而优雅。
  阿汉自己没发现,他当时的眼神几分异样。
  凰艳却是捕捉到了,问道:"感动了吗?感动了就别再提走的事情了好不好?"
  阿汉敛低头,觉得伤感。
  小桃村已经烧毁了,桑椿离奇死去,阿秀失踪,他其实已经预感,他那个平淡却温馨的家,已经没有了。
  阿汉渴望有个家,可是家不仅仅是一幢房子,还需要有人来温暖它。
  阿汉对人并不苛刻,天性间的温和却有一点深入骨髓的固执,要信任,不能欺骗。可是身边总有一堆谜团,例如不见了的阿秀,例如眼前的男人。
  尝试逃开,是因为嗅到了危险。
  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能很轻易地撩拨他的情绪。他有一种能让人深陷入魔的诱惑,一旦觉醒,便如在身体里面植入一个兽,催动所有的感官,包括那些赤 裸的情 欲,枉读了那些个圣贤书,和一男人颠龙倒凤,竟然瓜熟蒂落,水乳交融不过。
  在这条航线上,阿汉已经错了方向。而他半边脚陷在水里,随时有溺毙的可能。
  "我必须去找阿秀。"
  "你一个人,力量毕竟是有限的,我可以帮你一起找的。"
  阿汉顿了一下,有些心动了。凰艳按住他的手背,再接再厉道:"至少留到找到阿秀之前吧。到时去留再作打算,阿汉,你这样子出去,我不放心。"说着眼睛眨巴地看着阿汉。美貌的人天生总有一点优势,凰艳的睫羽很长,乞怜地望着你时,便像拿一把小扇子不轻不重地刷在心房上。阿汉叹息道:"你对我这么用心做什么?之前那些事情,早说了互不相欠。"
  凰艳道:"阿汉,你信不信,一个人可以赋予另一个人,存活的力量。"
  "你想说什么我根本不明白。"说着想挣脱他的手,凰艳反手牢牢握住,面上突地一阵变色,阿汉吃了一惊,顿住了动作。"……阿汉。"
  "嗯?"
  "我手臂好痛。"
  "……"
  阿汉还未答话,蓦听外头一阵嘈响,有人大喝道:"里面的人,都给本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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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官听到有人报出了人命案,带了一帮衙役便气势汹汹赶了过来。才喊了话,未多时却见一清秀小僮持了一块九龙玉佩出来。县官一见那信物,连滚带爬地进了客栈。
  小僮说:"主子不希望身边的人知道他的身份,你可明白怎么做了?"
  县官一边擦汗一边忙不迭点头。待进了房,诧异地发现青年天子挂在一名相貌平庸的男子身上,态度亲狎。久闻凰帝喜好男风,想来如此。县官的心里立时跟罩了明镜似的。
  县官不敢声张,只得八抬大轿将人恭恭敬敬地抬入府衙。阿汉如愿以偿地解掉了锁链,随后给请到一处红墙绿瓦朱门翠屏的院子里头养病。丫环仆侍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候着。这一歇,便是二日后。
  因为养得好,睡得足,阿汉的伤寒症好得奇快。那日傍晚的时候小僮来请,让阿汉赴宴。阿汉已足足二日有余未见凰艳一面,倒是欣然前往。
  夜宴设在凤鸣厅里头。闻讯赶来的节度使及一些上品阶的官员不敢坐,一旁侍立着。凰艳嫌他们一旁不痛快,挥手让他们退了下去。阿汉一进厅门,脚步便僵了一僵。
  凰艳身边随侍了二名衣着清凉,相貌清秀的茬弱少年,一边倒酒挟菜,一边扇着罗扇,好不快哉。
  凰艳亲自给阿汉布了菜,感觉阿汉精神郁郁,不由得皱了皱眉,问道:"身体还未见好吗?"说着拿眼神扫向后面的小僮。小僮连忙道:"大夫说了,服完今儿一贴药,明天就可以换方子,以清调为主了。"
  阿汉清了清喉,说:"我已经大好了。你的手臂呢,好些了没有?"
  凰艳眉眼笑弯了一下,应道:"好一些了,可以动一动了。"
  阿汉点点头,道:"那就好。"
  大概是听出了阿汉话里的客气,凰艳放下箸子,不动声色地望了阿汉一眼。
  他说:"阿汉,这二日手头的事情多,所以没有过去看你。"
  阿汉暗地里哼了一声,不搭茬倒显得自己是那个意思,于是说:"你自然忙你的,不必管我。"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凰艳努力挑话题,奈何阿汉神色间冷清,有一句没一句的。待二人双双搁了箸,阿汉难得主动问了一句:"不知道阿秀可有消息?"凰艳道:"我正要告诉你这事情。"
  小僮在外头带了人进来,却是一名五六十岁的本地老人。见阿汉面带疑惑,凰艳解释道:"这位是青里部的山力村长。我按你的描述遣人过去寻找,那里却根本没有赤里松或阿秀这么一个人。"
  赤里松是阿汉那未曾谋面的岳丈的名字。阿汉闻言变了面色,怒道:"扯谎!"那名本地老人神情一凛,做了个起誓的动作,说道:"矣塔大神在上,若是老汉有半句虚言,便教我投入地狱炼火,不得超生!"
  十一部对火神信仰极为虔诚,这个誓言已是重咒,阿汉一时间浑身脱力,有些消化不了这个消息。
  凰艳神色有些担忧,问道:"你怎么了?"阿汉下意识拂开他伸过来的手,揉了揉额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
  阿汉支着额在自己房间呆呆坐了半晌,房门轻扣了一声,却是小僮,他身后一溜儿站着手持托盘的仆侍,笑嘻嘻道:"公子爷,主子命僮儿送些小玩意儿给你把玩把玩。"说着挥手让揭开盘上的红布,登时一室的珠光宝器。
  阿汉兴趣缺缺地看了一眼,拧不过他便让他放下东西,小僮道:"主子说了,等忙完手头的事情,就过来看公子,暂时委屈你了。"
  阿汉客客气气地应道:"回禀你家主子,有心了。"
  话虽如此,这么一句话,居然就在阿汉心里种下了念想,未多时门外又给扣了一下,阿汉一抬眼,心内莫名其妙轻颤了一下。开了门,一阵脂香扑了过来。
  门外俏生生地站了二名簿纱丽人,一入房先风情万种地道了个万福。阿汉疑道:"你们什么事?"美人眉眼含春:"主子吩咐奴婢过来服侍公子。"
  阿汉眉心一跳。冷声道:"我不需要,请回吧。"美人道:"长夜寂寞,公子何必如此拒人千里之外。"说着柔弱万分地挨了过来,阿汉此时哪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情,一闪身便避开了。一回头见另一人点了薰香,味道甜腻,阿汉皱眉,对这二人心下犹为不喜。
  美人咭咭道:"公子安心,这香不过是提神醒脑的。"说话间一左一右又挨了过来,阿汉大为头痛,抬手指着桌上的珠宝玉器,道:"桌上的东西可随便挑,然后出去。"
  他的面色难看,不似玩笑。二个美人对视了一眼,故作哀怨道:"公子好无情。"但眼里以透出狂喜。
  好不容易消停住了。阿汉将人送走,招手吩咐门外服侍的仆从不要再放人进来打扰。掩上门,里间一室甜香。
  阿汉熄了香,不知为何,竟教这二人撩拨得一身浮躁,灌下一口凉茶,便上床歇息了。
  隐约梦到了阿秀,她比着手语,朝他笑得明媚娇柔。阿汉才凑近她,赫然发现那张脸变成凰艳的。他勾着一脸腻笑,一边妖娆放浪地脱着衣服。这个人,不仅脸蛋生得好,身材也极好。肌理分明的胸部,精壮的小腹以及结实有力的小腿。阿汉头磕上后墙,才知道自己退无可退。
  他说:"阿汉,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阿汉还没有将抗拒说出口,后脑一紧,他的唇舌覆了上来。
  那个味道沾着些酒香,却很清爽。唇舌里头游入了一条滑鱼,口腔急速地分泌出催情的韵动,窒息与灼热,让呼吸加紧。阿汉情不自禁地回应。
  簿簿的衣料很快成为难以忍受的阻隔。阿汉极其配合地任其剥去身上的衣物,揉成一团丢在地下。饱含情 欲声音响在耳畔:"阿汉!阿汉!"阿汉半醒半梦之间只觉得异样,身体已教掀转,一根手指探入了他的身体。
  刺痛的感觉让阿汉赫然惊醒,不是梦。可是发现时,已经迟了。情 欲已临爆发点,凰艳按住他的大腿内壁,几乎勒下一道青紫,用力冲进了他的体内。

  第三十四章

  情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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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同于上一次的懵懂毫无印象,这一次是直冲击灵魂的痉挛。
  柔软的内壁猛然间给扩充,填满,直至完全包裹住外来物。而他痛得一刻间完全清醒,而后是没顶而上的耻辱与愤怒。
  令他害怕的,还有自己的反应。
  那种无法控制的感觉,身体给填充,心里却莫名叫嚣着无尽的空虚;明明极痛,却有战栗的快感,让他情不自禁,绷紧了脚背,呻吟出声。
  他尝试着反手要推开他,手上却绵软无力。反而给他握住了手,沿着骨节清致的指骨舔舐。
  放闸而出的情潮几乎令人想哭泣,凰艳那时已经将他身体最大限度地折叠起来,想要催动腰间动作时,却将那一幕清晰入眼。
  身底下白皙修长的躯体还存着他施虐过的鞭痕,神智突地响彻一声炸雷,动作便不由一僵,阿汉抓住那稍刻的清醒,用力地顶开了他。
  被迫中断的性 欲,身体不痛快的人不仅仅是凰艳一人。因此阿汉越发痛恨此次经历。
  他扇了凰艳二巴掌还不解恨,足足三天没搭理此人一句话。
  可是肉体撞击所留下的记忆,已经在阿汉大脑植了根。从这方面上来说,凰艳其实已经得逞了。
  凰艳也算识相,知道见好就收,什么时候可以磨,什么时候应该保持距离。于是恪守阿汉底线只出现在他十步开外的地方,笑得彬彬有礼道貌岸然,嘘寒问暖送礼讨好一概事只叫小僮代劳。阿汉开始还有些力气撵人,发觉没用之后,只作壁上观,不理不睬。
  小僮在皇宫内苑之时,妃嫔间的一套看得多了。开始时还颇有些看不过阿汉的拿乔,老气横秋地拿过来人的身份苦口婆心地劝阿汉主子看得上是给你长脸之类,随后给凰艳罚了十几个耳聒子才连滚带爬来到阿汉跟前道歉讨饶,再也不敢自以为是多嘴一句。
  阿秀的事情,凰艳还特地拿了官府悬赏寻人的告示给阿汉过了目。各大城门都贴了这种告示,可一连几天都没个消息。阿汉从初初的不敢置信与慌恐到现在已经平静了下来。他在脑间将与阿秀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回忆了一遍,那种实实在在的真实如今蒙上一层簿纱一样的不真切。很多事情并不是无迹可寻,可阿汉到底不愿意,就着那一些蛛丝马迹就给阿秀、给将近三年共同的生活判上死刑。
  好歹,该听听阿秀的解释。
  而后,怔忡的思绪不知不觉便转到那个男人身上去……
  何参事到时,身着灰蓝袍子的青年正倚在窗台遥对廊上几株开得正好的凤仙花出神,连夕阳余辉斜落到身上也不自知。何参事只看到一个侧面与一头随意披散的黑发,融入画中一般沉静姣好。
  他大吃一惊地发现,几日不见,那个印象中丑陋平庸的男人似乎美貌了起来。
  脸还是那张脸,可是神态慵懒,眼角流丽。
  一时看着有些失态,旁边小僮不满地咳了一声,方始醒神。他此次带来了关于十一部很多归入密档的资料。听说是皇上调阅,他连口茶也没敢喝便赶了过来,却未想上头吩咐直接将密札送到阿汉房中。
  他此次自十一部禁地出来,明眼人都知道他升迁在望,连上司都忙着巴结讨好。可谓是春风得意。人一旦有了盼头,做事益发有干劲。
  凰艳形同嚼蜡地用过了晚膳,眼光停留在某处摇曳着游离的苦恼。一会儿小僮过来回话,听说何参事还留在阿汉住处,倒是奇了,一问原来是何参事正准备将此行禁地的路线与见闻按记忆记录下次,让阿汉帮忙。心想如此也好,省得他一人无聊,胡思乱想,也好分散些对他的敌意。天躁暑热的,不能接近他的难耐越发的百爪挠心。外边禀报臣下来递公文,他定了心神方始出去接见,这一忙直至月上林梢,一打听何参事还没有走,立即沉下面色。
  小僮都替何参事捏了一把冷汗。
  今晚事情倒也不能全怪何参事。他与阿汉二人先是讨论了当时路线一会。阿汉翻找何参事带着的十一部档案,发觉很多地方语焉不详,便磨着何参事询问,大有问不清楚不放人的执拗。何参事知道阿汉是凰帝眼前的红人,自是不会违逆,一来就忘了时辰。
  凰艳第一反应便是过去撵人,未走几步又停了下来。面上阴晴不定。
  去吧,有失风度,不去吧,着实窝火。
  想了想,终是遣了小僮过去。他摒退了左右,一人缓缓踱至寝室,背影踽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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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浪江破口那一天,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
  从昨晚起天便下起了雨,一阵催一阵地急。吉时那会子倒时爽朗了些,以滇南节度使为代表的一干官员祭了天地,往河里抛洒祭品。一声令下,破土。
  大水像一条沧龙,阿汉看着河水汹涌而去的方向,猛然间咬住了下唇。
  有人按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凉凉的。皮肤因为浸着水的缘故有些发皱,硌在皮肤上不是很好的触感。阿汉倔强地将手甩开。凰艳顿了一下,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若有似无叹息了一声。
  阿汉一时间有些懵。
  就算不愿意承认,他也知道,自己一上午的眼光都围着他打转。看着他在河岸边指挥调度,睥睨自若。旁边的高官们唯唯呐呐,这么一个骄傲且高高在上的人,怎么就愿意纡尊降贵,没日没夜在他身边忍受他的稀落呢?
