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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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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只一饷》草色烟空

  青春只一饷
  作者:草色烟空

  第1章

  炎朝正平五年十月二十八这日,天刚蒙蒙亮,崔琰拎着一口小锅从徐家面馆的后门出来,穿过西出小胡同,再往南走几步,就到了李瘸子的早点铺子。
  "小琰来啦。"李瘸子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拿起个空碗,问:"今天喝什么?"
  崔琰熟门熟路地捡了角落的位子坐下,将小锅搁在一旁,又搓了搓冻凉的手,半仰起脸说:"胡辣汤吧。"
  "好咧!"李瘸子拖长的尾音还在飘荡,热腾腾的胡辣汤和香喷喷的鸡蛋包就送到了桌上。
  "有劳李大叔。"崔琰微微欠了欠身,便极享受地喝起汤来。
  此时,天光尚且氤氲在一片灰蓝的色调里,早点摊上只有一两个客人。李瘸子收拾停当,坐到炉子边,点起烟锅,趁着忙碌的时候未到,偷一会儿闲。隔着丝丝缕缕的烟雾,再瞧一眼那个喝汤的孩子,不禁又发感慨,一样的岁数,自家儿子何时才能像人家一样懂事哟。不过,自家儿子……
  "李大叔,我吃好了。"崔琰眯着笑,递过银钱。
  "哦。"李瘸子应声,连忙起身,将崔琰带来的小锅盛满胡辣汤,再从笼屉里取出四张饼子。
  崔琰把饼子掖进怀里,接过锅子,与李瘸子道了"明儿见",就往徐家面馆的方向回了。
  李瘸子看着那个穿戴得严严实实、走得不疾不徐的背影,想起一年前初见崔琰时,一个小人儿端一口小锅,竟不觉吃力。遂好奇地问他,家中大人呢?当时他是怎么答的来着?对了,他说家中数他最不贪睡,一早醒了便再睡不着,倒不如替长辈们做点事。他说话的时候,大眼珠子直看着人,一眨不眨,不像有假。可李瘸子却不信,有哪个孩子是不贪睡的呢?
  后来,李瘸子听说崔琰是徐家远方亲戚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娘,于是便跟了徐家。徐大勇夫妇心善,对崔琰视如己出。再后来,李瘸子和徐家走动多了,见过徐家两口子和徐雅堂对崔琰的好,他是打从心眼里信了听到的传闻。但他私底下还是坚持,亲生儿子和养子毕竟是不同的。哪怕徐家人真做到了一视同仁,崔琰心中却是不敢忘形逾越的。譬如买早点这样的小事就能看出来。
  可他李瘸子怎么就能看出来呢?因为他也没爹没娘,就感同身受了一把。
  在李瘸子的感同身受里,天,亮透了。
  崔琰再折入西出胡同时,里头泊了一辆马车。与别人家多为灰黑的车帘不同,这家主人选了绛紫,颇为张扬。崔琰就多看了两眼。
  "小琰。"车帘忽然掀开,徐雅堂跳下车来。
  "咦,哥?"崔琰略为吃惊,徐雅堂现下不该住在济北那个陈……陈望曦的家里,和沈知微那颗呆瓜打着攻心战吗?怎么回来了?
  像是看出了崔琰的疑问,徐雅堂解释道:"今日祭典,我担心沈大哥他……"
  "他能有什么事,不就是累点嘛。"我这个哥哥呀,果然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位有点呆有点讷的知县大人。崔琰不屑地撅了撅嘴。
  "就是就是,我也是这么说,犯不着大老远地赶回来,害得我不能给子玉的新戏捧场……"伴着一道昆山玉碎般的声音,一抹浓紫身影自车帘后头晃出。
  徐雅堂只是淡淡地看向那人,说:"没人逼着你和我一起。"他这一侧身,崔琰就看清了紫衣人的样貌,身修面白,高鼻薄唇。尤其是他一双桃花眼,黑白分明,却又迷离似醉,揽尽了风月,抓人得很。不论是自家斯文清秀的哥哥,还是俊朗儒雅的沈知微,若是与之相比,登时显得清冷许多。
  "小堂啊,这就是你那聪明伶俐的弟弟了吧?"那人快走两步,在崔琰跟前蹲下,也不征询主人的同意,修长的手指就爬上了崔琰的脸颊,捏起一角轻轻打转,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物件一般,玩性正浓。
  崔琰对着此人行径先是愣怔,待回过神来想要闪避,无奈手中仍捧着小锅,无从使力,只能瞪着眼,逞逞嘴上功夫:"陈望曦,你快松手,否则我把汤泼你身上!"
  "诶,小琰认得我啊?"手指的主人笑得愈发开怀,眼角向徐雅堂站立的方向一挑,音调甜得能让人起腻:"是不是你哥和你说过我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所以你一下子就认出我了,嗯?"
  "对,我哥说过。"崔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细长眉眼,莫可奈何地朝天翻了翻白眼,"他说济北风流第一少陈望曦陈老板脸皮厚的很,又惯会做戏,黑压压的人群里,一眼也能把他挑出来。"
  陈望曦闻言,一对美目瞬间耷拉下来,扭头换上一副极为哀怨的表情,嚷道:"小堂……"
  徐雅堂对陈望曦的脾性早已见怪不怪,错身格开了两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紫檀吊坠,教给崔琰一番对付沈知微的说辞,全然不理会一旁陈望曦絮叨不停的嗔怨。
  "好,我都记下了。"崔琰收好吊坠,端起小锅,便与徐雅堂作别:"哥,那我回去了哦。"
  "喂,小琰,还有我哪。"不甘心被忽视的某人插到徐雅堂跟前,俯身正对了崔琰,鼻尖与鼻尖几乎就要相触。
  "哦,陈老板走好。"崔琰放低了眼皮,懒懒地说完,正想别过脸走开,陈望曦突然箍住他的脑袋,在他的右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猝不及防。
  "你!"崔琰一时情急,又羞又愤地伸手要去推陈望曦,却被后者扼住了手腕。那人笑得一脸谄媚,温言软语地说着:"汤,小心汤洒了。"真叫人窝了火却发不出来。
  "哼!"终于挣脱了腕间的禁锢,崔琰气鼓鼓地拔腿就走。只听得身后之人半是不解半是调侃地说道:"这孩子怎么经不起逗呢?"笑声朗朗,经久不绝。
  入了夜,崔琰依照徐雅堂的吩咐去了一趟县令府。看沈知微托着吊坠阴晴不定的神情,崔琰估计离他哥哥如意算盘打成的日子应该不远了。随后,他又急忙赶到县衙后门,向久候的徐雅堂复命。
  陈望曦逗弄崔琰的兴致似乎还未退去,见他过来,作势要掐他的脸颊。崔琰这回长了心眼,一躬身就躲开了。
  徐雅堂细细问着沈知微与崔琰说话时的表情、语气,被晾在一边的陈望曦则继续装扮可怜,自顾自地念叨着受冷落的苦处。
  直到陈望曦和徐雅堂乘坐的马车踏上回去济北的道路,崔琰耳旁似乎仍回响着陈望曦似真似假的抱怨。语调甜软,和在寒风里,竟也添了一丝暖意。
  几年后,崔琰回想起这一日他与陈望曦的相识,会发现当时诸多不以为意的细节竟是历历在目。比如陈望曦衣裾上烫金的云纹滚边。比如他微笑时上挑的眼角里兜不住的风流。比如他真假参半的调弄。比如他的薄唇带给自己的,传递到指尖上的微不可查的颤动……
  那个时候的崔琰,偶尔会很怀念初次相见时的陈望曦。因为同样是在心外立了一道屏障,起码这一个会与他亲昵嬉闹。那个时候的崔琰,偶尔也会后悔年幼时不该自以为是地把沈知微称作一颗呆瓜。
  小孩子家,还不懂得送春景流逝,要羡沙上并禽、鸳鸯交颈。
  彼时与此时,风水轮流转,心境是大不相同了。
  记忆里最清晰的是,稀薄却清亮的晨光中,陈望曦的紫衣洇开一滩红晕,裹挟着令人心惊的刺目,向着崔琰扑面而来。

  第2章

  崔琰第二次见到陈望曦是在半年以后。
  时近初夏,虽是正午时分,日光倒还清和。崔琰放学归家,隔了老远就看见徐家面馆门前停了一辆马车,好似有些眼熟,但那葱青垂帘,却又娇嫩得陌生。
  脚步再近些,便听得一道人声如鸣环佩:"李大娘,您要是去了济北,那里的山西菜馆就都该关门大吉了呢。"
  不用多听,崔琰也可想见他婶婶脸上止不住的得意。是谁嘴上抹蜜,道出的话儿比蜜还甜?陈望曦三个字自心底倏然而起。
  果然。
  "小琰回来啦。"李巧芬迎出门来,"今儿晚了些?"
  "嗯,和先生多说了会儿话。"
  那人随之回过头来。今次他穿了一件月白织锦缎袍,缀满宝相花纹。腰间一条豆绿绦带,系着一块青白玉佩。较之上回相见,一为冶艳,一为素雅,崔琰差点要叹一声此人装束真是多变迥然,但见他眉目一弯,薄唇皓齿后吐出一句:"小琰,来",风流神采还是一点一点流泻而出,惑人依旧。
  碍于李巧芬在旁,崔琰不得已依言而行,却在离陈望曦一步外站定。陈望曦见他不情不愿的样子,知是怕自己又要对他做出什么"不轨"之举,但既不点破也不再多说什么。
  "陈大哥,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徐雅堂从厨房出来,撤下陈望曦吃完的汤面,换上茶具。见陈望曦端起茶盏要喝,又补充道:"我爹娘没有喝茶的习惯,这还是去年从你那儿拿回来的莫干黄芽,你将就着喝吧。"
  陈望曦的手顿了顿,送到嘴边的茶水只抿了一口便放下了。崔琰拿眼去瞄徐雅堂,见他哥哥脸上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略略有些疑惑。
  "我想在庆云呆几天。"陈望曦突然低垂了眼帘,用两根手指夹起茶碗盖儿,有意无意地来回拨弄着。
  "好。"徐雅堂一瞬不错地盯着陈望曦,"不过,县衙那边的房子年久失修,近来正在修葺,没有多余的客房给你住。你在我娘这儿住下,行吗?"
  "行,怎么不行?"陈望曦转瞬间又堆起满满笑意,故意神色暧昧地说:"只要你家那位沈大人舍得每天晚上将你借给我几个时辰。"不等徐雅堂回答,又转向李巧芬道:"李大娘,晚辈可否在此叨扰几日呀?"
  "好,当然好。"李巧芬忙不迭连声挽留:"有陈公子这样一位贵客住在家里,方圆几里的姑娘怕是都要赶来我店里瞧上一眼,送上门的买卖,哪有不赚的道理,哈哈。"
  崔琰静静坐在徐雅堂身边,不时抬头瞅一眼对面谈笑风生的陈望曦,心下十分不以为然,分明是有心事,却要涂上厚厚一层油彩。就像那蚕茧,丝丝密密缠绕,看不清里头的蛹是要幻化成蝶还是憋成了死体。想想都是烦闷。
  吃完李巧芬给他温着的饭菜,崔琰收拾了碗筷端进厨房。徐雅堂后脚就跟了进来。
  "小琰,我答应了爹爹兵营里几名兵士午后去替他们写几封家书,你替我陪着陈大哥在城里转转吧。对了,那家伙好吃,你再带他尝尝那些特色小吃好了。"
  "哥……"崔琰正要张口推辞,徐雅堂了然又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发顶,说:"我知道你不喜陈望曦这样的性子,言语太花哨,云山雾绕的,叫人好生琢磨。可人心里总有不想让人瞧见的地儿。他……反正你和他处处就知道了,他倒真是个性情中人。就是,"徐雅堂无奈地笑了笑,"嘴太刁,挑三拣四的毛病不少,你忍着点。"
  等崔琰真做起了陈望曦的向导,才切实体悟到需要忍着陈望曦的地方何尝只是他的嘴刁而已。
  庆云是个小城,繁华喧嚣自不可与省府济北比肩,连带着也就没有堪比明镜湖畔隆香阁那样气派的酒楼,各色小吃尽皆散落在街边小店,或是沿街流动的摊车上。
  出门前,崔琰将大致情况告予陈望曦,说:"咱们走着,遇上哪个就尝尝,怎样?"
  "行呀。"陈望曦没有异议。只是跨过门槛时,捞起崔琰的手,似想握着。但不及崔琰挣脱,又自行放开。仿佛还嘟囔了一句"怎么有些糙呢?"气得崔琰胸中一股憋闷,直想张嘴就骂,怎奈人家是富贵的座上宾,婶婶和哥哥都还在后头看着,忍了又忍,权当不曾听见罢了。
  谁知走了一段,陈望曦又抄起崔琰的手,拉着不放。崔琰知他是嫌自己步伐太小跟不上他,方才不弃相携。一口憋屈之气实在忍不住,便语带嘲讽地反问他:"陈老板这会儿不嫌糙了?"
  陈望曦愣了愣,旋即满脸堆下笑来,紧着握了崔琰的手说:"小琰怎么叫得这么生分,随你哥哥喊我陈大哥,好不好?"
  崔琰心中暗道,你陈老板开口要求的事,能说不好吗?就应了他。那边厢陈望曦暗喜终是搪塞过,却不知崔琰其实清楚得很。
  二人各怀心思间,便遇着了一个吃食摊子。
  "小琰,那是什么?"陈望曦见摊上食客稀少,但香气却浓郁,就有些犹豫。
  "羊肠子。这个时候已是少见了。"崔琰不由分说拖着陈望曦便到小板凳上坐下,对着摊主喊道:"来一碗。"
  "你不吃?"崔琰把碗推到陈望曦跟前,就支起了下巴。
  "我不饿。"崔琰摆了摆手。
  陈望曦不多推辞,夹起一段肠子,咬一口,细细嚼着。待这口咽下去,却不再动作了。
  崔琰看他放下筷子,便问道:"怎么了?"
  "有点膻。"陈望曦答得简略,但已将拒绝的意图道得明白。
  崔琰摇摇头,想起之前徐雅堂给他递茶时的反应,顿时明了。轻叹一声,把碗取过,埋首吃了起来。
  陈望曦纳罕:"你不是不饿吗?"
  "那怎么办?难道扔了?"崔琰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反正也没几个钱……"陈望曦还欲多说,瞥见崔琰的眼神,便噤声换了话头,"这是怎么做的?"
  "先将羊血、淀粉和香料搅匀,塞进羊肠子里系紧,然后放入羊骨熬成的浓汤里煮熟,捞出后切成小段,再撒些胡椒、辣子、香菜、盐等作料,最后再浇一勺热汤即可。"崔琰见陈望曦听得有趣,就接着说道:"这东西适合冬天吃,够热乎。如今天气渐热,因而有些膻味儿。"
  "那我冬天再来。对了,"陈望曦翘起腿,研判着崔琰道:"你把做法记得这么顺溜,可是对做菜有兴趣?"
  "嗯。我想做厨子。"崔琰终于吃完,抹了抹嘴。
  "你想做厨子啊?"陈望曦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下巴,"我看你上着学堂,还以为你是打算考功名呢。"
  "谁说厨子就不必读书了?多长点见识总是好的吧。"
  "也是。不过,这庆云县里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大师傅。要不等你再大些,来济北吧。我让隆香阁的大厨收你做徒弟如何?"
  隆香阁,那是全省闻名的金字招牌。听说他家的大师傅可不轻易收徒,门槛极高。但陈望曦是什么身份?知府大人的亲外甥,只要他开口,在济北府的地界儿上哪里还会有什么难事?不过崔琰怕他只是一时兴起说了这么一番客套话,故将信将疑道:"你说真的?"
  陈望曦平日说话虽爱玩笑打趣,但论到许诺应承之事却从不马虎敷衍,正色道:"真的。我等着将来某日小琰来济北找我。"
  陈望曦此话竟让崔琰原本对他的些许排斥有所改观。一个被人收养的孩子,自幼心思便较同龄敏感。凡事惯于多加思量,以免自作多情或是误了他人好意。徐大勇和李巧芬为人宽厚,对待崔琰,吃穿用度上都与徐雅堂无异,甚至更用心。饶是如此,崔琰面上不说,心里却仍常常提醒自己不可逾矩。这世上,便是父母兄弟也未见得谁就理所应当得对另一个人好,何况是两两路人。所以崔琰深信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道理。也是因此,早先他对陈望曦与其说是讨厌,毋宁说是他自己有些心慌,那么个没正经的人,崔琰不晓得该怎么信他。而现下陈望曦所言,虽然对他而言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举手之劳,或许片刻就不再放在心上,但在崔琰心中却亦足以激起一点波澜。
  带着这点波澜,此后路程里陈望曦的挑挑拣拣,于崔琰看来似乎也就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说高家灌汤包汤味儿浓鲜,但一屉四个包子里只有一个看起来圆滚规整,其余三个褶子捏得薄厚不均,就吃了那个圆整的。
  刘记鸡汤馄饨也不错,皮儿滑润,馅儿有嚼劲,但有几个煮的狠了,皮儿稍有裂开,也是拨开不吃。
  德兴庄的烤羊排既脆且嫩,口感极佳,但有一小角儿烤得稍有些焦了,陈大老板皱皱眉头,掰下了一大角。
  如此往复,不一而足。待到夕阳西斜,二人回到徐家面馆,手中已拎了大大小小数个油纸包。李巧芬一一接过,一边笑言:"得,明儿一天不用做饭了。"难得陈望曦听了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崔琰遂暗自想道,其实陈望曦并不是大手大脚、铺张浪费之人。哥哥说他好吃,看得出来,他的确有心一试,就是嘴太刁。但这大概也并非他的本意。好比舞文弄墨之士,笔、墨、纸、砚,哪一样不仅要实用,更贪图精致美观。各人喜好不同,但在喜好上追求至好的脾性却是大同小异。并且,此人恐怕不只对吃食苛刻挑剔,其他物事上大抵也是如此。
  这个时侯,将陈望曦视作与自己有云泥之别的崔琰当然不会想到,今日他们随意品尝的一碗不甚美味的羊肠子,已在那一刻令他们此后的人生有了不可逆转的,交叠的可能。

