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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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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歌》靡靡之音&璇儿

引子


碧山之顶,天地皆白,飘雪飞刃,朔风如刀。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每个人却都不由自主紧了紧手中冰冷的剑。
明亮的剑光中,一支黯淡的剑垂了下来,握剑的手仿佛已经极其疲倦。顺着他的动作,浓红的血滑落在雪地上。
他似乎很累,连这样一把暗色的剑都握不住。
他连声音也是倦倦的,厌厌的,问:「你们真的还要比下去?」
无人回答。
他慢慢的抬眼,缓缓的扫视四周。抬起手中的剑,吹落在剑槽上滚动的血珠,有些无奈的看见众人惊恐的神色。
于是他轻轻的吁了一口气,说道:「你们都可以走,我只要林墨汐一个人。」
——七月七日,七大门派围攻凝碧宫,与凤三公子于碧山一战,伤三人,仙剑门主墨汐被俘,充作凤三禁脔,此引为武林奇耻。






第一章


三月碧山乍暖还寒,薄薄的夜行衣穿在身上尚有几分凉意,小绪跟了几个师兄,在这片桃花林里走了已经有好几个时辰。天色渐白,失了夜色遮掩,玄色的衣物异常刺眼。

转了几转后,为首的师兄停了下来,小绪抬头一看,眼前树上的白手巾正是早先师兄系上的那条。
众人心中一凉,竟都一时无语。
半晌,为首的师兄道,「今日之事恐已是不成,我们死了事小,怕只怕仙剑门日后再难逃被六大派耻笑。」
说罢长长一叹。
其他几个师兄也是默然不语。其中一个红了眼眶道,「当日七大掌门同去,竟不敌一个凤三,他们好歹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若真一力相较,就算鱼死网破,凤三也不致捉了门主,倒叫其他人个个完完整整的回了来。」

听了这话,为首的师兄冷笑一声,「更可恨的是,这些人偏偏要说门主被抓去做了……」顿了顿,又才道,「如此坏我仙剑门声誉,叫我派弟子在江湖上抬不起头来。」

他一抬手中的剑,眼中有绝然之意,「所以仙剑门定要救门主出来,把这些话说个清清楚楚。死了并不是什么大事,可如今事情未做成,我们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只是……」他转头看向自己最小的师弟,「只是可怜了小绪,让他陪我们死。」

另一个师兄摸摸小绪的头,也歉然道,「你刚入门没几年,连门主都没见过。只看你武功好把你带了出来,却没想到会是如此。」
一时间有些凄然。
小绪摇摇头,想了想,才大声道,「师兄不怕我也不怕!」
纵使场合不对,也逗得众人一笑。
那为首的师兄也仿佛重新振作了精神,笑道,「对,不怕!要不然我们再分几路找找,若有出路,不要乱动,回来会合。」
此时也无其他办法,众人依言而行。
小绪受了鼓励,跃跃走在前面,师兄们乐他勇敢,又怕他出事,正要拉他回来,却见他转过了一棵桃花树,人已经不见了。



小绪转过一棵桃树,刚走出五六步,竟是豁然开朗。远远望见桃林外落樱缤纷,芳草如茵。他转头去叫师兄,却只见偌大一片桃花林,在晨光中开得密密实实,想找回去的路,却也不能了。

他年级本小,方才凭的是一时意气,此时看不见其他人,心中已经开始害怕,却没有退路,只得往前走去。
走走停停,看尽宜人景色。一会儿路边有小小白兔吃草,一会儿有轻灵白鹿奔跑,树上鸟儿双双,池中鸳鸯对对,暖意渐重,却始终不见人影。
他少年心性,渐渐也并不害怕,只顾着看周围的无双美景。
再行片刻,竟慢慢看到有零星房舍夹在绿树碧草间,又有婉转木桥架过小溪,精致可爱。桥边小小的一座木亭子,旁边种了一棵柳树,斜斜的垂了枝条下来,几缕落入溪中。

亭中的石凳上,正坐着一个人;石桌上一壶一杯,仿佛是自酌自饮。
亭外一阵微风,拂了几点花瓣进来,落进他的杯中。
白瓷杯中酒液青青,飘入枚红,微微振荡。
那人着一身玄色衣衫,手支着头,侧倚桌坐着,身材柔软修长。小绪此时也穿着玄色,也见过不少人穿这颜色,却从来没有这人这样的风致,这样的清雅。

他慢慢伸出指头,轻轻一动,将杯中的花瓣挑出。他肤色白皙,在深色的衣袖下更显得苍白,映着青色酒枚色花,那雪色手指微微一挑的姿态,竟让小绪心中一动,不由自主的往亭中走去。

那人也不说话,也不看他,眼中一片清凛水波,掩在淡淡的哀愁下,仿佛想着什么心事。
「门主?」小绪脱口而出。
他从未见过林墨汐,却听人说此人天人之姿,见了这人,他不想还有别人当得起这几个字。
那人被惊扰,淡淡看过来,目光扫过小绪,见是个小孩子,缓缓摇头,「你认错人了。」
被他看了一眼,小绪竟觉得心中被刺了一刺,连句话也不会说了,讷讷道,「门主,你已经不认仙剑门下的弟子了么?」
「仙剑门」三字让那人握杯的手一震。
这已够了。
小绪哽咽道,「门主,你走之后,大家都被欺负,全盼着你回去,领着我们与六大派打架,好出口气。」
见他哭泣,那人有些无奈,起身走过来,掏出袖中的手巾为他擦眼泪。
却被小绪一把夺过,在脸上狠狠的抹了几下,还擤了一把鼻涕。
那人一笑,也并不在意。
小绪还要再说,被他摇手止住。
他笑起来说不出的好看,只是蒙着一层倦怠之意,对小绪道,「我并不是你要找的人,不过,我可以带你去寻他。」
声音里也有一股疲倦,也似乎不愿再说话,径自走了出去。
小绪呆了呆,终于明白了什么意思,赶忙跟上去。
他步履缓缓,走得却并不慢,长衫拖过依稀草色,行云流水一般。却也时常顾虑到小绪,减缓了步伐,等他跟上。小绪本十分活泼,见他不愿意说话,跟在他身边倒也安静。

两人走到一处长廊下,那人却并不再走了,拣了一根柱子靠着,闭上眼仿佛在休息。
小绪又要说话,那人又说出几个字,「要下雨了。」
小绪往廊外望去,东边旭日微露,彩霞满天,怎么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正想那人是不是错了,却见南面飘来一朵黑云,风打着旋儿吹过来,天色陡暗。黑云挂顶,天四角却仍是明亮。霎时间只见黑顶中央亮光一闪,墨色一裂,却是一道闪电劈到,跟着几声响雷,雨点就下了来。一时碎玉倾盆,雨脚如麻。

朦胧雨雾中,那人却睁开了眼,往烟雨深处看去。
小绪顺着他目光一看,碧树掩映处,只见楼台一角。远了虽然看不清,却仍能觉出临画之境。
那人就隔着雨帘望着那楼台,眉宇间尽是惘然,定定的望着,仿佛怎么看都不够。
小绪觉得奇怪,问他:「你在看什么?」
那人回答:「看一个想看的人啊。」虚指了指,「就在那里。」
小绪定了睛一看,不知何时,有个淡青色的身影,如远山微云般淡淡地飘在满楼台的烟雨之中。那人的衣袂在雨雾里飘得就像是一缕轻烟,就像是要乘风而去。

身旁的人望了半日,雨势渐渐歇了,他叹了一声,道:「跟我来吧。」



那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光一开,只剩细雨朦朦。
小绪跟着他,仿佛就是走入了一幅画,走入了画里的烟雨楼台中。他瞪大了眼睛,去看那个身在画中的人,却感到有些许的失望。
是个很好看的人,皮肤很白,容貌很秀气。有双很美的眼睛,似乎把眼前的蒙蒙烟雨,都收在了眼底。小绪就死死地盯了他的眼睛看,那层雾气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领他来的人立在门口却不进屋,看着青衣之人,却对小绪道,「他便是了。」
小绪知道林仙剑是江湖上出名的美男子,但他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因先前带他来的男子,长得太好看了。如果说面前的男子是画里走出来的人,那么先前那人便是天上走下来的人。

面前的人似也不在意小绪的目光,微笑着问他:「你是谁?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声音很温柔,也很文雅。
不提防小绪就一扑扑到他怀里去了,又哭又叫地道:「门主!门主!我总算是找到您了!您不知道我们这些年被江湖上的人是怎么说的,我们这次来了好多人,就是为了救门主出去的!可是师兄他们都被困住了,只有我一个人……」

他眼泪不停地冒,一口气倒出了一堆话来,眼泪也把那人的衣袖打湿了。那人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道:「唉,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们了。你师兄他们呢?仙剑门还好吧?」

小绪拼命地摇头:「不好!不好!大家都想着门主在的时候,都说那时候好得不得了!现在……江湖上都看不起我们……都说,门主是……被……」
林墨汐微微地变了面色,抬起衣袖给他拭了拭泪,温言道:「别哭了。想必刚才你在那桃花阵也累了,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小绪忙不迭地点头,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却是刚才带他来的人开口了。
「墨汐。」
林墨汐本在微笑,一听到那人声音,立刻沉下了脸,脸上像结了一层霜。「怎么?不高兴我留下这孩子吗?」
那人笑道:「墨汐,你多心了。你既喜欢这孩子,他又是你门下的人,就留下陪你说说话解解闷吧。」
林墨汐不耐地道:「那你还想说什么?」背转了身子,双手放在栏杆上,望着远方道,「我累了,想歇歇。让这孩子陪我,你走吧。」
那人叹了口气,道:「好,我走。你也回房去吧,别站在这风口里。」见林墨汐眉宇间不豫之色越来越浓,便转了头,对小绪道,「你替我看着他,不要让他那般任性地不吃东西。」

小绪点了头答应,那人又望了林墨汐一眼,方才转了身,缓缓离去。
林墨汐还是立在栏边,望着他的背影。眼光很冷,冷得像结了冰。但转过头来看小绪时,又像冰化成了水。向他招了招手,微笑道:「来,这里风大,进来坐吧。」

小绪有点胆怯,看了林墨汐温和的微笑便走了过去,林墨汐推开半掩的门,让他进去。
是一间雅室,设了一琴,一棋,一张书案上插了林林总总的笔。铺开了一张宣纸,墨香淡淡地飘在空气里,宣纸上染了半纸的浓浓淡淡,小绪隔得远,也看不清是画的什么。

一抬头,却见墙上挂了一幅字。上面题的是:
别岸扁舟三两只。
葭苇萧萧风淅淅。
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
渐渐分曙色。
路遥川远多行役。
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利名客。
一望乡关烟水隔。
转觉归心生羽翼。
愁云恨雨两牵萦,新春残腊相催。
岁华都瞬息。
浪萍风梗诚何益。
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字迹清俊,旁边配了一副画,简单几笔,勾出桃花流水,落霞孤鸿,透出一股脱俗之意。
小绪入门前本是家道中落的世家弟子,诗画隐约懂得几分,看到那字,就忍不住停下来看,看了又看,竟不想走了。他一抬头,见林墨汐也看着那字,便佩服道,「门主,你写得真好,字好画也好,『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门主果然是神仙一样的人。」

林墨汐眉尖一皱,声音却还平静,「这不是我写的。」
「啊?」小绪吃了一惊,仍巴巴的问,「那是谁写的?门主能不能告诉我,小绪好喜欢他。」
林墨汐一笑,「真是个孩子,就为幅字,就这么容易喜欢谁了?」
小绪见他和颜悦色,胆子也大了,拉住林墨汐的衣袖扯了扯,「告诉我嘛。」
林墨汐面上看不出喜怒,「就是送你来的那个人。」
「是他啊!」不知为何,小绪心中一喜,「他真好,带我来找门主,字和画又这样好看。」
林墨汐眼底掠过浅浅的嘲讽之意,「他不仅字画好,武功权势更是很好,这天下间,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及得上他。」
小绪更奇了,「他这么厉害!」
林墨汐勾起嘴角,淡淡冷笑,「有几个人……能比凝碧宫的凤三公子更厉害?」
这一惊非同小可,小绪呆呆的站在那里,好半天都没有把嘴合上。
即使他年纪小,也是早听过凤三公子的大名的。
凝碧宫凤大早夭,凤二殉情,只留了一个凤三,却是独手支天,为七大门派所忌,碧山一战后,在江湖上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因他为逞私欲,捉了清誉高盛的林仙剑墨汐,已成了众人口中的大魔头。

可万万叫人想不到的是,这个凤三,竟是如此模样。
他还要再问,已有人轻扣了门扉进来,却是几个样貌娟秀的丫鬟,手里捧了木盘,鱼贯而入。每人走过桌前,便将托盘中的瓷碟放下,依次而行,丝毫不乱,末了出去,最后的那个把门掩好。

小绪看那些碟子瓷质光洁,花纹细美,碟中菜色清爽,飘出阵阵香味,一闻之下,让人胃口大涨。他自昨夜开始就未进食,此时更觉饥肠辘辘。
林墨汐笑着递过来一双牙筷,小绪抢过就要下嘴,却听门外有人细声道,「仙剑也用一些吧,若今日的菜还不合您口味,我们吩咐厨子重做。」
林墨汐拧眉望向那闭上的门,「萧总管,这仙剑二字,是在笑我吗?」
萧总管沉默一阵,又劝,「林公子,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我们家公子,您若吃不好,他又怎么能吃得好?」
林墨汐笑道,「他若吃得好,我的功夫岂不白费?」
门扉震了震,萧总管还是平声道,「那您就算体恤我们下人吧,只当行个方便。」
林墨汐声调一冷,「那你们就都去死吧。」
那话声凉得让小绪一颤。
门外也不再有声响。
林墨汐冷冷一笑,又转头对小绪温柔道,「你别管他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个地方虽然让人讨厌,饭菜却是很好吃的。」
听他这么说,小绪怯怯的夹了一口菜,喂入口中,只觉得清香盈口,鲜美非常,蔬菜嫩脆,排骨香腻,让人连舌头也要吞下去。菜色丰富,分量却并不多。一盏茶功夫,小绪已经将饭菜一扫而光,开心的摸着圆滚滚的肚子。

林墨汐只看着他吃,自己动也未动。
小绪这才想起来他什么都还没吃,刚要道歉,却看林墨汐的眉尖一蹙,脸上尽是厌恶之色。
外面已经有人恭谨道,「公子,仙剑今日还是什么都不吃。」
接着就传来那个温柔而疲倦的声音,「我知道了,你们也累了,只留萧总管,其他人先下去吧。」
门缓缓被推开,那人跨进门来。
林墨汐根本就不望他,只是盯着桌面,「你来做什么?」
凤三柔声道,「他们说你没还未用饭,我过来看看。」
林墨汐语声平平,「只要看到你,我哪里吃得下?」
凤三垂下眼睛,「只要你以后待自己好,其实我吃不吃,都是无所谓的。」
林墨汐笑笑,「你十天半个月不吃也死不了,这么说话又是为了什么,让我可怜?」
凤三还没说话,小绪却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拉拉林墨汐的衣袖,「门主你吃点吧,好歹吃点……」
林墨汐看他一眼,「你是我仙剑门弟子,这么说是帮我还是帮他?」
小绪一时说不出话来。
倒是凤三道,「墨汐,你不要为难小孩子。」
林墨汐冷笑一声,「我管教我门下弟子,与你何干?凤三公子,你管得也太宽了些吧。」他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眉峰一展,回到原来秀美温雅的样子,对凤三道,「你把小绪安排住下,我有话对你说。」

凤三点点头。
门外传来那萧总管的声音,「绪哥儿,你出来吧,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小绪看了看门主,又恋恋的望了望凤三,走出门来。
萧总管约摸三十三四岁,举止谨雅,牵住小绪的手把他带出楼。
日已高起,树影渐短,小绪回头去看那楼上的匾额,方才在雨雾中隐约的字,此时清晰可见,上题「玉楼」。
——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他想着这句话,默默的念了好几遍,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问师兄们在桃花阵里该怎么办。他心中一急,甩开手就要往回跑,被萧总管捉住,挣脱不开,急道,「放开放开,我要去找门主!」

被他大力拉扯,萧总管动也不动,「你找他去做什么?」
小绪正要张口,又想到,若是告诉了他,师兄们被发现了恐有危险,就只是挣扎,什么也不说。一会儿功夫下来,萧总管纹丝未动,小绪脸却涨得通红,快要筋疲力尽。

他狠狠瞪着拉住他的人,紧紧咬着嘴唇,快要哭出来。
萧总管笑着摇摇头,真的放开了手,小绪立即奔回楼中。
萧总管抬头看看天色,「不是我没有拦你。」






第二章


楼中一片凌乱。桌上碗碟全被扫落在地,连花瓶也打碎了几个。
林墨汐眼中恨意如刀,在凤三身上刮了刮,「你把我困在这里,不就是要我留在你身边?如今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非但愿意,更是心甘情愿,没有一丝一毫勉强。这事你办来全不费力,却偏偏不答应,你耍我玩吗?」

凤三坐在凳子上,缓缓摇头,声音里却是没丝毫转圈的余地。「墨汐,我早说过,别的事都可以,唯独此事不行。」
「凤致!」林墨汐手撑在桌上,提高了声音,「你说喜欢我,说为了我什么都愿意,难道都是假的?」
凤致笑笑,「原来你还知道我的名字。」
林墨汐指甲扣紧桌缘,放软了声音道,「阿致,难道你不想我们今后都开开心心在一起?」
凤致还是在微笑,笑容中却隐隐有嘲弄之意。「我们?你当真喜欢我?」
林墨汐抬高了眉,道:「哦?你就知道我不喜欢你?」
凤致笑了笑,笑得有些冷漠,有些疏离,也有些落寞。「你也忒把凤三看得小了。你对我冷淡,不理不睬,不就是为了逼我应了你。墨汐,我今日再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一次,你要什么,哪怕是海底的珊瑚,天山的雪莲,我也会找给你。唯有这件事,我决不能答应你。」

林墨汐冷笑道:「那些玩物我要来做什么?凤致,我们究竟是谁逼谁?你生生地把我困在凝碧宫,如今仙剑门在江湖上的声誉,你比我更是来得清楚。你才是把我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如今,你给我我想要的,我自会真心待你,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凤致扬声笑了起来,笑声中颇有讥刺之意,也不知是在嘲讽林墨汐,还是自己。「真心?你的真心?我只看得到你的手段,你的野心,甚至……你的疯狂。所以,墨汐,我决不会放你到江湖上的,我不能让你卷起一场腥风血雨。」

林墨汐猛然提高了声音,刮在风致耳中,却像是在刮他的骨头:「笑话,你又有多少慈悲心肠了,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把我当成了禁脔放在这凝碧宫,让江湖上传为笑柄,让仙剑门引以为耻,让我也丧尽廉耻?凤致,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你这谎言也未免太可笑了。」

凤致本来绷紧的面部线条,却因他这一席话而放柔下来,眼中神色也渐渐叹息一声,凑近他,伸手想去碰他的脸。
林墨汐厌烦地别开头去,道:「走开!」
凤致果然缩了手,就那般顿在半空里。
林墨汐见他半晌没了动作,回过头,道:「怎么?不高兴了?」
凤致不再说话,转身便要出门。不提防林墨汐却靠近了他一步,朝他耳后吹了口气,展颜笑道,「看不看我新画的画?」凤致略顿了顿,却不理会,想往前走,林墨汐拉了他衣袖,把他拖到案前。赫然便是那副未完成的图画。

浓淡染就的水墨山水,煞是大气磅礴。虽然未曾画完,但其中挥洒之意,却是一览无遗。
凤致细看了半日,笑道:「你的心,就是太大。当心大过了头,就噗地一声,刺破了。那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林墨汐回头望了一眼墙上所挂那幅凤致的字,笑道:「你的字倒是大气洒脱,你的人嘛……偏就是拖泥带水,一点也不爽快。」
凤致笑道:「我拖泥带水?睁着眼睛说瞎话。」
林墨汐微扭了唇,道:「不是么?」贴了他耳边,悄声说道,「我们正好可以弥补对方的不足,我们在一起,又有哪里不好了?你为何就那么固执呢,你就想想,你那些好笑的坚持,就抵得过我吗?我在你心中的分量,就那么轻飘飘的?」

凤致怔住,林墨汐的声音,如同蛊惑般在他耳边低响:「阿致,我们天天在一起……就像现在,难道不好?」
他从后面将凤致抱住,脸颊贴上他柔软的头发。林墨汐一笑,撩开他的头发,朝他耳后吹了一口气。
凤致微微一颤,身体有些僵硬。
林墨汐搂住他的腰,一转身,坐到他腿上。两人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过,凤致只觉得那人身上清新的味道也清晰可闻。林墨汐手臂上移,揽上他的脖子,浅浅的笑意在脸上迷漫。

凤致只觉得随着他的笑容,空气中也逐渐浸染上胭脂色,令人呼吸急促。
带着如此笑容,林墨汐偏过头,慢慢凑上凤致淡色的嘴唇。凤致一时竟屏住呼吸,忍不住闭上眼。
轻轻一触便分开,还来不及回味,林墨汐已经笑着站起来,亭亭立在他眼前。他摸上自己的衣结,慢慢解开,往后一掀,外衫就飘落在地上。又慢慢褪下里衣,姿态自然,毫无羞涩之意。

这段时日都未好好进食,林墨汐清减不少,腰身细瘦,双腿修长笔直。他拔下束发的簪子,满头乌发落在肩上,少了许多平常的冷冽。
朝凤致一笑,容色非凡。
凤致看着他,双手紧紧抓住靠椅扶手,艰难的别开眼。
林墨汐弯腰勾起他的下巴,与他对视,美丽的眼睛尽里是蛊惑和引诱,「怎么?你怕我?」他笑起来,「名满江湖的凤三公子,也有怕别人的一天。」
这话让凤致目光一清,林墨汐却一挑眉,捉住他的下颔吻了上去。
他吻得猛烈,辗转一轮,像把人的呼吸也要夺取。凤致颈项稍稍向后仰着,几乎要喘不过气。
林墨汐拉住他的手,围绕在自己光裸的腰间,整个人跨坐在凤致身上,一手抱紧他的颈项,一手扯开他衣带。等他放开,凤致已是呼吸急促,目光迷离,他一伸手,捉住又要逃开的林墨汐,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又是一阵亲吻,从嘴唇到颈项,慢慢下移。

他手劲大得出奇,疼得林墨汐直皱眉。亲吻的嘴唇却是万分温柔,轻声唤他名字,「墨汐,墨汐……」
林墨汐面上忍不住显出得意神色。
他将手伸入凤致衣内,触手肌肤柔软细腻,竟惹得自己也情动起来。他心情不好,此时却也顾不得了,只能勉强向后挪开一点,喘息道,「阿致,不要在这里。啊……痛!」

不知凤致咬到了哪里,他一不留神叫出来。
凤致抬头看他,有些羞涩的笑了。这一笑竟让林墨汐有些目眩。
他仍旧牢牢抱住林墨汐,一点不肯放松,把他抱起来走进室内,轻轻放在床上,自己也躺上去,扯下幛幔。
这时却不再碰他,只是这么怔怔的望着,眼底又现出哀愁。
林墨汐心中一紧,以为要坏事,正要开口,却被凤致捧住面孔,轻轻的吻着,这吻中的疼惜之意,连林墨汐也能轻易的感觉到。
又慢慢的抚摸了一阵,凤致伸长手,从床头的小柜子里摸出一个小药瓶,看了看,苦笑道,「你早准备好的吧。」
一句话让林墨汐又羞又恼,正要发作,凤致却还是那么爱怜的看着他,轻柔微笑,「这样也好,你不会受伤,我会尽量轻一些。」
林墨汐更是僵硬,凤致却似乎一点不在意,又细心的爱抚他后,用食指沾了药,向他后面探去。
初次试探十分辛苦,林墨汐几乎说不出话来。
凤致不断吻着他,又在他敏感处抚慰,终于让他开始柔软。直到确定林墨汐不会受伤,才抬起他的双腿,一刺而入。
林墨汐面色白了白,却知道自己没有受伤,凤致也未动作,只等他缓过劲来才慢慢开始。渐渐快乐取代了痛楚,林墨汐忍不住呻吟起来,惹得凤致也情动难抑,渐渐加快,直到双双激狂,共赴巫山。



醒来已是黄昏时分,林墨汐略睁了睁眼,凤致已经不在。原本火辣辣疼痛的地方是一片清凉,被褥衣服也是干净温暖。
他摸摸自己的嘴唇,稍有些痛,还余着几个齿印。
那人炽热的吻,仿佛还在唇边。
他抚着唇角,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林墨汐闭了眼睛,突然开了口道:「小绪,躲着干什么,进来。」
隔了半晌,门吱呀响了一声,小绪轻手轻脚地摸了进来,站在那里垂了头揉衣角,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好。林墨汐张了眼睛,望了他一眼,却懒懒地笑了起来:「小绪,谁教你在门外偷看的?」

小绪涨红了脸,几乎要哭了出来。「我……我……门主,我……师兄们……」
林墨汐半坐起身子来,伸手把里衣拿过来,披在身上,又慢慢地系衣带。虽然罩了衣服,可里面什么都没穿,白皙颈项细致锁骨一览无遗。小绪看了他身上留下的红印,虽然他年少,但也知道那是什么留下的,一张小脸更涨得通红。

林墨汐道:「小绪,替我倒杯茶来。」
小绪忙去倒茶,结果又烫了手,一失手,茶杯直坠下来,眼看就要摔得粉碎,忽然一只手探过来,接住了茶杯。
是只很修长的手,关节粗大,手指上却磨出了薄茧。小绪回头看过去,却是个容貌俊朗的青年男子,一身蓝衣,脸上微微含了笑。他端了茶杯,又把茶斟满了,给林墨汐递了过去。

林墨汐伸手接过,一抬手,刚披好的衣服又自肩头上滑了下去。那蓝衣男子侧了头,避开了。
林墨汐道:「小绪,你出去。」看着小绪走出了门,又提高了声音,道,「你师兄们没事,这次可别再偷听了。」



蓝衣男子坐了下来,道:「墨汐,你哪里去捡了这么个小鬼来?」他上下打量几下,自然看到林墨汐身上的痕迹,眼中有些不屑,又有些叹息,「公子这么喜欢你,你对他却……」

林墨汐喝了口茶,道:「舒朗,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多事了?凤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舒朗脸色一变,道:「你不会让公子知道了些什么吧?」
林墨汐笑道:「放心好了。在你办好之前,我不会让他知道的。」又抿了一口茶道,「说说看,这次计划进行得如何?」
舒朗叹了口气道:「照你的安排,已经灭了门了。而且是斩草除根,一个不留。留下的活口,也是故意让他们看到是我凝碧宫做的事。再过个几日,怕便是天下皆知了。」

