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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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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松枝》流水潺潺

明月照松枝 by 流水潺潺
明月照松枝 1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山叫"破界山"。以山为界,山的南面叫"山阳县",山的北面叫"山阴县"。
  传说,"破界山"上有一群妖魔鬼怪,专门袭击过往的行人。所以虽然只有一山之隔,两县的老百姓还是宁愿多走两天的路,绕道而行。
  我们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座破界山上。


  "少爷,我是越走越心慌,越觉得阴风阵阵……要不,咱们回去吧?"
  "回去?回去这批货怎麽办?"骆善茗马鞭一指,身後逶迤而行的运货车辆足有二十车之多。"货源出了问题,咱们办货就耽误不少时候,如果不能按时交货的话,咱们只怕就要倾家荡产了。"
  "可是,这山里有妖怪……"
  骆善茗轻笑一声:"愚夫愚妇之言,怎能轻信?骆奇,我问你,你长这麽大,见过妖怪没有?"
  "没有。"随後骆奇小声接著道,"若有了,哪能活到今天。"
  骆善茗倒转马鞭,用鞭柄在他头上轻轻一敲,道:"咱们走了这麽久,有妖怪也早就该出来了。"
  骆奇犹不服气,一指前方:"说不定,前面就有妖怪了。"
  "不许胡说!"
  一句话出口,骆奇自己也知道犯了忌讳,连忙啐了两口唾沫。"大吉大利,大吉……咦,少爷,你看那是什麽?"
  "你又要干什麽……"骆善茗不耐烦的向前看去,自己也怔住了。
  前方不知何时起了浓浓黑雾,雾气向四面散开,漫过了两旁的树林,迅速向一行人逼近。
  这雾来得太突然、太蹊跷,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骆善茗坐下的马忽然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啊!"骆善茗整个人险些被甩出去,还好他眼明手快,一把抓出马後鬃,借势牢牢抱住马身。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却是那马转过身去,发蹄狂奔。
  "马……马惊了!"
  "快救少东家!"
  "拦下它!"
  骆善茗紧紧伏在马身上,马背的颠簸使他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被马身挡住,看不到身边情形,只能听到众人的惊呼声,货物被撞翻的响声,以及马队集体受惊的嘶声。
  而这些声音也在渐渐远去,最後只剩下了耳边呼呼的风声。
  忽然,疯马好像被什麽东西绊了一下,身子向前倾倒,那强大的冲力让骆善茗再也支持不住,整个人飞了出去。