  第3章

  是夜,徐雅堂在徐家院子里支起一个小桌,布上几样下酒小菜,名曰与陈望曦对酒赏月,实则……
  "是谁有那么大本事,能令你从济北逃来这小小的庆云?"徐雅堂一面斟酒,一面问道。
  "不是逃,是散散心。"陈望曦一手支颐,慵懒地半倚在桌上。
  "哥,我来给你们暖酒好不?"崔琰从屋里探出头来,话是冲着徐雅堂问的,眼睛看的却是陈望曦。
  徐雅堂见状,也拿眼去征询陈望曦:"你介意吗?"
  陈望曦噙了杯沿,不甚在意地说:"你不怕教坏了孩子,我是无所谓。而且他若事后要问,你也不会相瞒。"
  徐雅堂只是一哂:"他,他哪用得着你教?"
  崔琰知两人应允,便搬了张小凳在桌边烫酒的小炉旁坐下。
  "知微去哪儿了?难不成他真放心把你借给我,嗯?"陈望曦极喜如此问话,尾音上扬,温柔又相昵。
  "他有个应酬,完了就来。"徐雅堂搛了一筷子菜到陈望曦碟中,"别光喝酒,先吃点菜。"
  "小堂,你和沈知微……"陈望曦的目光循着徐雅堂执筷的手,攀上他的脸,悠悠道:"何其幸也。"
  "你若真心要找一人共伴白头,又有何难?"
  "真心?呵呵……"陈望曦哑然失笑,笑声渐起,乘着习习晚风飘进崔琰耳中,着实听出了几分怅惘。于是,呼扇小炉的手不自觉停下,转脸去寻那个笑中藏泪之人的眸子,但那眸子却胶着在了杯中,无从窥见。
  半晌,眸光抬起,"小堂你不也觉得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何来什么真心?"
  装,居然还装。崔琰捏紧了扇柄,胸中猛然升起一簇小火,似有与炉火相拼之势,愈燃愈旺。兀自着恼间,又听徐雅堂启口道:"我从来没觉得那是你的真意。"声调平稳,定人心肠。
  原来,徐雅堂直觉陈望曦此番前来必是有极重的心事,心中颇为关切,遂打定主意不多与他谑闹。
  陈望曦添酒的手略有一顿,崔琰再觑看他的眼,竟觅见了几点莹光。霎时间,也不知为何,胸中烟尽火灭。
  "他说,"陈望曦拿指腹摩挲着杯壁,道:"他说我是用他来念着另一个人。"
  "那你是不是呢?"
  "最初的确是。他们……有时看起来很像。但慢慢地就不完全是这般了。"
  "你若确有诚意,他不会体察不出的。不过,"徐雅堂稍有踟蹰,终是直言道:"你花名在外,做起来恐怕颇费周章。"
  "呵。"陈望曦苦笑道:"我原本也做如此想。日久见人心,费点事怕什么?"
  "然后呢?"
  "收效甚微。"
  "或许是他心结仍未打开,你再等等。"
  陈望曦一径摇首:"症结不在这儿。"
  前天晚上,济北商会办了一出堂会,当红名伶徐子玉唱的压轴儿戏。数得上号的商家老板自然都在,连官家也去了些人。唱罢,商会又在隆香阁里开了几桌。
  徐子玉初与陈望曦挨着坐在一处,但片刻就满场周旋应酬,不再回去落座。看他与别人嬉笑谑浪,容光灿烂,陈望曦再怎么克制,还是没忍住眉头一皱,泄露了妒意。旁人见状打趣道: "陈老板,听说你对徐子玉可下了不少功夫了。怎么,还没到手吗?"
  陈望曦此人极重面子,即使里子起火,烧得不成样子,外在的风度还是不能失了一分一毫。他也不答那人问话,只是习惯性地端起酒杯贴了下唇,笑得深浅莫测,看向徐子玉的目光亦柔和许多,更带了一丝放纵。旁人见他如此,也不敢真个拿陈望曦逗乐,纷纷支开了别的话题。
  酒宴散后,陈望曦去了徐子玉家中。四周没有闲杂人等,怨气便肆意在徐子玉的漫不经心里,一点一点被激发而出。
  徐子玉说,时至今日,他信他是真心。可陈望曦的真心称重几何?挨得过几度花开,几番花落?当初对他师兄陆紫云的深情是碧海青天,可有了徐子玉,却也能见缝插针,分出几杯羹来。那么日后,若遇见与他二人相当或是尤胜之人,陈望曦的真心又将散落几何?
  陈望曦听言,一时怔忡,竟是不知如何作答。情有独钟这四个字,陈望曦给不起。
  可徐子玉又说,其实他又何必问陈望曦要什么情之所钟?哪怕陈望曦能给,他也不想要。青春易逝,他不能在台上唱一辈子戏。应对于酒肉丛中,只为多讨欢喜,攒够了银子,开班授课。
  陈望曦忙道,钱财之事他可以担当。
  徐子玉却面带讥笑,说陈望曦其实还是不懂。他徐子玉既不会将自己的命数下注赌在一个人身上,更不甘附庸于人。二十加冠后,他定是要娶妻生子的。这中间还剩了个一年半载,陈望曦若是不弃,他可以陪他,但也不会为他推了其他的应酬。那么,陈望曦是要还是不要?
  陈望曦脚步惶惶。离去前,扯了徐子玉袖口,哑声问道:"子玉对我可有几分真心?"
  徐子玉默然。继而粲然启齿道:"有如何?没有又如何?你我不过是风月露水,点到为止。计较太多,唯有伤人而已。"
  唯有伤人而已。
  "小堂,你说我是要还是不要?"陈望曦已显醉态,双眼迷蒙。
  "当然不要了。"崔琰插嘴道,似有忿忿:"人家又不喜欢你,干嘛要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崔琰!"徐雅堂厉声打断。
  崔琰听哥哥喊他全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低头倒酒,不敢多言。
  而陈望曦好像并不在意,反倒说:"别对孩子那么凶,他无心的。"复又拉着徐雅堂手腕追问:"要,还是不要,嗯?"
  徐雅堂喟然长叹道:"你心中已有抉择,又何必再问我呢?"
  崔琰斜觑陈望曦一眼,但见他眸色顿沉,神态委靡,哪里还有那风流公子百毒不侵的潇洒无谓?料他也是因此才不辞辛苦地躲来了庆云吧。
  此后,陈望曦不再言语,只是一味灌酒。不一会儿就趴倒在了桌沿。
  徐雅堂看他醉了,便要扶他上楼休息,恰好沈知微从照壁后头走来,忙朗声叫道:"哥,来搭把手。"
  陈望曦没有醉透,依稀还辨识出了沈知微,磕磕绊绊一直说个不停。沈知微和徐雅堂知道他说的醉话,也不理他。
  几人好不容易将陈望曦弄进原先徐雅堂住的卧房,崔琰打来一盆水,本欲给陈望曦擦把脸。谁知一个不巧,让陈望曦一脚蹬翻在了床上。虽然时已入夏,但夜间仍需铺床薄褥。家中再无多余床褥,只得让陈望曦和崔琰凑合着一起睡一晚。
  徐雅堂本以为崔琰定要十分不乐意,没想到他答应得爽利,便不免有些诧异,这孩子对陈望曦态度变得倒还真快。
  一番收拾停当,沈知微带徐雅堂回了县衙。崔琰也在陈望曦身边躺下。
  此刻月明如水,淌过支开的窗牖,漾在陈望曦脸上,染出了苍白之色。崔琰无端想到学堂先生书房里的一只白玉古瓶,不小心让人磕出了一条细缝,惹得先生直叹可惜。崔琰觉得他的心情好似与先生的有那么一点相同,但又有所差异,教人好生……怜惜吧。
  崔琰便伸出一根指头,小心戳了戳陈望曦的额头,嘟囔道:"真笨,干嘛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换一个人喜欢不就成了。"
  陈望曦若有所察,挥手拍开崔琰的手指,喃喃道:"说得轻巧……"
  "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啊?"崔琰扫兴地翻了个身,俄而沉沉睡去。
  陈望曦那带了点谶语意味的话,遂消散在清风朗月下,无人知会。

  第4章

  翌日清晨,崔琰缓缓醒转。但觉一缕灼热鼻息喷散在唇边,尚和着宿醉后的糟腐之味。睁开眼,一双放大到极致的眼与己相对。眨眨眼皮,甚至能感到彼此睫毛刷过的轨迹。崔琰惊得身子往后一错,却早已被迫到了床壁。
  "醒啦?"陈望曦见崔琰似真的被吓着,自觉挪开了些距离。
  "没醒也被你吓醒了!"崔琰气鼓鼓地就要翻身下床。余光里,看到陈望曦抬手揉着额角,心一软,就坐了回去,"我帮你。"
  陈望曦停下手,问:"你会?"
  "嗯,叔叔早几年逢酒必醉,我就练出来了。"崔琰一边说,一边跪到床头,把陈望曦的头搬在腿上。
  指尖沾上陈望曦额头时,崔琰想起今年过年他随婶婶到布店里扯布,趁着无人注意,偷偷摸了摸陈列在柜上的上等绸缎,细腻、柔滑,粘在手里便舍不得再放开。而此刻指下的肌肤,因带了温热,更想教十指与它有多一刻的缠绵。
  可有人却偏生要煞风景。
  "小琰,"陈望曦抓住崔琰一只手,拿到眼前仔细端详,像是研琢什么要紧的物件一般,许久才说道:"我昨个儿就想说,你的手变糙了。"
  崔琰听了,一口气涌上脑门,却骂不出、叫不出。陈望曦语气认真,不过在说一桩他果真看重的事儿。看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陈大老板和四五岁上就起早贪黑帮着家里干活的崔琰真不是一路人哪。
  "我这真是搬菩萨洗澡——白费神!"崔琰咬牙憋出一句,然后猛地抽开腿,跳下床走了。
  陈望曦大着嗓门在床上嚷嚷了半天"磕着了,疼死了",也不见崔琰回转,心知小孩是真气了,就乖乖收了声,趴到床边窗上倚着。
  夏季时令天亮得早,各家也都陆续苏醒,街道上不时有三两行人走过。不一会儿,崔琰拎着打早点的小锅从楼旁的胡同里出来,小身板儿眼看要晃过,突然停了步,转过身,冲着自己卧房的方向嚷道:"你要喝浆子还是甜沫?"
  陈望曦看着那张微仰起来的小脸,竭力板起的面孔透着明显的虚张声势,脆生生的稚嫩哪。于是,积压在他心头多日的阴霾忽然散去,至少在这一刻。陈望曦笑得有如春风拂面。
  崔琰恍惚觉得自己是回到了初识陈望曦的那个早晨。那个人的笑原来并不是惹人腻烦,而是太艳,艳得让人莫名地心慌。心慌了,第一个念头是避,是躲,却殊不知这念头是个障眼法,自欺也欺人。
  熹微的晨光里,崔琰有些懵懂地明白了。
  陈望曦在庆云又盘桓了数日,直把小县城的犄角旮旯都去遍,这才踏上了归程。
  他离开那日,临走,擒着车帘,道:"小琰,等入了冬,你再带我去尝那个……呃,羊肠子,好不好,嗯?"
  崔琰点点头,说:"只要你能来。"
  陈望曦莞尔。崔琰料想他接下来定要说什么"有小堂和你在,我怎么舍得不来"之类的玩笑,但陈望曦却只是说:"我一定来。"
  而后,马蹄翻飞,腾扬起滚滚烟尘,人渐远。
  崔琰本以为陈望曦来了又去,该像那烟尘,风住,尘埃且落定。可马蹄声未歇,他心底已由陈望曦最后的那句话生出了一丝隐约难辨的情绪,令他回首,再回首。
  时维五月,荼靡花事了,人间芳菲尽。
  五黄六月,流金铄石。崔琰高高挽起袖子干活时,总忍不住猜想陈望曦穿上了怎样的夏衣。
  七月流火,暑热减退,天气转凉。崔琰置换夏秋床褥,忽然忆起陈望曦曾在上头睡过几晚,犹不自知地团在了胸前,紧了紧。
  八月秋来,冷露湿桂花。有人送了沈知微一坛上佳的桂花酒。崔琰看着澄黄酒液倾入酒盏时,想着,陈望曦若能尝上一口,必会喜欢。
  九月,草木黄落。再往后,十冬腊月。眼看着一年将尽,却没有陈望曦要来的半点音信。
  雪虐风饕的严寒里,崔琰一不小心染了风寒。病来如山倒。昏昏噩噩里,某日听得病床边的徐雅堂说,陈望曦来了封信,脑中竟是一个激灵,问:"他什么时候来?"
  徐雅堂不答,反问道:"你很想他来?"
  崔琰闭了眼,说:"是他说要来。"
  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动静,崔琰睁开眼,只见徐雅堂牢牢看着他,疑惑道:"哥你做什么老看我?"
  徐雅堂只是给崔琰拢了拢被窝,道:"你快把病养好吧,娘都急死了。至于陈望曦,"他顺了顺崔琰散在耳畔的头发,用了劝解的口吻:"他陷在了温柔乡里,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的。"
  崔琰的心跳蓦地紊乱了瞬间。但在病中,没那番心思去捉摸。下一刻,又浑沌地睡去。梦里,似有些不安、混乱的纷扰,但再醒来,就是丁点线索也记不起来了。
  过了年,正月十六那天,李巧芬在院子里狠狠砸碎了崔琰的药罐子。崔琰的病绵延了一个多月,总算是好了。虽然恢复了活蹦乱跳的劲儿,但人却整整瘦了一大圈,贴着肚皮,能数出肋骨来。李巧芬心疼得掉了几把眼泪后,请了个短工,不让崔琰干一点儿活。
  二月,草长莺飞,春烟拂堤。
  三月,麦苗鲜嫩,阳春清新。
  四月,五月……流光逝如水,仲夏长日又至。
  将养了几个月,崔琰身上掉了的斤两,仍像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李巧芬看他确实已经无恙,拗不过他,就允了他回店里帮忙。
  一个火伞高张的午后,店里一个客人也无。崔琰把袖子缚到肩上,抓着一块抹布正弓身擦着桌腿,忽闻外头一阵车马轱辘声,然后便是那一年未闻,却堪称熟悉的嗓音:"李大娘,晚生又来了。"
  崔琰遽然起身,往门口望去。去年夏日一遍又一遍在脑中描摹不出的那人的样子,终于在眼前活生生地展开。
  葱白一色袍衫。无纹,大襟,右衽,宽袖。腰间还带着那块青白玉佩。清清爽爽,爽爽朗朗。
  只是,那原本素淡中也关不住的几分浓冶,较之上回相见又清减了些许。就连嗓音,也不那么十足地清亮了。
  陈望曦,你这是又怎地了?
  崔琰忽而萌生出不好的预感。

  第5章

  陈望曦还带了一个人与之同行。书坊的写书先生,姓潘名镜若。乍看之下,相貌平平,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坐着喝茶,崔琰觉得恐怕是冷淡不好接触。及至偶然撞见他斜觑邻桌客人所点的面食,猜他可能是嘴馋,就试探地问了问:"潘先生,我给你下碗面吧?"
  潘镜若五官顿然生动,口型已做出个"好"字,却又收了回去,带了点赧意道:"我们来的路上用过饭了。"
  "肚子是饱了,可眼睛还饿着呢。"崔琰笑着离了桌,进了厨房。
  由这一碗面开始,潘镜若一改此前寡言的态度,和崔琰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是怕生呀。不过,也真是好收买呢。崔琰偷偷一乐。
  这回沈知微家的客房倒是充足,但没想到陈望曦多带个人,被褥又不够了。崔琰只好再把自己的床分出一半来。不过,枕畔之人却是换作了潘镜若。那个醉得不省人事的陈望曦就留在了县衙。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长年独自睡惯了的缘故,崔琰久久难以入睡。又不敢频繁翻身,怕吵着了潘镜若。于是,四肢僵直,十分难受。念及上次陈望曦睡在这里,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正纳罕间,身旁之人突然出声:"我也睡不着。咱们聊聊天吧。"
  "你也没睡呐。早说嘛。"崔琰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扭了扭身子,"聊什么?"
  "聊陈望曦吧。"
  "为什么聊他?"崔琰侧过头,潘镜若也正看着他。"因为你好奇。"
  "哪有。"崔琰揉揉鼻子,不想被看穿。
  "别嘴硬了,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小儿女心中的百转千回,人世间的恩怨情仇,我看的、听的、写的,都数不清有多少了。"
  "那你自己呢?经了何事?"崔琰顺嘴问道。
  "去,别扯到我身上。咱们要说的是陈望曦。"潘镜若有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
  "那,说他什么呢?"
  "这就看你想知道什么了呀?"潘镜若嘴一咧,竟与俏皮时的陈望曦有几分神似。崔琰看得一愣,心里就有点酸酸的,连语气都走了味:"你和陈望曦认识很久了?"
  潘镜若眼角的笑纹更深,道:"你哥哥和陈望曦也很熟。"
  "你这话什么意思?"
  潘镜若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揪住崔琰的鼻头,说:"你怎么不嫉妒你哥,却来吃我的醋?"
  "嗯……"崔琰打掉潘镜若的手,气急败坏道:"谁吃醋了!"却不察这气急败坏里是着了慌的。
  潘镜若又笑,反握住崔琰打他的手,问:"你还要不要听陈望曦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崔琰嘴上说着"谁稀罕听",人却慢慢安静下来,又自语道:"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其实对人家是好事,但对陈望曦却是坏事罢了。"
  "别啰嗦了。一次把话都讲完不行呀?"崔琰没奈何地捅了捅潘镜若的胳膊。
  潘镜若枕了手臂,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徐子玉定亲了。诶,你听过徐子玉这个人吧?"
  "他定亲了呀。"崔琰似叹气又似吁气:"好快啊。"
  "什么好快?"
  "他和陈望曦不过才处了一年吧……"
  "才一年?"潘镜若一手支头,侧卧起来,"算上陈望曦之前对他的死缠烂打,也近两年了。"
  "喂,小子,"他轻轻弹了弹崔琰额头,"两年够出很多事儿的。"
  崔琰对上潘镜若的眼,那眼晶晶亮亮的,仿佛能将别人自个儿都看不清的角落照得洞若观火般清透。即便崔琰还没弄清那块角落里究竟藏了什么,他的反应是先避开再说。在这一点上,他与吃一家饭长成的徐雅堂很不同。遇着心事被撞破,他惯于努力遮掩,而徐雅堂却不惮表白。
  所以,虽然潘镜若刚才那句话就像一抔尘土和着风灌进喉里,堵得慌,崔琰还是尽量咽了下去,沉默着。
  这沉默融化在模糊的夜色里,撩开片片柳絮般的愁绪,浸淫了崔琰,也濡染了潘镜若。默数着更鼓声声,他们在各自思绪的某一停顿处,瞬时沉入了梦中。
  次日。沈知微在衙门里处理公务,徐雅堂到兵营里替人写信,陈望曦躺在床上还睡着。只剩了崔琰正好赶上学堂放假,自然成了带潘镜若游览庆云的不二人选。
  陪潘镜若在城里走了一天,崔琰腿脚倒不觉得累,就是大热天的,费了太多的唾沫,纵然不停喝水,还是口干舌燥得厉害。原来潘镜若之意既不在饱口腹之欲,也不在吟风赏景,他专挑茶棚、戏楼,人们聚众闲聊之类的去处,听家长里短、市井民情。崔琰与城中居民大多相识,为了替潘镜若打开言路,搜集素材,免不了讨巧卖乖,与长辈们撒娇套近乎。
  怪的是,潘镜若与人交谈时,神态颇为专注细致,但起身告辞时,往往眉心微蹙,似为嫌恶。崔琰不解,便问其缘由。
  潘镜若拧紧双眉,面露矛盾,道:"怪力乱神之说,怎登得大雅之堂?"
  "咦?"崔琰狐疑更重,"你既是不喜欢写小说,那就找个别的事做嘛。"
  "别的事?呵,哪能由得我喜欢还是不喜欢。"潘镜若说到末了,厌弃之情尽显。崔琰不知是否自己看错,潘镜若嫌弃的,似乎是他自己。虽然相处日短,但崔琰已知潘镜若无意谈他的私事。既然问亦是白问,不如站在他缄默的线外,还能博得好感。至于为何要取潘镜若的好感,崔琰当然不会承认他是为了能多探出些有关陈望曦的陈年旧事。
  总算潘镜若对今日所得深感满意,崔琰同他回到县衙时,落日只残留了一抹余晖。厅堂里,陈望曦正与沈知微饮茶闲谈。见二人进来,打了招呼,目光在崔琰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道:"小琰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你昨天已经问过了。"
  陈望曦昨日确实是已经问过了。
  他的马车停在徐家门前,与李巧芬见过礼,对着疾步走来、手里还攥着块抹布的崔琰呆立了一会儿,才讶然道:"小琰长高了呢。可是,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崔琰忆及那时病中的辗转煎熬,忽然觉得不再余悸难了,甚至有些满足,只为换来了陈望曦挑眉间流露的几分错愕,几分茫然,或许还夹杂着几分关心。
  可是,时隔一日,自己的回答,还有那细如发丝的关怀就都随着陈望曦倾散的酒气一同消弭了。好似耗费心思钻研出一道新鲜菜色,客人招来厨子,交口称赞。然而转天,客人再来时,当面却认不出那个厨子。反倒笑问:"师傅您有什么拿手好菜?"
  好不沉闷。