林墨汐搁了茶碗,笑道:「不就是要天下皆知吗?不逼到那个份上,你们凤三公子会狠下心来?」
舒朗沉默一阵,涩然笑道,「我这样,也算背叛公子了吧。」
林墨汐笑笑。
他笑的时候眉目舒展,气质高华,如芙蕖无瑕,出尘脱俗。虽然带了嘲讽的意味,也无法让人生气。
缓缓道,「你记得当日我是如何对你说的吗?」
舒朗眉头越皱越紧,「你说若为了公子着想,就得一切听你的。」
「是。」林墨汐平缓道,「如今我还是这样说。若什么事情都听你们那与世无争的公子的话,凝碧宫还是凝碧宫吗?凤三公子又还是凤三公子吗?」
他走下床,信步来到窗边,看着推开窗扉,发丝在风中飞扬,「是真男儿就该建功立业,就该共图这大好的河山。你看这世间,多少庸人碌碌过此一生,多少细民懵懵渡此一世,多少人生死挣扎只为了吃饱肚子,多少人卖妻鬻子只为了升官发财。他们就这么过了一辈子,连死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怜。更不要说你们的公子,明明一切都唾手可得,却……」一指那墙上的字画,「却成天想着什么闲云野鹤,什么归去来兮,他以为他真的能做那南山采菊的靖节先生吗?」

他「嗤」一声笑出来,「真是笑死人了。」
林墨汐脸上似笑非笑,「他以为他真吃得了那个苦吗?他吃过几顿粗粮,又何时种过地?更别说因为贫寒受人耻笑,那种遭人白眼的滋味。他什么都没经历过,又怎么能知道,那是怎样难熬?只凭几首诗就唉声叹气,好似是谁亏待了他。偏偏你们还愿意跟着这样的人,真是叫人想不通。」

他转眼向窗外望去,视线所及处,长河落日,红霞漫天,江山壮阔,天地共醉。
「他难道不知道,我们这般的人,凭生所期,就该是这江河独掌、群山折腰的一刻?」他转头看向舒朗,俊秀面容在淡淡霞光中灼亮,竟刺得舒朗别开了眼。

好半晌,舒朗才摇头道:「宫主性情太过淡泊了,想我凝碧宫祖训便是要一统江湖,让凝碧宫成江湖第一大门派。宫主却只是自保,也任外人说我们是邪魔外道而毫不在意,我们祖上泉下有知,岂不失望透顶?宫主文才武略,都是上上之选,否则老宫主也不会选了他来继任凝碧宫。只可惜了老宫主一番想让本派发扬光大的苦心啊!」

林墨汐微微扭了扭嘴角,这个表情没有逃得过舒朗的眼睛。舒朗道:「墨汐,你笑什么?」
林墨汐笑道:「我笑本来便是邪魔外道,还要谈什么发扬光大?」
舒朗定了眼看他,道:「最不该说这话的便是你。你莫忘了,你本来也是凝碧宫里的人。」
林墨汐微笑道:「不是,二十年前便不是了。」
舒朗不理他,自顾自说了下去:「二十年前……」
林墨汐寒了脸,喝道:「住口!你想让凤致听到你这番话么?」
舒朗果然不再言语,隔了许久方道:「若非你终究也是凝碧宫的人,任你舌绽莲花,我也定然不会答应你去私灭七大门派。宫主若是暴怒,我会如何你也知道。」

顿了顿,又问,「陆枫那边如何了?」
林墨汐道,「自然好了。那些人有什么值得说的?美酒佳人、金玉宝马,他们图的也不就是这些?一箱珠宝几个美人砸到眼前,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哪里还管得了你们的凤三公子?」

舒朗忍了忍才道,「这些人以后定要杀掉,还有,不要拿公子说事。」
林墨汐瞟他一眼,「如何,舍不得了?」
引得舒朗眉皱得更深,「不要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林墨汐眼睛一眯,此话刚好触到他的痛处,怒极反笑,「这话该和你们公子说才对。」
舒朗不愿与他闹僵,见他动气,又问,「胡灵镜那几个又如何?」
林墨汐轻描淡写,「杀了。」
「你!……」舒朗猛然立起,厚重的檀木桌被撞得一晃,仿佛不信,「你杀了他们?」
林墨汐也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茶。
眼中寒光一盛,「不为我所用者,杀!」
舒朗一掌掀翻那个茶杯,水渍四处飞溅,「你可知道,他们都是对公子忠心耿耿之人?」
林墨汐眼皮抬也抬,「不杀,难道等着他们去向你们公子通风报信?」
舒朗一时语塞,良久,才道,「你真是帮我寻了一条绝佳的死路。」
林墨汐笑道:「什么死路?你不是满心里想你们宫主一统江湖?你不是夜夜里为了无颜见你父亲而发愁?我给你指了条明路而已,我们把凤致逼到那份儿上,整个白道乃至整个江湖都与凝碧宫为敌,那时候凤致为了自保,也不会再甘于淡泊了。」

抚着下唇上那淡淡的齿痕,笑了笑,又道:「我们都了解他,不是吗?」



碧山中奚覃二水注入空水湖,方圆八里之内,无桥无索,只有小舟穿行其上。
临湖水榭出水而建,一柱一栏,一桌一椅,全由竹编而就,远远望去,翠色楼台立在碧绿湖面上,袅袅风景,胜于仙境。
而此地,正是江湖上富于盛名的所在。
正厅之中,凤致坐在竹椅上,一手端了茶碗,道:「萧总管,说吧。」
萧总管躬身道:「回公子,昨日您离开后,仙剑见了舒朗,前后半个时辰,舒朗从北面楼台窗户而入,也从此而出;又看了一刻钟重阳心法,便安歇了。今日谁也没见,只自己坐在楼中看书,仍是重阳心法。」

凤致点点头,又问,「还有呢。」
萧总管又道,「昨日晚上,仙剑只动了三盘菜,分别是珍珠圆子、空城计、西芹百合;今日早上用了半碗小米粥,一碟水晶包子;中午只吃了一碗白饭,一碗汤。」

凤致皱眉道,「怎么还是吃得这么少?」
萧总管道,「神医说前几日仙剑吃得少,最近还是先调理胃口得好。」
凤致缓了缓,再问,「陆枫呢?」
萧总管道,「陆枫,郭岳,苏悦,都已应了林公子的话。」
凤三眉头本来蹙紧,此刻又放松了。笑着叹了口气,道:「人心不足啊!这几个在凝碧宫也是头面人物了,论势力,有几个比得过他们?他们的差事都是好差事,一年到头落下的难道还少了,还想要更多些?钱财这等,要多了又有何用。连这等俗物都看不透,今日他们不被墨汐收买,他日也一样会别被人收买。」

萧总管笑道:「那宫主的意思是……」
凤致淡淡道:「盯着就好了,不必打草惊蛇。看墨汐有何动作再说吧。」又问道,「胡灵镜他们几个呢?确实是墨汐杀的?」
萧总管黯然道:「看剑口,确实是林公子。而且他似乎也根本没有想隐瞒什么。连剑都是用的自己的剑。」
凤致低了头,良久叹了口气道:「将他们好好安葬吧。家里的人多关照一下。」见萧总管嘴唇颤动,似想说些什么,截了他话头道,「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你是怪我太过袒护墨汐,连他杀了我凝碧宫中这等最最忠心耿耿的人,还是不跟他理论,是吗?」

萧总管道:「他们对宫主的忠心,日月可鉴。莫说为宫主死,就算是千刀万剐,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凤致叹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自己下不了手杀他们啊。」略停了停又道,「他们奸淫妇女,私聚钱财,江湖上对他们的恶行早已怨声载道,你也瞒着我若许时日,但这纸里总是包不住火的。我下不了手,墨汐代劳,那不是更好。」

萧总管垂首道:「是。」
这样的下属一点就透,凤致赞许的笑了。突然又想起一事,道:「江州贺家灭门之事,可有头绪了?」
萧总管垂头道:「现在江湖上都认为是我凝碧宫所为,贺天龄尸身,至今下落不明。」
凤致道:「我凝碧宫虽被江湖上认为是邪魔外道,但这等替人背黑锅的事,凝碧宫决不能做。萧总管,替我好好地查清楚。」
萧总管躬身答应,以为他不会发问了,正准备退下,又听凤致道,「那几个困在桃花林中的仙剑门人呢?」
萧总管道,「已经捉了起来,好酒好菜,不曾亏待。」
凤致点头道,「这事你吩咐下去就好,不必再亲自管了。」
萧总管想了想,还是决定要问,「公子,小绪怎么办,要不要……」
凤致要手截住他要出口的话,「放他出来只是为了墨汐开心,如今墨汐心情好了,他功劳不小。你先不要打他的主意,真情真意的对待再说;至于住处,就安置在玉楼吧。」

萧总管低首应承下来,躬身后退,直到出了门口才一展身形,落在停在水榭外的小小扁舟上,随风驰去。
凤致坐在亭中,看着空水湖中粼粼水波,口中轻声念道,「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有个人相忆……」






第三章


碧山春日多雨,缠绵不尽。
林墨汐铺了画纸在桌边,提起笔来,沾了沾屋檐滴落的雨水,勾描几笔,昨夜梦中之人,跃然纸上。
湿迹在宣纸上慢慢浸染,他似要伸手去触,却又缩手,只是看着。
——不知那人近日可好,可有想着自己。
屋外雨声叮咚,林墨汐正要再画,凤致已叩门进来。
已湿成一团的画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林墨汐把纸团了起来,揉了揉,扔在地上。
凤致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林墨汐靠在窗边,两人也不动,也不说话,如此就是半个时辰。
终于,凤致缓缓开口,「墨汐,有心事吗?」
林墨汐望他一眼,「我的心事可多了,你说的是那一件?再说,我要是说了,你能帮我做到吗?」
凤致不语。
林墨汐哼了一声,正要说什么,转念一想,又止住了,缓声道,「我想见个人,你可愿让我去?」
见凤致不言语,又说,「你若不放心,跟我去便是了。」
凤致沉吟片刻,问道,「这人在哪里。」
林墨汐看着淋漓大雨,漫声道,「蜀山。」



群峰环抱,洪椿坪上,晓雨霏霏。只见云雾缭绕,古木葱笼,耳边是山鸟长吟,涛声殷殷。
林墨汐的身影,便在那雨雾中,若隐若现。似雨非雨,似雾非雾,整处洪椿坪,都似被笼在一层轻烟薄雾中。林墨汐的身影也仿佛是被那雨雾给润湿了,凤致不由得伸手摸上他的衣襟,想看是不是真被雨得打湿了,触手却只觉清凉,并无湿意。

林墨汐此刻却似是心情极好,瞟了他一眼,笑道:「真没见识过,这里的雨雾就是这样的,看起来像湿了,却决不会湿到衣襟。这不是雨,只是雾。」
凤致喃喃道:「山行原无雨,空翠湿人心。」
林墨汐笑了笑,道:「这里,不一样啊。因为这里是仙山。」
凤致微笑道:「蜀山确是传说中的仙山,也是仙剑门所在之地。传说众多,我却不知道哪是真哪是假。」
林墨汐道:「若想修道养性,得道成仙,就得远离俗世,到此仙山。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了。吸了仙风,饮了仙露,得了日月之精华,当然就会得道飞升了。」

凤致略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却又忍住。林墨汐瞟到,便道:「不过便是想说,我这等人,终究是得不了道,成不了仙的?我本是俗人,从未想过了道成仙,只想要抓得到掌心的东西便是。」

挥袖一拂,似想拂开眼前的茫茫雨雾,却拂不开。「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拿来做甚?」
凤致哑然,林墨汐却走至了两棵合抱的大树前。
凤致抬头望了那两棵椿树,竟似漂浮在那晓雨霏霏的空朦里,树影婆娑,似风聚云根,似远山层叠,不由得叹造物之奇。却见林墨汐一手扶了那树身,缓缓道:「我小时候,我师父就带我来过这儿。」

凤致道:「你师父?」
林墨汐颔首道:「是,我师父。他说他就住在这山里,不会走的。只要我想见他,他就会来见我的。」语气中竟然有几分孩子气的撒娇,是凤致见所未见的。

「这倒有些奇了,你们都是在这里见面的?」
林墨汐摇摇头,道:「我跟师父见面,一般不是在这里。我们都是夜里见面。我还是到那里去找他好了。况且,我也想回仙剑门去瞧瞧。」
凤致笑道:「你只是说你想找个人,我才答应你来,如今你却又得寸进尺了。」
林墨汐立时板了脸,怒道:「谁要你跟我一道来的?我要回去看看又如何了?那可是我一番苦心经营出来的地方!」一甩袖,再不理会凤致,大步离去。
凤致摇头而笑,林墨汐有时真像个任性的孩子。赶上他,两人并肩而行,走了半日,一路上看不尽的仙山美景。林墨汐突然回了头,竟不知怎的又心情好了起来,笑道:「看,这里景致不错吧。」

凤致一时有些眩目,眼前的景色让他有些惘然。
两座朱红栏杆的亭子居高临下,两座形如双翼的石桥横跨在两道水流之上。
中间一块漆黑光亮的大石,便被这两股水浪冲击着。水击大石,发出阵阵轰鸣之声,回荡在四周的深谷幽林之中,响彻双桥,声若瑟琴。
却有一张琴,放在亭中,也不知是哪位雅人留在那里的。
林墨汐双足一点,轻飘飘地掠上了亭台,在琴前坐下,伸指在琴弦上一拨,一串清音如水倾泻而出。
凤致有些目眩地望了他,惊涛拍石,飞花碎玉,洒珠喷雪,流水上一派似雾非雾的水珠,飞腾于空中,跌落在水里。目光映射,双飞桥在水雾中恰似七色彩虹,更眩花了他的眼。

突地凤致眼中迷惘之色一敛,猛然回头,却见一个少女,痴痴地站在身后的树影里,望着林墨汐。那少女容貌极美,一身轻纱般的白衣,手中提了一只花蓝,里面满是奇花异草。

林墨汐本在专心抚琴,这少女一出现,他的手指猛地一顿,琴音陡止,自上而下凝视了那少女半响。突然飘身下来,更细细地打量那少女的容貌,目光最后停留在少女眉心上一颗小小的红痣上。那颗红痣映着少女雪白肌肤,煞是夺目。林墨汐就怔怔地注视着那少女的面庞,直看得那少女都红了脸,低下头。

凤致煞是奇怪,林墨汐的目光里,居然会在一瞬间流露出少见的柔情。林墨汐虽然温文,对人也客客气气,但却不是个容易亲近的人,也从不会对一个初见面的姑娘这般失了礼数地打量。

凤致咳了一声,林墨汐如梦初醒,微笑道:「那张琴是姑娘的?」
少女忙不迭地点头。林墨汐回头望了一眼,笑道:「真是张好琴,姑娘想必也是高人。」
少女羞红了脸。
林墨汐凝视她,道:「你是叫做思雨吧,我找你好久了。」
凤致听到此言,眉尖一皱,林墨汐何时会对一个初见面的姑娘这般在意了?林墨汐含笑不语,只是望了那少女,等她回答。
少女脸更红,道:「是的,我叫思雨。」
这个雨字提醒了凤致,他突然想起那日到林墨汐房中,也是下着绵绵细雨的时候。林墨汐在画画,却揉成了一团,分明是不愿意自己见到。林墨汐从小在这里长大,难不成……这姑娘是他以前认识的?

林墨汐笑道:「思雨,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们想到洗象池,却寻不到路了,你可以带我们去吗?」
女子一双大眼如水,喜道:「好啊,我也正好要到那里去采些药。」


走了几个时辰,林墨汐笑道:「思雨,是不是走累了?来,歇一下。」又转了头对凤致道,「阿致,这里也找不到人家,找些果子来,我看思雨也渴了。」

凤致也不动声色,便道:「好,你们在这里等我。」
林墨汐望了他身影远去,朝思雨靠近了一步,笑道:「思雨,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他支开?」
思雨摇头,林墨汐伸手拈了她一缕柔发,笑道:「因为我想跟你两个人独处。」凝视着她眼睛,道,「你刚才一直傻傻地盯着我看,我就那么好看吗?」
思雨这次换了点头,道:「好看,你真好看。你弹琴的样子真美,就像蜀山里的仙人。」
林墨汐伸手托过她小小的下巴,笑道:「你见过蜀山里的仙人吗?」
思雨摇头,又点头。「今天见到了。」忽见林墨汐的唇渐渐靠拢,他的声音如蛊惑般地在耳边响起:「闭上眼睛。」
思雨脸红得像她花篮里最红艳的花朵,羞涩地道:「你……喜欢我,是吧?」
林墨汐一笑,却未再凑近,贴了她耳朵,悄声道:「不,我不喜欢你,而——讨厌你,非常非常讨厌你。」
思雨大睁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林墨汐手一放,思雨就跌倒在地,就那样呆呆地凝视着林墨汐。
林墨汐又轻笑道:「看来你真的不记得了,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曾经有个人那么喜欢你的,如今你却连一丝一毫也记不得他了。」
「墨汐!」
凤致一掠而来,望了一眼思雨,问道:「你为何如此对这个小姑娘?她跟你素未谋面,你何苦戏弄她?」
林墨汐唇角微微泛起了一个笑意,凤致看了却有点发寒。林墨汐一般这种笑法的时候,便是有人要倒霉的时候。只是他明明似乎对这少女颇有好感,为何还要这般对她?

「你这是为什么?」
林墨汐平平淡淡地道:「我认识她。我知道她叫思雨,我也记得她眉心那颗朱砂痣。」俯了头,对思雨道,「你真不记得我了?」
凤致皱了眉,林墨汐笑道:「阿致,你总说我不真心对你,其实,我也曾经真心真意的喜欢过别人的。只是……那时人人都不希罕罢了。」
「从前,在这里,有个少年。他喜欢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孩,两人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那个女孩总爱穿着一身像云絮的白衣,提着一个满着奇花异花的花篮,在少年眼中她就像仙女一样。」

「你都想不出他有多么的喜欢他。每天早早起来,等在那女孩采花的山谷,只是为了见她一面,整整一年,夏雨冬雪,从未间断。那女孩子身边总有许多师兄围绕,少年也是自惭形秽,从来没有想过其他的什么,只要每天能看看她就心满意足了。」

「有一天,正是少年又偷偷看她的时候,那女孩子摔倒了,她的那些师兄们也不在身边。少年很担心地去扶她,她仰起脸说,你很喜欢我对吧?少年傻傻地点头。那女孩却笑了起来,说,我爹爹告诉过我,你是什么人,我才不会喜欢你!」

「于是那些师兄们也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都跟着那女孩拍手笑:小杂种,地里种,结出一个大白瓜,哎呀呀,又蠢又笨又呆又傻!」
他还是笑着问思雨,「你说,这故事好不好笑?更好笑的是,过了这么些年以后,那女孩却对当年她戏弄的那个人说,你是神仙一般的人呢。」
思雨惨白了脸,道:「是你?你是……林墨汐?」
林墨汐笑着道:「我一眼就认出你眉心那颗红痣了,你却对我一点印象也无了。」伸手拉了凤致,道,「走吧,再不上去,天就黑了,路也不好走了。」
思雨「啊」的惨叫一声,掩面跑出了亭子。
凤致看着她的背影,挥开林墨汐的手。
林墨汐怔住了,凤致从未这般对过他。嗔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凤致道,「那不过是儿时的事了,值得你记这么多年?她都忘记你的模样了,你还要来这般耍她一道,人家总归是个女孩子,你这样对她也未免太过份了。」

林墨汐却一转身,靠在他怀中,笑道:「你管得也未免太宽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吗?就是因为你生得太好,我讨厌美貌之人。你若是愿意在这脸上划上几道……」他伸手在凤致脸上比了比,「我说不定就真的喜欢你了。」起身欲走,见凤致还是不动,不耐烦地道,「你走还是不走?你不走以后就别跟着我不放了,自己回你的凝碧宫去好了。」

凤致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云收雾敛,天色如黛。皓月高悬,遍洒清辉。满林的苍翠古木,在风中沙沙地响,声如涛涌。
月色朦朦下,林墨汐见凤致一张俊美面孔绷得紧紧,一直不言不语,知道他还在为方才之事不悦,便贴近了他笑道:「月明风清,还为了那些事儿生气,值得吗?」

凤致不答,林墨汐突然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凤致痛得一皱眉,竖了眉头,却还是不说话,只把他推在一边,仰头看天,此时月已中天,六方小池内,一轮明月映在镜中。天上一轮明镜,水中一个月影,交映成辉。凤致也不理他,自顾自地专心去看那水中月影,连眼光都不曾转一转。

林墨汐却也不恼,盯着那月影看了半晌,突然道:「我最后一次见到师父,也就是满月的时候。」
凤致没回头,听着林墨汐继续说下去。
「我小时候,这里的人都看不起我。就连思雨那个小姑娘,也看不起我。只有师父对我好,教我武功,教我所有的东西。」
凤致沉默着,良久方道:「你还会喜欢人吗?」
林墨汐却不回答,把头埋在手心里,竟似睡着了。凤致走过去,把外衣披在他身上,回头去看天上的月,不知何时却已隐没在了云层里。
林墨汐醒来的时候,发现凤致已不在身边。心中暗自嘀咕,不会是跑去看思雨了吧?站起身,凤致披在他身上的外衣滑落了下来,林墨汐沉默地握着那件衣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清得如同一汪水。

忽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声,林墨汐如遭雷击似地回过头,只见一个黑衣的高大男子,站在丈余远的地方。他相貌原本不差,只是面上几道深长的刀疤,完全破了面相,看起来十分恐怖。凄迷月光之下,浓密树影投在他丑陋的脸上,看起来更是诡异。

林墨汐却丝毫不惧,还添了满面的喜色。也失了往日的镇定自若,直冲过去,便叫:「师父!」
那人却如同影子般地又飘后了几步,伸出一只手,道:「不要过来。」
林墨汐白了脸,道:「师父,你难道不想墨汐儿?」
那人木然道:「当年你武功练成之际,我曾说,有生之年永不相见,你忘了?」
林墨汐低声道:「没忘。」
那人声音平平板板,道:「你想见为师,可是为了身上之毒,日夜悬心?」
林墨汐一窒,却还是道:「师父,这次墨汐是专程回来找您的。墨汐儿想您了。」
那人木然道:「这么些年了,为师想先看你武功精近如何,可有长进?」
他对林墨汐所说不理不睬,态度十分冷漠。
林墨汐眼中痛楚掠过,又有恨意一闪,却含笑抽出腰间的长剑。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秋水一样的剑身,「师父,这是第一次见面时你送我的。这世上,我不敢说自己对得起谁,可我从来都敢讲,自己对得起手里的这把剑。」

夜风吹得他衣袂翻动,长发飘举。一收衣袖,他一掌拍向身边一人合抱的树木,满树阔叶纷纷而下。他挑剑在虚空中一刺,剑上一穿了三片落叶。
这手剑法在江湖上已是不俗,黑衣人却不置可否。
林墨汐微微一笑,剑身一抖,那穿在剑上的叶子却突然碎了。若仔细看去,那碎去的痕迹竟是沿着叶脉裂开。同时,树上的落叶仍未尽,片片落于地上都是如此裂开,一炷香功夫,树叶落尽,树稍在月光中慢慢枯萎,再是树枝、树干,直到整棵树干枯焦黄,却仍维持着生时之姿。

黑衣人的双目凛了凛,道,「枯心掌。」
林墨汐笑容越发深了,「不错,就是师父教我的枯心掌,如今,我已经练成了。武林中人都知道仙剑林墨汐剑法出众,却不知道,他擅长的其实是久已失传的掌法。中掌之人,脏腑俱碎,外表却完好如初,就是被剖开了肚子,只要不仔细研究,依旧什么也瞧不出来。」

「所以,」黑衣人沉声道,「江湖人俱传,仙剑门主天人转世,与人争斗,从来都是——剑未出,人已醉,心甘情愿死于剑下者众。其实他们哪里是甘愿,他们是中掌已死,想动也动不了了。」

林墨汐笑道,「是师父教得好。」
黑衣人随手抛来一颗药丸,林墨汐伸手一接,脸色却已经变了。
「这是……」他打了一个寒战,竟对着手里的药丸露出惊恐之色。
黑衣人声音平平板板,「还是老规矩,若下次还想见我,便要受万叶沾身之苦。」
「万叶沾身」四字听得林墨汐心中一颤,眼中又露出恨意,「师父师父,见你一次便要受万叶沾身。什么想见你就要如何,你是怕我再不受控制,便要用这药吧。」

黑衣人木然道:「你想得太多了。心细如发,多疑多惧,这是练我门下功夫的大忌。」
林墨汐惨然一笑,「师父,你何必多言。只要是你叫我吃的,我照做便是。不过……」他的声音低下去,低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是我还舍不得你,舍不得自己还喜欢你,若有一天我不喜欢了……」

他一仰头,吞下那颗药,倒在了黑暗中。
片刻,寂静中传来隐隐似野兽般痛苦的呻吟。
那黑衣人立在月色中,惨白的光照得他如同一尊木像,一转身,他纵身而去。


林墨汐醒来的时候,却是躺在凤致的怀里。极度的痛苦之感已然消失,丹田内一片清凉,知道凤致不仅给自己度了真气,还给自己服了灵药。否则以万叶沾身的毒性,自己不会好转得这般快。

凤致半合着眼在养神,这时睁开眼道:「墨汐,醒了?」伸手把他扶起来,柔声道,「好些了吗?」
林墨汐略动了动,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道:「你方才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凤致抱紧他,道:「去了仙剑门。」
林墨汐撑起身子,道:「如何?」
凤致有些心疼地看他惨白的脸,道:「夜深人静,没看到什么。」
林墨汐挑了眉,瞟了他笑道:「怎么,不问我怎么会中毒的?」
凤致摇头,掠开他耳边的乱发。「你若是愿意说,早就对我说了。你心里的秘密,永远也不会对我说。」
林墨汐眉峰一蹙,推开他,站起身来。「我要回去看看。趁着还没天亮。」
凤致道:「还是再歇歇吧,你中的毒不轻。」
林墨汐白了他一眼道:「你难道就不希望我早日离了这里随你回凝碧宫?还在这里假惺惺做什么?」