  模模糊糊中,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大海上漂浮,耳边还有阵阵涛声。
  我为什麽会在海上?我要去哪里?我不是要去送货麽?
  对了,我的货!
  骆善茗猛地睁开眼睛。
  这是哪里?头顶上依然是那片天,只不过被浓密的松枝遮得只余一隅。
  自己又身在何处?为什麽这身下起起伏伏,没有实地的感觉?
  正是这种虚浮感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微微偏过头,只见身下枕著一片松枝。虽然浓密,还是可以从那些微的缝隙中感到与地面的距离。
  原来我被甩下了山崖,是这片松林救了我。怪不得我如同置身海上,怪不得我会听到阵阵涛声。
  "你醒了?"
  谁在说话?骆善茗一惊,寻声望去,在这阴翳的林中,只见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是人是妖?骆善茗又是一惊。
  "不要动,再动你就摔下去了。"眼睛的主人如是说著。
  那是属於少年的声音,有些稚嫩,还透出一点关心。骆善茗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稍稍安心。
  他开始打量这个少年。对方有一张很清秀的小脸,一身黑衣隐藏在昏暗的光线中,所以猛地一看,只注意到了眼睛。
  再仔细看时,骆善茗又惊讶了。少年像小狗一样蹲伏在一枚松枝的尖稍上,如此细嫩的松稍,一般人早就摔下去了,他却稳稳当当。一阵风吹来,松稍轻轻摇动,他就随著松枝上下浮动,好似没有重量一般。
  这也没有什麽,听那些江湖好汉说,有一种功夫叫"轻功",能让人身轻如燕。骆善茗安慰自己说。
  "我是乌三郎,你叫什麽名字?为什麽会睡在松枝上?"
  "在下骆善茗。那个……你能不能先帮我一个忙,让我下去?"鬼才愿意睡在松枝上!天知道他现在有多难受,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个用力不当,人就摔下去了。
  少年的眼睛眨了眨:"好啊。"
  他轻轻一跃,落了下来,动作快得骆善茗来不及阻止。可奇怪的是,多了一个大活人,身下的松枝却连动都没动一下。
  少年转过身:"爬到我背上来。"
  "这……这是什麽?"骆善茗指著那一对黑色的羽翼,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翅膀!"回答得理所当然。
  "为……为什麽你会有……翅膀?"
  少年回眸一笑:"因为我是乌鸦啊!"
明月照松枝 2
这世上竟然真有妖怪!骆善茗忽然明白了什麽叫如坠冰窟,那寒意简直要从皮肤表层渗透到骨髓深处。
一时间,他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念头:难道我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他要背我下去,定然不是存了什麽好心,难道是要将我带回巢穴里吃掉?说不定巢穴里还有许许多多他的同夥,等著将我分而食之。
想到此处,眼前不自觉浮现出一幅"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景象。
"快点!"少年有些不耐烦了,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脖子往前伸了伸,让那白皙的後颈更加显眼。
好细的脖子,仿佛轻轻一用力,就能将它拗断。即便是妖怪,脖子断了也会死吧?
多年的商场历练,成就了骆善茗的沈著精明,还给了他一副不太软的心肠。
小心翼翼地伏上少年的背,手掌碰到那如黑缎般光亮的羽毛,仍然给他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倘若可以,他情愿当这是一场恶梦。
翅膀轻扬,载著骆善茗向下飞落。因为要躲开交错的松枝,少年的速度并不快,人也很专注,似乎没有注意身後。
机会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没有人比骆善茗更懂得这个道理。杀意在他眼中一闪,他抬起双手,慢慢向那白皙纤细的脖颈探了过去。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忽然,身下的羽翼一震,带动著骆善茗险些摔落下去。慌忙间他只来得及稳住身体,还来不及询问,只觉那对羽翼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左摇右晃地直往地面跌落。
"啊!"一枚横出的松枝勾住了骆善茗的衣带,将他整个人悬挂了起来,阻了下坠的势头。"好险。"
可这一声似乎也说得太早了些,小小的松枝根本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脆脆地从中间折断。这一次,无遮无拦,骆善茗终於投入了大地的怀抱。
先是一阵钝痛,他被震的半身发麻,紧接著是全身针扎般地疼痛,隐隐还听见"咯吱"一声,似乎腿骨跌断了。
"你没事吧?"乌三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脸上有种闯了大祸的心虚。
骆善茗哼了两声,疼得说不出话来。
"对不住,我真的是想把你背下来,决不是要摔你,我只是没料到你这麽重……"他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压越低,"你真得很重,比我背过的小松鼠、小猴子、小狸猫都要重很多。"
说到最後,不是道歉,倒成了抱怨。
骆善茗很想怒吼:你有没有脑子,人跟松鼠猴子怎能一样?可他现在的情形连哼一声都觉得艰难,更遑论骂人了。
乌三郎见他脸色铁青,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问道:"你好象很疼,是不是受了伤?"
"别……别动我的腿!"骆善茗咬牙吐出这几个字,阻住了那只乱动的手──虽然是手的模样,或许叫"爪子"更合适些。
"我的腿好像断了。"骆善茗见少年的脸上浮现出愧疚的神色,忽然觉得这只妖怪或许并非凶神恶煞之流,也许……"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些伤药来?"
"药啊?王老大那里有一些,不过他很凶的,我们都不敢惹他。上次有只小白兔,在他睡觉的时候一不留神踩到了他的尾巴,就被他一口吞下去了。那只小白兔其实只是出来采花的。我们这座山上每到春天就会开很多花,我最喜欢那种紫色的花了,花里有好多蜜!说到蜂蜜呀……"
骆善茗听他从药说到什麽王老大,从王老大说到小白兔,再从小白兔说到山花,又从山花说到蜂蜜,东拉西扯,漫无边际,再不把话头打断,还不知要扯到哪里。勉强开口:"王老大也是妖精?"
"他是老虎。"
背上忽然起了一阵恶寒:"还有谁有药?"
"狐姥姥也有一些。"
"不用说,狐姥姥一定是狐狸精了。"
"啊,你真聪明!狐姥姥是我们这里年岁最大的,据说有九百多岁了。九百岁啊,据说那时候我太爷爷还没出生呢。我太爷爷也就是我爷爷的爷爷。我爷爷……"
骆善茗听他又要扯远,连忙阻止:"你能不能从她那里讨些药来?"
乌三郎拍拍脑门:"我试试吧。"
"等一下。"骆善茗拉住他,"你要怎麽跟她说?"
乌三郎道:"实话实说,有人受伤了……"
"不行!"虽然眼前这乌鸦精看起来呆头呆脑,全无恶意。可妖怪毕竟是妖怪,想来那九百岁的老狐狸未必就安什麽好心。"你不能跟任何人,不,任何妖怪说我的事。"
乌三郎瞪起圆圆的眼睛:"为什麽?"
骆善茗忽然发现,这只小乌鸦精的眼珠晶亮,眼白微微泛蓝,显得格外澄澈。他在商场阅人无数,自认眼力不错,这样一双澄澈的眼睛,决计不是心思狡诈繁复的人所能拥有的。"我怕那个狐姥姥知道了,会来害我。我是人,这山上的妖精都有可能来害我。"
"那我……"
"你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你不会存心害人。"不过,无意中害过多少人就难说了。骆善茗想著,看向自己的断腿,嘴角有些发苦。
乌三郎的眼睛越发明亮了:"你放心,我死也不会说你的事。"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他把小小的拳头握得紧紧地,在胸前用力挥了挥。
"狐狸太狡猾,我们不去求她,还有什麽人,嗯,有药麽?"说到"人"的时候,他发现说错话了,想改口说"妖精",又觉得别扭。
乌三郎想了想:"长角娘子,就是梅花鹿也有药,不过她很宝贝这些药,轻易不给的。"
好像哪一条路都行不通,骆善茗不禁有些沮丧,腿上的疼痛似乎又加剧了几分,让他不禁呻吟出声。
"真得很疼麽?"乌三郎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
骆善茗没好气地道:"把你的腿打断了,你就知道疼不疼了。"
乌三郎站起来:"你等著,我去想想办法。"
他边说边往松林外走去,明明是专拣开阔的地方走,不知怎的,就撞在了一棵松树上。他揉揉发痛脑门,回头冲骆善茗一笑:"你等我啊。"
望著那个摇摇晃晃远去的背影,骆善茗只能苦笑。多年来他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现在头一次觉得心里没底。
该说自己幸运麽?堕崖未死,还遇见了一只善良的妖怪。应该还是不幸多一些吧,这只妖精似乎不怎麽──靠谱。
明月照松枝 3
乌三郎跌跌撞撞离了松林,左一转,右一拐,看见前方有两棵千年古柳,脸上露出喜色。他伸手在两棵古柳之间虚扣三下,前方的山壁上忽然之间多了一扇大门。
一个总角童子将门打开一道缝,揉著惺忪的睡眼道:"大晌午的,谁来叫门?"
乌三郎笑嘻嘻地凑到跟前:"且莫抱怨,我有要紧事找你家娘娘呢。"
那童子倒是认得乌三郎,一路将他引到大厅。不多时环佩声响,一个女子从後堂走了出来。姿色妖娆,穿著打扮一如人间贵妇。若说有什麽奇怪,就是她头顶上长著两只鹿角,任那鬓云堆得再高,也遮掩不住。
乌三郎唱了大喏:"长角娘子,你好啊。"
长角娘子嘻嘻一笑:"这不是乌三郎麽,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呢,有何贵干?"
乌三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这样的,有一只……小兔子,它受了伤,你能不能……能不能借我一颗丹药给它治伤?"这谎话他在心里不知已经过了多少遍,如今说出来仍然结结巴巴,越说越心虚。
"你说什麽,我听不清楚。你知道,这天儿一热就容易上火,一上火我的耳朵就听不清东西。"长角娘子揉揉耳朵,似乎颇受其苦。
乌三郎大声道:"我想向你讨一颗丹药!"
"什麽,你说让我赶紧吃药?是啊,我是该多休息,多吃药。乌三郎,你可真懂事,那我就不陪你了。童儿,扶我回去!"
不等乌三郎再说什麽,拽著那童子的手,匆匆忙忙往後堂去了。边走边小声道:"拿我辛辛苦苦炼成的丹药去喂兔子,我要是给了你,那才当真有病!"
乌三郎不疑有它,"那你好好修养,我回头再来看你。"
出了鹿精的洞府,想到丹药还没有著落,乌三郎兀自烦恼不已。
他神思不属地走著,不防脚下的小草忽然自己动了起来,打作一个结,堪堪将他绊倒在地。
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才又走出一步,再一次被绊倒。
"乌鸦呆呆,你怎麽还是这样呆头呆脑?"
一个白衣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乌三郎跟前,眉目俊秀,笑容可亲,若不是身後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时隐时现,还真以为是哪家的小公子。
坏狐狸!
乌三郎心里默念了声,也不理睬,爬起来绕过白衣少年继续往前走。
白衣少年显然不喜欢这种漠视,好看的眉心一皱,手指一点,乌三郎又被草结绊了一跤。
"你这呆瓜,居然不理我狐了了大人,谁给你的胆子?"
坏狐狸,平时就知道欺负我,我才不要理你!乌三郎偏过头,依旧不理不睬。
狐了了眼珠一转:"看你急匆匆的样子,不会是要去找姥姥吧?"
乌三郎奇道:"你怎麽知道?"
狐了了心道:真是个呆子,这条路上走,就只有姥姥的洞府了。脸上却露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我自然知道。你找姥姥做什麽?"
乌三郎冲口想说,转念一想,却道:"你既然那麽聪明,还问我做什麽,自己猜就好了。"
狐了了也不生气:"你也知道,姥姥最疼我了,如果我在她面前帮你说两句好话,你的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乌三郎想想也对,但他被狐了了欺负惯了,忍不住问:"你有那麽好心?"
狐了了笑道:"本来你和我没什麽交情,我当然不会帮你。不过如果你做了我的跟班,那又不一样了。对自己人,我很体贴的。"
哪知乌三郎立刻摇头:"我才不要做你的跟班。"
"做我的跟班很好啊,你只要跟在我的後面,帮我托著尾巴就好。而且做了我的跟班,不但到姥姥那里好说话,以後胡天胡帝和胡帝胡天他们也不敢欺负你了。"当然,只有我能欺负你。狐了了在心里加了一句。
乌三郎仔细想了想,似乎也有些道理。"那好。"
"口说无凭,立誓为证。"狐了了的眼中闪著狡黠的光。
两人,不,一只乌鸦和一只狐狸,各自在掌心画了一个符咒,双掌一击。
一道金光从两人掌心闪过,成交!
明月照松枝 4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找姥姥做什麽了吧?"
乌三郎低下头:"有只小白兔受了很重的伤……"
"真的?"
乌三郎头垂得更低:"真、真的。"
狐了了抱住双臂,作出一副思考的模样。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从身後绕过来,尖尖的尾部在他脸颊上轻轻画著圈。"这可不好办呢,谁都知道,姥姥最宝贝她的丹药。"
乌三郎抬起头,幽蓝的眼中露出希冀的光芒:"可是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狐了了忽然发现自己很享受这种目光,心情也变得很好,道:"放心,你既然作了我的跟班,我自然要帮你。"伸出手去,在乌三郎头顶上摸了摸。嗯,手感不错。
"不要摸我的头!"乌三郎抱住头,退後一步。
讨了个没趣,狐了了大不甘心。"姥姥虽然宝贝丹药,不过以我狐了了大人的聪明才智,只要好好想想,没有什麽是做不到的。"
"那你好好想想。"
狐了了叹了口气:"我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能想出好主意。"
"那你怎样才能心情好?"
狐了了微微一笑,高傲地抬起一只手掌,向乌三郎招了招。
乌三郎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傻傻的走近,冷不防被他一把抓过去,著力在头顶揉弄了几下。
坏狐狸,还是欺负我!乌三郎扁著嘴:"你现在心情好了?"
胡了了笑眯眯地道:"不错,我现在有主意了。乌鸦呆呆,你可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什麽日子?"
"今天是姥姥的大寿,而且是九百岁的整寿!所以今天晚上我们这些狐子狐孙都回来给姥姥祝寿,到时候必然大摆宴席。姥姥的酒都是陈年好酒,味香劲足,回头我再往酒里加点料……嘿嘿,大家醉得不分东南西北,你就可以趁机溜到姥姥的密室去……借药。"
乌三郎怔怔地问:"那不是偷麽?"
狐了了反手在他头顶上敲了一记:"什麽偷,是借!"
乌三郎依旧认死理:"可是借的话,我恐怕还不起。"
"这个呆瓜,谁要你还了?"气他榆木脑袋,忍不住又在他头顶敲了一记。"今天晚上,你就跟著我,见机行事。"
乌三郎抬头看看天色,晌午刚过,还早呢。道:"那我准备准备,晚上再来找你。"
"等等。"狐了了揪住他的领子,"你忘了答应过我什麽?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跟班,我走到哪里,你就要跟到哪里。你既然求到了我,总要把我先伺候舒服了。"
转过身,蓬松的狐尾高高翘起。"伸出手来,捧好我的尾巴,如果落了地我可饶不了你。"
其实以狐了了的修为,化作人形之後想要藏住尾巴实在是轻而易举。但他心高气傲,又颇爱炫耀。仗著自己是这座山上唯一一条雪狐,自觉身价比他那些狐兄狐弟高出许多,加上狐姥姥的宠爱,对一干兄弟从不拿正眼相瞧。他全身上下最得意的地方就是这条尾巴,毛色纯白,光滑柔顺,既使化作人形,也不愿将尾巴隐去。成日里翘著尾巴到处炫耀,生怕别人瞧不见。
"真舒服啊。"狐了了满足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我的尾巴这麽长,每次都怕拖到地上弄脏了。所以我走路的时候都要翘著尾巴,累都累死了。"
乌三郎给他捧著尾巴,只觉得那毛茸茸的东西晃来晃去,一点也不安分。几根细细的绒毛在鼻尖蹭来蹭去,好生难受。
"阿……阿嚏!"
早在他酝酿的时候,狐了了已经吓得远远跳开,护宝似的抱住了尾巴,生怕沾到一点口水。
"小心一点,弄脏了我的宝贝尾巴,我就把你翅膀上的杂毛一根一根拔光!"
乌三郎现在有求於他,最怕他翻脸,忙道:"我下次屏住了气,保证不会了。"
狐了了又唠叨了几句,这才放心将尾巴交给他。
乌三郎小心翼翼地问:"时候还早,我们现在做什麽?"要等到晚上才能拿到丹药,不知竹林里面那个人怎麽样了?他腿断了,一定很疼,不会等到我回去时已经疼死了吧?就算没有疼死,他左等我不来,右等我不来,万一他以为我骗他怎麽办?哎,好想回去啊。
狐了了眼见乌三郎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心里又有些恼怒。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我狐了了大人收了跟班,这可是咱们破界山第一等的大事,当然要大家都知道才行。你,跟著我,咱们绕山一周,把这个大好消息散播出去。"
明月照松枝 5
午後的破界山显得格外热闹。猴子在树上荡起了秋千,冷不防树枝断了,一屁股落在刺蝟的刚针上,一蹦三尺高。黑熊四仰八叉的靠在山石上,正准备享受一下午後的阳光,冷不防成群结队的山雀子从头顶飞过,淋了一身鸟粪。黄鼠狼见状笑得前仰後合,不承想踩到了脚下的小花蛇……可是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招摇过市的两个身影吸引了。
"快看,快看,那不是坏蛋狐了了?"
"快看,快看,那不是笨蛋乌三郎?"
"快看,快看,乌三郎在给狐了了托尾巴,他什麽时候成了坏狐狸的跟班?"
"你们知道什麽?狐了了想要乌三郎给他托尾巴不是一天两天了。"
"为什麽?"
"你们看,咱们这山上,还有谁比乌三郎更黑?还有谁更能衬托出狐了了雪白的尾巴?"
"原来如此!"
狐了了迈著四方步,一步一晃,踌躇满志。听见四下里嘁嘁喳喳的议论,越发得意了,大声道:"各位仙家,各位道友。我狐了了向各位宣布一个好消息,从今天起,乌三郎就是我的小跟班了。"
乌三郎亦步亦趋地跟在狐了了身後。尽管低著头,四周诧异的目光还是让他浑身不自在,而那纷纷的议论声更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开始有些後悔轻易答应了狐了了,因为从今以後,在山上的生灵眼中,他就是坏狐狸一夥儿了。
"狐……狐了了。"
"是狐了了大人!"
"是的,狐了了大人。咱们已经走了一大圈,能不能先休息一会儿?"
狐了了想了想,自己已经大大出了一回风头,於是点点头:"好让你知道,我也是个体贴下属的,咱们就在那块大石头上休息一下。"
他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好,从怀里掏出一把琉璃做的小梳子。"给我梳梳尾巴。梳的时候记得小心,要顺著梳,不能太用力。我尾巴上每一根毛都宝贵无比,梳掉一根,让你变秃鸦。"
乌三郎一向怕他,不敢怠慢。"你好象很宝贝这条尾巴。"
狐了了想也不想:"那是自然,头可断,血可流,尾巴不能丢。"
乌三郎点点头,轻轻一梳下去,从头通到了尾,由衷地道:"你的尾巴长得真好,又光华又柔顺。"
狐了了正拿著一块小小的铜镜自照,被他勾起了兴致,道:"我这条尾巴油光水滑,最重要的是,通体纯白没有一根杂毛儿,找遍破界山,还有哪条尾巴比我的毛色更纯?"
乌三郎好奇地道:"毛色纯就好吗?我的翅膀也全黑的哩。"
狐了了不屑地道:"没见识,你那些破烂货比鸡毛贵不了多少,可我的就不一样了。狐狸皮毛是最上等的皮毛,像我这身皮毛,到了人间,少说也要值一、二千两银子。"
人间啊,一句话勾起了乌三郎浮想联翩。"银子是什麽?"
"银子就是……哎,只要有了银子,你想要什麽就有什麽?"
乌三郎眼睛一亮:"我想要我娘活过来,行麽?"
"当然不行。"
乌三郎泄气地道:"你不是说想要什麽就有什麽?"
狐了了一时语塞,倒转铜镜,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你这笨蛋,跟你说不清楚!"
乌三郎见他气哼哼转过头去,生怕得罪了他,盗药的事情告吹。小心翼翼地道:"那胡天胡帝和胡帝胡天的尾巴也没有你的尾巴宝贝?"
狐了了这一声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充分表现出他对二狐的蔑视:"他们拿什麽跟我比?我这个若值千金,他们两条烂尾巴加起来值五百两就不错了。"
乌三郎点了点头:"不过,如果没了皮毛,你也活不成了,一千两银子还有什麽用?"
这话倒把狐了了问倒了,习惯性的哼了两声──每当他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就习惯先冷哼两声,摆出一副藐视对方的姿态。"你懂什麽,这就是个身份,这就是个行情。活著要比,死了更要比。"
这种宁死也要炫耀的心态乌三郎自然不懂,默默地梳理尾巴。忽然一声大叫,吓得狐了了铜镜险些脱手。
"你尾巴上有一根黑毛。"
"哪里,哪里?"狐了了慌忙回头,顺著乌三郎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片雪白之中,一根黑毛格外显眼。
狐了了脸上仿佛被针扎了,抽动一下。目光迅速扫视一周,确定四下无人,牙一咬,眉一皱,手起毛落,干净利落。
他将黑毛托在手上,默念口诀,一小簇蓝色的火焰在掌心跳动,很快黑毛就消失在火里,灰都不剩。
"刚刚的事,跟谁也不许说,不然撕烂你的乌鸦嘴。"
乌三郎点点头,又忍不住道:"可是有了杂毛,这根尾巴是不是要从一千两变成五百两了?"
"闭嘴!"
阳光柔柔地晒,风儿静静把吹,一旁的小树叶子也轻轻地响,只有乌三郎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已经过了好久,狐了了仍然没有放行的意思。
"那个,狐了了……"见狐了了回头瞪了他一眼,乌三郎吞了口口水,加了个後缀,"……大人。"
狐了了微笑著点点头:"什麽?"
"我想去小解,行不行?"
"我这麽体贴下属,当然可以。"顿了顿,又道,"完事了,去小河边多洗几遍手,不要把我的尾巴弄得一股臊气。"
乌三郎乖巧地点点头,心里却想:说到臊味,谁有你们狐狸身上的厉害?
他慢慢走进树丛,眼见林木将狐了了的视线完全遮住,立刻发足狂奔。
一路上也不知道跌了多少个跤,终於回到了松树林。
"呼,呼,你还在?"乌三郎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仿佛这个人躺在这里,对他来说就是一件天大的宝贝。
"我都这样了,还能去哪里?"骆善茗见他跑得气喘吁吁,"你不是有翅膀麽,为什麽不用飞的?"
这个说起来就丢人了。"呼,呼,还是跑的快一些。"
"拿到药了?"
"还没,要等到晚上,有人带我去……"
"哼,我就说,无缘无故,这只呆头鸦,怎麽忽然打起姥姥丹药的主意!"
伴随著一声冷哼,狐了了一脸阴沈地从松树後走了出来。
明月照松枝 6
乌三郎和骆善茗都惊呆了。骆善茗看著狐了了身後左右摆动的大尾巴,心下明白了几分。见他神情凶恶,不知他有什麽打算,也就憋住了不开口。
狐了了走到骆善茗跟前,忽然皱起眉头,探著身子嗅了两下:"你是人!"
他回头看乌三郎:"不是跟你说过,咱们这须弥仙境里不准有生人出现麽?"
乌三郎低声道:"是他自己跌进来的。"
"即便如此,那也该告诉姥姥,他们这些长老自然会处理。"狐了了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眼珠一转,"你这样包庇他,不是因为你爹爹的缘故吧?你把他当成自己的同类了?你这个呆子,你看看你身後这两只翅膀,那些凡人只会把你当成妖怪!"
一番话说得骆善茗更加糊涂:难道乌三郎的父亲竟是个人?转眼向乌三郎瞧去,只见他头垂得更低,脸色也越发苍白。
"可是……他受了伤。"
"噢,受伤了。"狐了了低头看去,果然见骆善茗的腿正以一锺奇怪的姿势扭曲著。抬起脚来,在那断腿上又踢了一脚。
骆善茗大声惨叫。
乌三郎惊道:"你做什麽?"想把狐了了拉开,可是任凭他怎麽使劲,也拉不动狐了了半分。
狐了了冷笑道:"你最好叫得再大声一些,把大夥儿都引过来。姥姥要修行,不爱伤人命,至於那个王老大,我就不敢保证了。"
骆善茗知道那王老大是凶恶的虎精,强忍疼痛,不再出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纷纷滚落。
"你没事吧。"乌三郎想凑过去瞧瞧,却被狐了了拉到一边。
"少跟这些凡人靠得太近,弄得一身生人气味。那王老大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小心他不知什麽时候就把你吞了。"
乌三郎想起前些日子那只遭难的白兔,不由打了个冷战。抖声道:"你别把他的事情说出去,行不行?不然王老大真会把他吃了。"
狐了了在他头上拍了一记:"你倒真好心,就知道为这凡人著想。你怎麽不想想,以王老大那贪心的性子,怎能放过这麽好的机会?吃了这凡人以後,定要借口窝藏凡人,把你也吃了。"
骆善茗疼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倒也不糊涂,此时心中一动:这小乌鸦原来为我冒了这麽大的险。
乌三郎抖声道:"所以求你千万别说出去。"
狐了了眼珠转了转,抱起手臂,"帮你保守秘密,我有什麽好处?"
乌三郎道:"我……我什麽宝贝也没有。"
"我知道!"狐了了道,"我要你做我的仆人。"
乌三郎愣愣地道:"我不已经是你的跟班了麽?"
"那可不一样。做我的跟班只要伺候好我的尾巴就行,可是做了我的仆人,你的命就是我的了。我让你往东你就要往东,让你往西你就要往西。"
乌三郎想了想,好像也没有太大不同。问道:"那丹药……"
"我狐了了说话算话。"
"好……"
"不要上他的当!"骆善茗忍不住开口。他比乌三郎机警多了,心知这小乌鸦一旦答应了,从今以後就要受这狐妖摆布。这小乌鸦跟自己毫无瓜葛,性子又单纯善良,实在不愿他为自己落入火坑。
狐了了蔑笑道:"你们两个的小命都握在我手里,还说什麽大话?乌鸦呆呆,我刚才追了你半天,腿也酸了,过来给我捶捶腿。"
乌三郎看看骆善茗,又看看狐了了,最後还是乖乖地走过去。
狐了了得意无比,挑衅地看向骆善茗。骆善茗把头扭向一边。
捶了一会儿腿,狐了了又道:"我渴了,你去给我弄点水来。"
乌三郎听话的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捧了两张肥大的蕉叶,小心翼翼地回来。他将一张盛满水的蕉叶递给狐了了,捧著另一张向骆善茗走去。
"你去哪里?"
乌三郎道:"他也好长时间没喝水了。"
"多谢你。"骆善茗接过蕉叶,动了动,想让身子坐正,不料却触动了伤处,忍不住轻哼一声。手也跟著轻轻颤抖,那泉水便顺著叶缝流了下来。
"还是我来吧。"乌三郎横过蕉叶,让那泉水顺著叶尖流进骆善茗口中。
回过头,见狐了了依旧原封不动地捧著叶子,脸色好象越发阴沈了,奇道:"你不是口渴麽?怎麽不喝?"
狐了了道:"我也要你喂我。"
乌三郎道:"你的手好好的,为何要我喂?"
狐了了道:"他的手也好好的,你干吗喂他?"
"你没看到他疼得水都拿不稳了?"
狐了了道:"我的手抖得厉害,也拿不稳了。"双手果然抖了起来。
乌三郎虽然觉得奇怪,但他脑瓜迟钝,性子单纯,也不疑有它,又过去喂狐了了喝了水。
狐了了越发得意,向骆善茗挑衅似的投去一眼。
骆善茗心中一动,隐约察觉了什麽,又为自己的念头好笑不已。
明月照松枝 7
好不容易挨到了夕阳西下,狐了了果真没有食言,带了乌三郎参加狐姥姥的寿筵。
狐姥姥今天满九百岁了,她脸上的褶子就跟她的年纪一样多。年轻的时候,她的眼睛很大很亮,不过现在只剩下了一道缝,弯弯的,像一个倒扣的月牙,这让她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正因为如此,乌三郎对她的印象还不错。
一个人若活到了九十岁,脑子难免有点糊涂。一只狐狸若是活到了九百岁,想要清醒也不太容易。
"姥姥,重孙给您祝寿来了。"
狐姥姥笑眯眯:"是小黑吧,真乖。"
"姥姥,我是狐白白。"
"……"
"姥姥,这是我新娶的媳妇儿狐美豔。"
狐姥姥笑眯眯:"来来来,这个金镯子是姥姥给你的见面礼。"
"姥姥,您把镯子带在狐丑丑手上了。"
"……"
"姥姥,我是了了,这是我新收的仆人乌三郎。"
狐姥姥笑眯眯:"乌三郎啊,我喜欢,是个老实孩子。让姥姥摸摸。"
狐了了忍无可忍:"姥姥,你在我脸上乱摸什麽!"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一窝狐狸可就露了本性,耳朵也尖了,尾巴也藏不住了,东倒西歪,一片狼藉。狐了了借口如厕,拉著乌三郎悄悄离席。
来到丹房门口,狐了了道:"你在外面把风,要是姥姥回来,就大声咳嗽。"
乌三郎应了,在一块锺乳岩下坐好,起初还很机灵地四处巡视,时间久了,托著腮帮,不知不觉出起神来。
"这不是乌三郎麽?你不到前厅去喝酒,到这里做什麽?"
"狐了了呢,他没跟你一起?"
乌三郎依旧发著呆,一个字也没听见。
说话的两只狐狸可不高兴了。胡天胡帝揪住乌三郎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你听见我们说话没有?"
胡帝胡天冷笑道:"这小子最近有了新靠山,不把咱们兄弟看在眼里了。"
乌三郎终於回过神来,他记得狐了了的嘱咐,可是眼前这两只狐狸都不是狐姥姥,他还要咳嗽吗?
胡天胡帝道:"新靠山是谁?狐了了麽?他算个什麽东西!"
乌三郎不停地挣扎,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狐了了虽然也总是欺负他、作弄他,可从来没有把他弄疼过。忍不住道:"狐了了比你们好多了。"
两只狐狸齐声道:"他哪里好?"
他们一紧张,两条尾巴也翘得高高的。
乌三郎指著那翘起的尾巴:"狐了了说了,他的尾巴值一千两银子,你们的加起来,只值五百两。"
"什麽?"两只狐狸对望一眼,炸毛了。
胡天胡帝放下乌三郎。二狐一起转身,两条火红的尾巴在乌三郎眼前晃来晃去。
"你看清楚,我们的尾巴比那个狐了了好一千倍!"
乌三郎道:"可是狐了了说毛色纯的才是好尾巴,你们的尾巴尖上都有白毛。"
"你懂什麽,这叫'红云盖雪',这才纯正的火狐血统!"
乌三郎点点头,认真端详两条尾巴,道:"胡天胡帝的白毛少一些,胡帝胡天的白毛多一些,到底是多一些好还是少一些好?"
胡天胡帝道:"自然少的好。"
胡帝胡天道:"自然多的好。"
"少的好!"
"多的好!"
乌三郎劝道:"其实多些少些也没什麽关系。"
二狐齐声道:"怎麽没关系!尾巴是狐狸的尊严!"
狐了了从丹房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胡天胡帝和胡帝胡天这对向来有祸一起闯、有赃一起分的好兄弟正打得不亦乐乎,乌三郎在一旁很好心地劝架。
"胡天胡帝,你都多打了胡帝胡天好几拳,不要再打了。"
"什麽,你多打了我好几拳,我要打回来!"
"胡帝胡天,你偷踢了胡天胡帝好几脚,不要再踢了。"
"什麽,你这个阴险的家夥,还暗算我!"
不知不觉中,打斗开始升级……
明月照松枝 8
狐了了忍住笑,拉了乌三郎就走。
"得手了?"
"得手了。"
"可是他们还在打架。"
"别管他们。"狐了了心想,他们若不打了,我们才要麻烦哩。
眼看著就要走到洞口,忽听身後一声大喊:"狐了了,你给我们站住!"
狐了了把一颗丹药塞到乌三郎手里:"你先走,我明天再去找你。"
乌三郎点点头:"那你可要小心。"
狐了了忽然高兴起来:"你放心,那两个笨蛋奈何不了我。"
不一会儿,两只火狐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胡天胡帝道:"好你个狐了了,差点上了你的当。"
胡帝胡天道:"你说,你带著小乌鸦偷偷摸摸来到丹房,是不是打姥姥仙丹的主意?"
狐了了嗤笑:"丹房这麽偏僻,你们两个的目的难道不是一样?"
胡天胡帝和胡帝胡天对望一眼,各自一拍脑门:是啊,只顾得打架,把正经事忘了!
狐了了笑道:"里面的丹药还有不少,你们慢慢拿,我先走了。"
"哪有那麽容易!是你跟小乌鸦说,我们的尾巴加起来,都没有你的值钱?"
"错。"狐了了更正,"是没有我的一半值钱。"
二狐怒不可遏:"你竟敢诋毁我们火狐家族最引以为傲的尾巴,杀了你!"
两道掌风扫过,狐了了忽然觉得左颊火辣辣、黏糊糊,连忙掏出小铜镜。
"你们、你们竟然弄伤了我狐了了大人最英俊完美的脸,我跟你们拼了!"
於是,从刚才的两人会战变成了三人混战,打斗再次升级……
"这个给你,快吃下去。"
骆善茗看著掌心那颗乌黑的药丸,皱眉道:"这是什麽?"
"狐姥姥的仙丹。据说修行的人吃了它,能够增加好几十年的道行。凡夫俗子吃了它,也能脱胎换骨,百病全消。"
骆善茗心知神异之事,不能以常理度之,於是不再多问,张口吞了下去。
乌三郎一脸期待:"怎样?"
骆善茗摇摇头,除了丹药有股馊臭之气外,没有其他感觉。
乌三郎微觉失望,但又不肯死心。"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儿药劲儿才能上来。"
骆善茗又等了一会儿,依旧摇摇头。
乌三郎急了,伸出手去按骆善茗的伤腿,换来一声惨叫。
乌三郎呆了呆,忽然伏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这一哭倒把骆善茗哭得怔住了。这一天来的相处,他对乌三郎的态度也在不断改变。从最初的惊惧怀疑,到看他为自己尽心求药的感激,再到看他为了自己甘受狐了了欺凌的怜惜,让他知道这只小乌鸦虽是妖精,但单纯善良,犹胜於人。丹药无效,明明该难过的是自己,他却哭得如此伤心,这让骆善茗又有些感动。想想活在这世上二十余年,真正关心自己,会为自己哭泣的,除了父母至亲,也只有这只小乌鸦了。
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他伸出手去,在乌三郎头顶轻轻抚摸。"不要哭,就算没有药,我的腿也不会断。白天的时候,我已经把骨位正好,快则一两月,迟则两三月,总是会好的。"
乌三郎哭了一阵,觉得这一天的辛苦、委屈、失望,随著眼泪流走了不少。头顶上那只手好大、好温柔、好温暖,忍不住又往上凑了凑。
那小脑袋不停地拱啊拱,像极了自己家里养的小狗,骆善茗不禁哑然失笑。
"等你伤好了,是不是就要离开了?"如果他离开了,这温暖的大手就再也享受不到了吧,乌三郎又伤感起来。
"那是自然,我若不走,不知有多少妖怪惦记著我呢。"家里只怕早乱成了一团,那批货也不知怎样了。如果可以,他真恨不得插翅飞回去。
想到翅膀,他不禁打量起乌三郎背後那对黑色的羽翼。"为什麽你跑来跑去,从来不用翅膀?"
乌三郎抬起头来,脸上犹挂著一颗亮晶晶的泪珠。骆善茗抬起手,帮他将泪珠拭去,乌三郎就嘻嘻笑了起来。
"我娘说,我刚出生的时候被坏狐狸欺负,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摔坏了脑子和翅膀。"
"坏狐狸,白天那个?"
乌三郎摇摇头:"不知道,我娘只看到一个狐狸的爪印。你不知道,这山上有好多狐狸,有红狐狸、白狐狸、灰狐狸。白狐狸就是狐了了,他最爱欺负弱小了……"
骆善茗听他越扯越远,只是微笑著,也不去打断。这是他完全不知道的陌生世界,完全不了解的生活,既玄妙,又新奇有趣。
乌三郎叽里呱啦说了半天,忽然展颜一笑:"你真好,肯听我说话,一点也不嫌我聒噪。"
"谁嫌你聒噪了?"
乌三郎低下头:"这里每一个。"
骆善茗又在他头上安慰似的摸了摸。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危险丛生的地方,伴著伤痛与恐惧,乌三郎的出现是多麽令人惊喜。哪怕是他喋喋不休的话语,也只是帮自己驱赶掉胡思乱想的空间,让一颗心更加平静。
"我不嫌你聒噪,你想说什麽就说吧。"
乌三郎笑道:"这些话,跟我娘说的一样。"
"你娘呢?"
乌三郎又低下头:"死了。"
可怜的孩子!"那你爹呢?"
"死了一百多年了。"
骆善茗搭在乌三郎头顶的手忽然一僵:一直觉得这小乌鸦还是孩子,可算起年岁或许比我爷爷还要大哩。他想起日间狐了了的话:"你爹……是凡人?"
乌三郎点点头。他指著松枝上高高挂著的月亮道:"每到月圆的时候,娘就给我讲爹的事。"
那是乌妈妈第一次化成人形,被山下明亮的灯火吸引住了。後来她才知道,那是八月十五,人间一年一度的花灯节。各色的彩灯迷花了她的眼,然後她就看到了灯火阑珊处冲她微笑的青年……
"我娘说,花灯节上的彩灯多的像天上的星星,可是比星星更美丽。是真的麽?"
骆善茗笑著点头,见他一脸神往,道:"再过两个月就是花灯节了,你可以跟我下山去看看。"
乌三郎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他摸著背後的翅膀:"不行的,我的翅膀藏不住,会被人当妖怪。"
骆善茗安慰他道:"没关系,你再修炼几年,等\法力象你娘一样高强,就可以下山了。"只是不知道那时候我是不是还活著。
乌三郎神情更加悲伤:"我不是血统纯正的妖精,永远也修不成我娘那样的。"
这就是半人半妖的悲哀,既做不成妖怪,也当不成人。有著非人的外形,却没有妖怪的法力。走到哪里都没有归属感,永远被排除在外。
骆善茗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麽好。抬起头,明月高高挂在松枝上,洒下一片寂静的银辉。
夜已过了一半,忽然觉得有些冷了。
明月照松枝 9
不知不觉,斜月西沈,东方现出鱼肚白。
松林里的一人一鸦睡得正香。骆善茗背靠松树,半卧而眠。而乌三郎就睡在他的腿边。骆善茗一只手搭在乌三郎的头顶,他也没有拨开,反而好像很舒服。
这个乌鸦呆呆,从来都不肯让我摸他的头!
狐了了本来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来回来去绕了两圈,越看越气,一脚踹在骆善茗的腿上。
"啊!"
惨叫声惊醒了乌三郎,他揉揉眼睛,见是狐了了,越发恼怒。"你又来欺负我们!"
狐了了自己也呆住了,吃吃地道:"你的腿怎麽回事?没吃那颗丹药麽?"
他不提丹药还好,一提丹药,乌三郎更加恼怒:"你们这些坏狐狸,没有一点好心。耍弄了我一整天,却拿一颗假药来哄骗!"
忽然爬起来,一头往狐了了胸口撞去。
狐了了被撞得一个趔趄,身子贴在背後的松树上。昨晚被火狐兄弟打伤的地方隐隐作痛,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委屈:药明明是从丹房里偷出来的,为什麽没起作用?难道姥姥丹房里的竟是假药?平时第一次做了件好事,为此还被那对笨蛋兄弟打伤,一大早美颠颠地过来表功,哪想这小乌鸦竟拿自己当仇人看!
委屈啊委屈,咽不下这口气呀咽不下这口气!
"你们等著,我这就去找姥姥问清楚。"
狐姥姥昨晚在子孙们的撺掇下喝了两杯,年纪大了不胜酒力,犹自榻上高卧。
狐了了蹲在床边小声呼唤:"姥姥,姥姥。"
狐姥姥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狐了了心中一喜:姥姥酒劲儿还没醒,正好趁这个时候套她的话。等回头她酒醒了,自然什麽都记不得。
打定了主意,狐了了道:"你的那些仙丹都放在哪里了?"
"仙……丹?不是都在……丹房麽?"
"丹房里都是假的!"
"假的……你怎麽知道是假的?"
"哎,我自然是试过,什麽效力都没有。"
狐姥姥忽然睁开眼睛,一把抄起靠在床头的龙头拐杖,劈头劈脸往狐了了身上招呼下来。
"我打你个不长进的东西!好吃懒做不修行,却偷我老太婆的仙丹增加道行。打你好吃懒做!打你不爱修行!"
狐了了抱住头哀求:"姥姥,别打了,别打了!"他见狐姥姥打得顺手,没有要停的意思,索性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狐姥姥也不是真要打死了他,於是停了拐杖。"装什麽装,还不起来?"
狐了了苦著脸:"真不是装。昨晚跟胡天胡帝他们打了一架,我胸口现在还疼呢。想找您讨颗仙丹吃吃,不想又被您打。"说著可怜兮兮地伸出手去。狐姥姥一摸脉门,果然是受了伤的,脸色缓和许多。
狐了了借机撒娇,在狐姥姥身边蹭来蹭去:"姥姥,就赏我一颗丹药吃吧。不然,我给你搔搔痒。"大尾巴凑过去,在狐姥姥的脸上画啊画。
狐姥姥吃他央求不过,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这修行终究要靠自己,投机取巧早晚要吃亏。"
手掌轻轻一招,掌中多了一支金色锦盒。狐姥姥把锦盒打开,一道金光从里面散出,定睛看时,里面整整齐齐摆著十二颗丹药。
狐了了拿了一颗,心想反正姥姥老眼昏花,不如再多拿一颗。手才探出去,就被狠狠打落。
"姥姥,你的眼睛什麽变好了?"
狐姥姥收了锦盒,笑眯眯地道:"你们都以为姥姥老糊涂了,是不是?偷偷进我的丹房,偷我的仙丹,反正你们想,姥姥耳又聋、眼又花,也不会发现,对不对?"
狐了了只得干笑,姥姥扮猪吃老虎,原来心里比谁都明白。忍不住又问:"那丹房那些是什麽?"
狐姥姥笑得诡异:"你以为仙丹那麽容易就炼得?那些是姥姥身上搓下来的泥丸。"
狐了了想起骆善茗,暗暗後悔;昨天怎麽没多拿几粒,保准他吃了上吐下泻。
他崇拜地看向狐姥姥:"姥姥,您真不愧是活了九百年的老狐狸。"
狐姥姥笑眯眯,摇了摇尾巴。
狐了了想想那些已经倒霉和将要倒霉的可怜虫们,也笑嘻嘻的,尾巴摇了摇。
此时,大约十丈外的一个山洞里。
胡天胡帝道:"奇怪,明明吃了仙丹,我怎麽觉得身体一点变化也没有?"
胡帝胡天道:"是不是吃得太少了,不然再多吃几颗?"
昨晚他们虽然成功击退了狐了了,自己也没沾多大便宜。胡天胡帝脸肿了一边,胡帝胡天眉毛少了一半。
这两兄弟随後到了丹房,不管三七二十一,各抓了一大把,满载而归。
胡天胡帝闻言,又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含糊地道:"这丹药什麽都好,就是味道太差。"
胡帝胡天也不甘示弱,把剩下的全都倒入口中,一边点头附和:"嗯,有股臭汗味儿。"
二狐各自运功。过了些时候,胡天胡帝忽然抱住肚子:"哎哟,我肚子疼。"
胡帝胡天也同时道:"不行,我要去茅厕。"
二狐对望一眼。
"我先!"
"我先!"
哎,让我们牢牢记住,"贪心不足蛇吞象"这句古话吧。
明月照松枝 10
狐了了拿了仙丹,一路直奔松树林而来。
哼,乌鸦呆呆,现在我仙丹在手,看你还有什麽话说!我狐了了长这麽大,从没吃过这样的哑巴亏,这回一定要让你哭著道歉。
想到乌三郎哭著道歉的可怜模样,狐了了心里舒服了很多,脚步愈加快了。
不过,仙丹难求,姥姥珍藏了那麽久的仙丹,难道就这麽便宜了那个凡人?
想到这里,狐了了的脚步忽然一滞。
那个凡人有什麽资格吃这仙丹?仙丹是姥姥特意给我的!
他掏出仙丹,就要往嘴里送,乌三郎那满是希冀乞求的小脸猛地从眼前闪过。
我要是当真吃了仙丹,乌鸦呆呆多半恨死了我,说不定以後都不理我了。
哎,管他呢,反正他从来都讨厌我。我若是吃了仙丹,不仅能治好旧伤,还可以增加几十年的修为,这等好事,倘若拱手让给了那个凡人,我就不是狐了了,而是"狐傻傻"了。
再次往口中送去,乌三郎那张渴望的小脸又不期而然的跳了出来。
长叹一声:"狐傻傻就狐傻傻吧。"
树上两只小松鼠拍手叫道:"狐傻傻,狐傻傻!"
狐了了恶狠狠地挥了挥拳头。
两只小松鼠吓得躲进了浓荫之中。
狐了了迈步走进松林。
"你们看,这就是真的仙丹。"他拿出丹药,在骆善茗和乌三郎眼前慢慢展示一圈。
那丹药上面隐约闪著金光,凑近一些,还能闻到幽幽的药香,淡淡的,却经久不散,令人神清气爽。骆善茗和乌三郎都没见过仙丹,心里却很清楚,这颗一定是真正的仙丹不假。
乌三郎怔怔地伸出手去拿,却被狐了了晃开。
"慢著,乌鸦呆呆,你今天早上冤枉我也就罢了,居然还敢撞伤我狐了了大人,该当何罪?"
乌三郎现在只关心仙丹,对事情的本末其实并不怎麽在意,道:"那我跟你道歉就是了。"
狐了了撇嘴道:"这种不痛不痒的道歉就行了?你知不知道,昨晚我为了你跟那两个笨蛋交手,还受了伤。当然,那两个笨蛋也没讨了便宜。你非但不关心我的伤势,还让我伤上加伤……"
边说边偷看一眼,见乌三郎果然愧疚极了,狐了了心头暗喜,又道:"姥姥的丹药,本来是拿来给我治伤的,如今给了他,我可惨了。"
乌三郎回头望了骆善茗一眼,见他冲自己微微点头,於是道:"既然这样,这药我不要了,你自己留著治伤吧。"
狐了了大喜:这小乌鸦还算有点良心!
只听乌三郎接著道:"反正我跟骆大哥商量好了,就算没有药,他的腿有一两个月也能自己长好,我再多照顾他一两月就行了。"
什麽?你还要照顾他一两个月!也就是说,还要跟这家夥朝夕相处一两个月!狐了了炸毛了。
"不行!"
"你到底什麽时候把仙丹给我?"
"不急,不急。"狐了了摇摇尾巴:"不是说了麽?你伺候得我舒服了,我就给你,我狐了了大人一向说话算话。来,剥颗葡萄给我吃。"
乌三郎听话地把葡萄皮从中间剥开,送到狐了了嘴边。狐了了用力一吸,把甜美的果肉吸了进去。
"你先把药给我行不行,他现在只能坐著,动也不能动,很可怜的。"
狐了了哀怨地捂住胸口:"我被你撞伤的地方也很疼,现在连颗葡萄都剥不动,不是更可怜?乖,再剥颗葡萄给我吃。"
乌三郎虽然单纯,却也知道他是在耍无赖,只是被挟制住了,无可奈何,只得又剥颗葡萄给他。
虽然骆善茗一再强调说不希罕那仙丹,可乌三郎还是能察觉到他归心之切。所以一听狐了了说还有转圜的余地,便乖乖地跟了来。
不一会儿工夫,几串葡萄全都下了肚。乌三郎把剥下的葡萄皮规规矩矩放做一堆,而狐了了却把葡萄子吐了一地。可以预见明年此时,这颗大石上就会爬满青青葡藤。
吃完了葡萄,狐了了打了个饱嗝儿,身子蜷成一团,抱住了大尾巴;"我要睡一会儿,天儿太热,帮我打扇。"
乌三郎折下一片大大的芭蕉叶,坐在後面轻轻地给他闪著风。
沙沙沙,沙沙沙,林子里吹来一阵清风,赶走了仲夏的炎热。乌三郎不知不觉间停了扇子,自己也睡著了。
狐了了偷偷睁开一只眼睛,把身子往後挪了挪,又伸出一只手,轻轻将乌三郎的身子放倒,让他刚好可以枕在自己臂窝里。
昨晚睡得太晚,所以小乌鸦睡得很沈,脸往里凑了凑,一只手横过去,搭在狐了了的肚子上……
丛林里的大石头上,互相偎依著两个身影,白得象雪,黑得象墨。
风吹树叶哗啦啦,狐了了心里乐开了花。
风渐渐大了起来,风中带来几分湿意。
一滴,两滴……
狐了了睁开眼睛,推了推身边的乌三郎:"乌鸦呆呆快起来,下雨了。"
乌三郎兀自迷迷糊糊的,直到那豆大雨点砸在了身上,这才惊醒。
狐了了道:"别发呆了,快找个山洞躲躲雨……哎,你去哪里?"
乌三郎似乎想到了什麽,忽然跳起来,慌慌张张的跑了出去。
第一颗雨滴落下来的时候,骆善茗就开始发愁。他现在动也不能动,只能坐在这里任风吹雨淋。虽然头顶上树林浓密,可照这雨的势头看,迟早是要淋成落汤鸡的。
别的不怕,就怕这断腿淋了雨,恢复得更加困难。那只小乌鸦,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
正想著,乌三郎已经跑了回来,立定半天,犹自气喘。骆善茗心里陡升一阵暖意:他是为我特意跑了回来。
乌三郎道:"我拖著你,咱们找个山洞避一避。"
骆善茗忙道:"不行,我的腿现在不能动,一动骨头错了位,就要瘸了。你能不能帮我找个什麽东西来遮遮雨?我自己倒不要紧,只是这条腿不能湿了。"
雨点不知何时变成雨幕,经松针一引,汇作一条条雨流,眼看著地上已经湿透。
乌三郎向四下望去,除了松枝,再没有别的,可那细细的松枝又怎能遮风挡雨?
乌三郎急了,如果自己有法术,该有多好?忽然他想到了背上的翅膀,於是弯下腰,整个身子挡在骆善茗身上。一对黑色的羽翼展开,连缀成一朵黑云,把雨水阻隔在外。唯一遮不住的,是他自己的头和背。
骆善茗抬起头,见乌三郎头发已经完全被雨水打湿,一绺一绺贴在脸上。额头上,下巴上,一颗颗晶晶莹莹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心里又是感动又是不忍,"你还是自己躲雨去吧,不要管我了。"
乌三郎摇摇头。
骆善茗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乌三郎还是摇头,这个姿势让他很难说话,他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落在身上的雨点仿佛小了,不,是完全没有了。可是明明还能听见雨声啊!
乌三郎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惊奇地叫了起来。
四周明明生长得笔直的松树不知何时弯了身子,向中间聚拢过来。密密的松枝一层压一层,重重叠叠堆在一起,构成了一层厚厚的帘幕。
这层"帘幕"外面由於少了遮挡,早是大雨倾盆,帘幕里面却连一丝雨星都没有。
骆善茗奇道:"这是怎麽回事?"
乌三郎想了想:"我娘说过,花草树木若是经过修炼,也是可以有神识的。这片松林是千年古木,说不定已经得道成精。它们从小看我长大,一定是不忍心,来帮我们了。"
越想越觉有理,於是对著四周林木团团一拜:"树精伯伯,多谢你们了。"
"真是个笨蛋!"狐了了哼了一声,在身旁一棵松树上拍了一掌,"等著这些无知无识的东西修炼成精,再有一千年还差不多!"
这一掌力气不小,还在树洞里躲雨的小松鼠不明所以,探出身子张望。
狐了了臭著一张脸逼近树洞,两个小东西吓得浑身发抖,本来捧在爪里啃著的松果都掉了。
"我才不是心疼那个乌鸦呆呆,不过他要是淋病了,明天就没伺候我了。"
两只小松鼠茫然地看著他。
对这个反应很不满意,狐了了龇牙道:"是不是?"
两个小东西又缩了缩身子,茫然点头。
狐了了嘿嘿一笑:"这就对了,我才不是心疼他,才不是心疼他。"自言自语地离开了。
两只小松鼠茫然对望一眼,又抱起松果,专心地啃了起来。
真相如何,除了狐了了自己,其实谁也不在意。
明月照松枝 11
一场暴雨带来了秋的气息,预告著懒散的夏天即将过去,繁忙的日子将要来到。
当然这对狐了了来说,只是一个大饱口福的季节。
此刻他正侧卧著身子,嘴里啃著毛桃,双腿享受著乌三郎带来的精心服务。
"你到底什麽时候把仙丹给我?"
"急什麽,再等等,再等等。"
三天以来,同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乌三郎越来越疑心这个坏狐狸其实只是戏弄自己。
这一点上他还真是冤枉了狐了了。狐了了没想赖账,只不过食髓知味,乌三郎服侍得他太舒服了,想到药一出手,服务质量必然大大下降,所以能拖一天就是一天。
狐了了把桃子红的那面吃了,青的那面就不再理睬,随手扔到一边,又拿起一个来。
他越吃越开心,还摇头晃脑地哼起小曲来。连那条大尾巴也配合著节拍,左右摇晃著。
这个坏蛋!
乌三郎气鼓鼓地盯著那条得意洋洋的尾巴。毛茸茸的尾巴摇向左,乌三郎乌溜溜的眼珠就跟到左;毛茸茸的尾巴摇向右,乌溜溜的眼珠就跟到右。
越看越生气!
乌三郎忽然张开嘴,一口咬在那尾巴尖上。
"啊!"一声惨叫响彻云霄。
狐了了从石头上跳起来,又很快跌了回去。
"你干什麽?快松口!"
乌三郎死死地咬住尾巴,心想你不给我仙丹我就不松口。
狐了了疼得眼泪都要出来,想到自己那条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的尾巴可能从此就要破了相,顿时泪如泉涌。
"你不就是要仙丹麽?我给你还不行麽?给你还不行麽?你先松口!"
乌三郎心想,你诡计多端,我才不上你的当!
狐了了拼命地甩起尾巴,乌三郎一会儿被甩到左边,一会儿又被甩到右边。但他吃了秤砣铁了心,咬定尾巴不松口。
狐了了心知这小乌鸦已经咬红了眼,看来不把药交到那凡人手上,可怜的尾巴难脱苦海。这时候两条腿已经不够用了,索性化了原型,四足并用,往松树林的方向奔去。
乌三郎打开翅膀,如同一只低飞的风筝,缀在它身後。
骆善茗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一白一黑两个身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到自己跟前。近看时,那白影原来是一只白狐,口中呜呜悲鸣,眼角含著泪光。
再往後瞧,白狐的尾巴没入黑影口中,那黑影,正是乌三郎。
本来他被狐了了拖行在空中,现在狐了了停了下来,他整个人就平趴在地上,咬住了犹不松口。
骆善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你们这是干什麽?"原来这狐精本相是这样,以他经商多年的眼光来看,嗯,能卖个好价钱。
狐了了恢复了人形,依旧泪眼汪汪,哀怨地回头看了一眼乌三郎,掏出丹药:"这个给你。"
呜呜呜,尾巴好疼好疼。
骆善茗还不明所以:"你们……"
狐了了哭道:"你哪来那麽多废话!"一手捏住骆善茗的下巴,把丹药硬塞进他口里。喝道:"还不松口!"
骆善茗吞了丹药,只觉一股清气从丹田散发出来,延伸到四肢百骸,全身骨骼都好像重铸了一般,说不出的轻松。动了动腿,自然得如同从没受过伤。他大喜之下,站了起来:"我全好了!"
乌三郎听说,连忙送了口,见骆善茗果然行动如常,开心的扑上去抱了他又叫又跳。
狐了了心疼地抱住尾巴,见那上面牙印殷红宛然,又无比幽怨地看了那相拥欢庆的一人一鸦一眼,悲愤地转身离去。
呜呜呜,好疼好疼!一路上飘洒下热泪无数。
山谷之中,有一个小小的草庐。草庐的主人是一只银狐。大家都习惯叫他"狐药郎",忘记了他本来的名字。
他是狐姥姥的外孙,也是这一窝狐狸里面性格最古怪的一只。据说他很久以前为了修行曾在人间游历了很长时间,回来的时候,学会了不少凡人的毛病。
比方说,所有的狐狸都习惯住在洞穴里,只有他,自己搭了个草庐,像人一样住在房子里。
再比方说,他把人间的医术带了回来,开庐行医,却只肯医治狐族一脉。其他山精即便死在他跟前,他眼也不眨。
还有,他很喜欢使用人间的文字。在他的草庐门口,就用石头刻了个碑,上面写著变了形还拉著丝的字。哦。据他说,那叫行楷。
字的内容如下:药庐重地,闲狐免进。旁边有朱砂批注:闲狐者,犹指狐了了、胡天胡帝、胡帝胡天。
当然,我们想象一下狐了了的性格,就知道这些字写了跟没写其实没什麽差别。
何况,这一次狐了了不是"闲狐",而是"伤狐",更加的理直气壮。
他是像一道旋风一样"刮"进草庐里,据不完全统计,吓跑了栖著的十只麻雀,震落了屋檐上二十根茅草。
"呜呜呜,呜呜呜,我的尾巴要是断了,我还有什麽脸面活下去啊!"
"你自己眼睛又没瞎,尾巴不是还好好的麽?别哭了。"
"呜呜呜,呜呜呜,虽然没断,可是上面要是落了疤,以後长不出毛来,岂不丑死了?我还有什麽脸面活下去啊!"
"我检查过了,牙印不深,不会影响外观。你能不能不要哭,吵死了。"
"呜呜呜,呜呜呜,可是全山上的妖怪都看见我被咬的狼狈模样,丢脸死了。我还有什麽脸面活下去啊!"
狐药郎忍无可忍,叹了口气:"你还是趁早死了算了。"
明月照松枝 12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那个坏蛋狐了了啊,被乌三郎咬住了尾巴,从这里一直追到松树林,最後哭著跑了。"多嘴的鹦鹉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了猴子。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那个坏蛋狐了了啊,被乌三郎咬住了尾巴,从这里一直追到松树林,尾巴上的毛都掉光了。现在光秃秃的,别提多难看了。"猴子又把消息转告给了兔子,边说边摇著自己那条远看也是光秃秃的尾巴。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那个坏蛋狐了了啊,被乌三郎咬住了尾巴,从这里一直追到松树林,尾巴都扯断了,现在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别提多难看了。"兔子对青蛙说,它正撅著屁股趴在岸边,短短的尾巴活像一个小绒球。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那个坏蛋狐了了啊,被乌三郎咬住了尾巴,从这里一直追到松树林,整条尾巴都被咬下来了,现在只剩一个光光的屁股,别提多难看了。"青蛙顶著光光的屁股,转头就把消息告诉了前来喝水的山鸡。
当消息传到胡天胡帝和胡帝胡天的耳朵里时,版本已经变成了这样:坏蛋狐了了被乌三郎咬断了尾巴,结果从断的地方居然长出几根山鸡翎子来!
胡天胡帝挠挠头:"狐了了的娘是山鸡吗?我以前怎麽不知道。"
胡帝胡天劈手给了他一记暴栗:"他娘不就是我们小姨?怎麽可能是山鸡!会不会是更上一辈的血统?"
胡天胡帝跳起来回了一个暴栗:"呆子,更上一辈不就是姥姥?姥姥更不可能是山鸡。"
又一个暴栗敲过去,胡帝胡天道:"你才是呆子,他不还有爷爷奶奶麽?"
胡天胡帝抱住头,哇哇大叫:"你又偷打我,不行,我要讨回来!"
胡帝胡天给他一个鬼脸:"你追得上我再说!"
两只狐狸嘻嘻哈哈,就在这窄小的山洞中追逐起来了。
追打了一会儿,两个都累了,各自趴在地上喘气。胡天胡帝:"不管怎麽说,狐了了也是咱们的表亲。"
胡帝胡天道:"没错,他受了伤,咱们无论如何也该去瞧瞧。"
两只狐狸对望一眼,不怀好意的笑了。
胡天胡帝招招手,胡帝胡天跟在後,鬼鬼祟祟地来到狐了了的洞穴,趴在洞口张望。到处不见狐了了的影子,到是床上有个棉被团在微微颤动。
二狐又对望一眼,胡天胡帝道:"他正躲在棉被里。"
胡帝胡天道:"偷偷哭呢。"
这两个憋住了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呼"的一下一起掀开了被子。
且说狐了了正躲在棉被里独自饮泣。想想遭殃的尾巴,眼泪吧嗒嗒;想想狠心的小乌鸦,眼泪刷刷刷;想到这时松林里那两个正不知有多快活,眼泪顿时哗啦啦。
正是如此悲情的时刻,棉被忽然被掀开了,狐了了惊道:"你们干什麽?"
胡天胡帝从後面抱住他,让他动弹不得:"我们来看看你。"
胡帝胡天一边找尾巴,一边接口:"……的尾巴。啊,还在。"
见那雪白的大尾巴依旧生龙活虎,二狐齐叹:"可惜,可惜。"
"这里还缠著布条,不知伤的重不重?"胡帝胡天说著,快手快脚地解开布条。
除了有些红痕,仍然是一条完好的尾巴。
二狐再叹:"可惜,可惜。"
"照这样子,过两天就完全没事了。"
二狐三叹:"可惜,可惜。"
胡帝胡天道:"不如让它伤得更重一些吧。"伸手去蹂躏那条可怜的尾巴。
"你们够了吧!"狐了了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由青转紫,再由紫转黑,一把挣开了胡天胡帝的钳制,"我杀了你们!"
胡天胡帝笑道:"我们让你杀。"
胡帝胡天笑道:"就怕你追不到。"
三只狐狸化了原形,在洞里一阵翻天覆地的折腾,又嚎叫著杀出洞外。两只火红的在前面跑,一只雪白的在後面追。
"看吧,笑话天天有,那一窝狐狸家的特别多。昨天是小乌鸦咬了狐了了的尾巴追著跑,今天是三只狐狸大混战。告诉大家出来看戏吧。"鹦鹉奶奶喝了口下午茶,慢条斯理地吩咐一干小鹦鹉们。
明月照松枝 13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还是回去吧。"
乌三郎摇摇头:"我再送你一程。"
骆善茗叹了口气,心知相处虽短暂,这小乌鸦对自己却有种特别的依恋。也许是因为他身处深山,周围都是异类,偶尔见到一个凡人,思念父亲,便起了孺慕之心。
其实自己又何尝没有留恋之意?只不过这山中终是虎狼之地,不可久留。再者自己生死未卜,家人必定担心,生意上的烂摊子,也还等著他回去收拾。
眼见乌三郎低著头,什麽也不说,只有小脸上一片凄楚,怜惜之心大起。想到日後自己万不会再涉足山中,而乌三郎也不可能离开这座山一步,此去一别,竟是永诀了,忍不住就想要为他做些什麽。
想了想,骆善茗忽然掏出一块玉佩来,挂在乌三郎的脖子上。
"这块玉佩是我的传家之宝,从我出生起一直没有离过身。你带在身上吧,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
乌三郎低头看时,只见是一块淡青色的漂亮石头,光洁圆润,触手生温。他不知道这玉佩的价值,想到从此以後就见不到骆善茗,代替他的只是这块硬邦邦的石头,心中酸楚,点了点头。
骆善茗一声长叹,不知该说些什麽,只得默默前行。乌三郎就在後面默默地跟著。
走了一程,骆善茗道:"回去吧。"
乌三郎不语,依旧默默地跟著。
又走了一程,骆善茗道:"回去吧。"
乌三郎依旧默默跟著。
眼看著一程又一程,山下的村镇在视野里已依稀可辨,骆善茗住了脚:"真的不能再送了,被山下的人看到你,可就糟了。"
乌三郎终於点了点头,停下了脚步。
骆善茗走出一段路,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那个小小的身影仍然伫立在山头,不肯离去,於是挥了挥手,叫道:"回去吧!"山路一转,乌三郎的身影便被草木遮住了。
本以为他就此离去,哪知山路转过来,乌三郎的身影便又跳入视线中。
骆善茗暗暗一叹:"这孩子倒也痴心!"
就这样,骆善茗走一段回头瞧一眼,直到下山,眼看著乌三郎的面目渐渐模糊,身影也缩成小小的一个黑点,终於再不可见。
而前方,家园已在望。
骆善茗长出了一口气,想想山中遭遇,仿佛一场恶梦,梦中偏又透著几分甜蜜温暖。他想,终此一生,他都不会忘记这个梦。
乌三郎回到松林的时候,月亮又已经爬上了松枝。
真奇怪,前几天还是圆的,现在就缺了半边。他的心也好像这月亮一样,忽然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乌鸦呆呆,你总算回来了,让我狐了了大人好等!"狐了了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四下张望一下,见只有乌三郎一个,又问:"那个凡人呢?走了是不是?哈哈,走得好,走得好!"只恨不得敲锣打鼓庆贺一番。
他这里高兴了半天,乌三郎却不理不睬,仿佛他在对著空气说话一样。狐了了的好心情又消失了,抬手在乌三郎头上拍了一记:"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我告诉你乌鸦呆呆,昨天你咬了我狐了了大人最宝贵的尾巴,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他这一掌下去,原本没有反应的乌三郎忽然抱著头,身子慢慢蹲了下去,接著,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狐了了傻眼了,看著自己的手:"我没使多大劲呀。"
他蹲下身子,道:"喂,小乌鸦,别哭了。"
乌三郎不理他,只是默默掉泪。
"喂,你再哭我揍你了。"狐了了威胁地挥了挥拳头。
乌三郎哭得更凶了。
狐了了手足无措,欺负人是他的拿手好戏,安慰人就不行了。何况这小乌鸦虽然呆了些,笨了些,却从来不当众哭泣的。有一次他躲在松林里偷偷哭,被狐了了发现了,狐了了心里便觉得很不舒服,以後再欺负他的时候,下手便轻了许多。
而这一回,小乌鸦掉的眼泪好像比那次多了许多。狐了了一阵心虚:"你别哭了好不好?我不欺负你了,以後都不欺负你了。要不然……要不然我给你变个戏法?"
他双手一合,默念了个口诀,四下里的小野花忽然飞起来,聚拢在一起,成了一个花环,堪堪落在乌三郎的头顶。
"怎样,怎样?开心吧?"见乌三郎只是哭泣,毫不理睬,心里一阵泄气。"求求你,别哭了,你看小草都让你淹死了,蚂蚁都在搬家了。"
任凭狐了了使尽全身解数,乌三郎的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河水,一发不可收拾。
狐了了灵光一闪,忽然跳了起来,整个身子倒立著,以手代足"走"到乌三郎跟前:"你看,我的手会走路哦。"
乌三郎愣了一下,抬起头,见狐了了倒悬著身子,犹自冲自己挤眉弄眼,表情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不禁破涕为笑。然而才笑了几声,悲从中来,又哀哀地哭了起来。
狐了了长叹一声,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明月照松枝 14
"乌三郎,我说这几天都没看到你,原来你躲在这儿啊。"
乌三郎回过头,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晃动著腰身向自己这里扭了过来。由於扭的幅度过大,没几步就摔倒了三次,最後一次她索性不起来了,就著膝盖滑行而来,速度反而快了许多。细看时,原来那两条腿不知何时已变了蛇尾。
乌三郎轻声道:"金花娘,你好。"
那蛇精金花娘道:"你怎麽没精打采的,是不是有心事啊?有心事就跟姐姐说,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说著,往乌三郎身边凑了凑。
她的态度亲切得过头,连迟钝如乌三郎者都不禁有些奇怪了。"你不是一直嫌我说话罗嗦,又东拉西扯的,都不愿跟我讲话麽?"
金花娘笑容一僵,勉强道:"哪里的话,我以前是跟你开玩笑呢,你别当真。"
乌三郎心想,若是开玩笑,那也太逼真了。
金花娘道:"我这次专程听你来讲心事,哪怕你从这片松树林说到野猫身上的虱子,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爱听。"
"哦。"乌三郎点点头,想了想,道,"我没有什麽要说的,就想静一静。"
"是这样。"金花娘讪讪的,"要不……我先离开,等你想说了再跟我说?"
乌三郎道:"好。"
金花娘走了几步,又回头:"真没什麽好说?"
乌三郎点点头。
金花娘叹了口气,脸上竟有说不出的失望之意,终於还是走了。
过了一会儿,仿佛听见远处一声惨叫,乌三郎满腹心事,也没太在意。
本以为金花娘是唯一的一个访客,哪知时隔不久,第二位访客就来了。
乌龟拖著笨壳爬了过来,速度居然不慢,只是浑身汗津津的,脸色也有些苍白。
"乌三郎,我是特意来跟你做朋友的。"
乌三郎瞪著圆圆的眼睛,越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没听错。"
乌三郎想了想:"可是你娘不是说不许你们跟我做朋友吗?她说……说我是……是杂种,跟我玩会被瞧不起的。"乌三郎其实不太懂"杂种"是什麽意思,只是记得龟妈妈当时的眼神,每当想起来心里就会很难受。
乌龟擦了把汗,强笑道:"这回你才是听错了,我娘怎麽会这麽说?"
乌三郎道:"我知道我头脑不好,不过那天你肯定也听得很清楚,後来你见到我都不理我了。"
小乌龟脸色越发难看,道:"不要管我娘怎麽说了,反正我就是要跟你做朋友。"
乌三郎摇摇头:"还是不要,别惹你娘伤心。"
小乌龟失望地道:"你真的不要?"
"不要。"虽然很想……
小乌龟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我没活路了,没活路了!"就这样哭著走了。
乌三郎才想追上去,第三拨访客又来了。
这一次,猴子、黄鼠狼、刺蝟,一次就来了三个。
猴子抱著一堆野果:"乌三郎,乌三郎,我给你赔不是来了。我不该总是拿石子儿打你,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走你辛苦摘来的果子,喏,一次都还给你。"
黄鼠狼道:"乌三郎,乌三郎,我给你赔不是来了。我不该总是躺在地上装死,趁你靠过来的时候就放臭气熏你……可谁叫你总是上当……哎,总之,是我不好。"
刺蝟道:"乌三郎,乌三郎,我给你赔不是来了。我不该总是团成一团故意滚到你脚底下,让你不小心踩到扎伤了脚,你原谅我吧。"
乌三郎已经呆住了,吃吃地道:"你们,你们怎麽……"
"这果子很甜的,不信你吃!"猴子拿起果子,不由分说塞进乌三郎嘴里。
"呜……"
刺蝟抓住乌三郎的手,就往自身招呼:"你打我吧,打完了我希望你开心一点。"
"呜……"乌三郎嘴里塞满了果子,拳头又被硬按在刺蝟的钢针,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黄鼠狼实在看不过去了,一拳打倒猴子,又一脚踹飞刺蝟:"你们胡闹什麽?说好是来哄他开心的,结果倒把他弄哭了。"
"敢打我!"猴子捡起掉在地上的果子,连珠炮般地向黄鼠狼扔过去。
"敢踹我!"刺蝟攒成一个球,专往黄鼠狼身上砸。
一时间,拳来脚往,瓜果梨桃满天飞,场面一片混乱。
"够了,你们都给我走开!"乌三郎掏出嘴里的果子,百年不遇发了回威。
等静下来,迟钝如乌三郎者也不禁开始疑惑。自打娘亲生下他,这片松树林百多年来就再没什麽访客,怎麽今天如此热闹?这些访客平时见了他或躲开,或不理不睬,或故意捉弄,怎麽今天又突然如此亲切?
忍不住往松树林外面走去,忽然之间,又有一声惨叫传来。
寻著惨叫声找去,远远的只见黄鼠狼一瘸一拐地落荒而逃。
"哼,没用的东西,不过叫你们哄他开心,能有多难?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乌三郎认出是狐了了的声音,又走了几步,果然见狐了了大模大样地坐在惯坐的那块大石头上,身前大大小小的山精野怪排了长长一条队,个个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只听狐了了道:"下一个。"
排在最前面的蝴蝶仙子已经吓瘫了,被後面的一推,这才颤巍巍走上前。
狐了了笑眯眯地道:"蝴蝶妹妹,你这麽可爱,小乌鸦见了你一定很开心,你可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啊。要不然啊……"
狐了了作了个凶狠的表情:"我就把你漂亮翅膀上的漂亮花纹全部擦掉,让你变成蜻蜓妹妹。"
蝴蝶仙子听了这话,腿一软,瘫在地上起不来了。
乌三郎再也忍不住,站了出来:"你不要为难他们了。"
明月照松枝 15
狐了了站起来,一跳跳到乌三郎跟前,笑嘻嘻地道:"小乌鸦,你肯出来了,心情好些了?"
乌三郎摇摇头:"我只是想求你不要再为难大家。"
"为难?我什麽时候为难他们了?"狐了了回头问道,"你们说自己说,我为难你们了麽?"
众妖连忙摇头。
狐了了笑道:"就是嘛,他们听说你这些日子不开心,就自告奋勇来安慰你,不知道有多踊跃。"高声道,"是吧?"
众妖又连忙点头。
狐了了又道:"你们很开心,是吧?"
众妖慌忙作出一个笑脸,只是笑不由心,别提多难看。
狐了了甚觉满意,却见乌三郎已经自顾自地走开了。连忙挥挥手示意众妖散开,自己则追了上去。
那群小妖精就如得了特赦令一般,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狐了了抢了几步,道:"你不是很想跟他们一起玩麽?现在他们都愿意跟你玩,你怎麽又不开心?"
乌三郎摇摇头:"我虽然很笨,但也知道,他们是害怕你的威胁,不是真心要跟我玩。"
狐了了嗤之以鼻:"管他真心假意,有人陪你玩不就好了?"
"如果他们表面笑嘻嘻,心里却在骂你,也可以麽?"
狐了了怒道:"谁,谁敢?"
"没有什麽敢不敢,大家心里这麽想,你也不知道。"
这倒是个问题,狐了了表情慎重地想了想,猛地一拍大腿,道:"回头我给他们下个读心咒,谁敢偷偷骂我,就让他拉肚子拉到虚脱!"想到得意之处,忍不住奸笑几声。
乌三郎叹了口气,心想跟狐了了说道理是说不通的,他向来只要自己开心就行。
狐了了看著乌三郎,忽然想到一件事:"乌鸦呆呆,你老实说,你跟我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也在背地骂我?"
乌三郎不善说谎,但也知道这时候说实话就是跟自己过不去,索性沈默不语。
可是沈默不就等於默认?
狐了了心里很不舒服。若是换了别个,他心里只会得意,然後再对对方加意折磨,可是这人若换成了乌三郎……平生第一次,狐了了有了一种挫败感。
山阳县只是一座小小的县城,比不得那些大城镇的繁华。尤其到了夜晚,家家户户早早便熄了灯,城里顿时笼罩在一片夜色之中,只余稀稀落落的几处灯火而已。
三更天的时候,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只有个打著呵欠的更夫,敲著竹梆子,大街小巷的穿行。
"那位……大哥。"
更夫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声音小得像猫叫。
"大哥。"
声音又清晰了些,更夫循声望去,见身边一条黑黔黔的小巷子里,有一双发亮的眼睛。
更夫心里一跳,这眼睛比猫儿眼还亮呢。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
"我请问你,你知道骆善茗住在哪里麽?"
骆家在这小镇上也算家大业大,更夫是听说过的,疑心便去了几分,又往前走了几步。
哪知道他往前走,那眼睛的主人却往後退去。尽管如此,他是还是隐约看见了那人背上那双黑色的羽翼。
更夫只道自己看花了眼,又把灯笼往前挑了些儿。那黑影又缩了缩身子,这回却是看得真切了。
"妖……"就在他想要放声大呼的时候,忽然发现嘴里没了声音。
一个身著白衣,一脸笑容的华美少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冲他摆了摆手。接著眼前一黑,他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解决了更夫,狐了了眉头一拧,抢上一步,拉出兀自缩在阴影处的乌三郎。
"偷偷下山,你不要命了麽?幸亏我及时赶到,不然你就等著被抓了烧成焦炭吧。"
乌三郎自己也知道这事做得莽撞了,任凭他拉著手,一路疾行。
回到山上,狐了了便放开了手,看一眼乌三郎低著头,也不知在想什麽,心里一阵心虚:"你现在心里就在骂我,对不对?"
乌三郎摇摇头:"我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我只是……只是太想见他了。"
眼泪落下来,一颗、两颗……
狐了了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麽。
"乌鸦呆呆,乌鸦呆呆,醒醒,醒醒。"
乌三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见狐了了正趴在自己跟前。
"别发呆了,快起来。你不是要找那姓骆的麽?我们今晚就去。"
乌三郎一惊,顿时清醒了。才从石床上爬起来,便被狐了了拉著走。
"等等,你不是说很危险麽?"
狐了了道:"你象没头的苍蝇似的乱闯,自然危险。我白天的时候,已经化作人形,把姓骆的住址都摸得清楚了。"
乌三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吃吃地道:"你特意为我去打听的?"
狐了了哼了一声:"难道是为我自己?那个凡人我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想到自己居然费尽心机去找个凡人,心里就一阵懊恼,多半是跟这小呆鸦混得太久,脑子也变得傻了。
心里忿忿,道:"咱们先说好了,看一眼就回来,不许停留!"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乌三郎回答,又道:"好吧,可以多看几眼,但决不能跟他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多谢你。"
狐了了脚下一绊,险些摔倒。他狠狠地踹了一脚:"该死的石头!"回头问:"你刚才说谢谢我,是真心的麽?肚子里没骂我?"
乌三郎摇摇头:"你对我这麽好,我怎会骂你?"
狐了了脸上忽然一红,别扭的别过头去:"我说过了,我狐了了大人对下属向来爱护,谁叫你是我唯一的跟班!"心里却道,狐了了啊狐了了,你真应该叫狐傻傻算了,亲手把小乌鸦送去见那个讨厌的凡人就不说了,不过被夸上一句,居然如此开心。想到窝囊之处,恨不得打自己两记耳光。
明月照松枝 16
由於事先做足了功课,几乎没费什麽周折就找到了骆善茗。夜色已深,他还没有入眠,在南窗下对著账本发呆。
乌三郎趴在墙头,眼睛有些湿润了。
狐了了心里不是滋味,道:"你要是哭的话,我立刻拉你回去。最讨厌哭哭啼啼的了。"
"我不哭。"乌三郎深吸了口气。看了一会儿,小声道,"他好像瘦了。"
狐了了哼了一声:"我怎麽没看出来,瞧那张脸,又圆又白象个发面馒头。"
乌三郎道:"他怎麽这麽晚还不休息?"
狐了了道:"八成想著谁家漂亮姑娘呢,这两天野猫叫春叫得厉害。"
乌三郎又道:"他看起来很忧虑,是不是有什麽烦心事?"
狐了了道:"多半想著怎麽干坏事呢。"
然而任凭狐了了如何冷嘲热讽,乌三郎只是不理,一双眼直勾勾地盯著骆善茗,生怕错过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若不是有眼眶挡著,那双眼珠子只怕就要飞出去粘在骆善茗身上了。
见此情形,狐了了自然免不了在心里又把骆善茗骂了一万遍。他可不愿盯著这倒胃的凡人瞧,索性转过身,看看四周情况。
一阵阴风扫过,狐了了忽然警觉起来,一把拉过乌三郎:"小乌鸦,别出声。"
只听一个苍老宏亮的声音叫道:"妖孽,看你往哪里走!"
远远的,只见一个道士手持宝剑疾行而来。
"多管闲事的家夥来了。"狐了了轻笑,"小乌鸦,你就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我去引开他,待会儿再来接你。"长身立起,轻轻一跃来到街心。
他一身白衣,在黑夜之中本就醒目,那道士果然直奔他而来。狐了了等那道士奔近了,一闪身躲进一条小巷,那道士果然紧追他不放,也跟著进了小巷。
乌三郎伏在墙头,眼见狐了了引著道士消失在街道中,担心他的安危,不由伸长了脖子张望。这一著急,就忘了还在狭窄的墙头上,身子往後一仰,忽然天旋地转,一个倒栽葱翻进院子里。
"什麽人!"
书房里的骆善茗听到异响,出门张望,只见南墙根下一个人狼狈万状地爬了起来。四目相对,都呆住了。
狐了了引著那道士在大大小小的街道中穿行,眼见著离乌三郎越来越远,他的心也越来越踏实,脚步越来越慢,到最後索性停了下来。
"妖孽,看你还往哪里走!"
狐了了转过身,轻轻一笑:"牛鼻子,你只会说这一句不成?"
那道士只觉眼前一亮,面前这人衣白如雪,笑靥生春,说不出的潇洒俊俏,分明就是一个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只是这一张嘴给他露了底,出口就没有好话。
"原来你不是那妖蛟!也罢,只要是妖孽,贫道就要将你收了,免得祸害人间!"
狐了了跳了起来:"好你个糊涂道士,却原来认错了人!你知不知我下山一次很忙?还来搅局。"想到把小乌鸦独自留在那里,不知他有没有偷偷跟那凡人私会,不行,一定要赶快回去。
"妖孽,休走!"明晃晃的宝剑扫过来,遍体生寒。
狐了了叫道:"你去抓那什麽妖蛟就好,为难我做什麽?"
那道士道:"只要是妖,贫道就要收!"
狐了了怒道:"好不讲理的臭牛鼻子,也罢,我先料理了你,再办正经事!"跟那道士打作一团。
狐了了虽然平时懒於修行,但天性机灵,本事倒也真不差,不然也不能在破界山上作威作福了这麽多年。此时与那道士拳来剑往,一时难分高下。
打了一会儿,双方都气力难继,各自退後几步喘气。
"呼,呼,牛鼻子,咱们商量商量。反正你也奈何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你,不如暂且休战,各干各的事儿去。"
那道士瞪眼道:"休想,贫道今日非收了你不可!"
狐了了嗤笑道:"你有这本事麽?"
"这个臭道士,本事不怎麽样,一个脑袋却比石头还硬,不然也不会一口气追了我三千里。"街心忽然起了浓雾,一个人影就从雾中走出来。一身墨蓝衣裳,身长玉立,面目俊雅,额头正中长了一只尖尖的小角。
那道士的眼睛瞪圆了:"妖蛟,你果然躲在这里!"
那妖蛟却不理他,对狐了了道:"小狐狸,这个臭道士难缠得紧,被他盯上了不死不休。为了避免麻烦,不如咱们联手作了他?"
那道士听了,脸色一变。
狐了了心想这妖蛟果然奸诈,在一边看足了好戏才出来,原来是想借刀杀人。哼哼,我狐了了大人何等精明,哪能被你利用?眼珠一转,道:"也好,免得他纠缠不休。"
眼见二妖同盟已成,那道士大喝一声,直向狐了了扑去──解决了一个是一个。
狐了了向妖蛟身边跳过去:"盟友,我打了半天,得喘口气,换你接手。"
妖蛟点点头,拦住道士,打了起来。
说到本事,其实是妖蛟略高一筹,只是道士有宝剑护身,取胜也不容易。他被这难缠的道士一路追了三千里,委实心烦透顶,难得碰上了个本事不错的小狐狸,便动了杀意。
打了一阵,妖蛟有些不耐烦了:"小狐狸,你歇好了没有?"
身後没有回答。
"小狐狸?"回头一瞧,哪里还有狐了了的身影?
远远只听一声朗笑:"你们二位慢慢打,我不奉陪了。"
那妖蛟原想借刀杀人,不料反被狐了了摆了一道。他不怒反笑:"好一个狡猾的小狐狸!"
虚晃一招,退开一步:"既然如此,我也不奉陪了。"
一道烟雾过後,他的身影也跟著消失了。
明月照松枝 17
除了重大的日子,狐姥姥的洞府其实还是相当清静的。她不会要求子孙们一定要围绕在她身边,如果有小狐狸愿意到她这里来玩玩,她也不会拒绝。不过,当她主动把谁找来的时候,通常就是有事发生了。
还是大事。
"姥姥,找我来做什麽?"
见狐姥姥正忙著修剪她那花花草草,狐了了笑嘻嘻的凑过去。狐姥姥一剪刀过去,差点剪掉狐了了的鼻子。
狐了了吓了一跳:"姥姥,你的眼神到底是真不好还是假不好?小心弄伤我英俊的脸。"
"破了相倒好,免得你成天到处招摇。"狐姥姥笑眯眯的转身,"告诉姥姥,你是不是偷偷下山了?"
狐了了不答,一双眼睛四处瞟。
"找什麽?"
"姥姥,你的拐杖呢?"
狐姥姥劈手给他一记:"没有拐杖我就打不了你了?说没说过,不许你们下山招摇,若是把鸿都观那干道士引来就糟了。"
狐了了笑道:"姥姥放心,我这麽机灵,不会让那些道士发现行踪的。"忽然想起那晚的道士,同样是道士,不知跟鸿都观有无关联。转念又一想,那道士追了妖蛟三千里,必然不是本地道士了。
狐姥姥哼了一声:"你们这些淘气,太不让我省心!我在的时候还好,我若不在,还不知要捅什麽篓子。"
狐了了奇道:"姥姥,你要出远门?"
狐姥姥叹了口气:"算算日子,再过一个多月,我的天劫就要来了。我得找个灵气旺盛之地准备应劫,要离开一段日子。"
狐了了一拍胸脯:"姥姥,有我在,你就放心的去吧。"
狐姥姥白他一眼:"正因为有你在,我才不放心。你在这山上闹也就罢了,万一下山把臭道士们招来,就凭你们的本事,根本不是对手。"
狐了了吐吐舌头:"大不了我不下山就是了。"心想山下有什麽好玩,若不是小乌鸦心心念念那个凡人,请我都不去。
狐姥姥道:"说话算数?"
"说话算数。"说到这个"话"的时候,一道金光从狐姥姥手中弹出,堪堪落进狐了了大张的嘴里。
狐姥姥笑眯眯地道:"我不放心,特意给你下了个蚀心咒。你若是离开这山上一步,便会腹如刀绞,到时候你就想著回来了。"
狐了了默念:老狐狸!
出了狐姥姥的洞府,狐了了转了一个弯,直奔"药庐"而来。
狐药郎正忙著整理他那些瓶瓶罐罐,神情之专注,仿佛那就是他一生的宝贝,对狐了了的到来视而不见。
狐了了自觉没趣,拿起一个罐子放在鼻边嗅了嗅,道:"这是什麽东西?味道很奇怪。"
"风干的蝙蝠粪。"
狐了了连忙把罐子放下:"这种东西你留著做什麽?"
"很奇怪麽?"狐药郎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去年你闹眼疾的时候,可就是吃了这东西才好的。"
狐了了开始蹲下身子干呕。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来找我做什麽?"狐药郎心情大好,态度就温和多了。
狐了了又呕了一会儿,才道:"你总弄这些古怪的东西,有没有什麽药,吃了之後,就把以前的事都忘了?"
"你要这东西做什麽?"
狐了了神色忸怩,道:"你先说有没有?"
"有啊。"狐药郎抱住双臂,"不过你不把事情说清楚,我不会给你。"
他见狐了了欲言又止,又问:"可是为了那个乌三郎。"
狐了了一呆:"你怎知道?"
胡药郎笑而不语,心想你对小乌鸦的心意,有眼睛的谁看不出?忽然想到了什麽,笑道:"我看那小乌鸦这些日子神色恹恹,失魂落魄,莫不是你对他做了什麽?"
狐了了一愣:"我能对他做什麽?我、我好久没欺负他了。"
"我说的欺负是另一种。"狐药郎一脸诡笑凑到他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起来,说得狐了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眉飞色舞,一时又冷汗直冒。
末了,狐了了愣了半晌,喃喃地道:"原来如此,我这些年竟是白活了!"
狐药郎笑眯眯地道:"这不要紧,闻道有先後,关键是能身体力行。不过看你的样子,应该不是。"
狐了了盯了他半晌:"我怎麽才发现,你的笑容跟姥姥的那麽象,简直一模一样!"
狐药郎现在的兴趣全放在乌三郎身上:"你且说说,小乌鸦到底怎麽了?"
狐了了心想反正已经事过境迁,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便把乌三郎跟骆善茗的孽缘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说罢长叹一声:"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又让他们见了面。那姓骆的什麽不好说,偏要跟小乌鸦说他已经定亲了。结果小乌鸦一回来,就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原来骆善茗山中遇险,延误了交货的期限,家中生意陷入困境。这时临县一大户人家愿意伸出援手,条件就是要将女儿嫁给骆善茗。骆善茗权衡再三,答应了这门亲事,年底就要成亲。
狐药郎点点头:"所以你就想向我讨些药,让小乌鸦把那凡人忘了,转投你的怀抱,是不是?"
狐了了脸上一红:"我才没这个心思。不过乌鸦呆呆是我唯一的下属,我不想看他为了个凡人把小命都赔进去。"
狐药郎听他口是心非,也不戳破。转身在一堆瓶罐里翻翻找找,找出一颗药丸来:"这东西虽然能让他暂时忘了过去,可也不是绝对。若他对那凡人执念过深,终究还是会想起来。只怕到时候,他会恨你。"
这番话,狐药郎说的极为诚恳,只是狐了了的心思早就飞到了松树林,什麽都听不进去了。
狐药郎叹了口气,望著狐了了欢欢喜喜离去的身影,喃喃地道:"我真不知道这是帮你,还是害你。"
明月照松枝 18
"我真是你的跟班吗?"
乌三郎瞪著圆圆的眼睛,望著眼前这个笑吟吟的白衣少年。真是的,为什麽以前的事情他都记不清了呢?
"那是自然。"因为是事实,狐了了答得理直气壮,"怎麽,你不喜欢?"
乌三郎摇摇头:"不是,我很开心。"他脸一红,"你长得真好看。"
狐了了大喜过望:"小乌鸦,你虽然记不得以前的事,可是眼光大有进步。"
"不过,做你的跟班要做什麽?"乌三郎托著脸颊想了想,然後沮丧地摇摇头,"我怎麽想也想不起来了……你不会嫌我笨吧?"
"怎麽会?"狐了了心里乐开了花,狐药郎还真有两下子,失忆之後的小乌鸦对自己信任之至。哎,早知道当初就对小乌鸦好一点,少欺负他一点,也许就不会让那凡人钻了空子。"做我的跟班很轻松,只要托著我的尾巴就好了。"
这话好像曾经听过,乌三郎想,自己果然就是他的跟班。他看看狐了了那条左右摇摆的大尾巴,忍不住道:"好漂亮的尾巴!"
狐了了越发激动了,握住乌三郎的手:"小乌鸦,你虽然记不得了,可是脑子却聪明多了。"
乌三郎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夸奖自己,但是得到夸奖很开心。
"你现在生了很重的病,我狐了了大人又这麽爱惜下属,所以我决定让你搬到我那里去住,我好就近照顾你。"
乌三郎感激地点点头:"你对我真好。"
"走吧。"狐了了站起来,这才想起还一直握著乌三郎的手,不过乌三郎似乎没有在意,他也就握住了不撒手。嘿嘿,小乌鸦的手居然软绵绵,很好握。
这一狐一鸦手牵著手,大摇大摆的在林中穿行,自然引来不少围观之众。然而只要狐了了一个眼神过去,他们就把头埋在草丛,不敢出声了。
乌三郎悄声道:"他们好像很怕你。"
狐了了笑道:"那是自然,谁不知道我是这座山上武功第一、修行第一、美貌第一、智慧第一、威望第一的狐了了大人呢?"
乌三郎崇拜地道:"你真了不起!"
以後的日子对於狐了了来说仿佛每天都掺了蜜一样,乌三郎对他的信任与日俱增,言听计从。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乌三郎偶尔会想起旧时的一些片断,虽然都被他轻描淡写化解开去,可那种"幸福其实枕在薄冰之上"的阴影却时时困扰著他。此刻越快活,就越怕真相揭露的那一天。
於是,整天浑浑噩噩度日的狐了了又学会了一样东西:患得患失。
这一天,狐了了照例拉著乌三郎在大石头上睡午觉。小乌鸦睡相不好,睡著睡著,一只脚横过去压在狐了了胸前,把他从周公那里拉了回来。
狐了了本想把他的脚拿开,一低头,却见乌三郎睡得正酣,脸蛋红扑扑,仿佛熟透了的桃子。
狐了了擦了把口水,忍不住有咬一口的欲望,於是把头往下移了移,再移了移……眼看就要碰到了……
一滴,两滴……
狐了了一声长叹,天不助我!"小乌鸦,醒醒,下雨了。"
乌三郎迷迷糊糊的爬起来,二话不说,就往松树林的方向跑。
"回来!"狐了了拉住他,"我们的家在那里!"
可是……乌三郎被狐了了拉著,边走边回头,总觉得好像有什麽人在那里等著他。
等回到狐了了的洞穴,两个身上都湿透了。狐了了快手快脚地除了身上衣服,一面吩咐乌三郎:"快把你身上衣服脱了,躲到棉被里去。"
不一会儿他已脱得精光,只剩一条亵裤。回头看时,乌三郎兀自发呆。
"你还发什麽呆,快点,若是感染了伤寒可就糟了。"
他嫌乌三郎笨手笨脚,索性过去帮他。三两下解开腰带,又去除外衫。
纯黑的外衫脱落下来,里面是一层黑色薄薄的里衫,被雨水打湿了,紧紧贴在身上,盖住了一半锁骨,却把那轮廓勾勒得越发突出。目光随锁骨的线条延伸而下,落在裸露的肌肤上,被黑衣一衬,莹白如玉。
狐了了脑中忽然"嗡"的一声,全身上下所有的血液一瞬间仿佛全冲向头顶。
乌三郎担心道:"你脸色好红,不舒服麽?脱衣服的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说著把里衣也退了下来。
狐了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日狐药郎跟自己说的话,越发觉得口干舌燥。忽然伸出手去,握住了乌三郎的肩膀。
乌三郎被他握得生疼,吃惊地道:"你到底怎麽了,生了什麽病?"
空气有些氤氲,狐了了的眼睛中透著些迷乱。乌三郎仿佛感到了什麽,呆呆地坐在那里,不再出声,任凭狐了了危险地靠近。
忽然,乌三郎指著他,惊叫一声:"你……你流血了!"
一股热液顺著鼻孔流了下来,狐了了著手一抹,鼻血沾了满手。
"你果然生了很严重的病。"乌三郎忙把衣服拉起,飞快地冲入洞外雨幕之中,"我去给你找大夫!"
自打乌三郎服用了那药丸,狐了了三不五时就带他到狐药郎那里看看,一怕这药失了效;二怕这药性太烈,伤了乌三郎的身。所以乌三郎可谓轻车熟路。
"等等,不行!"流鼻血这等丢脸的事怎能被人知道?再说,雨还没有停!狐了了才想追出去,哪知动作大了些,鼻血流得更猛了。
"啧啧,这血流得真壮观,我若不及时赶到,你只怕是咱们狐族第一只因失鼻血过多而死的狐狸。"惋惜的语气之下,掩藏不住的是狐药郎一颗幸灾乐祸之心。
"你不是从来不出药庐的麽?这次怎麽来得如此迅速?"狐了了鼻子里塞了两条棉布,说话声音有些闷闷的。
"医者父母心,何况你又是我的表亲。"话音一顿,狐药郎悠悠然地补充道,"当然,我从医这麽多年,流血的狐狸见得不少,流鼻血的狐狸还是第一次见,自然不能错过机会。"
"阴险!"
"你的病不要紧,就是火力太壮。"狐药郎指著裹在棉被里,已经睡著的乌三郎:"不过这只小乌鸦淋足了雨,只怕要生病了。"
明月照松枝 19
乌三郎果然病了,得了严重的风寒,卧床不起。
"吃药了。"狐了了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把药碗凑到他嘴边。
乌三郎喝了一口,小脸皱成一团,道:"好苦!"
狐了了自己尝了一口,果然苦得厉害,只得道:"苦才说明是好药,你吃了药,便好得快了。"
乌三郎道:"我听狐药郎大夫说,这个风寒就算不吃药,时日长了也能自己好,我能不能不吃药?"
"除非你想一个月都下不了床。"
"可是……"
"这样吧,你乖乖的吃药,我就满足你一个愿望。"狐了了这一辈子,大概头一次如此有耐心。
乌三郎眼睛一亮:"过些天就是八月十五了,我想到山下的镇子里去看花灯。"
狐了了脸色一变:"谁告诉你山下的镇子里有花灯了?"
是呀,谁说的呢?隐约记得有人这样跟自己说过。拼命地去想,脑子却总是一片模糊。
狐了了见他冥思苦想,一脸痛苦,忙道:"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娘跟你说的。那好,八月十五那天你若能将病养好,我就带你去。"
乌三郎一阵欢喜,乖乖地把药喝了。
这一晚他做了一个好梦,梦里有各式各样的花灯,花灯环绕著他和另外一个人,好像是狐了了,又好像不是。
第二天醒来,狐了了恰好从外面回来,说话时不知为何总是偏著头,後来他不经意转过头来,乌三郎才发现他白皙的右颊上多了一个红红的大包。问他怎麽回事,他只说:双拳难敌一窝。神色间颇为羞愧。
等到吃药的时候,那药似乎不苦了,隐隐还有些甜意。
狐了了得意地道:"我加了些蜂蜜在里面,甜吧?"他一笑的时候,脸色的大包也跟著颤动一下,
乌三郎一口气把药喝光了,低声道:"很甜。"
转眼八月十五就到了,乌三郎养好了身体,心心念念地盼著这一天。狐了了想到花灯跟那凡人有著莫大的关联,隐隐觉得不妥,但看看乌三郎期待的小脸,终於什麽都没有说。
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什麽,面对乌三郎,心肠变得越来越软了。
临下山的时候,乌三郎还有些担心:"我的翅膀怎麽办?"
"放心。"狐了了手一抖,一件黑色的大披风罩在乌三郎身上,"那些凡人又没有火眼金睛,怎麽看得出来?"
乌三郎又惊又喜:"你真聪明!"
狐了了得意洋洋,拉著乌三郎的手,向那灯火辉煌处走去。
乌三郎一生之中从没见过这麽多人,又生怕被人发现了翅膀的秘密,这一路走得战战兢兢,不瞧花灯,只往两边瞧去。见一对少女正对他们指指点点,掩口而笑,忍不住拉著狐了了的衣角:"我们是不是被看穿了?她们为什麽总盯著我们瞧?"
狐了了笑道:"我生得这般俊美,你又这样可爱,被人盯著看有什麽稀奇?"
乌三郎紧张地道:"那我们该怎麽办?我很不自在。"
狐了了道:"跟我学。抬头。"
乌三郎抬起头。
"挺胸。"
乌三郎挺了挺胸脯。
"转头。"
乌三郎向那两个少女转过头去。
"微笑。"
乌三郎露出一个笑脸。两个少女顿时羞红了脸,小鹿一般躲到一边。
"看吧,不用担心,自信一点儿。"
有了狐了了的指点,乌三郎很快放松心情,欣赏他梦寐以求的花灯了。一会儿美女灯下转一圈,一会儿又挤去看狮子灯。
狐了了也是第一次看花灯,颇感新奇,跟在後面边走边看。哪知走著走著忽然腹中隐隐作痛起来。起先只是轻微的一点,很快便愈演愈烈,五脏六腑好像被一只大手翻拧著,疼得他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这才想起,姥姥是对他施过咒的,只是没想到如此厉害。於是重重靠在一旁的墙上,心道:算你狠!
想出声叫乌三郎回去,一抬眼见他趴在牡丹灯笼前面看得眼也不眨,被灯火映得红彤彤的小脸比花灯还要好看,心头又是一软:打从认识乌三郎以来,从未见他如此开心过,笑意仿佛是从他心底荡漾到全身。
再忍忍……我还挺得住……
一会儿乌三郎跑过来,道:"你怎麽不去看灯?"
狐了了道:"你看就好,我没兴趣。"
乌三郎微觉失望:"可是前面有猜灯谜的,猜对了就送一盏灯呢。"
"你想要?"
乌三郎大力点头。
"那好,我跟你去瞧瞧。"
走了两步,乌三郎奇道:"你走路的样子怎麽如此奇怪?"
狐了了心道:若是有人一截一截地割你的肠子,你走路的姿势也好看不了。口中却道:"你懂什麽?真正有身份有修养的人都这样走路。"
乌三郎深信不疑,想学他的神情步态,奈何难度太高。
来到猜灯谜处,乌三郎随手抓了个谜案,念道:"实而不华,打一物。"
狐了了想也不想:"有花而无实,自然是无花果了。"才一说完,心里暗叫晦气。无花果无花果,听来就不是好兆头。这麽一想,腹中的疼痛似乎又加剧了。
那边乌三郎欢欢喜喜接过花灯,开心地要给狐了了看,不提防被人一脚踩中了披风,整个身子向前扑倒。披风滑落,隐藏的翅膀露了出来。
狐了了暗叫不好,忍住腹痛念了个咒,一瞬间,所有的灯光都暗了下来。在人们的惊呼声中,趁慌乱拉著乌三郎来到一处隐蔽的角落。
乌三郎道:"我闯祸了,是不是?"
狐了了勉强笑道:"没关系,他们没看见。"
正说话间,身後传来一声轻笑。
声音很轻,听在狐了了耳中却如惊雷一般。以他现在的情形,实在不足以保护乌三郎。他将乌三郎护在身後,缓缓转身。果然见那日的妖蛟幽灵一般现出身来。
"我以为你被那个牛鼻子杀了。"
"倒叫你失望了。"妖蛟淡淡一笑,"反而是我伤了他。估计他正找地方疗伤,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了。"
狐了了冷哼一声:"你来找我而已,不要伤及无辜。"
妖蛟眉头一挑,注意到躲在狐了了身後的小小身影,於是笑道:"那是自然。"
故作大方!狐了了又冷哼一声:"我能先安置他麽?"
妖蛟微笑:"请便。"
狐了了带著乌三郎一跃而起,将他安放在一间二层小楼的顶上。
乌三郎抖声道:"那人是不是很厉害?我觉得他身上透出一股寒气。"
狐了了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你放心,乖乖等我回来。"
安顿好了乌三郎,狐了了一跃而下。抬头看去,距离虽远,可乌三郎那里无论发生了什麽,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妖蛟皱眉道:"你的行动比那日迟缓了许多,莫非受了伤?"
狐了了道:"你要打就打,哪来许多废话!"
偏偏这妖蛟废话就是多,打量狐了了一会儿,摇头:"你不是受了伤,而是被人下了蚀心咒,谁这麽恨你?"
狐了了心道:是我姥姥。口中却道:"不用你管!"
他腹中疼得死去活来,对著乌三郎还能强自忍耐,面对这妖蛟,则是一点耐心都没了。
妖蛟脾气甚好,也不生气。又端详了狐了了一阵,忽然念个口诀,手掌一挥──
奇迹般的,疼痛消失了。
狐了了运了运气,又拍拍肚子,尚不能相信它竟走得如此干净利落。他看看妖蛟,笑道:"也好,这样打起来才有意思。"
"谁说我要和你打架?"
狐了了一愣:"那你来做什麽?"
"交个朋友。我想我已经表明诚意了。"
狐了了有一大群亲戚,有一帮屈服在他"狐威"下的小精怪们,还有一个小跟班,就是没有朋友。"朋友要怎麽交?"
妖蛟耐心地道:"首先要互通姓名。在下蓝玉京。"
狐了了整整衣冠,掸掸衣袖,又清了清喉咙:"你听好了。我就是这破界山上武功第一、修行第一、美貌第一、智慧第一、威望第一的狐了了大人。"
蓝玉京脸上的笑意愈深:"久仰久仰。"
狐了了大喜:"你听过我的名头?"难不成我狐了了大人的名气已经传遍三山五岳?
蓝玉京微笑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你介绍得如此郑重,我总要配合一下。"
"虚伪!"狐了了一阵泄气。忽然觉得,这个蓝玉京虽然笑得亲切,肚子里只怕全是坏水。这一点,越看越和某人相似。
蓝玉京道:"你我既是朋友,相逢是缘,不如找个地方痛饮一杯。"
狐了了挥挥手:"我还有事,下次吧。"
蓝玉京顺著他的目光看去,於是一笑:"我倒忘了,还有一位小朋友。不如请他一起……"
"免了!"
"不给我引见一下……"
"不必!"
狐了了走了两步,忽然回头:"我警告你不要跟来,不然朋友也照打。"
蓝玉京也真好脾气,这样都没有发火。目送著狐了了走远,这才摇摇头:"我看这世上也只有你,把个呆头呆脑的小乌鸦当作宝贝。"
随即他又轻笑一声:"好有趣的小狐狸,看来这小县城倒能多呆些时候。"
"你们没有打架。"
乌三郎在上面同样也看得真切。
狐了了信口胡吹:"他听了我的名头吓得腿都软了,哪里还敢招惹我?"
乌三郎将信将疑:"你的名头真响亮啊。"
经过一阵短暂的骚动,一盏盏花灯又重新亮了起来。人们显然不愿辜负这良宵美景,热情依旧高涨。刚刚一段小插曲,就像书上的一页残章,很快便被翻过了。
乌三郎望著手中的破灯笼,沮丧之极:"好不容易得来的灯笼,又被我自己摔破了。"
狐了了笑道:"这有何难?"
手指轻轻一弹,灯笼完好如新。
乌三郎兴奋的叫了起来。"你真好!"
狐了了道:"那你要怎麽感谢我?"
乌三郎道:"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你一定能做到。"狐了了忍住笑,吩咐道,"你闭上眼睛。"
乌三郎听话地闭上眼。
狐了了凑过去,在那两片粉嫩的嘴唇上轻轻一吻。
乌三郎眨眨眼:"完了?"
"完了。"
"可是,你只是碰了一下我的嘴唇啊。"
狐了了笑得像偷了腥儿的猫:"要不然这回换你碰我一下?"
乌三郎瞪大了眼睛:"这样也行?"
"我说行就行。"
乌三郎挺了挺身子,也在狐了了的嘴上还了一吻。
"多谢你,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晚。"
明月照松枝 20
中秋一过,秋天的味道就更浓了。林中落叶密密层层铺了一地,踩上去软绵绵的,象块厚厚的毯子。
乌三郎笨拙地在落叶上行走,一片黄叶落下来,在他眼前打了一个转,轻巧地落在他的鼻尖上。
"真是的,你又在发什麽呆?"狐了了伸出手,把落叶拿开。
"我想起蝴蝶妹妹,好久没看见她了。"
小蝴蝶啊,狐了了想,如果明年春天还能见到她,她的道行就又高深了一层吧。
"想看蝴蝶还不容易?"狐了了衣袖轻扬,带起一阵清风。地上落叶就被清风吹起,漫天起舞。一眼看去,仿佛成千成百的蝴蝶一起飞进这林里。
乌三郎又惊又喜:"好多的蝴蝶妹妹!"他目不转睛的看著,忽然伸手去捉。那落叶却像是真有生命一般,一下子飞高了。乌三郎放弃了这只,又去抓别的,可是每片落叶都像顽皮的蝴蝶,本来不慌不忙地飞著,等他一靠近,就迅速地躲开。
真是只笨拙的小乌鸦啊,可是为什麽连他笨手笨脚的样子看起来都那麽可爱呢?狐了了叹了口气,伸手抓住一只,递在乌三郎手里。
乌三郎惊喜地看去,却失望地发现它只是一片平平无奇的枯叶而已。
然而他才一放手,那叶子便又"活"了起来,翩翩然舞动著,依旧是只快乐的小蝴蝶。
乌三郎还不明白:"为什麽在我手里,它就不动了呢?"
狐了了翻了个白眼:"你把它握得那麽紧,它怎麽还动弹得了?你要给它自由,它才能快活地飞。"
乌三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向犹自飞舞的枯叶们说道:"你们只管快活的飞,我不打扰你们了。"
狐了了道:"走吧。"
乌三郎任他牵著手,像小狗一样乖乖跟在他身後,走了几步,忽道:"不行,我东西丢了。"
"什麽东西?"
乌三郎不答,甩开狐了了的手,趴在地上仔细找了起来。看他一脸焦急的模样,那东西似乎对他很重要。
将落叶刨了一个遍,乌三郎终於欣喜地大叫起来。"有了!"
狐了了好奇地看过去,只见乌三郎手中握的是一枚淡绿色晶莹剔透的石头。他的见识自然比乌三郎高出百倍,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块名贵的翠玉。而且上面雕著花纹,顶上打了孔,用丝绦系著,显然是那些凡间有钱人的佩饰。乌三郎怎麽会拥有这样的东西呢?
他不动声色的走过去,拿过玉佩,正反两面看了个遍,果然见那背面上用篆文刻著一个"骆"字。
好你个姓骆的,真是阴魂不散!
狐了了暗中咬牙,脸上却是和颜悦色:"你还记得这东西是怎麽来的麽?"
这可难住了乌三郎,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
果然!狐了了暗自诡笑,一本正经地道:"那你又知道你为何忘了一切麽?"
乌三郎茫然摇头。
狐了了把那玉佩挥了挥,义愤填膺地道:"就是这个魔物!它是专门附在小妖精身上,吸取它们精气的。之前没死,是你命大,你居然还不把它丢掉!"
"可是……"心里隐隐觉得不是这样,可到底怎麽样,又实在想不起来。
"可是什麽?这东西最擅长迷惑心智,我看你就被它迷惑住了。你若舍不得,我来替你扔!"狐了了啊你是真聪明,如此天衣无缝的谎话你简直是信口拈来。
"可……"
"我要扔了!"狐了了几乎把全身力气都灌注在这条手臂上,唯恐扔得不够远,结结实实抡了一圈,又暗加了些法力,这才远远地抛了出去。如果能直接把这东西扔进海里去,那是最好不过。
乌三郎想要追过去,却被狐了了一把拉住。"回去吃饭。"
这些日子以来,乌三郎已经习惯了听从他的命令,依旧乖乖地跟在狐了了身後。
只是这一路上,不知回了多少次头。
明月照松枝 21
"看到乌三郎了麽?"
被问的小乌龟摇摇头。
一旁麻雀们跳上跳下,七嘴八舌地道:"乌三郎麽?晚饭前,似乎看他往山那边去了。"
山那边,狐了了望著起伏的山脊,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小乌鸦,你为何总是这样笨?为何总是要我操心?
埋怨归埋怨,脚下可一点都不含糊。小乌龟只觉得一阵风从耳边掠过,狐了了早就没了影。
"你看,那个不是狐了了?"胡天胡帝把咬了一口的李子塞到胡帝胡天嘴里,问道。
胡帝胡天跟著咬了一口李子,很快啐了出来。"呸,苦的。不是他还有谁?瞧那嚣张的尾巴。"又把苦李塞回胡天胡帝嘴里。
胡天胡帝把李子吐了。"傻瓜,不是苦的能给你麽?看他的样子好像很著急。"
胡帝胡天一拳打过去:"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他可能有重要紧的事要办。"
胡天胡帝架住他的拳头,道:"给狐了了捣乱。"
胡帝胡天道:"就是我们活著的乐趣。"
二狐对望一眼:"追!"
他们起初远远地缀在狐了了後面,生怕被他发现。但很快的,他们就感到这层顾虑完全多余:狐了了只顾奔跑,根本没有在意身边的情形。
追过一道山岭,两狐的脚步不约而同的慢了。
胡天胡帝道:"是狐了了疯了?"
胡帝胡天道:"还是我们在做梦?"
两个伸出爪子,互相掐了一把,齐声惨叫。"是他疯了!"
胡天胡帝舔舔发干的嘴唇:"那王老大。"
胡帝胡天擦了把汗:"我们还是不要惹的好。"
转身欲走,心里又都觉不是滋味。胡天胡帝:"不管怎麽说,狐了了也是我们的表亲。"
胡帝胡天道:"我们虽然不能阻止他送死,但至少也要把他的尸体给姥姥带回去。"
狐了了躲在山石後面,眼前的一幕让他的心都几乎碎了:乌三郎脸色惨白,双目紧闭,鲜血顺著他的肩头流下来。而他那只受伤的肩膀,犹自叼在猛虎的嘴里。
乌鸦呆呆,你不能死!即使拼了性命,我也要救你!
狐了了正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忽然四只手从背後伸出来,死死地将他按住。
"小乌鸦好像已经没救了。"
"你就算出去,也只是给王老大凑一顿饱饭。"
狐了了咬牙道:"放开我。小乌鸦若死了,我活著还有什麽意思?"
二狐对望一眼,胡天胡帝:"好吧,既然我们是表亲。"
胡帝胡天道:"就帮你一回。"
狐了了眼看著猛虎将乌三郎甩在地上,前爪踏上他的胸口,下一个动作就是咬断他的喉咙──
不过这就说明,小乌鸦还没死!
心急如焚,狐了了的头脑却出奇的冷静下来。"那好,你们两个引开王老大,我把小乌鸦救出来。"
二狐又对望一眼,胡天胡帝道:"虽然我们是表亲,也答应帮你的忙。"
胡帝胡天道:"可你也不能让我们把命都搭上。"
狐了了哪有心思跟他们计较这些:"我引开他,你们去救小乌鸦。"
"成交!"
狐了了忽然一跃而起,叫道:"震山大王,看招!"手中握紧一块石头,对准猛虎的太阳穴砸了过去。
猛虎一侧头,躲开了飞石。他转身面向狐了了,眼中精芒暴射,口中发出呜呜之声。
狐了了知道已经激怒了他,生怕引不来他,又在火上浇了桶油:"你自称什麽'震山大王',在我看来,不过就是一只小花猫而已。今天我狐了了大人就来教训你这个狂妄之徒,非打到你跪地求饶不可!"
猛虎呜呜几声,忽道:"今日就算你跪地求饶,我也决不饶你!"弃了乌三郎,直向狐了了扑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扑的力量与速度。胡天胡帝和胡帝胡天明明已经躲出很远,仍被夹带而来的沙子和碎石打得脸颊生痛。
眼见得狐了了化了原形,仓皇奔逃,那猛虎紧随其後,几次张口,都差点咬掉狐了了半个尾巴。即使他们不是被追的狐了了,也都觉得心惊胆战,冷汗直冒。
"狐了了这小子。"
"这回真是在拚命啊。"
两狐对望一眼,抬起昏迷不醒的乌三郎,掉头就跑。
"狐了了你放心,你那个山洞冬暖夏凉,我会帮你打扫,顺便帮你住的。"
"狐了了你放心,等过年姥姥分发增福增寿果的时候,我会连你那一颗也顺便吃了。"
明月照松枝 22
逃命的时候,狐了了终於明白为什麽姥姥再三告诫,不许惹这只老虎了。
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他都跟这老虎差得太远。而他那些法术,在锋利的虎爪面前,也都成了变戏法的花把式,全无用处。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那对笨蛋兄弟想必此时已经把小乌鸦救走了。
想到乌三郎,他居然还笑了一下。
也就这一闪神,险些被虎爪扫中,那利爪带起来的冷风,刮得他耳根隐隐作痛。
"小狐狸,你不是要跟我较量麽?怎麽只逃不打?"
狐了了不说话,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开口,速度就会慢下来。这老虎不但有勇,脑子也挺好使。
"你的同伴已经把小乌鸦救走了吧?不过把你自己搭了进来,这门生意不划算呢。"
狐了了心道,你现在想明白也晚了。
"小乌鸦跟你什麽关系,你为他送命值得麽?"
狐了了心道,他是我的跟班,当然值得。
两个问题他在心里分著答的,然而连在一起,他自己也不禁吃惊。
他明明只是我的跟班,我作弄的对象,为何我愿意为他舍弃性命?
我们狐族生来精明,爱惜自己的性命胜过一切,我怎会如此冲动?
只要他笑一笑,我什麽都愿意做;只要他开心,我自己比他更开心。到底他是我的跟班,还是我是他的跟班?
脑中一片纷乱,理不出个头绪,然而值此逃命之际,岂容分神?
不知不觉间,前方已是一片光秃秃的山壁,再无路可逃。
时机到了!老虎奋力一跃,对准狐了了的尾巴咬了下去。
如果这一口咬下去,狐了了那引以为傲的尾巴就永远不能再得意洋洋的摇著。
这一点,老虎知道,狐了了自己更知道。
一瞬间,他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做了一个让老虎也目瞪口呆的动作。
他使尽全身的力气,拼命一扭,以最快的速度把尾巴移开。同时,由於惯力,他的头却不偏不倚堪堪送到老虎嘴边──
壁虎遇到强敌时,会扭断尾巴逃命。
蜥蜴嗅到危险後,会用断尾迷惑敌人。
即便是爱惜皮毛的狐族,当尾巴被捕兽夹拿住,也只有"壮狐断尾",只求逃命了。
象狐了了这样的狐狸,老虎还是头一回见,一惊之下,不进反退。
"你干什麽?"
狐了了视死如归地道:"头可断,血可流,尾巴不能丢!"
老虎失笑道:"你没想过,若是没了头,还要尾巴做什麽?"
狐了了哼了一声,道:"没有尾巴,我留著这条命也没意思了。"
"哈哈哈,哈哈哈。"老虎笑得前仰後合。
狐了了怒道:"你笑什麽?"
"有趣的小狐狸!留著你的小命和尾巴,去过有意思的日子吧。"老虎甩了甩尾巴,居然转身走了。
狐了了傻眼了。这情形就好像打了一天的霹雷,树都劈倒了几棵,却只落了几滴毛毛雨一样,掉尽了胃口。
"你、你就这麽走了?"
"难道你希望我再回来?"
"你还是走吧。"
狐了了看对了一点,这只老虎并非有勇无谋,它考虑的要长远的多。它可以毫不犹豫咬死乌三郎,那不过是只孤弱的半妖而已。可在狐了了背後,却是一个庞大的家族。那只九百岁的老狐狸,每当老虎想起她时,背上都会不自觉泛起寒意。
为一只无足轻重的小乌鸦,代价可能是要跟整个狐族为敌,老虎心里这本账算得明白极了。
他忽然回过头:"有一件事我没想明白。你为了小乌鸦可以不要性命,为了尾巴也可以不要性命。若是小乌鸦和尾巴选一样,你又该怎麽抉择呢?"
狐了了看看自己的尾巴,竟被这个问题问得呆住了。
明月照松枝 23
当狐了了心急如焚地赶回药庐,狐药郎正给乌三郎施救。照他所说,小乌鸦流了许多血,命已经被阎罗王带走了一半,恐怕要花费很长时间。
狐了了顿足道:"若是姥姥在就好了,一颗仙丹定能救活他。"
他自顾自说话,没注意到狐药郎脸色一沈,将他推出药庐。"施救期间,闲狐免进。"
竹门一关,隔绝了里面一切讯息。
狐了了还想扒著门缝张望,不防胡天胡帝和胡帝胡天凑上来,一个拽他的胳膊,一个摸他的腿。
"奇怪,奇怪,胳膊没有断。"
"奇怪,奇怪,腿也没有少。"
二狐声音会作一处:"你是怎麽从王老大利爪下逃出来的?"
狐了了道:"我三拳打得他满地爪牙,他向我跪地求饶,我就放了他回来了。"
二狐对望一眼:"骗人!"
狐了了心乱如麻,哪有心思跟这两个家夥扯皮?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了,双眼直勾勾盯著那竹门。
"奇怪,奇怪,狐了了不是有洁癖麽?"
"怎麽转了性一样,不怕台阶上的土弄脏他的白衣?"
这两只狐狸磨磨叨叨,无论他们说什麽,狐了了只是不理。眼看著天黑下来,他们自觉无趣,回洞睡觉了。
只有狐了了,依旧盯著那扇竹门。谁也不知道,他的双手握得紧紧的,掌心被指甲抓出了深深血印。连他自己都不觉得。
竹门终於打开了,狐药郎长出了一口气:"性命保住了,不过还在昏迷。"
"我进去瞧瞧。"
"慢著。"狐药郎拦住他,"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拿一套干净的衣物来,再拿一床被褥。他血流得太多了。另外,煮一只肥鸡。"
等到一切都办好了,已是中夜。
狐了了看看昏迷不醒的乌三郎,担心地问:"他现在的样子,恐怕不能吃东西吧?"
"你现在才想到?"狐药郎不客气地拿过肥鸡,"这鸡是给我吃的。"
"对了,这个给你。小乌鸦就是为了这个才闯进震山大王的地盘吧?"
那是骆善茗的玉佩。狐了了默默接过,见上面已经多了一道裂痕,有血丝渗进去,於是翠绿之中又多了一抹凄豔的红,看来触目惊心。
狐了了捂住心口。真奇怪啊,明明不是在山下,姥姥的咒术也解开了,为何疼得反比上次更厉害了?
狐药郎了然道:"这东西是那个凡人的?"
狐了了沈默了好久,低声道:"是我害了他!我本以为把这个东西扔了,小乌鸦就不会再想那个凡人,就会跟我一起快活地过日子。可是我没想到,他即使什麽都记不得了,那凡人给他的东西,他仍然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他……"
声音有些哽咽,後面的话已然说不下去。
狐药郎走过去,一只手搭在狐了了微微颤抖的肩头。狐了了反握住他的手。"狐药郎,不知为什麽,我的心好疼好疼,疼得都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了。"
狐药郎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那个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只知道胡闹欺负人,那个自大爱美又爱炫耀,那个聪明狡猾又有些傻气的天真的狐了了,从这一晚开始,也许就要消失了。
即使曾经无比厌烦过那个狐了了,此刻,狐药郎的心里只觉得惋惜。
成长,要付出代价。成长以後,要付出的也许更多。
明月照松枝 24
乌三郎足足昏迷了五天,到第六天上才醒过来。狐了了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外面煎药。他的白衣已经成了花衣,素来一尘不沾的脸也被烟熏黑了。他这一辈子还是头一次不顾仪容,不顾身份,做他以前嗤之以鼻的事。
可怕的是,他居然还做得很开心,甚至有些心得出来。
他满脸喜色地推开竹门,叫道:"小乌鸦,你醒了?"
乌三郎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挣扎著想要起身。
"你伤口还没好,不能随便起来。"狐了了抢过去扶他,却被他嫌恶地拍开了。
重伤未愈,只是很轻很轻的一掌,却像是拍在狐了了的脸上,心上。
若是七日前的狐了了,也许早就跳起来,大骂小乌鸦不识好歹。而今,他只是讪讪地收了手。
狐药郎在一旁看了不忍,过去将乌三郎扶起。
乌三郎的目光四下游移,双手也急切地在床上摸索。
狐了了咬了咬嘴唇,终於还是掏出那块玉佩来:"你可是要找这个?"
看到玉佩,乌三郎的眼中忽然有了光彩,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扑上去一把抢过玉佩。
狐了了失声道:"小心你的伤口!"
可是已经晚了,乌三郎疼得跌回床上,手里却紧紧握住玉佩不撒手。
狐了了抢上去扶他,却再一次被他拍开手。他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藏在棉被里,护住了玉佩,抬头看狐了了时,眼中满是戒备和恨意。
被他看的心中一疼,狐了了强笑道:"我只是想扶你起来,没别的意思。"
见乌三郎只是愤恨地盯著自己,狐了了试探地迈上一步,讨好地道:"我不会再抢你的宝贝,那东西摔坏了,我帮你修好它,好不好?"
乌三郎反把身子又缩了缩:"骗子,坏蛋!"
狐了了身形一顿,如遭雷噬。他怎麽也想不到,那个纯真善良的小乌鸦,也会有如此忿恨的眼神;那张总是傻乎乎笑著的小嘴,也能用如此怨毒的口气说话。
狐药郎低声道:"他什麽都想起来了。"
於是最後一点的希望,也如枝头飘零的落叶,最後归於尘土。
曾经,狐了了以为,自己不会後悔。
帮乌三郎忘记不愉快的事,让他重新找到生命中的快乐,这是一件多麽好的事。
可他却没想到,乌三郎根本不想忘记。
他错了,错得厉害!
小乌鸦,那个凡人到底有什麽好,让你对他念念不忘?我们也曾经有快乐的日子,难道你都忘记了麽?
坐在静寂的山洞里,往日那些欢笑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
你也曾经夸赞我长得好看、本事大,你忘了麽?
你也曾经冒雨为我找大夫,还患了风寒,你忘了麽?
你也曾经捧著我送你的花灯,感激地对我说,一辈子也不会忘。
这些,你难道都忘了?
捧著那盏花灯,狐了了的思绪又回到了八月十五的晚上,那座小楼的屋顶。
如果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那一刻,该有多好!
明月照松枝 25
"小乌鸦。"
乌三郎抬眼见是狐了了,本来是面朝门斜卧著,索性转过身,面朝墙了。
这样的戏码虽是天天上演,但那一瞬间,狐了了心头还是一滞。
他强笑著:"小乌鸦,你看这是什麽?"
那背影不为所动。
狐了了几乎是哀求了:"你回头瞧一眼,就瞧一眼。"
乌三郎终於转过脸,眼睛一下子被花灯吸引住了。他伸手接过花灯,指尖轻轻拂过那一面面彩画,眉尖微微颤动,神色也越来越温柔。
他终究还是记得的!狐了了抖声道:"你想起那晚花灯会了,是不是?"
乌三郎脸色忽然一变:"骗子,坏蛋!"
抓起花灯,狠狠地朝狐了了脸上砸了过去。
狐了了侧身一躲,那灯砸到墙上,再摔落在地,顿时粉身碎骨。
狐了了默默转身,觉得自己的心也跟著灯笼一起,被摔得粉碎。他不再说话,无言地拾起烂灯笼,推门出去了。
外面是一片晴朗的碧云天,可狐了了却觉得胸口闷得紧,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觉得全身的力气仿佛都使干了,颓然坐倒在台阶上。
直到狐药郎递给一块手帕,他才知道自己流泪了。
"我还喜欢你以前哇哇大哭的模样。"
狐了了挤出一个笑脸:"可是我现在才知道,真正难过的时候,是哭不出声音来的。"
有风吹来,夹带著黄叶,从庭前飞过。
狐了了悠悠地道:"小乌鸦出事的那一天曾经问我,为什麽枯叶飞得那麽轻快,到他手中就不动了。我回答他说,因为没有了自由。那时候我还在心里暗笑他的痴,却不曾想到,真正痴的是我自己。是我把他困在手里,让他不能快活地飞。"
"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狐了了的嘴里说出来的。"狐了了不该跟春花秋月、多愁善感扯上边儿,他应该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地过日子。狐药郎觉得这种感觉糟透了。"你其实不必自责,就算没有你,小乌鸦也好梦难成。一个是人,一个连妖都算不上,注定成空。"
"如果……"狐了了迟疑著,"你见多识广,这世上有没有能让他完全变成妖的药呢?"
"没有。不过有东西可以让他完全变成人。比如说,观世音菩萨的甘露,王母的琼浆,老君的丹药……"
狐了了苦笑:"这些上仙们,哪是我们这种不入流的小妖能见著的!"
"还有一个……"狐药郎看了眼狐了了,欲言又止。
狐了了笑道:"你不会以为我傻到让小乌鸦变成人,让他和那姓骆的双宿双栖吧?"
狐药郎莞尔一笑:"那的确不是你会做的事。其实跟你说了也不打紧,西昆山有一位灵泉圣母,她有一眼许愿泉,据说能实现各种各样的愿望。不过她有个规矩,想实现愿望,就要拿最宝贵的东西去换。"
"最宝贵的东西?"狐了了默默念著,情不自禁看向自己的尾巴。
狐药郎道:"没错,就是这条漂亮的尾巴,你舍得吗?"
狐了了缓缓摇头。
明月照松枝 26
日子一天天过去,乌三郎的伤势也在恢复之中,可他对狐了了的态度始终没有变。
这一天,狐了了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药走进来,乌三郎见状别过了头。
狐了了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不过狐药郎也有很多事要做,不能整天照顾你,你总是要吃药的。"
"我自己吃。"乌三郎挣扎著起身,一只手支在床沿,另一只手去接药碗。他有些赌气,有些逞强,却低估了自己的伤势,才端过药碗,肩膀就一阵剧痛。
"小心!"狐了了抢上去扶助他摇摇欲倒的身子,空闲的那只手则以最快的速度抢过药碗。
少半的药汁泼溅出来,尽数洒在狐了了的手上,染黑了他雪白的衣袖,兀自冒著白烟。
狐了了手一颤,脸上掠过一丝痛楚,依旧把那碗端得稳稳的。
乌三郎终於露出一些不忍之色,低声道:"你的手没事吧?"
他还是关心我的!狐了了大喜之下,完全忘记了烫得发红的手,抖声道:"我没事。还是让我喂你吃药吧。"
乌三郎默然不语。
不说话到底是应还是不应?狐了了这一辈子从来没这般没自信过。他有些诚惶诚恐地把药递到乌三郎嘴边,乌三郎就著他的手浅浅呷了一口。
他肯喝我喂的药了!狐了了兴奋得手都有些颤抖。
他屏住呼吸,看著乌三郎一口一口喝下药汁,不时劝道:"喝慢一点,这药有点烫。"
一会儿又问:"这药苦不苦?"
见乌三郎摇摇头,顿时高兴起来:"你就知道你怕苦,特意加了些蜂蜜进去。还记得吗,上一次你感染风寒,我喂你吃药的时候你就一个劲儿喊苦,後来我也是加了一点蜂蜜,你才……"
乌三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以前的事我不想听。"
笑容就在狐了了的脸上僵住,讪讪地道:"好,你慢慢喝,我不说话了。"
等乌三郎吃过了药,狐了了收拾药碗离开。才走到门口,顿了顿,终於又转了回来。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你气我骗你吃了药,让你忘记那姓骆的。"
乌三郎掀起被子蒙住了脸。
"我知道你不想听,你不听我也要说。"这些日子狐了了实在是憋屈够了。从小到大,他是父母的心肝宝贝,是姥姥最疼爱的外孙,有著兄弟中最华美的皮毛,是这山上的小霸王。过去的百多年里,他都意气风发,想说什麽就说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只有在这小乌鸦面前,赔尽了委屈,费尽了心思,结果却只换来了他的厌恶憎恨,不甘心啊!
狐了了忍了好久的脾气终於爆发出来,什麽也不顾了,只想把话说清楚。"我不知道那个凡人有什麽好!你跟他相处不过短短五天而已,你却几乎为他赔了性命!可你喜欢他到死又有什麽用?他是人,你是妖,就算你能留在他身边,也不过短短几十年而已,你最终还是要孤独度日,你娘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
"你不要再说了!"乌三郎从棉被里探出头来,小脸上已爬满了泪水。
狐了了心中一痛,但还是狠下心肠说了下去:"你对那凡人死心塌地,可他心里有你吗?他马上就要跟别人成亲了!"
"闭嘴!闭嘴!"乌三郎被戳中痛处,激动地大叫起来,一股血气从腹腔喷涌上来,眼前突然一黑,什麽也不知道了。
"小乌鸦!"狐了了眼看乌三郎喷出一口鲜血,小小的身子慢慢倒下,脑中一片空白。
当啷一声,药碗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我又做错事了!"狐了了痛苦地抱住头。"我不该发脾气的,我明知道他伤还没好,明知道那是他的命门,为什麽还要说那些话?我为什麽不能忍一忍?不就是不理我麽,不就是受些委曲麽,我为什麽就不能忍一忍呢?"
"以你的脾气,能忍到现在我已经很吃惊了。"狐药郎苦笑,"小乌鸦现在的情形其实不糟,至多昏迷两三日,也就醒了。淤血吐出来,他的伤好得更快。"
狐了了摇摇头:"你不明白,他更恨我了。"
狐药郎沈默半晌,道:"人间有一句话,叫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和小乌鸦有缘无分,你又何必强求。"
狐了了出了一会儿神:"小时候,我娘给我讲,天上有一位月老,掌管著世间的姻缘。有缘分的两人,就被他用一根红线绑起来。那时我常常想,如果哪天他糊涂了,把两根线绑在同一个人身上,该怎麽办?"
苦笑了一下:"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就是那条绑错的线!"
他走过去,坐在床沿,凝视著乌三郎昏迷中苍白的脸。
小乌鸦,我终於下了狠心,把这根绑错的线剪断了。可是没有了我,你依然不会快活,该怎麽办呢?
明月照松枝 27
狐了了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有狐药郎听到消息,愣了半晌,喃喃说了一句:"这回是我错了。"问他为什麽,他却什麽也不说。
但他所谓的"错",肯定不是在医术上,因为乌三郎的身体正在一天天康复。如他所言,吐出淤血,乌三郎伤好得更快,没过几天,已经能够下地了。
既然病好了,狐药郎就不再留他。临走的那天,乌三郎的目光四下张望,好像在寻找什麽。狐药郎没有问,他也没有说。
回到松树林的夜晚,四周显得格外冷清。
乌三郎不想看月亮,因为看到月亮,就会想起那晚的花灯。
然而低下头,看著地上的松针,不知为什麽,脑海中又闪过那漫天飞舞的蝶一般的枯叶。
他摇摇头,把这些纷乱的景象甩去,摸摸怀中的玉佩,心满意足地沈入了梦乡。
一天,两天,一个人的日子总是显得格外漫长。乌三郎感到自己心中似乎在期待什麽,却又压抑住了不愿再想。
第八天晚上,月色有些朦胧,松林里起了薄薄的雾。
乌三郎心里突然一跳,似乎感到了什麽,回过头:雾里有个人影向他缓缓走来。
越走越近,於是那人的白衣、发髻,甚至五官也渐渐清晰。
狐了了!
一股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乌三郎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是那张面貌,还是那身白衣,可不知为什麽,就是感觉有点不对劲。
"小乌鸦,你想变成人麽?"
不知是不是月光和雾的关系,狐了了的脸显得有些不真实。
一个羊脂白玉的瓶子递到乌三郎跟前:"把这瓶里的水喝掉,你就能摆脱掉这双翅膀,变成真正的人了。"
看到瓶子,乌三郎一惊,如梦初醒般退後一步:"你又想害我?"
"你放心吧。"狐了了轻轻一笑,笑容中有些悲凉的意味,"就算我给你吃再多的药,你也不会忘记那个人。我明白了,全明白了。"
他顿了顿,又说:"这是许愿泉的泉水,喝了它就能如你所愿。你一直想变成人,羡慕凡人的生活,是吧?"
乌三郎情不自禁点点头。
"你想和那个凡人一起生活,是吧?"
"可……"
"放心吧,女方已经退了亲,他又是自由身了。"
狐了了踏上一步,把药瓶塞到乌三郎手里。"喝了它。"
乌三郎还在迟疑,但是"成为人"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他著魔似的打开瓶子,一股脑喝了下去。
一道光从乌三郎的身体透出来,渐渐包围住了他全身,他舒服地闭上眼,感到有什麽力量在增长,又有什麽东西在慢慢消亡。
那双黑色的翅膀就在光影中渐渐淡去,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狐了了看在眼里,笑了,一滴泪从眼角滚落下来,他伸手擦去。
看著小乌鸦,不,现在他不是小乌鸦了。看著乌三郎欣喜若狂的样子,狐了了告诉自己:是该走了。
"狐了了!"
狐了了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
"谢谢你。"
"不必。"
乌三郎终於发现哪里不对劲了:"狐了了,你的尾巴呢?"
狐了了回过头,凄然一笑。"你不好好想想跟那姓骆的重逢的事,还管我的尾巴做什麽?明天就去找他吧,你跟他腿上是绑著红线的,我祝你们──"
他的话音停顿住,快步走出了很远,才道:"快活似神仙!"
明月照松枝 28
乌三郎怔怔地站著,直到狐了了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他还觉得这是一场梦;可当他的手摸索到背後时,他又感到无比的真实。
我真的变成人了?永远不会再变回去?到底狐了了给我喝的是什麽药?我明天一定要找他问问清楚。
怀著这些疑问,乌三郎沈沈进入梦乡。梦里的世界很不安稳,一会儿他的翅膀又长出来了,一会儿又看见狐了了没了尾巴蹲在角落里哭呢。
太阳才露出一个小脸,乌三郎就已经醒了,第一件事先查看自己的後背,那对恼人的翅膀果然没有再出现,他才长长松了口气。
去找狐了了!他出了松林,直往狐了了的洞穴走去。
枝头的小百灵刚刚睁开朦胧的睡眼,看了一眼乌三郎的背影,一个倒栽葱,从树枝上了掉下去。
早起的青蛙正在河边漱口,一不留神瞥到了乌三郎的侧影,漱口水全吞下了肚。
鹿精长角娘子带著她的童子风风骚骚地走过来。
乌三郎乖巧地打著招呼:"你好啊,长角娘子。"
"你好啊,乌三郎。"
擦肩而过的时候,她隐约觉著有什麽不对,回头一看──
"童儿,你给我看看,今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娘娘,太阳还在东边一点一点往上爬呢。"
"我头疼病好像又犯了,扶我回去睡个回笼觉吧。哎,太早起床就是容易撞邪……"
然而乌三郎却没注意到他引起的混乱,一心一意要找狐了了问个清楚。
狐了了的洞穴是没有大门的──他不怕山精们来骚扰他,事实上,他不去骚扰别人就是天大的好事。这个洞穴乌三郎也住过好一段日子,洞里的每一处他都那麽清楚。来到洞口,许许多多的往事就向他奔涌过来,让他一时间有些忡怔。
其实,狐了了除了骗我,对我还真的挺好。
"狐了了,狐了了!"
洞里没有任何声响。
乌三郎又叫:"狐了了,狐了了!"
还是没有回应。
乌三郎想进去看看,却被一层无形的厚障壁挡了回来。他知道,这是用法力设下的结界障护:狐了了,不想见他。
心里忽然有种酸溜溜的感觉,他大叫:"狐了了,你快出来,我有事问你!"
当他叫到第一百三十一声的时候,终於有回应了。不过声音是从身後来的。
"小乌鸦,你再这样喊下去,整座山上的妖精都要被你招来了。"
狐药郎整理著匆忙套上的外袍,懒洋洋地说道。
看到乌三郎转头,他眼睛忽的一亮,也不给乌三郎说话的机会,一把抓过来前前後後看了个遍,还凑在乌三郎身上嗅了嗅。
现在他眼中闪烁的,是只有见到珍稀药材才有的狂热,乌三郎从没见过,吓得不敢说话。
"啧啧,身上一丝妖气都闻不到,果然变成完完整整的人了。这许愿泉水到底是什麽材料制成的?竟有这样的无上法力!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乌三郎想起昨晚狐了了的话,道:"你也知道许愿泉的泉水?那到底是什麽?狐了了是怎麽得到的?"
狐药郎露出些许讶异之色,随即哑然失笑:"为善不欲人知,这真是我认识的狐了了麽?"
他又看看乌三郎:"小乌鸦,你真是好本事啊。"
乌三郎被他说的一头雾水,道:"你说什麽,我听不懂。"
狐药郎道:"也罢,狐了了这事办得窝囊,你既然要听,我便告诉你。那许愿泉就是……"
一个白花花的物件以无与伦比的速度从洞里飞出来,直奔狐药郎的嘴巴而来。狐药郎以更无以伦比的速度一把抓住。
但他还没来得及得意,便如见鬼似的把手里的东西扔出老远。"狐了了,你这肮脏的家夥,臭袜子乱扔什麽?"
又有一物从洞里飞出来,这回是一只鞋。
"狐了了!"乌三郎奔到洞口,又被那无形的障壁弹了回来。
狐药郎道:"你看到了,他不愿见你,也不肯让我说。哎,其实你什麽都不知道,或许日子会过得更快活一些。小乌鸦,我给你一句忠告,须弥仙境里不准有凡人出现,你还是尽早离开的好。不然被震山大王知道,谁也保不住你。"
乌三郎想到那虎精王老大,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受过伤的肩膀又隐隐作痛起来。
"那……"
"趁天色还早,大家都没醒来,你快走吧。"
"可是……"乌三郎望望黑黔黔山洞,不知为何,想再见一次狐了了的愿望竟变得那麽强烈。
狐药郎挥挥手:"走吧。"
乌三郎一步一迟疑,终於还是走了。
狐药郎望望乌三郎的背影,又望望沈寂的山洞,沈思了一会儿,忽道:"比起那些凡人的阴险狠毒、尔虞我诈,震山大王又不算什麽了。这小乌鸦呆头呆脑,莫不要才到山下就让个凡人给卖了。"
他声音小得像是自言自语,可眼角却一直瞟著山洞里面。感觉到一丝躁动,他别有意味的笑了。
明月照松枝 29
松鼠兄弟无疑是这山上最勤快的,入秋伊始,他们就忙著采集食物,让一颗颗松果填满了半个树洞。
乌三郎把几个松果堆到树洞前面,低声道:"我要走了,多谢你们这麽多年一直照应我。"
两只小松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嗯嗯地叫了几声。
乌三郎伤感地道:"我现在变成了人,你们说的话都听不懂了。"
两只小松鼠又对望一眼,一前一後跳下了树。一只松鼠用後爪在地上画了个圆,抓了块石头扔进圆心,另一只随即扑了进去,然後翻滚过来,肚皮朝上,四肢不动作假死状。
乌三郎挠头想了一会儿:"你们是要我小心猎人的陷阱!"
两只松鼠一起拍爪。
一只松鼠又叫了两声,让乌三郎留神看它,然後比前爪画後爪表演了一番。
乌三郎道:"你是说,让我看到松貂、夜猫子一定要躲开。"
两只松鼠再次一起拍爪。
先前那只松鼠前爪在地上刨了两下,又把土填平了,然後跳到一棵松树边,在那树干上又刨了几下。
乌三郎道:"你是说,吃剩下的食物不要扔,挖个地洞或者打个树洞把它们藏起来。"
两只松鼠满意极了,嗷嗷叫了几声。
就这样,在松鼠们的谆谆教诲下,一部"松鼠出行秘诀"已让乌三郎了然於胸。教的一方认真,听的一方专心,离别的气氛伤感又热烈。至於说乌三郎以前算是半只乌鸦,现在是完完整整的人,跟松鼠一族实在大不相同,这一点,居然谁也没有留意。
却说乌三郎满怀感激与离愁告别了小松鼠们,踏上了前往人间的未知之路。这时太阳已经费力地爬上中天,抖起威风来,乌三郎又渴又累,住了脚休息。
到底是不一样了,记得以前做妖怪时,一天一宿不吃东西不喝水也不会饿。他四下打量,见路边有棵大树,结了不少果实。
可是难题又来了,树太高,果实够不著。乌三郎终於有些怀念那双那他让烦恼了很久的翅膀了,至少有了它们,他就能轻易飞上树梢。现在他只能用力摇晃树干,摇得落叶翩飞,果实却没一颗下来。
摇了一会儿,手臂也酸了,乌三郎坐在树下休息,不时抬起头望树兴叹:"这些果子怎麽长得如此结实?"
正感叹著,两只又红又肥大的果子掉下来,堪堪落在他的怀里。
乌三郎又惊又喜:"这果子原来跟我一样迟钝,摇了这半天才落下来!"
以前进山阳县城的时候,乌三郎只需动动翅膀,现在他却必须从城门进去了。
且不说城门口那两个穿著明晃晃的铠甲、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守城兵,来来往往的行人就已经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正在惶惑之时,耳边忽然有个声音说道:"不用担心,你现在已经是人了,跟他们一样,自信一点儿。"
乌三郎四下一瞧,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可那声音还在耳边真切地响著:"跟我学,抬头。"
这话有点耳熟呢。乌三郎不自觉地跟做了。
"挺胸。"
乌三郎挺了挺胸脯。熟悉的感觉愈加强烈。
"微笑。"
乌三郎露出一个笑脸,随即恍然大悟地叫道:"狐了了,是你吗?你出来呀!"
可他找了一个遍,只看到四周诧异的人们,却没有狐了了的影子。
为什麽又想起狐了了呢?心里忽然觉得好闷好闷。
他摆明了不愿见我,我以後也见不著他了吧。这样一想,眼前这座五光十色的城忽然变成了水墨画,只剩下了黑白两色。
进了城门,里面就更热闹了,不少小贩沿街叫卖,许许多多没见过的东西生生看花了乌三郎的眼。
乌三郎左看看,右看看,一瞥眼间,墙根儿上有个小胡子正冲他招手。
这人认识我?乌三郎呆呆地走过去。
"小哥儿,过来瞧瞧,看喜欢的就带一个走。"
乌三郎讶然:"可以麽?"
小胡子道:"这有什麽?喜欢就带著吧。"
原来这小胡子是个大好人!乌三郎挑了个小拨浪鼓,笑道:"多谢你了。"摇晃著上路了。
才走出几步,肩膀一紧,原来被人牢牢抓住:"这个小哥儿,你还没给钱呢。拨浪鼓五文钱,拿来。"
乌三郎见小胡子怒气冲冲,全没了刚才笑模样,愕然道:"不是你说喜欢就带走?"
那小胡子怒极反笑:"你装傻是不是?天下间谁不知道买东西要拿银子!"
银子是什麽?乌三郎隐约记得似乎听说过。於是老老实实地道:"我没有银子,大不了这东西还你便是了。"
那小胡子见他穿的人模人样,哪里肯信?"货物已出,概不退换!今天你不给我银子,我就拉你去衙门!"拉拉扯扯嚷著要去见官。
乌三郎自然也不知"衙门"是什麽地方,不过小胡子凶神恶煞的嘴脸实在可怖,而身边不知何时已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的模样也让他窘迫不安到了极点。仓皇之下,心里只有个声音在大喊:"狐了了,救我!"
肩膀上的桎梏忽然松开了,只听一个清亮的声音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苦苦相逼?这位小兄弟欠你多少钱,我给你便是。"
乌三郎回过头,见一个青年挡在自己和小胡子之间,虽然只能看到一个侧脸,那份狂喜已足够让他的心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骆善茗!"
那青年闻言转身,也是惊喜交加:"你怎会在这里?"
明月照松枝 30
当那小胡子纠缠乌三郎的时候,狐了了就准备出手了。
狐了了怎麽会来?
那晚他眼见著乌三郎毫不犹豫地喝了许愿泉水,一瞬间领悟到什麽叫"万念俱灰",於是决定闭关封洞,潜心修行,再也不出去见人了。
哪知狐药郎的一句话,让他这悲壮的决心又小小的动摇了一下:我把小乌鸦平安交到姓骆的手里,再来修行不迟。
他隐了身子,一直跟在乌三郎身後,就怕这乌鸦呆呆遇了麻烦。没想到才刚进城,麻烦就来了。
狐了了这一生最大的乐趣在於找麻烦,如今麻烦上门,他那颗"如止水"的心又忍不住激动了一下。
迟迟没有出手是因为狐了了内心在激烈的斗争:用什麽方法惩治这奸商呢?他既可以挥一挥手,刮起一阵风将小胡子卷到树枝上挂著;也可以跺一跺脚,震出一道地裂把小胡子埋起来;还可以换来一群野狗,咬烂小胡子的裤子追著他满街跑──有时候方法太多,选择就成了困扰,须知狐了了大人一出手,必然要非同凡响才行。
到底用哪种好呢?在他犹豫的时候,那个碍眼的骆善茗就出现了。
哎,总是这样,当初在他还不明白小乌鸦有多重要的时候,这家夥从天而降抢走了小乌鸦的心。明明只是个凡人而已,却总是快了他一步。
小乌鸦的眼睛在闪光,刺得狐了了心肝一阵阵的抽疼。
罢了,罢了!他想,终究也是要把小乌鸦交到这凡人手里,这样走了,倒也干净。
脚步动了几下,偏生又忍不住回头。
这一回头,眼睛盯在乌三郎脸上,就挪不开了。
小乌鸦对姓骆的一往情深,姓骆的安了什麽心肠却又不知了。他欺负小乌鸦怎麽办?对他不好怎麽办?骗他怎麽办?
不行,我得留下来,试出这家夥的真心,再回去修行不迟。
於是这颗心离修行又远了些,离小乌鸦又近了些。
眼看著乌三郎跟著骆善茗往街里走去,连忙跟上。回头看一眼小胡子得了骆善茗的钱,正自得意洋洋,心想没用的东西,几个臭钱就把你打发了,你怎麽不去给那家夥两拳?
袖管轻扬,小胡子的摊子被一阵邪风卷起,翻过了墙,飞到不知什麽地方了。
"我的货!我的货!"
狐了了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把高高扬起的下巴一转,追赶乌三郎去了。
越往街里走,人流越多,骆善茗见乌三郎呆头呆脑的,生怕走散了,伸出手去握他的手。
然而他的好意在狐了了眼中自然有了另一番理解:占便宜麽?想的美!
手指轻轻一点。
"淫贼!"
骆善茗还没弄清楚怎麽回事,就被个怒气冲冲的中年妇人扇了一记耳光:"光天化日,你就敢握老娘的手!"
这耳光那叫一个响亮,那叫一个清脆,打在骆善茗脸上,却让狐了了通体舒畅。
打得好,应该再来一记!
"你怎麽样?"乌三郎心疼地问道,手就那麽自然的爬上骆善茗的脸,替他揉啊揉。
一瞬间,狐了了就觉得也有只大手,在自己的心上碾啊碾。
也罢,打在这家夥的身,痛在小乌鸦的心,你们都不要痛,还是我痛好了。
狐了了心里一阵难过,跟著两人上了茶楼,无聊地坐在窗框上,看一眼言谈甚欢的两人,随即又去看楼下的风景。
这条街繁华热闹,楼下来来外外都是人,楼上也都是人,那两个谈得投契的更是货真价实的人,只有自己是妖,夹在当中不伦不类。狐了了忽然有些茫然,不知自己为何而来。
忽听骆善茗惊喜地叫道:"真的,太好了!"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他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招摇,忙压低了声音。狐了了耳力非凡,还是听得很清楚:"原来你变成了人,真是太好了!"
狐了了暗暗一撇嘴,想起失去的尾巴,口头一酸。想到姓骆的坐享其成,又愤愤不平,於是手指一点──正忙著上菜的夥计手忽然一歪,菜汁全淋在骆善茗的新衣上。
"啊!"
"客官,对不住!对不住!"
看著那厢乱作一团,狐了了落寞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这样小小的恶作剧实在无聊。
不是打定主意成全他们了麽?不是连心爱的尾巴都愿意失去了麽?不是早就明白,争也没有用,骗也没有用,姓骆的早在小乌鸦心里扎了根,拔都拔不出去了麽?
狐了了啊狐了了,你要大度,要宽容,种种不甘不忿倒显得自己小气了。
终於,夥计擦净了菜汁,骆善茗碍在刚上了菜,也不好就走,於是重新落座。
就在他坐下的一瞬间,"哢嚓"一声,好端端一把结实的黄花梨木椅子,莫名其妙地,散架了。
狐了了别过头,自言自语:"我就是小气,如何?天下的便宜都被他占尽了,难道不准我小气一回?"
明月照松枝 31
说起骆善茗的家世倒也简单,世代经商,手上有两间绸缎庄,在这小县城里也算是大户。父亲早亡,有寡母在堂,因为潜心侍佛,在宅里辟了一个幽静的小院,吃斋念经,余事不管,与带发修行无异。还有一个妹子,早些年远嫁到亳州去了。另外便是家仆若干。
不知是不是因为人丁不旺,偌大的院子,总觉得空旷。
骆善茗把乌三郎安置在西厢房:"我妹妹出嫁前就住在这里,如今她几年也不回来一趟,是用不到了,以後这房子就是你的。晚饭的时候我叫下人们打扫好了,你今晚先凑合一宿,明天我再把这屋子好好布置布置。"
乌三郎无从辨别人间居室的好坏,只觉这里宽大敞亮,摆满了他从未见过的物事,看得眼花缭乱,於是说道:"这里其实很好了。"他在床沿坐下,觉得好似坐在棉花上一样,忍不住颠了两下,一抬头见骆善茗正盯著自己瞧,有些不好意思。"我从没坐过这麽软的床,你别笑话我。"
骆善茗摇摇头:"我怎会笑话你?你能来到这里,我真觉得像做了一场梦一样。不久之前我还想,年底等我成了亲,就要为妻儿活著了。等我到了七老八十,你大概还是现在这副模样,那时候我一定还记得你,可就算见了面,你也认不出我的样子了。"
他说著说著,有些感伤,很快又笑了起来:"谁知世事难料,才一个月功夫,竟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先是王世伯言道,有大仙托梦给他,说他家小姐命犯阴煞,必须嫁一个阳年阳月阳日出生的人才可解,不然一生凄凉。你说,这事是不是太过邪门?也幸亏如此,这段莫名其妙的婚事总算解决了。"
乌三郎心里突地一跳,想起那晚狐了了的话:那个大仙就是狐了了!他知道我不愿见骆善茗成亲,就搞砸了这门亲事。
骆善茗又道:"退亲那天我就想,如果你能下山,跟我一起生活,这该是多大的美事!没想到不过半月,你就来到我身边,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积了什麽福,竟能这般心想事成!"
他看看乌三郎,眼中仿佛有春风荡漾,然而乌三郎却低下了头,心中五味陈杂。
骆善茗不知道,他却知道:他的福分,骆善茗的福分,都是狐了了给的。
狐了了为何要这样做呢?须知这些事对他半点好处也没有。不知为何,那晚狐了了离去时的眼神异常清晰地在脑海中闪过,心中忽然一阵抽痛。
骆善茗见他沈默不语,只道他是倦了,於是道:"你也累了,不如先歇息,等明天我带你出去买几件换洗的衣裳。"
乌三郎想起今天的遭遇,道:"买衣服是不是也要银子?可是我没有。"
骆善茗一笑,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推:"小傻瓜,我的就是你的。别想太多,一切交给我,好好睡吧。"
那双大手还是如印象中一样温暖,乌三郎扶住脑门,憨憨的笑了,目送著他离开。
"哼,什麽我的就是你的,嘴上说得好听!"狐了了始终隐身在一旁,只觉这姓骆的说话如此之酸,让他的牙都倒了半边,偏偏小乌鸦还受用得紧,一副痴傻模样。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从头唾弃到尾:"到底是凡夫俗子住的地方,哪有我狐了了大人的洞府仙气缭绕?瞧这屋顶,瓦片堆的。瞧著这房椽,木头的,也不知结不结实。这也罢了,居然还留下几块用纸糊著,刮风下雨哪里挡得住?还有这花,他到底懂不懂?花是长在枝头的,插在瓶里几天就干了!还有这镜子……"
忍不住把自己怀里的小铜镜拿出来比一比,顿时便觉气势矮了半截:"还有这镜子又大又蠢,哪有我这支小巧玲珑,便於携带?"虽然这麽说,却已暗暗下定决心,回头一定找一面更大的放在洞里。
他把眼前的唾弃完了,又转过身数落别处:"还有这床,这麽窄,你……"
话音一顿──乌三郎不知何时已经趴在床上睡著了。
狐了了叹了口气,走过去把他的身子翻转过来。"你这样睡,回头口水流了满床,那些下人会笑话你的。"
他按按大床,果真很软!"小乌鸦,你睡得很舒服吧?比枕我的尾巴还舒服吗?不过我已经没有尾巴给你枕了。"
叹了口气,推门走出去,轻轻一跃,跳上了房顶。
月华如练,在瓦片上铺了一层白霜,看著平添几分冷意。
狐了了还是第一次看月亮,他有很多亲人,很多朋友,有很多事要忙,很多祸要闯,从来没有机会一个人静静地欣赏这一轮月。
原来月亮是不能一个人看的,越看越是凄清,看得他都想流泪了。
於是他告诉自己,还是睡吧。
习惯性的一撩身後,这才想起,尾巴已经没了──面对失去,他还需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毕竟已经是深秋了,躺了一会儿,寒气透过衣裳直砭肌骨,狐了了象虾米似的把身子蜷成一团。
他小声嘟囔著,不知说给谁听:
"小乌鸦,你知道吗?我的尾巴没了。"
"小乌鸦,瓦片好硬。"
"小乌鸦,这里好冷。"
"……"
"爹娘,姥姥,了了想你们了。"
梦里他落了滴眼泪,很快被风吹干了。
这一晚,狐了了又懂得了一样东西:寂寞。
明月照松枝 32
接下来的几天骆善茗日日陪在乌三郎身边,从起居饮食到外出郊游,无不细心周到。狐了了越是想寻他的毛病,他越是做的无懈可击。
在屋顶上吹了半个月的风,狐了了一天比一天泄气,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罢了罢了,还是回去吧。
每次心里打定了十二分的主意,脚上却像是被铁链牢牢缚住一般,动不了半分。
一天晚上,骆善茗陪乌三郎在前厅用餐,忽然他那跟班骆奇匆匆走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骆善茗的脸色立时变了,向乌三郎道:"铺子里出了点事,我要赶去瞧瞧。"
乌三郎道:"早去早回。"
隐身在一旁的狐了了听了,也不理会──他只对乌三郎的事情上心,姓骆的就算铺子倒了,与他何干?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远远出乎意料,骆善茗一下子忙碌了起来,每日在外奔波,就算回家,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跟乌三郎说句话的工夫也没有。
连不管事的骆夫人也察觉出不对,追问起儿子,骆善茗只说有批货出了问题,很快就能解决。
只有狐了了觉得奇怪,姓骆的和他那跟班举动总是透著诡秘。
他偷偷拿了一件骆善茗的衣服,又倒了一碗清水,默念法咒:"水镜啊水镜,衣服的主人在做什麽,快快显形!"
碗中水纹荡动,不多时浮现出一副画面来。
画面里有一男一女,男子自是骆善茗无疑,女的却不知是什麽人。只见那女子用衣袖掩住脸面,似在哭泣,骆善茗就把那女子拉进怀里,似在宽慰。
要知彼时风气,男女授受不亲。骆善茗和那女子举动如此亲昵,定是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狐了了又惊又怒,无法静下心来,水中的景象扭曲起来,又恢复成原先的一碗清水。
好你个姓骆的,你果然不是好东西!这边花言巧语哄骗小乌鸦,在外面又藏了个女人!
不行,我要去告诉小乌鸦,让他趁早离开这个混账!
风风火火来到乌三郎的门前,却听敞开的窗户那边传来乌三郎祷告的声音:"老天爷爷,骆大哥的生意好像遇到了麻烦,我看他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圈,心疼极了。求你保佑他事事顺利,逢凶化吉。"
这番话便如一盆冷水,把狐了了头顶烧得正旺的一团怒火浇得灰也不剩。
小乌鸦对姓骆的一往情深,如果他知道骆混账一直在骗他,该有多麽伤心?
他为了骆混账,妖也不做了。现在他回不去山上,离了骆混账,叫他何去何从?
狐了了天天盼著骆善茗存心不良,如今真如他所愿,他却完全没有预想中的开心,反而沈甸甸的。
不由想起当初,乌三郎听说骆混账定了亲,失魂落魄了好些日子,又病了好些日子,差点把一条小命都赔了进去。那张满面泪痕的小脸,每当想起都象一柄重锤狠狠敲在狐了了心上。
狐了了啊,你真傻!
你连最心爱的尾巴都舍去了,不就是希望小乌鸦开开心心?
为什麽你看到他和骆混账卿卿我我,你又不甘心了呢?
你总盼著姓骆的对小乌鸦不起,姓骆的是个混帐,为何不曾想到,最後伤心欲绝的,还是小乌鸦呢?这真是你希望看到的麽?
狐了了胡思乱想了一阵,许多理不清的念头,许多辨不明的感情,这一刻,如抽丝剥茧般,慢慢清晰了起来。
天刚蒙蒙亮,狐了了溜进了骆府的马厩。
马厩甚是宽敞,里面养著六匹马。狐了了见最东头的那匹马膘肥体壮,且用木栏与其他的马隔开,便知道这一定是骆善茗的坐骑了。
那匹马本来睡著,狐了了一靠近,它就睁开了眼睛。
狐了了讶然道:"我用了隐身咒,你还能看见我?"
那马从鼻孔里喷出两团热气:"我看不见你,却闻见了你身上的狐臊味,你不知道马的嗅觉都很灵麽?"
狐了了气结,想到有求於它,只得暗暗忍耐:"好,当著明马不说暗话,我来是要跟你做一笔交易。"
"我不跟狐狸作交易。"它的态度傲慢得紧。
狐了了眼珠一转:"你也知道,我是从山上下来的。我们山上有一匹小红马,性子又烈,毛色又美,可惜啊。"
"可惜什麽?"
"可惜找不到良种马配它。"
那马不自觉地扬起了马头,又从鼻子里喷出两团气来:"你觉得我怎样?你别看我这样子,我祖父的祖父可是大宛良种。"
"原来是名门之後,失敬失敬,我看小红妹妹一定会对你马眼有加……下面我们来谈谈交易,如何?"
"请说。"态度立时有云泥之别。
"待会儿姓骆的骑上你的身,你尥个蹶子,把他摔下去,最好摔断了他的腿,让他两三个月出不了门。"狐了了心里盘算著,出不了门就不会去拈花惹草,到时候他再慢慢料理那女子。
"你要我陷害主人,做不到。"
狐了了微笑道:"你倒是很忠贞。不过我怎麽听说,那天在破界山上,你无缘无故发了疯,把你主人从山上扔了下去,幸亏他命大没死。"
这时已是初冬时分,早晨天气格外寒冷,可狐了了看得清楚,那马额头上渗出几丝细汗来。
"我也是没有办法,破界山是什麽地方,你比我清楚。主人要送死,总不能让我陪他一起送吧。至於把他摔下去,绝对是意外。"
"意外也好,不是意外也好。"狐了了微笑著拍拍马背,"反正你也做过了,一回生,两回熟嘛。"
那马苦笑道:"你说得容易,我若是再摔主人一回,就算不被做成马肉羹,也要被牵出去卖了。兄弟,我从三岁开始打拼,做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啊。"
狐了了道:"我说你目光短浅不是?事成之後,我带你回破界山,跟小红妹妹双宿双飞,一起修仙悟道,其不快活?"
马眼里蹦出光亮:"当真?"
"当真。"
那马摇头道:"口说无凭,立誓为证。"
狐了了心想到底是凡间长大的马,果然多疑又奸诈,於是在掌心画了一道符,击在马背上。
"成交!"
"就看你的了。"狐了了开开心心的往回走。
那马远远地道:"你回去跟小红妹妹说,我叫乌龙,跟楚霸王的乌锥,就差一个字!"
明月照松枝 33
吃早饭的时候,骆善茗吩咐骆奇备马,一会儿果然又要出门。只是他的神情轻松多了,眉间的愁云散尽,露出几分笑模样。
乌三郎小心翼翼地问:"铺子的难关过了?"
骆善茗在他头上摸了摸:"这些天让你操心了,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事情就能告一段落。"
匆匆扒了几口稀饭,马已经牵到前庭了。骆善茗飞身上马,垂眼一瞧,乌三郎立在一旁,正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想想这些天确实冷落了他,心中歉意暗生,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乌三郎愣了一下,吃吃地道:"我麽?可是你生意上的事我都不懂……"
骆善茗笑道:"只是带你去见个人而已,我想应该带你去见见她。"向乌三郎伸出手去。
乌三郎迟疑著,还是把手递给了他。後者轻轻一用力,将乌三郎拉上马背。
狐了了傻眼了!
他万万想不到姓骆的居然有胆子带著乌三郎去见那女人,更没想到他居然把乌三郎也拉上了马背!
怎麽办?正当他焦急地想著对策的时候,只听一声长嘶──
乌龙兄这名字真没有白叫,反正一个是摔,两个也是摔,背脊一挺,後蹄一折,将毫无防备的两人摔落马下。
在这一瞬间,骆善茗本能的抱紧乌三郎,身子一拧,让自己垫在他身下。
本以为这一下定然摔得筋断骨折,谁知落地竟象摔在一层棉花上,软软的。耳边隐约听到一声闷哼,他连忙跳了起来,拉起乌三郎紧张地左瞧右瞧:"可是伤到哪里了?"
乌三郎惊魂未定,茫然摇头。
骆奇拿起马鞭,在马身上抽了两记:"又是你这臭马,上次害少爷还不够麽?回头把你宰了做马肉羹!少爷,这马发了疯,换匹马吧。"
骆善茗点点头。
骆奇拉著马往马厩的方向走去,那马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对著地上嘶了一声。
谁也听不懂它在说什麽,除了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得狐了了。
──你让我摔主人,难道就是为了趴在地上给他当肉垫?
这到底图个什麽?乌龙兄觉得自己已经是很聪明的马了,可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
狐了了只觉得背上好像刚被十只大象一起踩过,前胸後背都似乎贴在了一起,让他喘不过气,哼哼了两声,说不出话来。
"我以前听说,狐狸是天底下最聪明的生灵,现在看来,再聪明的族群,也会出一两个傻子。哎!"乌龙马边说边摇头,似乎觉得狐族的声誉都毁在了狐了了身上,"不过希望你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才好。"
狐了了白它一眼,把唯一还能活动的右手摆了摆,示意它放心。
好容易挣扎著爬起,就见乌三郎已经从惊吓中缓过神来,这回换了他拉著骆善茗左瞧右瞧,不住地问:"这里疼不疼?这里呢?"
狐了了看著,仿佛觉得自己身上的疼痛又重了几分。
只得苦笑:狐了了啊狐了了,你自作自受,怨得了谁呢?
明月照松枝 34
换了一匹马,骆善茗仍旧带著乌三郎同行,去见那个"她"。
狐了了虽然疼得全身都要散了架,仍咬牙跟著。
他不懂姓骆的到底在想什麽,只是暗暗下了决心:倘若他让小乌鸦伤心,我就杀了这负心汉,然後带著小乌鸦回山上去。大不了把狐药郎的药丸再用一次,到时候就算小乌鸦恨我一辈子,也顾不得了。
骆善茗带著乌三郎来到一家客栈,由夥计引著来到西厢人字间,一个少妇迎了上来,果然就是镜中的女子。
狐了了心中一震:好啊,倒要看看他们怎麽说。
只见那少妇一双眼睛打量乌三郎:"这位是……"
骆善茗笑道:"我给你们引见,这位是我的……朋友,乌三郎。这位是……"
狐了了手中暗暗运气,蓄势待发。
"这是我妹妹,玉茗。"
"妹妹"二字,便如一个响雷,在狐了了耳边炸开了。全身力气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抽得干干净净,狐了了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
妹妹!这女子竟是他妹妹!骆善茗没有错,原来错的是我!自始至终都是我在胡思乱想!
只听骆善茗道:"我跟你说过,我有个妹妹嫁到了亳州,你还记得麽?"
乌三郎怔怔地道:"你妹妹回来,为何不回你家啊?"
骆玉茗叹道:"我若是风风光光的省亲回来,自然要回家的,可惜……"
骆善茗接著道:"可惜我那妹婿在亳州吃了官司,需要一笔钱来通融官府。因为索要的数目不小,用处又急,她才亲自来了。"即便是骆善茗,拿出这些银子也不容易,奔波了好几天。
骆玉茗道:"我不敢直接回家,就怕娘亲年事已高,知道了担心。"
骆善茗叹道:"前些日子我遇险,娘亲就急得犯了旧疾,我们怎敢再让她老人家担心?"
以後这三人再说些什麽,狐了了已经没有心思再听,他恍恍惚惚走出客栈,仿佛一个游魂。
我错了,错得可笑。我明明只看了水中的镜像,连他们说都听不到,就一厢情愿地认定姓骆的不是好人。
我自负聪明,怎会犯这样可笑的错误?因为我从心眼里就不相信他会对小乌鸦好,我根本不希望他对小乌鸦好!
因为我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付出了那麽多,却没有回报!
就算把小乌鸦送到姓骆的身边,我还是不曾死心过!
所以现在即使真相大白,我也不曾为小乌鸦开心,只为自己难过!
我不该来,真的不该来!摔下马的时候,姓骆的把小乌鸦护在上面,他的心思已经很清楚了。这两人之间,哪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不,这人间,本就不是我的容身之地!
他茫然走著,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到了哪里。他隐著身子,谁也看不到他,只有一路上的狗儿冲他汪汪地叫著,他也全不在意。反正这些狗儿再凶恶,也抵不过他挥一挥手。
不过这次这只黄狗有些不寻常,居然拦住他的去路狂吠,让他不能安静地想事情。他不耐烦地挥一挥手:"去!"
就在这一瞬间,一阵剧痛从背後传了过来,"去"字一出口,竟喷出一口鲜血。
狐了了向前冲了几步,身子一扭,仰面卧倒,这倒让他看清楚偷袭者阴狠的脸,竟是几月前糊里糊涂打过一场的道士。
"卑鄙!"
那道士冷笑道:"贫道从不跟妖怪讲道义。"
狐了了挣扎著想起来,可胸中血气翻滚,又喷出一口血来,意识也有些模糊了。眼见那道士狞笑著一步步走进,心中一寒:我狐了了大人难道就要命丧於此了?
"让贫道送你归西吧!"道士的眼中精芒大盛,一掌拍下。
一道蓝光闪电般插入道士与狐了了之间,凝然不动。
"妖蛟,是你!"
正是那缠著狐了了做朋友的蓝玉京替他接下了这一掌。
狐了了心想:"原来交朋友也能保命,看来要多交几个朋友。"这妖蛟既然肯出头,自己多半死不了,放心地昏了过去。
那道士见了蓝玉京,分外眼红:"妖蛟,上次的一掌之仇,今天也一并算了吧!"
蓝玉京哧笑道:"我可没工夫陪你消遣,就让我新收的小厮跟你玩玩吧。"
手腕一抖,手上那只青玉镯子脱手而飞,在空中化作一条青色的巨蟒,张牙吐信,直奔道士而去。
"好好享受,我就不奉陪了。"抱起狐了了,衣袖轻扬,一道蓝烟过後,已经没了踪迹。
明月照松枝 35
咕嘟嘟,咕嘟嘟,哪里来的水声?
烟雾缭绕之中,有一方池水,隐约可见上面浮起的气泡。
这是温泉吗?说起来,好久没有泡过温泉了呢。
狐了了三下两下脱了衣服,跳进水里。嗯,水温刚刚好,泡得通体舒畅。
好像还少一块浴巾,狐了了想了想,大尾巴从水里钻出来,刷刷手臂,又刷刷胸口。
"狐了了大人,我来伺候您沐浴。"
狐了了一回头,只见一个黑衣少年正毕恭毕敬地跪在水池边。
"小乌鸦,你快来。"狐了了大喜,"替我捏捏肩膀。"
乌三郎抬头一笑,双手在腰间轻轻一拉,衣带松开,黑衣如云般从身上退去,露出雪白粉嫩的肌肤。黑衣之内,竟然什麽也有穿!
就在狐了了目瞪口呆地注视之中,他轻抬腿,缓落步,一步一步向狐了了走来。
氤氲的水汽蒸腾他的肌肤,雪白之中又透出几分动人的红晕,那双唇更是娇豔欲滴。
狐了了扭过头,擦了一把口水──这样的乌三郎,他从没见过。
乌三郎浅浅一笑,笑容中竟透著说不出妩媚。他抬起双手,轻轻搭在狐了了的肩上,指尖微微用力,从肩胛一路向里,沿著锁骨摁揉过来。
"嗯……啊……好舒服……"
不知何时,轻按变成了轻揉,那双手掌在狐了了的胸口揉搓了几下,忽然在那朱红的一点用力一掐──
"啊,不要……"
狐了了只觉得半边身子都软了,奇异的快感从胸前蔓延开来,让他不由伸出手去,捉住那双到处点火的手。
奇怪,小乌鸦的手掌何时变的这麽大了?
"不要?可是我看你好像很舒服啊……"
小乌鸦的声音几时变得这般低沈,还有那双眼睛,色迷迷地让人恶心!
狐了了一惊,居然清醒过来,一把将眼前的人推开。
一推之力也反震到狐了了自己,他身子向後一仰,撞在一个半环形光滑的事物上。
这才发现,原来他正身处已在一个大木桶之中,桶里注满了热水,而身上居然是一丝不挂!
"你这只色蛟!"狐了了二话不说,一拳打了过去,却被蓝玉京轻轻架住。
"小狐狸,你怎麽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我在给你治伤呢。"
"治伤用得著脱光我衣服?"
蓝玉京一本正经地道:"你中了白山道人的劈空掌,如果我不用热水将你身上的伤毒蒸出来,等到毒血运行全身的时候,你就一命呜呼了。"
狐了了将信将疑:"那你为什麽又在我身上乱摸?"
蓝玉京的表情更是受了天大的冤屈:"我若不帮你舒筋活血,毒血怎能尽快出来?"
"是吗?"狐了了隐约觉得不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蓝玉京眸光一闪,凑到他耳边,笑道:"小狐狸,我听你刚才叫得快活,莫不是作了春梦?"
狐了了想起梦里诱人的乌三郎,脸一直红到耳根,怒道:"胡说!"
蓝玉京悠然道:"好,算我胡说,那我问你,你还要不要我为你推宫过血啊?"
"那你不许乱来。"
"好好好,我从背後给你推拿,总成了吧?"
要说这蓝玉京还真有些本事,几手下来,狐了了胸口的烦闷之意消减了许多。防备之心渐去,狐了了索性闭上了眼睛。
那双手在背上揉按了几下,然後沿著中间的骨缝一路下移,直按到尾端,再往下就是两臀之间的深沟了。
狐了了倏地睁开眼睛,心想他若还敢往下,就算是治伤也要一拳打飞了他。
就在蓄势待发之际,那双手却忽然停了。一件单衣披在狐了了身上,蓝玉京的声音道:"好了,你的伤已无大碍,穿好衣服莫要著凉。"
原来是我多心了。狐了了又是感激又有些惭愧。"多谢你救了我。"
蓝玉京笑道:"别这麽说,我们不是朋友麽?你体力消耗不少,在这里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我保管你精神百倍。"
狐了了此时对他多了几分信任,於是听话地躺在床上。他也真是累得狠了,不多时便坠入梦乡。
蓝玉京凝视他的睡颜良久,忽然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道:"到嘴边的肥肉又飞了,可惜啊可惜。"
空气中传来一丝血腥的气味,蓝玉京眉头一皱,离开居室来到外堂。
外堂立著一个青衣青年,看了他,连忙跪下行礼。
"怎麽这麽久才回来?"
青年道:"主人,那牛鼻子难缠得紧,属下使尽全身解数才摆脱了他。"
"你还受了伤?"
青年道:"属下无能,背上中了他一记劈空掌。"
蓝玉京点点头:"臭道士本事不弱,这也不能怪你。来,我为你疗伤。"
蓝玉京把一只手搭在青年的额头上,灵力从手上渡到青年体内。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青年的眉头便舒展开了。
"多谢主人。"
蓝玉京一招手,青年化作一道青光缠绕在蓝玉京的手腕上。青光过後,蓝玉京的手上多了一只青玉镯子。
隔绝内室和外堂的帘子忽然无风自动,一到身影夹著白光冲了出来:
"色蛟,我杀了你!"
明月照松枝 36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蓝玉京有些後悔了,卧室就应该放寝具,好端端摆一把剑做什麽?被小狐狸拿来乱砍乱劈,还真是挺危险。
好在狐了了伤愈不久,砍了一阵就没力气了,拄著宝剑喘气。
蓝玉京看著屋里横七竖八的剑痕以及被这些剑痕毁掉的器物,咂舌道:"小狐狸,你真要跟我玩命啊?"
狐了了白他一眼:"你这只色蛟,留下你迟早是个祸害。还有,不要叫我小狐狸,你可以叫我狐了了大人。"
蓝玉京听他口气,知道他气消得差不多了,笑嘻嘻地道:"大人什麽的听起来多生分,我叫你狐兄,如何?"
"随你。"
蓝玉京打蛇随棍上,又道:"你也别叫我色蛟,就叫我蓝兄,听著亲切。"
狐了了斜睨著他:"你还不色?"
蓝玉京正色道:"我是风流不下流。"
狐了了哼道:"我一拳过去,打得你鼻血横流。"
蓝玉京可怜兮兮地道:"好歹我也救了你一命,别总是要打要杀的行不行?"
说起这个,狐了了火又大了:"若不是你,那臭牛鼻子人还在三千里之外,怎麽会跑来偷袭我?你是杀了他全家还是勾引了他老婆,让他一追追你三千里?"
蓝玉京一本正经地道:"胡说,道士哪来的老婆?不过他有个妹子,倒是颇有几分姿色。"说到後来,表情又不怎麽正经了。
果然,狐了了哼了一声:"还是色蛟。"
"食色性也。"蓝玉京眼珠一转,涎著脸凑近,"你敢说刚才我摸……嗯,我为你疗伤的时候,你没有做春梦?"
一句话正戳在狐了了的痛处上,想起梦中的小乌鸦,那是多麽温柔妩媚乖巧听话!让干什麽就干什麽,没要求的还主动提供服务。再想想现实,拉过几次小手,还是强迫的;亲过一回小嘴,还是骗来的;脱过一回衣服,只来得及到胸口,鼻血就喷出来了──以至於梦里胸部以下的内容都是自己脑补的。
想著这里,狐了了悲从中来,连拌嘴的兴致都没了,把剑扔给蓝玉京,自己往内堂走。
蓝玉京也跟著进屋,见狐了了怔怔地坐在床边,迟疑了一下,终於还是问道:"你的尾巴怎麽没了?"
狐了了一惊:"你怎知道?"
当时狐了了在毫无防备之下被白山道人偷袭,因为伤势太重,在蓝玉京怀里化了原形,幸亏蓝玉京将他泡在热水里,让他元气不失。当然,这也不能说狐了了就冤枉了他,什麽"推宫过血"云云绝对是借题发挥。
蓝玉京见狐了了不说话,又道:"是为了小乌鸦?"
狐了了狐疑地道:"你会算命不成?"
蓝玉京笑道:"那日花灯会上,看你对小乌鸦呵护得紧,我就知道了。"他叹了口气,"狐族对尾巴最是珍爱,你对小乌鸦可真是痴心一片啊。"
狐了了愣了一下,扭过头去:"你说什麽?小乌鸦是我的跟班,我自然要对他爱护。"
"是麽?"蓝玉京却不依不饶,"你春梦里梦到的是谁?那颜是我的跟班,我做春梦可不会梦到他。"
见狐了了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蓝玉京不禁摇头:"说你聪明,你有时还真是傻得可爱。你对小乌鸦的,就是人间所谓的'情爱'!"
狐了了呆住了,想起以前胡药郎说过的话,王老大说过的话,原来这就是"情爱"!他想被谁施过了定身法,呆呆著,连眼睛也不眨,忽然仰天倒了下去:"迟了,迟了,一切都太迟了。"两行泪顺著眼角滚了下来。
"希望老天爷爷保佑,玉茗回去能把他夫君救出来。"回到骆家大宅,乌三郎说道。
骆善茗道:"我若不是还有很多事要善後,就陪玉茗一起去了。"
乌三郎安慰他:"你不用太担心,你和玉茗都是好人,老天爷爷一定会保佑好人的。"
骆善茗笑了,握住乌三郎的手摇了摇:"但愿如你所说。"
手上传来的柔软与温暖让骆善茗一阵情动,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带你去见玉茗?"
乌三郎摇摇头:"你放心,我不会让伯母知道的。"
骆善茗伸出手指在乌三郎鼻子上轻轻一画,笑道:"我自然信得过你。我带你去见玉茗,一来是让你见见我的亲人,二来也让玉茗见见……她哥哥选中的人。"
时下男风正盛,两个男子结为契好也不是新鲜事,但若在一年之前,骆善茗是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之一。乌三郎对他的依恋,他是早就察觉了的,只是人妖殊途,这麽一想,那一点点心思也就断了。後来乌三郎冒险下山去看他,他又有些感动,二十几年的生命中,从不曾有人这般待他。而感动归感动,他还是对乌三郎说出自己要成亲的事,让他断了念头,不要再做无谓的冒险。
不料事情一波三折,亲事告吹,乌三郎又变成了人,来到他身边。天意也好,人为也罢,反正的两人的事情顺理成章;感动也好,感激也罢,反正对乌三郎的情意是不假。
他见乌三郎还是愣愣地不明白,心里只觉又可笑又可爱,於是凑过去,在乌三郎嘴上吻了一记。
可惜乌三郎就是那著了水的灯笼──不点不亮,点了也未必就亮。他捂住嘴唇,只觉这滋味好生熟悉:"你为什麽要碰我的嘴唇?"
骆善茗失笑道:"小傻瓜,这是亲吻,我在吻你。"
乌三郎还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吻我?"
骆善茗叹了口气:"亲吻是因为喜欢,我喜欢你啊,小傻瓜!"
"喜欢"的意思乌三郎是明白的,可是越明白就越糊涂,连欢喜都忘了。"可是……狐了了也碰过我的嘴唇,他也吻过我啊。"
三十七
"哪个狐了了?"骆善茗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就是山里那只小狐狸,尾巴很漂亮,对不对?"
见乌三郎点点头,骆善茗不由回想起山中情形,心中又确定了几分。
乌三郎见他脸色变幻不定,担心地道:"骆大哥?"
骆善茗定了定神,温言道:"你跟那个小狐狸到底是怎麽回事?能不能说给我听?"
乌三郎想了想:"狐了了以前总是喜欢欺负我,我跟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硬要摸我的头,我不肯,他就把我好容易采来的果子都摔烂了。"
"为什麽不许他摸你的头?"
"我娘说,被人随便摸头会变笨的。"
骆善茗道:"可是你却让我摸你的头。"
乌三郎嘻嘻一笑:"那不一样,你的手又大又温暖,你摸我头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很亲切很舒服。"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好像年幼时回到母亲的怀抱,可母亲的手掌却没有这样宽厚有力。
骆善茗忽然觉得嘴里有点发苦:"接著往下说。"
"後来我答应作他的跟班,他好像又不怎麽欺负我了。"
乌三郎一边想一边说,说起狐了了怎麽偷偷带自己下山去找骆善茗,说起狐了了怎麽骗自己吃了忘记一切的药丸,说起狐了了怎麽带自己去花灯会,说起狐了了怎麽骗自己亲他,说起狐了了怎麽给自己喝了许愿泉的泉水,让自己变成了人……
说到後来,连乌三郎自己都惊讶了,原来狐了了跟自己之间发生过那麽多事!来到山下的这些日子,有骆善茗的精心照料,他每一天都过得很快活,很少再想起山上的事,只是时不时在梦中,还能看到那晚松树林里狐了了悲戚的眼神。每当从这样的梦里醒来,心口都有些闷闷的,可是看到骆善茗的笑容,又把这些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骆善茗很认真地听他说,忽然问道:"你失忆的时候,狐了了对你很好,你为什麽那麽恨他?"
乌三郎愣了一下,道:"他骗了我!我那时候把他当成世上最好最可以信赖的人,他说什麽我都从不怀疑,结果原来都是骗局!他是个大骗子!"不愿想起狐了了对他的"好",因为只要想到狐了了以前对他的"坏",那些"好"就那麽虚假可恨。
骆善茗长长吁了口气:"原来如此!"
"你没事吧?"乌三郎担心地道,"你的脸色很难看。"
骆善茗摇摇头,勉强一笑:"天色不早了,你歇著吧。"
他的脚步有些沈重,但速度很快,带上了门,让乌三郎把想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乌三郎躺在床上,许多事情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过著,就这样迷迷糊糊进了梦乡。梦里骆善茗笑得温柔如水,低头吻了他的唇,可一抬起头,那张脸却变成了狐了了的。
见他发现了,狐了了冲他吐吐舌头,作了个鬼脸。
"坏蛋!"他气愤愤地骂道。
狐了了的笑脸忽然变成了哭脸,跟那晚一样哀伤。
"我是真的喜欢你。"他说。
第二天一早,乌三郎顶著两个黑眼圈去吃早饭,结果看到同样也顶著黑眼圈的骆善茗。
气氛有些尴尬,骆善茗没有说话的意思,乌三郎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一顿早饭吃得默默无言。
饭毕,骆善茗把乌三郎叫到书房,自己却对著南窗发起呆来。
乌三郎小心翼翼地道:"你在生气,是不是?"
可是骆善茗为何要生气,乌三郎想来想去,试探道:"你不喜欢狐了了吻我,对不对?"
骆善茗叹了口气,回过头来:"傻孩子,狐了了喜欢你呀。"
骆善茗的话跟昨晚的梦竟奇迹般的重叠了,乌三郎吃吃地道:"可……可他以前总是欺负我。"
骆善茗柔声道:"我小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可她家里礼法严得很,不让她跟男孩子玩。可我又太想亲近她了,就总是假装欺负她,让她注意到我。"
乌三郎嗫嚅著,不想相信,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半晌才道:"可,可我不是女孩子。"
骆善茗看了一眼乌三郎,知道他心里乱得很,自己又何尝不是?想了一晚,终於还是决定把一切出来。"我在山上的时候,就觉得那只小狐狸很喜欢你,对我总怀有敌意,那时候事不关己,我也没有多想。昨晚听你一说,我才知道,小狐狸原来爱极了你。为了爱你,居然帮我解决了婚事,又把你变成了人,推到我身边。换作是我,我就绝做不到。"
早就觉得这份幸福来的蹊跷,却不知道原来是踩在别人的身上。他是个本分商人,有借就有还,有本才有利,施舍来的幸福会让他不安,也许有一天乌三郎明白过来,会怨他恨他。因为看乌三郎的模样,对那小狐狸也并非无意,只是他自己还糊涂著呢。
"这些天我要为玉茗的事情善後,铺里铺外还有的忙,你一个人好好想想。"他顿了顿,接著道,"无论你做什麽决定,我都不会怨你,这里的大门,也永远会为你敞开。"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早晨的天很蓝,早晨的空气很新鲜,骆善茗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整整一晚压在心口的闷气已经疏解开了。
他对著天空轻轻一笑:"这世道,圣人可不好做。狐了了,想必你也深有体会吧?"
三十八
乌三郎这几日睡得很不安稳,一个梦接著一个梦,让他不得好眠,偏偏每一个梦里,都有一个狐了了。
"小乌鸦,小乌鸦,这是今年最早的果子,我整个山都找遍了,只有这两枚最红最大,一个是我的,一个给你……好不好吃?"
"好吃。"
"那……我的这个也给你!"
……
"又下雨了,小乌鸦,你是不是冷啊?来,我用尾巴围住你。暖不暖和?"
"暖和。"
"我跟你说,你是第一个枕过我的尾巴的,象胡天胡帝和胡帝胡天他们,连碰一下都不行。"
"你把尾巴给我围,自己会不会冷?"
"哈哈,我狐了了大人多麽强壮,从来不会生病……哈啾!"
……
"胡天胡帝、胡帝胡天,我警告你们两个,乌鸦呆呆现在是我的跟班,你们以後不许再欺负他,尤其不许再动手动脚。"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小乌鸦,看到我狐了了大人的本事了吧?那两个家夥夹著尾巴落荒而逃。"
"可是你的眼眶都被打肿了,好像青蛙……"
"英雄哪有不挂彩的?小乌鸦,以後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
"小乌鸦……"
"小乌鸦,小乌鸦……"
……