  第6章

  吃过晚饭,陈望曦又吵着要在院子里接着喝酒。徐雅堂知他心情抑郁,凡事都顺着他的意。反正喝醉了也没什么不好,总比清醒时胡思乱想来得好过。
  陈望曦还是不说到底为了何事伤怀,沈知微和徐雅堂也不发问。几人就拣些琐事相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月挂枝头,酒过三巡,徐雅堂发现陈望曦的神智渐渐混沌,认为可以了,便要取走他的酒杯。陈望曦一急,连酒壶也夺来紧紧扣在手里,满脸委屈地说:"你干嘛?"
  "你喝够了。"徐雅堂不与他相争,淡然说道。
  "是啊。"沈知微在一旁帮腔,"天色也不早了,该去歇着了。"
  陈望曦闻言,抬起他那双熏染了醉意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沈知微左右端量。直看得沈知微心里发毛时,忽又"呵呵"坏笑起来,断断续续说道:"天色……明明还……不晚,知微你干嘛……着急……去歇息,嗯?"
  沈知微一头雾水,不懂陈望曦意指为何。身边的徐雅堂虽然猜到,但来不及劝止,沈知微已开口问道:"时候确实不早了呀。不去歇息又该做什么呢?"正经说完,还想扭头征询徐雅堂的意思。
  徐雅堂朝陈望曦翻了个白眼。果然听得那人调侃道:"我昨晚……都没……听到动静。"
  "动静?什么动静?"沈知微仍未会意。
  "就是,你们俩……"
  "陈望曦!"虽知与醉酒之人理论纯属白费力气,但徐雅堂看着他家脸皮极薄的知县大人领悟后,腾地闹出个大红脸,陷入手足无措的窘态,终于还是忍无可忍。"潘先生,这个醉鬼就有劳你了。"言毕,还故意拉着沈知微凑到陈望曦跟前,放软了音调说:"我们这就要去休息了,陈老板请自便。"
  "哼。"陈望曦抽了抽鼻子,转而拉起潘镜若的袖子,"镜若啊,我们接着喝。"
  "好。"潘镜若毫不手软地连灌了陈望曦三大盏后,陈望曦果然不负所望地再度趴到在了桌上。潘镜若扬扬手,道:"小琰,咱们把他搬进去吧。"
  二人合力将陈望曦扶到床边,崔琰拉起陈望曦一只手臂为他宽衣,一边埋怨潘镜若:"你下手还真狠。"
  潘镜若故作惶恐道:"哟,惨了,有人心疼了。"
  "谁心疼了!"崔琰急于辩白,就要甩开陈望曦的胳膊,陈望曦却突然反手扯住崔琰手腕,呢喃道:"紫云……"
  崔琰刚想迈开的脚不由自主地顿住,向潘镜若问道:"他说的什么?"
  潘镜若撑着陈望曦肩膀的手忽然加大了力道,颇有些不耐地答道:"陆紫云。"
  "陆紫云?"崔琰又重复一遍,"不是徐子玉吗?"
  潘镜若收敛起方才的不耐,好笑地说:"你又不是没听过他风流的名头,一个两个的,哪里称得上风流?"
  崔琰心头一滞。
  他想到学堂里的一个同窗,脑子愚钝,回答先生所问大都呆板可笑。但好在态度端正,勤勉用功,先生也不曾责罚他,反而常常劝慰。及至某日,崔琰与他走在一僻静处,同学们没有发觉,便大肆说着嘲笑那人的闲言碎语。崔琰正想出言安慰,那人却带着哭声自语道:"其实我知道平时先生是……是骗我的,但谁想说自己笨呢。我只是……只是……"
  崔琰觉得自己做了件和那个同窗一样的事。不是想不到,而是因为事情的真相不是自己喜欢的版本,所以就做了缩头乌龟,当做没看见。
  可事情是往心里去了的,看不见只能是权宜之计,终于浮到了水面上时,是想躲也不愿再躲了。
  安顿好了陈望曦,崔琰和潘镜若不急不缓地向徐家走去。潘镜若突然勾住崔琰肩膀,言辞恳切地说道:"听说你有意到隆香阁学艺。学艺之事宜早不宜迟。尽早到济北去吧。"
  崔琰想了想,说:"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吗?"
  潘镜若狡黠笑道:"凡是陈望曦知道的,我全知道。"又拍了拍崔琰肩头,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只要你去了济北,我就一一说给你听。"
  "你就这么笃定我很想听陈望曦的事?"
  "小琰哪,别这么问我,该问你自个儿。"
  崔琰放慢了脚步,犹疑道:"去了,知道了,然后呢?"后头的话崔琰没有说出来,但他相信潘镜若一定猜得出。
  然后呢?又能怎么样呢?陈望曦心里至少填着两个人,还埋得那么深。他一个未经世事的半大孩子,算什么呢?
  潘镜若不再看着崔琰,神情变得肃栗起来:"崔琰,你可知光阴是治愈一切伤痛的良药。没有任何一件往事,一番深情能扛得住它的砥砺消磨。就像奈何桥畔的孟婆汤,一旦饮下,一生之过往,皆殁于昨日。而没有人能逃得过喝下孟婆汤,就如终要走过那座奈何桥。
  现世的孟婆汤,只是加了光阴这一味药,就抵得过山盟海誓,生死相许。更遑论陈望曦对陆紫云、徐子玉说到底不过是一厢情愿,又记得了多久呢?"
  崔琰怔忪。潘镜若的话有理,也无理。既是光阴无敌,他何不留在小小庆云,任心中未成气候的微弱火星自生自灭,何必效那飞蛾扑火?再者,陈望曦这般的风流公子,经年深情都只换得竹篮打水。才貌平庸的他又有何把握获取真心?
  但在那一刻,潘镜若的话有如下蛊,崔琰满心只为缱绻绸缪。
  此后的某一天,当崔琰知晓潘镜若此番怂恿的真意初衷,难免有刹那的迷惑,听信其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但也只是刹那罢了。为情网所缚之人,无论喜怒哀愁,真正悔不当初的又有几何呢?
  八个月后,当崔琰站在济北陈府门前,两扇朱漆门阖徐徐打开,陈望曦相迎出来,道:"小琰到了呀。"崔琰心底遽然升起一股不可抑止的惊惶。他做的是迄今短短十余年生命中最妄为的一件事。匆匆挥别他尚未成形的过去,而急急展开一段难料的将来。
  难料的将来,何去何从?

  第7章

  隆香阁的老板姓赵,名眠云,年近花甲。早年中过秀才。现今虽为商贾,却仍爱好文墨之事。这等经历与陈望曦极为相似。兼之陈望曦在曲水亭街上除了一座茶馆,还做着书坊营生,因此结交了大批文士,平日聚会应酬多往隆香阁处安排。一来二去,陈望曦与赵眠云便私交甚笃。既是有了交情,陈望曦要介绍崔琰进店里当学徒自然不是什么难事。赵眠云满口答应,安排崔琰跟了掌厨的王师傅,说好两日后正式开始学艺。
  与赵眠云告辞时,陈望曦搭着崔琰肩膀,状似随口说道:"我姨妈这人心软,舍不得孩子出来受苦。我是好说歹说,她才不情不愿地答应小琰出来学艺。不过王师傅,您可别因此顾及我们的情面惯着他。这孩子交给您了,该管该骂的就别手软。"
  王师傅听了,恭恭敬敬地回着"哪里,哪里"。一旁的赵眠云看了,附到陈望曦耳后轻声说道:"人交到我这里,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陈望曦扬起嘴角,与赵眠云会意一笑,就放心地带着崔琰坐上马车走了。
  车里。崔琰碰碰陈望曦手肘,道:"我都没见过你姨妈……"
  陈望曦无声地笑起来,说:"咱们这就去把谎话给做实了。不过,"他敛了敛笑容,"小琰哪,学艺之事……"
  "陈大哥,"崔琰打断他,"你跟王师傅说的话的意思,我懂。"
  既怕隆香阁里的伙计们把自己当做一般的学徒,加诸过多脏活累活。又怕自己倚赖他的面子,不够用功勤奋。是以,陈望曦才要特意当着掌柜和王师傅的面说那么一番话。他的这点用心,崔琰想想就觉得很受用。
  陈望曦当然想不到崔琰那些多出来的心思。他满意地拍拍了崔琰发顶,像在夸奖:"真是聪明的孩子。"
  陈望曦的姨妈,就是济北知府杨客卿的夫人。唯一的女儿远嫁后,本欲让陈望曦搬进杨府同住,但陈望曦在自家祖宅住惯了,不愿迁移。苦于膝下无人承欢,杨夫人巴不得常有杨客卿的门生弟子携带家眷上门做客。这回陈望曦带着崔琰前来,说是要在济北长住。而崔琰有心讨人欢喜时,是十足的聪慧可人。杨夫人当即欢喜异常。拉着崔琰的手直说到了月上中天,才依依不舍地放了崔琰和陈望曦出府,还一个劲儿地嘱咐崔琰有空就来看她。
  依稀只可辨得轮廓的马车里,陈望曦说:"你看,我没说谎吧。"
  虽然看不清,但崔琰从他得意洋洋的声调里便能想见,那双惑人的桃花眼必正微微挑起,带动一脸的生气。可是,这一股子生气有多久没见着了?一年?两年?或是更久?
  脑子里还径自想着,手已经掀起车厢侧壁小窗上的帘子,如练的月华顿时侵入,打在陈望曦鼻翼之上,半明半暗。只是这半明半暗里,崔琰已看到了与想象如出一辙的结果。
  谁说相见不如怀念,当真见了,方知怀念万分不及他在眼前一瞬。
  "陈大哥,你好像许久不曾笑得这般舒坦了……"
  崔琰的话绝不是单纯的慨叹。可惜明暗泾渭自分,照不见他的神情,引不出端倪。陈望曦的心思也就停留在了第一层意思上,不再他顾,一笑了之。
  翌日,陈望曦领着崔琰将他家宅子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转了一遍。
  陈望曦家底殷实,府第有三进深。崔琰最感兴趣的莫过于陈望曦所住的三进。看得出来,此进院落本有数间房屋。但现有只留了四间,除去陈望曦的书房和卧室,一间陈父陈母生前的卧房,还有一间客房,给了崔琰住着。其余位置尽皆拆除后,种上了各类花草。其间蜿蜒一条人工开凿的泉流。泉流尽头设有一座葡萄藤架搭起的凉亭。
  再到陈望曦书房。门上挂了一对楹联:窗竹影摇书案上,野泉声入砚池中。进得门中,只见样样家具摆设都精巧典雅,又简朴沉穆。室内似还漫延着一丝香炉燃尽的余芬。
  时值隆冬。泉尚滞。香且冷。但此情此景,崔琰以前在文人雅士的小品文中以文字交识过,于是便能推想,及至春暖花开,这方院落里会是怎样的动人风致。崔琰扭头看了看院落的主人。他与它朝夕相对,一样的满心风雅,相得益彰。
  这似曾相识又陌生疏离的风雅,仿若潋滟的湖光,诱人扎身而下,贴密拥裹,却也搤喉窒息。
  崔琰用力呼出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涌动的悸惘。
  陈望曦家中只有四名家仆。父母过世后,他觉得家中用不着太多人手,遣散了下人,仅留下平叔平婶一对夫妇。平婶原是陈母出嫁时带来的一名婢女。后来嫁给了陈府的管家陈安平。过了些日子,杨夫人担心平叔两口子看顾不过来陈望曦的饮食起居,又知陈望曦不愿要单身的丫鬟或小厮,怕多口舌是非,就专挑了府中一对成了亲的下人,唤作恩满和芷芹,送进陈府。四人都是多年用惯了的老人,对主家无疑是忠心耿耿,一心维护。
  此番陈望曦安置崔琰住到仅有的那间客房里,又令大家将崔琰视若其弟一般对待,仆人们便知崔琰在这家中的地位,不敢怠慢。而崔琰懂事乖巧,自不会将平叔等人当做下人看待,得空便帮着一起做些家事。没几日,就讨着了四人真心的喜欢。
  平叔和平婶人到中年才得了一个女儿,因是春天里生的,故小名叫作春丫,今年才八岁。崔琰住进陈府的次日,春丫和邻居家的几个孩子在门外玩陀螺。她手法不得当,几轮下来总是输的那个,小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崔琰看不过眼,就走过去拉起春丫的小手,悄声说:"来,告诉哥哥你喜欢哪只,哥哥替你赢过来。"
  春丫将信将疑地看着崔琰,可还是拿手指了地上转得正凶的一只红色木制陀螺,道:"那个。"
  "好。"崔琰神秘地眨眨眼,"你等着。"
  孩子们不认识崔琰,起初都不把他放在眼里。等他下了场,几个动作后,才后悔起来。崔琰打起陀螺不仅手势漂亮,花式也多。陀螺在他手底下,跳脱有如灵动的精灵。
  游戏结束后,春丫攥着崔琰赢来的红木陀螺,一口一个"小琰哥哥",崔琰到哪她跟到哪,整晚没个消停。陈望曦见了,故作惊叹道:"小琰你真厉害!我家里最任性野蛮的春丫居然都被你收买了呀。"
  崔琰只是笑笑,继续低头扒饭,心道:你家最难摆平的才不是春丫呢。

  第8章

  崔琰开始跟着王师傅学习厨艺后,每天能见到陈望曦的时候并不太多。但比起先前的一年一见,已是天壤之别。并且每月逢五、逢十,赵眠云还给崔琰好些天假。崔琰算是十分心满意足了。
  陈望曦的曲水亭茶社与隆香阁相隔不到半里地,但距离陈府却有一个时辰的脚程。白天,过了辰时,陈望曦和崔琰从府里出来,坐上平叔驱架的马车,行到曲水亭街的中段,陈望曦或是先去茶社或是先到书坊,崔琰就再走一段路往隆香阁。夜间,酉时过后,平叔的马车还在老地方等着崔琰。而陈望曦常有应酬,回家的路途往往只有平叔与崔琰相伴。
  崔琰底子好,几乎每日可以学做一道新菜。但有时也需好几日才能学好一种。毕竟还是学徒,到不了十成的火候,隆香阁招牌金贵,不让学徒做的菜肴上桌。于是,崔琰每晚都带着当日的"功课"回家。经了一路颠簸,品相难免不好。但在崔琰要求下,陈望曦好歹总会尝上一口。剩下的就都进了春丫的肚子。
  虽然知道陈望曦不乱挑剔已属难得,但设想中陈望曦颔首称好的图景,转换到现实眼前却是春丫捧着鸭掌啃得满嘴流油的景象,说不失望那才是骗人的。眼看几个时辰的辛苦就这么便宜了一个小丫头片子,崔琰的嘴也止不住地越撅越高。
  "小琰哥哥,心疼啦?"小丫头片子吃饱了,就想起捉弄人了。
  "没心疼。"崔琰怪腔怪调地说,"谁吃还不都是个吃。"
  "嘻嘻,小琰哥哥的嘴简直比鸭子嘴还硬。"春丫拍着手,嘴上还亮着油光。
  崔琰假装抖了抖,"吃成个胖丫头,看将来谁娶你!"
  "你娶我呗!"春丫说着就要圈住崔琰的胳膊。
  崔琰急忙躲开,说:"别别,我可消受不起。"
  "咯咯,"春丫笑得两角发髻都颤悠起来,突然又用手圈住嘴,细声细气地说:"小琰哥哥喜欢少爷,没羞!"说完还吐了一下舌头。
  崔琰惊得立起身,四下一看,确定除了他俩再没别人,才心虚地坐下来,敲敲春丫的脑门说:"小孩子家的,胡说什么。"
  "我才没胡说。"春丫不服气地指着食盒说:"要不是少爷不稀罕,才没春丫的份哩。"
  崔琰一寻思,小丫头所说的喜欢应该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如果她都有所察觉,那么陈望曦呢……崔琰背上骤然布了一层冷汗。
  "春丫,这话你还和别人说过吗?"
  "没有啊。春丫觉得小琰哥哥大概不想让人知道的。"
  "嗯,乖。"崔琰赞许地点点头,"春丫你要是答应以后也不和别人说,哥哥就给你做更多好吃的,怎么样?"
  "好!"春丫想,有好吃的干嘛不吃。小琰哥哥问得真多余。
  而崔琰想的是,如果陈望曦知道了该怎么办呢……
  转眼到了二月末。一日,陈望曦和崔琰正立在门外阶上,等着平叔驾车过来,远远走来一个身着青衫的小厮。陈望曦瞥了一眼,刚要移动的身形就顿住了。
  "陈老板,"小厮在阶下停住,递上一封信,道:"我家公子明日就要启程回北直隶了,请您今日抽空过府一叙。"
  陈望曦听得"明日"二字,接信的手就是一个轻颤。只若蜻蜓点水般轻微,却没有逃过崔琰的眼睛。
  信笺很短,崔琰从旁窥视,隐约只有十数字,但陈望曦的眼却钉在了上面,好似总也读不尽。良久,才开口对那小厮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小厮抬起头来,脸上清楚写着迟疑,但终归也不再说什么,顺从地告退走了。而陈望曦对着他的背影凝睇半晌,吩咐道:"平叔你先送小琰走吧。"然后就返身回了府里。
  途中,崔琰好奇地向平叔打听道:"那个小厮是谁呀?"
  平叔原本认为下人不该议论主家私事,但觉崔琰家中与少爷并非泛泛之交,何况少爷与那人之事济北谁人不知?遂据实以告:"是徐子玉的贴身小厮。"
  徐子玉?崔琰探究的意欲更甚。"他说徐子玉要回北直隶?"
  "嗯。徐子玉的老家在那。"
  "可是他家出了何事,所以才要回去?"
  "不是。他回老家开班授课去。"
  "开班授课?"
  难怪。崔琰恍然。难怪当初陈望曦彷徨,原来徐子玉不仅要娶妻生子,更想着有朝一日离开济北。即便如此,陈望曦还是舍不得放手,倾心一赌吗?说起来,自己那时还笑话他来着。可如今呢?自己不也跟中了魔怔似的?果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哪。
  "是呀。正当红的名伶就这么金盆洗手了。要不怎么人人都说这徐子玉和别的伶人不同呢。"
  平叔一甩鞭子,马匹略略加速,带着车厢轻快地晃动,却晃不碎崔琰心头凝结的愁闷。
  夜里,崔琰刚进门,春丫就奔过来,一手接了水晶包子,一手招呼崔琰蹲下身来,贴着他的耳朵说道:"少爷今天心情不好。"
  "那他出门了吗?"
  "没。在书房坐了一天。"春丫嘴里咬着一个包子,口齿不清地说:"害我都不敢到院子里玩,娘说别惹少爷心烦。"
  "哦。"崔琰替春丫抹了嘴边的汤水,道:"你这丫头,没一点姑娘的样子。"
  春丫鼻子里"哼"了一声,揣着包子跑了。崔琰就拔腿往陈望曦的书房走去。
  房门没锁。崔琰甫一推开,浓烈的酒香顷刻迎头盖脸袭来。陈望曦半个身子斜倚在窗边软榻上,已经睡着了。
  崔琰叹了口气,找来一床毯子给他盖上。担心还是太凉,又升起了暖炉。
  醉了的陈望曦向来安静,不吵也不闹。崔琰大着胆子拿手覆上他的脸,自顾自地嘀咕:"这脸比春丫的还嫩,怎么养的呀。"又突然想起陈望曦曾嫌他手糙,就故意用力在他脸颊上蹭了两下,说:"让你嫌弃我。"这话本是要抱怨的,可临了却搅得自己鼻子发酸,崔琰就讪讪地收了手。正要爬下坑去,恰瞧见小桌上压了一纸手札,墨迹鲜亮,应该是刚写完不久。
  "《贺新郎 为子玉合卺而作》。"崔琰读了题目,知是陈望曦为徐子玉所写,便看了下去:
  "良夜频相守。共销魂,当时谁念,旧醅残酒。鬓影钗蝶初堕枕,未许小蘋僝僽。只泪烛,盈盈相就。方寸空说天涯是,笑露华不记章台柳。青在否,梦依旧?
  等闲不道凄凉久。忆绸缪,双鸳织锦,碧云分袖。帘外清霜帘内雪,几度酴醾开后。伤断绿,画眉难救。合璧人间应细数,问羽商何意弦中有。魂脉脉,合烟瘦。"
  词作行书初时还算平稳,中渐快疾,偶有侧仄,后又从缓,落于沉郁。写者之心绪流转表露无疑。
  崔琰阅毕,木然发了好一会呆,而后忽然抓起酒瓶,灌下一大口陈望曦喝剩的残酒,又呛又辛,辣得眼眶都沁出了泪。
  "笨死了。想见就去见呗,喝这马尿一般的东西顶什么用!"
  骂过了,又扯出一张新纸,照着誊抄一遍。再将陈望曦所作仔细叠好,搁进怀中。然后吹熄蜡烛,带上门,悄悄出门去了。