  来往的官员对阿汉投来异样的一瞥,却个个识相地不敢言语。几个主持此次破口的官员又过来请凰艳,似乎是请示什么。阿汉自他转身了才敢将眼光落在他的身上,没防他走着突兀地转过脸,冲阿汉一笑。眼光与他对个正着。那抹笑有异于平时,里面没有不可一世的掠夺,没有赤 裸的侵犯与直勾勾的诱惑,只是很单纯的一抹温柔,直击人心的柔软。
  阿汉的五味杂陈就一直那样持续着,原本就失眠的夜晚越发辗转难侧。
  黑沉沉的天空又是一阵酝酿暴雨前的沉郁。披衣来到园子,假山那边的动静让他惊了一下。
  阿汉自缝缭间望去,看到凰艳赤身浸在湖水里面。黑暗里仍可分辨肌肤白皙的轮廓,他的头往后仰,颈项而下的线条优雅而性感。一阵令阿汉失措的酥麻自他后背泛开了去。
  这时候是走是留,都难逃被发现的命运,迎来更大的尴尬。阿汉一时僵住了。
  阿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胆怯,畏惧,停留不前。像有一个薄弱却没有缝隙的壳,将自己罩在其中;又如同有千丝万缕的线索,绑住自己手脚,前也不是,退也不是。
  天际风云涌动,隐约有闷雷。阿汉头皮一硬,心想事以至此,就是拼着淋雨也不能给他发现。那边隐约一声叹息,接着一阵水声,阿汉捏紧了一手心的汗,差点腿软。
  往回走时,小僮抓着伞迎面跑了过来。有丝抱怨道:"公子爷,你出来,怎么不叫上小的一声。"阿汉说:"我只是烦闷出来走走。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小僮扬了扬手里的物事:"主子让小的给你送伞来了。"
  迈起的步伐,就那样活生生顿住了。
  原来他早就发现他在假山后面了。
  只可笑自己还自以为是,殊不知落入笑柄。
  一时之间,也不知该羞该叹该恼,脑间颓然闪现过二个字:罢了。
  "雨下来了,公子快些走吧,省得又着凉了!"僮子大声催促。
  阿汉点头,闷声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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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在外头等候,凰艳已经坐在上头,朝他笑吟吟地朝手。
  上车之时,他遥遥伸出手。阿汉那时顿了一下,印象中似乎他已将这个动作做了无数遍,他的回应不是拍开便是避让了开去,阿汉一直没有想到,自己的动作或者相当伤人。
  他迟疑了一下,手掌与他相握。
  车厢内原本的空间并不窄,二人坐进去了后空间却似乎小了很多。气温猛然间升了起来,凰艳瞅着他不说话,阿汉只觉得全身不自在,定了定神,道:"昨晚谢谢你了。"
  凰艳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匆忙间持了茶杯喝水掩饰了去。阿汉问:"我们去哪里?"
  "你整天呆在房里也腻了,不过是出去散散心,顺便陪我去看看一个人。"
  "谁?"
  "一个巫师。"凰艳笑了笑:"昨儿沧浪江破口处捞起了二具死尸,人心有些不安定,想请这位巫师出面做场法事。"
  阿汉脑间浮现昨日他在河畔忙碌的样子,情绪不由得有些低落:"你的那些事情,我都帮不上忙。"凰艳面色堆欢,没控制住又拉起他的手,说道:"你若有心,来日方长。"
  一瞬间的平和,让人有些恍惚。凰艳突道:"这些日子,我时常回忆起咱们初见面那些日子,那时你待我真好,可是我却不懂珍惜,现在好后悔。"
  时间,真是残忍又仁慈的东西。
  那些经过岁月长河洗刷的事情,因为心存悔意,会忽然记起了曾经错过了的那些好,因而更悔;而对于阿汉来说,曾经深切的怨怼,竟也慢慢地有些淡了,可恨之人必有其可怜之处,眼前这人曾他面前不止一次显示颓丧可怜的样子,而后更是小心翼翼,百般讨好,这让阿汉隐隐觉得,他可恶归可恶,究根结底情有可原。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辜负的人是他而以。而他,好像也在极力补偿了。
  假如,一个宽恕可以了结二段心事,何乐而不为呢?
  阿汉分不清是没了勇气还是累了,总之不愿这样与他耗下去了。
  他说:"你不必再歉疚了。或许真有眼缘这东西,总有一二人,莫名其妙想对他好。那都是心甘情愿的事情。我们……"阿汉鼓起勇气道:"你别再做出那些逾规的事情,我们关系会改善一些也不是没可能——"
  "阿汉。"凰艳截断他的话:"我做了那么多,难道还不够明显?我不仅想要我们能相伴一生,还想成为你最亲密的人!什么叫亲密你明白吗?就是握一下手,亲吻一下还嫌不够,想要完完全全拥有你的那种亲密!"
  他握住阿汉的双肩,鼻尖几乎抵上他的,气息全喷在阿汉脸上。
  阿汉骇住了,一时无措地对视。
  唇息间几乎相触,那个姿势再低一点点,就可以亲吻对方……凰艳猛地放开他,不想在这时将他彻底吓跑。
  "你现在不必忙着否决一切,也先别忙着逃,好好理清自己的感觉吧。这会子我不想逼你。可是让我死心放手,根本不可能。"
  何时,他对自己,竟然是这种目的?
  阿汉完全无法回应,只能感觉他温热而暧昧的指尖拂过他的颈侧,话里几分寡淡与叹息:"只希望你别让我等得太久了。"
  与他十五岁相识,不知不觉十多年已经过去,人生,还有多少个十多年呢?
  猫捉老鼠的游戏,不仅阿汉烦了,凰艳也厌了。
  那些一直逃避的东西,一旦完全挪上台面,意味他们的关系不是猛跨一步就是朝完全崩离的方向发展去。
  -直觉的反应是,他们不可能。
  就算心底曾经存在暧昧的绮念,但从来没想过,他们可以处到与夫妻一般水乳交融的地步。阿汉结结实实地吓到了。
  直到下车,他还一直浑浑噩噩。甚至凰艳扶着他下车,握着他的手掌走了一大段路也无所觉。直到最后,看到地上佝偻着,七孔流血的尸体。
  "看来是旱烟丝里给下了奇毒,约摸死了五六个时辰了。"莺卫检查后低声禀报。
  凰艳面色极为难看,指甲陷入手心,半晌没有说话。
  到了晚上陆续有报,好几个巫师陆续被杀或失踪,凰艳捏着报上来的折子反常地没有发怒,反倒笑着对下头跪着的臣子道:"想来朕来到滇南已二月有余,沧浪江事如今也榷定了下来,是时候启程回朝了。"
  消息来得突然,节度使一时怔住,继而应诺了一声,凰艳道:"放出消息去,日子就定在后日吧。"挥手让他退下。
  那一晚阿汉有些心神不宁,白日里凰艳抿紧唇瓣极力忍住愤怒的神情一直在他面前晃。眼见僮子过来催促该上床歇息了才故作不经意问道:"你们主子呢?"
  僮子早习惯了阿汉对凰艳不咸不淡的态度,这下子有些意外,说道:"主子今儿心情不佳,正在湖心亭那边喝闷酒呢。"
  阿汉依言躺下了,可湖心亭三个字似乎在心里头扎了根。阿汉告戒自己:别去!他遇到伤心挫折与自己无关!——念至第五遍,他披衣起了身。
  今晚依旧无月,夜空泛着压抑的暗红。他涉过地上遗留着的水洼,远远地看到凰艳一身清冷白衫,一口一口往嘴里倒酒,背影孤独而难亲。
  单单是那样看着,便觉得心口有根刺,一针一针地刺,发疼。
  阿汉没有上前,怯弱地逃到暗处里头。
  白日里他的话,此时一声比一声响地自脑中炸过。
  那个给他直觉里否决的想法,沉淀过后,带来的却是鲜明的心动。
  他们是一类的人。同样的寂寞与不安,同样,只对特定的一类人,坦开心怀。
  从一开始错乱的邂逅,到后来,二人错综复杂的纠结关系,命运已将他们揉作一团。
  确实是他先招惹了他,但如果不是自己后来一步步的主动,二人也不致演变成今日。
  那些倾注了过多的关心……是喜欢吗?
  因为喜欢上了,所以真正恨不起来,激烈抗拒过后,却怀念起身体的温度。
  他早以让他眷养得贪心,以至于情感饱涨上来,淹没理智的底线。
  相伴一生,做对方最亲密的人,单是念着,就无限眷念美好。
  阿汉在暗中抹了一把脸,缓缓站了起来。
  他一直循规蹈矩,命运却将他狠狠嘲笑了一回。
  那么,何妨任性一回?

  第三十五章

  阿汉走过去的时候,并没有说话。凰艳面上浮了些容,道:"你倒是过来了,我还以为你想和上次一样,在暗处里偷偷窥视我。"
  阿汉耳根红了一下,小声应:"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你有我也有。"凰艳表情一愣。顿下酒杯,直勾勾地望着他。
  "为什么喝酒?为白天巫师的事情不痛快吗?"
  寻找巫师最终的目的不方便跟阿汉说,凰艳选择默认。
  阿汉摇头:"解决人心的问题也不是非要巫师不可。"拍拍他的手:"你累了一整天该去休息了。"凰艳摇头,说道:"我不累。"
  阿汉笑眯眯道:"那我们干脆出去吧。"
  凰艳骤然间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现在?"
  "现在。"
  沧浪江。
  黑暗中汹涌的江水翻着白色浪花。轮到夜班的役丁们还在加紧修筑河坝。一群人避开了人杂的地方,阿汉小声对莺卫们说:"把这个东西挂到对岸壁上有些冒险了,能行吗?"几个莺卫各领了东西,胸有成竹地点头,消失在暗处。
  凰艳大概明白阿汉的意思,只是对阿汉命令莺卫挂上去的物什有些不解,阿汉解惑:"那些经事虽然是平常人家便可习读的佛典,但绑上三色土,意义可就不一样了。七是滇南最吉祥的数字,你说明早开道的河工发现吊在河岸壁的七本佛典,该是多大的祥瑞啊,死尸不利人心的传言还不烟消云散?"