"小乌鸦!"
本来趴在水池前面发呆的狐了了闻声忽然跳了起来,在哪里?在哪里?
没有看见乌三郎,倒是看见了笑得一脸诡异的蓝玉京。
"我以为你变成石头了,现在看来,还好还好。"
狐了了哼了一声,不再理会这个无聊的家夥。
蓝玉京凑到他身边:"既然小乌鸦已经找到所爱,那人也真心对他,你何不放开心胸,另觅幸福?"
幸福,在哪里?狐了了茫然看去,见蓝玉京坐正了身子,挺起了腰板,频频向自己挤眉弄眼,於是长叹一声,又把头埋进了臂窝里。
"哪有那麽容易!"倘若真能说断就断,也不会痴缠了这些时候。他可以咬牙斩断自己最珍爱的尾巴,却狠不下心斩断这让自己痛不欲生的情丝。
蓝玉京叹了口气,伸出手来,一道轻烟从掌心升起,慢慢凝结成一团,在薄薄的暮色中发出耀眼的光芒。蓝玉京拉过狐了了的手,光球自动跳到狐了了的手中。
"这是什麽?"狐了了好奇地看看光球在自己手中越来越大,虽然没有实体接触,还是能感到手中的分量在逐渐加重。
"这是相思虫,专门靠吸食人身上的爱欲而生,你用情越深,它越高兴,因为这样它便能吸取更多的精元。"
狐了了忽道:"是不是等到它吃掉了我对小乌鸦的情意,我就不会再为小乌鸦伤心难过?"
蓝玉京笑笑,没有说话。
到拳头大小的时候,光球便不再长大,本来澄明的色泽渐渐变深暗,由明黄而大红,再由大红而浅紫,最後转为深蓝。而它的分量也是越来越沈重,狐了了一只手托不住,改作两手,还是十分勉强,初冬天气,他身上居然起了一层薄汗。
到後来,狐了了手臂也轻轻抖了起来,他却咬牙支撑著。
蓝玉京忽然喝道:"既然难以承受,为何还不放手!"
"可是……"
"放手!"
狐了了不觉放了手,那光球从他手上跌落下去,在地上碎成无数颗珍珠,一个个争先恐後地滚入池塘中。
"啊!"
狐了了惊讶地叫了出来,然而令他更惊讶地还在後面──
早已经空荡荡结了薄冰的水面上,忽然出现点点荧光,一朵莲花破冰而出,瞬间绽放,在月光映射下散发著蓝宝石般的光芒。宛如一个春梦方醒的女子,舒展著腰肢,扬起了秀项,露出她绝美的容颜。
紧接著,两朵,三朵,四朵……一朵一朵的开下去,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幽蓝的光芒照亮了周遭的一切,仿佛天上的星星一齐落入池塘里,又仿佛他们已经离开人间,来到银河之畔。
"你看,当你觉得承受不住的时候,何不果断放手?也许放手之後,别有一番天地。"
狐了了被眼前的景色惊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久,才道:"这相思虫你一定养了不少吧?"
"不多,不多,也就百来只。"
"你这些年也一定没少用吧?"
"不多,不多,也就二三十回。"
"你用了这招之後,一定有不少美人被你勾搭上手了吧?"
"不多,不多,也就十来个。"咦,话题好象有些不对。
狐了了抓起那只在自己身上毛手毛脚的色爪,用力,握紧。"如果你能再沈得住气一些,说不定我也上钩了。"
蓝玉京笑得勉强,小狐狸的手劲还真不小,再不抽回来这只手说不定就废了。"哪里,哪里,狐兄你这麽聪明,我这点小伎俩从没想过能蒙混你,但求为君解忧罢了。"
狐了了一笑松手:"那就多谢你了。"
转头看向朵朵莲花,笑容中带著释然的轻松。
原来放手,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三十九
夜深了,所有人都浸沈在梦里。
乌三郎的梦里是怎样一番情景?看他一时笑得甜美,一时又皱起眉头,狐了了猜不出来。他跟骆善茗两情相悦,按理说,应该只有开心才对。
乌三郎都囔著嘴,忽然说起梦话来:"坏蛋……狐了了!骗子……为什麽都不跟我说清楚……"
原来他还在记恨我!狐了了只能苦笑了。"你跟骆善茗自去过快乐日子,还有心思想起我?"
他把乌三郎踢翻的被子重新盖好,又擦擦小乌鸦嘴角的口水,轻声说道:"小乌鸦,这次我是跟你告别来的,我以後都不会再找你。你若记得我的好处,我也高兴,你若只记得我的坏处,那也只能由你。我只求,你这一世幸福快乐。"
离开的时候,狐了了居然并不觉得很难过,反而觉得心里一下子宽阔了很多,明亮了很多。比这天空更宽阔,比这月色更明亮。
从来要什麽就有什麽的狐了了,在这个晚上,又学会了一样东西:放手。
还能到哪儿去呢?当然回到山上去!
趁著夜色,狐了了踏上了回家之路。
胡药郎一定还在琢磨他那些瓶瓶罐罐;胡天胡帝和胡帝胡天两个傻瓜多半又干什麽了蠢事;姥姥的天劫也不知能不能安然避过,喜欢她永远笑眯眯的模样;林子里的小精怪们看见自己回来是欢呼雀跃呢还是吓得屁滚尿流;就连那个凶巴巴的王老大,想起来也添了几分可爱……总之一句话,狐了了想家了!
山里也是静悄悄的,狐了了谁也没有惊动,偷偷回到了自己的山洞。
一到洞口,自己倒是先吃了一惊。
里面竟然传来说话声!
"嘻嘻,好哥哥,别闹别闹!"
"妹子,你就让我亲一下嘛。"
狐了了认得那声音,是狐多多和狐妞。心里暗笑:这两个平时连话都不说一句,原来早就暗通款曲,我且不揭穿他们,偷偷跑过去吓他们一跳。
他隐了身形,走进洞去,果然见那两个在嘻笑玩闹。狐了了摒住呼吸,站在两只身後。
却说那狐妞突然把胡多多推开,四下张望。
胡多多象没骨头似的又靠回她身上,不满地问道:"你在看什麽?"
"我觉得有股阴风,好像有谁进来了。"狐妞忽然跳起来,"不会是狐了了回来了吧?"
胡多多又把她拽回身边,笑道:"狐了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这回不单狐妞奇怪,连狐了了自己都奇怪了。狐妞问道:"这话怎麽说?"
狐多多得意洋洋:"原来你还不知道,狐了了的尾巴没了!"
"啊!"狐妞问,"你怎知道?怎麽没的?"
"除了你,大概这山上没谁不知道了!是胡天胡帝亲耳听到狐了了跟狐药郎说,他用尾巴换了什麽愿望泉水,让竹林里那个小乌鸦变成了人。"
狐妞道:"我说怎麽看不见小乌鸦了,消息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狐了了总缠著那只小乌鸦,我就觉得不对劲。"
"这麽说,狐了了跟小乌鸦一起下山了?"没等狐多多回答,狐妞已经双手合什,"老天保佑,狐了了就跟小乌鸦老死人间,再也不要回来了。"
狐多多笑道:"我就知道你要这麽说,咱们这山里,有谁希望狐了了回来?哦,对,只有姥姥。狐了了仗著姥姥宠他,横行霸道,山洞他要最好的,果子他要最大的,鸡鸭他要最肥的……什麽他都要拔尖争上,大家都忍了他很久了。玉皇大帝,无量寿佛,还有阿弥陀佛!这个瘟神总算走了!"
狐了了自然知道这些兄弟姐妹都对他礼让三分,他习以为常,从不觉得有什麽不对。如今听了这话,一股凉气从心底冒出来,又惊又恼:好你个狐多多,敢这样说我,瞧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
正要发难,却听狐妞又笑了起来:"嘻嘻,他就算回来,我也不怕他。一只没有尾巴的狐狸,本事再大,也不过是个笑话!他要是敢回来,咱们大夥就围成一圈,看看他那光屁股,看他还有什麽脸在山上呆下去!"
狐多多拍手道:"正是,大家平日受了他多少冤枉气,他若是敢回来,正好报仇。他以前不过仗著尾巴长得漂亮,成了秃尾巴狐狸,姥姥也不会护著他了。"
两只狐狸一起笑了起来。
狐了了本来高高举起的手,又颓然放下。看了笑得正快活的二狐一眼,默默走出山洞。
我没了尾巴,就不再是狐了了了吗?
没了尾巴,姥姥就不会再疼我了麽?
我一直以为大家对我很好,对我忍让,是他们疼我爱我,原来不是麽?
其实他们都在心里恨我,巴不得我永远消失麽?
那些小精怪们怕我讨厌我,没关系;小乌鸦恨我讨厌我,那也罢了,只要他过得好;我以为我还有姥姥,有兄弟姐妹,可是他们其实只爱我的尾巴,他们讨厌我,甚至恨我!
我居然还一直以为自己很好,以为大家都该爱我!
狐了了,你一点也不聪明,你简直笨透了!
狐了了忽然觉得自己少的不是一条尾巴,而是一条根。没有了根,他觉得走路都是漂浮浮的,挨不著实地。
不行,我要去找姥姥,我要问问她,是不是没有了尾巴,她就不再疼爱了了!
姥姥的洞府依旧大门紧闭,她还没有回来。
我要去找她!狐了了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忘了隐身,忘了擦去眼角的泪,匆匆奔下了山。他甚至不知道姥姥在哪里,他只是想要抓住这最後一根浮木。
"狐妖,果然又让我逮到你了!"
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臭道士!狐了了没心思跟他纠缠,喝道:"闪开。"手上白光一闪,将他击退两步。
"好嚣张的妖狐,让贫道来收拾你!"不知从哪飞来一柄拂尘,狠狠打在狐了了肩头。狐了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白山道人趁机跳起:"妖孽,还不受死!"一掌拍在狐了了胸口。
鲜血狂喷,狐了了的身子象支断了线的风筝,高高飞起,又重重落在地上。
明月照松枝 40
白山道人拾起拂尘,快走几步,把它交还给它的主人。
"无量寿佛!灵石道兄,若不是你出手相助,这狐妖也不能轻易落网。鸿都门下,果然名不虚传!"
那唤作"灵石"的道人脸上露出一丝愧色:"说来惭愧,若非偷袭,这狐妖又是神思不属,也没这麽容易拿下了他。"
白山道人道:"为人间清理祸害,任何手段不为过。"
灵石道人点头:"这倒也是。"
两人一起去看狐了了,见他受伤过重,已然被打回原形,身子兀自痛苦的扭动著。
白山道人一见,哈哈大笑:"道兄你看,这狐妖居然没有尾巴!"
灵石道人也凑上去看,见果然是光秃秃的,不觉也跟著笑了:"没有尾巴的壁虎我见多了,没有尾巴的狐狸还是第一次见到,哈哈,有趣,哈哈。"
狐了了神智居然还没有消失,听到笑声,痛苦地别过头去。
灵石道人道:"这妖孽还没死透,让我送他一程。"
"且慢!"白山道人笑得阴沈,"道兄,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只妖蛟麽?"
"你莫非……"
白山道人抬起脚尖,将狐了了拨得翻了个身。"没有尾巴的狐狸,大概世上只有一只,只要放出一点风声去,那妖蛟能不来麽?"
狐了了是在一片喧闹声中醒来的,他的伤太重,以至於头脑都有些昏昏沈沈的。
他一醒来就发现周围有无数双眼睛、无数张脸,他们看著他,好奇有之、恐惧有之、厌恶有之、惊怪有之……
他的头脑渐渐清醒,终於辨清了周遭一切──这是闹市的中心,而他自己正被关在一个木笼里,悬挂在半空。
木笼很小,小到他只能蜷缩著。他一定已经维持了这样的姿势很久,因为四肢都已经麻木了。胸口很闷,闷到喘不过气来,那是被臭道士打伤的。
他想动一动,可是肩膀上立刻传来一阵剧痛。这才发现,有一根细细的铁链从他的琵琶骨穿了过去,绕过笼子的木栏,上了锁。
只要有这跟锁链,即使他伤好了,也不能变成人形,更不能动用法力。
臭道士,这样害我,早晚有一天叫你不得好死!
狐了了咬著牙,说不出话,只能在心里暗暗诅咒。
"原来这就是狐妖,跟一般的狐狸也没什麽两样嘛!"
一张好奇的小脸凑了过来,很快又被人拉开。
"小子,凑那麽近,你想死麽?"
又有人道:"怕什麽,这妖狐已经被道长降伏,再不能作恶了。"
可是说归说,围观的人们始终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真是不明白,捉到妖狐处死就好,为什麽还要曝晒三日示众,再行处死?"
"这你还不明白?道士是要警告那些妖物,祸害人间就是这种下场,让他们不敢做恶!"
"原来如此!"
只有狐了了在心中冷笑:这卑鄙道人分明是想引蓝玉京出来,木笼周围说不定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想到蓝玉京,精神一振,色蛟本事不弱,说不定能救我出去!
转念又一想,他又不是傻子,这明知道这是一个圈套,怎能自投罗网?
一会儿觉得蓝玉京会来,一会儿又觉得他不会来。
正在胡思乱想间,忽然有个孩童的声音叫道:"你们看,这只妖狐没有尾巴!"
明月照松枝 41
这样一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狐了了光秃秃的身後。
"真的,这狐狸没有尾巴!"
"没有尾巴的狐狸!"
"哈哈!"
"哈哈!"
那些目光、那些笑声,这时都好像化成利剑,一剑剑刺在狐了了心上,他扭动著身体,想躲开人们的视线,可是忘记了肩上的锁链,动一动,锥心的疼。
狐了了怕了,慌了,第一次觉得这样无助。
在光天化日之下,最难堪的地方,最痛的伤口,毫无遮拦的,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他却只能一动不动的,任他们审视、品评、嘲笑、恶意的揣测!
狐了了忽然後悔──倘若昨晚被道士一掌打死了,今天就不会受这样的侮辱。
比死更难堪的侮辱!
不知从哪飞来一块石头,打在狐了了的腿上。
小腿轻轻颤抖了一下,向一旁挪了挪,不到一寸的距离,已经是他能动的极限。
"没有尾巴的狐狸精,丑死了!"
"打他,打他!"
石子雨点般飞过来,打在狐了了的脸上、身上。
看到木笼里没有尾巴的狐妖狼狈的样子,小孩子们拍手笑了。
没有人来阻止──打人是不可以的,打妖怪有什麽关系?那些父母只会拍拍孩子的头,给他们鼓劲儿。
这一天过得很漫长,但终於挨到了晚上,狐了了的身体已经麻木,连疼痛是什麽也感觉不到,心情却随著人流的散去而轻松许多。
原来,有时目光和话语比利剑还要可怕。
一只水囊递到他嘴边,白山道人道:"喝吧。"
狐了了犹豫了一下,求生的渴望战胜了傲气,咕嘟嘟的喝了半囊水。
灵石道人道:"要不要给它一点吃的?"
"不必了。这狐妖本事不弱,不能让他跟妖蛟联起手来。"
灵石道人道:"你说,妖蛟今晚会来麽?"
白山的神情很凝重:"今晚最有可能。白天这麽一闹,整个县城都惊动了,妖蛟不可能听不见风声。"
狐了了又是期待又是害怕,期待蓝玉京能救自己脱离苦海,又怕他来了,也是白送一条性命。
此後谁也没有出声,大家都静静的等待著蓝玉京的出现,等了很久很久,等到东方一点一点亮了起来,狐了了的心也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他不由得再次暗骂自己的傻。他跟蓝玉京不过几面的交情,怎能奢望对方舍身犯险?即便是相处那麽多年的兄弟,不也在盼望著自己永远消失?
亲人况且如此,何况外人?
白山也很泄气,看著狐了了狞笑:"看来你那夥伴也要弃你而去了!还有两天,两天之後,我就送你上路。"
狐了了说不出话,心里却想:你现在就送我上路,我会感激你的。
狐了了第一次感到绝望,没有人爱他,没有人在乎他的性命。拖延的时日越长,只是给他更长时间来咀嚼这份被全世界抛弃的痛苦和绝望。
闹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新的一天开始了。狐了了已经不再在乎那些目光──就像他的身体一样,痛得重了,就会迟钝、麻木。
而人们也似乎不再像第一天那样兴奋──新鲜劲儿过去,他们还要生活。
只有小孩子们依旧兴致盎然。
"我打中了两颗。"
"我只打中了一颗。"
"你们都不如我,我打中了五颗!"
"不行,我们再去捡石子,再来比过!"
於是他们象山雀子一样,呼啦啦的散开。
狐了了也不知怎麽就想起山上那群山雀子,记得有时无聊极了,就拿石子追著它们打一阵,也不是真要打死,打得他们四散惊逃,只为好玩、解闷。
这些孩子做的,与当初他自己做的,倒也差不多。不过现在才知道,被当作活靶子打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哎呀!"似乎有人在惊呼。
"对不住,对不住!我低著头没看著。"
一人问道:"小兄弟,你在找什麽东西?我帮你找。"
好熟悉的声音,狐了了的身子忽然颤抖起来。
"我在捡石子,打妖狐!"
又一个声音问道:"哪里来的妖狐?"
狐了了抖得更加厉害了,这声音,即使再过十年百年,他也认得!
"就在那儿!"
求求你,不要过来!
求求你,不要看我!
他想用尾巴把自己的脸挡住,忽然想起尾巴已经没了;他想把头埋进臂窝里,可任凭锁链扯得肩膀撕裂般的疼,头却低不下半分……
老天啊,求你劈下一道雷,把我化成碳。求你降下一团火,把我烧成灰!
我宁愿成灰成碳,也不要他见到我这狼狈的模样!
明月照松枝 42
每天醒来,乌三郎都对自己说:
我很喜欢做人,而且娘的愿望是要我做个真正的人,享受人间的情爱幸福。
身边的人都对我很好,不会象山里的妖怪一样欺负我。
我很喜欢和骆大哥在一起,他体贴我照顾我,比狐了了强一万倍。
想到这些,他的心就安定下来。
可是每个晚上,狐了了依旧频繁入梦,让他不胜其扰。
前天晚上,乌三郎的梦仍被狐了了充斥著,他忍无可忍,终於大声骂了起来。狐了了眼神哀伤极了,跟他说:小乌鸦,我以後都不会来找你了。
那一声,似真似幻,醒来时仍如在耳边。
昨夜,狐了了果然没再露面,明明是好眠的一晚,早起乌三郎却失神了。
骆善茗看出他的失魂落魄,也不多问,特地歇了一天带他出来散心。两人一路来到闹市,心不在焉的乌三郎撞上了低头捡石子的孩童。
听到"妖狐"二字,乌三郎忽然回神,快步向前奔去。果然见高高悬挂的木笼里,有只狐狸在挣扎。
"你认识它?"骆善茗随後跟上。
乌三郎摇头:"我认不大清楚,山上的狐狸,很少露出原形,不过……"
不过这是一只雪狐,山上只有一只雪狐──狐了了。
骆善茗问:"他会不会是狐了了?"
乌三郎只能摇头:"我不知道。"
眼前的这只狐狸,虽然能看出是只雪狐,可毛色却乌突突,沾满了血渍和灰尘。狐了了是多麽的爱干净啊,化作人形的时候,永远都只穿白衣,一点灰尘都不会沾上。现在的狐了了,应该还在山上吧。
骆善茗忽道:"你看,这只狐狸没有尾巴!"
"是呀。"乌三郎愣了一下,"他一定不是狐了了。"
狐了了有一条漂亮的大尾巴,他比性命还要爱惜。
笼子的狐狸突然停止了挣扎,有什麽亮晶晶的东西掉落下来,落在地上,碎成一瓣瓣。
乌三郎低声道:"可是它好可怜,我去求求道长,放了它吧。"
不等骆善茗阻止,乌三郎已经走到白山道人面前,出声恳求了。
白山道人打量眼前这少年,一时想不明白一个人为何会为妖孽求情。"小居士认得这妖狐?何以为它求情?"
乌三郎摇摇头:"我不认识它,只是看它可怜。"
这话一出口,连灵石道人都奇怪了:"妖孽只知害人,可怜二字从何说起?"
乌三郎道:"道长可曾亲眼见到它害人?"
白山道人一愣,随即不屑地道:"妖孽哪有不害人的?"
乌三郎道:"我认识的妖怪都不会害人!"
白山道人眼中精芒一闪,一把扣住乌三郎的手腕,厉声道:"你从何认识妖怪?莫非你跟妖怪是一夥?"他想从吴三郎身上找出一丝妖气,又失望地发现这真的是个人。
可是,人怎会为妖孽说话?
就在双方争执之时,已有不少闲人围观,白山不明白的,他们也同样不能理解。纷纷道:"这小子一定是妖怪一夥,说不定就是妖怪变的!"
白山抓住乌三郎道:"小居士,你一定是被妖怪施法迷住了,待贫道为你驱除魔障!"
"道长且慢!"骆善茗见状不妙,连忙上前解围,"这位是我的兄弟,平时就爱看些志怪小说。书看多了,人就魔障了。道长不要介意,容我带回家去慢慢教导。"
趁著白山半信半疑之际,拉著乌三郎,分开众人,快步离去。
走了一阵,乌三郎忽然停住脚步,不肯动了。
骆善茗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可怜那只狐狸,不过你我都是凡人,一无武功,二无法力,我们救不了它,走吧。"乌三郎还是不动。
"你知道,我一向很讨厌山上的狐狸,他们总是欺负我,我巴不得离他们越远越好。现在我变成了人,我就爱上了做人的滋味。可是当我看到那只狐狸,看它受了那样的苦楚,我心里忽然觉得好难受……然後我才发觉,我做了那麽多年妖怪,虽然我不喜欢,但在我心里,还是把它们当作同伴看待,我不能眼睁睁看著同伴受苦!"
"那你想怎样?"
"我要去山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山上的狐狸们。不论他们肯不肯救它,我总算尽了一份心意。"
骆善茗吃了一惊:"你现在已经不是妖怪了,贸然闯进山里去,只怕消息没传到,你自己先送了命。"
"不会的。"乌三郎轻轻挣开他的手,"有狐了了在,他们不会对我怎样。你就先回家等我吧。"
他打定了主意,就不再理会骆善茗怎麽说。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向城门的方向奔去。
一口气走出一里多地,他的气力渐渐不济,脚步也慢了许多。
"得得得"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最终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骆善茗在马上伸手:"步行太慢,我雇了一匹马,上来吧。"
明月照松枝 43
有马代步,脚程快了许多。行到山脚下,乌三郎道:"马不能进山。"
骆善茗想起自己那匹马的遭遇,将马拴在山下。两人徒步前行。
没走多远,乌三郎忽道:"你听,好像有什麽声音。"
骆善茗凝神一听,果然从一旁的密林里传来"嗷嗷"的叫声,像狗叫,又比狗的声音清亮许多。
乌三郎叫道:"是狐狸的叫声!"
骆善茗辨明方向,拉著乌三郎的手:"跟我来。"两人向密林深处走去。
越往前走,叫声越清晰。骆善茗循著声音找去,道:"在那里!"
从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棵榕树下,果然有只挣扎的狐狸。一身火红的皮毛不停的扭动著,像一簇燃烧的火焰。
在它身前,还蹲著一个少年,一双手伸出去,很快又缩了回来,好像想帮它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狐狸的叫声更急切了,身子还一个劲地往前窜,明明它的四肢无恙,就是无法移动身子,原来是尾巴被兽夹夹住了。
那少年看样子也急了,插著腰,嗷嗷回叫了两声。
一人一狐,嗷嗷嗷叫个不停。
骆善茗越看越稀奇,却听乌三郎叫道:"胡天胡帝,胡帝胡天,原来是你们!"
那一人一狐都向这边看过来,狐狸兴奋得嗷嗷叫,少年则喜道:"小乌鸦,是你啊!"
他的眼睛从骆善茗那里一扫,又落在乌三郎身上:"小乌鸦,听说你变成了人,让我看看,翅膀果然没了。"
乌三郎也很开心,忘了他们以前欺负他的种种,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一般热情地招呼著──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不过是些小恩小怨,如今时过境迁,只有重逢的喜悦,其它到微不足道了。
胡天胡帝道:"你来得正好,胡帝胡天的尾巴被夹住了,你快帮他松开。你不知道,山下的农户们越来越坏,兽夹子居然都用符水泡过,我们不能碰,凡人倒不碍事。"原来这些小狐狸们嘴一馋了,就到山下的农户家里去偷鸡。一次两次,农户们不胜其扰,就在山里放了兽夹。他们也知道这些狐狸都成了精,就去鸿都观那里求了符,用符水泡过的兽夹自有祛邪的灵效,饶是二狐修为不低,也束手无策。
乌三郎凑过去看那兽夹,怎麽看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夹子。
胡天胡帝只道他在犹豫,又道:"不管怎麽说,我们也从王老大爪下救你一命,你可要有良心。"
乌三郎奇道:"你们从王老大手里救了我?"说著蹲下身子,去扳那兽夹。
可惜兽夹太过沈重,他一时也打不开,骆善茗道:"我来帮你。"两人合力将兽夹扳开一道缝。
胡帝胡天一得自由,立刻蹿了出去,在树林里拼命地跑。
胡天胡帝道:"他是疼得厉害了,我们不要理他。"
乌三郎又问:"你们从王老大手里救了我?"
"那时自然,如果不是我们冒死将你从王老大那里扛回来,你小命早玩完了。"胡天胡帝说完,又有点不好意思,补充道,"当然,也多亏了狐了了大骂王老大,调虎离山将他引开。狐了了冒的风险要更大一些。"
乌三郎奇道:"狐了了大骂王老大,为什麽?"王老大的厉害他早就知道,敢激怒王老大,那要有天大的胆子才行。
胡天胡帝眼睛一瞪:"你居然问我为什麽,自然是为了救你!狐了了这家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哼,我还以为他准得让王老大撕成一条一条的,没想到他居然完整的回来了。真是奇怪,太奇怪了!"
"你们难道没有去帮他?"
"帮了,我们不是帮他把你救回来了?"胡天胡帝说完才明白他的意思,"你说我们为何没回头去帮他?嗤,我们又不是傻子,发狂的王老大比十个阎罗王都可怕,我们怎会自己找死!"
乌三郎不作声了,只是想象当时的情形。他知道是狐了了救了他,却没想到过程竟是如此惊险。而那时他刚刚恢复了记忆,满心都是恼恨狐了了的欺骗,却把这份相救之情放在一边。
细想那时的狐了了,心里一定万分委屈吧。这麽一想,鼻头忽然有些酸酸的。
胡天胡帝道:"以前的事就不提了,小乌鸦,你既然变成了人,为何又回山上来?"
乌三郎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道:"我来是要告诉你们……"
话才说到一半,胡天胡帝突然飞了出去,从乌三郎身边擦过,扑倒在地上,摔了个嘴啃泥。
他原来的位置上站著气呼呼的胡帝胡天,已经化作了人形,踹飞胡天胡帝的脚丫子兀自悬在半空。
胡天胡帝揉著屁股爬了起来:"你发什麽疯?"
"都是你,非说那里有只鸡,害我被夹住了。"
"我哪知道那些农户那麽狡猾,放了一堆鸡毛在那里。再说,本来跑在前头的是我,被夹的也应该是我,是你为了吃独食,把我一脚踹飞的。"
胡帝胡天愈发恼怒:"我替你挡了灾,险些把命都送了,你还在这里抱怨!"
胡天胡帝挠挠头:"分明就是你贪吃嘛……再说,只是夹住了你的尾巴,你只要肯把尾巴弄断,还是能保住命的。"
胡帝胡天气得跳脚:"你说的是狐话吗?尾巴是狐狸的尊严,尾巴是狐狸的命根子!我又不是狐了了,宁可死,也不要做没有尾巴的怪物!"
乌三郎被他们两个吵的头昏脑胀,最後这一句却是听清楚了,抖声道:"你们说什麽?狐了了,没了尾巴?"
明月照松枝 44
胡天胡帝和胡帝胡天对望一眼:"你这些日子一直跟狐了了在一起,难道都不曾发现他没了尾巴?"
乌三郎摇头:"我没有跟他在一起啊。"
胡天胡帝挠挠头:"可是大家都说,狐了了追著你下山了。"
胡帝胡天看看乌三郎,又看看骆善茗,百年不遇动了回脑子:"小乌鸦,你不会跟这凡人一起,不要狐了了了吧?"
"什麽?"胡天胡帝跳了起来,"小乌鸦,你这样太没良心了!狐了了为了让你变成人,连尾巴都舍弃了,你居然……"
乌三郎只觉一个响雷在耳边炸开,揪住胡天胡帝的衣襟:"你说什麽?狐了了为了让我变成人,舍弃了尾巴,怎麽可能?"
胡帝胡天撇嘴道:"怎麽不可能?你以为变成人很容易麽?连姥姥都没有那样的本事。狐了了用他的尾巴跟西什麽山的一个什麽圣母换来了愿望泉水,你别说这水你没喝过!"
乌三郎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转身离去的狐了了果然没了尾巴。记得那时他还开口问过,可狐了了是怎麽说的?忘记了。那时他完全沈浸在变成人的喜悦之中,其它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再引起他的兴趣。
他怎麽忘了,狐了了是最爱炫耀尾巴的,即使化作人形,也要把尾巴露出来。为什麽他会傻到以为狐了了把尾巴藏起来了?
如果他那时他能多关注一下狐了了,如果他能追问下去,如果……
骆善茗忽道:"既然狐了了不在山上,又没了尾巴,那……"
那闹市里的狐狸就是狐了了!
乌三郎茫然的眼中迸发出异样的光芒,他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双手各抓住二狐的一只手腕,嘴唇颤抖著,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在说,却只能吐出几个破碎的字音。"快……快去救……"
他急得满脸通红,两只狐狸却完全莫名其妙。
骆善茗见状叹了一口气,把在闹市遇见狐了了的情形简略说了一遍。
胡帝胡天当时就炸毛了:"岂有此理,这些臭道士,我们破界山的狐狸是这麽好欺负的麽?"
胡天胡帝道:"小乌鸦,快带我们去,再晚狐族的面子都丢光了!"
"且慢!"到底是骆善茗冷静一些," 我认得其中一个道士身上带的八卦,那是鸿都观的标志。鸿都观曾经得到过皇上的敕封,听说道法高强,恐怕不好对付。"
两只狐狸虽然浑浑噩噩,却也记得姥姥叮嘱过不要招惹鸿都观,颇感为难,齐问:"那该怎麽办?"
骆善茗道:"不如这样,你们其中一个跟我们一起去闹市,相机行事。另一个回山里报信,商量对策。"
胡帝胡天抢著道:"我跟你们去!"
胡天胡帝道:"那好,我去找狐药郎商量,他鬼主意最多了。"
胡帝胡天念了个口诀,化作一块乌云,道:"你们坐到我身上来。"
骆善茗又惊又奇,扶著乌三郎小心翼翼的坐在云上。
胡帝胡天喊了一声"起",乌云慢慢升上天空。
骆善茗往下看去,只见树木山头飞一般从身下掠去,晕眩的感觉接踵而来,连忙抓住云头。看向身边的乌三郎时,见他神情恍惚,失魂落魄。暗暗一叹,抓紧乌三郎的腰带,怕他一个不留神掉了下去。
胡帝胡天假作闲聊:"对了,刚才你说什麽'香鸡',闹市里有香鸡麽?"
骆善茗想起自己说过一句"相机行事",怪不得这馋嘴的狐狸自告奋勇。
没听见回答,胡帝胡天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我们是去救狐了了的,吃香鸡好像不太合适。"
此时,地上。
一个农妇抱怨道:"本来说今天天气好,晒晒被子,怎麽反倒湿了?"
隔壁的农妇道:"刚刚我看见飞过一块乌云,好像还下了一阵雨。"