踏了露水走到仙剑门外,林墨汐却有些踌躇地停下了脚步。那房舍楼台还是一般的熟悉,却真说不出是否变了样。或许也早已经是物是人非?
微叹了口气,道:「行动小心点,我不想让人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尤其是在我门下弟子的面前……」说着也不理凤致,一掠而过,一抹青影没入红墙之中。

凤致立在那里,怔怔地站了半日,方才跟了进去。
此刻还是深夜,仙剑门中一片宁静。风清月朗,唯有阵阵松涛之声,如同潮声,忽起忽落。
如缘起缘灭。
凤致见林墨汐隐身在正厅的雕花窗外,却是侧了耳凝神在听,也跟了过去。走得近了,借着灯笼的光,凤致竟发现林墨汐一张脸完全惨白得如同死人,不由得大惊,林墨汐却伸了指头在唇前摇了摇,示意他莫要言语。

凤致随着他视线望去,厅内坐了五个男子,两个是壮年男子,另外却有三个上了年纪的白须老者坐于上首,一个黄发,一个白发,一个红发。望了林墨汐,林墨汐以唇形言道:长老。

只听一个年轻男子道:「长老,墨汐被那凤三抓了这些年,在江湖上名声都这般了,我们还留着他这个门主的虚名做甚?岂不是给我们仙剑门徒添笑柄?」

林墨汐听了此言,脸色更白,一手握了窗棂,直气得有些发颤。狠狠白了凤致一眼,见凤致毫无反应,恨恨地又回过头去注意厅中的谈话了。
白发长老叹了口气,道:「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当年的人。那凤三抓了墨汐,倒也不一定是如江湖上的传言那般。或者……是另有隐情。」
另一个男人站起身,不耐烦地道:「长老,有什么隐情你就说吧!在这里跟我们打了几年的闷葫芦,我们总得拿出个主意来吧!这次去救墨汐,等于是全军覆没,一个弟子也没回来,我们这几年的心血又完了!」

那长老却不答话,一双老眼直直地盯着黑幽幽的夜空,也不知究竟在看些什么。眼里是厅前挂的那大红的灯笼,染得满地都像是泛了血红的颜色。白发长老闭了眼睛,眼前晃动的还是那血一般的红。

黄发长老长叹一声,悠悠地道:「你们看那灯笼的颜色,像不像当年你一剑刺入林寒轩心口时,溅出来的血的颜色。我至今还记得,当年我一剑刺入凤桐心口时,喷在自己衣襟上跟脸上的血的颜色。」

那人道:「长老,您何必对当年杀林寒轩之事,耿耿于怀?他是本教的叛徒,我们肯把他跟那妖女的孩子养大,是仙剑门一念之仁,我们仙剑门对得起墨汐。」

黄发长老仰头,废然长叹。
「墨汐的父亲和母亲,虽然罪有应得,毕竟都是我们杀的。」
男人道:「这些我们都知道,林寒轩背叛本教,跟那个妖女逃走,他对不住本门,那妖女该死,林寒轩也该死!」
年轻男子也道:「长老,您究竟还瞒着我们些什么?都这时候了,墨汐都被那凤三困了几年了,您还不肯告诉我们?您再不肯说,我们就自己去凝碧宫问个清楚!」

忽然有弟子匆匆而来,道:「长老,有人送了这名刺来。」双手奉上一黑底金字,极考究的名刺。
那人道:「谁送来的?」
弟子道:「说是……凝碧宫……」
那人脸上骤然变色,伸手接过,打开扫了一眼,道:「是凤三,约我们到仙剑门后山,说要澄清贺家灭门之事。」
长老道:「立即通知霁雪门主卫青涟,请他前来。」
那人领命而去,林墨汐闻言,大为惊异,转头看了凤致一眼。凤致一笑,却不理会,伸手拉了他的手臂,两人一同没入黑暗之中。





第四章


一辆马车,在山路上缓缓而行。赶车的却是个不像车夫的车夫,一身蓝衣华服,容貌英挺。他旁边还坐了一个三十四岁的人,脸庞低垂,神情淡淡。
「你不是约了人到仙剑门后山?这又是上哪去?」
凤致把林墨汐拉到怀里,叹道:「先把你安置好。此次想必会有恶战,你才中了万叶沾身的毒,还是不要动真气的好。」
林墨汐一撇嘴,冷笑道:「我动手?我巴不得你死得越快越好!」
凤致也不生气,捋了捋林墨汐的头发,柔软的手感让他忍不住又多摸了两下,却换来林墨汐两个白眼。「现在就想我死了?这时我死了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你还是替我烧烧香让我活着吧。」

林墨汐靠在他怀里,吃吃笑道:「江湖上赫赫有名,文武全材的凤三公子,哪有那么容易死的?」搂住他脖子,咬着他耳朵笑道,「我怎么会让别人杀你呢,要死也要因为我而死,我才会高兴。」

凤致脸色一窒,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只听一阵破空之声响起,一柄利剑穿透了车帘,一个人带着一柄剑,直扑进来。凤致一拂袖,把剑尖拂偏了几分,那人虎口一热,握不住剑,只听铮地一声,剑钉在了车壁上。

林墨汐微变了脸色,道:「是你!」
那人涨红了脸,道:「林墨汐,枉你是仙剑门门主,竟然跟这凤三……你还要不要廉耻?江湖上流言四起,我们还刻意维护你,没想你你却是这等人!」
凤致淡淡地道:「注意你说话的口气,否则,我会叫你永远闭上嘴。」
那人伸手想去拔钉在车壁上的剑,林墨汐却抢先一步把剑夺在手里,笑道:「你这是来干什么的?」
那人道:「本来是想问清楚,你这几年究竟在凝碧宫是怎样子过的,现在亲眼所见,也没有什么好问的了!我今日就替仙剑门清理门户!」
林墨汐摇头而笑道:「清理门户?你也不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重?跟你一样,我也不想让这事流传出去,我面子上也难堪。所以……今天,你得死。」
长剑嵌入那人咽喉中,他咽喉中格格作响,挤出一句话来:「你……你竟然杀自己的同门……」
林墨汐握着剑柄,却不往前送,凑近了他笑道:「同门?你们从前又有谁看得起我了?因为我爹爹背叛仙剑门的事,我从小不是就被你们欺负?所以……你们也只是我的棋子。同门?这么动听的词儿,我担当不起。」

那人眼神狰狞地死盯着他,努力挤了一句话道:「你……们莫高兴得……太早……霁雪门主……卫青涟已到了……他会……杀了你们的……」
林墨汐眼光一寒,手腕往前一送,剑尖直透入那人的咽喉。顺手拔了出来扔出车窗外,回头一看,却见到凤致眉头微蹙,似乎对眼前的景象毫不关心。
「凤三也会怕那卫青涟?」
凤致缓缓摇头:「卫青涟,不一样。」
见林墨汐脸上溅了血点,伸袖替他拭去,道:「何必脏了自己的手。」伸手把他圈在怀里,道,「我叫了你不要动真气的,以免残余的毒性发作。」
林墨汐撇了嘴道:「自然,有人坐在一旁看好戏。」忽然身子一震,人已软软倒在凤致怀里。原来凤致趁他不察,已点了他睡穴。
凤致扬起声音,叫道:「舒朗。」
舒朗自马车前跳下来,掀了车帘,躬身道:「宫主有何吩咐?」
凤致道:「把墨汐安置好,然后回来找我。别让他卷入仙剑门中的事了。」
舒朗忙垂首答应,又道:「如今仙剑门跟霁雪门的人必然都等在那里了,宫主一人前去……」
凤致淡淡道:「我要先去给桐姑上香。你安顿好了墨汐,就立即来寻我。」


何孟远带了一群仙剑门弟子,在山下迎候。见到一行人如飞而来。当前一人,一身白衣如雪,正是霁雪门门主卫青涟。他虽然年纪已不轻,但五官仍然挺拔俊美,年轻时必定更是个出众的美男子。

何孟远拱手为礼道:「卫门主,来得好快。」
卫青涟笑道:「为了灭那凤三,还能不快?」
众人施展轻功来到仙剑门后山,片刻功夫就把那小小的院子围了给水泄不通。
那园中断壁颓垣,野草闲花,显然是未曾修葺,荒废多年;只中央一个小小的黄土坯却清理得十分干净,插在一旁的青色石碑颜色长新。
正是凤桐与林寒轩合葬之地。
碑旁立了三个人。
左边那个大约二十八九,面上神情淡漠,倒似庙里的泥塑;右边的一身蓝衣,高挑俊朗,手里却托了一具木棺,诡异非常。
中间的人一身玄衣,正在为那小小的坟茔上香,背对着众人。
从后望去,只觉得他身材削瘦,长长发丝一直垂到腰下,白皙的手捏着暗红的香,慢慢低身把它插在坟前。
有了方才递上去的名刺,大家都知道这三人是谁,众人一阵骚动,仙剑门弟子更是群情激荡,却无人敢真的上前去。那三人也不理他们,径自做着自己的事,仿佛不曾看见围拢过来的两派高手。

嘈杂声越来越大,三大长老并未妄动,卫青涟却一使眼色,一个霁雪门的弟子大了胆子喊道,「凤三你充什么龟儿子,还不……」
话音未落,右半张脸一凉,他伸手一抹,竟是满手的鲜血。
他大叫一声,卫青涟却横了他一眼,道,「鬼嚎什么?皮肉之伤罢了。」一手掷过去半瓶金创药,又朝蓝衫人道,「舒朗舒舵主,霁雪门记下了。」
舒朗闻言笑了笑,眉目中却是得意。
受了伤又被门主骂,那弟子眼看舒朗指尖还滴着血,自然明白刚才是他戏弄自己。一知道没事,又要开骂,却看那个玄衣人缓缓回过身,看了自己一眼。
到嘴边的话就这么噎了回去,只觉得那人目光闪了闪,自己已是寒了个透心凉。
众人这才看清了他的形貌。
他发如墨,面似雪,两道眉像是在雪白宣纸上挑出墨迹。一眼看向那霁雪门的弟子,目光流转间,众人却都觉得他也望了一望自己,心头就猛的一跳。
园中一时鸦雀无声。
他缓缓出声,不大的声音,仿佛锥子刺了刺每个人的耳朵。
「凝碧宫凤致,此次为江州贺家命案而来。」
他微微点头,舒朗手一扬,他原本托着的棺木就向园中飞去,轰然一声,棺木落于地上,他飞身一纵,立在棺木上,慢慢转身,环视一周,神采飞扬。
见众人都朝他看过来,舒朗高声道,「贺家命案,死三十二人,伤三人。伤者贺广、贺明、贺宁、贺庞:贺广中两剑,伤在肋下、左腹;贺明中一剑,伤在右胸;贺宁中三剑,伤在右腿、右肋、左臂。所有死者都是切断咽喉,一剑毙命,不过被大火灼烧,尸骨无存。」

他话音刚落,众人已是一片哗然。
贺家死者尸体已成焦炭,所谓的一剑毙命,也都是从贺家幸存者那里听过来的,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就算逃出来的那些人,也不可能说的这么详细。
卫青涟嘿嘿一笑,道,「凝碧宫倒是知道得仔细。」
这话分明另有所指,仙剑门几个长老也是抚须皱眉。
舒朗叱道,「卫青涟你胡说什么!」一看立在一旁的凤致,又勉强把怒火压了下来,接着道,「贺家一把大火,烧得什么都没了,灭口之人以为毁了所有证据,却没想到一个计划被他所杀的人,却逃了出来,虽然救治不及,却还是给我们公子找到了。」

他一提气,人像陀螺一样旋向空中,那棺木的盖子竟粘在他脚上,棺材被一揭而开。
棺中躺着一人,天气炎热却没有腐烂,容貌未损,正是遍寻不着的贺家之主贺天龄。
舒朗一点贺天龄喉上的伤口,道,「你们看仔细了。虽然被伤之人中的是凝碧宫的兵刃,可再看这死者喉上的刃口,却分明比凝碧宫兵刃长上一寸。」
卫青涟与长老们上来察看,眼见果然如此。
红发长老正要说话,却被卫青涟止住,他一扒那伤口,示意仙剑门长老仔细来看。不等长老门看完,卫青涟阴阴而笑,「凝碧宫果然是好手段。」
舒朗神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卫青涟道,「不知舒舵主仔细看过这伤口没有,这伤处外宽内窄,入骨处内比外伤细上一寸。分明是被人用较细的兵刃所杀,又在原来的剑口上被用较宽的兵刃补上一剑。凝碧宫兵器管制严格,剑失人亡,刃口花纹独特,武林中自成一家,绝不可能仿冒。我们只要再查一查贺天龄的致命的伤处就是了,舒舵主你说是不是?」

舒朗冷汗涔涔而下。
卫青涟哈哈大笑,「凤三凤三,我到要看你怎么说。」
凤致转眼看他,卫青涟的笑声不由自主止了下来。
良久,他却开口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此情可忆,往事难追,卫门主,该想开的时候,就该想开些。」
卫青涟退了两步,仿佛被打了一巴掌,「你说什么?」
凤致摇摇头,不再理他,对仙剑门长老道,「寂寂山春,荒山古木,各位长老可曾听过?」
长老们脸上都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白发长老上前道,「凤三公子难道是说……」
凤致不答,径自道,「萧总管。」
萧总管恭敬向凤致施礼,回身轻描淡写拍出一掌,击在园中一棵繁茂的大树上。
一瞬间,舒朗脸上也露出了同样奇怪的表情,卫青涟却是不明所以,其他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掌拍过,萧总管衣袖一扫,带出一阵轻风。
微风抚过,参天大树竟随风而倒,枝叶繁盛,众人未免被压伤,纷纷避走。在场武功较高者却是动也未动,直盯着那树断裂之处。青绿的一圈树皮中,树干内竟然已经全部黄萎,干枯易折,因此风过即断。

黄发长老慢慢吐了口气,目露恐惧,「寂寂山春,荒山古木——枯心掌。有生之年,我竟还能再见到枯心掌。」
卫青涟毕竟也是识货之人,脸色一青,道,「枯心掌?难道他是……」
萧总管仍是眉目平静。
似乎舒朗也是第一次知道,他诧异的睁大了眼睛,「萧总管……萧……你是萧离?」
「萧离」一出,众人哄然。
十年前江湖上最棘手的魔头便是萧离,枯心掌下无活口,人人谈之变色。却不知为何,又突然消失。任谁也没想到会在此地再见枯心掌,再见这个人。
萧离不动声色,只拣自己要说的讲,「卫掌门说的没错,的确是有人用凝碧宫之剑杀了贺家三十二人,又伤四人;再用宽些的剑刺了死者的伤口,放火烧掉尸体,再有意放走贺天龄,故布疑阵,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嫁祸凝碧宫。他却没想到,三十二人皆死,毫无挣扎痕迹,每人都是一剑致命,就是再高的剑法,也断然不会高到如此地步。只有先用出掌姿势不易被人看出的枯心掌,一掌毙命,才会有如此的效果。你们若是不信,把他们的心肝剖开来看,一定是血脉尽碎。」

他顿了顿,又说,「我不知那人为何也会此功,不过他虽然练成,也没有我这等功力,只要仔细查看,还是能辨认的。」
说完躬身退到在凤致身后。
卫青涟与众长老默然无语,舒朗面色惨白。
凤致望向他们,目光中有丝怜悯,负手向门外走去。
他过处,人群自动散开,眼看就要步出门外。
忽听有人大喝道,「这三人是凝碧宫妖人,不能放他们走!」
萧总管回头一看,果然是卫青涟。
凤致却不转身,抬首望着蓝澈无云的天空,缓声道,「卫门主,你说你能拦得住我吗?」
他的声音慢却有力,轻却掷地有声,砸得卫青涟心上一颤。他看着凤致,那样清高的姿态却是他最恨的,强压了压心中的莫名的恐惧,他冷笑道,「凤三啊凤三,你未免太托大了,只带两人便想在仙剑门来去自如,你以为仙剑门是什么地方?让你捉走了门主,还能再任你欺负吗?」

这话算是把仙剑门也扯了进来,果然见三长老脸上满是尴尬之色,人群又开始骚动。
卫青涟阴森森笑了,「你恐怕也已经想到了,这场仙剑门之乱,其实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
他声音蓦地一高,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诛凤。」


这二字用内力吐出,尖利的声音在群山间破锋而出,回荡在周围郁郁苍苍的环形山坡上。声音掠过处,一面面代表着霁雪门的白色旗帜从翠色屏障中钻出来。

一面、两面,进而是一片山坡;一片、两片,进而是全部山峰。白旗在林间飘舞,如同突然降下的大雪,覆盖了整个山谷。
山风猎猎,凛冽的尖啸着掠过林间,刮在旗帜上,劈劈啪啪的作响,回荡在山谷间,群山呜咽。
谷地的人们为此气势所制,骚乱顿停。
卫青涟走到场中央,哈哈大笑,「凤三,你再怎么厉害也是一个人,这些人,就是用堆的也能把你活埋了,今天就该是你的死期了,还不快些束手就擒?」

原来一切都是他早已准备好的。
「是吗?」凤致却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仿佛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对萧离道,「萧总管,你降吗?」
萧离道,「公子说笑了。」
凤致又问,「舒舵主,你降吗?」
舒朗脸色仍有些发白,却立即跟了过来,立在凤致身旁,「我倒想要卫门主教教我这『降』字怎么写。」
凤致一笑,如春暖花开,「卫青涟,看来……这恐怕都是你的痴心妄想了。」
他往前踏出一步,看着漫山白旌,沉声念道,「清风有信,秋叶无边,碧凝四海,凤舞九天。」
沉沉的声音像闷雷在众人耳边滚过,愈往远处愈是宏亮,说到「凤舞九天」众人耳边一炸,一朵巨大的烟华从萧离手中腾起,在山谷上方爆开,化做白烟,竟缓缓组成一个「凤」字。

凤致肃目敛眉,山风吹着他的衣袍,瘦长的身体立在群山之中。
「凤致在此,凝碧宫弟子听令!」
一线黑色从山脊上流下,迅速延伸,分成两股,再是三股。分出的黑线又分叉,越分越多,纵横交叉,粗细却始终未变。那黑色动得看似凌乱,却实则有序,不一会儿就像叶脉一样,将那些白色网在其中,切断了它们之间的联系。漫山白旗就如进了网的大蟒,挣扎动弹不得。

再看山中,黑白相错,仿佛是一局刚刚下完的棋局。
以群山为盘,以众人做子,经此一战,卫青涟惨败。
凤致仍然没有回头,问他道,「卫门主,现在你该知道,若我凝碧宫真有对各位不利之心,今天会是怎样。如今,你还要留下我吗?」
凤致提步往外走去,那群仙剑门跟霁雪门的弟子先是迟疑,逐渐自发地散开,形成了一条通道。凤致唇上微微泛起一个笑意,半侧过头,目光对上了卫青涟的眼光。

卫青涟本来脸色发白,此时已然发青。凤致笑道:「卫门主,场面上的狠话,我就替你说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凤致在凝碧宫恭候卫门主大驾。」

他飒然一笑,带着萧总管和舒朗离开,卫青涟气得直发抖,一个霁雪门弟子却悄悄附在他耳边道,「门主,林公子到了,他说他时间不多,请您赶快过去。」



凤致一行人顺利出了仙剑门,凤致对萧总管道,「你去招回那些弟子,把他们带回宫,记住,要悄悄的。」
萧离点头退下。
他人一离开,凤致面上随即显出了疲累之色,身体微微一个摇晃,被舒朗稳稳扶住。
「公子!」舒朗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凤致勉强朝他笑笑,「不要紧,只是最近有些累。」
舒朗扶他来到一棵大树下,脱下外衫铺在地上让他坐下,又回去将两人行踪痕迹掩去,才又回来。凤致一身玄衣,闭目陷在树底的阴影中,照出脸上隐隐的黑气,脸色白得有些发青,憔悴异常。

舒朗心中惊疑不定,又是心痛,仿佛是明白凤致为何会如此,又仿佛不太明白。今日之事,他已经露了太多痕迹,可凤致却对他似无任何怀疑,仍是十分信任。

歇了歇,凤致慢慢张开眼睛,那双眸子灿若晨星,容貌之好却在其次了。
他看着舒朗游移的目光,了然的笑了,「舒舵主,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舒朗吓得跪在他身旁,「就是借一百个胆子。属下也不敢这么想。公子惊才绝艳,江湖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赞得过了。」凤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站起来,「若是处在我这个位置,很多人能做得比我好,只是他们没有这样的际遇罢了。」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沉默一阵,又说,「我知道你们的忠心,不过腹诽总是有的,怕都是觉得我太软弱,没有一统江湖的雄心吧。」

舒朗哪里敢动,跪在地上,额上一滴滴的冷汗。
「你别怕,我没有生气。」凤致有些纵容的笑着,「你不是最怕我生气?」
这分明是那日舒朗对林墨汐说过的话。
舒朗只觉得喉咙发干,竟连一个辩解的字也说不出来。
凤致扶着树干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舒朗,「小朗,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最好的。那时候我身体弱,如果是打架,你总是帮着我的。后来姑姑一死,宫中无主,我被选出来继位,刚开始的那几年,你也是一直跟在我身边,时常是寸步不离的,对不对?」

舒朗的手紧紧的抠在地上。
凤致又道,「那时候我还小,宫中有人欺我年幼,是你们几个人帮我铲除。这些年,凝碧宫被七大门派围攻,一度风雨飘摇,他们几个相继离世,如今留在我身边的,也就只剩下你了。」

他低低的叹了一声,垂目掩去目中的疲惫,「可我万万也没想到,你会为了林墨汐的几句话就……」舒朗抬头要说话,被他止住,「你真的对我失望到如此地步了吗?你用凝碧宫剑法,林墨汐用枯心掌,先合力将贺家灭门,再故意虚掩痕迹,为的就是将凝碧宫卷入江湖一战。原来我已经逼得你们不得不出此下策了吗?」

「不,不是!」舒朗连忙站起来,捉住凤致的手,急急分辩,「公子您不要这么说,我们从没有觉得你不好过。只是凝碧宫日益壮大,只要公子有意便可独霸江湖,大家跃跃欲试,已是忍不住了……」

「忍不住了?」凤致声音猛的一冷,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所以就受了林墨汐的挑拨?」
他双目一抬,眼中满是凌厉之色,只一眼已吓得舒朗又跪了下去。
「你们知不知道如今凝碧宫有此声势是因为什么?你们以为短短几年,凭凝碧宫自己能有此实力吗?」他痛心疾首的摇了摇头,「你们不知道。你们只知道凭着现在的局面就可以江湖争霸,可以笑傲群雄……咳咳……」

说到激动处,他轻咳了两声,舒朗已经慢慢低下头去,「你们忘了,当年我们是吸收了许多欲退出江湖,却无归处的江湖异人,才能迅速有了如此局面。这是他们加入宫的本意,如今若是凝碧宫卷入江湖纷争,他们还会帮任宫中驱使吗?如萧总管,他还会甘心的跟着我们吗?!」

他说一句,舒朗面上颜色就变上一变,等他说完,已只剩了一片惨白颜色。
凤致喘了口气,抬首看着头顶参天古木,枝桠交错,遮天蔽日,浓绿得刺眼。
「墨汐啊墨汐,看来我留你,真的是留错了。」





第五章


落叶萧萧,秋风瑟瑟。草地上平铺了一层金黄,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落日的金黄,也给林墨汐身上罩了一层光晕。整个人更似入画。
「来了?怎么不过来?」
林墨汐也不抬头,仍然低着头看手里的书。凤致也不走近,道:「墨汐,我今天来,是有事要跟你说。」
林墨汐抬起头,眼中有丝怨毒一闪而过。「自从回了凝碧宫后,就再也没见过你的人影。敢情是凤三也转性了,忙着筹划一统江湖的大业了,把我都丢到脑后了?」

凤致一怔,林墨汐的反应让他有点意外。「不是一见到我就厌烦,还会想着我?」
林墨汐掉转了头,去看那夕阳美景,不再答理他。
凤致走近,将手放在林墨汐肩头上。「墨汐,你走吧。」
感觉到林墨汐浑身猛然颤动了一下,回过了头来。眼中除了惊疑与不信任之外,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让凤致的心被狠狠抽了一下。
林墨汐慢慢展开了笑颜,如同夕阳的余晖在他面上慢慢绽放的光。「是我听错了吗?」
「我是认真的。」
林墨汐骤然间现了怒容,道:「凤致,你把我林墨汐当成什么人了?当日碧山一战,你一剑杀了我也就罢了,偏偏独独留下我,掠了我回你凝碧宫,让我被江湖上传为笑柄。我可以杀那人一个,我可以杀十个,百个,难道我能杀一千个?本来便是事实,悠悠之口,我如何堵得住?」

凤致不理会他的怒火,淡淡道:「若非我把你禁足于凝碧宫,如今江湖上早已是血雨腥风,生灵涂炭,就不仅仅是贺家一家灭门了。」
林墨汐浑身又一震,只听凤致缓缓地接了下去:「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既不能放任你,也不忍心杀你,才会选择了一个最笨的法子,把你留在身边。如今看来,是我错了,而且错得太离谱。墨汐,我改变不了你的。所以,你走吧。」

林墨汐瞪着凤致,就仿佛从来没见过他这个人似的。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言语,凤致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朝来路走去,踩得脚下金黄的枯叶沙沙作响。
林墨汐有些茫然地转头去望不远处的湖上,夕照之下,波光粼粼,泛起金色的涟漪。一波,一波,又一波。再极目望去,湖的那一头,有个蓝衣人影,正坐在那里垂钓。林墨汐眉头一蹙,站起身,往湖畔走去。



「舒朗。」
蓝衣男子握着钓竿的手一震,一尾才上了钩的鱼也溜掉了。舒朗抛了钓竿,站起身笑道:「林仙剑,你惊走了我的鱼。」
林墨汐不理,直截了当地问道:「为什么?」
舒朗笑道:「什么为什么?」
林墨汐瞪着他,有种想把他的笑脸一掌打碎的冲动。「你说呢?」
舒朗摊手道:「你不明言,我怎么知道你问的是哪一桩?」
林墨汐忽然笑了起来,这一笑笑得眼里水波流溢,映了日光更是神彩飞扬,一时间让舒朗都有些看得眩目。「阿致真是有本事,这么容易就让人人对他死心塌地。」

舒朗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最想对他真心实意的人,却永远是虚情假意。」
林墨汐笑笑,却不置可否。「我问你,阿致为什么要我离开?你把贺家的事对他说了?」
舒朗正色道:「墨汐,不是我说的。我们也太小看公子了。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握之中。我好歹对他没有歹心,实是忠心,只是方法用错了,他才没有对我下杀手。至于你,他自然是不忍心杀你的,但放你在凝碧宫一日,你就不会放弃兴风作浪。公子也是人,也会心冷,心灰。你真以为他对你的感情经得起你一再的利用和背叛?墨汐,你太自私了。」