  "真亏你想得出,做得好。"凰艳不悋赞美。
  阿汉两眼亮晶晶的,扬着头,不掩饰自己的那点小小得意。那表情让凰艳心里头滚过热油一样的烫,突地出口唤道:"阿汉。"
  "嗯?"
  "我想吻你。"
  那声音哑得惊人,阿汉心内悸了一下,吸了二口气才平稳了心跳,勉强道:"不行。"
  "……我说说而以,你别紧张。"凰艳赶紧说。他只觉得今晚的阿汉大异于平常,但毕竟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直觉告诉自己要先按捺下来。
  二人跑到河岸旁,阿汉指着脚下的沧浪道:"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都可以朝它喊出来。"
  凰艳唇边一柔,道:"我们一起喊。"
  二人齐齐深呼吸,手掌护在颊边作喇叭状,孩子一般放声大喊:
  啊——
  啊——
  声音惊醒林鸟,下游筑江的役丁只道是半夜睡不着的狂狷青年,性子粗犷的也跟着起哄:哟荷——
  阿汉道:"小李子你高不高兴——?"
  凰艳道:"阿汉我很高兴——!"
  阿汉道:"小李子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凰艳道:"真的!我对天起誓——!"
  阿汉道:"我不信——!"
  凰艳道:"为什么——?"
  阿汉道:"你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
  凰艳顿了下来,侧头看着旁边的阿汉。阿汉也停了下来,弓着腰双手抵住膝盖,平息着狂跳的心跳。凰艳道:"阿汉,我的名字叫凰艳。我承认一直有意瞒着你,那是因为……你日后自会明白。"一边说,一边仔细地打量着对方的表情。
  阿汉愣愣道:"凰?那可是国姓呢?"
  "你会因为我叫了什么名字就疏远我吗?"阿汉想了想,笑道:"不会。"
  凰艳才松了一口气,未曾想阿汉玩味似地咀嚼了一下,突又放声大喊:
  "凰艳!凰艳!凰艳——"
  "放肆!"远远一声暴喝。
  凰艳还来不及阻止,就见监督夜工的官员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一边大声呵斥:"大胆刁民,竟敢直呼当今圣上的名讳!"
  "圣上?"阿汉有些理解不了地重复一遍,回头望向凰艳,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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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汉的表情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太奇怪。
  一直都是自己在故意忽略他身份上的问题,不能怪他太迟钝。
  凰艳道:"无论怎么样,换了什么样的名字与身份,我依旧是我啊。从前怎么对我,今后照常对待了便是!"说着想挨过去,阿汉敏感做了个抗拒的动作,微微眯眼道:"欸,我知道的,明白的。陛下,你就先让草民先适应适应?"话虽如此,却挑了个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了。
  凰艳道:"你别开口陛下闭口陛下的,听着闹心。直接唤我名字即可。"
  阿汉道:"哎?不太好吧。"
  凰艳一时间想诛那个河道监官九族的心肠都有了。握着青花茶盏,想狠狠掷下发泄又怕吓着了身边的人,忍得面色赤红。
  马车直接驶向白城的李府。阿汉一听那个李字脸色又很微妙地变了一下,凰艳说:"十多年前,为了找……他,整个西陆随处有这样的李府,是地下联络点。"
  阿汉充满绮丽的脑中又给浇冷了几分,差点忘记了,他们中当,还有一个"他"存在。"那——你现在不找了吗?"
  "我已经不用找了。"
  阿汉愣了一下,良心煎熬了一下,才道:"之前我以为你不信任我了,所以一直没机会说,你想找的那个人,或许真的存在,星回节那个晚上,玉楼也遇到他了。"说完心里挛缩,定定地望着他。
  "他已经消失了。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
  阿汉一颗心甜蜜得有点受惊。别开眼,一会儿才道:"你带我去看看玉楼他们好吗?"
  李府地牢。
  玉楼微微撑开一道眼缝,看到日夜思念的脸放大在眼前。
  阿汉皱眉,声音不由放大了:"怎么搞成这样?你就靠这些吊他的命吗?"凰艳抿了抿唇,淡淡说:"鱼米再香,也拧不过一心想求死的人。"海京一旁忍不住语带不平道:"主子已经费了极大的心思了,这些上好的千年人参,都是从行宫调过来的!"
  阿汉只是第一眼看到牢里二个濒死的人下意识有些激动。嚷了一句便醒起自己不该朝凰艳发这个脾气,语气软了下来:"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凰艳静了一会,才不情不愿道:"大概是觉得对不住你吧。"说着按住他手臂道:"你一路上也累了,还在吃药的人,别又伤着了,回去休息吧。"
  阿汉说:"不要。"一边从后扶起玉楼,征询道:"给他换个地方吧?"
  "……嗯。"
  阿汉已一手抱起了玉楼。凰艳使个眼色给海京,海京亦步亦随道:"公子爷,让奴才来吧?"阿汉只觉得手底下的身体瘦骨嶙峋,瑟瑟发抖,心下一紧便扁开了。转身之时,他看到了隔壁牢里的阿笙,他身上都上了镣铐,撑着虚弱无神的眼,正望着给他抱着的玉楼。阿汉曾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会这个心肠阴毒的人,但看他的样子,不由起了一丝怜悯的心肠,跟海京说:"把那边那位也挪个地方吧。"
  凰艳拧眉:"不行。这人耍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手段,你保他做什么?"
  阿汉对凰艳能如此善待玉楼二人已有些意外,听他口吻正记挂着受骗的仇,也不再坚持,叹道:"随你处置吧,反正这个人,我是不想再见了。"
  他不知道,自己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阿笙推到了地狱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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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定好玉楼,阿汉又好声哄着他吃下小碗藕粉,想离开袖口却给他紧紧攥住。只得重又坐下。
  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渐渐地头颅有些失衡要摔出去。阿汉一下子惊醒,房内一片昏暗。
  凰艳正窝在旁边短榻睡着,兴许是姿态不舒服,眉拧得死紧。阿汉着了魔一样放下玉楼,静悄悄朝他接近。
  这男人……生得可真好看。
  玉楼美,玉楼的徒弟也生得美,可就是没凰艳这样,美得让他觉得有很大压力。每当一接近,控制不住心跳。
  如果捏一下,会是什么样子?
  嗯,那就捏一下好了。
  阿汉唇角忍不住上翘,拇指与食指在他鼻尖轻轻捏了一下。温热的气息喷在手心,像羽毛来回刷似的痒,阿汉麻到似地缩回手,顿了顿见他没有反应,胆子大了些,指尖并拢,一点一点地贴上他的颊。
  微凉细致的触感,让人一抚上便生了眷恋。
  阿汉失神了一下,刚浮上不妥的感觉想收手,一股大力覆上手背,阿汉怔忡的样子没有防备地落入凰艳猛然张大的双眼中。
  "你调戏我?"
  阿汉大窘,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掩饰被抓包的尴尬。嘴巴里却死不认账:"哪有——哪有?明明是你抓着我的手……哎?"手臂猛给扯了一下,身躯跌坐到凰艳腿上。
  空气暧昧而危险,砰砰砰!剧烈的心跳撞击着阿汉的胸腔。
  凰艳的手臂自他腋下穿过,按着他后背的蝴蝶骨下移至腰眼,那力量几乎是恨不能将他揉入自己体内。阿汉本能地有些抗拒,凰艳道:"别动……"话里有吸食罂粟一样的迷恋。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就当……就当我花费缠资让你轻簿我好了……"
  阿汉只觉得他的呼吸扫在自己耳颈边,微凉柔软的唇瓣开始贴着肌肤亲吻……身上开始窜起躁热的电流,阿汉的手指扶着他的颈项,稍稍移开了一些,勉强道:"等等——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嗯?"
  "早先在牢里头,我其实一直在看你。"
  凰艳一怔,移开了一些,额头抵住他的鬓边,从侧面看着他纤长的睫羽一扑一扇,如受惊的蝶。
  "你说。"
  "一直到出来……你都没往他那里望上一眼,假如你是在找一个傀儡或替身,他是更好的选择。所以我在想,或许,你说的那些话,是真的……"阿汉还未说完,唇瓣已经给他狠狠攫住。
  两唇间辗转吸吮的急切,带着一点惩罚性,承载了太久的等待及思念。
  这个傻瓜,就这么喜欢给自己绕圈子,让他等得那么久,那么急,心都要痛缩成一团了。
  凰艳说:"跟我回房去。"
  二人的气息粗喘,阿汉觉得进展太快了想拒绝,身体已给他凌空抱起。
  一路上,唇舌不停地绞着,意乱情迷的感觉让阿汉情不自禁圈住他的颈项,二人几乎是撞撞跌跌才到了房。身体一投入凉簟上,凰艳随之覆了上去,一边亲吻一边恳求:"阿汉,叫我名字。"阿汉已经失控,哑着开口:"凰艳、凰艳。"
  那声音像是失神的低喃,没有意义的叫唤,却是催情的良剂。
  凰艳眼神一黯,开始毫无顾忌地剥二人身上的衣衫。
  贴身的衣物脱离身体的那一瞬,阿汉的神智有短暂醒了一下,徒劳地按着他的手,道:"我以经有了阿秀,这样好吗……"
  去他见鬼的妻子!去他见鬼的阿秀!
  凰艳将手探入他敏感之地,技巧性地撩按,让他瞬间的理智云消烟灭。
  "在你说了那些话后,难道不该向我负责?"
  怎么可能让你有反悔机会呢?
  我有多爱你,爱到无法自拔,无法形容那种渴切与激动,只能选择用最原始的方式,狠狠地占有,狠狠地结合,用最激烈的撞击来触摸你的灵魂,来宣泄我,澎湃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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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宵苦短。
  天际泛亮,凰艳抱着他洗去身上欢爱过后黏腻的痕迹,二人静静地相倚在床榻上。
  僮子端了膳食进来,眉开眼笑道:"恭喜二位主子了。"凰艳睕了他一眼,示意他禁声,别吵着了旁边的人。
  他的神情没多大变化,眉眼中却抑制不住的春风得意。
  情 欲酣酽也罢,平和相拥也罢,只要有他相伴在身边,就是最终极的幸福。
  怀里的人动了动,凰艳垂下头,唇瓣重新粘腻在他身上。直撩拔得阿汉无法忍受,挥手将他打开,凰艳一下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阿汉,跟我一同回京吧。"
  阿汉顿了一下,睁开了眼。
  "你别挂心别的事,都由我来安排。"
  阿汉微微皱了眉头,迟疑了一会才说:"让我想想。"
  ……
  地牢。
  海京指着地下缩着的人,道:"抬走。好好给他清洗一番。"
  众人都知道他是凰帝身边的大太监,不敢违逆,只有新来的狱卒胆子大些,问道:"公公,这是要处决此人了吗?"海京啐了一口,道:"别胡乱猜测!仔细祸从口出!对了,给我灌些东西进去,省得他死在半路了晦气!"
  阿笙神智已经昏迷,身体无意识地任人摆弄,只有爆裂开的双唇,依稀可辨没法逸出喉口的呼唤:"师傅,师傅。"

  第三十六章

  一百万朵花开的甜蜜,抵不过情人半个亲吻;
  一百万句情话说遍了,最后一句,请不要说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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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史书载,凰艳巡方大阅滇南时遇刺,诛二百余人,主犯逃逸,一时间各大城门封锁,风声鹤唳。
  二批刺客,约好了似的前后出现。
  第一批出现的刺客是凰艳的老朋友了,屡屡行刺不死心的朱清秋。凰艳后面因为李啬对他是宽容近乎放纵;只是今天凰艳撒了个网想捕获的猎物不是他,一见他又来搅浑水,在心里不咸不淡地暗骂了一声。
  有意无意间,更多的侍卫加入战团,留守在凰艳身边的人似乎越来越少。凰艳很耐心地等着。
  一名刺客冲破了包围圈,睨准了这个时机,不要命式地挺剑刺了过来。凰艳心念一动,侧身却不忙着逃开,而是护着怀里抱着的人。刺客拼命式的打法虽狠,终究差了一寸,旁边的侍卫刀剑齐绞,轻易地解决了他空门大放的身体。
  余光中,看到三条白色人影自他轻步舆中钻出,以惊电之势朝他冲了过来。
  终于出现了!