  第9章

  潘镜若前些日子出了趟远门,日暮时分才进了城。回到家中整理洗漱完毕,正要宽衣休息,忽闻有人来访。开门一瞧,访客是崔琰。
  "怎么,几日不见,就想我想得这般紧了?竟是踏月而来。"潘镜若有意逗他。
  谁知崔琰竟真的低垂了头,说:"可不?"略带委屈的语气像一片嫩叶,拂过潘镜若的心尖,有点刺有点痒。
  "出了何事吗?"
  崔琰眨巴着眼,恳求道:"带我去徐子玉家好不好?"
  潘镜若眉峰高挑,问:"你找他做什么?"
  "还不是陈望曦。徐子玉明日启程,分明想见他,却又别别扭扭地和自己较劲。"崔琰把玩着自己的衣带,系了一个又一个结。
  潘镜若看得好笑又心疼,"所以你想替陈望曦当说客去?"
  "夜已深了,我们走吧。"崔琰撒娇一般拖过潘镜若的袖子,轻晃着。
  潘镜若不动,又问:"你不怕徐子玉反悔不走了?"
  崔琰抬眼去看潘镜若,似在反问:"会吗?"
  潘镜若赶忙推着崔琰往外走,嘴里絮絮说着:"快走快走。"
  崔琰心有所悟,却也不再发问。
  到了徐子玉家中,主人果然已睡下了。但小厮见着来人是潘镜若,二话不说便请他和崔琰进到厅堂里候着,然后转身通报去了。
  不消片刻,一名男子就从内室走了出来。他显然刚从床上起身,鬓发微乱,白色宽袍松垮地罩在身上。身形虽然疲惫,眼神却是清明。余光扫到崔琰时,微微皱着的眉头析出一缕对着生人的冷意,但这又丝毫不妨碍对方从他艳丽的脸上读出一片潺湲的媚态。崔琰看得有了煞那的呆愣。
  徐子玉转向潘镜若,问道:"潘先生是刚回来吧?"
  潘镜若指着崔琰笑道:"是啊。连茶都来不及喝上一口,就被这孩子拉出门了。"
  徐子玉一双眼遂又逡回,但话问的还是潘镜若:"他是……"
  "崔琰,徐雅堂的弟弟。望曦跟你提过的吧?"
  "嗯。说是要进隆香阁学厨艺的。"徐子玉转身直面向崔琰问道:"是吗?"
  "是。"崔琰从惊艳里缓过来,便目不转睛地审视起徐子玉。
  徐子玉暗暗有些疑心,却也不闪不避,对着崔琰的目光迎了上去,"你可是有事找我?"
  崔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陈望曦的手札来,递与徐子玉。
  徐子玉接过看了,走到一把椅边缓缓坐下,一手支额,挡住了大半张脸,默不作声。崔琰这才感到一股妒意与惶惧从心眼儿里钻出来。屋里太静,衬得窗外凄风的啸声与心头的急跳都那么明晰刺耳。
  "崔琰,我与你一道回陈府吧。"徐子玉终于张口说道。崔琰心尖一紧。计划里的事发展到了跟前,悔与不悔居然同时衍生。但步子还是匆促地迈了出去。
  马车行至中途,潘镜若笑称自己已是多余之人,便下车离去。崔琰和徐子玉回到陈府,开门的平叔看到崔琰身后的徐子玉,吃惊地张了张嘴,又悄无声息地闭上,恭顺地退到一旁。
  崔琰将徐子玉送至陈望曦书房外,说了句"他在里面"就要走开,徐子玉突然叫住他,问:"你去找我,不是望曦的主意吧?"
  "不是。"
  "也不是潘先生的吧?"
  "不是。"
  "那就是你自作主张了?"
  "是。"
  徐子玉看着对他答话言简意赅的崔琰,兴意顿生,问道:"你为何要找我来呢?"
  崔琰把徐子玉的问话咀嚼良久,心一横,直白地说道:"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你让陈望曦尽早断了对你的念想吧。"
  徐子玉听了,嘴角突地绽开一丝笑意,越扩越大,渐渐遍布整个容颜,端地摄人心魄。只见他慢悠悠说道:"我会这么劝他。但如何断、何时断,就不是看我的了。你说呢?"言毕,不待崔琰领会,便推门进去了。
  崔琰再看一眼紧闭的房门,不敢去听、去想里头的动静,悻悻回了房间。自是一夜无眠。直至天将破晓,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后来,崔琰忍不住问过陈望曦那晚发生了什么。陈望曦说什么也没有,崔琰摆明了不信。陈望曦便又苦笑着说:"看来我要是告诉你,我从未碰过子玉,你也是不信的了。"崔琰闻言,只是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崔琰醒来时,已是光照满室,时近正午。
  "糟糕,睡过了!怎么没人来叫呢?"来不及觉得奇怪,崔琰腾地跳下床去,胡乱洗了把脸,套上件衣服就往外跑。经过陈望曦书房时,脚步停了停,折向了屋里。
  陈望曦还是靠坐在那张软榻上,但衣冠穿戴齐整,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只是双目有些失神,定定盯着窗外某处。
  崔琰猜测徐子玉已然离去,轻声试探着叫道:"陈大哥?"
  陈望曦循声转过头来,见是崔琰,眼珠子动了动,招手让他坐到对首。
  崔琰既想问他徐子玉的去向,又怕陈望曦责怪他无礼妄为。思忖间,陈望曦先开了口:"我看你睡得沉,就没叫醒你。隆香阁那边我已让平叔去告过假了,说你身体有些不适,今日就不过去了。"
  陈望曦的后半句话,崔琰其实没太听清。他只注意到了前半截,难道他睡着的时候,陈望曦进过他的房间?呃,也不晓得睡相好不好……
  还是不等崔琰觉出困窘,陈望曦又接着问:"昨晚是你把子玉找来的?"
  崔琰听不出陈望曦究竟怪他不怪,就老老实实地说:"是。"
  陈望曦眼底无波无澜地看了崔琰一会,冷冷地说:"谁让你多事的。"
  崔琰大急,正心焦该如何申辩,忽然发现陈望曦眼中已浮现促狭的笑意,方知他并不生气。长舒一口气道:"我觉得陈大哥若是不与徐公子见这一面,将来十有八九会后悔,所以就……"
  "所以就偷了我的词去送给人家?"陈望曦接口说道,口吻轻松,是真的没有在生气。
  "我有抄了一份的。"崔琰连忙解释。
  陈望曦那首词原本就是写与徐子玉的,崔琰拿去给了徐子玉也算顺了他的心。但听崔琰说他还存留了一份,顿感有些好奇,便要崔琰取来给他看看。
  话说崔琰之所以会誊抄一遍留着,乃为防陈望曦万一有用之备。谁知这一抄竟是多此一举了。既然崔琰都能从陈望曦手札上的字迹悟及写者当时的心境,那么,阅过各家书法珍品的陈望曦又怎不会从崔琰的手迹里瞧出一丝端倪?
  可是崔琰忘了这一点。所以,当他发觉陈望曦从纸上抬起看向他的视线透出些许古怪时,他便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了。好在陈望曦的揣测也只是浮光掠影,面对在他眼里尚是个孩子的崔琰,陈望曦觉得自己真是过于多疑了。

  第10章

  惊蛰过后,天地俱生,万物以荣。沉寂了一个冬季的户外原野,迎来蛰伏家中已久的游人,一片欣欣向荣。
  挑了个崔琰休假的日子,陈府上下携潘镜若也一齐到郊外应了个景。这是崔琰来济北后第一次出门游玩,到底是孩子心性,一路上难掩兴奋之情,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大改平日在人前谨言慎行的表现。陈望曦看着,愈觉这个出门散心的主意不错。耳边满是崔琰的絮语,哪还有心思去想些别的呢?舒心的感觉从内里浮上面庞,正如温煦的春风,迎面拂来。
  崔琰身边除了提盒,还有一形似之物,不时以手抚之,极为爱惜。陈望曦见了,不记得家中有此一物,便问道:"小琰,你带的什么?"
  崔琰随即小心将那个东西挪到陈望曦身前,边说边打开盒盖道:"这个是潘先生买的,叫做提炉。你看,它有上下两格。上层较大,用来盛炭。下层放两口锅炉,一个烹茶暖酒,一个用于煮粥。很奇巧吧?"崔琰献宝一般地展示完毕,等着陈望曦的夸赞。
  "确实有趣。"陈望曦对工艺物品一向着意,今天遇上个新鲜玩意,自是兴味大浓。"从哪儿弄来的?"
  崔琰答说:"鬼市。"
  "鬼市啊。"陈望曦轻笑一声,说:"镜若带你去了?"
  潘镜若佯装不察陈望曦笑里的一点深意,口气如常道:"嗯,前天夜里去的。"
  陈望曦瞥他一眼,还是笑,复问崔琰道:"小琰怕吗?"
  崔琰略带羞赧地说:"起初听着名头有点害怕,但到了实地就不怕了。"
  济北城西门边,每隔五日,有鬼市博易。五更点灯始,至晓即散。盖因彼时曦光微露,朦朦胧胧,故而呼为"鬼市",取其噱头,其实与迷信之事一点关联也无。但既是夜间交易,囊集物品较之日常集市必是更为稀奇古怪,遂成寻宝之人淘货之一大去处。
  崔琰跟着陈望曦甫一进入鬼市,便发现一个摊位上陈放着那个郊游所用的提炉,顿时爱不释手。但摊主要价不菲,崔琰便要退缩。潘镜若拦住他,道:"这东西挺少见的,不要多可惜。"
  "太贵了。"崔琰眼还瞟着提炉,恋恋不舍地说。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潘镜若调笑道:"买来了又不是只给你一人用的,回头找陈望曦报账不就得了。"
  "那多不好。"崔琰撇撇嘴,心想自己住在陈府,陈望曦连一文钱也不收他的,合该给人家买点东西才是。
  潘镜若像看出崔琰所想,说道:"别说陈望曦再多养几十号人都不在话下,更何况他视徐雅堂为知交,照顾你也是应该的。但你认为不妥,就由我来付账好了。然后送给望曦,日后你们外出游玩,也好记得捎上我。"
  崔琰觉得潘镜若说得有理,便答应下来。待潘镜若交了银钱,他把提炉抱在怀里,来回抚摩,又再度啧啧:"真是太贵了。"
  潘镜若忍俊不禁道:"小琰是替我心疼银子吗?"
  没想崔琰竟大力点头,潘镜若便笑得愈加开怀,撸了撸崔琰鬓发,说:"有劳小琰费心了。不过你想,陈望曦的书坊生意位列全省第一,我这头号写书先生的报酬能少得了吗?"
  "你不早说。我还以为写书先生大都穷酸得很。"
  "那是别人。"潘镜若颇为自傲地说:"陈望曦他敢亏待我试试?"
  崔琰没见过潘镜若这么孩子气的神态,悄悄掩嘴偷笑。
  "那镜若可还有什么收获?"
  陈望曦的声音把崔琰拉回神来。他看潘镜若似凝思望着窗外,便回答陈望曦说:"潘先生买了只茶罏。"
  "哦?是什么样的?"
  "镀金的,罏身上琢刻了饕餮兽形。不过,有三个嘴,好像没什么实际的用处。"
  "听起来价钱不便宜吧?"
  "嗯,比这个提炉还贵呢。"
  "这不算什么。"陈望曦摆摆手说:"镜若买过的不实用的茶具多了去了。"
  "潘先生买那么多茶具做什么?"崔琰不解,潘镜若似乎从来不饮茶的。
  不及陈望曦说点什么,方才还仿若事不关己的潘镜若终于插进话来:"我就乐意买来摆着,怎么着了?"用词虽是硬气,但不知陈望曦藏了什么不说,又不好道破,就不免底气不足。
  而陈望曦只是一味埋头浅笑。崔琰看他讳莫如深的样子,知道自己是最迷惑的一个,但也无从窥测。
  一行人车行至目的地,为一片开阔草场,三两村民以木栏围之成捶丸游戏之所。对此游戏崔琰曾有耳闻,却未亲历。而平叔等人为陪陈望曦玩耍,早已练得纯熟。平婶和芷芹便揽下烹煮之事,让崔琰下场玩去了。
  崔琰走进场中,陈望曦正手持一个长筒皮袋,从中取出球棒递与众人。
  "小琰是第一次玩吧?"
  "是。"崔琰踌躇着说:"要不你们先玩,我在旁边看一会……"
  "没关系的。"猜到崔琰是怕扰了他们的玩兴,陈望曦宽解道:"他们一个个都是我的徒弟呢,都是这么过来的,没什么丢脸的,一会我教你。"
  听说陈望曦要教自己,崔琰欣喜得也就顾不得其他了。
  陈望曦先从用具开始解释。他摇一摇手中的皮袋,说:"这是提揽,口上有圆圈,手由此穿过提之,故而得名。是用来装球棒的。"他又递给崔琰一根球棒,说:"棒上头尾皆有木杓,乃做接球之用。"
  这时,潘镜若插嘴道:"小琰,这木杓外头包了水牛皮,手柄上襄了黄蘖皮,所以你看不见里头木料的材质。要是看见了,一定会觉得这位公子真是铺张奢侈。"
  陈望曦无奈道:"镜若你何时变得这么记仇?适才我也没说你什么呀?"
  潘镜若轻哼一声,扭头去了另一边。陈望曦便接着为崔琰讲解规则:"你看远处的球门。"
  崔琰随着陈望曦所指望去,见一木头架子立在地上,高约一丈,用五色绢结成彩门,中有圆眼,门后挖有一窝。
  "游戏时,击球过眼,落窝,即为胜。"陈望曦不知何时已绕到崔琰身后,两手悬过崔琰双臂,握住他的手掌,接合在球棒上,边说边带着崔琰动作:"耍球时将球打起,球行,或腾起,或斜起,或轮转,各随球窝所在为宜。或立而击,或跪而击,皆可。当击球者一击击球入窝时,他球不得再击。而一球只得击打三次。谁击球次数最少,便是胜者。"
  陈望曦谆谆之语就淌在崔琰耳畔。崔琰初时只觉有些酥痒,话里的含意还能听得进去。但随着陈望曦携着他的双手挥起球棒,后背无可避免地贴上陈望曦的胸膛,崔琰的心神霎时就乱了。他微微向后抬头,陈望曦的侧面近在眼前,连眼角的笑纹都清晰可辨。想到曾几何时他是否也这样手把手地教过徐子玉打球,呼吸一窒,再吐出来便是急切而粗重。陈望曦是何其敏感之人,况且今日举动本就存了试探之意,现下觉察出怀中之人似若不着痕迹的贴近,心中的猜疑立时得以印证。于是,话音刚落,便利落地放开崔琰,退至一旁。
  崔琰突然感到背后一空,方觉自己大概有些失态。但看陈望曦神色如常,实在找不出什么漏洞,也只能把忐忑埋在心底。
  游戏开始后,陈望曦托辞要等崔琰玩得上手后再下场。而崔琰作为生手,以全部精力投入应对尚且吃力,当然也就无暇顾及测度场边旁观的陈望曦在想些什么。但即使崔琰有力分神,他也绝对想不出陈望曦心中做的是怎样的计较。