林墨汐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舒朗,你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
舒朗道:「我只是劝你,我既无立场也无资格指责你,只是看着公子为你伤心难过,为你耗损功力,替公子不值。」
林墨汐哼了一声,道:「那是他自己愿意的,我又没拿剑架在他脖子上。」
舒朗摇头道:「我说不过你,墨汐,你不是很厌烦留在这里吗?这不正是机会,你反倒不高兴了,我真是不懂你。墨汐,我劝你趁早离开,萧总管对你成见颇深,你如果继续在凝碧宫暗地生事,总有一天会被把拿到把柄,那时候拿到宫里来说,即使是公子也护不了你。否则,他怎能对得起凝碧宫。」

林墨汐冷笑道:「就为这个,便要我离开?好个凤致。」
舒朗淡淡道:「如果他少喜欢你一分,大概就会杀了你。」
林墨汐笑道:「多谢提醒,我记住了。」衣袖一拂,转身而去。


回到房中,林墨汐的阁楼本来一边临水,此时正是秋高气爽之时,清风拂面,三秋桂子,暗香满楼。靠水的亭台上,摆了一桌精致菜肴,凤致正坐在那里,一个人自斟自饮。

林墨汐笑道:「怎么?如此迫不及待地替我设宴饯行了?」
凤致把对面的一个酒杯斟满,道:「我怕自己会改变主意。」放柔了声音,道,「墨汐,来陪我喝一杯。」
林墨汐在他对面坐下,两人相对,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就只有清风徐徐,拂了那桂子的香气,中人欲醉。
「我在这里,见了几年桂子开了?」
凤致道:「三年。」
林墨汐端了酒杯,一饮而尽,道:「阿致,你好狠的心。」
凤致叹了口气,道:「不是我好狠的心,是你心如铁石,枉我用尽千般柔情万般手段,都只换得你的冷言冷语。偶尔对我温存,也是算计颇多。这次凝碧宫被你搅得险些出了大乱子,宫中众人都是眼明之人,只是碍着我的面子,不好计较。如果下次,你做得更过火一些,后果堪忧。」

林墨汐冷冷道:「什么后果?」
凤致一字一顿地道:「凝碧宫里,不能容许兴风作浪,私心作乱之人。墨汐,我为你已经坏了规矩,不能再有下次了。」
林墨汐突地一拍桌子,酒壶倾翻,碧青的酒液流了一地。「凤致,若非你困我三年,我会很乐意离去。如今凝碧宫又与仙剑门,霁雪门正面冲突,你要我回到江湖上如何立足?」

凤致拿起酒壶,里面还剩了半壶。又替自己满了一杯酒,道:「墨汐,你是要我小看你吗?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仙剑门还是会在你手里的。」
「那我要花多少力气,费多少功夫?」
凤致本来举杯就唇,闻得此言突然停下,望了林墨汐半晌,道:「所以你用我作为达到目的的捷径?」
林墨汐看到他脸上隐隐泛起的怒气,以及握酒杯的手背上泛起的青筋,也识相地闭了嘴不再说话。凤致的手在空中僵了少许时分,终于把杯子送到了口边。

「这些话,在心里想可以,不必要说出来。为你,也为我。」
林墨汐望着他将酒一饮而尽,却不说话。突然站起身来,向楼里走去。凤致往着他的身影没入楼中,一阵刺痛直刺入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就这样放手,永远失去了?
这个念头像一把利刃,直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搅碎。
迟疑了良久,凤致拿着酒杯走入楼中,却见林墨汐背对自己站在书案前,望着那幅自己题字的画。
「墨汐?」
林墨汐没回头,只是说:「这幅画给我带走吧。」
凤致握杯的手一顿,苦笑出声,「你不是对这画讨厌得紧,如果不是我非要挂着,你怕早就……」
「可我偏偏现在喜欢了。」林墨汐慢慢抚过那画上的墨迹,似若有所指,「原来不喜欢的,原来不爱的,你怎么就能说,以后永远就不会喜欢,不会爱呢?」

他忽然转头,对凤致一笑,越发显得容色过人,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凤致的笑容却更加艰涩,「墨汐,你可知道,如今我已经无法分辨,你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假。所以……只好全都不信。」
林墨汐脸色一青,「若是我现在要你抱我呢?」
凤致别开头,不愿看他,「你该明白,我不会因此改变主意,让你留下。」
「你……」林墨汐捏着书的手隐隐发白,却还是要笑,「好,没关系。今日分离,再见不知何时,眼前找不到别人,就当你帮我如何?」
凤致眼眸里都是痛楚,并不说话。
林墨汐扯下那画,自己动手卷起来,「该担心害怕的人是我,你难过个什么劲?」
他一哂,又说回来,「如何?想好没有,你愿意不愿意?」
他见凤致仍没有动作,也不耐烦起来,「你这么婆婆妈妈的做什么?痛的又不是你。若真不要,我就走了。」把那画拿在手里,转身就走。
还未走到门口,只觉得后劲一带,人整个向后倒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把头埋在他肩窝处,低低自语,「我该拿你怎么办好呢?」
林墨汐冷笑,「你不早就想好了吗?」
凤致从后面将他拥住,「似乎只要一遇到你,我做什么,说什么,就都是错的。」
林墨汐转过身来,神情冷漠,「凤三公子,你喜欢我吗?」
凤致放弃似的闭上眼睛,「是的,我喜欢你。」
「不错,你喜欢。」林墨汐哈哈一笑,「这真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他收了笑容,似笑非笑,「不过我喜欢听你这么说。今日,就当我喜欢你吧。」
凤致把他抱紧,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林墨汐渐渐歇了笑容,把头埋进他怀里,「阿致,我喜欢你。我以前恨得你要死,却不知怎么的,就喜欢上了。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凤致道,「你当然要喜欢我,我这么好。」
林墨汐哼一声,「我从不知道你这么不要脸。我刚刚说的都是假话,其实我恨你恨得要命,恨不得杀了你,再千刀万剐。」
凤致道,「也对,你原本就是该如此的。」
林墨汐突然又恼怒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样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他声音发颤,似要脱出凤致的怀抱,却被他紧紧抱住,听他在耳边说。
「我知道,墨汐,我都知道。」
他抬起林墨汐的脸,小心翼翼的抚着他的脸颊,吻上他微微颤抖的眼皮,慢慢来到脸侧,轻轻含住他的耳垂。
林墨汐呻吟一声,软在他怀里。
凤致将他放倒在床上,一点点解开他繁复的衣结。
林墨汐的衣衫渐渐散乱不堪,露出那象牙色的皮肤,凤致慢慢把眼光向下移去。
那是一双魏晋时贵公子才会拥有的双腿。
紧致、修长、笔直,伸直时膝盖的起伏都看不见,连大腿的形状都是细长的。腿根往上是曲线优美的胯骨,小腿往下是略显纤细的脚踝。
绯色从皮肤深处渗出,映得他白皙的肤色像染了桃花,淡淡的粉红。
凤致伸手握住他的脚踝,慢慢向两边板开,见林墨汐瞪了眼睛咬了嘴唇看自己,却又更拉开了些。
林墨汐只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显露在他面前,此时说什么也都是多余的,只能咬紧嘴唇,别开了头。
明亮天光下,一切洞若观火。
凤致轻轻揉捏着他的胸口,一边轻轻吻着,在那精致的锁骨上啄吻。他害怕弄痛林墨汐,一切都是那么小心翼翼。取出润滑的东西,一面刺激着他的敏感处,一面仔细试探。

他眼中的柔情爱意彷佛能滴出水来,看得林墨汐心底一颤,却一翻身,跨坐到他身上。他把凤致压倒在地上,居然就这么坐了上去……
以前从来都是被凤致温柔对待,他本以为那样就是最痛,从没有做过这样接受的一方,也不知道,如果没有事先准备好,到时候会有怎样的痛苦,居然就这么鲁莽行事。

只一下,林墨汐的脸色已经煞白,后面却慢慢湿润,恐怕是已经出血了。
激烈的痛苦,让林墨汐想叫喊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只能紧紧的掐住凤致的后背,企图减轻此时的痛苦。
凤致自然知道他痛得不得了,想把林墨汐轻轻的抱下来。可哪里知道林墨汐此时根本动不了,反而收得更紧了,两人都是痛苦不堪。凤致想等他缓了疼痛慢慢退出,林墨汐却不等他,居然就这么忍着痛开始慢慢的动起来,一时间让两人都是满头大汗。

「墨汐,你……」凤致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林墨汐实在是痛得受不了,「阿致,帮……我……」
凤致一咬牙,抱着林墨汐躺下,一手在两人结合处边缘缓缓按动,一面吻着,在他口中撩拨,等他稍稍放松,再慢慢开始抽插。先不敢太快,直到听见林墨汐忍不住溢出的呻吟,才又加快了动作。

林墨汐的指尖,慢慢动了一下。他缓缓抽出手,似想推开凤致,又似想抓住虚空中的什么东西,却反而碰翻了床头凤致搁着的酒杯。
叮地一声,酒杯落到了地面上。
凤致握住他无助地伸在半空的手,与他十指交缠。林墨汐目光一闪,闭上了眼睛。


林墨汐穿好衣杉,缓缓掀开床幛。
凤致仍没有醒,安然沈睡着,侧着头,墨黑的长发露在枕头外面,衬得他的脸越发的白,还有眉宇间的疲惫。
林墨汐忽然想起,自己刚见凤致的那次,是在碧山一战中。那时他一人对战七大派高手,却是风仪尽现,谈笑杀人。直到自己与他对战,他仿佛不愿伤了自己,出手多了许多顾虑,被七大派高手利用,才让他受了伤。

那一战,凤三公子赢了,武林名声如日中天。
可他知道,那一战,他其实是辛苦的,是无奈的。也从那一战以后,也是遇上了自己之后,他眼底的劳累,就从没有褪去过。可这双时常显出哀伤和疲累的眼睛,有时候却让他莫名的熟悉。

不过,这又能改变些什么呢?——林墨汐转念一想——始终是他害了自己,捉了自就如眼前,他其实是醒着的吧,却不愿张开眼睛。
他,要自己走。
林墨汐摘下挂在墙上的长剑,想了想,又拿起那卷好的画,就这么走了出去。
沿途一个人也没有。
倒是安排得妥当。
林墨汐心中冷笑,对身旁神仙美景视而不见,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奈何却因为身上疼痛,想走快些也是不能。他天资聪慧,过目不忘,就顺着几年前来时的路走回。

景色变幻,由广阔平地到异峰突起,眼界开阔到深野密林,四周风物越看越是熟悉,越看越是心惊。
终于,他停了下来,来到几棵被砍倒的松木前。
那砍处似是过了不短的时间,已经消磨得模糊不清。
林墨汐看着默默不语。
这里便是江湖上声名赫赫的碧山一战之地。
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荒山野岭,有几人能寻得到?又有几人能记得三年前那个笑意雅然、明眸无心的仙剑林墨汐?而如今的林墨汐,江湖虽大,又哪里是他的容身之地?

林墨汐举剑在林中大笑,笑声在空荡荡的山中回响。
笑过一掌击出,枯心掌功力催发,黄叶碎碎,纷纷扬扬落下,铺在他的脸上,衣上。他一伏头,呕出一口鲜血,胸口隐隐作痛,竟是「万叶沾身」发作的征兆。

此时此地,他并未吃师父给的药丸……
还未来得及细想,一股细细的痛楚已从丹田处窜了出来,沿着脊椎爬向四肢百骸。
那痛彷佛是从骨髓深处渗出,在骨头内侧慢慢抓动,再猛得一揪内脏,让人疼得眼前一里。
林墨汐知道这还远远只是个开始,人却已经倒了下去,疼得滚在地上,一脸冷汗。
张开了嘴却出不了声,只有从喉咙里透出咯咯的声音,仿佛骨头之间在相互撞击。
神志昏迷间,却觉得有人往自己口中塞了一颗药丸,他心里一跳,干呕着要吐出来,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吃下去。」
「师父……」林墨汐勉强叫了一声。却无力说话。
黑衣的疤面人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将手抵在他背上开始运功,不一会儿,丝丝白气就从头顶冒出。
林墨汐只觉得身上更痛,整个人像从水里捞上来一样,汗湿重衣。过了大约一盏茶功夫,那骇人的疼痛才渐渐消下去,但他还是浑身无力,只能靠在那人身上,却是已经有力气说话了。

「师父,你怎么会来?」
「你不要管,」疤面人仍是喜怒不惊,声音平淡,「方才是不是又使了枯心掌?」
林墨汐怔了怔,还是点点头。
「你以后,还是不要用这门功夫了。」
「为什么?」
疤面人似乎有些后悔,「当初教你这门功夫,只是为了让你速成,却没想到,你为了练功心切,竟连我重要的训诫也不听,我说了枯心掌练成最快也要三年,你却只用了十八个月。我早教过你凡事不能取巧,你却总是不听。你以为为何枯心掌会如此厉害?」

林墨汐不答。
疤面人接道,「枯心掌,其实是一门毒掌。那毒性已经到了枯叶折花的地步,一不小心,就会被反噬。你如今受的这些痛苦,便是每次运掌后的毒发之苦。我每次给你那些药丸,其实也只是要抑制你的毒性,只是你生性多疑,倒连我也怀疑在内了。摧花容易催花难,如今,你真的是不能再用这门功夫了,我总不可能一直跟着你。」

「师父,这些日子,你是一直跟着我吗?」林墨汐对那些枯心掌的故事听而不闻,反倒关心起这个,「我就知道师父还关心我的。那些日子我被欺凌,若不是师父,早就死了,师父对我,总是最好的。」

这时却换了疤面人说不出话。
林墨汐自顾自的说下去,「本来,这世上,我还以为有个人也是对我好的,可如今看来,呵,也只是顾着他自己罢了。」
疤面人脸上有几道深得骇人的疤,完全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你喜欢他?」
问得平平淡淡,却似乎触到了林墨汐的痛处。林墨汐半撑起身子,狂叫了起来……
「不!我恨他!从第一次见面就恨他!我本来过得很好……我会一步步,得到自己想要的,做到自己想做的。而他……把我一切都毁了!」
疤面人叹了口气,道:「墨汐儿……」林墨汐却一靠靠在他怀里,有点孩子气地道:「师父,我知道,这世界上就只有你对我最好。要不是师父教我武功,墨汐儿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

虽然看不清疤面人的神情,他眼中那一瞬间却是出奇地温柔。「你是个练武的好胚子,就是太急功求进了。若非如此,你又怎会受这毒性所苦?否则,你的功力还会更上一层楼。」

林墨汐却黏在他身上,道:「师父,你就是因为我是练武的胚子,才传我武功的?」
疤面人抬起一只手,似想抚摸他头发,又垂了下去。「那时候你才七八岁,却没人护着你。你那些师兄弟欺侮你,那些师叔师伯看不起你,更由着他们欺侮你,更不要说传你武功了。小小年纪,就总是浑身带伤,唉,可怜。没爹没娘的孩子。」

林墨汐却满脸放光,道:「没爹没娘,墨汐儿已经认了,只要师父对我好就是了。」
眼神一黯,道,「除了师父,再没有人真心对我好过。」
伸手想去碰疤面人脸上的伤痕,疤面人如同被雷击似地把他手拍开,道:「墨汐儿,你干什么?你就不嫌为师的丑陋?」
林墨汐有点委屈地道:「师父,墨汐儿从来没赚过。小时候碰上个好看的女孩子,我喜欢她,她却戏弄我。我以后再也不会喜欢好看的人了。人好看用不着在脸上,在心里。」

疤面人道:「你生得这般俊秀容颜,看了师父这鬼模鬼样,你小时候竟然不害怕,这也是怪事。」
林墨汐哼了一声,道:「我那些师兄弟,师叔伯中,相貌端正的大有人在,可就没个是对我好的。师父虽然相貌不好看,但是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还是知道的。虽然我那时候还小。」

疤面人似不欲将这个话题深谈下去,便问道:「你这是要上哪里去?」
林墨汐脸中煞气一闪,道:「齐雪门。」
「找卫青涟?」
林墨汐点头,森然道:「凤致敢这般对我,我就要他凝碧宫永不超生!」
「或者是为了你好。」
林墨汐冷笑道:「师父您也糊涂了。他把墨汐儿当着几派掌门的面掳去,囚禁了数年,玩腻了玩厌了,就又把我丢回到江湖上去。试问,以如今的我,还如何能在江湖上立足?为了我好?如果我没见过他,倒是一椿好事。」

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道:「师父,我走了。」
疤面人从怀中摸出一个玉瓶,递给他道:「带上。虽然服此药也是饮鸠止毒,但也比你如今的状况好。切记,不要再用枯心掌,否则你性命难保。」
林墨汐伸手接过,道:「师父,我下次应该到哪里找你?」
疤面人道:「还是老地方。」
林墨汐点了点头,道:「那墨汐儿走了。」
疤面人望着他背影逐渐远去,漫声低吟道:「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有个人相忆……」
夜色空蒙,唯有风声萧萧,吹散了他的低喃。





第六章


齐雪门,建于积雪峰上,终年积雪,由白色大石修建而成。漫天飞雪之际,白色的建筑物几乎与周围景致融为一体,一片纯色的白。正如齐雪门门主卫青涟,永远是一身白衣如雪般。

林墨汐抬头望望天色,这里竟然已是大雪纷飞。漫天飞雪,仿佛另外换了个世界似的。
走到那白色堡垒之前,林墨汐扬声道:「请通报卫门主,林墨汐请见。」
卫青涟盯着这个缓缓移步而来的青衣男子。他的发上、肩上部落满了雪花,长眉入鬓,唇角含笑,映了白雪的光,整个人如同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雪峰映在他身后,夕阳金晖璀璨,如同画中仙人。
「卫门主。」
卫青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最后说了一句:「寒轩。」
林墨汐笑:「卫门主原来还记得我爹。」
卫青涟微叹一声道:「谁都能忘,但怎么能忘了林寒轩。」
林墨汐笑道:「自然,我爹可也算是死在卫门主手中的。」
有恃僮送上茶来,卫青涟伸手道:「请用茶。这乃是雪水化成的茶,仙剑不妨品尝林墨汐低头看手中的茶,冰冽碧绿。道:「太冰太冷,墨汐不敢用。」
「不敢喝?」
林墨汐道:「不喜。」
卫青涟叹了口气,悠悠道:「倒是跟寒轩一模一样啊……」话锋一转,笑道,「上次在仙剑门后山,与仙剑相谈甚欢,只是有些事情还未定夺。今日林仙剑不辞千里,来我齐雪门,可还是为了此事?」

林墨汐搁下茶杯,起身走到厅堂之前。夕阳映着雪峰,粲然生辉,也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色。
「那雪峰之上,可有雪莲?」
卫青涟怔住,不明他何以有此一问。「有。且是极品雪莲。仙剑也对此有兴趣?」
林墨汐笑着摇头,道:「我想的,却是仙剑门山上的另外一般宝物。」
卫青涟陡然变色,林墨汐很满意地看着他面色的变化,笑着走近了几步,道:「事隔二十余年,看来卫门主对此事依然是记忆犹新啊。」
卫青涟背过身去,望着墙上一幅山水图。
只听林墨汐又继续说了下去:「昔日我父亲本可接任掌门,他却恋上凝碧宫凤桐,两人私逃不说,还盗了仙剑门至宝,嫁祸于卫门主。卫门主何等人物,怎能让人如此耍弄,便集合了齐雪门与仙剑门之力,致我父母于死地。」

卫青涟沈默许久,一字字道:「林寒轩监守自盗,仙剑门自当清理门户。他死在仙剑门人手下,乃是罪有应得。凤桐本是凝碧宫妖女,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

林墨汐变了脸色,道:「卫门主,请莫辱及在下的生身父母。」
卫青涟道:「我为一派之主,并无意要辱及令尊令堂。想当年我跟寒轩虽然在江湖上同以剑术著称,为那第一剑的名号争斗甚烈,但私底下也是惺惺相借,相谈甚欢。我做梦也不曾想到,嫁祸自己的,竟然是自己引为知己的人,着实令人寒心。若非我当年见机得快,死在仙剑门手下的人就是我。」

林墨汐不语,半日道:「时过境迁,今日在下前来,倒也无意与卫门主翻这些旧帐。」
卫青涟摇头道:「你眼中有恨意,寒轩凤桐虽非我亲手所杀,总归是有我的关系,你怎可能不恨我入骨?」
林墨汐笑道:「恨归恨,不过,当今武林之上,也唯有卫门主,才有资格打那宝物的主意。」
「你自己呢?」
林墨汐眼中怨毒,一闪而过。「仅凭你一人,或者我一人,都不是凤三的对手,也不足以与凝碧宫对抗。我在凝碧宫三年,对其中实力情况,已相当了解。想当年七大门派练手诛凤,依然无果。不过今日……的我,不同了。」

卫青涟道:「你就肯将那宝物让给我?」
林墨汐笑道:「我对那些物事没兴趣。我要的,只是——诛凤!洗我三年来的耻辱,重归江湖,重回仙剑门。」
卫青涟又转了头,这时落日已没入雪峰之后,但积雪的反光依然耀得人眼花。卫青涟眨了眨眼睛,道:「好,那仙剑就请暂住我齐雪门,我们再从长计议。」

林墨汐一笑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了。」


——别岸扁舟三两只。葭苇萧萧风浙浙。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渐渐分曙色。路遥川远多行役。往来人,只抡双浆,仅是利名客。
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羽翼。愁云恨雨两牵系,新春残腊相催。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这是一笔清隽到骨子里的字。写字的人来回看了两遍,顺手一团,扔在地上,地上满是草草扔下的纸团。
一旁小绪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声,「公子,门主走后你就这样子,其实门主他……不值得的。」
凤致回头看他,「小绪,墨汐他对你不好吗?」
小绪低了头,「不,门主对我是极好的。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记得给我留上一份儿,晚上还记得给我盖被子,就像我亲生哥哥一样。」
「那为何你要如此说他?」
「因为……」小绪咬住嘴唇,「门主他总是折磨公子。我虽然不知道缘由,可我有眼睛,我看得出,有时候门主说些话,是故意为了让公子伤心。公子这么喜欢门主,对他这么好,他却……」他眼睛红红的,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凤致笑笑,转头又开始写那幅字,「这不能怪墨汐,其实没什么好伤心的,只是他不喜欢我罢了。他对自己喜欢的人,倒是极好的,怪只怪,我没有这等福气。」

「可是公子人这么好。」
「我对人好吗?」凤致又团起一张写好的字,「其实,我是对不起墨汐的,是我害了他……」
他话还没说完,小绪已经哭起来,抽抽噎噎的拉住他的袖子,「不,公子……是最好的。对小绪……好,也没有为难小绪的师兄,对门主……更是好……公子,你这么说,让……小绪伤心,小绪喜欢留在公子……身边。」

凤致只好放下手里的笔,拿起手巾为他擦眼泪,却被小绪夺过去,在脸上乱揉一气。
引得凤致好笑的看他,故意板起脸说,「小绪,你是男孩子,怎么这么爱哭?记得吗?这已经是我第十七条毁在你手上的手巾了。」
擦完眼泪鼻涕,小绪朝他做了个鬼脸,正要说话,门外传来通报声,「公子,萧总管求见。」
凤致来到正厅坐回椅子上,朝小绪使了个眼色。
小绪连忙把手巾塞到袖子里,出了内室门,立在凤致身边,却在跨门槛时绊了一跤,带出几团纸。
凤致皱眉却未说话,只对门外道,「请总管,进来吧。」
萧离走进来,行动悄无声息,眼角瞟了一下屋子角落里的纸团,从怀中摸出一张帖子,默默向凤致递上。
凤致接过,展开一看,一面上有几行烫金小字——二月初八,蜀山清音,诛凤夺月,天下太平。这几行字写得遒劲,却夹着几分郁郁之气,凤致认得,正是林墨汐的字。

另一面却是一幅拓片,上写着——凝碧有花,寒月芙蕖,日落而开,月升而谢,转瞬已逝,廿年一期。八月十五,玉免皎皎,月下独酌,邀君共饮,对影成双,花前醉卧,浣杯煮酒,为待君至。

落名却是「阿致」。字体清隽,分毫不差。
凤致合上那帖子,良久才道,「这不是我写的。」
萧离点点头,「我想也不是。公子虽可能邀过林仙剑赏月,也定不会去看寒月芙蕖,因为……凝碧宫根本就没有这样东西。」
凤致闭了双目,靠在椅背上,「江湖上如何说?」
萧离看了他一眼,慢慢吐出四个字,「诛凤夺月。」
一旁小绪「啊」的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
凤致仍是闭着眼睛,「要杀我,夺寒月芙蕖吗?」
萧离垂眼道,「恐怕七大门派这次是要连带对凝碧宫一起下手。」
「你把舒朗他们几个叫到临湖水榭去吧。」
萧离退下,凤致张开眼睛,指着那几个纸团对小绪道,「去拿过来给我。」
小绪捡了起来,红着眼眶递过来。
凤致把那揉皱的纸慢慢展开,上面正是林墨汐带走的那些字,他又拿起那帖子上拓出的信,字迹之间两相对照。
「我本以为你至少是,有一点点念着我的,」他说出的字字都是叹息,句句都是伤心,「可如今……你说要我信你,我该如何信呢?还是连你自己,也已经分不清了?」



凤致乘着空水湖上小舟向临湖水榭驶去。
湖面上风正大,吹得碧波粼粼,白浪滔滔,远处山黛妖娆,残阳似血,竟非吉兆。
凤致立在船头,广袖飘飘,以临风之姿,却莫名的让人觉得哀伤。
人还未到水榭,舒朗、萧离几个已经迎了出来,凤致却未使轻功,只是等船靠了岸,才一步步走下船来。等坐到正厅上,各人都落了座,他抬眼一扫,几个舵主都来了。

凤致端起桌上的茶,轻抿一口搁下了茶杯,「今日之事,你们大约也都知道了,眼下可有计较?」
他还未开口,舒朗已是迫不及待的要说话,如今听了这话,就抢先道,「说到底是林墨汐此人太坏,竟然想出这招毒计,诬赖寒月芙蕖就在凝碧宫,引得众人夺宝,还要杀公子。公子有哪里对不起他,看他一副清高的样子,其实……」