  凰艳极快地作了个手势,潜伏在暗处的莺卫与校尉侍卫迅速现身,向三条白衣人聚拢。
  说起来,朱清秋还真是帮了他个大忙,若不是他搅场,放松了猎物的警惕,鱼儿也不可能那么快上钩。
  凰艳唇边有抹阴婪的笑,双臂一送,便将怀里抱着的诱饵抛了出去,当中一个白衣人怔了一下,下意识接住了抛来的人。待看清了抛来的不是阿汉而是阿笙时,立刻知道自己中了圈套。
  凰艳指着中间那名身体娇小的白衣人喊道:"活擒此人,封一等侯,赏银一万!"
  白衣人几个跳纵想挨近凰艳,无奈聚拢截堵的铁甲骑尉生生围成一道硬盾,几次刀剑险险自身体贴过。情知今天已经无望,当中一个冷冷一扬眉,撒出了一把紫色药粉,粉末一接触到人体,立刻腐蚀,最接近三人的几个士尉翻身跌下马,抓着脸打滚,叫声惨厉。
  毒粉的震慑力太过惊人,围堵的人胆气先弱了。中间那人一鼓作气又抛出一手毒粉,这么一阻,三条白色身影已经跳出了包围圈。
  临走白衣人朝凰艳投去一瞥,眼神怨毒刻骨,令人发寒。
  凰艳迁怒将手中宝剑狠狠一掷,半截剑锋没入泥地,剑柄轻颤。
  "车骑将军,调御林军封锁城门,别让这几个人逃出白城!"
  "臣领旨!"
  随行的配剑大臣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陛下,那些黑衣人……"
  "生擒那领头的,其余的,一律诛杀!"朱清秋,躲猫猫的游戏,自此结束了。
  二名尉官将跌在地上的阿笙合力抬了过来,凰艳扫了一眼,突向随在后面簌簌请安的本地官员问道:"你可知有什么法子,可让人最痛苦地死去?"
  "陛下,这……"官员骇然变色。
  半个时辰后,黑衣人尽数歼伏,一揭那领头人的蒙面巾,却是一个生面孔。凰艳吃了一惊,暗道了声不好,抢上座骑,择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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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汉迷迷糊糊睡了一个长觉,醒来的时候,下意识摸向床边,床榻一边的温度早已冰凉。
  那些疯狂亲热的甜蜜,与这时的清冷形成极为失落的落差。
  小僮端了食具进来,笑嘻嘻道:"公子爷,僮儿给您备了几个清淡的小菜过来,您试试看合不合胃口。"
  阿汉按着额角道:"头有些晕……我睡了多久了?"
  僮子道:"公子爷这一觉好沉,从晨早至今,已经大半日了。"阿汉一愣,忍着身上酸胀的感觉到外室推开窗望了一下,日头已经西沉。
  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们主子呢?"
  僮子古灵精怪地说道:"主子自是办公去了。特地吩咐小的别吵着您呢——公子爷这是不是一刻不见,便害起相思了呢?"
  阿汉捏着他颊边嫩肉笑骂了一声,心下也觉得自己患得患失得没来由。他此时心情极好,长久横亘在胸口的一段心事终于得到宣泄的出口,让他觉得,连树下的枯叶都充满着生机的感觉。
  玉楼躺在床榻间,依旧恹恹没半点起色,阿汉皱眉问:"怎么还这个样子?今日可吃了东西?"伺候的人说:"醒了一次,只喝了点水。中间小的喂了好几次,他不肯吃。"
  "怎么不告诉我?"
  "这……"僮子连忙接话道:"是找过了,不过您当时还在休息……"
  想来凰艳关照过了,他们也没有那个胆去打扰。阿汉招手让他们把食膳端了进来。僮子讨好道:"公子爷,小的在一旁伺候着。"阿汉摇手:"你去吧,不必。"
  二人都下了,阿汉扶着玉楼,端详他苍白瘦削的脸,微微叹息了一口气。
  阿汉道:"玉楼,醒醒,吃点东西。"说着撤手想端来稀粥,手腕却一紧,玉楼五根鸟爪一样的手指紧匝着,力大得出奇道。
  "阿汉……殿下……"阿汉奇道:"你说什么?"
  玉楼睁开眼,眼神奇异而固执。阿汉还想往下问,脖子一凉。
  有人贴在阿汉耳畔,声音极小耳语:"别动,别出声。"
  有些人和事,虽然只有一次接触,但印象深刻。阿汉一听这个声音,心下一动,小声而笃定地说:"是你。"
  玉楼瞪着突然自他床铺下出现的清秋拿着匕首架在阿汉脖颈上,一时急得虚汗尽数淌了下来,脑间反倒清醒了几分,制止道:"你别……你别伤害他!他是……"感觉阿汉的眼光正落在他的脸上,澄清无垢。那样的清朗,从来没有在从前那个主人眼里看到,心口一痛,便说不下去。
  他的心里痛恨着凰艳隐瞒真相的自私,但真正让他抉择时,他还是选择了与凰艳一样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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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凰艳打马一到,大手一挥便让禁军将整个府邸围了起来。
  "陛下,府里有刺客,您不能进去……"府中执事一见他便要拦着,给凰艳一脚踢开。
  一口气奔到后院,那边正胶着。
  一身虚软的玉楼半靠在清秋身上;清秋则附在阿汉身后,只能看到他一条手臂搭在阿汉肩膀上,另一条给掩没在阿汉后背,用脚扯想都知道会是什么动作。
  有人正用匕首抵住阿汉后背!这个想法,令凰艳心底隐忍的狠戾一下子都爆发了出来。
  "玉楼,你疯了么?居然合着一个外人这么对阿汉?"外人二字,加重了语气。里面包含的意义,只有二人明白。
  朱清秋不知道阿汉就是李啬也还罢了,怎么连你也这样?
  应话的却是阿汉,却是一种很平静的语调,对凰艳道:"你不要误会,这个朋友只是来看看玉楼……你的人我叫不住,你让他们都散了好吗?"
  凰艳掩在衣袖下的手背青筋暴起,没有理会阿汉,冲清秋问:"你想要怎么样?整个府邸都教禁军包围,你若伤人,今儿这里便是你的葬身之所!"
  清秋冷冷笑道:"谁说我要伤人来了?"
  阿汉也连忙说:"凰……陛下,你真的误会了,他没有恶意的。"
  "既是没有恶意,那就进来,喝杯茶水再走。"
  "凰艳!"阿汉打断道:"我送他们出去,回来找你。"说着望着凰艳。
  阿汉眼里的恳求意味让凰艳的心紧紧缩了一下,眯眼重新打量这几人。
  那种感觉很不舒服,像是千辛万苦得到一件心爱之物,宝贝得日也摩挲夜也摩挲,而后突然发现,宝贝还有一个极重要的配套,给死死掌握在别人手里。
  那种让他想以杀人来发泄的情绪,叫妒忌。
  凰艳扬起一抹淡笑,眼里的神色却更逾冰冷。
  "我可以放了他。可是阿汉,你必须告诉我,进了玉楼房里整整半个时辰,他们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不过和玉楼叙叙旧,说些我不懂的事情……我知道这个人跟你有些过节……"未说完声音一紧,旁边玉楼"哎"一声低呼,软弱无力对清秋恳求道:"你别……"差点要晕过去。
  凰艳看不到清秋在阿汉后背的动作,只看到他手动了一下。清秋阴着脸说:"放我们出去,罗里罗唣什么?"
  抵在阿汉后背的尖刃已经剜出一朵血花。
  阿汉抿紧唇不开口了,清秋抹了一点血珠涂在阿汉额角,笑道:"对不起,我方才失手了,怎么样,可以让人闪开了么?"
  "……好。可是阿汉你不能带走。"
  清秋奇道:"我是来要玉楼的,带走他做什么?这么一个丑男人,也真要异于常人的品味才能当宝贝拱着呢。陛下,枉我以前……"
  "你快滚!"凰艳暴喝,一刻也忍受不了。
  清秋哼了一声,一脸的阴鸷怨毒,却也不再开口。
  他挟着阿汉一直到郊外林子的某个接应点,一推阿汉,挟着玉楼便跑了。
  凰艳纵身接住阿汉,使出的力气几乎要将他勒伤。阿汉感觉他的二条手臂都在颤抖,神经奇异的放松了下来。
  "我没事。"他尝试着回抱他,面上笑容调侃,心里已经感动得一塌糊涂:"就这么紧张?"
  "唔!"凰艳重重地应了一声,居然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心酸。
  方才有一瞬,凰艳差点以为阿汉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只是朱清秋的反应让他知道自己多心了。
  真的不敢想象,如果阿汉知道了那些前尘往事,将会对二人的未来产生多大的变数。
  害怕失去的感觉,让他手足冰凉。
  凰艳想,必须必快摒除那些不安全的因素,必须尽快回宫!
  那天晚上,二人分外卖力。
  实实在在的拥有对方,凰艳恨不能在他面前燃烧自己一切,而阿汉也份外热情,简直令凰艳受宠若惊。
  激情平息后,二人对饮了一杯,凰艳是酒,阿汉则是上好的冻顶乌龙。
  酒烈性,琼液温度稍冷,入口却热辣灼喉,不留余地;茶味寡淡,却宜热饮,品啜时虽也烫热,可是没半点呛人。
  二种品性,便似是二人半生凝练。
  各自咽下。
  阿汉贴上他的颊边,唇齿间犹有余香。
  密密麻麻涨在心口的,分明是眷恋的感觉。
  他何德何能,平庸至此,却如此幸运地得到你的垂青。
  春风一度,便是人生仅此一次,也足消魂。
  ——我爱你。
  假如过了今晚,你还愿意听,我再来告诉你。
  阿汉微笑地吻上凰艳合上的眼睑,后披衣下床,在凌乱的衣物摸出了象征帝王的九龙玉佩。
  ——————————————————————————————————
  约定的地点在某处树林。
  阿汉佯装如厕,中途敲昏了侍卫换了一套服饰,持自凰艳处拿来的令牌,畅行无阻地出了府。
  东边第一缕阳光破开了云丛。
  一个黑色身影隐约闪没在树林。阿汉顿住,也不跟去,声音冷淡。"不必装神弄鬼了,没有跟踪,出来吧。"
  "东西呢?"
  阿汉问:"阿秀呢?"
  那人说:"东西呢?别和我玩花招!"
  阿汉扬手晃了一下。那人眯眼:"就这?头目要的是玉玺。"
  "你们以为皇帝的玉玺是路边的李子桃子,谁要上前就能咬上一口?我只能拿到这个了。"
  阿汉嘲讽的语气显然让那人很不快。伸手就要抢,阿汉狠狠抬高手臂,冷声道:"别过来,不然我掼碎了你们连这也得不到!"那人隐忍顿下,道:"你的阿秀不在这里,随我来。"
  玉楼给清秋挟着离开,中途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远远地见清秋正与二人在谈话,一个面白无须,正是前朝已故大皇子的家臣春爷;另一个却是一蒙面素衣女人,形貌陌生。
  极力侧耳听去,隐约听到清秋清冷没半分情绪的声音:"这位阿汉真乃奇人也,居然和十一部的圣女也扯上关系。"
  女子扫了一眼,居然比清秋还高傲上三分。
  "滇南这块地方山峦叠障,障气毒物甚多,这次能在这里来去自由,完全仰仗圣女的帮助。事成之后,定不忘圣女的大恩。"春爷话带讨好。圣女却完全不买面,哼道:"你们要你们的东西,我要我的人,各取所需。那些什么造反啊逆谋啊,不干我的事,我也不感兴趣。"说罢径自走了。
  兴许是早已经习惯了圣女这个样子,春爷碰了个钉子也没不快,二人沉默了一会,春爷又自言自语道:"阿笙不见了这件事情,可有些棘手啊。虽然你有你的归月国大军,我有我的一支余部,并非没有胜算的实力。可行事总要有个光明正大的借口,方能顺应人心。现在咱们就是少了义军这个无冕之号。阿笙他相貌肖似李啬殿下,以前太子的名义起事,推翻篡位的贼子,我们就是堂堂正正的正义之师了。"
  "下头派人在寻找了。"清秋冷淡说,莫名地有闷气堵在胸口。
  他回到大帐,半眼也不给醒转的玉楼一下,径自拿了匕首,一下一下地磨。
  这么多年了,他唯一的消遣便是一有空,便磨起这柄短匕,真磨得刃面锋利,吹气断发。
  所以不久前,他只稍稍用了点力,这柄刀便破了那个阿汉皮肉,虽创口极小,但流出的血仍是仍快渗红了衣服。
  那人也极奇怪,听到他传递的信息——让他盗取玉玺换回他的妻子时,也没太大的反应。这么一件对于平常人来说是杀头大罪的事,他的反应冷冷静静,没有慌乱,更没半点贪生怕死,方寸之间把持适好。
  只有面对那个人时,平静的男人才露出那么挟缠不清的紧张来,落入他这个外人眼中,竟有缠绵的意味。
  一时间,就这么想起来,多年前心爱的人,也是为那个人,污了冰雪一样的清冷。
  那种愤怒,让他咬牙切齿。想也不想,提刀便戳去……锋利的刀面,似乎还残存着一点红——
  玉楼叫了清秋好几句,他完全没有反应,一时气急,拽住了他的衣襟。
  清秋如梦方醒,冷哼道:"松手。"
  玉楼气短声促,哽咽道:"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你附在阿汉耳边给他说了什么话了?"