乌三郎坐在云头,外界的任何事情都已不能再让他挂心,眼前反反复复,都是木笼里那个狼狈的身影。
狐了了,你等著,我们就来救你了!
为什麽我没有发现木笼里那个就是你呢?
为什麽你不告诉我,是你用尾巴换来了愿望泉水,让我变成了人?
为什麽你为我做了这麽多,却不肯跟我说?
我伤了你的心,对吧?
恍然想起,狐了了曾经抱住那条雪白的尾巴,得意地说:我这条尾巴油光水滑,最重要的是,通体纯白没有一根杂毛儿,找遍破界山,还有哪条尾巴比我的毛色更纯?
他说:我的尾巴价值千金,比胡天胡帝他们的尾巴强一百倍。
他还说:头可断,血可流,尾巴不能丢。
……
狐了了的宝贝尾巴,谁都不许碰!
睡觉的时候,他把尾巴抱在胸前,生怕压著;走路的时候,他把尾巴高高翘起,生怕弄脏了;闲著没事的时候,他就用小梳子梳理他的尾巴,很仔细很仔细的,一根毛也不能掉。
可是,那麽宝贝的尾巴,就这样没了!那麽骄傲的狐了了,被人关在笼子,被小孩子投石子,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光秃秃的尾巴……
尾巴是狐狸的尊严啊!胡帝胡天不止一次这样说。
想著想著,泪水就模糊了眼帘,身旁好像有人在安慰他,可他听不见,也不想听。
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大喊:
狐了了,
狐了了!