话还未说完,其他几个舵主中已经有人在扯他的衣袖,他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梗了梗脖子把后面半截咽了下去。
凤致沈吟片刻,再问,「你们其他几个舵主呢,都是怎么想的?」
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站了出来。
凤致一看,正是被林墨汐诛杀的胡灵镜之子胡千岳,这孩子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一年半前才接了洛阳分舵舵主的位置,却已经做得有声有色了。
凤致眸光一闪,「你怎么说?」
胡千岳上前一步,「公子容禀,林墨汐这计划其实算不得高明,计划也甚是简单,但他高就高在利用了人心中的贪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种事情,江湖上一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再加上十几年前的旧事,寒月芙蕖在江湖上声名大噪,所有人对它都是趋之若惊,却又遍寻不着。凤二姑姑和林寒轩死后,寒月芙蕖下落不明,本来就有人怀疑此物在凝碧宫,如今这事更是坐实了他们的想法,如今我们是无须辩解,辩解也无用了。」

他朝凤致看看,想观察他的反应;凤致却是面沈如水,只道,「你接着说。」
胡千岳只能再说下去,「如今林墨汐联合上了七大门派,来势洵洵,又有三年前碧山围攻之势。为今之计,我们却不能像三年前那样坐以待毙了,不如也去参加蜀山清音之会。据说那寒月芙蕖还在蜀山,若能寻得,自然可以免了这场祸事;若是不能,也可以探听他们的情况,回来后再从长计议。」

凤致看向萧离,「萧总管?」
萧离躬身道,「凝碧宫是我们唯一槭身之所,我们托身在此,自然听公子安排。」
凤致微微一笑,「如此甚好。」
他站起身来踱了两步,站定,道,「我打算去蜀山清音一行,但不带凝碧宫门下弟子。林墨汐是我带来的,此事因我而起,不能连累他人。我走后由胡千岳暂代我之位,若蜀山之行有失,便由你继任宫主。」后面一句却是对胡千岳说的,「千岳,你若有不懂的地方,要多征询萧总管的意思。你父亲的事情,你也不要再多想,我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胡千岳长大了嘴巴,任他聪明伶俐,一时也无法消化这这个消息,又听凤致说到他父亲,泪珠就滚滚的落了下来。
不错,他曾因为这件事暗暗恨过凤致,可一见到这个人,却怎么也恨不起来了。听他说一句一定会给自己交代,心中也不知怎么的就安了心,连话也不会说了,只能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的磕了一个头。

他还在糊涂,其他几个舵主却听清楚了。
舒朗已经抢先一步跪了下去,「公子,你临走传位,孤身前往,这……这是要……」
凤致冲他们笑了笑,「你们不要多想,其实我只是有些累了。凝碧宫的位子我也已经坐了不短的时间,想来,也已经不适合我再坐下去。其实你们有争雄之心,本是好的,奈何我却没有这样的大志,换个人来,也许更好。」转头看了萧离和胡千岳,「千岳年纪还小,却是可造之才,不瞒你们,我退意早萌,这几年都在暗暗注意他,所以今日这番话虽然突然,却不是我信口开河。如此说,你们明白了吗?」

又问萧离道,「萧总管,你意下如何?」
萧离垂目答道,「萧离等,誓死效忠凝碧宫之主。」
凤致满意的点点头,「这样便好。」又看其他几人还要说话,就道,「你们带着千岳先下去吧,舒朗留下。」
他向来言出如山,无人敢违抗,只得依次退了出去。
舒朗伏在他脚下,不愿起来。
凤致皱眉道,「舒舵主,你如此模样,让我如何安心将大事相托。」
舒朗闻言一惊,抬起了头。
凤致从衣袖中拿出一个薄薄册子,放进他手中,低声道,「这是《寒湘剑法》,你拿去好好研习,不出两年,便可与萧离比肩。」
舒朗仍是怔怔的。
凤致把他拉起来,脸上满是凝重之色,「我一走,如今凝碧宫中就没有了能抑制萧离之人。千岳如今还年幼,一切就只能靠你了。小朗,你是我最信任之人,我只能将此事交托给你了。」

舒刚手一颤,摩挲着那本《寒洲剑法》,重重点了点头。
等他退下上,凤致招来守卫,「把萧总管追回来。」
那侍卫点点头,连忙乘了小舟挂帆离去,不一会儿,萧离已经被追了回来。他仍是恭恭敬敬的进了屋,来到凤致身边问道,「公子又招我回来,是为了何事?」

「这事情来得太急,很多事情来不及嘱托。」凤致停顿片刻,「你可还记得胡灵镜的那回事?」
萧离颌首称是。
「我这段时间一直未向众人提起千岳,其实就是为了他父亲。让墨汐杀他父亲,也不仅仅是因为胡灵镜自身的恶行。」凤致垂下眼帘,让人看不清他眸中神色,「我不能让凝碧宫下任的宫主,有一个有污点的父亲。不能让他像我一样,因为上一辈的事情,而在年幼时遭人挟制。萧总管,你可明白?」

萧离的头垂得更低了。
凤致继续道,「你找个机会,旁敲侧击的告诉千岳他父亲的所作所为,若那时他放弃为父亲报仇,则一切照旧;若他还是想着这回事……那此人心胸则太窄,不足以托付凝碧宫上下几万人的性命。你便扶了舒朗继任。不过他行动向来鲁莽,大部分的事情就要靠你照顾周全了。」

他拍了拍萧离的肩膀,「凝碧宫是你们避难之所,你们比任何人都希望它安然无恙。该如何做,你自己也清楚吧。」
萧离抬首看了看凤致。
他苍白的脸被夕阳晕得红润,声调凝重,「从此,凝碧宫就靠你们了。」


宿雨初声,烟吞丹嶂,雾吐青峦。
凤致极目四望,心中感慨,料不到自己却会是在这般心情,这般处境之中,再来蜀山。抬首望去,雾气蒸腾,群峰朦胧,石荀烟岚,如淡墨染就。
山在虚无缥缈间,其间是否多仙人?
左右古松成林,露滴松梢,枝成林,如苍龙出海。凤致无心观景,只是痴痴而立,直望着清音阁上,白水黑水分流而下双击水心黑石,那朱红亭阁凌空于其上。

烟雾迷茫中,仿佛有青衣男子端坐于亭。朱红栏杆,如烟青衣,双桥清音,如琴瑟铮命,清悦如珠。时而如琴声转急,如潮起潮落。
凤致眨了眨眼睛。眼中的雾气渐渐散去,唯有月落半天,霜清露泠。
只听松林沙沙作响,却不只是风动之声,还是衣袂飘动之声。那个修长人影,就那样子淡淡然地立在古松之间了。
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如玉晶莹,双眸黑如点漆。
两人就这般对望着,耳边只闻得松涛声响,清音如潮。
「深夜月下,双桥清音之妙境尤绝。」
林墨汐终于笑了,这一笑却让凤致有些许失望,刚才他眼中那抹无法掩饰的惊喜,又被这抹熟悉的笑容所淹灭。他笑得很美,极美,是可以让人心动的美,也是让人捉摸不定的美。

「决战在明日日出,阿致,你早到了。」
凤致凝视他,那眼神仿佛永远都不愿意移开似的。「我想看看曾跟你一起同游之处。」
林墨汐的声音,在松涛声中,飘飘荡荡,有点疑真疑幻:「你就真那么想我?」
凤致叹道:「是,尤其是在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再想你的时候。」
浓云遮住了明月,林墨汐的脸,在松影之下,更是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是你自己选择不想我的。你要保住你的凝碧宫,你在凝碧宫的地位,声名,脸面。所以……既然如此,最初又何苦要把我带到凝碧宫。」

「……墨汐,我们是否可以不再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说过太多次了。」
林墨汐从树影里走出,一步步地走到凤致眼前,抬起头,与他对视。
他的容颜如明月,双眸如星子。
「是,所以,不说了。」
凤致涩然道:「于是你便做了那般傻事。」
林墨汐不答,抬头望整天色。「离日出还远。我渴了,我想喝茶。我不喜欢齐雪门的茶,也不喜欢那里的雪水。」拉了凤致衣袖,道,「走吧,一道去。」

凤致奇道:「去哪里?」
林墨汐笑了,如云开雾散。「有好茶喝的地方。」





第七章


凤致跟着林墨汐在山路上东绕西绕,眼前豁然开朗时,却是三峰轰立,如同一道锦屏横于寺前,只见层峦叠翠,气势恢宏。
「窭三峰便是金顶,千佛顶,万佛顶。明日……决战之处便是金顶。」
凤致却不刻意去看,淡淡道:「明日再说明日的事吧,现在我只想喝喝你说的好茶。」左右四顾,却见山环水抱,丘陵起伏,山掩古寺,寺出群峦。
「到寺庙里去喝?」
林墨汐白了他一眼道:「这旁边到处都是茶园,自己去摘就是了。」
找了一处茶园,也不管是不是大半夜,林墨汐把茶园主人硬是从床上拖了起来,给了他一锭银子,那茶园主人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的,忙去准备烹茶的用具。

林墨汐拉了凤致衣袖,笑道:「走,去摘新茶。」
凤致望了那满眼的新绿,笑道:「这便是有名的「雪茗」?」
林墨汐先已净过手,此时伸了石手,用姆指和食指之尖,轻掐其芽,拈在手中笑道:「雪茗新芽,晨披霞,晚破雪而出。最好的时分,便是春雨初来之时,净心采摘。否则顿失其意,色,香,味均远逊矣。」

两人回到烹茶之处,一注清泉绕了水榭,林墨汐道:「阿致,替我弄点泉水来。」
凤致本来口渴,见了那泉水湛碧,伸手一掬,竟觉寒气入骨,饮到口中,只觉一股清气在五脏六腑之间回荡,如饮琼浆玉液。
林墨汐瞟了他一眼,笑道:「这是著各的玉液泉,雪茗本是极品,定要配了这眼泉水,才能尽得妙处。凡到蜀山游玩之人,莫不来品这神水仙茶。」
一面接了凤致捧来的泉水,林墨汐面前摊了一套极精致的紫砂茶具,一个红泥小火炉。
凤致笑道:「这等山野之中,却有这等上好茶具。想必确是游人众多。」
林墨汐一面拿了小扇扇火,一面笑道:「你尝了就知道妙处了。」
凤致笑道:「墨汐想得周烈,一面心里想着替我送终,一面在之前还要给我点甜头。」
林墨汐一笑,道:「难道阿致今夜就想跟我喊打喊杀了?墨汐不是你的对手,要死早就死一万次了。阿致不是自己说过吗?对我终究是下不了狠手的,不管是到什么时候。」

凤致把目光转向别处,一瞬间,他的眼中,竟然有种灰蒙蒙的颜色,像大雨前浓云的颜色。林墨汐低了头在沏茶,却没留意到他的眼神。
林墨汐把一只茶杯递至他手上,笑道:「雪芽近自峨嵋得,不减红囊顾渚春。阿致,你也不好酒,今日墨汐便以茶代酒,那日你替我饯行,今日我也替你饯行。」

凤致伸手接过,只觉一股清香透脑。笑道:「你就那么肯定,我会毕命于金顶之上?」低了头去看手中茶杯,只见一层雪白泡沫浮在茶面上,如冬雪初溶。轻轻吹去,茶水碧青,细看那茶叶,银茸微露,新绿诱人。不由得赞了一声:「好茶。」

品了一口,沁人心脾。却见林墨汐端了茶杯却怔在那里,眼神茫茫地不知在想些什么,握了他手,温言道:「墨汐,在想什么?」
林墨汐道:「想那朵寒月芙蕖。」
凤致的手一颤,放开了他的手。「你就真的那么想要那朵寒月芙蕖?」
林墨汐却反手抓住他的手不放,笑道:「怎么,连我都不愿意给?」指尖在凤致手背上摩挲,笑道,「告诉我,寒月芙蕖究竟在哪里?」
凤致沈默良久,从他掌中抽出手来,朝天一指。「就在那里。」
林墨汐顺着他手势望上去,狐疑道:「金顶之上?」
凤致站起身,背对他道:「你知道昔日你父母过世之事吧。」
林墨汐脸上顿时如罩了一层寒霜,道:「知道。」
「那你可知,那朵被你父母盗出的寒月芙蕖到何处去了?」
林墨汐道:「听长老他们说,找遍了也未曾找到那朵花。」
凤致叹道:「不是他们找不到,是那朵花化成了灰。寒月芙蕖,日日要以我凤家人鲜血浇灌,方可保花如生。一日不浇,便会化为灰烬。寒月芙蕖二十年方开一朵,错过了,便又是二十年。」

林墨汐笑道:「你去替我摘寒月芙纂,我就什么都依你。」
凤致凝视他,眼神中有淡淡悲哀,却只是看了他,不说话。
林墨汐见他不语,抬头看了看天色,道:「离天明不久了,该上路了。」
凤致叹了口气,道:「不错,是该上路了。」


一路曲曲折折,虽然还是夜未央,借着月光却可见到左侧一望无底,云雾缭绕,若是摔下必然是粉身碎骨。这山路狡窄不算,还曲曲弯弯,凤致一路数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弯,多少个拐,任他天资聪颖记性过人,也转得有些晕了。不由得心生警惕,这莫非是个什么阵法来着?

停下脚步,望了一眼前面的林墨汐。林墨汐回过头来笑道:「阿致,你不熟悉这里,这里本来就有九十九道拐,要上金顶,就必须过这九十九道拐。非人力生成,是鬼斧神工。偏偏不多不少,就是九十九之数。这里啊,一线登天,只能进,不能退。」

又转了数个弯,越行越上。那坡道拐来拐去,如同画了无数个「之」字,亦如一条游龙盘于山道之间。
终于走到坡顶,却见一红色小亭,亭中横了一条铁链,上面大大小小地挂了无数把锁。凤致看了奇怪,定睛细看,却把把皆是同心锁。
林墨汐笑道:「这里的传说,相爱之人,一同上这九十九道拐,然后把同心锁锁在这里,再把钥匙扔入崖底,就可以永生永世在一起.永不分开。」
凤致唇上微微泛起一丝笑意,道:「真是个美丽的传说。」
林墨汐瞟了他道:「你不信?」
凤致沈默,缓缓道:「我信,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我都信。」衣襟带风,越过他往上而去,道,「只是人活在这世上,就不免要去接触那些肮脏之事。若人心能如那朗朗晴空,纯净无垢,那便好了。」

林墨汐在他身后冷笑道:「你能?」
凤致叹道:「不能。」
长空万里,墨紫如画。极目远望,天开一线,云霞蒸蔚,吐出一点紫红,逐渐变为橘红、金红、最后艳红如火,自云海霞光中喷薄而出。
随着红日东升,整座蜀山,都被笼罩在金光之中,尤其是金顶,更是金光灿烂,近于辉煌。
林墨汐低声道:「日出了。」
凤致叹道:「此处日出气势恢宏,不愧金顶之名。」
林墨汐微笑道:「凤三若是死在这里,倒也不冤了。」
只听一个如同洪钟的声音响起,虽然相距甚远,但听在耳中却震得耳膜作响。「金顶诛凤,确是美事一椿。」每说得一个字,那声音便近了数丈,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已立在两人不远处。

林墨汐笑道:「杜掌门,看样子是你来得最早。」
杜横洛放声大笑道:「诛凤三,不早怎么行?谁能杀得了凤三,在江湖上莫不能威名更盛。谁都想割下他这颗头鼎。」见林墨汐抿唇笑了不语,道,「林仙剑笑也罢了,我杜横洛本身便是武人,快言快语,比不得你文武全才。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今日这凤三的命,我是要定了!」

凤致淡淡一笑,也不理会,背转了身子去看日出。杜横洛正觉得下不来台,忽听到一个清越的声音长笑道:「杜老哥,怎么,被人给晾在一边了?」
一人白衣如雪,唇角含笑地走了过来,正是卫青涟。林墨汐笑道:「卫门主,有礼了。」
卫青涟笑道:「杜老哥说他最早,我看来得最早的还是你。」
林墨汐神色不变,笑道:「以逸待劳,岂不是好。」
卫青涟点头道:「不错不错,我本想昨夜里便上这金顶相待的,却被些琐事耽搁了半日,连日出都没赶得上看。」
凤致神情漠然地站在一边,似对他们的对答充耳不闻。
只听如落叶般的落地之声,三男一女飞掠而来。一人紫衣金冠,服饰华贵;一人一身灰袍,却似个乡下村农。一人素袍缓带,面目清秀。另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子,容貌甚美,只是脸上一道疤破了相。

卫青涟、杜横洛、林墨汐都上前见礼,凤致微微皱了眉,有些不耐。
紫衣金冠的宋天离冷哼了一声,道:「凤三公子可是不耐烦了,等着早死早超生?」
凤致微微一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三年前七大派同样是在碧山上围攻我,最后也落了个惨败。不知道今日的七大派,会不会有点进展?」
语气淡泊,但话中的讽刺之意是掩都掩不住的。苏浅漪第一个忍耐不住,拔剑出鞘,喝道:「凤三,你好大的胆子,敢侮辱我等?」
凤致也不回头,带了笑道:「凤三哪有侮辱之意?只是提醒一下各位忘了的事实而已。」
苏浅漪是长剑虽然出鞘,却顿在空中,一时不知道是刺出还是收回的好。林墨汐一笑,回指轻拨了她剑身,道:「苏掌门何必心急,还怕地长了翅膀飞上天去不成?」

卫青涟点头笑道:「不错,这金顶之上,一旁便是万丈深渊的舍身崖,他能逃到哪里去?今日,凤三的命是要的,塞月芙蕖也是要的。」
凤致眼中忽现出些微的迷离,漫声道:「寒月芙蕖……各位拿到此花,是准备把这花扯成七瓣,一人一瓣么?」
屈岚喝道:「得了宝藏,我们七派自当平分,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凤致轻笑摇头,道:「我无意挑拨,只是好笑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为了寒月芙蕖里所藏那宝藏,心怀叵测,各逞心机。那也罢了,痛痛快快说明也好,何必定要挂个替天行道的招牌,岂不贻笑大方?」

屈岚怒道:「废话少说,寒月芙蕖在哪里?」
凤致笑道:「我若说我没有,也不在凝碧宫,你们信吗?」
苏浅漪冷笑道:「这话恐怕只能去骗三岁的小孩子。」
凤致微微摊开手,道:「既然不信,我也无话可说。说了决战,那便战吧。看你们七大派的运道,会不会比三年前好一点。」
卫青涟道:「战是要战的,不过我们先想要知道,寒月芙蕖在哪里?刀剑无情,若是一剑把你刺死了,岂不是这宝物的秘密也得随着你一起长眠地下了?」

凤致转过身,向不远处走去,却是舍身崖。七大派掌门面面相觑,不知他有何用意。
凤致走到那万丈深渊之前,脚底云雾弥漫,一片云海,什么都看不清。
「你们要的寒月芙蕖,就生在这绝壁之上。所以……你们谁想要的,就自己下去拿吧。」
卫青涟嘿嘿冷笑,道:「寒月芙蕖要,凤三的命,也要。」
几个掌门对视一笑,只听苏浅漪浅笑道,「林仙剑,我们先上高台吧,这边已经布置好了。」她一指那边云海深处。
林墨汐一眼看上,那边山岸凸起处,果然已经搭了一座小小的高台,虽然小巧,形状仍是十分考究,便笑道,「这定是苏夫人的心血了。」
苏浅漪含笑不语,其他人都望着林墨汐,眼中涵义颇深。
于是林墨汐一笑道,「那就请几位掌门前面带路吧。」转身离去,未看凤致一眼。


登上高台,俯瞰而下,金顶形势尽落眼中。
凤致一身玄衣,陷在茫茫云雾中,身影时隐时现,似幻似真。他却没有看向这边,只是一心三思望着前方冉冉升起的红日。
林墨汐沈默的看着周围地形,身体却陡地一僵,被人连拍身上重穴,动弹不得。
他却只是笑,一点不慌乱,「杜横洛杜门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横洛嘿嘿一笑,笑容中倒有几分猥亵的味道,「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仙剑与凤三却恐怕不只是百日的情谊,还是小心为上。」
林墨汐眼底杀气一闪而过,又是一副清雅模样,淡笑道,「几位这是不相信我?」
宋天离倒不客气,「的确不信。」
「那就如此好了。反正只要杀了他,各位与我都了了心愿,若是这样能让你们安心,我倒是无所谓的。」林墨汐安之若素,「只是且给我找个凳子坐下,这么站着怪累的。」

别人没动,苏浅漪却是毫不避讳的将他扶了在椅子上坐下,带疤的脸笑得一脸妩媚,「怎么能让仙剑委屈?那我可是要心疼的。」
林墨汐朝她一笑,算是还了礼。
宋天离哼了一声,不耐烦道,「就开始吧。」
凤致顿觉眼前景色一变。
朦胧的山色猛然变得肃杀,一阵冷风卷过,扫过几片黄叶,抬眼望去,满山遍野都是金色波浪,层层起伏,竟已是秋之风景。秋风萧萧秋也落,萧瑟山景中竟隐含着无限杀气。

一片叶子旋过凤致脸侧,叶面一扫,在他脸上带出一道血痕。凤致一凛,却觉得地面蓦地一陷,大地张开大嘴,似要把他一口吞下去。
凤致一跃而起,袖中刀光一闪,地面上冒出一股鲜血。
再抬头时,白雪狂舞,飞霜乱降,已成了冬日景致。
这一切在林墨汐眼中却只是凤致被六偶人所围,凤致一刀挥出,白光中带出血点,伤了两个,宋天离和屈岚应声而倒,捂着胸口半天没有爬起来。
六大掌门此时十指上都带着形状奇特怪异的戒指,每个戒指上面连着细细的丝线,连着早布置在凤致身边的六个偶人。每个人只要牵动手指,偶人就动作起来,动作十分准确灵敏。

宋天离倒在地上,擦着嘴角鲜血,骂道,「这是什么扶桑忍者之术,我们苦苦修习了这么久,怎么抬手便被姓凤的破了冬阵。」
杜横洛歪着嘴笑,「那只怪你没有学好,原本你们的秋阵就是最弱的。如何,反噬之力不好受吧。」
宋天离气得要命,屈岚老实巴交说不出话更让他觉得气恼,便恨声道,「老杜老杜,你别太得意,就算是终日打雁,也小心被雁啄瞎了眼。」
话音刚落,却听「啊」的一声,杜横洛已经紧捂着眼睛倒了下去,指缝中冒着鲜血,一个红中带白的圆球滚到自己脚边,他定晴一看,竟然是一颗眼珠子。

就是胆子再大,宋天离一时也被吓得说不出话,杜横洛却一手满是鲜血,一手指着还安静坐着的林墨汐。
林墨汐仍是一派高华姿态,仿佛还带几分开心,叹息着摇头,「宋掌门,你可知道,东西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以乱说。你看,刚刚你说的话,立马就应在杜掌门身上了。」

杜横洛一出事,同操冬景的另一派掌门也同他一起倒下,两人都是死死盯着林墨夕。
苏浅漪一边扯着手中丝线,一边嘤嘤笑道,「原来仙剑没有被宋掌门封住穴道。」
林墨汐从椅子上站起来,拂了拂衣袖,步步朝剩下的几人逼近。
操夏阵之人怪叫一声,向林墨汐扑来,同他斗在一处。
此时凤致眼中却是春日景色。
只见云雾缭绕,古木葱茏,耳边是山鸟长吟,涛声殷殷。一个身影,便在那雨雾中,若隐若现。似雨非雨,似雾非雾,正与往日同游蜀山之境一般无二。
清脆鸟啼中,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朝他微微笑,「阿致,你是来杀我的吗?」
春寒料峭,那人还穿着薄薄的衣衫,在风中回头看他。
「墨汐。」凤致的语声轻而低。
手中的刀顿时沈重起来。
林墨汐依然对着他笑。笑得如同朝霞初升。
「阿致,你要杀我?」
凤致凝视他,林墨汐却只是笑,笑得满山的烟雨岚岚,都似在霞光里消散了几分。
凤致睁大眼,只想那云雾再多散些,再看清他几分。即使他的模样是一刀刀刻在自己心上的,凝视他一刻,特别是他的笑容时,心就会疼,很疼,但还是想看。想多看几眼。

林墨汐的容颜,离凤致越来越近。就那样飘飘然如同仙人般,在雨雾中行了过来。
满山都是一片苍郁的青绿,他也是一身的淡淡的青,如同溶进了烟雾般的迷漾。
「墨汐……」凤致骤然觉得如同一根针深深刺入了心底最深处,痛得他整颗心都在抽搐。痛得他握刀的发颤的手也紧了一紧。
那样深情模样的林墨汐,以前从未见过,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了。
是阵法,还是自己心中的幻象?
凤致挥刀,刀光闪动。面前的人忽然开了口,满脸悲伤。
「阿致,你真要杀我?」
苏浅漪看着那边两人斗在一处,止不住咯咯的笑。卫青涟与她一同动着手指,一边交头接耳:「苏门主,你看凤致能破得了这阵势吗?」
苏浅漪道,「卫门主,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这春阵别的没有,有的只有每个人心中最想看到的东西。对自己心爱的东西,你说他下不下得了手?」
卫青涟也看看那边的林墨汐,同苏浅漪相视一笑。
凤致的手又在半空颤住。那双黑如水晶的眸子,蒙了一层淡淡的雨雾,闪着微微的幽光。
「我喜欢你,阿致。」
凤致脑中一阵晕眩,这几个字听在他耳中,是如同天上传来的余音。曾多么期盼过林墨汐说这句话,想来只要他肯说,自己死也无憾。而今是听到了,却是借了他的形,为了夺自己的命,而说出的。

假的。
可我为什么即使知道是假的,还是想听。
一阵尖锐的剌痛传来,凤致缓缓低下头,一把匕首,已经插入他侧腹。与此同时,凤致手中的刀,也刺中了对方的身体。林墨汐整个人一软,倒在他怀中。

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
墨汐,即使是假的,我还想再听一次。
凤致慢慢倒了下去,还是紧紧抱住怀里的林墨汐。阵势瞬间消散,怀中那个深情的幻影,变回了原来人偶的姿态。又抱了一会儿,他按着侧腹的伤口,这才缓缓站起身来,转身走向舍身崖。

那边,苏浅漪与卫青涟捂了自己侧腹的伤口倒在地上,六大掌门一同滚在地上呻吟。
烟雨迷乱,看不清凤致脸上的表情。只见他瘦长的身影在漫天雨雾中似清晰,又似迷茫,似要被这黑沈沈的山色吞噬。山风掠过,他背后的长发随风狂舞,衣袂翻飞。他一步步的向舍身崖走去,步伐缓慢而坚定,似信步在风中。