  "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我如何能不关心?清秋,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是李啬,我们的殿下啊!"
  咣啷——清秋手一滑,刀刃划过他的掌心,掉在地上。
  血涌出,艳丽的鲜红,像是因果的偿还。
  有心无心,有情无情,一时惘然。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找到阿笙了。
  阿笙名字后面,隐隐还冠上尸体二字。
  玉楼心中骇跳,丢下骤然间失了魂的清秋,撞撞跌跌来到外面。
  小平地上围了一群人,说话的议论声都在打着颤。
  这帮人,平时跟在春爷下面,一个个已经心狠手辣,又是什么事,让他们怕成这样呢?
  玉楼用力地拔开人群,身旁的人声嗡嗡作响。
  "是食肉蚁啊……"
  "指甲都抠烂了,想必是捆绑了半边身子给涂了蜜糖,丢到蚁巢旁边,活活给啃噬致死……"
  他那往日里光鲜美丽,激烈任性的徒弟,此时已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尸体上半身完好,下半身与半张脸,给噬咬掉皮肉,只存沾着血浆、白骨森森的骨架。
  在理智清醒的情况下,活生生地承受成千上万的毒蚁,密密麻麻在身体上穿梭撕吃皮肉,直至身下只存一副骨架,直至死亡。
  千刀万剐一样残酷的死刑。
  那具年轻妖娆的身体,曾无数次痴缠承欢。
  桀骜不驯的少年,一次次固执不死心地唤:"师傅!师傅!"
  再也听不到了……他知道凰艳迟早会下毒手,只是不知道居然给他这种死法。
  玉楼只看了一眼,一口气没提上来,活生生晕了过去。
  那一眼印象,在他心里开出,怨毒恶疽。

  第三十七章

  阿秀看起来并没有受多少苦,仅仅是面色苍白了一些。
  她朝阿汉扑了过来,眼角衔泪,轻声啜泣。
  阿汉顺顺她的黑发,轻声问还走得路吗?阿秀点了点头。
  过程很简单,阿汉以九龙玉佩为要挟,迫他们放二人出去。
  黑衣人也好相与,大开方便之门,一路跟着二人到了一处山坳,阿汉给了玉佩,他们放了人。
  一得自由,阿秀激动得抱住阿汉,阿汉亦轻轻揽了她一下,微低下头,看到她头心发旋,很是清纯。
  他微笑了一下,道:"我们安全了。"
  阿秀比划着:阿汉哥,我们回家吧!
  阿汉的表情一下子有些奇怪。
  "家?我们的家在哪里?"
  阿秀就那样,轻轻地愣了一下,眼角的泪娇怯地闪,一直不曾滑下,楚楚动人。
  阿汉动手拭去,依旧是温柔丈夫的模样,只是眉眼已有疲惫。
  "阿秀,我宁愿我们不能这么轻易脱险,哪怕一起死在里面。"他望着僵住的阿秀:"盗取九龙玉佩,那是谋逆的大罪,他们怎么可能轻易地放了我们?这里面,全是你的功劳吧?"
  阿秀艰难地比划:你在说什么?
  "来之前,我还跟自己下了个赌注:赌你没有骗我,那么我们八成会死在这里。"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是拿自己的命在作赌注,可惜,仍是让他失望了。
  这一次阿秀比划得极快:就为这可笑的理由?
  阿汉神色渐冷。
  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阿秀亦回:我们夫妻三年,对你来说,一千个日夜,算什么?
  阿汉心想,这个问题真是好极了。
  你欺我瞒我,建立在欺骗下的一千个日夜相处,究竟算什么呢?
  ——你这么对我,是因为他那个男人?
  阿汉摇头,已经失望至极。
  阿秀停住了,像是明白了自己的徒劳无功。
  ——我是骗了你,可是我可曾对你半分不好?最终她这样,艰难地打出这句手语,眼泪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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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时怀疑他的?
  凰艳根本没相信阿汉的那套说辞。
  甘冒奇险潜入危险之地,只带走一个没多大用处的玉楼,这根本不符合朱清秋的一贯风格。
  不要跟他说是什么出于旧人情份,他朱情秋就算是有点情义,充其量也只用在李啬一人身上而以。
  他佯装喝下他递来的那杯酒。
  酒里头他猜得不错,是迷药,为什么会有迷药,肯定是自朱清秋那里得来。
  正如他昨日清早他将他迷倒那样,阿汉有样学样的回敬了他一杯。因果循环,果真是半分不枉。
  一路跟踪,近的只有几个最善潜踪的莺卫,随后,是滇南节度使,领着五千御林军。
  他的目标只有阿汉和阿秀二人,谋逆的党羽,自然交由下属去办。
  一切的答案似乎在今天便可以得到。凰艳伏在山坳背风面,意外地耐心。
  正在最紧张的时刻,耳边有人低声禀报,朱清秋领一队人往这边杀来了。
  这个憨货!凰艳差点想破口大骂,指挥一队人马过去拦截。
  阿汉很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蓦然发觉后背那处皮肉伤痛了起来,钝实像要裂开似的清晰。他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阿秀坐了过来。
  可曾对他半分不好?夫妻三年,他待她温柔敬重, 一颗心却总有保留;反倒是她,全心全意,知冷知暖,情爱婉约。若单单计较这方面,真要算是他亏欠了她。
  ——你何时怀疑我的?
  "桑椿死的时候。或者要推算到更久之前,你命阿南夫人提前在给我喝的蜜茶是下蝼蜂解药的时候,在十一部的那个晚上,一晃而过故意将我引开的那个身影是你,并不是我看错……阿秀,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骗我?"
  ——知道那些事情对你没有好处!阿汉哥,忘了这件事,我们重新找一处地方,还像以前那么过好不好?
  那怎么可能?
  在她处心积虑一次次将他身边的朋友引向死亡的时候,在她为怕事情败露狠心将相处三年的桑椿炸成血雾的时候——他温柔可人的妻子就已经没有了。
  阿汉指着面前的泥地:"有些不开心的事情,全写在上面,一阵雨甚至一阵风,就能将它抹去。可是人的感情又怎能如此简单?你隐瞒你的心狠手辣,欺骗在前,如今又不肯坦诚相待,我对你,失望至极。"
  阿秀轻咬下唇,下敛的眼睫掩过一晃而过的寒色。就在这时,山坳后面隐隐在兵器相交的动静。
  阿秀吃了一惊,下意识抓住阿汉手臂,叫道:"随我走。"阿汉则下意识甩开手,一推一送,阿秀滑倒,膝盖磨过沙砾,二人一时愣住。
  那边,清秋拼了命一样突围了过来。一看到凰艳,想也不想提刀便刺去,凰艳没法,发招相迎,行踪立刻暴露。
  清秋连年来虽疯魔了一般寻偏门捷径重练武功,毕竟没有底子,几招便给凰艳迫至角落。
  凰艳的口气很不好:"他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吗?我们二人相争这是让那女人做收渔利,脑子还能用的话,让手下的人都住手了吧!"
  清秋的眼光也望到了与阿汉煎着的阿秀,一望之下,只觉得女子背影有些熟,一思量之下,可不是那个圣女是谁?以他的直觉,立刻感觉到了这个女人的危险性。不作考虑,立刻与眼前相斗了十多年的仇敌连成一气。
  "移到那女子旁边去,先将她拿下再清算我们二人之间的。"
  凰艳会意,二人继续装着过招拆招的样子,迅速地移近。
  阿秀一早见了时机不对,匆忙比道:"我知道你现在生气,回头我再找你。"说着要走,却见阿汉迅速地移动身体拦在她面前,不由得不敢置信:"你想抓我?"
  阿汉凝声:"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你也不能走。"说话间,风至,兵器破空而来。
  前一刻还绞在一起的刀剑下一刻有默契地齐齐指向阿秀。
  如果没有意料地话,阿秀会迅速地落入掌握。
  偏偏,凰艳和清秋二个都是私心很重的人,并且,都不信任对方。
  兵器仅仅落下一半,二人又如约好了一般,同时改转了方向去扯阿汉。
  阿汉自凰艳出现便有一半注意力在他身上,此时见二人接近,下意识便往凰艳那边缩去。眼角余光看到后面的阿秀神色阴冷,自怀中扣抖出一物抛来,目标正是凰艳脑门!当下想也不想,一裹衣袖便将那物什拍了回去,抱住凰艳往旁边一滚——
  清秋扑了个空,愣愣地看着地上交缠的二人。
  被阿汉挥回的物什,直直地扑在阿秀颈项,兴许是这一挥间小东西已经发了性,竟不辨主人,张口便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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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莺卫和清秋的下属转眼各站了一边,围成包围圈。
  阿秀逃逸的机会已经失去。
  哈哈哈!她面有异色,一声声却是笑得讽刺大声。
  "这就是你的真心。你明明知道我在这里,你却毫不犹豫将它打了回来。"
  一直在自己面前装哑的人突然发声开口,阿汉自然是奇怪。阿秀说话的腔调有一种异域神秘的风情,那个声音,让他脑畔与胸间蓦然有东西钻过一样,绞痛了一下。
  毒液迅速在阿秀血液蔓延,阿汉强忍不适,急急道:"解药呢?你身上一定带有解药,还不快服下!"说着想冲过去,却给凰艳死死按住。
  阿秀笑道:"解药?当然有。在这里呢。"说着自怀中摸出一个小瓶,一倒瓶口,滚出二颗红色药丸,她冲阿汉面露诡异之色,然后,就当着他的面,纤指一拂,抓下盘在身上的毒物,一合一拢,将解药与毒物用力揉成一团泥浆。
  阿汉脱了凰艳的掌握,扑过去抱住她下坠的身体。大吼:"你这是干什么?"
  "我自然是不想活了。我要让你永远记得,我是如何死的。哪怕用这种方式,也要让你记着我。"唇边开始流出乌黑血丝,阿秀喘息了几口:"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突然说话了——你原本快死了,我在你的体内种了一种叫面兑的蛊,它吞食了你体内原本的那只灵蛊……饲主的声音会唤醒面兑,这些年来,我用药物控制着它沉睡着,和你在一起的代价是,一千个日夜,没有声音的日子,可惜,终究换不来你一颗真心……"
  此时凰艳冲了上来,抓住她的手腕疾言厉色喝问:"面兑唤醒了,会有什么后果?怎么才能解?"阿秀理也不理,笑得恶毒:"我就是死了,也不让你们好过!"凰艳无法,极快松开手,封了阿秀几处穴道,又取了宫中御医调配好一些解百药的药丸,一股脑往她嘴里塞。可是普通药丸又怎能耐阿秀所中的奇毒?徒劳了一阵终是放弃,只得紧张地询问阿汉是否感觉异常?