乌云在骆善茗的指示下,飘落在一个无人的小巷里。
"你去容易被道士发现。"骆善茗说,"你就在这等著,我们去看看情况。"
眼见乌三郎已经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骆善茗简单交待几句,匆忙跟上。
闹市比之前清静了许多,特别是小孩子们,统统都不见了。
原本悬挂木笼的地方空空荡荡,几块碎木条散落在地上,旁边还有一滩血。有个中年妇人正拿著扫把打扫。
狐了了呢?道士呢?这滩血又是谁的?
乌三郎整个身子象浸在冰水里,一个劲儿的颤抖。
骆善茗的心里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是保持冷静。"这位大嫂,我请问你,原来挂在这里示众的妖狐呢?"
"死了。"
乌三郎叫道:"怎麽死的?不是说要悬挂三日麽?"
那妇人道:"本来是这麽说,谁想到不久前那妖狐忽然恢复了元气,竟然打碎了笼子,逃了出来,把大夥儿都给吓坏了,小孩子们吓得直哭。"
"後来呢?"
"後来其中一位道长拔出宝剑,一剑把妖狐砍成两段,那血啊流了一地,你们看这就是……"妇人边说边摇头,"原来妖怪的血也是红的。"
狐了了就这麽死了?乌三郎愣了一下,叫道:"不可能!尸首呢?没有尸首!"
那妇人撇撇嘴:"我还骗你不成?後来来了几只野狗,把尸首叼走了。那麽小的一只狐狸,我看现在只剩下骨头了。"
狐了了,真的死了!
乌三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明月照松枝 45
"客官,菜来了!"夥计一溜小跑送菜上桌。
旁边一位客人高声叫道:"小二!"
那夥计又满脸堆笑赶了过来:"客官有何吩咐?"
"管管那条狗,盯著我半天了,这还让不让人下饭?"
夥计见是一条半人高的黄狗,连忙斥咄:"又是你这条的野狗,滚开!"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块未啃净的肉骨头,丢了过去。
黄狗得了骨头,紧紧叼著,一溜烟儿的跑了。
它转过墙脚,来到一条僻静的巷子,小心翼翼把骨头放在地上,准备慢慢享用。就在拨弄那骨头的时候,它忽然感到一阵慌乱,一抬头,看见一双炽热而迷乱的眼睛正紧紧地盯著它心爱的宝贝。
它发出一声警告的低鸣,可那人非但没有被吓倒,反而一步步的逼近。
"狐了了,狐了了在这里!"那人自言自语著,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地上的骨头,进而伸出手去。
"嗷呜!"黄狗跳起来,在那人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人恍若未觉,反而趁著这个空当,扑上去拾起了地上的骨头。
这人难道不怕疼?黄狗心里犯了嘀咕。它有些害怕,可又不甘心,毕竟对方看起来只是个瘦小的人类少年,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怎能被轻易夺取?须知许多壮汉都怕它哩!
於是它松开了嘴,把白牙对准少年另一只拿著骨头的手腕──
"滚开!"随著一声暴喝,木棍夹杂著一道劲风狠狠砸在黄狗背上。
遭到重创的黄狗"呜呜"低鸣,落荒而逃。
骆善茗扔下手中的木棍,奔到乌三郎跟前:"你怎样?"
看到乌三郎血肉模糊的手腕,心疼地道:"走,我带你去找大夫。"
乌三郎却不动,双手捧著那根骨头,吃吃地笑道:"我找到狐了了了。"
骆善茗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柔声道:"好,找到狐了了了,我们去看大夫。"
他抓住乌三郎未受伤的手腕,想把他带走,却被他用力甩开。
乌三郎蹲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把骨头,一根根地摆放起来:"这是狐了了的胳膊……这是狐了了的腿……咦,狐了了的头呢,头呢?"
他忽然慌张起来,四下张望著,却不知该哪里去找。他仿佛这时才看到骆善茗,象见到救星一般:"狐了了的头呢?狐了了的头在哪里?没有头,姥姥就不能让狐了了复活了!"
骆善茗不忍心,却又不愿看他继续疯疯癫癫:"我已经派家丁自处寻找,没有人知道那些狗哪去了,到处也找不到狐狸的尸体或者骨骸。"
乌三郎愣了一下,缓缓摇头:"你骗我,我已经找到狐了了了。"
他把地上的骨头一根根捡起,仔细地揣进怀里,然後拍拍塞得鼓鼓的胸口,笑道:"狐了了就在这里。"
他边笑边往前走:"我要去找狐了了,你不要来烦我。"
骆善茗叹了口气,知道他哀伤过度已经迷了心智,又是难过又是不忍。大夫已经交待过,对待乌三郎这样的病人,只能安抚不能刺激。他跟上去劝道:"好好好,去找狐了了。我们先去把你伤口包扎一下,等你不疼了,我们再一起去找狐了了,好不好?"
"我的手不疼啊。"乌三郎笑著,摸著自己的心口,"这里要疼一千万倍。"
看他笑得纯真,骆善茗心中一滞,竟艰难得无法开口。
两人正纠缠间,前方大路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
骆善茗不觉向前看去,只见巷子口缓缓走过一行道士。
一共十二名道士,头戴逍遥巾,身上一色天青道袍,外罩鹤氅,背後背著雪白的浮尘,腰上挂著精铁制的八卦饰物。他们一个个表情凝重,脚步却轻似流云,十二人两两并行,前後左右间距竟是一般无二。
骆善茗心中一凛,一名鸿都观的道士出现在这荒僻的小县城已经稀奇,如今大举而来,又是所为何事?
那十二名道士过去之後,又有一个道士走过。
跟那十二人不同,他一身白色道袍,一件白色鹤氅
。而他的脸,竟似跟道袍鹤氅一般颜色。那前十二人步似流云,而这人简直是御风而行,不见他怎麽抬腿迈步,只见衣袂飘飘,始终不即不离的跟在十二道士之後。
在他腰上,也悬著一块八卦佩饰,乍一看平平无奇,细看时却隐隐有金芒闪现。
他似乎感到了骆善茗的注视,眼睛向这边扫过。
骆善茗只觉一双冷电般的眸子直射过来,仿佛要射进自己心里,一惊之下,连忙低下了头。
他本以为这人很快就会走远,哪知再抬头,那身白衣已在眼前。
"他怎麽了?"声音清亮,有如三月冷雨。
骆善茗看看一脸茫然的乌三郎,黯然叹气:"大夫说,是失心风。"
那人又打量乌三郎几眼,也不见他动,手上就多了一个白瓷瓶。"早晚各服一颗,一两日当可见效。"
骆善茗接过瓷瓶:"多谢道长。敢问道长法号?"
那人已然转身,也不回头:"方外之人,贱号何足道哉?"
一句话说完,人已去得远了。
骆善茗把瓷瓶凑到鼻尖,早有一缕幽香扑鼻而来,心知定非凡品。抬头去寻那道人身影,只见长街空空,哪还有人?若不是瓷瓶还在手里,真要以为是一场梦了。
  四十六