林墨汐在高台上,只见那个玄色的背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突然,那人脚步一顿,慢慢回过了头,让他的呼吸在瞬间凝滞。
一丝苦笑浮上了凤致的嘴角。
终于,还是放不下心中的那个人啊。
也许是最后一眼了。
凤致在烟雨中回过了头。
那眼神穿过了云雾,穿过了山岚,却穿不透林墨汐脸上的表情。
那秀致的眉,那斜飞的眼,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那有情无情的姿态。
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又怎么敢忘啊。
怎么敢忘记他无心的笑容,怎么敢忘记他残忍的话语,又怎么敢忘记他的痛,怎么敢忘记他的好。那曾经近在咫尺的体温,那曾经亲吻脸侧的嘴唇,那曾经缠绕指间的长发,那曾经围绕耳畔的笑声。

总归是还有些甜蜜的回忆。
可是,那个人此时却并没有看向自己。
他的眼神缥缈,他的神情虚无,不知此时正在想着些什么。
什么也看不清啊。
不过,就当他是在想着自己吧。
他在想着自己。
凤致缓缓的转回头,唇角有满足的笑容。
一步一步向悬崖走去。
他在崖边稍稍顿了一下。脚下云雾缭绕,如同登仙。
玄衣在云海中一闪,如流星般向崖下坠去。





第八章


他回身离去的瞬间,林墨汐的眸光从高台上幽幽递来。
这片天地中,天如苍、云似海、风如絮、雨似烟。
是天上?是人间?是真实,抑或只是自己的梦中?
那人的身影在漫天烟云中模糊,即将消逝。他慢慢的走向死亡,这条路的尽头,是自己为他挑选好的路,应该不会太痛吧,一切都只是那么一瞬间。
远去了啊。
那个人即将永远离开。
从此再没有这个人,一切会回到原处吧。从此自己还是那个清高的林仙剑,还是那个青衣飘渺,明眸无心的人。
只是再没有了环绕周身的温暖。
扶着廊柱的手突然颤抖起来。
他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却觉得这样的战栗传遍全身。
这一去便是永别了。
一去便是天人永诀。
天人永诀,天人永诀啊!
他心中反反覆覆是这一句,竟不敢再想下去。混乱中,抬头看去,那人已经消失在云雾的那一边,云瘴如锁,隔断了视线。
再也止不住的心慌。
他飞身下了高台,循着那人离开的路追去,心中只想留住那个离去的背影。
风声在耳边呼啸,雨丝吹入呼吸,他不知道自己走得多快,只知道这条追寻的路竟是这样的长,仿佛永远也找不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迷漾中,路的尽头,一个玄色的身影立在风中。
风摇着他,雨推着他,就那样飘飘摇摇站在崖边,彷佛即将乘风归去。
想叫:心跳得发疼,喉咙收紧,连一个字也吐不出。
只是一个瞬间,却是这样的漫长。
可是,一切都已来不及。
指尖相触的距离间,那人落了下去。
他扑到崖边,只触上了那玄衣的一角,湿冷的,就这么从他手中滑落。
那个人在风中下坠。
凛冽的风吹起他玄色的衣裳,盛丽在风中。玄色的影子穿过了层层的云雾,不断的降落,在他眼前越来越淡,直到消失不见,沈入云雨深处;水气重新聚合,遮住那人离开的路径。

仿如一切部未发生。
仿如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
只要梦醒了,只要他一回头,就能对上那双温柔疲惫的眼睛。
林墨汐扑倒在崖边,茫然望着眼前的云海。
如梦?如真?
他跌跌撞撞的站起来,退了几步,又进了几步。脸色刷地变成死人样的苍白。一时间整颗心都彷佛被抽空了似的,空得如同头顶的天,一览无遗。如同踩在云端,一进去,却是踩入了虚空,落不到实处。

云雾越来越浓,整座金顶都被裹在浓雾之中,咫尺间也什么都看不清。林墨汐茫然地在雾中寻找着方向,拨开一团又一团的云雾,却发现自己还在云海里。怎么走,都在那团浓雾里,找不到方向。

「阿致!凤致!」
转不出,走不出。转来转去都是那一团雾。东面,西面,南面,北面,都是云雾,人只在云海中踟躇。
慌乱,无措,茫然。
他抬头看天,天也看不到,都是白色的云。
覆水难收了吗?
恍惚中,他问着自己。
他低头看那悬崖下,都是白色的云。重重叠叠、层层掩掩、遮天蔽日。
真的是覆水难收了吗?
他低低的笑了一声。
原来,真的,是覆水难收了。
他仰头大笑:「你究竟把我当作是什么?留我两年,温柔待我,从未有过一句重话,我也以为你真的对我好,在这个世上,除了师父,就只有你对我好,关心我……我有时几乎真要如此相信……你对我是真心诚意的,纵然我一直不明白,碧山之上,你我只是初见,你为何就偏生认定了我?」

「你说你爱我?因为爱我才留我?因为爱我就可以把我二十年来的努力一笔抹煞?凤致,你也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你是什么人,可以替天行道?你就凭爱我,而毁灭我?」

那笑声凄厉,似夜枭哀鸣,悲凄如号。
重伤的六大掌门个个面面相觑,只有卫青涟若有所思。还未有所反应,却见林墨汐提着剑朝他们缓缓而来。他摇摇晃晃,彷佛站也站不稳,却又唇角带血,黑发散落,青衣沾血,彷佛从地狱而来。

还未反应过来,林墨汐的剑已经指在宋天离脖子上,似笑未笑,一双眼睛却亮得怕人,「从此我做七剑盟盟主,你服是不服?」
宋天离还没弄清楚状况,略一迟疑,只觉得自己右手一凉,整只右臂已被剁了下来。血箭喷出,溅在其他五人脸上,还是温热的,五人只觉得心中发寒。
还未缓过劲来,林墨汐剑尖一转,又问苏浅漪:「你呢?」剑却贴在她脸上。
苏浅漪只觉得自己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尖叫一声,「我服我服!」
「还有呢?」林墨汐的目光缓缓扫过六人,众人只觉得他眼中,飘忽忽的仿佛亮着鬼火,雪白的脸上沾了鲜血,神情狰狞,状似疯狂,让人心里一阵阵的发毛。

他们养尊处优惯了,此时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争着连连点头。
杜横洛脸上都是谄媚,抢着道,「盟主万安,盟主万……啊!」
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林墨汐一剑钉穿了手掌,捧着自己的手在地上打滚哀嚎。
日出本有光芒万丈,辉煌庄严,此刻却透不过重重的云层,透不过深深的人心。
林墨汐以剑支地,单膝缓缓跪倒在地上。
还记得你当时看我的眼神。六大派的掌门,在你眼中,宛如空气。你的眼光,就怔怔地停留在我脸上,却又不像在看我,像透过我看着你记忆里的什么东西。

你的眼睛很黑,很亮,很清澈。杀人的时候,你的眸子锋锐得如同一弯冷月。而望向我时,你的眼神却又温柔如一波水,甚至漾着淡淡的哀愁。
你对我好、对我温柔、对我体贴、我都不放在眼里。我越对你冷淡,你越会对我好。我是不稀罕,然而,我却一日又一日更习惯你的温柔。
直到那天,你对我说,要我走。离开凝碧宫。
原来你对我的感情,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你可以毫不容情地毁我,我也可以毫不容情地毁你。
丹田中一阵绞痛,紧接着这疼痛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林墨汐心中一寒伸手去摸怀中药瓶,却已痛得无法动弹,一口鲜血吐出,晕了过去。


绝壁上风甚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凤致的衣袍被风拉得鼓起。
丝丝风刃割过面颊,让人遍体生寒。
迷漾的视线中,隐约能看到下方憋崖的秃壁那点雪白的颜色。
他坠落的极快,等到勉强扣住凸出的岩块,缓住落势,双手已经是血肉模糊。此时却离那花还有些距离,只得又提气攀过去。
攀越间,崖壁上的碎石纷纷下落,落入无底的云海中。
凤致双手生疼,却一点不敢缓手,直到在绝壁上寻到了那朵寒月芙蕖。
那形如睡莲,纯白无瑕,却是开在绝壁之上。
三十年方始绽放一次的宝物。一笔偌大的宝藏。也难怪众人趋之若骛,不顾死活。
凤致一手攀住藤蔓,一手拔出匕首,在左腕上划了一道。鲜血喷出,凤致的手却停在半空中,犹豫地不顾将血滴在寒月芙蕖之上。一旦这花被凤家人的血浇灌,就会自己离了花茎掉落,若不以鲜血天天浇灌,便会化为灰烬。

给了林墨汐,就等于是把那大笔的宝藏交到了他手中。而到了他手中,势必又会天翻地覆。七大派与自己相斗,林墨汐正好可收渔人之利,再得了这批宝藏,更是如虎添翼。

他冥想之际,一滴血已经滴落在花瓣上了。纯白的花瓣立时吸了血,凤致长叹,把手移了过去。
只见那朵纯白的花吸饱了鲜血,慢慢由白变为淡红,又由淡红变为了血红。突然间花茎自行折断,花坠了下来,凤致伸手接住,简单止了血包扎了伤口,正要攀了藤蔓上去,忽觉一阵头晕目眩,知道是方才放血过多。咬了咬舌头清了清神,往上攀去。

待得上了金顶,云海已渐渐散去。金顶上云雾本来便是变幻无穷,来去倏忽,此时已模模糊糊能见到人影,不似方才那般几近伸手不见五指。
凤致左右四顾,却见林墨汐例在地上,唇角还有血丝。心下一惊,忙将他扶起来。
见他气若游丝,知道是毒性发作,忙塞了一颗药丸在他口中,双手抵了他背,替他调匀真气。
林墨汐慢慢醒转,真气入体的感觉极是熟悉,脱口叫了声:「师父?」
一转头,却见是凤致,顿时怔住,一双眼里尽是茫然。
「……阿致?」
凤致收了手,道:「好些了吗?」
林墨汐只呆呆的看着他,半晌,眼里突然有了泪光,伸出手想要碰触他的脸,「阿致,你没事吗……」话还没说完,脸色却变了,手颤抖的指着他,「是你……是你?……是……你……」

他仿佛一时连话也不会说了,来来回回就是「是你」,一句是惊怒,第二句是疑惑,说到第三句,神色已是复杂难办。
凤致笑了一下,道:「是我。」
林墨汐如梦初醒,似还是不信,咬紧了嘴唇:「为什么是你?」
凤致见他好转,轻轻收回抵在他后心的手,脸色越发惨白。
叹了口气,道:「我挂心姑姑的孩子,便到仙剑门探你。看你在那里很是受人欺侮,但凝碧宫又被称为邪魔外道,实不愿带你回去。所以我才会传你武功,无奈你又急功求近,才会落得现在这般的隐患。」

两人间一阵死寂的沈默。
林墨汐忽然笑了,「这么说,你一直瞒着我。想来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十一二岁,你大概也才十四五吧,这样千里迢迢,时常赶来教我武功,也真是难为你了。」

凤致闭了眼,并不回答。
「不过,还算是有些趣味吧。」他接道,「看我一边对着凤三公子态度冷漠,一边对着师父示爱,你就顺着我,一边对着林墨汐殷勤备至,一边对着徒弟拒绝。就看我这样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边挨打,一边给糖,翻来覆去。就这么把我玩弄于手掌之间,凤三公子你,是不是觉得有趣得紧?」

他站了起来,提起手里的剑挥过去。
凤致只觉得头顶一凉,长发垂到肩上,原本束发的簪子掉入自己手中,已经断成了两截。
他抬起头来,看着林墨汐,极慢极缓的道,「对不起。」
三个字彷佛把他的力气也用尽了,他闭上眼,慢慢的倒下去。
林墨汐心头一跳,忙将他扶住。
凤致在他怀里缓缓的睁开眼,脸色苍白如死,嘴唇已变得灰黑。
他从怀中取出那朵被鲜血染得血红的寒月芙蕖,林墨汐定了睛看,被那血色耀得阵眼花,彷佛星星点点的血光从天而落。
「你要的,拿去吧。」
他一伸手之间,林墨汐才看清他手腕上的伤口。
他惊道,「阿致,你的手这是……」
凤致觉得腹侧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知道是方才的伤口又裂开了,笑了笑,道,「你不是早知道吗?」强忍着站起身来。
林墨汐不明所以,听凤致的话他仿佛该知道什么,可对这花的事情,他的确知之甚少。眼见凤致一点点蹒跚的走远,他也顾不得许多,急道,「阿致,你要上哪去?你的伤……」

凤致没有回头,只是道:「如令七大派的掌门死的死,伤的伤,想怎么样都随你了。寒月芙蕖也是你的了。你说,只要我能给的,我都给你。」
林墨汐有些茫然地望了一眼手里的花,又抬起头看凤致。见凤致已按着伤口一步步往前走去,心里一阵慌乱,奔上去拉住他衣袖道:「阿致!别走!」
凤致看了他一眼,林墨汐很苍白,嘴唇都没有血色。
见林墨汐不说话只是拉了他衣袖不放,凤致微微一笑,笑容中掩饰不住的哀伤:「墨汐,你笑我也罢,在我跳下山崖之前,我原本还是存了期望的。可如今……」他顿了顿,「真的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轻轻拉开林墨汐的手,一个人蹒跚的向前走去,偶尔支不住力气跌了下去,却又站起来,支撑着向前走去。
林墨汐绷直了身体站着,却最终没有忍住,正要上前,忽见有一群人自金顶下极快地掠了上来,其中一人奔得最快,依稀可见面容,却是萧离。
萧离奔到凤致身前,躬身行礼道:「公子,我们来接您回宫了。」
凤致仿佛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慢慢的凝目看着萧离,好久才认出来是他,道:「你们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不要来吗。你们都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了?」
萧离已注意到凤致的伤口还在流血,连忙将他扶住,「是千岳公子下的命令,属下们只是依命而行。」
一听这话,凤致怎么不明白是哪一回事,只叹了口气,却不再说什么。
弟子们抬着软轿此时也到了,萧离便将他扶了上去。
凤致气息微弱,闭上眼,不再说得出话。
萧离却见不远处的林墨汐,目光闪了闪道:「林仙剑,后会有期了。」双眼却盯着林墨汐手中那朵已变成血红的寒月芙蕖。
林墨汐却似乎没有听见,只是望着凤致,似有话要说。
萧离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手一挥,一队人马已簇拥了凤致离去。萧离等人也随后跟上,施展轻功,掠下金顶。


那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只剩了一线小小的影子,消失在茫茫云海间。
林墨汐呆呆地望了他们离去,回头去看那死的死,伤的伤的七派掌门,那满地的鲜血残肢,又低了头看手中那朵寒月芙蕖,忽然纵声狂笑了起来,笑声直震得迥音空茫。

笑声中,他抽出自己怀中的一柄画轴。
缓缓拉开来,其上桃花流水,落霞孤鸿,丝毫未变。
林墨汐渐渐小了笑声,将那张字画贴在脸颊上,口中喃喃,却是半阙词:「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羽翼。愁云恨雨雨牵系,新春残腊相催。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他仿佛痴痴的,耳边却忽听一人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林墨汐目光一凛,回头看去,却是卫青涟。
林墨汐一收那画,另一手一剑刺出,停留在卫青涟咽喉三分处。卫青涟垂眉看了一眼那寒光闪烁的剑身,淡淡道:「为什么?」
林墨汐冷笑道:「为什么?我父母之死,你是罪魁。」
卫青涟忽然仰头大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苍凉和苦涩,倒教林墨汐怔了一怔。「罪魁?好,好。」眼光停留在林墨汐左手那朵血色如生的寒月美蕖上,笑道,「寒月芙蕖,寒月芙蕖,真是个不祥的东西。」

林墨汐一怔,道:「什么?」
「不是我陷害你父亲,是你父亲陷害我。」卫青涟眼神空茫,似在回忆那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我跟寒轩本来约好,他替我引开守卫之人,我去盗那朵寒月芙蕖,然后我们一起离开。到了约定之日,我正要上金顶舍身崖,却收到门下弟子飞鸽传书,告诉我寒轩已跟凝碧宫凤桐私下成了婚。我如五雷轰顶,数日后听到消息,寒轩竟陷害于我,说那朵寒月芙蕖是我所盗。仙剑,你说,如果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你全心信任的,喜欢的人,竟然欺骗你,背叛你,一心想让你作替罪羊,致你于死地,你会不会心寒?会不会心冷?会不会心碎?」

林墨汐面色惨澹,身形摇摇欲坠,颤声道:「于是你便设法证实他是监守自盗,我父亲眼见将被揭穿,才与我母亲一起逃走?」
卫青涟叹了口气:「你能够容许凤致背叛你吗?你不会想杀他吗?这是一样的道理。」
林墨汐狂叫道:「你既然喜欢他,你竟然能眼睁睁看着他在你面前被杀?!」
卫青涟淡淡地道:「我只是看着他被杀,看着他的血流出来。而你……你不等于是亲手把凤致推下了悬崖吗?如果他为了那朵寒月芙蕖而死,你才是凶手,林墨汐。我替凤三可惜,他对你一片诚心。我对寒轩是真心,却不能原谅他,最后还借了仙剑门之手杀了他。凤三对你……不一样。」

林墨汐吼道:「住口!」
卫青涟笑了笑,道:「唉,二十年前寒轩死在我面前,我也无时无刻不在做这个噩梦。如今看到跟他长得这般相似的你,如同寒轩又活在眼前。这个噩梦更深更黑,更让我醒不过来,疑真疑幻。你要杀我替你父母报仇,你就做吧。我如今已无还手之力,如果你觉得杀我是应该的,你下手吧。」

林墨汐握了剑的手在发抖。一直以为弑父弑母,卫青涟便是罪魁,做梦也想不到其中还有这等隐情。一时间心中茫然,见卫青涟已闭目待死,这一剑反而刺不下去。

一切彷佛都颠倒了。一直想给父母报仇,未料到自己的父亲才是真正的背叛者。也许感情这东西确实是无可理喻的,林寒轩爱上凤桐,便可以把其余一切都抛了。仙剑门,卫青涟,名誉和未来的掌门之位,最后还有自己的命。

卫青涟缓缓睁开了眼,道:「他们死时,手是握在一起的。那一刻,我也算是原谅寒轩了。我本以为,我会恨他一辈子。我后悔了,只是,后悔得太晚了。有句话很俗,但却是实实在在的。」

「什么话?」
卫青涟道:「世上没有后悔药。」盯着林墨汐,似要看到他心里去,「如果刚才凤三就那样子跳下去了,再不回来,你会怎么样?会后悔吗?会伤心吗?」

见林墨汐脸色惨白,浑身发颤,又叹道:「想想清楚吧,莫像我一般,后悔了足足二十年。你现在杀了我,我倒可解脱了。你不杀我,我就要一直后悔到死。到了黄泉,哪怕见了寒轩,他还是跟凤桐在一起,我还是只有后悔。」

林墨汐已几乎握不住剑,咬牙道:「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卫青涟道:「最初见你,是恨你,厌恶你,要维持面子上的客气都难。你毕竟是寒轩跟凤桐的儿子。后来看着你,看久了,却怜悯你。你比我还傻,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你真正想要的。所以……你现在就后悔了,不是吗?」

林墨汐手中的剑终于坠地。他茫茫然地转头望天。
云已开。雾已散。日光射在他面上,却映不出一丝血色。
是,我后悔了。
低低哀凄的笑声在蜀山回荡。





第九章


四月的碧山风景依旧,只是林墨汐的心情不同,各处景物也带了不同的凤致。以往烟锁玉楼的重重愤懑,如今来看却是处处良辰美景。
萧离带了林墨汐在一处园子前停住,「盟主请自己进去吧,公子就在里面。」
林墨汐一看那园门,上面竟连个名字也没有,就问道,「如今你们公子不住玉楼了吗?」
萧离看了他一眼,声音不高不低,「半年前就从玉楼搬到这里了。」
林墨汐点点头,再不说话,径自走了进去。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院子,除了石桌石凳,就只种了几棵颇高大的树,风一吹就落了几点玉色的叶瓣下来,似花非花。
树下摆了一张藤椅,上面铺了兽皮褥子,躺着一个人。仿佛是已经睡着了,那流泉似的长发顺着藤椅的扶手垂下来。花瓣落了他一身,他似也毫无所觉,就那么静静的躺着。

林墨汐走了几步就停下来。
树、树下的人,还有落花。
不知怎么的,竟是这么一幅悲伤的景色。
慢慢走得近去,那人果然是凤致,只是清瘦了好多,衣带也并未系紧,微敞的领口,细致的锁骨更加凸出。脸色竟是惨白的有些泛青,皮肤透明的能看清下面青色的血管。

林墨汐心中一纠,慢慢伸手去触他削瘦的脸。
还未碰到,那人闭着的眼睛却是慢慢睁开了。
记忆中那双永远温柔哀伤的美丽眸子里,此刻依旧,只是似乎少了些什么。
「林盟主,近来可好?」语气温软有礼。
林墨汐的手就这么僵在空中。
凤致笑了笑,道,「凤某近来身体不适,不易起身,盟主就自己坐吧。」
那石桌上放了两杯香茶,嫋嫋冒着热气,林墨汐自己捡了一个石凳坐下,凤致端起茶怀来,朝他敬了敬,「故人来访,我以茶代酒,先谢过了。」
瓷杯白中透青,凤致握着杯子的手竟与之同色,他无色的嘴唇轻抿一口茶水。
这茶,林墨汐却是怎么也喝不下了。
「阿致……」他轻轻一叹。
凤致握住茶杯的手转了转,「听说盟主此次为凝碧宫与七剑盟订约而来,可惜,我如今只是静养在此,宫中的事务,已是不太理了。」
林墨汐轻轻吸了一口气,道,「其实我这次来,只是为了探望故人,怕只怕他不愿见我,不得已找个藉口。」他慢慢抬手,摘去凤致发上的落花,白皙的脸颊上泛上一层薄红。

凤致却没有看他,只是低头望着自己手里的杯子,怔怔的望着那小小的水面出神。
末了,才道,「盟主大概真的误会了,凝碧宫诸事,真的与凤致无关了。」
林墨汐泛红的脸蓦地一白,顺着凤致目光看去,却瞧见一道深红的伤疤蜿蜒盘踞在惨白的手腕上,十分刺眼,林墨汐的脸又白了几分,待要说话,却见一个少年跑进了园子,老远就喊着,「公子,要吃饭了要吃饭了,快去啊,今天可别又说吃不下。」

近了一看,竟有几分眼熟。
林墨汐想了想,才认出是小绪,半年不见,他真是高了不少。
小绪一见林墨汐,也是十分惊讶,神色却是不善,一闪身把凤致挡在自己身后,戒备的看着林墨汐。
林墨汐眉尖一挑,却没有发作,只是对凤致道,「阿致,小绪说的对,误了时间可不好,如今你身子不好,更是经不起饿,我扶你过去可好?」
听他这么说,小绪又要说话,却被凤致拦住,朝他摇摇头。
林墨汐看他们动作,掐紧了手心,却仍只是又问了一遍,「阿致,我扶你过去好不好?」
凤致隔着小绪转头看他,到底点了点头,「好。」
这一声却是仿如叹息。
林墨汐心中一松,也分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只是茫然的走过去,极小心的扶起凤致,感觉他把重量慢慢挪到自己身上。
两人身子一触,林墨汐这才觉得这半年凤致真是瘦得惊人,整个人瘦得只剩了一把头发,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脚步也甚虚浮,才走了几步就有些喘息。他闭了眼,不敢想是自己让这人变得如此,可蜀山金顶上的一幕幕却仿佛烙在了脑海中,是剐也剐不去了。

只知道将身旁的那人越抱越紧,永远不想再松手。
却听凤致在耳边道,「若是累了就停下来歇息片刻吧。」
两人正走至一处花园,花木扶疏处,彩蝶纷飞,翩翩飘飘,扰得人心烦意乱。
林墨汐睁了眼去看凤致,凤致也正看他,微微笑着,「歇一会儿吧,我也正累着。」
林墨汐扶了凤致,两人一同在小径旁长椅上坐下,他却仍是握了凤致的手,不肯放。
凤致挣了挣,却被握的更紧,他无奈笑了笑,却不再说话了。
沈默了半晌,林墨汐忽然道,「我来看你,你不高兴吗?」
凤致摇了摇头。
林墨汐又道,「那你怪我?」
凤致还是摇头。
顿了顿,林墨汐又问,「那你不喜欢我了?」语音中一丝微颤。
凤致依旧摇头。
林墨汐猛地转头,死死盯住凤致,「那你告诉我,我该如何?」
凤致一笑,终于也看着他,「什么都不需要。你已是七剑盟盟主,能帮你的我都做了,如今再在我身上花功夫,其实,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林墨汐慢慢站起来,松开凤致的手,踉跄退了一步,神情似哭似笑,「你以为我是为了……为了……」他语音颤抖,却是说不下去了。
凤致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抬头,看着林墨汐。
那眼底有轻烟,迷漾处却是断肠,仿佛是蜀山那日的烟雨,丝丝缕缕下在人心上,只透心的凉。
「墨汐,」苍白的脸色更衬得他眼中沈沈的黑,「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其实,我已不是那么在意了。无心无惧,无爱无怖,原来只要看透了,也不是那么难忍的。如今,只要你好好的,我便也好了。」

林墨汐低了头站着,鬓边长发垂落,看不清他神色。
半晌,他抬头,朝凤致一笑,眉宇间丽色逼人,一出手,一把雪亮的刀却横在了凤致颈间,牙缝间挤出几个字,「跟我走。」
凤致丝毫未动,只是那样看着他。
林墨汐一时竟不敢看他,顿了顿,大声道,「两位跟了这么久,不累么?」
话音未落,两个人影已从花丛中转了出来,却是萧离和舒朗。
萧离仍是神情平板,淡淡道,「林盟主,您还是将我家公子放开的好,刀剑无情,伤了他,你怕也是走不出这里。」
林墨汐冷笑一声,却不言语。
舒朗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却直觉得头晕,对着林墨汐直喊,「林墨汐你又要做什么?你真要把公子逼死才甘心吗?」
凤致看着舒朗跳脚,竟笑了笑。
可那笑意也只是一闪,他看着自己眼前的刀锋,神情淡定,也不说话,仿佛事不关己。
林墨汐神色一痛,却极快的掩住,又抽出一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上,「便是如此也不走吗?」那刀一横一带之间锋利之极,竟在他颈上拉出了一道血线,虽未滴出血来,红得却甚是刺眼,看得凤致心头一跳。