  第11章

  这日,陈望曦和崔琰如常行到曲水亭街上,即将分手时,陈望曦说道:"晚上家里有客,跟王师傅告个假,早点回来和平婶她们一起准备饭菜吧。"
  "好。是谁呀?"
  "到时你就知道了。"陈望曦清了清嗓子,掩饰笑意。"我让平叔吃过午饭去接你。"
  "嗯,记下了。那我先走了。"崔琰一蹦,下了车,自忖道:什么客人呀,能令陈望曦笑得那么……诡异。
  潘镜若在书坊里有间供他专用的书房,无事之时多半呆在这里,看书或是写字。陈望曦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奋笔疾书。
  "镜若,太阳都下山了,走吧。"
  "嗯。"潘镜若含糊应他一声,笔尖却还在纸上游走。
  "行啦。"陈望曦索性夺过纸页,"早上不是说好今日去我家用饭,莫不是忘了?"
  潘镜若的眼珠子转了转,坦白道:"是忘了。"
  陈望曦推搡他起身,"难得小琰学以致用,大显身手,你的架子倒大。"
  潘镜若分辩道:"你没提是小琰下厨啊。我说,今儿是什么日子?"
  "好日子呗。"陈望曦笑得神秘,看得潘镜若的右眼皮一通乱跳。
  进了陈府,潘镜若与陈望曦一面说话,一面轻车熟路地往厅堂方向走去。他走路时习惯微微低头,因此也就没瞧见堂上的光景。直到一条腿迈过门槛,听得崔琰招呼才抬起头来。而这一抬头,竟似数九寒天里被兜头倾了一盆冷水,再也动弹不得。
  崔琰纳闷地瞧瞧身旁,再瞅瞅潘镜若,最后看向陈望曦,无声地询问:怎么回事?
  陈望曦咳嗽两声,打破了这突来的静谧。"小琰啊,能开饭了吧?"
  "啊,能。那个,我去上菜。"崔琰说着就向厨房跑去。
  这一番动静总算让潘镜若晃过神来。他抬起门内的那条腿,似要后撤。但只微微一动,已叫那个突然上前的身形扼腕制住。而后,耳边就炸开一个融合了怒意与伤心的声音:"跑,你还想跑?!"
  潘镜若盯着眼前这张屡屡在午夜梦回时前来纠缠的面孔,刹那间,千愁万绪像洪水猛兽一般铺天盖地而来,从深埋的心底汩汩流出,涌向四肢百骸,但偏偏还要硬生生忍住。
  潘镜若别过脸,尽力平复着呼吸的起伏道:"我没想跑。"佯装平稳的语调,游悠还是听出了其中委屈,手下的力道也就减了几分,但仍舍不得放开。
  平婶和芷芹恰在此时端着饭菜进来,陈望曦借机圆场道:"游兄,镜若中午就没吃什么东西,咱们先吃饭吧,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此话果然奏效。游悠立马拉着潘镜若到桌边坐下,说了句"望曦,我就不和你客气了",就拿起筷子给潘镜若布菜。而潘镜若像是才记起陈望曦也在此处似的,咬牙剜了他一眼。
  陈望曦见了,知他是怪自己隐瞒游悠来此一事,正想着如何辩解,崔琰已开口问道:"陈大哥和游大哥是怎么认识的呀?"
  "哦,是这样的。"陈望曦转向崔琰,道:"济北茶馆用茶多为本地品种,常年不变。去年年底几位茶馆老板喝酒闲谈时说起,才发现原来大伙都觉得有些腻烦了。所以便想弄些新花样来。赶巧卖古玩的温老板,就是涵春轩的东家,前年上京时认识了游兄。他听说此事后,便要为我们牵线搭桥。"
  崔琰插言道:"听起来游大哥的生意做得很大吧?"
  "可不。"陈望曦面露钦佩道:"游家茶庄可是江浙一带的金字招牌,连京城都有分号。我们以前也多有耳闻。温老板一说,大伙当然都觉得好。这次趁着游兄到京城办事,就请他顺道过来一趟。"
  "哦。"崔琰也学着陈望曦的语气,对游悠夸道:"游大哥你真有本事。"
  一直只顾埋头吃菜的潘镜若听得此言,嘴里和手上的动作都是一顿。游悠从见面起就没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自然捕捉到了他的变化。但却仍像什么也没发现一般,只是夹了一块鱼肉放到他碗里,说:"小琰这鱼肉烧得可好,尝尝。"
  崔琰听了,就接着游悠的话头转而谈起了烹饪之道。这顿饭余下的时间里,再没人提到陈望曦和游悠认识的因缘,更别说潘镜若和游悠之间的关系了。陈望曦遂暗想道:小琰果真是机灵哪。照这么看的话,自己那个法子的意思他应该能想明白,但就是不晓得管不管用……
  "我吃饱了。"潘镜若放下碗筷,头又略微低下,两手交叠搁在膝上,像在等着什么。
  游悠便跟着说道:"我也饱了。"
  陈望曦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可我还想再吃点。小琰呢?"不出所料地看到崔琰会意点头,陈望曦就接着说:"那镜若你带着游兄到我书房去吧,你们先聊着,我和小琰一会儿再过去。"
  "好,望曦你们慢用,不急。"游悠向陈望曦递过一个感激的眼神,似想去拉潘镜若的手,却被他先行一步,避了开去。游悠也不再强求,随着潘镜若走了。
  崔琰看着他们的背影淡了,才低声说道:"潘先生和游大哥的关系明摆着不寻常,我们为何还要像做戏一样呢?"
  "心里知道和嘴上说出来那能是一回事吗?"话刚出口,陈望曦不禁在心中暗叹:幸好小琰没把他的心思说出来。不过,自己也得抓紧了才是。
  "当然了,最要紧的是镜若不想别人知道他的事。"
  "陈大哥,你和潘先生认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
  "他不说,我总不好强人所难吧。"
  "那你就不好奇吗?"
  "怎么会不好奇?"陈望曦不自觉地拔高了音量,想那潘镜若将他的过去了解得一清二楚,可他遇着了游悠才知道原来潘镜若连籍贯都骗了他。虽说是有苦衷,但这笔买卖总归是,赔大发了。
  陈望曦索性将酒杯一放,说:"走,咱们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崔琰早等着陈望曦发话,一听此言,小心眼里乐开了花,屁颠屁颠地跟着陈望曦去了。
  二人临近院子时就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踱到书房外,隐在转角处的柱子边上,竖起了耳朵。
  "你怎么找到我的?"听声音,问话的是潘镜若。
  "不是找到的。是意外碰上的。那天和望曦他们见面,没聊上几句,望曦突然问我无锡和湖州两地的口音是不是很相近。我问他何出此言。他答说书坊里有位先生说话与我近似,因而有此一问。我随口多问了几句,越问越觉得他所说的悠然先生像你。宴席散后,我就随他到书坊远远偷看了一眼……"
  "为何当时不叫我呢?"
  "怕你再跑了。"
  ……
  "阿若,你可知我这几年找你找得有多苦?你可知我去书坊的路上是什么样的心情?你可知……"游悠说到末了似是梗咽难继。
  崔琰回头去看陈望曦,那人歪头倚靠着柱子,神情有些木讷。崔琰正想着陈望曦难道是触景神伤,又听得游悠说道:"去年过了年,我爹过世后,我就把亲事退了。"
  游悠话音刚落,只听得一阵杯盏碎裂声。崔琰还来不及弄清发生了何事,就感到后领被人拎起。
  "走吧。"陈望曦拖着崔琰照原路回去。
  "怎么不听了?"
  陈望曦已放开崔琰,径自走在他的前头。天上冰轮不时没入云端,崔琰看陈望曦的背影时明时暗,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倒还真与陈望曦今晚的心境相应。只是自己却看不见那片心境的景象。
  崔琰当然看不见。
  陈望曦想起的那个人远在千里之外。他抬头望了一眼。千里共婵娟吗?紫云,可惜是别人与你共长久……

  第12章

  没等陈望曦打响他的如意算盘,清明节就先到了。
  这一日天公作美,风和日丽。一大清早,杨夫人领了随从,以及陈府上下一行十余人向着济北郊外进发。
  陈望曦本不想带上崔琰,他去给父母扫墓,崔琰又不是他陈家什么人,跟着去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崔琰对他……他不想崔琰生出什么误会来。所以,早几天陈望曦就把这安排对崔琰说了。说的时候当然得把意思拧着说,只道那地方山高路远,为免崔琰的小身板受车马劳顿之苦,还是留下看家为好。
  崔琰心思玲珑,自然听得出陈望曦不愿带他同行。但思来想去,只把原因归结到人家还是把自己当成个外人,心中郁郁。倒没想到陈望曦最避讳的那一层上去。
  到了出发的时辰,杨夫人见崔琰送了他们出来,没有登车的意思,诧异道:"小琰不去吗?"
  崔琰看一眼陈望曦,那人正忙着检查东西都带齐全了没有,没注意这边,就扯起衣角,边搓揉边嗫嚅道:"陈大哥留我看家。"
  "看家?"杨夫人下巴一抬嘴一撇,叫来陈望曦,指着屋子说道:"这有啥好看的?还能有人敢来偷盗不成?你这心眼多的可真不是地方。"
  不容陈望曦分辩,杨夫人就让崔琰上了马车。陈望曦无奈,只得跟了进去。刚坐稳,就听杨夫人拉着崔琰连珠炮似地问个不停,不外乎诸如在陈府住的惯不惯,学徒的活计累不累之类。崔琰乖巧地一一作答。
  接着,杨夫人话锋一转,又埋怨起陈望曦居然要把崔琰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么好的天气,闷在家里,岂不辜负了老天爷的美意?而且普济寺的斋菜远近闻名,怎能不借此机会带小琰去尝尝?"
  陈望曦素来最怕他姨妈唠叨,赶忙赔起不是,说都怪自己考虑不周。好不容易哄得杨夫人不再拿他说事,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姨妈的架势多像一位对没过门的儿媳妇护短的婆婆。
  不过,儿媳妇?陈望曦赶忙甩甩头。自己澄清都还来不及,怎么竟会冒出这么个念头?真是好笑。
  这边陈望曦兀自低头苦笑,对面的崔琰脑筋也转得飞快。他记得很清楚,那天陈望曦说他爹娘的墓修在一座高山上,经途崎岖,杂草丛生。可事实却是:一路坦途,风光秀丽。山也倒是一座山,但称为丘恐怕更为确切。且登顶石阶整齐有致,一眼可望到头。
  于是崔琰大为不解陈望曦为何要骗他。
  想一想,这就回到了先前总结过的原因。
  再想想,那上次春游怎么带上自己了?不对,春游和清明那是能相提并论的吗?
  又想了想,还是不对。这趟清明扫墓杨夫人弄得可不就和春游似的?
  ……
  各种疑问被崔琰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遭,还是万绪无端。他疑惑地望向陈望曦。陈望曦正与杨夫人谈论着周遭景色,不时还问问崔琰的看法,一点儿曾经说谎的不自在也没有。但崔琰还是觉得有些怪。
  哪儿怪呢?
  对了。崔琰突然从万绪里抽到了那根线头。以前他认为陈望曦说话虚虚实实,让人分不清真假。但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渐渐发现,如果说陈望曦是巧舌如簧,那是因为他不想明着说一件事的时候,他就暗着说、倒着说,或是曲里拐弯地说。至于说假话,那倒是几乎没有的事。
  可这回,他却是睁眼说了瞎话。可见他多么不想崔琰跟着。
  为什么不想?是讨厌自己?
  不。崔琰在心里否定道。一个人喜不喜欢自己可能是雾里看花,真相难断。但讨厌与否,还是能够揣摩个八九不离十的。
  那么就是……回避了?
  回避?崔琰的心湖像被石子突袭,一个、两个、三个……水漂打起,平静无痕的湖面就裂开了缝。
  那么,从上次春游回来,出门、吃饭、下棋、闲聊……不论是单独相处还是与众人一起,崔琰能见到陈望曦的次数减少了吗?
  少了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崔琰觉得做贼心虚差不多就是说的他现在的样子了。一本糊涂账,因为心里有鬼,就越算越乱,也越想越像真的。
  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不过,眼前的事容不得他继续做自己的盘算。下人们摆好供品,杨夫人和陈望曦点燃香烛,已开始祭拜了。
  崔琰曾从徐雅堂那里听说,早在陈望曦十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就过世了。起因很小,陈老爷出门做生意,染上了风寒。但他仗着身体健硕,就没放在心上。谁知病情竟急转直下,没多久就撒手人寰。陈夫人伤心过度,不出半年,也跟着去了。
  崔琰原本预计到了墓前,难免有幅啼哭凭吊的场景。但他事先想好的宽慰杨夫人的说辞却没能派上用场。杨夫人和陈望曦对着墓碑就像看着真人一般,神色如常地拉着家常。比如杨大人今年的俸禄涨了多少,陈望曦的书坊出了多少新书,杨夫人又添置了多少首饰新衣……末了,杨夫人甚至还把崔琰拉到墓前,说:"这是徐雅堂的弟弟,崔琰,算起来就是知微的……呃……小舅子,现在住在你家里……"
  崔琰郑重其事地对陈氏先人行礼时,余光瞥见身后侧陈望曦的衣摆,想起杨夫人方才对他身份的形容,鼻翼间忽然有些酸涩:祈盼有朝一日能与这衣裳的主人并肩于此上香的念想,或许只会是痴妄吧……
  这股子酸涩化在神情中,落到杨夫人眼里,以为崔琰是触景伤情,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忙疼惜地攘过崔琰肩头,但一时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言词。
  崔琰知她误解,连忙笑道:"我刚出生几天,亲生爹娘就不在了。生恩大不过养恩,叔叔婶婶就是我爹娘。所以,"崔琰眨眨眼,眉眼笑得更弯,"伯母您多虑啦。"
  "那就好。诶……"杨夫人看了看陈望曦道:"妹妹、妹夫故去的时候,望曦都懂事了……"
  "姨妈,您看您又来了。"陈望曦极怕老太太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赶紧替她合上, "我这不是过得好好的嘛。而且能随着爹爹不正是娘亲所愿吗?"
  "是。"杨夫人拿指头一点陈望曦额头,"你陈少爷随我那傻妹妹也生成个情种。那你倒是早日给我找个能与你生同衾死同穴的甥媳妇啊。"
  陈望曦胸中默念道:话匣子还是没能合上啊。
  杨夫人倒吸一口气,手指改为戳上陈望曦的胸口,不依不饶地问道:"你这儿该不会还惦着那个陆紫云吧?"
  陈望曦听言,嬉笑的容色消退不见,匆忙敷衍过杨夫人,就急急转身吩咐起下人加快整理,好赶上普济寺的斋饭。
  杨夫人见状,默默叹了口气,就撺掇崔琰上车。崔琰很想问她陆紫云是谁,却又觉得不宜启齿。
  还在车外指挥下人的陈望曦似是感到身后的目光,回头便撞上意料中的那抹注视。他知道崔琰有话想问。他会告诉他的。不过不是现在。
  但真到了那个时候,小琰,你会嫌不中听的吧……

  第13章

  四月初十,天气晴好。陈望曦比往常晚起了一个时辰。迈出房门,就看见崔琰拿着笤帚在院子里打扫。崔琰刚住进陈府时,陈望曦曾多次劝阻他不用帮忙家中杂事,但崔琰屡教不听,陈望曦也就由着他去了。
  "陈大哥,你起啦。"崔琰听到响动,停下手中动作,说:"早饭煨在灶上了,你是要到前头去吃,还是我给你端进屋里?"
  陈望曦举头望了望房顶,阳光普照,预计再有半个时辰,整个院落都将沐在金黄里了。
  老天赏脸,配合给了个好辰光哪。
  "我去前头吃吧。"陈望曦理理发带,走过崔琰身边,夺了他的笤帚,说:"跟我来。"
  崔琰虽已用过早饭,但陈望曦让他陪着,即便是干坐着,他也乐意为之。
  "一会帮我做件事吧。"陈望曦突然说道。
  "啊?"崔琰意识到陈望曦是对他说话,忙答道:"好,好。"
  崔琰刚说完,感到身后有人使劲拽他的衣襟,回头一瞧,春丫两只眼瞪得有铜铃那么大,要是再加上两撇胡子,就该吹到天上去了。崔琰这才记起,今日他本要带春丫去城西看杂耍,早几天就说好了的。但这些人事和陈望曦的一比,哪还谈得上什么先来后到呢?
  眼见春丫鼻子一吸,小手也叉上了腰,崔琰急忙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抱起她就往外走。陈望曦看了,视若无睹,继续悠哉悠哉喝他的粥。一墙之外的崔琰用什么条件去摆平春丫,那可轮不着他操心。
  后来这种事多了,再有人夸陈望曦温柔体贴时,崔琰就在心里接上一句,那是你们没见过他霸道的面目,任性起来简直和春丫一个样。没辙。
  但话说回来,这下不去的贼船是自己非要上的,所以不论船上有什么也都是心甘情愿受着的。
  吃完饭,崔琰先跟陈望曦进了书房。书房角落里有一口大红木漆箱子,面上落了一层薄灰,显是主人长久不曾开启过。
  崔琰打来一盆清水,投湿了抹布,正要俯身去擦,陈望曦却挡到他身前,说:"我来吧。"
  陈望曦的手臂每动一次,箱子就锃亮一分,但神情却相反地黯沉下去。崔琰想着反正很快便知里头装了什么,就忍住了没问。
  一方红木终于恢复了本真鲜艳的色泽。陈望曦打开盖子,崔琰探头一瞧,尽是些大小不一的器具。这些器具他虽不曾亲手使过,但却在沈知微那儿见过。于是便问陈望曦道:"陈大哥这是要……熏香?"
  "小琰会吗?"
  陈望曦问是问了,却是明显的心不在焉。崔琰忽然就懂了,不论他的回答是会或是不会,这件事都用不着他插手。甚至今天陈望曦名为请他帮忙,其实根本不需要他做什么。他只要呆在这里,看着就行。
  崔琰察言观色的本事果然不错。陈望曦让他帮着把器具搬到院子中后,就叫他坐到一旁的矮凳上,自己忙了起来。
  熏香多是有钱有闲的读书人爱玩的东西。徐家人出身行伍,与这精细奢侈的玩意儿自然搭不上边。要不是认识了沈知微,崔琰也认不得熏香所用的工具。虽然他搞不懂陈望曦这些宝贝的材质,以及精准的名称,但再不识货的人恐怕也能看出沈知微案上的那只小香炉和它们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宝贝的主人开始焚香。他先用一鼎小炉将几块炭墼烧透,然后移入那个高约一尺,顶上伏有一只兽形的大香炉。再用一把细香灰将炭墼填埋起来,在香灰中戳些孔眼,使炭墼不致熄灭。又在香灰上放些瓷片、砂片,成隔火之用。而香丸就放在这层隔火之上,借着灰下炭墼的微火烤焙,慢慢挥发出香芬来。
  陈望曦每进行一步,便会做出相应的讲解。他的声调起落与手间行动协调有致,相得益彰。日光摊开在一件件金色器具的表层,再折射到陈望曦身上,一片熠熠闪光。
  崔琰遂看得痴了。
  "小琰。"
  没有反应。
  "小琰!"
  还是没有反应。
  "崔、琰!"
  "啊?什么事?"
  总算有了反应。
  "我房里衣柜最下头一个抽屉里有两个紫色包袱,你帮我拿出来。"
  "哦。"
  崔琰取出包袱时,陈望曦已将香炉搁到盛着热水的香盘里,香炉外扣着熏笼。
  "打开。把里头的衣裳递给我。"
  崔琰依言解开,将最上层的一件抖开。绛紫色,云纹边。好似在哪见过,很眼熟。
  陈望曦见崔琰两手突然不动,虽不知他想到什么,但还是插空说道:"这件衣裳出自济北最好的裁缝之手,花纹是真金做的。"
  "金子?"崔琰的指端拂过花边的纹路,"怎么做?"
  "先将金子打成极薄的金箔,再研成极细的金粉,最后用特制的胶剂粘到衣服上。但这还不是它最特别的地方。"
  "最特别的地方?"崔琰脱口问道:"那是什么?"
  陈望曦拿过崔琰手中的衣服,视若珍宝般摊展在熏笼上,说:"它嵌着一个人的名字。"
  陈望曦的话,字字都透着寂寥。崔琰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就忆起了那个清晨,西出胡同里,一位公子身着紫衣,移步间,云纹似浪,此起彼伏。
  "陆紫云。"
  "小琰知道?"陈望曦故作讶异,复又了然道:"对了,清明那天姨妈说过。"
  崔琰想的却是:哪用得着杨夫人说,我早就听过这个大名了。不过,这是陈望曦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陆紫云,又如此突兀。崔琰心里不免有些打鼓,不知他有何用意?
  "他是什么人呢?"
  陈望曦似若未闻崔琰的问题,接着翻检那两个包袱,说:"这里头的衣服,件件面料不同,款式不同,印花也不同。但有两点却是雷同的。"
  崔琰顺着陈望曦手势看去,可不,层叠于熏笼之上的衣物,颜色深浅不一,花式形状各异,但它们共有的紫色和云纹交缠在一起,借着耀目的日头的光焰,织就一张错杂细密的网,对着崔琰劈头而下。
  刺目的晕眩。
  崔琰艰难张口道:"陈大哥做这些衣服是……"
  "那个时候,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和他呆在一起。他喜欢熏香。我每隔几日便要熏衣一次。穿着它们,就像把人带在了身边。"陈望曦看着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早已分不清何时入戏何时出戏,唯剩脉脉真情,丝丝流露。"后来,子玉来了。我担心惹他不快,就再没穿过这些衣服。其实也是怕睹物思人吧。"
  从别人那里听说和亲耳听着心上人说他心中另有所属,此间的刺激与酸楚还真是不可比量。
  两人都静默了片刻,崔琰终于还是问道:"那陈大哥今天又把它们找出来是……"
  "我想试试自己把他忘了没有。"
  "结果呢?"
  陈望曦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拿起已经熏好的一件套在身上,举起袖子闻了闻,说:"这香搁了几年都没什么味儿了。可我对紫云,居然还是没忘。我最喜欢的果然还是紫云。"
  崔琰仰头怔怔地看着陈望曦。他背着光,浓紫色团略微有点发暗。他说的没错,那些香丸怕是已经坏了,否则崔琰怎么会闻到淡淡的苦味?就像陈望曦嘴边的笑,笑并不都是甜的。
  崔琰闭上眼,想象自己拉住了面前这方衣裾,向它的主人轻声问道:"两年多以前,你就是穿着这件衣服,趁我不备亲了我的右脸,你记得吗?"
  陈望曦当然不会记得。就算记得又怎么样?
  崔琰的想象只能止于想象。
  再睁开眼时,崔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好像突然记省道:"呀,瞧我这记性,潘先生让我午前给他送本书去。陈大哥,我看这儿也不用我做什么了,我就先去了哈。"
  "好,你去吧。"
  听着崔琰的脚步声逐渐消去,陈望曦才转身看向那个仓皇逃去的背影。
  小琰真是一点就透的。看来自己的目的是达到了。可为什么满腔满腹的都是苦味呢?是因为想起了紫云吧。不知道这一次又要缓多久……
  自诩心神敏锐的陈望曦此时竟然没有想过,沉湎于怀想陆紫云的痛苦与尝试着去接受崔琰比起来,究竟哪一个是更容易的选择。而聪慧伶俐的崔琰,居然也就尊重了陈望曦的选择。