  这是一处幽静的庭院,回廊曲折,假山堆叠,抵不住寒冬的摧残,满园的花木都已凋零,唯一例外的,是那本该结冰的池塘里,居然开出了朵朵莲花。
  蓝色的莲花。
  一个白衣少年正坐在回廊上,对着水面静静地出神。
  忽然,少年的眉一皱——平如镜的池水无风自动,荡起层层涟漪,最终凝成一张人脸。
  那人脸诡异一笑,突然冲出水面,化作一道黑影,直向少年袭来。
  少年仿佛早有准备,衣袖一挥,叱道:"去!"
  黑影倒飞出去,撞在假山上面。一阵哗啦乱响,假山石碎了一地。
  蓝玉京有些狼狈地道:"我不过是想给你个惊喜,下手何必这么重?"
  白衣少年冷笑一声:"你所谓的惊喜,就是趁我不备,占我的便宜?"如果不是他反应快,那张脸就要贴上他的脸了。
  蓝玉京看看身后四分五裂的假山,苦笑道:"看样子,你的伤全好了。早知如此,就该趁你重伤未愈的时候多揩揩油。"
  白衣少年脸色一变,身形一晃,来到蓝玉京跟前。
  蓝玉京直觉地提起单掌护在身前:"我不过是说说、想想而已,你不用着再下毒手吧。"
  白衣少年哼了一声,伸出来手:"怕什么,你只是拉你起来。"
  蓝玉京笑道:"小狐狸,你还是有良心的,不枉我冒险将你救回来。"
  这白衣少年正是狐了了,他闻言低下头:"老实说,我以为不会有人来救我了。我在笼子里等了一天一夜,谁也没来,他、他居然认不出我了……"
  这个"他"是谁,蓝玉京心里明白,也不想多说,笑道:"你是怨我去得晚了?冤枉啊,我一得了消息,心急如焚。那两个道士委实棘手,我怕救不出你来反把自己折进去,所以赶了一千多里的路,从枯木婆婆那里讨来失魂香。那两个道士中了失魂香的幻象,以为把你杀了,殊不知我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大大方方把你带走了。"
  狐了了道:"你为我一天一宿跑了一千多里路,真是辛苦。"
  蓝玉京柔声道:"为了你,就算再跑一千里路,我也不觉辛苦。"
  狐了了叹道:"倘若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不趁机对我毛手毛脚,我就更感动了。"他的手比嘴快,一言未毕,已将色爪擒在手里。
  "莫捏,莫捏,小狐狸,你真狠心。"蓝玉京揉揉发疼的手腕,神情哀怨如弃妇。
  他看了狐了了一眼,迟疑了一下,终于道:"我从外面带了两个消息给你,你要不要听?"
  狐了了挑眉。
  蓝玉京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坏消息是什么?"
  "鸿都观倾巢出动,要围剿破界山,诛尽山中妖孽。据说连观主都来了。"
  狐了了脸色一变:"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一时还没能得手。不过他们那个伏魔大阵果然厉害,我看山里的妖精支撑不了多久。"
  狐了了怒道:"臭道士欺人太甚!害我险些丧命不说,山上大伙儿又没招惹他们,他们为何要赶尽杀绝?"
  蓝玉京摇摇头:"那时你尚在昏迷,有所不知。我听镇上的人说,你那些兄弟们以为你死了,轰轰烈烈闹了一场,杀了一个道士,另一个逃了。我估计逃走的那个去鸿都观报信,他们这回是来寻仇的。"
  狐了了愣住了,吃吃地道:"你说我的兄弟们……他们……我以为他们恨不得我永远消失。"
  蓝玉京收起玩笑的脸孔,曼声道:"兄弟之间,朝夕相处,嫌隙自然难免。然而血脉相连,却是割舍不下的。这道理,人如是,妖亦如是。"
  狐了了细嚼他话中之意,身体忽然颤抖起来,越抖越剧烈,他猛地转过身去。
  蓝玉京轻声一叹:"转过身,别人就不知道你在哭么?真是个小孩子。"
  过了好一会儿,狐了了终于平静下来,慢慢转身,面向蓝玉京。
  他的面容分外平静,平静到让蓝玉京感到害怕起来:"你应该知道,虽然你现在伤好了,也不是那些道士的对手。"
  "我知道。"
  "那你就该明白,就算你现在前去,也不过多送了一条性命。"
  "我知道。"
  蓝玉京叹了口气:"我不该告诉你的。"
  狐了了道:"可是你犹豫了很久,还是说了。我虽然觉得你又好色又爱油嘴滑舌,可是你又懂得很多道理,也教会了我许多道理,所以这回你也该明白,一切因我而起,我不能置身事外,哪怕丢了性命。"
  蓝玉京道:"那我……"
  狐了了打断他的话:"我有两件事求你。"
  "你说。"
  "第一,那个什么失魂香,还剩下多少,请你都借给我。第二,你能不能帮我把姥姥找回来?姥姥说要找个灵气旺盛的地方度劫,你走了不少地方,见多识广,应该不难。我也许不是臭道士的对手,但只要能拖到姥姥回来,大家就有救了。"
  蓝玉京一声不响地听完,越听神情越惊讶,他看着狐了了,仿佛第一天认识他,许久才道:"我以为依你的脾气,一定二话不说冲过去救人,还要拉着我跟你一起死。"
  狐了了一笑,那倒是他以前的作风。"这次劫难之后,我想明白了很多。是我自己中下的恶因,自然也要我自己来承担恶果。"
  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肩头沉甸甸的,好像有什么很重很重的东西压在上面。
  他还不知道,这种东西就叫做责任,但他已经决心去肩负它了。
  无论再苦再难。
  四十七