林墨汐展颜一笑,对三人道,「我双手动上一动,阿致与我一人一刀,两人死在一处,你们看可好?」
萧离皱眉不语。
舒朗咬牙切齿,「林墨汐你卑鄙!」
林墨汐嗤笑道,「我不是一向如此?」再去看凤致,却见他不言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头到尾,他未说一句话,未抬一根手指,此时却低低道,「墨汐,你不要伤了自己。你说要去什么地方,我跟你去便是了。」眼见萧离、舒朗神色一紧,便转头对他们道,「你们不要担心,我自有分寸。」

他话一出口,林墨汐就收起了手里的刀,慢慢重新将凤致的手握住。
那手在春日里也十分冰凉,完全不是曾经熟悉的那双温暖的手。
凤致朝萧离、舒朗点点头,目光流连中,竟让两人渐渐放下心来;林墨汐一挟他手臂,两人飞纵出去,几个起落,便已不见了身影。


烟笼寒水,柳丝如烟。
凤致坐在水榭上,端了一杯茶却忘了品。茶早已凉了。
「阿致。」
凤致彷佛没有听见,一双眼睛就那样有些迷迷茫茫地看着那波碧水。看那水里的月亮,被风吹碎了,又聚。聚了,又碎。
「阿致!」
林墨汐凑在他耳边叫,凤致总算是回过神来,却不看他的脸,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林墨汐心中又被针刺了一下,这些时日以来,他感觉自己大概已经被刺得麻木了。

他开始慢慢理解凤致如令的麻木。
「阿致,你不喜欢这里吗?这里很幽静,景色也美,你在这里养病是再好不过的了。」
凤致微微点头,道:「是很美,也很幽静。」
林墨汐咬了咬嘴唇,目光触到他手中那杯茶,低声道:「你又不喝。我千里迢迢从蜀山带来的茶叶和汲来的泉水,你却一点不在意。」
凤致端起杯子,凑到唇边。「抱歉,墨汐,我刚才在发怔,端在手里也忘了。」
林墨汐从他手中夺了下来,砰地放在了桌上,又没放稳,摔到地上碎了。凤致抬头看了林墨汐一眼,又侧转了头,去看那月明星稀。
「阿致,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凤致叹了口气,道:「墨汐,我没有要你怎么样。你要我怎么样,我便是怎么样。你要我跟你到这里来,我来了。我什么都依了你,你还要我如何。」
凤致本来半躺在椅上,林墨汐却靠了他膝头坐了下来,抓了他手臂道:「阿致,我现在做什么,好像你都不在意了。」
他的黑发垂落到凤致膝头上,柔软光亮。凤致伸了手抚了抚他头发,这个动作是以前他常做的,几乎已经是个习惯的动作了。「墨汐,你真是个孩子。你要什么就一定想要到。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林墨汐伸了手去抱他脖子,道:「别的我不要,我要阿致像以前一样待我。」
凤致失笑,道:「以前怎样?」
林墨汐贴了他的脸,轻声说:「反正不要像现在,对我不理不睬的。」
凤致道:「我们现在不是正在说话吗?」
林墨汐道:「可是,你的心根本就不在这里。在我找不到的地方了。」
凤致不再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柔滑的黑发。林墨汐便蜷在他身边,不想动。突然想起凤致该喝药了,便站了起来,道:「我去给你端药。」

凤致苦笑道:「能不能不要再给我灌那种难喝的苦药了?」
林墨汐吃地一笑道:「你身体好了,我自然就不给你灌了。」
端了药回来,见凤致又怔怔地望了天边明月,对自己视若不见。林墨汐一股无名火冒了起来,道:「阿致。」连叫了三声,凤致才算是听到。
见了那药,凤致皱起了眉,道:「真不用喝了,生死由命。好不好,由得它吧。我是无心去治了。」
林墨汐端了药碗,靠近他道:「阿致,现在要你喝药我每次都要劝半日。」
凤致道:「墨汐,你不必勉强了。凤致已经不是你最初遇上的那个凤致了,也不是你喜欢的阿致了。你看我如今形销骨立,哪里还配得上你。你莫要再管我了,让我就这样吧。」

见林墨汐张了口想说话,截断他的话头道:「我很平静,真的。我心里面从来没这么宁静过。以前总是惦着你,想着你,挂着你,现在看到你好,我也了无牵挂了。以前我总是想,怎么样对你好点,再好点,怎么样让你再喜欢我一分,在乎我一分。我便日日夜夜地想着,念着,整个人从来没安宁过。现在……我觉得很好。」

林墨汐垂下头,看手中冒着热气的药。「好久没听你一口气说这么多真心话。可是……每一句话都是我不想听的。」把药碗递到他面前,「我要你喝。」
凤致淡淡道:「哪怕是灵丹妙药,也补不了我的心。」
林墨汐咬了咬牙,端到口边喝了一大口。一手揽了凤致的脖子,温软的嘴唇便贴上了凤致的嘴唇。
凤致一怔,想不到他会玩这一招,心里微叹。只觉苦涩的液体涌入了自己口中,顺着咽喉流下。想推开他,却只觉他的舌尖在挑动自己,想侧头避开,林墨汐却死死搂住了他脖子不放。

直到吻得两个人都已透不过气来,凤致总算把林墨汐推开了,道:「墨汐,快闷死了。」
林墨汐满脸委屈,凤致看了叹了口气,道:「我喝就是了,你别闹了。」端起药碗,把剩下的一口喝了下去,把空碗递给林墨汐,道,「这样成了吗?」
林墨汐却又揽了他脖子,在他耳边悄声道:「阿致,你为什么一直不肯碰我了?」
凤致失笑,道:「你不是说我病得很重吗,都这样子了,再碰你不是要我的命?」
林墨汐道:「不是为这个。是你已不再在意我。」
凤致道:「以前对你如何,现在对你也如何。」疲倦地叹了口气,道,「墨汐,我们不要每天重覆同样的问题好吗?我喜欢你,跟以前一样。否则那日你用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我又怎会心疼。如果我不心疼,我又怎会跟你到这里来。」

林墨汐握了他手,道:「阿致,你对我这样冷淡,我真的受不了。」
凤致脸上浮现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道:「墨汐,你只是习惯了我以前那般宠你,疼你。原谅我,我如今身心俱疲,我实在没办法再像从前那般,整个身心都去爱你,包容你,为你着想了。不是我不想关心你,是我已经关心不起来了。对你,就是从前的感情,很深,确实很深,但要我再像从前那般,真的不可能了。」

林墨汐气极,啪地一声把药碗掷到地上,又摔了个粉碎。凤致叹气,弯下腰去拾那碎片,林墨汐一把掀开他,自己俯了身。他却又不是捡拾,一阵乱抓,瓷片抓到手心里,他急怒之下又用力握拳,瓷片锋利,把手心割得鲜血淋漓。

凤致忙去拉他,林墨汐甩开他的手,继续去抓那些碎瓷片。一片片割得伤口更深。
凤致叫道:「墨汐!」林墨汐充耳不闻,凤致扣住他的腕脉,林墨汐被他拿得半身酸麻,动弹不得,咬了牙道:「放手!你还管我做什么?」
凤致翻开他的手心,见已经深深浅浅割了不少口子,有些碎瓷片还嵌在里面。一点点替他挑出来,温言道:「墨汐,你要骂我要怎么样都可以,不要伤着你自己了。痛的是你啊。」

林墨汐抬起头,他的脸在星光之下,看起来极美,少了平日的锋锐之气,却多了几分玉般的柔润。
他忽然抱住了凤致,在他耳边喃喃道:「阿致,阿致,你还是担心我的。」
他抱得太紧,凤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林墨汐把脸埋在他怀里,闷闷的道,「你平日对我这么好,可装作我师父的时候,为什么又对我不理不睬?」
凤致想了想道,「若是对你太好,只怕会被你认出来。你若认出我,恐怕不会原谅我。」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金顶上的那一刻,却又都不愿提起。
一时无话可提。
风拂轻纱,飘飘荡荡,檐外星光点点,池中只有偶尔几声音乐的蛙鸣。
两人静静的相拥着,竟都有些恍惚。
仿佛记忆中,两人从没有离得这么近过,即使那些曾经的肌肤相亲,也没有眼前的光景。
林墨汐微微抬头,凤致淡色的唇就在眼前。
他嘴唇的弧度极为美好,唇角微微上翘,十分适合微笑,衬上那双眸子中时常浮现的温柔笑意,真如拂面而来的春风。
想着这些,林墨汐彷佛着了魔一般吻了上去。
十分柔软,仿佛还带着清茶的香味。
舌尖缓缓的探入,顶开闭合的双唇,循序渐进的向深处侵略。
凤致拥着林墨汐慢慢躺下,仰躺着看着无月的天空,默默忍受着怀中人的探索。
一吻结束,林墨汐撑起手臂,拔下自己的发簪,长发垂落下来。他又打散凤致的发髻,散开长发,两人发丝纠缠,铺了满身。
林墨汐拉起凤致发边的一缕头发,捉在唇边亲吻,看着那映入星光的双眸,缓缓低身去吻他的脸颓,又忽的后移,咬住他的耳垂。凤致一颤,却是闭上了眼睛。

林墨汐拉开他的衣襟,拿起自己的发梢,去搔他的胸口。见凤致没有反应,便将脸侧贴上他一边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一手探入他另一侧衣襟内,慢慢去摸那个凸起的红点。

手腕却忽地一紧。
凤致牢牢捉住了他的手,轻轻的摇了摇头。
林墨汐一怔,紧紧咬住嘴唇,还是移开了手,只把手搁在凤致腰间,双臂环绕着他;脸却不愿挪开,仍是枕在他的胸口心跳处。
外面风吹叶,沙沙声轻轻起伏。
林墨汐一闭眼,一点雾气缓缓落在凤致心上。





第十章


晨曦微露,耳畔都是鸟鸣之声,流水之声。林墨汐走出庄门,正要上马,忽然眉头一蹙,喝道:「谁?躲躲藏藏的,出来!」
一个少年从一株大树后钻了出来,却是小绪。
林墨汐有点吃惊,道:「小绪,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小绪眼中有敌意,却还是答道:「我挂念公子,就求了舒公子,他指点我到这里来寻你。」
林墨汐微笑道:「小绪,你为什么不走近点?你怕我,离这么远?」
小绪垂下头,道:「门主,你让我见公子吧。我真的很想他,他病了很久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林墨汐叹了口气,道:「我有要务要回七剑盟,要暂离数日。你来了也好,就替我好好照顾他吧。」回头唤了人,吩咐带小绪进去。小绪喜出望外,忙一路小跑地奔了进去。



数日后,一骑快马,绝尘而来。也不管这幽静山庄内是否适合纵马,就直闯了进去,奔到一处水榭之前,方才停下。
林墨汐冲进房里,只见小绪站在榻前早已哭得眼睛红肿。「公子……公子他……」
凤致躺在榻上,他本来久病,脸色一直苍白如纸,如今已经成了一种死灰色,林墨汐伸手到他鼻下探了探呼吸,气若游丝。又伸手搭了搭他腕脉,脉象已乱,是垂危之象了。

林墨汐脸色惨白,抓了小绪的肩道:「我不是叫你好好照顾他吗?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小绪抹了眼泪,抽泣着说:「你走后,公子更是不吃不喝,我怎么劝,也最多吃一点点……药更是不喝的,我急了,求他喝,他就只会淡淡一笑,说一句生死有命,叫我拿走……我,我又不能逼着他喝……」忽然眼中闪过一丝怨恨,瞪着林墨汐道,「都是因为你对公子太坏,公子才会心灰意冷,生无可恋。我第一次见你,到你最后离开凝碧宫,公子总是用那种眼神看你,很温柔,很悲哀,很无奈。你从来不在意他,你只有在想利用他的时候才会对他温柔对他笑。你现在知道,想对一个人好,而他又偏偏不理会你,是个什么滋味了吧?」

小绪一口气说到这里,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地滚了出来。林墨汐呆呆地站在原地,怔了。
想对一个人好,而他又偏偏不理会自己。
「我还记得我最初到凝碧宫时,公子每天最操心的,就是你不肯吃东西。公子每天就哄着你,劝着你,你理也不理,睬也不睬。只是,你是有意,公子是无心。」

林墨汐喃喃道:「无心?」
小绪恨声道:「公子被你伤透了心,伤碎了心,怎么还会是有意对你不好?」
林墨汐一个踉跄,退坐在榻沿。回过头去看凤致的脸,他的面容很宁静。安静得就像是在熟睡。林墨汐的心被狠狠撞击了一下,死对你而言,真的就是件好事吗?你已厌倦了这般活着,也厌倦了跟我的纠缠?

凤致对于自己的纠缠,常常是无奈一笑,那笑容中的淡泊与空虚,林墨汐此刻才渐渐开始理解。
非是已不爱,只是情已冷,心已灰。感情还沉淀在心里,只是已是一潭死水。或是死灰,无法复燃。
门口有响动,是仙剑门的长老之一,擅医术。林墨汐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长老来得迟了一步。
长老搭了凤致的腕脉,皱眉不语,林墨汐摇了长老的手臂求道:「救救他,我不能让他死!」
长老叹了口气,道:「墨汐儿,药石无力,回天乏术。世上最无法医治的一种人,便是自己想死的人。以凤致的武功根底,不论是生了什么大病,都不当如此。是他自己在找死。」

林墨汐呆住,望了长老,又回头去看凤致。「不、不……我不要他死……」
小绪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尖利地响了起来:「公子就是你害死的!」
林墨汐狂叫一声,长老喝道:「小绪住口!」拍拍林墨汐手背,温言道,「墨汐儿,生死有命,你就不必强求了。让他去吧。」
林墨汐拼命摇头,长老看他半日,道:「其实,你若真想救他,还是有办法的。」
林墨汐眼中一亮,方才死白的脸色也泛了红,颤声道:「什么办法?」
长老一字字道:「寒月芙蕖。」
林墨汐一震。寒月芙蕖本是至宝,武林中人对此贪慕,都是为了其中那笔偌大宝藏。实则寒月芙蕖本是仙葩灵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
「寒月芙蕖本是续命神物,即使是如凤致这般元气散尽,危在旦夕之人,也一样救得回来。只是,墨汐儿,要看你舍不舍得了。」
林墨汐默然,自从得了寒月芙蕖那日起,他便日日以己鲜血养那仙花,才能保得花血色鲜艳,一如当日生在枝上般色泽如生。如今便是在等次年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便可凭那寒月芙蕖,寻得那笔宝藏。

现在距八月十五不过月余,但凤致命在顷刻,是无论如何也熬不到那时候了。
小绪冲上来,拉着他一阵乱摇,道:「你还考虑什么?你还舍不得那见鬼的寒月芙蕖?你当日是怎么逼公子跳下山崖,替你摘花的?现在你为了贪图那笔宝藏,就可以不在乎公子的性命了?」

长老喝道:「小绪,不得对盟主无礼!」
林墨汐却一脸茫然,对小绪的举动也毫不在意,只是挣脱了小绪的手,走到榻沿,去抚摸凤致的脸。凤致的脸很凉,凉得让林墨汐心中更是发冷。
林墨汐贴近凤致耳侧,轻唤道:「阿致,阿致。」
小绪冷笑道:「你叫他,他也听不见的。公子早已对你是心死心灰了,公子碰见你,算他这辈子倒楣!凝碧宫凤三公子,何等潇洒高华之人,在江湖上名声赫赫,如今谁会信这个形销骨立,久病将死之人会是凤三?这都是你害的!」

林墨汐恍若未闻,只是将头靠在凤致肩上,柔声道:「阿致,以前是我错了,不该那样对你。我知道伤了你的心,你原谅我好吗?以后你要我怎样我便怎样,我再不会让你伤心了。」

长老见他目光散乱,忙挥手止了还想说话的小绪。林墨汐站起身,像梦游似地向门外走去。
不时回来,手中已多了一朵血红莲花,正是寒月芙蕖。
林墨汐捋起衣袖,露出左腕。白皙肌肤上,全是深深浅浅的伤痕,这大半年来,他日日以己血来养这仙葩,也不知划了多少道口子,流了多少血。
小绪见了他手上纵横的伤痕,也闭上了嘴。每夜子时以鲜血浇花,一日两日,十日八日也罢了,这上百的日子如是,也捱了不少苦。
长老的声音,缓缓响起:「墨汐儿,你可要想清楚了。这一次错过,便又是二十年了。」
林墨汐闭了闭眼睛。「我知道。」
二十年,确实太长了。长得我已经没有兴趣再去等待了。天知道二十年之后又会如何?总不比眼前的来得实在。侧转头去看凤致,那死灰般的脸色让他的心一阵阵的抽痛。

一滴滴鲜血,滴在寒月芙蕖上。已逐渐变成洁白的莲花,又被一点点地染成血红。
血莲盛放。
怎么也无法相信,这朵花已被摘下经年。
林墨汐把花瓣揉碎,如同红雨纷坠,心里有淡淡的悲哀,如雨丝蔓延。
就因为这朵花,逼了凤致为自己采来,才让他对自己最终绝了念。凤致在跃下悬崖之前,未尝不希望自己唤住他。如果自己那时候肯叫住他,那么一切都会不同。

自己是被迷了心窍呢,还是什么?得了盟主之位,得了寒月芙蕖,日思夜想的却是凤致。当日在凝碧宫中,日日夜夜对他咬牙切齿,恨之入骨,此时却是时时刻刻想着他,念着他。

林墨汐叹息一声,幽长渺渺。
人或许真的要到了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
林墨汐捏开凤致紧闭的嘴,把红雨般的碎花一点点地送进他口中。然后倒了一杯凉茶,噙在自己口中,凑近凤致的唇,慢慢吻了下去。
你替我摘的,我现在还给你。
你替我摘的是朵完整的盛放的鲜花,我还给你的却是碎尽了的花。你给我的是一颗完整的心,我却生生地把它弄碎了才还给你。
让我再补一次吧,好么?
泪水沿着林墨汐的眼角,缓缓滑下。他慢慢将头靠在凤致胸前,听他的心跳声,似是永远不想抬起头来。
身后的长老长长地叹息一声,小绪早已呆在那里,茫然地看着,说不出话来。


林墨汐呆呆地用手支了下巴,坐在窗前。房中灯火早已熄灭,只有点点星光,透了纱帷而入,映在林墨汐眼中,也是星光闪烁。他也不知这般呆坐了多久,就一直维持了这个姿势不动。手边的一杯茶,也早已凉透。

他眼中有血丝,凤致服了寒月芙蕖后,虽然呼吸已均匀,气息也已沉稳下来,但一连昏迷了数日也未醒来。虽然长老一再劝林墨汐放心,说是寒月芙蕖药力太强,凤致如今身体虚弱,经不得折腾,只是晕迷几日,自会醒来的。

林墨汐却不放心,日日夜夜地便守着,小绪虽然恨他薄情,但见他这般,却也看不下去,端了茶饭来叫他吃,林墨汐却碰也不碰,最后小绪无奈,把长老叫来,长老劝了半日,守着他吃,吃了两口,又发怔。这般过了七八日,人也消瘦得紧,走起路来都是飘飘悠悠的,几乎比凤致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呻吟,林墨汐如梦惊醒,忙冲到床边,只见凤致微张了眼睛,一时间有些神智不清,盯着自己看了半晌,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林墨汐心中仿佛被揪紧了似的痛,见凤致脸色虽然仍然苍白,却已非那死灰般的颜色。放柔了声音,道:「阿致,你好些了吗?」
小绪听到房中有响动,冲进来一看,喜得什么似的,扑到榻沿连叫公子,眼泪又不听使唤地滚了出来。
凤致睁开眼,对着小绪微笑了笑,有些艰难地伸手拍了拍小绪的手背,温言道:「这么大的孩子,怎么还哭?不怕人笑话。」
林墨汐道:「小绪,去给公子端碗参汤来。」
小绪这才想起凤致这些时日来一直都没吃什么东西,忙答应苦,奔出门去。凤致叹了口气,道:「墨汐,何必糟蹋那些好药了?说了叫你别管我的。」
林墨汐数日未眠,无日无夜地守着他,换来的却是他的冷淡神气,一时间急怒交集,跺了脚道:「我不管你?我不管你,我不在乎你,我不把寒月芙蕖给你当药服下,你现在早到了黄泉了!就不会对我冷言冷语,摆脸色给我看了!」

凤致看了他一眼,微惊道:「寒月芙蕖?八月十五将至,你的心愿也即将得偿,你却把它给了我,你难道愿意再去等二十年?」
语声淡淡,听在林墨汐耳中却几成了讥刺,一时间只气得眼泪险些迸出,怒道:「我当然不愿!二十年,天知道是什么样,天知道还开不开!我为什么把它给你?我不想你死,我不让你死!你却好,一般地对我冷言冷语,不理不睬!你对小绪都是轻言细语,却看都不看我一眼,一个好脸色也无!」

凤致叹了口气,倦怠地道:「墨汐,我累。别闹了,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你要拿去便拿去。寒月芙蕖是我摘来送你的,你要,我依了你,给了你,就是你的了。你还给我干什么。」

林墨汐更怒,直气得整个人在发颤,眼睛里的星光更多更亮。凤致却不看他,只闭了眼睛。
「你不就是记得我逼你去用血采那朵花?我当时不知道啊!我根本不知道寒月芙蕖是要用凤家人的鲜血浇灌,才能采下的。就连寒月芙蕖要用血养,也是你告诉我,我才知道的……」

凤致疲惫地打断了他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都已经无所谓了。是不是用鲜血采下来的都没关系,花已经给你了,你要我做的我也做完了。墨汐,我很累,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下?」

林墨汐整个人颤抖得更加剧烈,眼光忽然触到凤致左腕上那道暗红的伤疤。铮地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喝道:「好!凤致,你不就是记着金顶上我逼你摘寒月芙蕖之事?寒月芙蕖我已经还给你了,我现在把血也还给你!」

凤致一惊睁眼,林墨汐出剑何等快捷,长剑已在左腕上划出一道深深口子。他劲力拿捏甚巧,创口虽深,鲜血却只是缓缓流出。
凤致本来虚弱,此时突然见血,只觉眼前发花。
林墨汐白皙手腕上的血,衬了他淡青广袖,如同血莲盛放。沿着手腕流下,渐渐染满了手背。
「墨汐!」凤致颤声叫道,半撑起身,想去拉他。哪知林墨汐听他叫自己,剑尖用力一带,这下创口更深,血管都被他划破了一半,这次是血流如注。
凤致见了他鲜血已染红了半幅淡青薄袖,红如血莲。如那朵饮了血的寒月芙蕖,艳丽如火。
林墨汐一把将凤致的脸扳过来,凤致晕迷多日,元气末复,哪有能力跟他斗。「墨汐,你……」
林墨汐抬起左腕,鲜血如泉涌下,滴在凤致苍白的脸上,脖子上,红如珊瑚。凤致虚弱,又多日未进食,闻了那血腥味,更是恶心欲呕,林墨汐不管不顾,捏开他口,便把左腕鲜血滴入他口中。

凤致只觉一股温热甜腥的液体涌入口中,心中发寒。是林墨汐的血!想叫他住手,下颔又被林墨汐捏住,开不了口。血不断地涌进口中,却不见他松手,呛咳起来,林墨汐才放了手,却也不管手腕上还在流血,就站在那里,看着凤致。

凤致喘过气来,一抬头见林墨汐腕上血流不止,一双本来亮如星子的眼睛,此刻眼神散乱,人站在那里也是摇摇欲坠。知他已失血甚多,再不止血,恐有性命之忧。颤声道:「墨汐,别闹了,快过来,我给你止血。」

林墨汐恍如未闻,只伸手去再抓凤致,凤致侧身闪过,伸手去握他手腕,一触只觉鲜血温润,心下一阵阵地发冷。柔声道:「墨汐,别逞强,你会痛的。」

林墨汐茫然地摇头,道:「不,我不痛。」指着心口说,「痛的是这里。」
一把抱住凤致脖子,脸紧靠在他发间,道:「你说,你说你喜欢我,还跟从前一样喜欢我!」
凤致这时只求他快些止血,道:「墨汐,我喜欢,我对你的心没变过。我一直都是这般说的。墨汐,快止血。」
拿了他的手腕,想点他穴道止血,林墨汐却猛地一抽手,道,「你这般对我,我把我的心都快掏出来给你了。你还不要,那我还不如把血流尽了死在你面前的好!那时候你再去跟我的尸体说喜欢我吧!」

凤致一阵心惊,伸了手把他拥在怀里,低声道:「我喜欢,我喜欢。我跟以前一样喜欢。墨汐,别任性,你死了,我怎么办?」
林墨汐早已头晕眼花,立足不稳,这段时日以来,还是凤致初次主动把他拥入怀中,更是紧靠了他不愿起来,道:「阿致……以前是我错了,是我不好,让你伤心……现在我什么都做了,你就原谅我……好不好……至少……再给我一次机会……寒月芙蕖……都能二十年开一次……你为什么……不能再原谅我一次……给我……一次机会……」

说到此,人已是半晕迷,声音也渐渐微弱。凤致拉过他的手腕,道:「至少,你得先活下来。」
一面替他止血,林墨汐伸出另一只手,去触碰他的脸。断断续续地道:「阿致……其实……我还在凝碧宫时,我就喜欢你……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我师父就是你……我恨你,才会那样对你……我当时要你去采寒月芙蕖,我很后悔,真的很后悔……阿致……」

凤致长叹一声,道:「我答应你。我给你一次机会。只是……墨汐,不要再欺骗我了……我经不起打击了。」
林墨汐挣开他的手,死命搂住他脖颈,道:「不,我不会骗你……我……喜欢你,阿致……」
一言未毕,已经昏倒在凤致臂弯里、
凤致抚着他的黑发,低声道:「墨汐,你知道吗,当日在金顶之上,即使是一个幻影,一个人偶对我说喜欢我,我也高兴得不得了。现在听到真真实实的你说这句话……我……宁可再相信你一次……」

低下头,凤致凝视林墨汐苍白的面庞,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也不知道是喜,还是悲。良久,他把头埋在林墨汐的发间,声音模糊地低喃:「墨汐,墨汐……」









——全文完——







番外篇《江南行》


蜀山烟雨似江南,迷蒙如画,人如在画中行。
果真到了江南,那感觉却又是不同了。
秦淮河上玉臂招摇,倚门处西施含笑,飞燕舞蹈,染得雨丝也多了旖旎,薰得游人欲醉。
临河的「好登楼」上,正是高朋满座,雅间里也是推杯换盏。
正中央的高台上,一个女子手持红牙板,轻启朱唇,唱着小曲:「……郎君哦,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官做了吏,」声音忽地拔高,「便是死也不做分离鬼!」