  第14章

  潘镜若听完崔琰的叙述,指尖敲着茶碗盖儿,"你听懂陈望曦的意思了?"
  "怎么不懂?"崔琰抽抽鼻子,"不就是说他心里满满当当装的都是陆紫云,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嗯。"潘镜若啜一口茶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诶?"崔琰指着潘镜若手中的茶碗惊讶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喝茶了?"
  何时开始喝茶?切,小爷我喝奶的时候就会品茶了!
  潘镜若丢过一记白眼,"别打岔,说,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能怎么办?"崔琰掸掸衣裳,"该咋样就还咋样呗。"
  潘镜若不赞同地摇摇首,"你这法子行不通。"
  "不通又怎么样?他的暗示都那么明白了,我再死乞白赖地贴上去,岂不遭人讨厌?"
  当初陈望曦为了徐子玉醉酒时,崔琰曾嘲讽他何必要拿热脸去贴凉屁股。言犹在耳,难道要变得自己口中那般难看?
  "呵。"潘镜若哂笑道:"那你舍得放手?"
  "舍得还来找你干嘛?"崔琰使劲抻了抻手里的一方衣料。
  "陈望曦是不喜欢别人死缠烂打,但我也没让你死缠烂打呀。"
  "那是如何?"
  "陈望曦这个人吧,大家都称他为风流公子。但至今他看上的人却没一个看上他的。而那些看上他的又不知道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潘镜若饶有兴致地盯着崔琰看了半晌,说:"小琰,你知道陈望曦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陆紫云嘛。"崔琰想也不想地接了口,却换来潘镜若一副"你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
  呃,看来不是。那是什么呢?
  做官?他要做当年就接着考举人了。不对。
  发财?更不对。他早就是济北数一数二的富商了。
  ……
  成家?
  对,是成家。崔琰蓦然想起清明那日杨夫人的话。可是……
  "陈望曦想找个人白头偕老不难吧。"崔琰又开始蹂躏他方才攥着的那处料子。皱了吧唧的,像一团灰暗发蔫的糟菜,更像他没了着落的心气儿。
  "是啊,当然不难。不论男女,一溜儿排着呢。"说完潘镜若就后悔了。小孩肯定是撑着一股劲从陈望曦那儿逃过来的,经了这一路,再这一会儿,早散了。只见他神气越来越委顿,连眼圈好像都红了。潘镜若连忙大力拍了拍崔琰背部,"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崔琰飞快地抬手抹了一把眼角,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潘镜若宽心地笑了笑,说:"你看陈望曦追人的时候,是他花大把大把的心思和力气去巴结讨好别人。别人追他的时候呢,又被他平素的表现所惑,无非送个精巧的玩意儿,或是递首诗词什么的。这么一来,从来没人认真对陈望曦这个人嘘寒问暖过。哼,那些个花瓶,还真以为陈望曦没心没肺,坚不可摧啊?"
  "你的意思是……"崔琰又把潘镜若的话消化一遍,"我得在日常起居上加倍关心他?"
  "嗯,孺子可教也。"潘镜若煞有介事地点头称道,"天时、地利、人和,为何不为呢?"
  "这……是喜欢吗?"
  潘镜若翘起二郎腿,抖着脚尖说:"反正我觉得是。方方面面、丝丝缝缝地渗入一个人的生活,让他觉得没了你日子过不下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管哪种情,起码它都是情。更多的,往后慢慢来嘛。怎么样,接受吗?"
  崔琰又思索了片刻,才道:"嗯,接受。有点像我哥当初对付沈知微那样。"
  "还真是。"潘镜若把头后仰,靠上椅背,两眼看着房顶,想了想又说:"但陈望曦和沈知微还不一样,知县大人不能逼得太紧,可陈望曦呢,在适当的时候,你却得逼一逼他。"
  "好,我知道了。但是……"崔琰突然装出凶巴巴的样子,"你怎么不早说啊?拖到现在。还有陆紫云的事,你也一直跟我打太极!"
  潘镜若却是一改之前轻松的神态,颇为忐忑地说道:"你也算是被我哄来济北的。后来想想,不能不说当时有一己的私心。所以我想着,如果你住进陈府和陈望曦相处一段后,不喜欢他了,就当是来济北学了项手艺。但如果你还是喜欢他,我就帮你。"潘镜若把游移的眼神回到崔琰身上,"小琰,你会不会怪我?"
  崔琰好一会儿没有言语,久到潘镜若手心里都攥出汗来,终于绷不住脸,笑了出来,"潘先生你想得不是挺周全的?我又没有损失,为什么要怪你呢?"
  潘镜若一颗心才落下来,又被崔琰提了起来。"不过,你得告诉我,咱们那会儿还不熟,你干嘛那么卖力地怂恿我来济北啊?你的私心是什么呢?"
  潘镜若沉吟许久,就在崔琰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的时候,突然轻笑出声,"能毫无挂碍地追逐心中所想,真是令人羡慕啊。罢了,憋在心里这么多年,找个人说说也不错。"
  崔琰瞪大了眼,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潘镜若竟真的松了心防,那道他和陈望曦都以为固若金汤的心防。
  "从我太爷爷那辈起,就是游府的管家。我和游悠,是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
  崔琰想,潘先生原是游府的管家?太不像了。
  "到了上学堂的年纪,我们当然还是同窗。游老爷虽为商贾,但一心希望家里能出个做官的,光耀门楣。游悠是长子,是要继承游家基业的。所以这期望就落在了游家的二公子游皙身上。游皙倒也争气,我听说他前些年中了探花。"
  崔琰想,游家人可真了不得。
  "但为了个人,到底还是把官给辞了。我原以为,我和他是不一样的。他是遵从父命而博取功名,而我是当真向往仕途。"
  崔琰想,你向往仕途?拉倒吧。没看出来。
  "我进了学堂以后就发奋读书。考得秀才时的年龄是全县最小的。游老爷向来赏识读书人,经此,就令我今后专心读书。游悠也觉得挺好。他说将来一官一商,还得仰仗我多照应他了。那时我还憧憬着将来真有这么一天。现在想想,真是痴心妄想,我潘镜若哪有那个本事照应他游悠呢?"
  崔琰想,游大哥哪会真的指望你照应他呀。
  "也许是早年太顺当了,后来我再考乡试,却是名落孙山。那几年的吃穿用度,游老爷替我出了不少。我总盼着做了官,能把银子还给游家。"
  崔琰想,你是不想在钱财上欠着游大哥吧。
  "我十六那年,还是不中。但同考的游皙已中了举人。转年游老爷突然生了急病,游家就给游悠订了门亲事,说是要冲冲喜。媒人来的那晚,游悠到我房里,跟我说,让我等他几年。从小我就跟在他屁股后头,什么都听他的。但这次,我不想再听了。"
  崔琰想,当年潘先生该有多伤心呢?
  "我想起前一年,我们那儿来了一位新县令,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还有一位伶人。县令老婆的身子不好,长年卧床。县令和那个伶人的暧昧之事渐渐就传了开来。据说县令是在赶考途中认识了伶人。二人一见倾心。但县令那时是贫苦出身,只能靠科举一途谋得出路。伶人等了几年,等到县令做到了一方之长,跟他去了湖州。但为了仕途的考虑,他得忍着县令娶亲,自己倒成了见不得光的……侍妾吗?恐怕连侍妾都算不上。我,不想和游悠也变成这样。"
  崔琰想,于是你就跑出来了。跑出来以后,怕想那个人想得过不去,就连茶也不敢碰了。
  "那时只觉坚持了十多年的情爱、功名都不过如此,心灰意冷得狠。也不知道去哪儿,还回不回去,就顺着运河往上走。后来就遇到了陈望曦。我身无所长,除了手里的一支笔。我打小不视小说野史等为正统,却没想到其实它才是我命中注定的谋生之道。"
  崔琰想,难怪去年在庆云陪潘镜若走街窜巷时,他露出无奈又鄙夷的表情。
  "有一次去灵岩寺,半山腰上遇见一个算命先生,说是看我面相是有缘人,非要给我算一卦。我本不信这些,但拗不过老先生盛情就让他看了。他说我功名事上,若是连考四次皆不中,就不必再为此费神。若是中了则飞黄腾达,前途顺畅。而姻缘则与此相反,若为一介布衣,历经几年分离坎坷,便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但若在庙堂上,恐怕就难得一知心人相伴终老。"
  崔琰想,不管这老先生算得准或不准,潘先生一定愿意采信其中一种。
  "到如今我已考了三次乡试,今年秋季便是第四回了。我看我是没有光耀门庭的本事了。"潘镜若说完,灌下一大口茶水。说出来果然舒爽许多。
  崔琰想,以前潘先生不肯说游大哥的事,其实不是爱藏掖,而是提不得哪。
  看潘镜若仍在记忆中神游,崔琰抓紧问道:"游大哥什么时候再来?"
  "九月秋闱吧。"
  "考完试,你就该和游大哥回湖州了吧?"
  "嗯。"潘镜若刚应了他,就觉出不妙,崔琰笑得意味深长,但终究也没有点破。
  临走,潘镜若把崔琰送到门口。崔琰才走出两步,又被他叫住。
  "适才忘了告诉你,"这下轮到潘镜若狡黠地看着崔琰,说:"那个去了湖州的伶人,他叫陆、紫、云。"

  第15章

  陈望曦最近很烦恼。
  话说那日他不惜自揭伤疤,用了个他能想到的最含蓄最不伤人的法子暗示崔琰别对他抱有幻想。一番迂回曲折之后,崔琰借故逃去。晚间回来时又直接把自己关进了屋里。陈望曦当时心中也有些不忍,但觉得自己总归是为了崔琰好,长痛不如短痛,而且,小孩子家嘛,伤口愈合得快,不怕。至于自己对他的态度,如常就好。
  到了第二天早上,陈望曦醒来,刚拉开房门,崔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说:"醒了?要热水是吧?马上就来。"
  陈望曦还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事每天不该是平婶的活吗,崔琰已经端着一盆热水进了屋。
  擦过脸,陈望曦清醒了些,就问:"平婶呢?"
  "给春丫梳头呢。"崔琰笑嘻嘻答道。
  陈望曦不疑有他。再看崔琰笑容灿烂,心想他复原的速度还真是快。不过一夜的功夫。所以说,小孩的玩心当不得真。
  洗漱过后,陈望曦到前厅吃早饭。小米粥一端上桌,看品相就有些不同。用勺子一搅,稠了点。再尝一口,比往常的好喝许多。陈望曦就问道:"今儿换了铺子买的?"
  陈府早点一向由芷芹张罗,只见她摆了摆手,说:"铺子里卖的哪能有这个水准?这是小琰一早起来熬的。"
  小琰做的?他当初倒是提过想揽下府里做饭的差事,但陈望曦说他这里不缺干活的人,就给驳了。怎么偏偏是今天又给提起来了?
  崔琰感受到陈望曦的目光,又是笑嘻嘻地说:"你不是说买来的粥又稀又糙,以后还是我来煮吧。反正也就早起一会儿。还有这咸菜,"崔琰拔了拔碟子里的大头菜,"蔫了吧唧的。等我休息时咱们自己腌。"
  崔琰说完,立在一旁伺候的芷芹就忙不迭地点头附和。
  这情景看在陈望曦眼里,无端就觉出些怪来。可究竟哪里怪,他又说不上来。
  等出了家门,上了马车,崔琰的话还和平常一样不多不少。陈望曦问一句,他答一句。或者他说一句,陈望曦应一句。可就是这"如常"却打消了陈望曦前半个时辰的放心,心中的怪异又添了几分。
  忙完生意上的杂事,转眼到了傍晚。陈望曦正在自家茶亭里边饮茶边等着平叔来接他,潘镜若忽然找来。
  "有事?"陈望曦问。
  "跟你回家吃饭。"
  "怎么不早说?我好打发个人回去告诉芷芹多做几个菜。"
  "不用不用。"潘镜若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他们知道的。"
  陈望曦猜想大概是潘镜若自己找人去知会过了,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就不再多想。又见潘镜若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水,便取笑他:"哟,你不是说茶水苦味难喝,怎么现在看着却像喝着琼浆玉液一般?"
  潘镜若乜斜着眼笑道:"那是,游家种出来的茶叶可不就是好。"
  陈望曦虽从游悠那对他们的事知道了个七八成,但潘镜若在他面前承认却是首次。相比于过去的闭口不谈,潘镜若突然的直言令他措手不及,就没接上话。
  潘镜若觉得有趣,再接再厉道:"哦,我还把这几年攒的茶具都给他了,他带回去摆到店里,顾客见了都说有意思。哼,当初哪个没眼力介的还说那些东西又贵又没用来着?"
  陈望曦知道潘镜若最后那句说的是他,却也不恼,反倒正儿八经地说:"你想通了就好。"
  潘镜若听了,便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崔琰也来了。
  "小琰?你怎么来了?"
  "和你们一起回家呀。"
  "回家?"陈望曦感到十分奇怪,"隆香阁这么早打烊了?"
  "不是。老板让我先走的。"
  "为什么?"
  "那个,望曦呀。"潘镜若突然打断他们,扳过陈望曦肩膀,笑容满面地说:"头两年你提过让我跟你回家搭伙吃饭,记得不?"
  "有这事。但你那时拒绝了。"
  "诶,此一时彼一时嘛。"潘镜若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那个提议现在还奏效吧?"
  "嗯,当然有效。"陈望曦虽然嘴上答应得爽快,心里却犯着嘀咕,这感觉,有些不对哪。看见边上的崔琰,想起来了,"这和小琰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大了。"潘镜若夸张地拍拍桌子,叫道:"我可是考生,每日既要替你做工,又要温书,吃得不好,那能撑得住吗?"
  陈望曦看潘镜若面不改色睁眼说着瞎话,脑筋也转过弯来了,"你的意思是……芷芹做饭不够好吃,所以到乡试前的这段时间,都让小琰给你做厨子?"
  "不只是我嘛,还有你呢。"
  "好几个月呢,赵老板那边怎么说?"
  "你放心好了,赵眠云答应了。"
  陈望曦转向崔琰问道:"隆香阁那里真的不耽误吗?"
  崔琰摇摇头,"王师傅说本来晚上也没我太多事,早走些也无妨。"
  都布置好了呀。陈望曦觉得潘镜若给他下了个套子,但目的何在,他还没想到。
  暂且这么着吧。早晚能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然后他们就一道回了陈府。崔琰掌勺。陈望曦和潘镜若聊天。到了饭桌上,还是边吃边聊,不过参与的人数从两个变作了三个。
  再然后潘镜若告辞回了自己家,陈望曦进了书房。到他临睡前,崔琰出现了两次。一次添水,一次送点心。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陈望曦躺在床上,暗忖今天怎么就是觉着怪呢?不知道明日会如何……
  结果,第二天依然如是。
  到了第三天晚上,崔琰又来送点心。陈望曦一瞧,是芙蓉蛋。前两晚都是糕点也就没在意,今晚这热气腾腾的显然是刚做好的。
  "你做的?"
  "嗯。"崔琰本来放下碗勺就想走开,听见陈望曦和他说话便停了下来。
  "什么时候做的?"
  "刚做好。"明摆着的事嘛,这也好问。
  陈望曦若有所思地看着崔琰又问:"之前不都是在隆香阁做好了拿回来?"
  "对呀。"崔琰失笑道:"可你不是嫌弃那样的既不新鲜也不好看不愿意吃嘛。我当然只好现煮了。"
  陈望曦没想到崔琰竟会这么老实地回答他,思绪便顿了半拍。趁着这半拍,崔琰已退了出去。
  陈望曦拿勺挖起一角蛋羹,凑近闻了闻,嗯,色泽、香味都够诱人的。送进嘴里,和想象的分毫不差。
  这下陈望曦是更明白了。方才他为何会对崔琰的实话感到意外。原先的崔琰,在他发出暗示之前的崔琰,是不会如此直白地表示出对他的照顾和关心的。那时的崔琰总是小心谨慎地瞅准某一个空子才敢亲近他、观察他。
  这么说来,自己苦思冥想的一番迂回曲折竟是画蛇添足地捅破了窗户纸吗?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破罐子破摔吗?
  现在,只要是在家中,原本由平婶她们做的服侍陈望曦的活儿十之五六挪到了崔琰手里。打洗脸水是他,收叠衣裳是他,端茶倒水是他,做饭还是他。可他也不总在你面前转悠。毕竟还有那十之四五要假手他人。而且,就是他到了跟前,话也堪称精简,无非是什么"别太晚歇着","夜里起风,披件衣服"之类。这样的用心把握,他还真烦不到你。
  时光日复一日地过去,逢着崔琰休假,虽说是他刚来时就说好了的,陈望曦和潘镜若也在那天休息,好带他四处走走、转转,但潘镜若却不再热衷于出门,而是愿意把书带到陈望曦家里,称自己一人温习太寂寞看不进去,非要陈望曦和崔琰在旁边陪着。这样的话潘镜若上一次考试前也说过,但为何要把他和崔琰两人都拉上,有一个不就够了吗?联想到潘镜若近来蹭饭的行为,再算上崔琰行事的变化,陈望曦便猜出了八九分。
  这一日,潘镜若看书,陈望曦和崔琰下棋。一局终了,崔琰又是输家。他棋艺不精,自然敌不过于此道颇有研究的陈望曦。但屡战屡败,不免有些丧气,便说:"诶,老是输。"
  "这有什么?"潘镜若突然介入道:"你平日晚上无事时多找望曦给你指点指点,还怕没有长进?"
  陈望曦闻言,默默不语。一边拾着棋子,一边在胸中暗数:镜若、平婶、平叔、芷芹、恩满,身边的人全从一个鼻孔出气了吗?连遮掩都都懒得遮掩了。还有庆云那边的小堂和知微,诶,要是知道了绝对是站在崔琰那边的。再有就是姨妈,八成也是喜欢崔琰这样的。
  呵。陈望曦看着清空的棋盘,手举黑子,却不知这盘棋该怎么下才好……