  破界山死一般的静。
  山对面不知何时建起了一座高台,足有三十几丈,十二名身着天青道袍的道士在台上团团围坐,每人手上握一柄桃木剑,剑尖指天。一道灵光就从剑身延伸出去,直奔长空,跟其余十一道灵光交织在一起,宛如一个巨大的锅盖,倒扣在山顶上。
  高台之下,聚着十几名玄衣道士,手握宝剑,神情凝重,似在守卫。这其中只有一人身着灰色道袍,赫然竟是白山道人。
  忽然,山中发出一声大叫:"我受不了了!"
  一道黑影冲天而出,想冲破"大锅盖"的结界杀出一条血路,可是它连"大锅盖"的边儿都没有碰到,便惨叫一声,跌落下来。
  它在地上痛苦的滚了几下,现出原形,原来是一只獐精。
  白山道人眼中凶光一闪,快步走到跟前,一剑刺出。
  "且慢。"一名玄衣道人架住他的剑锋,"观主说,留活的。"
  白山讪讪回剑:"观主吩咐,自然遵从。"
  玄衣道人取下腰间铁八卦,在獐精身上一照,獐精便被吸入八卦之中。
  白山偷眼去瞧那八卦,神情一变再变,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玄衣道人目光逡巡,忽道:"你看那是什么?"
  白山顺他手指处看去,一行人马正迤逦而来,虽然不认为是寻常百姓,可身上又看不出什么妖气。
  他快走两步,阻到这一行人马跟前,喝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当先那人微微一笑,跳下马,对着白山一揖:"道长有理,鄙姓骆,草字善茗,是此地乡绅。闻听鸿都观的道长们大驾光临,为本地斩妖诛邪,心中不胜感激仰慕,特备一些酒菜,犒劳诸位道长。"
  这一番话说得十分得体,鸿都观众人都觉面上有光。鸿都观声名在外,走到哪里都有信众朝拜,这些道人本来见惯了,不过想到这偏僻的小城也有人对他们推崇有加,还是不免有些得意。
  白山道人将信将疑:"附近村民生怕被殃及,早就远远躲开,如此险地,居士难道不怕?"
  骆善茗哈哈一笑:"天下谁人不知鸿都观的道长法力高强,所到之处,群魔授首。有诸位道长在,在下何惧之有?实不相瞒,在下早些时候为了贩货曾经路过此山,为山中妖魔所害,在下虽然侥幸逃得性命,可是货物尽失,几乎倾家荡产。在下与这破界山的妖魔不共戴天,恨不能亲眼见群妖毙命,好吐尽心中这口怨气!"
  看他咬牙切齿的模样,白山的疑惑也去了八九分。
  骆善茗察言观色,吩咐手下打开食盒。他显然是用了心的,几样素菜做得甚是精致。众道士一路奔波,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好好用饭,见了都是食指大动。
  白山指着马上鼓鼓的一个皮囊,问道:"那又是什么?"
  骆善茗道:"是些薄酒,我想山间清冷,尤其夜晚风寒露重,备些酒给道长们暖暖身子。"
  白山还未开口,一旁玄衣道人笑道:"居士想得周到,不过鸿都观戒律森严,酒是不能喝的,这些素菜倒是可以留下。"
  又一名玄衣道人道:"寒泉师兄,我看这事还要禀告观主,再决定收是不收。"
  寒泉点头道:"也好。"衣袖一挥,一道狼烟飞上半空。
  高台之上,一条白影如一只灵鹤翩然而落,白衣飘飘,广袖轻扬,衬托出一派道骨仙风。
  是他!骆善茗心中一跳。他早就猜测此人地位不凡,只是没想到这般年轻就是天下第一道观的观主。
  寒泉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那人点点头,看看骆善茗:"是你?"
  骆善茗拱手:"未知道长竟是鸿都观主,失敬失敬。"
  那人道:"岂敢,贫道红叶,骆居士有理。你身边那位小居士如今可好?"
  "正要多谢道长赐药,我兄弟已然痊愈。"骆善茗回头召唤,"三郎,来拜谢道长。"
  乌三郎从人群中走出,道:"道长有礼,我们兄弟这次来,就是为了聊表谢意。饭菜粗陋,还望道长不要嫌弃。"
  红叶走到食盒跟前,上下瞧了几眼,淡淡地道:"如此精致的饭菜,怎曾说粗陋?更何况,贤兄弟还将蒙汗药掺了进去,委实花了不少心思啊。"
  四十八

  红叶此言一出,众人都变了颜色。骆善茗心中更是惊疑不定,须知这蒙汗药是他经商时从普罗国人手中购得的密药,无色无味,这红叶道人怎能一眼就看出有诈?
  骆善茗低喝一声:"动手!"
  十五名随从各自从身后抽出藏好的兵器。
  寒泉叱道:"好啊,原来你们也是妖怪一伙!"带头抽出宝剑。
  他一亮剑,其余道人也纷纷出手,两方人马杀在了一起。
  鸿都观以道术和剑术闻名,这些黑衣道人虽然是观中的二流弟子,能被红叶带出来,手下功夫也自不弱。反观骆善茗这一方,仓促之中召集来的都是他的伙计,平日跟他四处贩货,有一些功夫底子,对付个把毛贼不在话下,可跟这些终年研修剑术的道士相比,自然是三脚猫遇上了飞天虎,高下立现。
  这一点红叶也早就看出,退到一边,负手观战。
  果然,过不多时,战事结束,自骆善茗以下,一一落网。
  红叶来到骆善茗跟前,山风吹动他的白袍,轻灵飘逸,仿佛神仙中人。骆善茗长叹一声:"道长法眼通天,我认栽了!"
  红叶淡淡地道:"我没有什么法眼。"
  "那为何……"
  红叶一笑:"居士此来,看来是做好了十足功课,理由圆满,饭菜细致,连药……也是上等好的药。可惜,居士身上的杀气出卖了你。"
  "杀气?"骆善茗不懂,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自始至终都挂着笑,不是么?
  红叶道:"气者,身之充也,成于心而行于外。居士心中有敌意,故而身上有杀气。贫道看不出饭菜中的迷药,却看得出居士身上的杀气,故意出言一试而已。"
  骆善茗还是不明白:"那你为何一口咬定是蒙汗药,不是毒药?"
  红叶摇头:"居士眉间有凛然之色,绝非杀戮之人。"
  白山插口道:"观主何必多费唇舌,这些人定是被山中妖邪迷惑住了,先押下去,等群妖伏诛,再为他们做法驱邪。"
  乌三郎忍不住道:"我们没有被妖怪迷惑!"
  红叶沉声道:"不错,他们个个目朗神清,绝无妖邪惑乱心智。所以我才奇怪,既然是人,为何要阻挠我们斩妖除魔?"
  乌三郎道:"我不是……"
  "三郎!"骆善茗大喝一声,打断乌三郎的话,他看向红叶,道,"道长所谓的'斩妖除魔'到底是斩什么样的妖,除什么样的魔?还是不分好坏,遇到就杀?"
  白山喝道:"无知狂徒,妖魔哪有好的?"
  骆善明却不理他,只看红叶,缓缓地道:"骆某自幼不问神鬼,可也听人说过,天界上仙许多未成正果之前,也曾在下届为妖。倘若是妖就该杀,这些上仙从何而来?破界山虽然妖魔聚集,可在下住在山下近三十年,从未听说哪户人家为妖魔所害。"
  乌三郎附和道:"不错,他们顶多吓吓随便闯进山里的人,让这些人知难而退。再不然,就是偶尔到附近农户家里偷一两只鸡解解馋……他们从来不会害人的!"
  骆善茗接着道:"相反,不久前在下误闯山中,不慎跌落悬崖,多亏一位义妖相助,这才能平安归来。天生万物,必有其因,道长一意赶尽杀绝,只怕有悖天理。"
  寒泉冷笑道:"你们一唱一和,说得好不热闹!妖怪害不害山下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灵石师兄就是被山里的妖怪害死了!"
  乌三郎叫道:"不可能,他们决不会杀人!"
  寒泉怒道:"白山道兄杀了一只在山下作乱的狐狸,那些妖怪为了报仇,就害了我灵泉师兄。白山道兄,你说是不是?"
  白山低下头:"正是,可怜灵泉道兄尸骨无存。"
  乌三郎知道他说的狐狸是狐了了,一口血气涌上心头,身子摇摇欲倒。他暗暗告诉自己:不能倒下,狐了了已经不在了,就算豁出命,也要保护山上的同伴!他抖声道:"你说那只狐狸在山下作乱,他作了什么乱?证人呢?有谁受了他的害?"
  这几句倒是问在了点子上,白山道人一滞,见红叶投来询问的目光,知道他已经起了疑心,说不准还要去查,只得道:"他到人间厮混,还能有什么好事?不杀他,迟早是人间一害!"
  乌三郎嘶声道:"你就是为了这样的理由,把他杀了?你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打要杀,比妖怪还不如!"
  红叶皱起眉头,连寒泉都忍不住抱怨:"白山道兄,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灵石岂不是被你连累死了?"
  骆善茗趁机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修道之人心存仁善,何不化干戈为玉帛?"
  寒泉道:"你懂什么?这些妖物既然已经杀了人,便堕入魔道,如不及时铲除,必成大患。"
  红叶眉头紧锁,对这纷杂不清的情势颇觉为难。
  忽然,一名黑衣道人惊叫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低头看去,只见地面忽然浮起淡淡黑雾。
  黑雾愈浓,有什么东西正在黑雾里蠕动着,接着,站了起来。
  妖怪,成千成百的妖怪!
  四十九

  这些妖怪仿佛是从土里钻出来的,全身覆满了泥浆,饶是如此,身体还是瘦得如同骷髅一般。面孔模糊不清,只留下两个黑洞,从里面发出慑人的寒光。
  伴随着他们的靠近,扑鼻的腐臭之气越来越重,中人欲呕。
  寒泉喃喃地道:"他们不会是从地狱钻出来的恶鬼吧?"忽然一剑砍去,将一名正向他逼近的妖怪砍成两半。
  妖怪的两半身体砰然倒地,在地上扭动几下,居然又爬了起来。众人赫然发现,这两半身体缺的那半边居然又长了出来!
  一个变成了两个,这些竟然是杀之不尽的妖怪!
  寒泉再也忍耐不住,蹲下身去,干呕了起来。
  白山铁青着脸,从怀中掏出一道灵符,轻飘飘送了出去,剑尖一指,喝道:"破!"
  灵符金光大放,照在众妖身上。
  "镇邪神符!"鸿都观众人脸上都露出惊异之色。此符威力巨大,能够驾驭者定要有极高的修为,便是鸿都观里,也只有观主和青衣道士中的数人而已。
  白山还来不及露出得色,就惊讶得瞠大了双目——本该灰飞烟灭的群妖竟然无动于衷,依旧迈着僵硬的脚步向前逼近。
  红叶一时看不清这些妖怪的虚实,无意硬拼,大袖一挥,道:"撤。"带领众道士向后退去。
  惊恐之中,掣制骆善茗等人的道士也松了手,骆善茗瞧准机会,拉着乌三郎退倒一边,其余人也纷纷溜走。
  退着退着,到了高台之下,妖怪们冲过去,抓住木制的支柱,死力地摇晃,更有些沿着支柱攀爬上去,想要冲上高台。
  台下众道士见了,慌忙想要阻止,早被一层又一层冲上来的妖怪团团围住,陷入恶战之中。
  高台本是临时搭建,一番晃动之后,已是摇摇欲坠,台上做法的道士却恍如未觉,依旧眼观鼻,鼻观心。
  红叶本来密切注视着他们,此时眼睛一亮。
  黑衣道士们终于抵挡不住,发出阵阵惨叫。
  惨叫声传上高台,一名青衣道士分了心,忍不住睁开眼睛。
  红叶急道:"闭眼!"
  可是已经晚了,青衣道士终于发现自身的处境,惊慌之下,剑气顿收。其余十一名道士也只得收剑,他们也同样看清了形势,陷入慌乱之中。
  一声巨响,高台在强烈的冲击下轰然倒塌,十二名青衣道士一起摔落在地。
  红叶暗叫一声"不好",忽然腾身飞起,用御气术悬在半空。暂得一片清静,他闭上双眼,摒除杂念,让神台一片清明。
  过了半盏茶时分,他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道:"在那里了,着!"
  依旧双目紧闭,衣袖飞扬,一道白练似的光芒直贯出去,击向一旁丛林下的密草丛。
  紧接着,一道白影从草丛飞起。
  成千上万的妖怪仿佛遇了烈火的冰块,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渣也不剩。众道士兀自挣扎,却发下压在身上的妖怪早就没了踪影。
  躲藏在一边的骆善茗失措地张望,赫然发现青天白云之下,那座高台依旧昂然耸立,只是本在台上的道士们此时已狼狈不堪地跌在土里。
  这是怎么回事?
  骆善茗还没回过神来,乌三郎已经甩脱了他的手,从隐身之处奔了出去,惊喜地叫道:
  "狐了了,你还活着!"
  五十

  红叶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衣少年,与他对峙而立,正是死里逃生的狐了了。
  听见叫声,狐了了低下头去,见到乌三郎,心中一阵激荡。随即又看到了站在乌三郎身后的骆善茗,如当头棒喝,叫他把一颗狂跳的心又按捺下来。
  他暗骂自己:狐了了,你真是个没用的家伙,大敌当前,还想一些儿女情长的无聊事,当真无可救药!
  于是朝地上的两人淡然点头,把全副心思放在眼前这青年道人身上。
  乌三郎的满心喜悦在狐了了的漠然面前化为乌有,低声道:"他果然生我的气了。"
  骆善茗的心里也不好受,狐了了的出现让他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依然轻声安慰:"你不要多想,眼下局势危险,他当然无暇分心顾你。"
  乌三郎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不错,一定要把大伙儿救出来!"
  众道士兀自不明就里,纷纷道:"怎么回事?妖怪,妖怪呢?"
  脸上惧意仍在,皇皇四顾。
  红叶高声道:"众位师兄师弟听了,适才诸位所见不过是幻术而已。如今幻术已破,还请各位各司其位。"说完,他脸色一变,"不好,山中妖精意欲突围,请各位师兄速速做法。"
  十二名青衣道士听了,顾不得爬上高台,就在地上围坐一团,做起法来。
  "可恨!"狐了了双眉一拧,正要下去阻止,却被红叶挡在跟前。
  狐了了上下打量红叶:"看你年纪轻轻,竟能识破我的幻术,本事倒也不小。"
  红叶道:"惭愧,侥幸而已。"
  他这倒不是故作谦虚,当时身在局中,连他也信以为真,直到看到高台上专心做法,丝毫不受干扰的青衣道士们,这才恍然大悟。于是摒弃杂念,凝神在心,果然发现在一旁暗放失魂香的狐了了。
  狐了了正要说话,只听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叫道:"好啊,妖狐,原来你还没死!"
  白山也已从幻境中醒来,看出这捣鬼的白衣少年正是已经被他"杀死"的狐了了。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狐了了咬牙切齿:"我先杀了你这道貌岸然,其实卑鄙无耻的臭道士!"
  寒泉是个火爆性子,闻言怒道:"分明是你这狐妖偷施暗算,还敢骂我们!"
  狐了了冷笑道:"你让他对着道祖起誓,看看先偷施暗算的是谁!"
  "起誓就起誓,怕你不成?"寒泉转向白山,"白山道兄,你就起誓。"
  白山心中暗骂寒泉鲁莽,嗫嚅着不肯出声。
  有了先前一番对质,红叶对白山的为人已存了疑心,见状道:"白山道兄,你如此迟疑,莫非有什么内情?"
  狐了了道:"在道祖面前立假誓,是要受天罚的,他怎么敢?这个臭道士,明里赢不了我,就暗里偷袭了我两次。第一次背后打了我一掌,险些要了我的命。第二次更卑鄙,跟一个叫灵石的臭道士联手偷袭我。臭道士,你自己说,是也不是?"
  寒泉见白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信了七八分,可是狐了了左右离不开一个"臭道士",听得他心头火起,道:"对付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本来就不必拘泥世俗之见。再说,就算用真本事,你也赢不了我鸿都门下。"
  狐了了眼见青衣道士又架起了"大锅盖",山中群妖岌岌可危,心中早就火烧火燎,苦于身陷重围,无法可想。这时见寒泉言语冲动,说话不加考虑,心里微微一动,笑道:"好个张狂的小道士,你也是鸿都门下吧?看你乳臭未干,大话倒说得容易。"
  且不论真实年纪,单从外表看来,寒泉已是青年男子,倒是狐了了更像"乳臭未干"。
  寒泉是个火药包,一点就着,气得火冒三丈:"狐妖,你且放马过来,今天道爷治不了你,我就……"
  狐了了连忙接口:"你就带着你们鸿都观这些大大小小的道士,一起给我滚下山去!"
  寒泉火气上来,根本无法思考对方的意图,直觉地就要答应,却被红叶打断:"你找错人了,下山不下山,他做不了主。"
  狐了了瞟他一眼,笑道:"看来你才是能作主之人。可惜啊,这年头有胆的都做不了主,能做主的的胆子又小,只会躲在人后,看来你是不敢跟我比了。"
  红叶淡淡地道:"有没有胆子,还是小事,若中了激将法,坏了大事,可就糟了。"
  寒泉闻言心中一凛:糟糕,我险些中了妖狐的激将法!
  狐了了心急如焚,嘴上依旧不在意的闲话:"胆小的人总喜欢给自己找借口,你若真能赢我,又何必在乎什么激将法?"
  红叶想了想,道:"似乎也有些道理。好,我跟你比。"
  狐了了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倘若你输了,就要带这些牛鼻子,统统下山?"
  红叶点头:"不错。鸿都观是天下正宗,鸿都门下弟子行事一向光明磊落。灵石师兄欠你一个公道,今天我替他来还你。我们公平决斗,绝不以多为胜,倘若你赢,我等立刻下山,绝不动山上一草一木。"
  白山急道:"万万不可!"
  寒泉道:"白山道兄,你莫非觉得我观主师兄不是妖狐的对手?若不是为了维护鸿都观和灵石师兄死后的清誉,你以为观主为何要屈尊应了妖狐的挑衅?"在他心里,师兄定然是好的,若是做了不讲道义之事,多半是旁人教唆。
  白山听他言语间对自己颇有不满,只怕此时鸿都上下人同此心,不敢再多说什么。
  狐了了又上上下下打量红叶几眼,点头道:"好道士,看你斯斯文文,倒有几分血性。"
  红叶含笑道:"好狐狸,看你一表纯真,倒是十分狡黠。"
  决战当前,一人一妖居然相视而笑。
  狐了了脸色忽然一沉:"这里都是你们的人,你们若是反悔,我可没有办法。"
  骆善茗踏出一步,道:"我既非妖怪,也非修道之士,两位若是不弃,就由在下作个公正,如何?"
  五十一

  等到交起手来,狐了了和红叶都是暗自心惊。
  狐了了心想:这道士年纪轻轻,功夫倒是硬得很,恐怕还要在我之上。
  红叶心想:这狐狸看来幼小,修为可真不弱,只怕不在我之下。
  这两个暗自留心,手下一点也不含糊。但见一个颜如玉,衣如雪;一个衣如雪,颜如玉。衣袂飘飘,掌影翻飞,斗得难解难分,煞是好看。只看得地下众人心醉神驰。
  三百招开外,狐了了的气力有些不济,心里暗暗后悔:倘若当初我把聊天游戏睡觉捣蛋的功夫都用在修行上,这小道士能耐我何?
  正这么想着,忽听山里又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惨叫。
  难道有谁死了?狐了了心里一凛。就在这一个分神之际,红叶一掌击来,正中狐了了肩头。
  乌三郎心头一颤,跟骆善茗对望一眼:"怎么办?"
  两人心里都明白,破不了这伏魔大阵,狐了了就不能专心对敌,这一仗就绝无胜理。
  骆善茗四下一瞧,见自己带来的那些马没有受到幻术的影响,依旧安安稳稳呆在原处,便小心地凑了过去。众人都在凝神观战,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偷偷来到一匹马跟前,解下马背上系着的皮囊。用微微颤抖的手拔下皮囊的塞子,然后奋力一挥,将囊中的液体往十二名青衣道士的身上泼去。
  "你干什么?"白山眼尖,早就注意到骆善茗的一举一动,这时跳将起来,大袖一兜,血红的液体进入袖中。他就势一挥,点点猩红直向激斗中的狐了了飞去,瞬间染红了狐了了的白衣。
  狐了了只觉身子仿佛被什么东西缚紧了,竟是一点力气也施展不出,大叫一声,从半空跌落下来,摔倒在地。
  眼看着,红叶一掌又已击下!
  "不要杀他!"乌三郎忽然跳起来,扑在狐了了身上。
  红叶一愣,凝掌不发。
  狐了了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一低头,正对上乌三郎抬起来的小脸,四目相对,恍如隔世,都有些痴了。
  狐了了先回过神来,低声道:"你没事吧?他、他没伤着你?"
  乌三郎摇摇头。
  没事就太好了,狐了了松了一口气。
  只听红叶道:"小居士,请你起来。拳脚无眼,贫道只怕不能保你周全。"
  狐了了心头一凛:"快起来,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你什么本事都没有,会没命的!"
  乌三郎还是不动,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落:"我,我不能看你再死一回!"犹记当时那种撕心裂肺疼痛,让他不愿也不敢再承受一回。
  泪珠落在胸前,狐了了觉得胸口像火一般灼痛,有些感动,有些心酸,还有些委屈。
  你既然有了自己心爱的人,还管我的死活做什么?我已经死心,已经决定要放手,你这样,让我怎能放得下?
  我情愿你对我不理不睬,这样我才能走得干脆,不再有迟疑,不再有留恋。
  小乌鸦,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狐了了想推开乌三郎,怎奈身体却无法动弹半分。他急得大叫:"姓骆的,你到底弄了什么东西?"
  骆善茗望着叠在一起的两人,一时没有答话。白山冷笑道:"黑狗血。狐妖,这一次我们可没有偷施暗算,你们害人不成反害己!"
  狐了了一听,气得肝儿疼,呸了一声:"没学问害死人,黑狗血是驱邪的,你们不知道吗?"
  骆善茗脸上一红:"我以为只要涉及灵异,黑狗血便都可以。"
  这倒怪不得骆善茗,神鬼之事,除了修行之人,凡人大都一知半解。乌三郎虽然曾是半妖之身,但受资质的限制,不能修行,所知也很有限。
  寒泉在旁一听,不由放声大笑:"哈哈,你们竟然想用黑狗对付伏魔大阵,实在可笑至极!你们难道不知,黑狗血是我道家驱邪必备之物。可惜这血不曾落在桃木剑上,否则阵法的威力,只怕还要大上几倍呢。"
  黑狗血当真落在桃木剑上会怎样,寒泉也不知道,他信口开河,只想吓吓这些无知之人。
  骆善茗果然变了脸色:"那道家怕什么?"
  寒泉昂然道:"我道家采天地之正气,何惧之有?只要铲除邪道,佑护万民,便无所畏惧。"
  骆善茗目光闪动:"倘若伤了人呢?"
  寒泉脸色一变:"这……"
  白山喝道:"寒泉道兄,你说得太多了。"
  乌三郎伏在狐了了身上,几人的对话他一字不落地听在耳里,心中忽然一动:我,我现在就是人啊!
  五十二

  狐了了爬也爬不起来,想甩开乌三郎也做不到,大叫道:"姓骆的,快把你的人带走!这是我破界山跟这群道士的恩怨,你们不要插手!"
  乌三郎道:"我们只是想帮你……"
  狐了了别过头:"我不要你们帮。"
  他不见骆善茗有举动,又转而叫红叶:"小道士,我认栽了,要杀要刮随你,你先把这家伙从我身上弄下去。让他滚得远远的,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他!"
  红叶叹了口气,看看一脸别扭的狐了了,又看看神色淒然的乌三郎,心知这又是一本难念的经。走过去扶起乌三郎:"小居士,还是到你哥哥身边去吧。"
  乌三郎看了狐了了一眼,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退到一边。
  狐了了觉得那一眼里似乎有些什么,又看不真切,情势不容他细想,因为红叶已经又把目光投在他身上。
  狐了了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道:"你要杀就杀,我绝不吭一声。"
  红叶点头道:"好狐狸,有胆色。"
  手指轻轻一弹。
  白衣上的血迹迅速退去,又如当初一般一尘不染。狐了了愣了一下,一跃而起。
  红叶道:"我说过,这一次是公平对决,无论哪一方都不得干扰,我们再行比过。"
  此言一出,除了白山,其余人都松了口气。骆善茗和乌三郎就不用说了,连鸿都观众人都觉得,这小狐狸有胆气有本事,若这么死了,非但窝囊,而且滑稽,传出去也胜之不武。
  狐了了瞪眼笑道:"好道士,够磊落!"
  说话间,这两个又重新战在了一起。
  有了前一番的打斗,两个心里都有了底,丝毫不敢怠慢,一上来就各出奇招,简直有性命相搏的架势。只见两道白影纠缠在一起,一时胜负难分。
  忽然,激斗中的两人身形一滞,相距三尺,各自凝然不发。
  骆善茗愣了一下,问道:"怎么?分出胜负来了?谁赢了?"
  寒泉道:"不是,观主师兄正跟这狐妖以元神相斗,看似不动,其实凶险万倍。"
  白山冷笑道:"这狐妖好生狡猾,知道不是观主对手,居然想出这样两败俱伤的打法。"
  正说话间,狐了了的身体晃了一晃,一道鲜血自他衣袖中流了下来。
  "狐了了!"乌三郎想冲上去,却被寒泉制止。
  "现在他们两个身上,都布满了玄天罡气,只要一碰,就会卷入气流之中,轻则吐血身亡,重则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又是一声闷哼,这回却是红叶伤了肩头。
  寒泉跺脚道:"得想个办法让他们收回原神,这样太危险了!"
  乌三郎急道:"怎么办?快叫他们收手!"
  寒泉摇头道:"谈何容易!元神相搏,他们体内的两股罡气已经绞缠在一处,不死不休,除非……"
  "除非什么?"
  "倘若有个人深入他们的元神之间,将这两股罡气引到别处。可是这人必然承受不住两股罡气的碰撞,到那时……"
  到那时会怎样,他不须说,众人已然心知肚明,换来一阵沉默。
  白山忽道:"不然,还有一个办法。"他冷笑着接口,"毁了一个元神,另一个自然无恙。"
  他走到十二青衣道士的坐阵中,盘膝坐在一名道士身后,将掌心搭在那道士背上:"诸位道兄,让白山助你们一臂之力!"
  一瞬间,"大锅盖"光芒大盛,很快又恢复原状。山里接连传来三声惨叫。
  狐了了的身形一颤,喷出一口血来。
  骆善茗怒道:"你们这样怎能叫公平决斗?"冲上去想阻止白山,却被寒泉挡住。
  寒泉脸上挂着明显的歉意,态度却很坚决:"无论如何,我要确保观主无恙,对不住。"
  这里骆善茗跟一干黑衣道士僵持着,谁也没有留意乌三郎已悄悄走到狐了了身边。
  乌三郎怔怔地看着狐了了,看他鲜血落在胸前,染红了白衣,想伸手去摸摸,却忍住了。
  "狐了了,你为我做了很多事,却从不肯跟我说,你以为这样我就快乐了?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快乐!"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却从没问过我感受。你觉得自己很伟大,牺牲了很多,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愿意接受你的牺牲么?"
  "算了,我也不跟你计较。因为今天我要为你做一件事,也不需要你说愿不愿意。"
  他轻轻一笑,笑容有些迷蒙:"过了今天,我们就两清了。"
  狐了了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苦于说不出来。
  挂着那抹神秘而又凄然的笑意,乌三郎慢慢走到狐了了和红叶中间。
  强烈的罡风猛然卷起,将乌三郎小小的身躯卷入半空。
  与此同时,狐了了和红叶被罡风推出一丈开外,摔倒在地。
  狐了了爬起来,顾不得身上、手上被石头割出的片片擦伤,想要冲进风团中,将乌三郎拉出来。可是身体甫一碰到风团,又被甩出很远。
  "小乌鸦!小乌鸦!"
  他高叫着再次冲上去,再次被远远甩到一边。
  "小乌鸦,回来!"
  任凭狐了了千呼万唤,那风团却已愈卷愈高,愈来愈小,终于成为一个小黑点,消失不见。
  风团消失之处,忽然之间,漫天血雨撒落下来,象艳丽的玫瑰花瓣,凄美地扑入大地的怀抱。
  这些"花瓣"落在桃木剑上,灵光顿收,桃木剑黑如死木。
  "轰隆隆,轰隆隆",破界山震动着,仿佛从熟睡中醒来,翻了个身。
  ——"伏魔大阵"设下的结界,打开了。
  五十三