  阿汉迷迷糊糊拂开凰艳的掌握,听到阿秀生命最后微弱的声音:"阿汉哥……李啬……无论我怎么骗你,我待你,都是真的……你若顾惜我半分,就把我葬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颗大树下……"至此,力竭。
  凰艳想去拉开阿汉,却给他大力甩开。阿汉抱着阿秀突然耍起了脾气:"走开,别插手我们的家事!"凰艳隐忍诱哄道:"阿汉,你不想出去,给阿秀找个大夫看看吗?"阿汉一愣,撒手,神经就随着这个动作一松,人直直后仰。
  凰艳与清秋一左一右抢了上去,同时都看到了阿汉的脸。
  二人面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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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爷伏诛。
  二日后,归月皇后封碧棠亲自领了皇帝的龙銮到来,换了牒文,清秋便成了堂堂正正的归月国客卿。
  归月国龙裔一直不丰,到前朝皇后无子,贵妃韩氏母凭子贵,大有压倒皇后之势;晚年老皇帝渐病入膏肓,皇后为争权接回了在西陆明为大臣之子实为皇族质子的清秋,一番宫廷倾轨,终于将自己选中的人扶上了帝位。
  一披上龙袍,昔日仇敌此时面上再是客气不过。那些陈年旧疮疤,你欺我辱我,我报你频频的暗杀的不光彩事情,变成光鲜政治下大家心知肚明,却闭口不谈的时光罅隙。
  当然,二人能如此安份站在一处,大半原因是为了阿汉。
  他已一连魔魇了数日,偶尔昏迷去了还好,醒时却是挣腾不休,神志仿似成了三岁稚童,人都识得,似有半分印象,具体事情却半件也说不上来。偏偏脑子千军万马奔腾,万只虫子在逡巡一般,口里也颠三倒四地呼喝着莫名的话句,直至受不了,疯一样拍打自己的头,大吵着不想活了。
  几次清醒时,则是固执地想运阿秀尸体回禁地安葬,凰艳与清秋二人对圣女恨之入骨,如何能肯,别说阿汉此是不能身体力行,便是能,二人也非阻挠得他去不了为止。这样的清醒几次,免不了次次都相峙争执。
  如此几回,人面已白如金纸,眼见非成疯成鬼不可。
  寻遍了能人异人,御医日日把脉,意见归结为二句:一是蛊毒正在发作二是阿汉五内沉疴郁结,是有一口心头血喷不出来,喷出来了倒好。再问下去,就是一句臣无能。
  第三日,终于传来令人稍稍振奋的消息,几日追辑,终于抓到了与圣女阿秀一起出现过的二名白衣人,其中一个是金花婆婆。
  金花婆婆想活命,想重回她的十一部主持大局以免内乱,在索要到想要的承诺后,倒是很合作。奈何,回天乏术。
  "养蛊是秘术,门法艰深晦奥,所养之蛊除了饲主,无人可解。"
  "面兑饲养极费心思。首先必须找到尸俎,养在八十一个活人脸上,配以饲主鲜血,八十一天后,尸俎成幼虫,再装入罐子,让它们在里面厮杀吞食,最后取胜的一条继续饲养,经历三年三次蜕变方成面兑。面兑蛊如其名,依附在中蛊者脸部上面,导致结果会如你们所见,挺标致的美人成了面无表情的偶脸。同时它能分泌一种毒液,影响中蛊者的神经,失忆不过是其中一种表现。面兑好酒,也会和人一般喝醉,醉了会短暂失效,这个时候人的记忆会放空,只记着中蛊前脑中最大的执念,智力不超过十岁的幼童。长此以往,人会发疯。面兑饲养不易,所以极珍贵,正常饲主轻易不会用它,除了,需要利用它吞食其它的蛊。"
  "你们是不是想问我他体内为什么会有另一只蛊?这个老妪倒是知道的。"金花婆婆诡异一笑:"几年前,这个人别有目的私闯禁地,中毒昏迷时遇到了我们圣女。或许真是前世的冤孽,圣女居然没有取他性命,反而在他体内种了珍贵能解百毒的灵蛊,将他救活。圣女也真是动了真情,这人在禁地犯了百般禁忌她居然独力挡住,只要此人留下当她的夫郎。可惜郎心如铁,流水无情,任圣女百般婉转哀求,此人就是不肯,执意要走。圣女一怒之下,唤醒了他体内的灵蛊之毒——灵蛊虽是解百毒的圣物,可一旦反噬便为妖。它能从人的肺部穿进去,一点点蚕食,最后,把整个肺部捅成马蜂窝。灵蛊虽然温和,可发作起来命也不能长久过半年。圣女想利用这个法子胁逼他回头求饶,可惜这位公子爷宁死了也不愿违逆自己心意,潇洒离去。"
  接下来的事情凰艳已大致了解。
  他一直以为当年李啬回头,是他回心转意了的迹象。直到此时,方始曲折地了解他当时情况。
  原来,当年他肯回来,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却死咬着不肯对他吐露半句;肯跟他回宫,不过是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让他可以死在自己记忆中的那片桅子树林。
  如此合情合理,如此残酷无情。
  可笑他狂喜,他激动莫名,他占有告白,终究是落入年少时下场一般,一厢情愿。
  迟来三年的了悟,一下子洞穿他的心房。
  整个空间回荡着金花婆婆放肆的怪笑:"我一手养大的圣女真是一个傻孩子!每一次,总是在无计可施了的时候,用那么拙劣的方式迫人回头。然后又后悔心软了,追在后头想方设法地要给人家倒贴解毒,可惜这一次她把自己的命都玩没有了,要后悔已是不及,只累了卿卿性命呢!——面兑唤醒了会如何?诺,正如你们看到,现在蛊已不在宿主脸上,已经改从他的脑门,咻!穿进去了!"
  金花婆婆边说边配合着手势,凰艳脸上木然,反倒是清秋受不了老妪这个样子,一巴掌将她拍在地下。咆哮着让她直截了当地说,然后快寻法子解决。
  老妪吐出一口血水,阴冷地说:"他已经疯迷了三日,也是时候恢复记忆了。一个月内,不解除面兑,他会死。"
  "你有什么法子?"
  老妪摇头:"我没法子。"
  凰艳与清秋二人自然不会那么好相与,老妪推说得干脆,二人还是无所不用其极,百般手段,最后金花婆婆煎熬不过,只得垂首妥协:"我有法子,可渐缓发毒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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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汉睡得迷迷糊糊,依稀给灌了二次药,神智好似清明了一些。有人吱呀推门进来,瑟簌坐在他的床边,竟是在低声哽咽。模糊间凭着奇怪的印象开口:"玉楼,是你?"
  半个时辰后,玉楼出去,匆忙间差点与迎面来的凰艳撞倒在一起。凰艳一见他,愀然变色,只是无心与他计较,推门来到阿汉房内。
  左手亲自拿着的,是一碗温热的药汁。
  凰艳拭着跟他说话,却没什么动静。于是脱了一边靴子,一条腿盘上床铺,轻轻将他后背支起枕在自己腿边,做好姿势想喂药时,却发现,持着药碗的那边手衣袖给他死死攥住,移动不得。
  阿汉喉里逸出一声呜咽,仔细听,竟是:"我不要再当傻子了。"如此重复数次,凰艳骇然间,手里的药碗差点脱手而去。
  药房里,他单独找了老妪,声音平缓得没有感情:"有没有什么法子,让他同时记忆消失,回不来?"
  然后,有了这碗药。
  他柔声说:"乖乖喝了它,你很快会好的。"
  喝了它,忘却从前所有痛苦,忘却李啬的无情,当回他的阿汉,能跟他,快活成仙的阿汉。
  他的手拽得死紧,凰艳抿紧唇,换了一只手拿药,碗沿直直抵到他的唇边。
  阿汉眼睛睁开,没什么焦点的眼瞳扩散着,手指却有自己意识,打翻那碗药。
  不要不能不想,再当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了。
  假如,对我真有爱,就不该,这样勉强我。
  凰艳不知道是出于恐惧害怕心虚还是什么,突然间愤怒发作,色厉内茬地将几上的物品扫落,狠狠咒骂:"玉楼这憨货!看朕不废了他!"
  一个时辰之后,又有一碗药端了过来。
  阿汉惊恐地摇着头,望着凰艳的眼神里已经透出陌生的样子。凰艳心一抽痛,正要开口,清秋冲了进来,一抬手便打掉了药碗,随之便给凰艳当胸一拳。
  阿汉浑浑噩噩地,只听清秋惊天动地一般的怒斥声:
  你这个狠毒自私的人!凭什么擅作主张抹杀他的记忆?玉楼不过偷偷提醒了一句,你就至于遣人给他下毒么?
  声音听在耳里,晃晃悠悠的,可他仍是听懂了那意思,浑身一颤。
  玉楼倒在自己房里,面色青紫,桌上还有一杯,喝了一半的茶。
  阿汉迷迷蹬蹬间跑过去将他抱起,感觉他依恋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抚了一圈,然后,耗尽生命最后力气,看了奔进来的凰艳一眼。
  "玉楼——"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伤心,横亘着胸口的那口心头血,终于随着哭喊喷出。
  伴随着喷簿而来的,是半生风尘,半生困顿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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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时,旁边的人睁着布满红丝的眼,惊喜地叫了一声。
  他一抬手,虚弱却坚定地甩给他一巴掌。
  凰艳捂着面颊,看着眼前喜欢的人回复多年前熟谂的眼神,不寒而栗。
  李啬终究是李啬,回来了。
  李啬缩回了手,改撑自己身体,声音虚弱:"凰艳,我盗取了你的九龙玉佩,但是暗地里做了手脚,玉佩里面一个暗纹,给我摔裂了,他们得到了也不能用。"凰艳轻轻嗯了一声,李啬突地轻笑了一声,说:"我告诉你这个,是想跟你说,我没欠你的了。"随着说话声,手指已经抓着案上的碗,一声敲碎裂响,随着决绝地抵向他的颈间动脉。
  凰艳连闪避一下都没有,只是很安静地望着眼前的人。
  安静得近乎寂灭。
  房里的响动吸引了下边的人的注意,开始有人拍门。二人却没理会,李啬那只手微一用力,已经在他颈中划下血珠。
  "为你逼我喝药,寒了我的心;为你,杀了玉楼,斩断了我们最后一点情份。"
  凰艳扯了一下唇角,也仅仅是松动出一个空洞的笑。
  十三载相思,轰然倒塌。
  假如,告诉你,第二碗上来的,已经不是原来那种会让你忘掉一切的药,你信吗?
  假如,告诉你,我并没有动玉楼,你会信吗?
  他们居然,已经走到了这种,生死不容的地步。
  "既是如此,你就动手,偿了那血债吧。"
  李啬再手再一用力,更多的血涌了出来,只是这一次划出的,不仅仅他的,还有自己的,鲜红的血,迅速浇融在一起。
  刺骨的痛让他冷静了一下,然后就看到了面前的人,不过三日,却为他迅速煎熬起来的一缕鬓边白发。
  他终是撒手,起身与他错肩而过。
  孰对孰错,终究要自己分承一半。
  错惹流年,错惹情思。
  凰艳……
  单单叫唤你的名字,便能让我痛苦不堪。
  为什么要让我这样?
  比以前更加爱你,比以前更加恨你。

  第三十八章

  西陆的春日虽也冷,却不似归月那般潮湿苦寒。
  海京体贴地燃了碳炉,一室有了点暖意。
  雪白纱缦从指间捋过,外边,浩汤曲水。
  恍惚地想着,从前,没垂挂着这东西。
  海京说,杯盏一切都是照旧摆着的。茶水三刻一换,橱子里天热放置夏衣,天凉了冬衣,依旧是人在的样子。说着拉开紫檀木橱格,果真抖出了一件披风给他围上。
  墙上挂了一幅画,画上二个男人。笔触精简,只大概有个轮廓,依稀是少年模样。
  一人醉卧花荫,一人打着扇子。一树桅子花影,那芳馥似乎能从纸中飘出。
  岁月静好。
  李啬慢条斯理地欣赏着,直至,海京发了急:"公子不问问以后的事情?"