  第16章

  转天在书坊,陈望曦寻了个空到潘镜若书房。潘镜若见了是他,招呼都省了,下巴一抬,示意陈望曦随便坐,自己手上仍写个不停,但突然就被陈望曦抽走了笔。
  "嘿,你干嘛呀?当我还是初学孩童练笔力哪?"潘镜若指着纸上划出的磨痕,气不打一处来。
  "哟,生气啦?"陈望曦摸摸笔杆,又蹭蹭笔尖,"哼,我还生气呢。"
  "那你找惹你生气的人去,别烦我。"潘镜若抬手在笔架上另挑一支笔。
  "诶,那人不就是你吗?"陈望曦干脆抢了整个笔架,搁到身后地上。
  潘镜若早料到陈望曦会来找他,于是不怒反笑道:"行啦,有话就直说吧。"
  "好。"陈望曦也不再跟他绕圈子,问:"初十那天小琰是找你去了吧?"
  "初十?"潘镜若佯作冥思状,然后一拍手,"哦,就是你翻箱倒柜熏衣服那天呗。是,他是去我家了。"
  翻箱倒柜熏衣服……陈望曦眉峰一挑,潘镜若你真没情趣。不过嘴上当然是不敢说出来的。"那最近这些事也都是你的主意咯?"
  "是。"
  陈望曦盯着潘镜若看了一会儿,很是费解地喟叹道:"你为何要这么做呢?"
  "我想帮他啊。"潘镜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帮他?"陈望曦略带讥诮道:"你让他做这种无果的事更像是害他吧。"
  "不试怎么知道会怎样呢?更何况我觉得结果倒很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潘镜若不甘示弱地顶回去。
  "呵。"陈望曦止不住笑出声来,"这事好像不是你说了算吧?"
  "陈望曦,"潘镜若极少称陈望曦全名,这一叫就显得十分严肃,"我觉得我挺了解你的。"
  陈望曦也回望着他,语速极慢地说:"那你就该知道,我不可能喜欢崔琰这样的。"
  "哦?"潘镜若紧绷的表情先懈下来,打破适才有些凝滞的气氛,"你觉得你喜欢啥样的?陆紫云?徐子玉?啊,还有个惊鸿一瞥的沈知微?"
  "是啊。"陈望曦的五官也活跃起来,"我就是喜欢他们那样的。"
  "哧。一众的清冷美人。没事的时候弹弹琴、唱唱曲、吟吟诗……"潘镜若大幅度地晃晃脑袋,"诶,你说这些美人哪个也相中你了?哪个能和你过日子?你又不是想风流一世?"
  陈望曦脸色变换了一阵,闷闷地说:"你在这教训得头头是道,自己的事不也是一团糟。"
  "可不,要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话怎么来的?"潘镜若说得大方,两手一摊,"但你看我现在不是都给想通了?"
  这话不假,陈望曦没得搭腔。潘镜若遂接着说道:"你就别钻牛角尖了,换条道走走吧。"
  "换不来。"陈望曦迅速地否决。
  "你从来就没试过,凭什么这么武断?"潘镜若冷哼一声,"小琰要是长得能像他哥哥一般,我看你早就要了。"
  "别说你这话还真有道理。"陈望曦立起身,整了整衣襟,神情里挂上他常带的那一点轻慢,说:"我还就是喜欢肤浅的皮相了。"然后就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行啊,陈望曦。潘镜若伸了个懒腰,倒在椅背上。你就学鸭子嘴硬呗,看最后倒霉的是谁。
  虽然陈望曦和潘镜若谁也没能说服谁,但陈望曦倒没真的生潘镜若的气。他知道潘镜若本意是为了他好,只不过大家看法不同罢了。所以到了下午收工,潘镜若还是坐了陈府的马车跟着陈望曦回家蹭饭,若无其事。
  晚上陈望曦进了卧室,又是崔琰端来的热水。陈望曦洗着脚,他就翻翻床头的小书,坐在桌边等着。
  陈望曦就着烛光看看他的侧脸,既不俊俏,也不美艳,而是一股专注的青涩。心里就默叹了一声,何必呢?
  "小琰,你帮我把平婶叫来。"
  "哦。"崔琰端了用过的水盆,就找平婶去了。
  "少爷。"平婶来了。
  "平婶啊,咱们家里下人的人手是不是不够了?"
  "不会呀,长年累月不都是靠我们四人?少爷何出此言呢?"平婶狐疑道。
  "哦,我看近来你和芷芹的活分了许多与小琰做,我还以为是活儿太多你们忙不过来了。"陈望曦笑着,看似没有一点儿责备的意思。
  平婶的心眼儿动了动,少爷这是怪我们累着小琰了,还是嫌我们多事呢?再听听看好了。
  "嗨,春丫那丫头大了,最近开始晓得打扮自己,早上起来缠着我给她梳头。每天还得变着花样来,否则就又哭又闹的。这不就要耽误了少爷的行程吗?正好小琰说他和您起身的时辰差不多,这活就让他接过去了。至于芷芹那边,您也知道她现在有了身子,虽说底子不错,但小琰心好,非要替她做些……"
  平婶还待要往下说,陈望曦却制止了她。给春丫梳头?我怎么没瞧出来她每天的头型有什么不一样。
  "平婶,他是客,不管怎样,让他做那些,不合适。实在不行,咱们就再找个人吧。"
  原来少爷是怪我们多事了。
  平婶算是看着陈望曦长大的。陈望曦也没将她看做一个下人。十多年了,他们说话从来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此刻,平婶看陈望曦既已几乎把话挑明,索性也就不再拐弯抹角了。
  "少爷,您是个明眼人。我们的小算盘里打的什么您自然是一清二楚。而您的意思,我们也能猜出个大概。您,是看不上崔琰吧。"
  "不是看不上……"
  "光是因为他长得不够好看这一条,不就是看不上嘛?"平婶话虽是这么说,但笑里却又满是宽容,谁让她家少爷生得是这样一般人物呢?
  "但是少爷哪,脸皮这东西长久不了呀。说句少爷您可能不爱听的,您这相貌在济北也是排得上号的,但我们成天对着,看了这么多年,委实是不会再觉得脸红心跳了。"
  平婶刚开始说的时候,陈望曦还苦恼着大家都不再走含蓄路线,这话真不好接。等听到了最后一句,又被逗得笑起来。
  平婶也是见好就收,说:"我们是有些逾矩了,但那也是因为其实少爷您并不讨厌小琰,否则依您的性子哪受得了他给您做这些呢?"然后便要告退,剩下的就剩给少爷自己去想吧。
  我当然不讨厌小琰。他更小一点的时候,我还挺喜欢他。但这种喜欢和如今他要的喜欢完全是两码事。
  你们一个个的替我觉得合适。可终究不是我自个儿觉着的不是?
  算了,姑且这样吧。等他们累了,自然也就罢了吧。
  陈望曦盯着平婶掩上的房门出神了很久。

  第17章

  陈府这两天突然热闹起来。原因是杨夫人的女儿,也就是陈望曦的表姐杨佑宁回娘家来了。
  杨佑宁比陈望曦大几个月。两人都无兄弟姐妹,彼此的母亲又姐妹情深,打小一起长大,因此感情十分亲厚。自杨佑宁远嫁后,每次归宁都不免要上陈望曦这来看一看。不过,这"看一看"是杨佑宁的说法,在陈望曦看来简直就是骚扰。
  "你说你,知府大人又大又好的府第你不呆着,成天到我这小院子来挤个什么劲呢?"陈望曦莫可奈何地看着他表姐霸着他的躺椅,占着他的凉亭,惬意舒适地吹着轻风,顺带赏一赏院子里姹紫嫣红的景致。
  "别这么小气嘛,好歹我也是你姐。"杨佑宁的青葱手指又拈起一颗梅子放入口中,惬意又得意。
  眼看那新打下来鲜红欲滴、个圆似珠的梅子一个接一个变作又干又白的核子,在小案上愈堆愈高,吞口水眼馋心疼的就不只是陈望曦了。
  崔琰心道,千金小姐还真是千金小姐。半个时辰前分明看见也听见他捧着梅子跑进来,说这是专门给陈望曦买的。结果他洗了搁到案上,再转身到前头泡了壶茶回来,陈望曦的地盘就都被杨佑宁抢了去了。看见崔琰手里的托盘,还大言不惭地笑道:"哟,这孩子真贴心,知道姐姐口渴了。"然后,口感最好的二道茶也入了那张红唇。
  崔琰无法,快速低头做了个鬼脸,谁让她是陈望曦的亲戚呢?好吧,那美人手里红艳碧白相衬还是挺赏心悦目的。
  杨佑宁发现了只当没看见。樱桃小嘴微微一变,化作一勾上弦月形。
  "欸,这么贴心的孩子你哪找的?"杨佑宁指了崔琰向陈望曦问道。
  贴心?杨佑宁的无心之词在那两人听来心中都是一动。这一波动,陈望曦就没有立刻回答杨佑宁的问话。
  也许陈大哥想把话私下里说吧。于是,崔琰便抢着说道:"陈大哥,宁姐姐要在这吃午饭的吧?我去帮芷芹姐准备了。"
  宁姐姐?杨小姐一边美丽的柳叶眉挑成了下弦月形。前一刻还替望曦打抱不平悄悄气我,这会儿又叫得这么亲热。杏眼在二人中间打了个转,心下便知了几分。真是直肠子的孩子啊。呵呵,有意思。
  "喂,问你话呢,谁家的孩子?"杨佑宁在陈望曦面前也不怕似了那三姑六婆。
  "先别忙着说我。"陈望曦慢条斯理道:"你不大对劲。"
  杨佑宁咀嚼的小嘴一顿,笑一笑,"哪不对劲?"
  "你往我这跑得也太勤了点吧?你就不担心鸿儿找娘?"
  杨佑宁摆出恳求的口吻道:"我就是上你这找清净来了,你别学我娘一样成不?"
  "我还不知道你?说嘛,怎么了?和姐夫吵架了?"不过节不办事的突然跑回娘家,八成是夫妻口角。
  杨佑宁抿着嘴,头歪向另一边,不吭气。
  "说吧,姐姐。"陈望曦边说边去扯杨佑宁袖筒,跟着转过来的脸上却是一双湿润的眼,泛着红。
  陈望曦吓了一跳,他这个姐姐可不是那种养在深闺,莺莺燕燕的小女子,小时候没少跟着陈望曦到处疯,内心坚强有主见得很。因此语气就急了:"出什么事了?他欺负你了?"
  "也……算不上欺负。"杨佑宁揩了揩眼角,"他纳了一房小妾。"
  这下轮到陈望曦不知道说什么好。杨佑宁六岁那年随杨客卿进京述职时见到了她将来的相公。那位小公子第一眼看见她就说"我要娶你做我娘子"。虽是孩童戏言,但也是他们该当有缘,原来两家大人早有结亲的意思。自此,杨佑宁和那人交往了十年,情深意笃,十六岁时嫁了过去。陈望曦犹记得她出嫁前羞答答地对自己说:"他说他这辈子有我一个就够了。"当时陈望曦表面上取笑她等不及嫁人,不知羞,心里其实艳羡不已。那会儿,陆紫云刚走了一年。
  初夏的黄昏,门外车水马龙,尘嚣万丈。院落里只听得脚边流水潺潺,像是在替他们诉说旖旎的心事。既舍不得不听,又不忍再听,便僵在了那里,又窘又难过。
  到了,还是陈望曦拂散了僵局,"姐姐你到想说的时候再与我说吧。"
  就这么过了几日。天气越发热了些。杨佑宁来找陈望曦下棋。崔琰轮休在家,不用说,点心茶水之类都是他一一备好的。然后就搬了张凳子坐在旁边看着,不声不响。
  杨佑宁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突然露出顽皮的笑容,"小琰啊,这天太热了,你去帮我买碗冰镇酸梅汤好不好?"
  "好。"崔琰二话没有就去了。
  杨佑宁再看对面,陈望曦似仍一心考量着棋局,就拍掉了他手中的棋子,"那铺子可在两条街以外,大热天的我让他出去,你就不心疼?"
  陈望曦闲闲捡起棋子,假意嗔道:"你看,局都让你搅坏了。"
  "那就重下呗。"杨佑宁一手彻底乱了棋局,点着陈望曦额头说:"你喝着人家奉上的茶,吃着人家煮来的点心,吹着人家扇来的凉风,就一点儿都不领情?"
  陈望曦躲了杨佑宁的"一指禅",叹息道:"无能为力,领不来。"
  杨佑宁默了默,道:"我家那个要是如你这般就好了。"
  "什么意思?"
  "你知道那小妾是谁?"
  陈望曦知道杨佑宁这便是要诉苦了,就任她自己说下去。
  "家里的一个丫鬟,叫碧桃。这名字是老太太随口起的,因为她爱吃桃子。用了好些年了的。既不多么漂亮,也不懂文墨。去年你姐夫生了场病。他一向身体健壮,少有疾病。这一来虽不是什么重症,但却比常人来得难于调理。那时我正怀着鸿儿,自然小心身子,就搬去了另一屋住着。而且,"杨佑宁自嘲道:"就算我呆在那又能做什么呢?一个大小姐,除了会女红,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但碧桃不一样。你姐夫后来跟我说,碧桃照料他,称得上柳三变那一联名句。"
  哪一联?不用杨佑宁明言,听者已然晓得。
  "他说,再难闻难喝的药她都亲口试一试冷热。难受难捱的时候她变着法儿让他解忧。下头的话他没说,但我还能猜不出了?我和他十几年,都是他做着这些事。终于也有别人为他做时,才知道个中滋味令人不舍作罢。"
  "他怨你了?"
  "没有。他说他还是最喜欢我的。而且,他对我的喜欢和对碧桃的是不一样的。"杨佑宁直视着陈望曦道:"你明白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吗?"
  陈望曦想了想,说:"我不太明白。"
  但杨佑宁却说:"不,其实你明白的。"
  姐弟俩对视了片刻,终是陈望曦先别开眼去,"你的酸梅汤来了。"
  门外是崔琰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此后一段时日,杨佑宁总拿崔琰喜欢陈望曦的心事逗他。崔琰寻摸着她话里那些玄机竟是支持自己的,对这个宁姐姐的喜爱就更上了一层楼,对她的支使也就甘之如饴。不过,杨佑宁都是趁陈望曦不在时才与崔琰玩笑,崔琰便知陈望曦那里必是没有什么进展。
  等杨佑宁终于要回夫家去了,告别时,特意将崔琰拉到一边,半是劝诱半是威胁地拧着他的鼻子叮嘱:"不许放过那只笨狐狸!"因为这句话,崔琰后来倒是常常想念这位虽不熟识但却亲切的宁姐姐。

  第18章

  陈望曦此人好酒好美食,将与知交把酒唱酬引为人生一大乐事。但若换了对象,比如生意场上往来的商贾伙伴,他大多借故推辞。可人在江湖,管你是什么身份地位,场面上的事由不得你不做。所以,十次宴请里陈望曦至少也得去个三四回。比如眼下这一场。
  做东的是城里最大的古董商的幺子。因之不日就要娶亲,今朝之宴名为道贺,实为放纵。地点就选在了隆香阁。席间每人都带了自己在青楼或是戏班里的相好。一片声色纵情。
  众人都知自徐子玉回了老家后,陈望曦身边就再没新人。开席前,潘公子谑笑说,未免使陈望曦受孤家寡人之苦,他们为其物色了一个好伴。而后,又附在陈望曦耳边,语态轻薄地说,保证陈老板您喜欢。
  陈望曦听了,也拿出一套虚伪的态度,嘴上说着"多谢潘公子费心",心里却替潘老板惋惜,一个博学强知的儒商怎么生出这么个儿子来,诶。
  待得那名唤官锦芳的伶人进了屋,在陈望曦身侧落了座,陈望曦惊觉自己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期盼崔琰快一点出现。
  想他刚才经过大堂时,崔琰突然从通往厨房的帘子后头窜过来,说是今晚客人特别多,掌柜留他下来帮忙。陈望曦知是托辞,乃崔琰为了和他一道回家,但既已习惯,就点了点头,径自上楼去了。而崔琰既已在帘后张望了许久,那么就一定看见了随潘公子等人前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如果猜得不错的话……
  陈望曦斟满一杯酒,应旁人的起哄,刚把杯子举到官锦芳嘴边,包厢的房门上"叩叩"响了两声,崔琰就进来了。
  还真是不出意料啊。
  陈望曦手腕一抬,酒液就倾进了那张堪比女子朱唇更红艳的小嘴。叫好声浪中,陈望曦正过身,另一只手顺势扶上官锦芳的肩背,正待要仔细分辨崔琰的表情,突觉右肩一沉,原来是那伶人靠了过来。
  这个效果……
  陈望曦再去看崔琰。这是他第一次用这般无温无波的眼神看他,虽然只是一瞬。陈望曦贴着官锦芳的手掌就是一个微缩。
  好像和预料的有偏差哪……
  这时,崔琰已向众人行过礼,客客气气地笑问各位客官对菜色可否满意。在座的多数都知道崔琰和陈望曦的关系,当然众口一词地称好。潘公子还出于客套邀请崔琰也坐下喝上几杯,但崔琰以还有活计在身搪塞过去。临去时,借着关门的动作又瞧了瞧陈望曦。那伶人的头已离了陈望曦的肩,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手。
  好白皙的一只手。这样的手陈望曦握着就不会嫌糙了吧。
  恨恨想着,崔琰并上门扇的动作就重了些,稍大的声响激得陈望曦体内忽而聚起一股烦躁,有些急有些恼。崔琰的反应不该是这样。那应该是哪样?不是这样他又有什么好急躁的?陈望曦突然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想要怎样。
  酒席散得不晚,因为接下去才是真正纵情的开场。
  官锦芳立在酒家门口,似是矜持地请陈望曦去他家喝杯茶解解酒时,崔琰也走了出来。看见这一幕也不回避,大大方方插到二人中间,口气平常地对官锦芳说道:"那就有劳官公子晚些再送陈老板回家了。"然后又转过来陈望曦笑了笑:"不用着急,我留门等着你。"说完,就登上另一侧平叔驾驶的马车,走了。
  崔琰,你居然推着我去?
  陈望曦坐上了官锦芳的马车,神思还是没回到身侧之人这来。虽说应下官锦芳的邀约是他一早计划好了的,但崔琰的举动却实是匪夷所思啊……
  而此刻另一辆马车上……
  "小琰,你怎么能让少爷去呢?"平叔百思不得其解。
  "没事,喝喝茶而已。平叔你看,今晚星星真多。"崔琰装着仰头数星星,其实心里也有些惴惴。切,怪谁啊,还不是陈望曦自找的。
  平叔甩甩鞭子。这俩……算了,有啥好操心的,小琰这孩子自己心里有数。
  陈望曦并没让崔琰等太久,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崔琰跟在他身后从前门往后院走,一道上两人都没说话。直到陈望曦即将走进卧房,崔琰终于叫住了他。
  "陈大哥,你何必呢?"四下静悄,月影朦胧,不是光亮灯明,想说的话才有勇气说出口。
  陈望曦停住脚步,静待崔琰下文。
  "我听他们说,官锦芳是新近红起来的小生,论起看家功夫,虽比不上徐子玉的炉火纯青,但也坐得上城里的头把交椅。"
  陈望曦向崔琰近前两步,说道:"我看过他几场戏,此言不虚。"
  "傍晚在隆香阁,我第一眼乍看他,算是徐子玉那一型的美人吧。"但崔琰不会告诉陈望曦,那一眼入目后,他心底霎时弥散的惊慌。所以他才请求王师傅让他前去一探究竟。
  "然后呢?"小琰你瞧出什么殊异之处了?
  "虽然我只见过徐子玉一次,但要我说啊,若他知道是这么号人物被称作他的后继之人,一定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小琰,"陈望曦默思片刻后,沉声道:"你看人还真是准。"
  当年徐子玉也是常常应酬于酒肉丛中,但他自有其手段不让人占了便宜,更不会自轻身价对哪位恩客主动投怀送抱。跟了陈望曦后,别人又看在陈望曦面子上不再打扰他。因此徐子玉不仅谋得了全身而退,还落着个洁身自好的名声。从五光十色的声色场中滚打出来的人能做到如此实属不易。所以,那个官锦芳就是生得再好又有何用呢?什么都没得比。
  "陈大哥,你选他来试我,想试出什么呢?要我吃醋、伤心、知难而退?呵,他除了那张皮子比我好看,还有什么比我强呢?如果你真是单以相貌身段取人,或是遇到今晚这样的情况我就放弃,那我也太对不起自己对你的一番心意了。"
  崔琰能够猜出陈望曦是故意与官锦芳亲密来试探他,但关于试探的意图他却只能推到这一层,所以才沿着陈望曦的步子往下走,希望可以揭开真实的意图。然而,他也绝难想到的是,陈望曦初见官锦芳时确如崔琰所言是为了劝退他。但及至看出官锦芳为人,陈望曦的目的好像忽然之间就变了,变得自己都来不及去推敲明白,就带着这点糊涂跟着官锦芳去了他家,喝过两道茶聊了几句话,很快意兴阑珊地急忙告辞了。而那一点糊涂却在崔琰方才的话里澄明了,虽然说者并没有悟到。
  原来我是一直不信小琰对我的心意啊。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摔过跤没受过伤,凭着心头那一点悸动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去追去赶。崔琰来济北之前,我们见过几次呢?就是这几个月的相处,他又懂得我多少呢?我终究是累了。无谓的事是没有心力再做了的。
  陈望曦重重呼出一口气,道:"不早了,去睡吧。"转身就要走。崔琰却抢到他身前,扬起脸,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大胆的目光直视着陈望曦说:"我好像一直忘了当面跟你说,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远比你以为的多得多。"然后赶在陈望曦有所回应前奔回了自己的房间。因此他也就错过了陈望曦脸上浮起的投降般的笑容。