  "这群卑鄙的臭道士,我要咬断他们的脖子!"虎精王老大磨了磨牙,杀气腾腾地冲了出来。
  "这群卑鄙的臭道士,我要抓花他们的脸!"山猫精蹭了蹭爪子,张牙舞爪地冲了出来。
  "这群卑鄙的臭道士,我要撞断他们的肋骨!"野猪精晃了晃脑袋,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
  "这群卑鄙的臭道士,我要踢断他们的腿!"驴子精在地上刨了两下,火急火燎地冲了出来。
  "这群卑鄙的臭道士,我要咬残了他们的脚!"蛇精金花娘扭动着身子,咬牙切齿地爬了出来。
  "这群卑鄙的臭道士,我要吸干他们的血!"蚊子振了振翅膀,摇摇晃晃地飞了出来。
  "这群卑鄙的臭道士,我要……"胡天胡帝也想照样来上一句,发现从头到脚能说的都被说光了,一时语塞。
  "没学问的家伙,快走别挡道!"胡帝胡帝一脚把他踢下山,随即亮出白森森的牙齿,"这群卑鄙的臭道士,我要啃烂他们的屁股!"
  群魔乱舞大概才能形容此时的情景,破界山的山精树怪们憋了一肚子气,这回几乎倾巢而出,远远看去,仿佛潮水一般向山下奔腾而来。所到之处,大地都在微微颤动。
  怎么办?众道士面面相觑,不知该退该守。
  就在迟疑之间,他们已被这黑潮淹没。
  这群妖怪个个红了眼,见人就打,道行虽不高,胜在声势浩大。往往几只妖精围住一名道士,撕的咬的踢的踹的,但凡有点杀伤力的一齐上阵。众道士武艺虽高,面对这样毫无章法的群殴还是一筹莫展,一会儿扯了头发,一会儿撕了袍袖,狼狈不堪。
  骆善茗怔怔地望着消失天外的风团,还是不敢相信乌三郎就这样灰飞烟灭,他想找狐了了,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转眼间他已经陷入了一团混战之中。
  "小心!"红叶一掌震开了袭向骆善茗的三名妖怪,将他带到一边,"骆居士,此地不宜久留,我先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骆善茗宛如黑夜中看到一线明光,反握住红叶的手:"道长,我兄弟呢?他被风卷到哪里去了?他没死是不是?你带我去找他!"
  红叶神情一黯,不忍开口却又不得不说:"居士请节哀,小居士他求仁得仁……"
  骆善茗愤然甩开他的手:"什么叫求仁得仁?他可以不用死的!道长,你们口口声声要护佑百姓,铲除妖精,可我没有看到妖精害人,倒是你们,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逼死了!"
  红叶愣了愣,一时面如死灰。他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很少有人敢这样的当面斥责于他,可骆善茗的话,却实实在在如一柄振聋发聩的巨锤,撞向他的心门。不,也许当乌三郎的小小的身躯被飓风卷走的时候,他心里牢不可破的信仰已经岌岌可危了。
  他开始反问自己: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我以为害人的妖精,却有人为了保护他们甘愿牺牲性命,那么,我这样做又算什么?与民谋福还是与民谋祸?
  "难道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来?"
  骆善茗引他看四周局面:"道长,让你的人停手吧,这样怨怨相报,何时有个尽头?难道非要一方死绝了不成?我兄弟已经死了,我不想看到这山上洒上更多的鲜血。"
  红叶心头一震,大叫道:"住手,都住手!"
  没有妖怪听他的,道士们想停手,可是停手就要挨打。
  骆善茗道:"去找狐了了!"
  两人在混乱中艰难行进,终于找到了坐在高台旁边的狐了了。
  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双眸似乎注视着身旁的混战,可是眼瞳中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
  "狐了了,你快让这些妖精们停手,不要再造杀孽了!"
  推了几下,狐了了才有了一点反应,茫然看向骆善茗,道:"小乌鸦死了。"
  骆善茗心中一痛,低声道:"我知道,所以我们更要完成他的心愿,不要再有任何伤亡。"
  狐了了依旧道:"小乌鸦死了。"
  骆善茗见他神色痴痴的,不期然想起当初误认为狐了了死了的时候,乌三郎也是这般光景,不禁黯然。这两个也许自己还湖涂着,他这个旁观者却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两个都把对方放在心底最重要的位置,而他,终究只是个旁观者罢了。
  哎,旁观者。
  红叶却不知三人之间理不清的纠缠,还想再劝,骆善茗却冲他摆了摆手。
  心若死了,还能说什么呢?
  "好热闹,好热闹,看来我错过了什么好戏。"一个墨蓝色衣裳的男子在个个战圈中游走,偶尔有兵器向他身上招呼过来,被他轻描淡写的化解开了。
  他看到红叶,眼前一亮,加快脚步向这里走来,顺便踢飞了一只正要袭向红叶的黄鼠狼精。
  "在下蓝玉京,美人贵姓?"
  五十四

  红叶愣了一下,用"美人"来形容男子,显然有些戏谑的意味。他自来受人尊敬,从未有人这样对他,一时居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蓝玉京含笑看他的目光忽然一凝,落在呆坐一旁的狐了了身上。"他怎么了?"
  骆善茗愣了一下:"你认得他?"转念一想,这人相貌不俗,举止怪异,只怕也是仙妖一类,认识狐了了倒也不稀奇,遂道:"乌……乌三郎死了。"
  说这话的时候,嗓子有些堵,也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把这几个字推出口。没有见到尸首,他始终不能相信这是事实,然而此刻亲口说出来,这才恍然意识到一切都是真的,不禁心如刀割。
  "那个小乌鸦?"蓝玉京也明显地吃了一惊,他走到狐了了跟前,伸出手指在后者眼前晃了晃,试探着道,"小狐狸?"
  狐了了目光凝滞,恍若未闻。
  "小狐狸?"蓝玉京又叫了一声,手摸上狐了了的脸。
  狐了了还是没有反应。
  蓝玉京眨眨眼睛,手往下移,扣住狐了了的腰。
  狐了了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石化了。
  看着那只手还要往下移,红叶和骆善茗都看不过去了。
  "这位朋友,你到底跟狐了了什么关系?"
  "蓝居士,此刻局面凶险,请你收起玩笑吧。"
  蓝玉京一本正经地道:"美人此言差矣,在下没有玩笑。"
  说着,他放开狐了了,在两双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大咧咧搭上红叶的腰。
  红叶既羞且怒,沉声道:"居士,你再不放手,莫怪贫道无理。"
  蓝玉京双手一拍:"着啊!美人你看,我才碰了你一下,你就要翻脸。可是我对小狐狸上下其手,在以往他早就一剑砍过来了,现在你看他,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那两人还是不明白他要说什么,齐声问:"所以呢?"
  蓝玉京道:"所以据我推断,小狐狸很伤心,真的很伤心!"
  听得骆善茗一脸黑线,心想不用你说,谁都看得出来狐了了伤心欲绝。这色迷迷的怪人不知从何而来,既不象红叶一伙,也不象来帮狐了了的,莫非竟是来闹场的?
  红叶愠道:"我们正在想办法化解眼前这场杀戮,居士若是无意帮忙,就请便吧!"
  蓝玉京失笑道:"杀戮?哪里有杀戮?美人请看,这些妖怪虽然看似凶狠,可是每次攻击都避开了要害,我看他们根本无意伤人,不然你的那些朋友只怕早就抵挡不住了。"
  红叶仔细一看,众道士虽然狼狈不堪,倒果真没有什么伤亡。本来以他的眼力不难看出这一点,只是当局者迷,这才乱了心神。
  "是吧?"
  红叶把那俊秀的眉毛拧作一处,道:"居士所言极是。不过居士能不能不要把手搭在贫道的肩头?"
  揩油被抓包,蓝玉京也不尴尬,笑嘻嘻缩回手来。"美人的话,岂敢不遵?"
  红叶道:"还有,请你不要叫贫道什么'美人'。"
  说到这里,白玉般的脸上泛起丝丝红霞,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
  蓝玉京道:"是,美人道长。"
  他这里占尽了便宜,忽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小蛇怪,你把我老人家找来,难道就是为了看你调情?"
  两人一蛟一齐回头,只见一丈之外站着个笑眯眯的老太婆。
  蓝玉京道:"姥姥,说过多少回,我是蛟龙,不是小蛇怪。"
  老太婆笑眯眯地道:"你不过是头上多长了只角,身上多长了只脚,除去这些,还是个小蛇怪。"
  骆善茗心中一动,抢上前道:"想必您就是狐姥姥,请您出面,化解这场干戈吧。"
  狐姥姥四下看了一眼,见有个道士道袍都快被撕成一条一条,道:"也好,我可不想看见这些道士光秃秃的屁股。"
  她伸出手,手心不知何时握了一把金色的粉末。凑在嘴边轻轻一吹,金色的粉末迅速散开,所到之处,正在酣战的道士和妖精们纷纷退开几步,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他们脸上都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可是心中的战意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蓝玉京喃喃地道:"太神奇了,这是什么东西?"
  狐姥姥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这是我新炼成的'干戈玉帛止戮粉',效果还不错。"
  停战的众妖发现了狐姥姥,一阵欢呼。一个人快步走了过来:"姥姥,你安然度过了天劫,这么说你已经得道成仙了?"
  五十五
  狐姥姥笑道:"阿药,你真是个鬼精灵,什么也瞒不过你。"
  来人正是狐药郎。
  狐姥姥又道:"我还带了一个人来,或许你认识他。"她指的人居然是红叶。
  只见祥云万道从地而起,环绕在一人身上。这人便似打云里来,四十上下年纪,面貌清雅,着一身月白道袍。
  红叶愣愣地看他半晌,忽然拜倒在地:"鸿都第三十二代弟子红叶,拜见祖师爷!"
  此言一出,众道士一片哗然,寒泉揉揉眼睛,抖声道:"这位便是祖师爷?跟画像倒是有几分相似,可是祖师爷早已得到成仙,观主师兄你没弄错吧?"
  没有人回答他,他低头一瞧,一干道士都已齐头拜倒,慌忙也跟着跪下了。
  那道人点点头,示意众人起来,道:"我跟仙姥正在蓬莱论道,这位蓝居士找到我们,说是鸿都观要一举拿下破界山,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天胡帝叫道:"姥姥,我们可没招惹这些道士,是他们先杀了狐了了!"
  寒泉哪肯吃亏,道:"你眼睛瞎了么?那狐妖不是还在?倒是你们,害死了我灵石师兄。"
  狐药郎一直不声不响,这时忽道:"谁说那个道士死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
  狐药郎冲身边的小妖交待一句,那小妖匆匆忙忙去了。
  当狐药郎说灵石未死的时候,红叶已经把目光投向白山。见他低着头,悄悄向后退去,连忙追上去扣住他的手腕。"白山道兄,是你说灵石师兄已为群妖所杀,你不留下来跟这些妖怪对峙,为何反而急着要走?"
  白山强笑道:"我不是……只是……"
  过不多时,小妖领着一个人跑来,正是传说中已死的灵石。
  红叶看向白山,缓缓地道:"道兄可有话说?"
  白山脸色变了又变:"我以为灵石师兄被他们抓了,定无幸还之理,谁知……"
  他话没说完,灵石已经怒气冲冲走过来,质问道:"白山道兄,你明知道我被这些山妖抓了,为何还要鼓动鸿都观施展伏魔大阵?你这不是逼着这些妖怪杀我泄愤?"
  "我……"
  寒泉恍然大悟地叫道:"你骗我们说灵石师兄死了,就是想要借我们之手铲除山上的妖精,是不是?你好卑鄙!"
  眼看真相大白,鸿都众人指责的目光纷纷落在白山身上。白山如过街老鼠,顷刻间被一阵声讨声淹没。

  这边胡天胡帝看着狐药郎,道:"怪不得大伙说把这叫灵石的臭道士做了,你怎么都不肯,你早料到了是不是?"
  狐药郎道:"当初抓他,也只不过要查查狐了了到底死了没有,从来就没想过要杀他。"
  蓝玉京忍不住道:"你早知道狐了了没死?"
  狐药郎道:"祸害活千年。以狐了了的祸害程度,活一万年也没问题,我当然不相信他会死了。将这道士带回去一查,才知道他是中了幻术,这样一来,狐了了定然是被救走了。既然本就无怨无仇,我自然不能杀他。"
  他顿了顿,又道:"可恨的是救走狐了了的那个傻瓜,什么不好用,偏要用失魂香,惹出这样一场祸事来。"
  蓝玉京反复告诉自己,心胸要宽广,但最终还是没忍住:"不管怎么说,那人救走了狐了了,说起来也是你们的恩人,你怎能这样诋毁人家?"
  狐药郎看他一眼,淡淡地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傻瓜。"

  骆善茗有件事还是没想明白:"既然知道是误会,破阵之后为何还要大打出手,再造仇怨?"
  狐药郎笑道:"有人死了么?有人伤了么?没死没伤何来仇怨?"
  "可……"
  "可大伙儿这些日子困在阵里,着实搓火,不找个地方让他们把这股火气泄光了,以后山里就不太平了。"
  狐姥姥听得直点头,赞道:"阿药,你不愧是我最奸诈的孙子。"
  狐药郎两眼一番,道:"姥姥不要谦虚,比起你来,孙儿不过得了皮毛。"
  骆善茗沉声道:"不,还是有人死了。"他转过头,看向身后——狐了了茫然坐着,周围的一切变故都好像与他无关。
  狐药郎很快就明白了:"因为小乌鸦的死,我们才能从阵里出来,是不是?"
  狐姥姥走过去,怜惜地摸摸狐了了的头。
  狐了了抬起来,鼻头一酸:"姥姥……"
  狐姥姥点点头:"姥姥都知道了,乌三郎是个好孩子,不但救了我的了了,还救了破界山的上上下下,姥姥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狐了了越发难过:"我知道你有起死回生的仙丹,可是……可是……"
  他说了几次,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骆善茗艰难地接口道:"可是他被罡风卷走,尸骨无存了。"
  狐姥姥愣了一笑,随即笑道:"这有何难?为他再造个身体便是。玉阳真人,你说是不是?"
  随她而来的那道士——玉阳真人,微笑着点头:"不过材料要好好选择,需要跟他最亲近之物,身上才有他残留的元气。"
  两只小松鼠跳着过来,嘴上衔着松枝。
  狐了了眼睛一亮:"小乌鸦在松林长大,用松枝最合适不过!"
  玉阳真人念了个口诀,松枝幻化成少年模样,清秀的小脸,憨憨的姿态,还有一对乌黑的翅膀。
  "不是这样!"狐了了看了骆善茗一眼,"小乌鸦已经变成人了。"
  骆善茗苦笑:"或许他更愿意做回原来的样子。"
  狐了了一愣:"怎么……"
  骆善茗看他一眼:"我是旁观者清,他对你的心思,跟你对他的一样。只不过,他对感情懵懂之极,还不明白罢了。"
  这些话对狐了了来说简直匪夷所思,他心里很想让自己相信,却还是不敢,吃吃地道:"不可能。他为了你,情愿变成人……你不知道他那时有多高兴。"
  "他愿意变成人,却未必是为了我。"骆善茗仰望白云,悠悠一叹,"也许……他追逐的其实只是个梦罢了。"
  狐姥姥的目光在狐了了和骆善茗身上转来转去,忽道:"你们也不用争,到底是做妖怪还是人,让乌三郎自己决定吧。"
  五十六

  乌三郎被飓风卷在中心,反而感觉不到风的狂虐,只觉得这身子轻飘飘,好像不是自己的。双眼渐渐疲惫,终于闭上了眼睛。
  一路飘飘摇摇,也不知到了那里,他仿佛作了一个甜美的梦,梦里有母亲的歌声,还有想念已久的温暖怀抱。
  "三郎乖,娘娘抱。"
  娘亲!他蓦地一惊,果然看到了那张梦里千万遍出现的脸。他想叫一声,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不成调的声音。
  啊,他现在还是个婴儿。
  怎会这样?他有些困惑,还没有理清头绪,他又被风带着,离开了那个小小的身躯,离开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眼前还是那片松林,而他似乎已经长大了很多,磕磕绊绊的往林里走去,带着一身的伤痛。
  这情景似曾相识,不,应该说常常发生。
  他知道松林里的那个人,会用那双温柔的手抚平他的伤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哭诉:"为什么大家都不跟我玩,为什么他们都欺负我?为什么他们叫我'杂种'?'杂种'是什么?"
  他明显地感到那双手停顿了一下,然后把他紧紧拥在怀里。"三郎不是杂种,三郎是娘亲的心肝宝贝。"
  他抽泣着问:"那我爹呢?为什么大家都有爹爹,我却没有?"
  "你爹也很爱你,可是他不能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因为……他是一个凡人。"
  也不知怎么,天忽然黑下来,一轮明月挂在枝头,母亲的声音亲切又缥缈:"我还记得那也是个月圆的夜晚,人间管那天叫中秋节。我站在彩灯下,迷花了眼,而你爹爹就站在我跟前,他的笑容比花灯还炫目,他握着我的手……"
  他忍不住打断了母亲的话:"娘,爹爹的手什么样子?跟娘的手一样吗?"
  母亲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头:"不,还要大,还要温暖。"
  他想象着那双更大更温暖的手,不禁出了神。
  乌三郎记得,从那以后,他便不再羡慕山里的小鸟兽,因为在他的心中,有一个更大更美的人间世界。那里面到处都是美丽的花灯,和有着绚烂笑脸的人们。
  他觉得,他应该属于那个世界,跟父亲一样善良的人们,必然也象父亲接纳母亲一样接纳他吧?
  即使有谁嘲笑他的痴心妄想,他却一天比一天更加向往那个人间世界。
  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很多,松林里只有他一个身影,母亲已经不在了。
  他想起这是母亲往生的第二年,他浸没在悲伤和回忆里,越发憧憬那个人间世界,越发厌恶松林外的一切。就在一个晚上,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偷偷下山了。
  果然,他悄悄步出松林,往山下走去。
  后来呢,哦,他想起了,是狐了了发现了他,又把他拉回山上。
  那时候他只是愤恨,为什么狐了了总是阴魂不散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可是现在看着狐了了那气急败坏的神情和夸大其词的恐吓,才恍然发现,狐了了对他的好不是一朝一夕开始,只是他一直不曾发现罢了。
  他对人间的爱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一个不速之客从天而降,他是骆善茗,一个凡人。
  乌三郎的胸膛简直快要被膨胀的惊喜之情撑裂。从没有一刻,他距离人间如此之近!
  骆善茗的手抚摸着他的头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的手很大,很温暖,象……"
  他想说像母亲的,可是又不完全像。
  到底象什么呢?此时的乌三郎却几乎脱口而出了,象父亲!象极了他赋予千般想象却又无缘相见的父亲!
  骆善茗还是走了,这是必然的,人妖殊途。现在他可以坦然接受,反观那时候茶饭不思的执著,竟忽然感到奇怪起来。
  他却不知道,梦想永远拥有巨大的力量,尤其当它一直被阻不能实现的时候。这股力量在心中翻滚澎湃,成为凌驾的执著。而每一次的受阻,每一次的挫折,都为这份执著注入新的力量,比风暴更激烈,比海浪更汹涌,值得他投入全部生命去追求,抛弃现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然后他吃了狐了了给他药丸,忘了一切。
  现在抽脱出来再看,自己那时候是多么快乐啊。狐了了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他有想落泪的冲动。他看见自己跟狐了了并肩坐在屋顶,手里拿着狐了了给他的花灯,他听见自己说:"多谢你,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晚。"
  泪水忽然模糊了双眼,怎么就忘了呢?那么美好的时刻。在狐了了的笑容里,一切灯火都已暗淡下去,人间的一切都成了云烟,这世间的所有都只在这笑容里……
  只要把握住这笑容……
  如果时间就此停止该有多好!
  可是……
  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去寻找遗失的玉佩,而找到了玉佩就意味着幸福的尽头。他心中无比焦急,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再走了,不要再走了!可是这条腿根本不听他的劝告,依旧一步接一步……
  乌三郎,你真的很笨、很笨!如果可以,他真想敲烂自己那颗笨笨的头!
  然后他如愿以偿变了成人,找到了他念念不忘的骆大哥。骆善茗对他很好,可一个人的时候他总觉得心里空空的,有一种踩在云里的虚浮感,没有想象中的快活。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他不明白是他的幻想和执著在为这份幸福添枝加叶,如今执著已然有了回报,幻想已然变成现实,可这现实里的幸福却本是骨瘦如柴的。
  他不明白,他却感到后悔,作为旁观者,他这才发现,他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得多!
  现在,他连作为一个旁观者也没有了勇气,骆善茗宽容的笑让他刺痛,狐了了悲伤的眼神让他心如刀绞,是他的愚笨让本该美好的一切失去了色彩!
  他闭着眼,任凭风带着,不去看、去听、去想!
  忽然,有潺潺的水声响起,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那边的游魂,过来,喝了这碗汤,乖乖投胎去吧。"
  他赫然发现,自己来到一座桥头,桥下是一片黑水,墨一般颜色。桥头站着个老妇,手中托着一碗汤。
  也不知哪来的灵感,他脱口问:"这里是奈何桥么?"
  老妇点点头:"喝了我的汤,投胎去吧。哎,年纪轻轻,怪可怜的。"
  乌三郎接过汤碗,停了一下:"喝了这汤,是不是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妇瞪眼笑道:"你还想记着什么?无牵无挂岂不甚好?"
  "可是……"想记住的很多,骆宅的有,山上的也有,以前只记得坏处,如今回想起来,竟也有许多美好的回忆。这许许多多回忆之中,有一段最不能忘,"我想留下和狐了了在山上时的回忆,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五十七
老妇道:"这个狐了了是谁?莫非他是你的心上人?"
乌三郎吃了一惊,慌忙摆手:"不,不是。狐了了是只狐狸,是只对我很好很好的狐狸!"
老妇冷笑道:"人生在世,总有几个对你极好的,你为何独独不肯忘掉这只狐狸?"
乌三郎摇头道:"不,他不一样的。"
到底狐了了怎麽不一样?乌三郎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他很爱娘亲,可是娘亲离世之後,他虽然很悲伤,还是能自己活下去。他也知道,骆善茗对他很好,如果骆大哥不会为他的死过分哀伤,他就能走的更心安一些。
只有狐了了,不想忘记他,不想没有他而独自活著,也不希望他忘记自己!
难道……这便是情爱?
见乌三郎怔怔地想著心事,老妇又道:"罢了,管他是你什麽人,喝了孟婆汤,走过奈何桥,这一世也就有个了结。他有他的因缘,你有你的际遇,你们有缘无分,也是天意,从此两不相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乌三郎听她说道"从此两不相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心中蓦然一痛,摇头道:"不,我不要忘记狐了了,我不要跟他毫不相干!"
他盯著老妇手中的汤碗,仿佛那是洪水猛兽一般,一步步向後退去。忽然转过身,拔腿就跑。
只听那老妇在身後厉声叫道:"你还去哪里?似你这般的幽魂,再不赶去投胎,就要魂飞魄散了!"
乌三郎心想,就算魂飞魄散,我也不要忘记狐了了。非但不停,反而跑得更快。
前方是一团迷雾,越深入迷雾之中,他越感到脚步渐渐虚浮,身子也越来越轻,似乎就要融化在迷雾里。
昏昏沈沈之间,身後一声断喝:"痴儿,你还要往哪里去?回来吧!"
被一股大力吸引著,他的身体向後飞去,穿越了不知几重黑暗,几重明光,直到那股大力消失,他才恍然一惊。大叫一声,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强大的冲击让他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晃动他的身子,有许多声音在呼唤他。
是谁?
他茫然睁开眼睛,眼前的面孔由模糊而清晰。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挣扎著起来,抓住了那人的手:"狐了了,我不会忘记你的,你也别忘了我。我……我终於明白了,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讶异浮上了白衣少年俊秀的脸,他吃吃地道:"小、小乌鸦,你是不是糊涂了?"
他不知所措地看向身边众人(妖),最後把目光落在骆善茗身上。
骆善茗踏上一步,来到乌三郎身前:"三郎,你能活著,真好!"他眼中有泪光闪动,脸上却挂著欣慰的笑。
"我……复活了?"乌三郎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自己,完手完脚。站起来试试,虽然走路不稳,四肢也有些笨重呆滞,可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又回来了。最令他讶异的是,那双早已消失的翅膀居然也回来了。
"这是怎麽回事?"
狐了了道:"多亏了姥姥和这位什麽真人……"
"是玉阳真人。"骆善茗打断他的话,接著道,"姥姥用聚魂灯召回了你的魂魄,玉阳真人又用松枝给你做了一个新身体,你如今已是再世为人,不,为妖了。"
"啊,这……"
"是啊,你如今多了这双翅膀,就再不能跟我下山了。"
"哦……也许我可以让真人……"
骆善茗摸摸他的头:"傻孩子,真人令你还阳已是不易,岂能再让你随著心意变来变去?"
乌三郎低下头,不知该说什麽好。
骆善茗拉著他的手,带到狐姥姥和玉阳真人面前:"还不多谢姥姥和真人?"
乌三郎乖巧地道了谢,胡姥姥笑得眼睛又眯了起来,玉阳真人也直捋胡子。
他又将乌三郎带到狐了了身边:"人妖殊途,我不能再照顾他,以後就全靠你了。"
你为何不告诉他,是他自己选择了做妖,才会生出翅膀?狐了了用眼神询问骆善茗。
既然他心中爱的是你,我又何必多生枝节?知道真相,他只会徒增烦恼愧疚罢了。骆善茗淡淡一笑,笑容中难掩落寞。
狐了了忽然觉得喉头有点堵,他走过去,大力拍拍骆善茗的肩:"我以前一直很讨厌你,觉得你是个混蛋。"
骆善茗微笑道:"彼此彼此。"
狐了了瞪眼道:"不过我现在才发现,你不是混蛋,只不过是个傻子罢了。"
骆善茗还是不生气,道:"彼此彼此。"
两个也不知想起了什麽,各自哈哈大笑起来。
乌三郎好奇地道:"你们在笑什麽?"
骆善茗笑道:"没什麽,我们在笑两个大傻瓜……"
狐了了按住乌三郎的头,用力揉了揉,接口道:"还有一个小呆瓜罢了。"
乌三郎又气又恼:"狐了了,你不要乱摸我的头!"
五十八
玉阳真人转过身,目光扫过人群,最後落在白山身上。白山只觉一阵心悸,忽然扑通一声跪倒。
"白山,你法力虽高,但个性偏执,手段又有欠光明,此次险些酿成大祸。你有何话说?"
白山道:"弟子知错。"
玉阳真人道:"我本待废去的你道行,免得你再起祸端,不过念在你终非我门下,不便动手。也罢,我带你去找你师父,看他如何处置。"
说著一招手,白山化作一道灵光,飞入他袖中。
"祖师爷。"红叶正了正衣襟,拜倒在地。"此事虽因白山挑拨,但弟子身为一观之主,遇事不明,处事不清,也难辞其咎。"
狐了了插口道:"这道士虽然糊涂了些,人倒不坏。"
寒泉道:"我观主师兄自然是好人,还用你这妖怪说麽?"
玉阳真人道:"看你模样,心中已有决断,不妨说吧。"
红叶道:"经此一役,弟子深感见识浅陋,难当大任。想辞去观主之位,效仿先贤,游历四方,修行悟道。"
寒泉急道:"那怎麽能行?"
红叶道:"我心意已决,师弟不必多言。"
玉阳真人点点头:"这是好事,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便不再勉强。首席弟子是哪一个?"
一名青衣道士躬身道:"弟子紫云,拜见祖师爷。"
玉阳真人道:"从今以後,你就是观主了。"
紫云一愣:"这……"
红叶微笑道:"紫云师弟,从今以後,这副重担就交给你了。"解下腰间八卦,系在紫云身上。
他团团一揖,道:"祖师,各位师兄弟,青山绿水,有缘再会,红叶去了。"
走到骆善茗身边的时候,停了一停,低声道:"多谢居士出言点醒,贫道才能冲破迷障,顿悟平生。"
骆善茗想说些什麽,可是红叶袖袍一甩,已然去得远了。
"美人……道长……等等我!"蓝玉京大呼小叫的就要去追。
狐药郎喃喃地道:"除了傻,原来还是个色胚。"
蓝玉京本已经迈出的脚生生收回:"你在说谁?"
狐药郎这回连话都懒得说了,白他一眼,转到一边。
蓝玉京心里一把火顿时烧了起来,对狐了了道:"小狐狸,这是你堂兄还是堂弟,我揍他一顿行不行?"
狐了了奇道:"我也常骂你色蛟啊?"
蓝玉京咬牙道:"那怎麽一样?"心想小狐狸生得美貌,性子也有趣,哪象这个狐药郎,明明长了一张路人脸,偏偏鼻孔朝天,一副谁都看不起的模样,让人看了就想给他一拳。
狐了了道:"你打他也不是不行,他还真未必打得过你。不过他是山里唯一的大夫,你要是打了他,只怕大夥儿不能饶你。"说著,往四下瞧了瞧。
蓝玉京咽咽口水:"我也就是说说罢了。"
红叶一走,玉阳真人将剩下的鸿都道士遣退,对狐姥姥道:"仙姥,我还有事要办,请你在这里稍等片刻。"
狐姥姥知道他要处理白山的事,点了点头。
骆善茗向乌三郎和狐了了道:"此间事已了,我也该回去了。你们多保重。"
乌三郎泪光莹然,拉住他的袖子,不知该说些什麽。
"好了,别哭。"骆善茗摸摸他的头,低声问:"还喜欢我摸你的头麽?"
乌三郎点点头。
"那好,答应我,一辈子都别让狐了了摸你的头。"
看著乌三郎诧异地睁大眼睛,骆善茗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狐了了踏上一步,忍不住问:"他刚刚偷偷跟你说了什麽?"
乌三郎不语,忽然靠在狐了了肩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狐了了安抚著他,手自然地摸上他的头。
乌三郎兀自哭个不停,却把他的手甩开了。
狐了了愣了一下,只好去拍他的背:"乖,不哭。"
外人都走了,这时一干狐狸围住狐姥姥,七嘴八舌拉开了话匣子。
"姥姥,您真的成仙了,到底成仙是怎麽样的?"
"姥姥,那你见过玉帝没有?"
"姥姥,这些日子你都在什麽地方,为什麽不回来看我们?"
狐姥姥一一解答,最後道:"我成仙之後,就要住在蓬莱仙岛,不能再回来了。"
众妖一阵惋惜。
狐姥姥又道:"所以我这次回来,是想把山上的事安排一下,再为咱们狐族选出一个新的宗主来。"说著,她把眼光投向狐药郎。
狐药郎转过身,只当没看见,喃喃道:"我每天采药配药,忙都忙死了。"
狐姥姥的脸垮了一半,好在这本在她意料之中,於是又把满怀希望的目光投向狐了了。"了了,你想不想当宗主?"
"不想。"狐了了回答得利索,"我虽然不知道宗主要做什麽,不过狐药郎不肯干的差事肯定不是好差事。"
狐姥姥叹了口气,心想:现在的小孩越来越不好骗了。
她眼珠一转,低声道:"了了,你的尾巴没了,对不对?"
狐了了点头。
"倘若你肯做这个宗主,我就再给你一条尾巴。"
狐了了眼睛一亮:"当真?"
狐姥姥笑眯眯:"一个身子不也造出来了?何况区区尾巴。"
她手指一点,一条生龙活虎的大尾巴又冒了出来。
狐了了和乌三郎都欢呼一声,两个抱成一团,把尾巴圈在中间,又叫又跳。
狐姥姥道:"我当你答应了。"
狐了了牢牢抱住尾巴,道:"就算我答应了,大家也未必答应。我现在才知道,以前我太任性霸道,把大家都欺负苦了。这一次如果不是那些道士,我也没想回来……我想去莲花山找我爹娘。"
乌三郎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道:"我跟你去!"
狐了了点点头。
狐姥姥长长出了一口气,有几分感慨,也有几分欣慰:"我的了了,真的长大了!"
胡天胡帝忽道:"不行,你若走了,我跟谁打架?"
胡帝胡天道:"你若走了,我跟谁拌嘴?"
狐药郎叹道:"你若走了,我采了那麽多药,恐怕也没用武之地了。"
"狐了了,你不能走!"
狐了了愣了一下,说这话的居然是那个狐多多。"你不是很讨厌我麽?"
狐多多的脸红了一红:"我以前是很讨厌你,不过你为了救我们不顾性命地跟那些道士周旋,我觉得你有资格做这个宗主。"
狐了了看向他身边的狐妞。
狐妞道:"你做了宗主,会不会还欺负我们?"
"不会……啊,我尽量。"
狐妞笑道:"那我也同意你做宗主。"
他们这样一说,赞同的声音此起彼伏。
就在这一片呼声之中,狐了了感慨万千,又实实在在明白了一件事:威逼永远换不来心悦诚服的笑容,想要别人的真心,只有拿自己的真心去换,没有别的捷径。
胡天胡帝和胡帝胡天对望一眼,齐声叫道:"为了庆贺姥姥成仙,为了庆贺狐族有了新宗主,我们今晚大摆酒宴,不醉不归!"
这些妖怪们都是好热闹的,纷纷叫好。有性急的已经跑回山准备去了。
狐药郎见蓝玉京也往山上走,皱眉道:"山里不欢迎外人。"
一句话没说完,後面已经有妖怪打断了他的话:"这位蛟兄找来姥姥,功劳不小。何况酒宴麽,来得越多越好,越热闹越好。"
蓝玉京得意地冲狐药郎眨眨眼睛。
狐药郎淡淡地看他一眼,不置一词。
等到众妖都走远了,狐了了这才忍不住问狐姥姥:"姥姥,你觉得我能胜任麽?"
狐姥姥依旧笑眯眯:"我的了了下山走了一遭,懂得了许多道理,已经不是那只无法无天的小妖怪了,姥姥还有什麽不放心呢?"
这一次狐姥姥没有摸狐了了的头,而是在他肩上慢慢地、重重地拍了两下。
这是一种仪式,一份信任。狐了了心中一跳,正容道:"姥姥,你放心!"
"秀秀,秀秀!"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狐了了和乌三郎张望过去,却是玉阳真人一路走来。
他看见狐姥姥,眼前一亮:"我还以为你先回蓬莱,不等我了呢。"
狐了了张大嘴巴,半晌才道:"那个'秀秀'莫非是在叫姥姥?"
乌三郎也傻了。"秀秀"这两字跟狐姥姥是在一点边儿都沾不上。
玉阳真人道:"原来你的闺名你这些子孙们都不知道。"
狐姥姥白他一眼,嗔道:"我都已经是老太婆了,还要小名做什麽?也只有你才会这样叫。"
狐了了越发傻眼:"你们以前……不会……"
看看狐姥姥那一脸数不清的褶子,再看看玉阳真人道骨仙风的模样,狐了了觉得自己要昏倒了。
狐姥姥白他一眼,道:"姥姥八百多年前也是个绝色美女啊。"
狐了了暗暗点头,心想八百多年,连石头都烂成渣了,何况姥姥的脸。
狐姥姥年轻时的确与玉阳真人有一段情缘,不过玉阳真人修仙心切,最终丢下狐姥姥独自成仙。此事狐姥姥一直难以释怀,因而对鸿都观也颇有芥蒂。直到今年,狐姥姥渡天劫时遇险,玉阳真人鼎力相助,才尽释前嫌,共赴蓬莱。
送走了狐姥姥和玉阳真人,乌三郎忽道:"狐了了,你会不会有一天丢下我,独自修道成仙?"
"会。"狐了了想也不想,道,"我会用心修行,让自己更厉害,好保护这座破界山,保护你!可是我不会去求仙,因为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比做神仙还要快乐!"
乌三郎用力点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注视著他:"我也是。"
狐了了伸出一只手,乌三郎紧紧握住。
抬头看去,破界山就在眼前。
幸福就在眼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