  李啬微微一笑,却是自言自语:"过几日便是春分。陛下一早便在琢磨着回归月了。"海京要开口,李啬回头作了个嘘的动作,揭盅递过了一杯茶,海京愣愣接过,一时给岔了话头。
  "我知道你说得口干舌燥的,无非是想告诉我接下的事。可是我现在却不想听了。麻烦总管润完喉,给我找个火盆来。"
  真的是无论岁月怎生变化,人的性子没有变。海京一时感慨万千,搁下茶,沮丧去了。
  端来了铜盆,李啬客气将人请走。海京好奇,垂手站到了门口,两眼却暗暗张望,只见李啬自怀里摸出一本书札,撕出一页,似乎是浏览了一遍,然后从碳盆引了火燃烧。
  一时忘了走。
  李啬也不恼,依旧一页一页,看完了烧。
  书里面,住着一个曾经痴惘的灵魂。
  庆和十三年,书里头的人度过他人生里的第二个最难熬的冬天。
  第一次,是双亲的死亡,江山移位,爱情背叛;第二次,依旧是一系列的打击,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真的是觉得自己承受以达顶点了。
  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
  被接到归月后他病了半年,也心魔了半年。
  无法释怀玉楼的死,无法原谅自己的心慈手软。
  一闭眼,人便撕裂成二半,一半叫阿汉,眼前永远是一片清朗,卑微却固执地渴望着情爱;另一半叫李啬,讥诮地看着他傻子一般。
  他做着一场又一场荒唐的梦,梦里头,总有意味不明的恨意,纠结得他心得交瘁。受尽苦楚,最终最终,堪不破的那一关,原来是自己。
  半年后,他开始遗忘。
  包括爱和忌恨,悲伤,甚至喜悦的感觉。
  他觉得畏惧,一笔一笔,将陈年的事,记录入这本书札中。
  根本不必海京提醒。
  当年玉楼匆促的死。
  当年他体内忽然消失了的毒蛊。
  那时看不到的一切,时间给了他最好的证明。
  真相如何,已经不需要说出来。
  大悲无泪,大笑无声,大悟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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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啬醒来时,是在金河殿里。意外的是,不远不近的地方,凰帝端坐着,面色沉沉如深渊死水。
  一室份外地沉重。李啬出于礼节见礼,凰帝罢手道:"你身体不爽,休要多礼。"旁边的清秋倒是不客气,将他压下,一脸的痛惜。李啬笑着说:"我竟然是半点印象也无了。我怎地在这里?"
  清秋道:"你在外头昏厥了——这班奴才真是该死,天寒地冻的,居然引你到外边冻伤着了。"说着极冷剜了凰帝一眼。"凰帝陛下身边的奴才可真是体恤。"
  清秋明显的奚落极为无礼,李啬以为凰帝会生气,未想他竟是半点无动于衷,淡然道:"那班不长进的奴才,朕自然会作处罚。"
  "陛下可还有其它事情?"
  凰帝沉默了一下,眼光直直射向李啬,"李……"似乎是没想好表达,最终只是道:"李侍中好好保重身子,千万别仗着年青便没个忌惮。"静了静似乎已无话再说,默然离去。
  清秋低头审视李啬,见他一脸平常之色,半分波动也无,不由神色一松,解了外袍靴子,爬进床榻将他搂住,李啬揉着他的眉头,劝道:"别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清秋吁了口气,却说:"不,我很开心。"
  李啬阖上眼,分明地回忆起方才半醒半梦之间,听到御医诊断"油尽灯枯"四字。
  半夜,皇后寝殿。
  清秋将一角未燃尽的纸片丢向皇后脸门,声音压低,却含雷霆之怒:"这东西怎么会到他的手里?"皇后眼里闪过一丝畏惧,却没有避开,坦然道:"竹凉殿走水,臣妾赶在陛下之前,将它取走了。"
  "果真是皇后,不忘暗地算计于朕。"
  封碧棠咬唇:"臣妾没有……"
  "你没有话说了么?"
  女人没有血色的脸上挤出一丝疲惫笑花。
  "臣妾知道陛下这些年来时时对我心存杀机,当年亲眼看您对少年便认识了的故人放下鸠毒时,就明白,陛下与我那些虚无飘渺的夫妻情爱迟早也会烟消云散。陛下就动手了罢,好过让臣妾活着时时战战兢兢、胆战心惊。"
  "你良心好,觉得煎熬,可是你错了。"手指勒向女人颈项,渐渐收紧。"你可知为何当年他明知是朕放的毒,却甘心将矛头对准那人?那是因为,今日这局面,是他乐意所看到的——你放心去吧,朕会好好照料皇儿的。"
  女人身体开始擎挛,翻着眼白。
  正在此时,外殿太监一声惊呼:"李侍中!"清秋身一颤,如给戳中了死穴,手掌缩回。
  外面李啬轻轻嗯了一声,随着传来奉茶的声音,太监的声音透着不自然:"这么晚了,李侍中怎么过来了?"
  李啬似乎是走得急了,平缓了一会声音才道:"没什么。只是想起娘娘最近时常梦魇,有些不放心,过来看看。"
  太监道:"李侍中真是有心,只是现下……"李啬淡淡道:"我明白。只是问一声,不必打扰娘娘。"
  二人静默了一下。李啬似乎无意要走,太监则不敢出声请人,一时心中暗暗叫苦。清秋拿眼胁迫着碧棠,眼光森寒。
  李啬突问太监道:"我记性不好,陛下与娘娘似乎是夫妻少年结篱?"
  太监道:"是啊……"
  李啬笑道:"不觉十多载了啊……你说儿孙满堂的光景,不就那么一转眼的事吗?"
  太监擦擦额头的冷汗:"是啊。"
  缓缓将一盅茶喝个见底,李啬方才离去。清秋僵在纱帐内,一头热汗,手足却是冰凉。
  隔日。司天鉴早几日便奏今年天气异常,恐有春雪。大殿那边请人说了好几通,清秋却执意便在今日启程回归月。
  岸柳青青,桃红李白迎春黄。帝辇与九龙华盖早便守候一旁。皇后封碧棠静静随行一侧,清秋反倒是握着李啬的手,一同步下长长玉阶。
  凰帝没有出现。送行的凰昱绷着一张脸,分别指了身后一溜儿太监捧着的物事,一件火狐裘,一坛子甑桅子花露,一瓶雪参丸及其它物事,细至一个精巧的小手炉,竟像是要将整个吃穿用度都置办一样。听得接受的二人都有些瞠目结舌。凰昱老大不情愿,别的无话,只是指着那坛花露望着李啬眼带尖刻,道:"我父皇特地嘱咐李侍中,此物虽能去肺燥,但性寒凉,饮用不宜过量。"
  李啬应道:"嗯。"
  凰昱见他面上淡淡,殊无半分异色,口头虚应,竟连一句"谢"也免了,心下愤忿不满,一甩衣袖,回了丹犀台上。
  司仪官奉上琼液。李啬端了一杯递给清秋,忽然道:"我知道你性子好强,听不得旁人口里一句不是。这些年来为了国事日夜操劳,以勤先天下固然是好,可也得顾惜身体,批折子切莫太晚了。"
  清秋一时愣住,听不明白一般。
  李啬继续道:"你口味清寡,素喜流食,日理万机的人,饮食上却比一个门子还要清心寡欲,长此身体也吃不消啊。多吃些米肉把胃口填实了些,天凉了多添衣衫,天热了莫贪凉……"说至此处似乎也觉得自己聒噪,自嘲一笑,扭头望着他道:"那么,我就送到这里了。"
  清秋手一松,酒杯就要跌下。李啬有先见一般,接住了杯子,稳稳当当放回到他手里。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
  春光再好,总有凋谢时。
  李啬微微一笑,衣裾拂动,君子一揖,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
  凰艳自瞭望台雕花栏杆的缝隙注视着,看到李啬与清秋挽手自玉阶走下,扭头背过了脸。
  想走,却又挪不动脚步。
  他竖起耳朵,却听不见他半丝话语。只听到钟磬礼乐之声,声声闷敲着他的心湖一般,眼前幻化着无数画面,重叠的却是他的脸。
  恍惚间记起少年时,也是这般背地里看他远去。那时春光也如这般抽红放绿,一派生机。年少的自己虽不甘不舍,可是志得躇踌。那时,今天走了,还有明天;冬雪消融,来年的春天照旧会来。他的李啬,就算是恨他怨他,他依旧能在有他的明天,在曲水畔默默攒存,那人的惊鸿照影自己的相思,分外用心地想,到底不是一腔无望,他有一生的时光,陪他耗。
  这么多年了啊,他一次次将人跟丢了,如今再也得意不起来。春光再好,他已输光了所有赌注。
  一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嘴巴里一个劲儿地说什么。是了,喝药的时间到了,海京四处找不到他的人,只怕这会儿在发急了。他面无表情地起身往下走。
  抬着銮驾仪仗的宫侍赶忙跟上,领头的想提醒凰帝上辇,不知为何见他面色只觉骇怕,说话也结结巴巴,凰艳蓦地转头,问他们:"今儿的钟磬乐官可敲得卖力?"
  侍从们不明白他是何意,哗喇喇跪倒一地。凰艳笑道:"你们就在这里替朕数着,到结束时,还要敲上多少次。"
  这一次,容他提前退场。
  靴履才踏上青石砖板地面,天空有冰凉的绒片落在鼻尖上,恍然才明白,司天鉴预测了多日的春雪,终于是到来了。
  一场冬雪一地肥,一场春雪一窖水。倒春寒,殊非吉兆。
  失魂间,脚底一滑,人趑趄了一下。后面有人轻轻笑了一声。凰艳一愣,道:"海京,连你这奴才也来耻笑于朕。"
  那人没有回应,脚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如今,能分担他寂寞的,也只存身边这个相伴了多年的老太监而以。
  沉重与怅惘便似给这一跤跌散了一般,他围着皇城甬道,任薄雪飘在身上,一步一步数着自己脚步,突而穷极无聊,幼稚任性地抱怨起来:
  "他有什么好?生得再好也不过一张面皮而以!他最丑的模样,我又不是没看过!"
  "优柔寡断,口是心非。皇宫里,多是比他温柔解意的人,我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再一次次,一张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顿了顿,觉得自己的词汇用得有点粗鄙,清晰地听到后面又轻笑了一声。
  凰艳越发动了气,从头发到脚趾头,把这个"他"数落成一碗难以下咽的粥,自煮粥的厨子,一直数落到种稻子的身上去。
  他嘈嘈碎碎,直数落到自己也发觉话里的苍白可笑。天色清朗,他埋头落在自己脚跟,那里连个孤单相随的影子都没有。
  于是无言。
  这一路,漫无目的。直至走出了不知多远,前头有人在出声呼喊,他才如梦方醒,身后的脚步,不知何时,已没再跟过来。
  然后他抬头,看着前头抱着皮毛大麾,跑得一步三喘的人,正是海京。
  那方才跟在身后面的人又是谁?
  海京还未跑近,诧异地看着他的主子蓦地转身,沿原路跑了回去。
  地上踏碎的雪迹还在。他心如鼓击,有种极荒诞的期待。
  可是皇城长长的甬道,连半个人影也无。巨大的失望才要瘫塌而下,蓦地注意到地下的一列足印,光电一闪瞬间,他掉侧了身,然后就看到老梧桐树下的灰色人影。
  那人倚着树干仰着头,眼珠子闭着,面上的表情极平静,似乎是走累了寻处地方歇息。飘朔而下的碎雪落在他的颊鬓鼻尖,连颤动如蝶冀的睫羽也沾染上一些,纯净而美好。
  那场景像假的,一掐腿侧偏又痛得真真切切。
  凰艳屏息的一口气,蓦地松泄了出来。
  那人也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看到眼前傻住了的凰艳,微微一笑。
  一出口,酸得掉牙的话:"这位好看的公子,素昧平生,可偏又好生面善。"
  凰艳听着他那俗套的搭讪,一步步接近,至直一步之遥,站定,二人吐息缠绕。
  洁白纯净的天地,加上一个洁白纯净的他。
  自己早便未老先衰,唯有他,容颜在岁月里,盛开不败。
  李啬眨眨眼,笑得惫懒。口里还继续酸:
  "我已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不知这位公子,可愿收留区区在下?"