众人笑得打跌。
一个熟客大声喊道,「红杏姑娘,你这又是什么新曲啊,莫不是思春切切了吧?」
红杏嗤的一声笑,朝那人啐了一口,「美得你!」水红裙摆一翻,便持着牙板过来讨赏钱。
能在此处吃饭的,手头都还宽裕,很多也都是红杏的熟人了,出手都算大方。只是一一讨过去,少不得要被揩几把油,红杏便敷衍几句了事。
正想着今日又该买些胭脂水粉,却忽见一只雪白的手往自己手心里投下了几钱银子。
那只手生得甚美,连指节也几乎不见,指甲粉红,光洁圆润。覆着玄色的衣袖,更显得皮肤如雪。
看着那手,红杏就觉得心中猛的一跳,忍不住抬头看去。
一看之下竟就有些傻住了,还是那边有客人叫,这才恋恋不舍的往那边走,一边走却还是忍不住回头。
那边她还在留恋,这边那手却被一个人捉住,恨恨道,「真恨不得砍了你这手!」
说话的人穿着青色衣衫,容貌俊美,此时脸色却并不好。
被捉住手的人叹了一口气,想抽回自己的手,却不想被捉得更紧,只有轻声道,「墨汐,我们现在是在外面,你这般……成什么样子?」
谁也想不列,这闲坐在好登楼上听曲的两人,正是江湖上如今名头最劲的两位——凤三公子与七剑盟主。
听得凤致这么说,林墨汐冷哼一声,「哦?这是不喜欢我亲近了?如此甚好,要不要我把刚刚那个女子给你叫过来?」
凤致一听,知道恐怕要糟,只好沉默不语。
林墨汐却不肯放过他,反倒吟起了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不错,不错。」他说着,手上却不松劲,紧紧的捏住凤致的手,却是握在手心里把玩。

凤致苦苦一笑,只得讨饶的唤他,「墨汐……」
林墨汐双眼一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瞒着我究竟勾引了多少人?萧离、舒朗我就不说了;连小绪,原本是我门下弟子,如今却成天嚷嚷着要和你在一起,想把我赶走?!好不容易我抽了空,也说动你这个月和我一起游江南,可这一路上……」他越说越激动,「你自己说,你到底招了多少桃花?!」

他声音越来越大,纵是酒楼吵闹,也引得不少人看过来,却被林墨汐凌厉的目光一扫,都乖乖的转回了头。
凤致被他说得没办法,想辩解可是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只得道,「墨汐,你明知道我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林墨汐咬着牙,「要不是你存心,哪有这么些人看了你一眼,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光是女子也就罢了,偏偏还有男人,在街上就那么盯着你,自己就直直撞在柱子上,还真是撞了南墙也要回头。」

凤致的手被他握在手里,那手掌柔滑纤长,因为不练剑,连个薄茧也没有,真是好摸的要命。摸着摸着,想到刚刚红杏看着这只手的目光,林墨汐越摸越气,手下不由得加了力道。

凤致吃痛,却又不好说什么,「墨汐,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一路上我都看着你,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闻言,林墨汐面色稍霁,低声咕哝了一句,「肯定是你,不然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没见得像他们那样。」
话正说着,却见凤致一个闪神,林墨汐迅速的回头看去,原来是刚刚那位红杏姑娘又站在了台上,公然朝凤致抛了个媚眼儿。一击牙板,居然就唱了一首《眼儿媚》:「那年私语小窗边,明月未曾圆。含羞几度,几抛人远,忽近人前。无情最是寒江水,催送渡头船。一声归去,临行又坐,乍起翻眠。」

这一曲唱得好不婉转,红杏双目盈盈,看得凤致身上都要起烟了。
凤致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一看林墨汐,那人的脸都黑了,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快要把他钉出个洞来。凤致心中暗暗叫苦,刚想劝慰几句,林墨汐却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积蓄已久的怨气终于在此刻爆发,林墨汐一扯凤致的手,把他拉起来,「走!你既然喜欢,我们就一同去看!」


秦淮河上,浆影轻摇,脂水流香。
掌灯时分,往日的「醉春」花舫上,此时定是歌舞升平,笑语嫣然。可今日,这里歌舞升平依旧,笑语嫣然却未必。
只因这花舫,好不好被两个怪客包了下来。
说来这两个人都是世上难寻的翩翩公子,姐儿爱俏,姑娘们一见两人面就高兴得不得了。哪里还想到什么银子?这样的人品,就是倒贴也愿意。
可等到坐上了桌子,这才发觉了不对劲。
青衣的那个,把过来服侍的姑娘都推得远远的,全朝黑衣的那个推去,只一个人坐着喝闷酒。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他两道目光却似两道冷电,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个玄衣的公子。要是哪个姑娘真的碰了那人一下,他眼中仿佛有闪电打到,直让那姑娘觉得自己要被千刀万剐。

玄衣的公子也怪,仿佛众多美貌的姑娘都没看见,只想劝青衣的那人少喝一点,却被他一个眼神堵住了嘴巴,陷在众女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众女子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从来还没遇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况,面面相觑一阵,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来得好,于是便众口一词,只是劝酒。
这特立独行的两位公子,自然就是凤致与林墨汐了。
凤致看着林墨汐如此,只觉得心疼,可这里人多眼杂,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又觉得那些姑娘们可怜,只好抱歉的笑笑,却不料林墨汐看了那笑容更加恼怒。

林墨汐捏着杯子的手都泛白了,只觉得越看那人,越觉得生气。把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按,站起身便走,扭头扔下一句,「跟来有你好看。」甩了门走了出去。

船板上风甚大,吹得人神志一清,林墨汐酒醒了大半。怒气褪去,悲伤无力却涌了上来,他凭栏远眺,弯月如钩,流光冷冷,令人凭空生出一股寂寥之意。

如此的夜晚,自己却是一个人了。
原本,是想和他携手四海,同游江南的。
说来,明明不是他的错,却是自己无理取闹了。他怕,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吧。
冷月下,林墨汐索性坐了下来,对着江水发怔。
他正暗自神伤,却突地被人撞了一下。
林墨汐未作防备,险些就这么摔了下去,幸好撞他的人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拿住。
四目相对,两人都「啊」了一声,竟都未想过会在这种地方遇见对方。
林墨汐看着卫青涟,满是疑惑。
卫青涟也看着林墨汐,满是惊讶。
倒是和卫青涟一道的女子先开了口,「青涟,是相熟的人吗?」那是一位中年美妇,绾着流云髻,斜插一根双凤坠珠簪,耳悬明珠,肩佩霞帔,却是一身风尘。

卫青涟如梦初醒,对美妇道,「秦娘,这便是我同你提过的仙剑林盟主。」又对林墨汐道,「盟主,她是我的旧识,也是这间花舫的舫主。」
秦娘甚是乖觉,一听便道,「今日姑娘们说有人包舫,想来其中一位定是盟主,那另一位是……」
林墨汐冷冷道,「是凤三。」
秦娘以袖掩口,朝卫青涟看去。卫青涟也是张口结舌,「是凤……凤……」
此时对于凤致与林墨汐的关系,江湖上几乎已是人人知晓。可在这小小花舫上,却乍闻两人一同来游秦淮河。这消息若传开,真不知意味着什么,凤致与林墨汐劳燕分飞事小,凤三公子与林盟主不睦却事大。

卫青涟的心突突的跳,追问道,「那凤公子人呢?」
林墨汐仍是看着满江悠悠的冷光,「和那些姑娘们在一处。」
此话一出口,另外两人心里已经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念头。
卫青涟还要说什么,却被秦娘一把拉住,「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林盟主,青涟,我们还是进去再说吧。」说着已提了一旁挂着的灯笼,为两人引路。
这花舫虽不大,修得却甚是精致。
三人转了几转,到了走廊的尽头,秦娘才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室中纱帐垂幔,像是女子的闺房。卫青涟仿佛对此处十分熟悉,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正要开口,却听林墨汐道,「卫门主,你又怎么会在此地?」

卫青涟没想到他这一问,清了清嗓子,才道,「秦娘与我是老相识了,我今日来,却是劝她从良,下嫁与我。」
林墨汐吃了一惊,面上却没有现出来,可是还是说了句,「你不是——」
卫青涟却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再说这些年,若不是秦娘,我怕早挺不过来了,是我一直下了不决心,才把这事拖到了今天,都是我的错。」

秦娘却握住了他的手,「青涟,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当年的那件事,卫青涟显然也没有瞒着她。
两人一望,正是一片柔情蜜意。
林墨汐孤身坐在旁边,别过头去,却是不想看了。
秦娘朝卫青涟呶呶嘴,卫青涟尴尬一笑,这才想起来,忙问道,「盟主,你与凤三公子这是——」
林墨汐皱眉道,「不要与我提他,说来就是生气。」
卫青涟不明所以,「你们莫不是又闹了什么别扭?」
「别扭?」林墨汐冷笑一声,「若是别扭就好了。」
卫青涟一听这意思不对,林墨汐似是在生气,不由劝道,「无论出了什么事,盟主你千万不要在意,凤三公子是一心一意对你好。这事就是没有眼睛的人也看得明明白白。」他这话说的完完全全是自己的肺腑之言。

林墨汐却听着不是那么一回事,只是冷笑。
卫青涟还要说话,秦娘急忙伸了手指插捅他,自己问道,「林盟主,您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林墨汐和卫青涟本来就是熟人,又因为父亲的事对他多了一份愧疚,一份亲近,竟就真的说了出来。
「他……」林墨汐顿了顿,「成日里招蜂惹蝶的。」竟有些埋怨的意思。
卫青涟和秦娘顿时松了一口气。
卫青涟笑道,「看来有人掉进醋缸里了。」
秦娘也看着林墨汐也笑起来,「醋缸?这哪里是醋缸?这叫醋海生波,醋海~生波啊。」
卫青涟已经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顺手递给秦娘一杯,「盟主,你这醋算是白吃了。凤三公子对你好得……那是只差没有把心肝挖出来给你下酒了。」
林墨汐却完全没有高兴的意思,一张脸仍是冷得吓人,「话还没说完呢。我自然知道他没有,我只是气他从来不对我生气。」
卫青涟更奇了,「生气?你想要他对你生气?」
林墨汐神情冷硬,「我说什么便是什么,我要怎么便怎么。总是随着我,就是无理取闹也随着我,就像——」白皙的皮肤下却泛上了一层薄红,「——像我欺负了他。」

「咳咳!」卫青涟差点被刚入口的一口茶呛死,秦娘手里的茶杯也掉到地上。两个人,四只眼睛,全都盯着林墨汐。
林墨汐视线一扫,「有什么问题?」
秦娘拍拍卫青涟的背,卫青涟摸摸她的手,两人一同说,「没事!」
卫青涟一想也对,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人能让凤致生气。平常人是不敢惹他,便是惹了,得到的也是他的不屑;对于林墨汐,他却是忍让到了不可理解的地步,哪里还有生气这一说?

又想想这两人相处的情形,倒真像是凤致被欺压得老惨似的。
一阵尴尬的沉默。
片刻,秦娘突然笑起来,「这其实也简单。」
引得两个男人一同望她。
秦娘暧昧一笑,附在卫青涟耳边说了些什么,卫青涟不赞同的摇头,秦娘便又说了几句,卫青涟笑了出来。
秦娘走到林墨汐身边,又问,「您是真的想让凤公子生气?」
林墨汐只挑一挑眉。
秦娘妩媚一笑,「那便好。」手里轻轻弹了一下涂着丹蔻的指甲,一股淡粉的烟雾飘散在林墨汐眼前。
林墨汐心中一紧,刚想闭气,却发觉已经动不了,心中惊怒,却听秦娘附在自己耳边轻轻道,「这迷香是对付姑娘们用的,您如今闭气也是来不及了。盟主,得罪了。不过照我看,这便是让凤公子生气的唯一手段,若是连这个也没有办法,恐怕天下便再没有什么能让他动容了。」说着朝卫青涟点了点头。

一边就听卫青涟突然放大了声音道,「墨汐,你想好了吗?我已等不下去了。」语调竟是深情款款。
林墨汐不能动弹,身上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听自己出声道,「青涟,你对我是真心的吗?你是否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只把我当作父亲的替身?」

林墨汐几乎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心知自己中了迷香,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说出这样的话。
卫青涟笑着瞟了秦娘一眼,含笑道:「墨汐,怎么会?我对你的心,你自己一清二楚。否则我又怎会答应与你合作,取凤三性命,取寒月芙蕖?墨汐啊,你的手段就跟寒轩一样,我如何会不知你的心。若非真心喜欢你,想要你,我怎会明知道是个坑还要跳呢。」

秦娘吃吃一笑,腻声道:「青涟,你当着我这般说,就不怕我吃醋?」
卫青涟笑道:「秦娘啊,你若是会吃醋,我还会有这般喜欢你吗?」凑到林墨汐耳边,柔声道,「墨汐,我可实在是不想再等了,你还跟那凤三纠缠不清做甚?跟我一道走吧。」

秦娘伸袖掩了口,娇笑道:「青涟,你就莫痴心妄想了,林公子对凤公平可是痴心一片的,这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还想从凝碧宫凤三手中横刀夺爱,也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卫青涟道:「秦娘,这你就错了。凤三掳了墨汐在凝碧宫两年,以墨汐的性子,怎么会丝毫不恼。纵然凤三对他再好,心上也一样有疙瘩。只是凤致为了墨汐,险些连命都送了,看了当日洒脱俊朗的凤致,再看后来病得形销骨立的凤致,是人都会愧疚吧!墨汐跟凤三相处日久,这点情份还是有的。」

转过头去看林墨汐,见他气得眼中冒火,心中暗笑,偏更放柔了声音,道:「墨汐,你跟凤三在一起也不少时日了,你还他的也该还够了,咱们今日就走吧?我看他对你也非一心一意,否则你又怎会这般气苦?」

林墨汐听他声音这般温柔,脸上却是一脸戏谑之色,就像要等着看好戏似的,心中更怒,若不是中了迷香无法动弹,早已一掌给他掴了过去。一时觉得自己又有什么话要出口,只得咬紧了牙关不开口。

卫青涟却凑到了他耳侧,低笑道:「我这可是为你好,你不是说凤三从不会对你生气吗?你听我的,配合一点,他今天不气也得气。」
又扬起声音道:「墨汐,你还犹豫些什么呢?」
秦娘笑道:「青涟,你也不想想,你年纪都可以当林公子的爹了。林公子不选凤公子,难道选你?」
卫青涟嘿嘿一笑道:「这就是你不懂了,墨汐他从小没了爹娘,他就喜欢我这般的。」
林墨汐一听险些气晕了过去,他已察觉凤致站在窗外,那人应该是见他出来便跟过来的吧,他永远也放心不下自己。
卫青涟自然也知道,却还信了口地胡说,如果凤致听到了误会,如何是好?凤致虽然脾气温和,但性子却极执拗,上次为了那朵寒月芙蕖,险些闹得两人从此分崩,这时若凤致真信了,那还真不好解释。一双眼狠狠瞪着卫青涟,几乎都要冒出火来了,卫青涟却朝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这时还不配合,更待何时?

林墨汐心一横,口一张,那些话便自己溜了出来:「不错,我是喜欢你。我跟凤致也是缘份到头了,也该是走了的时候了,你说到哪里便到哪里吧。」咬着牙说完这番话,他心里却恨得不得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可恨那卫青涟却还跟秦娘相对而笑,直笑得林墨汐脸色发青。

卫青涟柔声道:「墨汐,你这便是答应与我在一起了?」
秦娘转过头掩了面而笑,林墨汐又窘又怒,却又只有硬着头皮回答。「是,我答应了!」
偏卫青涟还没玩够似的,又加上了一句:「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林墨汐几乎没咬碎一口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了一句话出来:「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一句未毕,房门便被人撞开了,凤致铁青了脸站在门口。一身玄衣,无风自动,一双眼睛在卫青涟跟林墨汐身上转了一圈。卫青涟本来是有意玩笑,此时却也心生提防,如果凤致怒极之下突然出手,那才是没事找了事儿了。

凤致却不再看他,两眼紧盯着林墨汐,双眼中悲凄绝望,冷冷地道:「出去,我跟他的事,我们自己解决。不需要外人插手。」
卫青涟看了那眼神暗自吃了一惊,心中已有些后悔,正想说话,秦娘便笑道:「是啊,自家事自己解决,青涟,我们还在这里瞎掺和什么?」
她不是江湖人,有些事情自然不甚清楚,卫青涟一时倒有些说不出话来。
林墨汐偷眼看凤致,他脸色铁青,那样定定的看着自己,右手握紧了拳,立即就开始后悔,自己这次又伤了他。可也的确从未见过温文尔雅的凤致这般模样。凤致又沉了声音喝道:「出去!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秦娘向卫青涟使了个眼色,手中指甲暗自弹了弹,拉了他的衣袖把他拖了出去。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瞠笑道:「你还玩啊?凤公子都要七窍生烟了,等会有得林公子受的呢!」

卫青涟握了她的手,尴尬笑道:「那不是成全他吗?」
这边房中,林墨汐无法动弹,只看着凤致一步步走过来,转了眼竟不敢不看他。
那双眼中风雨欲来,仿佛有千言万语,临到头,却只问,「为什么?」
林墨汐反射的一退,竟发觉自己能动了。想到秦娘方才的动作,知道自己迷香已解。
他看着凤致,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又见他质问的神色,心中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哑然半日,赌气道:「你以前不是还赶我走?现在我走,也不迟啊。」

凤致定定盯着他,良久,突然笑起来。
林墨汐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并不是冷笑,其中却隐约有冷淡的意味,笑过之后,眼底便是深不见底的黑。
语气也再不如方才那般激动,只是一字字缓缓慢慢的道:「以前,是没得到过,所以让你走也无妨。如今,无论如何,即使是你不喜欢我,我用强也要留你在身边!」

林墨汐从未听过他对自己说这等话,也从未想过这个人有—天会对自己说这等话,他本以为那人永远是任自己想来便来,要走就走的。他讶然地抬头看他,忽然整个人一轻,已经被凤致抱起,抛到了床上。

这一摔就有些头昏脑胀,林墨汐陷在床褥里,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只听「嘶啦」一声,半幅衣襟已经被撕了下来。夏衫轻薄,赤裸的胸膛转瞬就暴露在空气中。

说恐惧,还不如说惊讶。林墨汐看看被撕裂的衣服,再抬头看看立在床头的凤致,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一贯在自己面前温柔到近乎软弱的那个人所为。
盯着林墨汐裸露的皮肤,凤致的眼神近乎冷静。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林墨汐曲线流畅的肩颈,来到锁骨,再向下看去。目光流转间,那冷淡冷静的深处,却是黑到浓烈的悲哀和绝望。

笑容冉冉绽放在他的唇角。
一瞬间,林墨汐觉得眼前的人是快要哭出来。
「阿致……」
略带颤抖的尾音未停,却被扼在喉咙深处。林墨汐被推倒在床上,狠狠的吻住。
肩膀被摁在床褥上,手臂被捏得生疼,嘴唇在一触后被顶开,根本不是平日柔缓的厮磨,而是一种咬噬的姿势。口腔内部被毫不留情的逡巡着,任何地方都没有放过。强迫的交缠与吮吸,连呼吸也要被抽空。

不得已,他只得轻扯凤致的长发,想把他拉开,却适得其反,遭到更加强烈的攻击。
渐渐的,视线模糊,正当他以为自己会窒息时,凤致却猛的退开。
清新的空气涌入肺部,林墨汐剧烈的喘息,凤致却只是用手轻轻的磨蹭着他的脸颊,脸上泛着淡淡的微笑。
「墨汐,你好美。」
说这句话时,凤致微微的侧着头,长发落在肩上。方才剧烈的动作中,他领口敞开,一边的衣服滑下肩膀。如墨的发,如墨的眉,如墨的眼,映得裸露的皮肤白得刺眼。唇色却是往常少见的艳红,润泽欲滴。一侧胸口淡粉的红樱,随着他的语声微微颤动,盛开在林墨汐眼前。

他慢慢伏下身体,那朵红樱就贴在了林墨汐胸口,又重覆了一句,「我的墨汐,你好美。」随着他的动作,林墨汐只觉得胸口的那一点着了火,开始向四肢百骸迅速的蔓延。

凝碧宫终年薰香。香本平常,可此时通过凤致的呼吸慢慢吹在近前,林墨汐却觉得自己比方才更难以呼吸。
「阿致……」他呻吟般叫着那人的名字,却觉得自己颈项一阵刺痛。
是用唇吻着,再用牙齿轻咬。
他模糊的想着,只觉得那酥麻的疼痛,一路往下,正是顺着凤致扫视过的路线。
身体一紧,胸口的红点竟自己挺立。他听得凤致轻轻的笑声,不由得看过去,只见那润红的唇慢慢含住了那个地方,十分细致的安慰。
腰间的衣结被拉开,熟悉的敏感处被一一抚慰,光洁的皮肤慢慢渗出了汗珠。
那人时而温柔,时而又有些粗暴。
林墨汐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放在红莲火上灼烧,即使睁大了眼睛,却神志涣散,看不清眼前的景象,所有的一切都集中到了身体的感觉上。
脑中仿佛有白光掠过,却蓦地一黑。
正要达到快乐的高峰却被人硬生生的扼住。
林墨汐勉强睁开眼睛,却见凤致冷冷的朝自己笑着,那笑中,伤心里似乎又带着茫然。
欲念在身体里奔流窜动,一波一波的涌起,却找不到出口,林墨汐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得紧紧捏住凤致的手臂,指甲陷进肉里。
凤致却似乎一点不觉得疼痛。
只知道看着林墨汐,冷漠的,哀伤的笑着,重覆着,「墨汐,你好美……好美……」他眼中隐隐有泪光聚起,更轻的道,「我好喜欢你,你真的不能喜欢我吗?……不能再试试吗?」

林墨汐却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
被欲望冲刷到极点,眼前发黑,竟晕过去了。一片模糊中,只觉得一个温热的所在包围了自己,被轻轻的吮吸,脑子一炸,极至的快感瞬息已至。
耳中却听得一阵剧烈的咳嗽。
林墨汐挣扎着坐起身,只见凤致伏在床边剧烈的咳嗽,像是连肺也要被咳出来似的。他想起自己刚刚的感觉,心中一惊,手微微颤着,贴上眼前削瘦的脊背。

那人咳得浑身都在颤抖,却因为他这一触,被电击似的僵住,慢慢转过头来看他。
凤致依然是微笑的,苍白的脸上,因为剧烈的咳嗽染上了浅浅的红晕。
只是不见了方才的冷淡,笑容一如平常的温柔,抱歉的看着林墨汐。
「墨汐,对不起。」他道着歉,「我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是怎么了。我……不是想……」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慢慢拉好了自己的衣襟,坐在床边,「你若是真喜欢卫掌门,就好好和他在一起吧,不要再任性了。」漆黑的眸子中已经没有了一丝光亮,「以后若是遇到难处,就来凝碧宫找我,只要……那时我还在的话……」

他拿起林墨汐放在自己背上的手,稍稍的握了一会儿,却还是恋恋的放开,站了起来。却被身后的人紧紧的抱住了腰身。
「阿致、阿致、你不要走,那都是骗你的!」身后的人这么说着。
凤致拉了拉他的手臂,却没有挣开,「墨汐,你不要这样,不要因为愧疚……」
一句话没说完却已经被拉倒在床上,那人牢牢的抓着他,像怕真的就这么永不相见了,在他耳边狂吼,「我最恨最恨就你这样!」那人紧紧靠在他背上,像是要震麻他的耳朵,「为什么你不会拦着我,我要走你可以抓着我,我不喜欢你可以强迫我喜欢啊!为什么连争取都没有,为什么就这么抢着把我让出去,还……说什么『那时还在的话』……」话到后面已经哽咽起来。

凤致慢慢回过身,那人却始终将脸藏在他身后,直到被捉住再也逃不开。
他慢慢托起林墨汐的脸。
那张脸上是纵横的泪痕,恨恨的看着自己。
「墨汐……」凤致有些说不出话来,「你到底是……」
「我喜欢你啊,这么喜欢,你都感觉不到?」林墨汐气得咬牙切齿,「就为了卫青涟的那几句鬼话,还有我中了迷香的胡说八道,就要我和他好好在一起?你愿意他还不愿意呢,人家和那个秦娘好好的,我过去凑什么热闹?」

「你喜欢我……」凤致已经听不到其他的了,脑中来回就是这一句,「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他念咒般的重覆着。
「对,我喜欢你,喜欢得要命,喜欢得恨不得咬你一口。」果然一口咬上去,「知道自己不是做梦了吧。」
他咬在凤致手臂上,却就着这样的姿势被猛然抱住,凤致手臂收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在他怀中,林墨汐渐渐平静下来,慢慢把头贴在他肩窝上。
「我喜欢你啊,所以我才会嫉妒那些喜欢你的人,才会故意对你生气,我是希望你也生气,生气了就代表你相信了我。」林墨汐苦笑了一下,「阿致,我知道,其实一直以来你还是没有相信我,那次虽然答应给我一个机会,却还是心存怀疑的,怕我有别的目的,怕我有一天又会离开,所以……才会这么小心翼翼的……」

凤致的身体微微一颤,林墨汐抚着他的长发,「我知道,我都懂。所以你从来不生气,我再怎么胡闹,你都这么忍着。可是看你这样,我也会难过啊。所以……刚刚你那样对我,我其实……是高兴的。」

凤致慢慢将林墨汐的肩膀推开些,去看他的脸,那人的脸竟已经通红了,却还是看着他道,「阿致,相信我好不好?」
凤致缓缓的笑了,冰雪消融。
挨过去,吻在那人唇角。
林墨汐也笑了,闭上眼道,「阿致,我喜欢你。」
凤致的语声消失在两人的唇间,「我也是。」



——《江南行》完——


后记——逆水行by靡靡之音


又到了后记时间了,本来是该和璇儿一起写的,不过她偷懒,任务就落到了我身上。
这是我和璇儿第一次在倍乐出书,十分感谢编辑们和出版社。看到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那种心情真的不是一句高兴可以说清楚的,
其实,于我而言,这是第二次和别人合作写书,不过仅有的两次合作,都是十分愉快的。
—年前,「绝色黄昏」中,和珂笙编织了—个甜蜜的故事;2005年的夏季,却和璇儿写了一个有些悲情的故事,不过幸好是好结局,不然不知道我们两个会不会被大家的眼泪淹没。

和璇儿认识,说起来,还是因为「逆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