  凰艳眼角湿润,喃喃道:"求之不得。"
  伸手一揽,连人带雪,按入自己怀里。

  尾声一

  二人住到了一起,该发生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那些前事没人再提,他们像生活了多年的夫妻,哪怕一个爱至极点,一个不清不楚。
  可这人终究是贪心的呵。
  一次情到酣时,爱极了的那个压抑不住,终于问出了一直重压在心头的话:可还记得他?哪怕一点点印象,一点点,相爱过的痕迹。那人回应笑得无辜,而后捧住他的脸亲吻,用肉体最简单的接触,来证明他,并非无心无肺,他已尽力。
  答案不堪。那人不愿说谎,于是仁慈地没说出来。
  心尖痛彻的感觉,注定只能独自消受。
  仅此一次,他不再问。
  随着二人的身体越来越差,日子也弥足珍贵起来。
  那时,世间一切仅存对方。他将一切政事都交给了储君,专心地陪伴他的情人。
  冬雪消融的时候,凰艳开始大口呕血。
  巫师说,这些年来一直用药压着,如今蛊毒已到发作的最后期限。
  他问道:"当时你明知道会死,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怕么?"
  凰艳嘴唇动了动,说:"我爱你。"
  我爱你,三个字,已足够。
  他眼角湿润,道:"那你好起来,我们还要在立夏的时候,一起赏桅子花,一起甑蒸花酿。"
  凰艳挣扎着答应。
  巫师用虎狼之剂,向阎王借寿。
  他奇迹地度过了性命攸关的大劫,活了回来。
  他很高兴。那时已春暖花开,暖烘烘的日头照着明晃晃的时光,他们将卧榻搬到院子中间,融开冬窖的雪水煮茶,下棋,说书,抱着一起取暖。
  李啬的精神每况日下。春花开始凋谢的时候,他甚至在与他说笑的时候,突然闭着眼珠睡去。御医诊过脉,只是叹息。李啬迎着他满脸的恐惧,安抚笑道:"我若不小心睡去,你用力将我掐醒便是。我们互相答应过了的,要一起赏花。"
  凰艳开始失眠,夜里经常一个激灵醒来,神经质去探他鼻息。这样弄得自己疲惫不堪。
  桅子花迟迟不开。立夏的前一个夜里,李啬突然将他摇醒,凰艳睁开布满血丝的眼,呼吸疲倦粗重。
  他伸出手,细细描绘他的眉眼。熟谂的感觉,让凰艳惊得瞠大了两眼。
  他轻轻唤道:"凰艳。"而后看他傻住的模样,轻笑了一声,面上显出不同以往,清朗的笑容。他说道:"你做了这么多,对不住我的事情。"凰艳面一僵,顿时没了血色。又听他接着说:"你又受了不少委屈。"于是控制不住,唇角像小媳妇一般,瘪了起来。
  他不再说话,留下一个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凰艳,紧紧抱着他,不敢出声地呜咽。
  这一哭,彻底放松了他连日紧崩的一根弦。
  下半夜,凰艳再次被摇醒时,神志迷迷糊糊,张着眼睛看着他,隐约地觉得他面色极柔软,唇瓣一张一合说了三个什么字,看他似乎不明白,也不生气,微笑着在他额上印下一记亲吻。而后,合上眼睛,头沉沉枕入他的肩窝里头。
  隔日。海京迟迟不见二人起身,不得以,在外头唤道:"陛下,啬主子用药的时间到了,您看……"
  隔了很久,才听里面的人应:"倒了,不必再端过来了。"
  海京脚一软,一膝盖便跪在地上。
  一束日光打在玉阶,白晃晃的晨日大好,海京却觉得冷。恍惚又听里面的声音问道:"那些花都开了吗?"
  海京道:"未曾。"
  "你命人,都砍了。"
  海京应道:"是。"

  尾声二

  庆和十六年,立夏日,凰帝驾崩。
  同月,归月帝背弃十年不相扰的盟约,举兵侵犯西陆。四月五月,西陆掌管兵权的大将军张如悔与大司马伍卓相继叛变,归月军势如破竹,不过九月,西陆请降。
  朱清秋并归月西陆,改国号纯,追封前朝太子李啬为穆宗孝和皇帝,废前朝凰帝谥号,诅咒其为国贼,开棺鞭尸。
  后世对纯帝褒贬不一,他是史书记载最为勤勉的皇帝,执政期间诸多革新,攘外安内,四海升平。只是他统治严酷,刻薄寡恩,很多行事只凭其喜好,如凌虐前朝废帝尸身一事,未免过于残酷,有违人道天和。
  民间流传关于纯帝的野史趣闻不少,其中二三事,颇为玩味。
  其中传得最扑朔迷离的一件,是说开棺戮尸之时,地宫金棺里头实际并没有废帝凰艳的尸身,只放了一个骨灰坛。原来凰艳死时全身疮疡溃烂,是以尸身火化掉。纯帝心想此人当初听从金花婆婆的安排利用□将李啬身上的毒蛊移至身上,早料有今日,此人生来好姿容,会将尸体化掉倒也不足为奇。他深恨此人,拧起骨灰坛子往那荒山野岭住用力掼碎。一阵风起,四散的骨灰随山风而去,稍瞬无踪。
  老太监在后面啕嚎大哭。说道:"先帝最后一件愿望,便是希望陛下能成全他的金玉良缘,自此江湖自在,做他的神仙眷属去也。"纯帝隐觉不妙,提剑吼道:"你说甚么?"老太监道:"坛子里头,是先帝与他心爱之人合放的骨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便分不开了。"纯帝面色大变,喝问:"地宫并排存放的另一副棺木,里面又是谁?"老太监道:"不过是先帝一男宠,名曰华阳公子。此人与孝和皇帝容貌原就有五六分相像,死后面容浮肿僵化,再加修饰,原就不易区分。"纯帝松剑,仰天一口血。
  被废的前明储君凰昱,自那万里江山易主了后便遭囚禁,时时魔魇呓语道父皇缘何要如此待我?神思迷惘,一蹶不振。纯帝听罢一径冷笑,对凰昱道:"朕也道张如悔与伍卓的叛变来得蹊跷。先前不明白,后面也渐渐似乎想通了,的确是你那好父皇有意安排了这场子闹剧,毁掉江山,毁掉你。都说虎毒不食子,你那父皇真是个禽兽。"少年痛苦得两眼血红,一阵大骂,纯帝也不恼,只有凌虐的快意。
  他继续道:"你道他的这江山从何处而来?你道你自己是怎么样的出身?庆和元年,你那对狗男女父母为了权力利益勾结一起生了你,你的存在,永远只是一个刺目的背叛,别说孝和皇帝待你极不亲近,便是你那父皇,只怕从心里也深深厌恶着你呢。"
  少年冲上前拼命,纯帝提了剑便要刺下去。临贴近身体之时,少年身上滑出一物,眼熟的碧玉萧,竟是那故人之物。
  纯帝撒了剑,改用脚重重一踢,拾起玉萧,面色已然柔和了几分。
  "这物事怎么会到你这里?"
  少年哪还有开口的气力?纯帝身后站着的给凌虐得遍体鳞伤的老太监回道:"此物是孝和皇帝弥留的前几日赠与凰昱之物。"纯帝收了玉萧,冷冷一笑,哼道:"一派胡言!朕今日就解决掉你这孽障!"说着重又提剑。
  老太监扑上前,紧紧握住了剑刃,一字一顿地说:"陛下,孝和皇帝在天上面,正看着你呢。"纯帝面色大变,再没提剑的勇气。
  都道纯帝对孝和皇帝异样地敬重恋慕,三三二二的闲言碎语一传开,那位早便淹没在前朝风烟的短命天子以讹传讹给说成天上的神仙下凡历劫,还引经数典,说得神乎其神,令人啼笑皆非。
  另一事是发生于帝都千里之远的地方。这一年不知籍何缘由,纯帝下旨带兵攻打滇南邪教。纯帝不听下属的劝阻,破了沧浪江三个坝口,大水不出一夜淹掉了滇南地区信奉的矣塔火神的禁地,第三天,生擒了他们上位不久的小圣女与一名叫金花婆婆的老妪。
  老妪初看纯帝,只觉眼熟,第二眼便认出了当初跟自己借毒杀人的故人。再细细回想听到的此人的种种传言,自认捏住了他的三寸软肋,两眼阴毒地大笑:"陛下啊陛下!那人能为自己心爱之人放弃生命,转接蛊毒到自己身上;而您充其量却不过一个暗地耍手段毒杀自己故友嫁祸他人的阴险小人,这一生,您怎么比,也比不过那人了!"
  这话,果真是纯帝胸口暗伤。他勃然大怒,杀机立现。老妪自知必死无疑,倒是放得开,道:"陛下先随老妪去一处地方,再杀不迟。"
  老妪将纯帝带到一处大树下。树生在高地,只给水淹了半寸,老妪涉水佝身自老树树洞掏出一物,交给纯帝。
  纯帝不解其意,老妪笑道:"陛下可还记得,那一年圣女临死之前,嘱咐爱郎将自己葬于第一次见面的树下?"纯帝面色渐渐变了。他自然是记得那年李啬数次要抱着阿秀尸身前往禁地安葬。只是他与凰艳二人恨极此女,如何会应允?二人背着李啬在女人尸身是不知剜了多少刀,寻了个野狼出没的地方,一脚便将尸体路踢了下去。在李啬面前又伙同着诓骗早将女人好好安葬,李啬倒是心心念念,耐何身体已是力不从心,只得任他们安排。
  老妪道:"这便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处。陛下手中的东西,便是蛊毒的解药——呵呵,这个东西也是我无意间发现,东西塞在极显眼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人一下能看到。上面有圣女的印鉴,禁地的子民自然都不敢取动的。陛下一定是想问,当初老身不是说没有解药吗?这个倒真是没有骗人,因为蛊毒的解药,只有它的伺主能解。"她喘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纯帝青白交错的脸,继续道:
  "可怜的圣女故布迷局,也不过是为了满足一片痴心罢了。李啬若重情义,能送她来这里,则得生;若不能,则死——咭咭,你们道将蛊毒移植到别人身上就没事了么?那可是逆天之举啊。便是有七分寿命,也能生生将他折损四分。更何况,那人身体原本就经受了几次大创,在那之前还能好好调理,可是移出蛊毒,最终将他送上黄泉。还赔上另一人性命,圣女啊圣女,这个结果,可使你的心慰贴几分?"
  老妪疯狂大笑。
  纯帝神色已乱,思维完全停留在老妪那句则生则死中。
  不过是一个可怜女人玩的一个恶劣的游戏,却断送了三个人的一生。
  圣女只赌注了李啬的情义,却没将种种变数算了进去。她没料到,他朱清秋会杀人嫁祸,玉楼的死,加快了李啬的毒发;她没料到,他与凰艳二人会因为妒恨,联手死活阻止李啬前往禁地。
  原来,他是可以活下来,不必在如此韶龄死去的啊……
  那日,远远站着的一头雾水的下臣侍卫,看着他们自攻陷西陆以来没掉半滴泪珠的天子,原本应当意气风发的青年天子,嚎啕大哭。
  这算是奇事一宗。
  ……
  古今多少事,尽没笑谈中。
  时光匆匆,某夜,人到壮年的纯帝不知梦到了什么,手一揽便伸向榻畔,却是扑了个空。
  定睛望去,衾边冰凉,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人?
  夜风呜呜,吹动了掩没在角落里的纸片,那是某个深夜,无眠时写下的句子:
  我自中宵成转侧,一片埋愁地,与谁可相倚?
  风如解意,应笑人痴。
  如此碌碌凡尘,华年稍瞬而过,几个转眼人已经是垂垂老矣。临终之时,老皇后守在他的旁边,听他简单遗嘱,以及在人世最后的倾诉。
  他说:"朕生平有二恨,一恨不能长相守,二恨只能长相思。"
  老皇后安抚道:"如今尽可弃了这孽缘了,从此当那闲云野鹤去罢。"
  他挣扎道:"不,朕成了鬼,依旧纠缠他去……"
  早便看得通透的老皇后蓦地流了泪。
  她往后看,下面儿孙们早跪了一地。熬到这个光景,竟然不过那人一句话而以。
  她说:"痴人!"既是怜人,又是怜己。
  长相守了如何?还不是照旧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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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只是写一点往事鸟,这个以后再补没关系了吧~TAT~~
这个结局写得比较隐晦,有些地方要回头一看才明白。我觉得点得太清晰没多大意思~~~卡卡,偶恶趣味~~~~
大家还有虾米地方不明白的,可以提出来口牙,老实说我写得好混乱,哪些有写哪些没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