  第19章

  济北城里传统的茶馆经营偏于保守,大多仅提供茶点作人休憩、聚会的场所。但上个月新开张的一家茶楼却建成酒楼格局,并搭了个室内小戏台,伴有曲艺表演。百姓大感新奇,趋之若鹜。而那几个老字号的商家生意就被抢了不少,其中也包括了陈望曦的曲水亭茶社。
  一天晚上吃饭时,风闻此消息的潘镜若就不免问起陈望曦的打算。
  "下午我与几个伙计商量了一下,大伙都觉得我们也可在形式上有所翻新。但,"陈望曦拧眉道:"若也请人唱曲或是说书,难免有跟风效仿之嫌,我不想落下这么个口实。"
  "陈大哥的意思……就好比别的酒家新创出了一道菜肴,隆香阁会借鉴改良,却绝不会照搬仿作一样,是吧?"崔琰问道。
  "对。"
  "但能在酒肆茶馆里演出的无非也就是这些。"潘镜若沉思道。
  "嗯,所以大伙还没拿定主意。"
  "欸,"潘镜若遗憾地说:"咱们要是能演象声戏,倒是与众不同。"
  "是啊,你也说是'能'嘛。这要找会弹琴敲大鼓的,喏,出门走一段就能拎出一个来,易如反掌。但要觅得一个会象声戏的,哎,可遇而不可求啊。"陈望曦慨然道。
  崔琰听不懂,问:"潘先生,什么是象声戏呀?"
  "哦,就是口技,会模仿各种声音的那种本事。"
  口技?崔琰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好像在哪听过……
  "好了好了,这些事留给我和我的掌柜发愁就行了,快吃饭吧,汤都凉了。"
  就是就是,民以食为天,盘中餐要紧。潘镜若和陈望曦专心吃起了饭菜,唯剩崔琰不知在心里琢磨着什么。
  第二日午后,崔琰加紧做完手中活计,向王师傅请了半个时辰的假,往城西菜市场去了。
  这是济北最热闹的一处市场,官府划出一块地来,不设固定摊位,摊贩们来去自由,先到先占。商品种类琳琅,价格低廉,颇有乡下赶集的意思。崔琰不论是同平婶一道买菜,或是随隆香阁的伙计采买食料,都是这里的常客。所以一入市场,就有不少商贩与他打起了招呼。
  崔琰一面答应着,一面凭着记忆走向要找之人上次所在的位置,却发现今天换了一名摊主。然后又在市场里转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目标。于是便寻了相熟的一位摊主问道:"刘婶,我上回来您这买鱼时,好像在您附近见过一位卖菜的大爷,瘦瘦的,个子不高,头发花白,您认识他不?"
  "哎呀,我说小琰哪,你说的这样的大爷,这市场里少说没有五十,也有一十,我哪能晓得你说的是谁呀?"刘婶笑呵呵说道。
  "呃……"崔琰摸摸耳朵,也是为难。还能怎么形容呢?
  "哟,看你急的。看来你是不知道他们管我叫什么吧。"刘婶叉着腰笑道:"我是'包打听'啊。来,你再说上一两条,我准保能给你认出来。"
  崔琰闻言,兴冲冲道:"他好像很喜欢吹口哨,我听见他学鸟叫来着。"
  "嗨,你说的是张全喜张大爷嘛。"刘婶拍手道:"他的口技可是一绝。"
  崔琰听得"口技"二字已是心花怒放,迭声问道:"他在哪?在哪呢?"
  "你来得可不巧,今儿张大爷没来。"
  "没来啊。"崔琰顿时无比失望,"那明儿呢?他来不来?"
  "这我就不晓得了。按理说他是每天都来的。"
  这时有人来买鱼,刘婶忙着生意,崔琰不好再打搅她。心下做了打算明日再来,就回了隆香阁。
  但兴许是好事多磨,此后崔琰连去了三天,都没遇上那位张大爷出摊。并且,由于尚不能断定张大爷是否技艺高超,崔琰仍未将此事告诉陈望曦。万一市场里的人夸大其词呢?岂不是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
  第五日,崔琰在去市场的路上已不敢抱太大的指望。要是还见不到人,只好去打听张大爷在乡下的地址,上门找去。可这就得麻烦陈望曦了。诶,原本还想给他一个惊喜呢。
  崔琰郁闷地踢开一颗小石子,忽然听见刘婶高声喊他:"小琰啊,快来快来,你等的人来了哦。"
  "真的?"崔琰喜上眉梢,撒腿跑了过去。一看,果真就是记忆中的那位大爷。
  "小子,听说你找我好些天了?"张全喜眯着眼,抽着旱烟,先发问道。
  "嗯。"崔琰郑而重之地行了个礼,说:"听说大爷您会口技?"
  张全喜是个庄稼人,很少有人如此客气礼貌地对他,当即对崔琰的印象就变得极好,十分和蔼地答道:"嗯,打小练起的。"
  "那,大爷都能学什么声响呢?"
  不待张全喜回答,旁边已有人抢着说道:"小子,你想听什么,张大爷就能给你学来。"
  这么神?崔琰不大相信。张全喜似是看出他的怀疑,便露了一手,学那夜鼠啮衣声、饿猫捕鼠声,果然惟妙惟肖,如临其境。
  崔琰喜不自胜,便将来意说了。倒是张全喜听完有些发愣。他本以为崔琰是少年好奇,他卖弄一番,只想哄崔琰多买他两把菜,不料竟是这等好事。当然是好事。曲水亭茶社他也是听过的。老招牌了。若陈老板真收了他,恐怕演上一个时辰的收入便抵得过他辛苦耕种再挑来城中贩卖的一日所得。今后上午卖菜,下午演戏,两不误,嘿嘿。张全喜笑得很开怀。
  和张全喜约好傍晚再来带他去见陈望曦后,崔琰觉得自己八成能替陈望曦把近日之忧给分担了,乐得就差没蹦跶起来。回了隆香阁,这个下午的活儿也就干得分外卖力。
  两个时辰后,陈望曦和潘镜若见到了张全喜。面对将来可能的东家,张全喜鼓足了劲,一连学了雄鸡报晓声,鸦雀争噪声,犬吠声,蟋蟀声,蚯蚓声,长空雁唳声,还有马嘶声,车辚声,磨室箩面声,万户捣衣声。听得在场之人大呼惊奇。于是,张全喜在茶社留下来就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情。接下去,有关酬劳和编排、修饰表演的琐事,自然用不着陈望曦操心。他吩咐伙计抓紧妥善处理后,就上了马车。崔琰和潘镜若已等着了。
  陈望曦方才光顾着听戏,也没问清来龙去脉,这下便问道:"小琰,你哪找的这么一位大爷?"
  "是呀是呀,活儿真是绝了。"自打张大爷张了嘴,潘镜若就是最兴奋的一个。他以前故事里编了不少,可见着活的,却和崔琰一样,居然是头一遭。
  "你们前些天不是说想找个会象声戏的?我想起来有一次去买菜,听见有人吹口哨学鸟叫,像极了。于是就去市场找了找,没想到还真找到了。"
  找了找?偌大一处地方找起来有多费劲?崔琰又去了几次?陈望曦肯定崔琰对于过程是轻描淡写了。但崔琰不说,他也不问。只说了句:"多谢小琰挂心了。"虽然简单,但崔琰已知,这次的心意他是领了。因此,就是费再大的劲也值了。
  "喂,光说的不行,咱们去吃顿好的庆祝一下吧。"潘镜若对美食的兴趣并不亚于陈望曦。
  "庆祝是要的,但是改天吧。"陈望曦看着崔琰道:"小琰是不是累了?"
  坐上马车后,崔琰突然感到有些疲乏,就微微靠了车厢侧壁歇着,没想到陈望曦竟看了出来,一时心里装的就都是甜蜜了。
  "可能是活儿做多了些,不碍事的……"
  "什么不碍事?"潘镜若今日的确过于亢奋,只听他大呼小叫道:"你看你,都没精神了。晚上别做饭了!"
  崔琰正要争辩,陈望曦亦说道:"今晚还是让平婶做吧。"一家之主都发了话,崔琰便只有服从的份了。心中暗想,哪有那么严重嘛。
  但待到吃饭时,崔琰才觉察自己把话说早了。也许真的有那么严重。他的头开始发晕,胃部也隐隐作疼,想要强打精神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身边两人也看出他的不好,但陈望曦有所顾虑没有动作,潘镜若便抚上崔琰额头。
  "没烧。"潘镜若给了陈望曦一个宽心的眼神后,问崔琰:"小琰,你哪儿不舒服?"
  "就是累,没有胃口。"崔琰没说胃疼,因为他认为这不过是老毛病,一会回房吃些常备的药丸即可。开饭馆的人吃饭不定点,常年下来胃部总是有点不适的。
  "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陈望曦说着就想喊平叔。
  "不用的。"崔琰忙阻止道:"真的没事,睡一晚兴许就好了。"
  "真的?"潘镜若不放心,他知道崔琰有时太过懂事,总怕自己烦扰了别人。陈望曦也知他这个性子,遂跟着说道:"你不用跟我们客气的。"
  崔琰心头一暖,笑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身体还是有数的,我回房躺一趟就好。"
  陈望曦和潘镜若将信将疑,但因崔琰没有发烧,就暂时随他去了。
  陈望曦把潘镜若送走后,想到崔琰晚饭几乎什么都没吃,就进了厨房。
  "平婶,还有菜吗?"
  "有。少爷,你干嘛?"平婶见陈望曦挽起袖子,大为惊异。
  "熬粥。"陈望曦平静地说。
  "给小琰熬?"平婶惊异的表情渐渐起了变化。
  "嗯。"陈望曦继续伪装镇定。
  哎呀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平婶在胸中碎碎念道,小琰哪,少爷一向是远庖厨的,他上一次下厨还是去年徐子玉生辰为了讨他欢心呢。我说嘛,你果然是有希望的。
  而陈望曦则对平婶别有深意的表情故意视而不见。一边烧水一边也在心中默念道:他平日为我做了那么多,现在他生病了,我照顾他是应该的。就是应该的。
  粥煮好后,陈望曦支开平婶等人,亲自给崔琰送去。
  鬼知道那些人要是跟着会说出什么话来。陈望曦想想都觉得头疼。
  崔琰身上难受,躺了许久并没有睡着。听见开门的声音,蓦然产生了期待。而眼见期待落实,心中不由感念老天今日真是待自己不薄,一一成真。
  "陈大哥。"崔琰坐起来,陈望曦也没阻拦,将托盘放到桌上,道:"你好点没?我熬了粥,你要是难受,就靠在床上吃吧。"
  "没事,我还是起来……"崔琰将鞋穿到一半,突然停下,迟疑地说:"你说,你熬了粥?"
  "是啊,我煮的。"陈望曦早料到崔琰会有此问,干脆负了手,像是等待师傅验收成果的学徒,说:"还不快尝尝。"
  "哦,好。"崔琰舀起一勺,嗯?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啊。尝一尝,诶,很好吃啊。又惊又喜地看向陈望曦,手指着勺子,但嘴里却因填着饭粒说不出话来。
  陈望曦笑道:"行啦,我知道我做得好,你快吃吧。"
  崔琰一勺接一勺吃着,不时向陈望曦递去一个微笑。陈望曦看着看着,忽而有些愧疚。仅是一碗粥,就能令他欢欣到如此吗?
  不知不觉间,手就伸了出去,掌心贴在他的额上,还好没有发烫。声调也放得极柔:"明日换做鱼肉粥怎么样?"
  明天还给我做?崔琰笑得粥都快从嘴角漏出来了。"好呀好呀。"只要是你做的,什么都好。
  "夜里要是觉得难过,一定来隔壁喊我,嗯?"
  "好。"陈大哥其实也是关心我的呢。呵呵。崔琰眉开眼笑。
  这天夜里,崔琰虽然身子极不舒服,但却不妨碍他在一个又一个充满陈望曦的美梦里沉沦起落。

  第20章

  次日清晨,陈望曦起床后,看崔琰房门闭合,估计他还没起来。但惦念他的情况,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了。
  崔琰夜梦繁多,睡得并不踏实,陈望曦进门时,他正处在半梦半醒间,听见响动,似是极为疲惫地撑开眼皮,展开一条缝来。
  陈望曦以为自己吵醒了他,有些抱歉地说:"吵到你了?"
  "没有……"崔琰想说话,可动了动嘴皮才发现这竟是件十分费力的事,好不容易挤出两个字来,声音之无力却把自己和陈望曦都给吓到了。
  "还难受着?"
  "嗯。"崔琰试着翻了个身,好嘛,全身的肌肤像是被搓到极薄一般,和衣料的些微摩擦都会引起痛感。每一个关节处像硌着某种硬物,硬实的疼痛。而头上也似灌了铅,眩晕着向枕心沉下去。确实是生病了啊。崔琰不敢再逞强,用最真实的表情对陈望曦说:"好难受。"
  陈望曦心中暗骂,昨天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就是有数成这样?但见崔琰惨白的脸色,终究担忧多过埋怨,谁让自己也放任他来着?当即赶紧让平叔驾车去接了大夫来。
  大夫看了舌苔,诊了脉,问了症状,就坐到桌边开药方。陈望曦问:"怎么样?"
  大夫说:"没什么大碍,有点中暑了。吃药歇两天就好。"
  中暑?陈望曦扭头看了躺在床上的崔琰一眼,他每天和自己几乎是同进同出,除此就是呆在隆香阁里,天热了也有一段时日了,怎么恰巧是昨天病了?
  送走了大夫,陈望曦回到崔琰床前,"小琰,你找张大爷找了几天?"
  崔琰晕乎乎的,眼皮直往下掉,"四……五天吧。"
  "都什么时候去的?"
  "日中。"
  "怎么去?走着去?"
  "嗯。"
  哼,大太阳底下连跑了五天,店里家里还要做活,不中暑才怪。
  "为什么不告诉我?"
  放着我这个大闲人不用,自己瞎折腾什么?
  "想给你……一个惊喜。"
  陈望曦突然被心里的懊恼噎得再吐不出一个字来。只不过刚才恼的是崔琰对自己的身子没有分寸,而此刻恼的是自己的不厚道。
  他对崔琰,有时候真是,不够厚道吧。扪心自问,他看见崔琰把张全喜领来时,不是都想到了崔琰可能略去了什么?但崔琰含混,他也就跟着装楞。又比如每日的洗漱用水,他起床、休息并不定时。但不用他喊,崔琰差不多都能掐准了点送来。这其中花了怎样的心思,他也从来不深究。像这样的事还有很多。
  其实崔琰何尝是不想说,但由他自己说,易于沾染"邀功讨赏"的嫌疑。而且是他上赶着陈望曦,人家也没让他做这些。可话是这么说,理却未必也该是这个理。因为拖泥带水的人是陈望曦,而不是崔琰。陈望曦又不是没皮没脸铁石心肠的人,终于不能再心安理得下去了。
  "早上我让平婶熬了白米粥,先吃一点,然后喝药,好不好?"
  崔琰和陈望曦说了一会话,倒醒了几分,听见陈望曦说到早饭是平婶做的,不由记起他昨天承诺的鱼肉粥。但能得陈望曦在身边看顾已是奢望得偿,哪敢再索要什么?自然是陈望曦怎么安排他怎么说好了。
  吃过饭,喝了药,崔琰昏昏沉沉地又睡过去。陈望曦反正在哪呆着都一样,就取了本书到崔琰房里看着。一个时辰过去,崔琰还睡着。再半个时辰,仍没有醒来的迹象。陈望曦掐指算了算,他从昨晚到现在已睡了十几个时辰,怕是越睡越迷糊,便坐到床头,轻轻地拍他,"小琰,小琰。"
  "嗯……"崔琰的眼皮缓慢地开合两次,才勉强定住。除了初见的两回,陈望曦已许久不曾如此近距离、如此细致地看他,以致似乎都忘了崔琰生着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前几年,他比现在胖点,没长开的小身板衬着杏眼,虽称不上水灵漂亮,但也可爱得讨喜。如今大了,瘦了,没出落成陈望曦看中的长相,可眼睛仍是那双眼睛,也不是一点不动人的。
  "不睡了,起来活动活动可好,嗯?"
  "好。"崔琰动动僵硬的手脚,挪移的速度堪比蜗牛爬行。
  "要不要我扶你?"
  "不用,我自己能行。"崔琰口是心非,只怕陈望曦觉得他小题大做。
  两个人在家里绕着房子走了一圈,然后就去吃午饭。菜色很清淡,而主食嘛,颜色也单一。崔琰搅了搅,欸,有细碎的鱼肉呢。偷偷斜眼去看陈望曦,却让人家的视线逮了个正着。
  陈望曦知道他想问什么又不好意思问,本想把实情说了就是,谁知话到嘴边,溜出来竟是自己意想不到的俏皮:"怎么,小琰不信我能做出这个?哎,伤心了。"
  "没有没有。"崔琰连往嘴里塞了几口粥。于是,沉浸在突至的满足感中的某人无暇兼顾陈望曦对他可有了什么不同。
  吃饱饭喝足药,崔琰扛不住药效又歪到床上去了。陈望曦认为睡得过多没什么好处,一个时辰后就把他叫醒了。醒来的崔琰依旧全身乏力,说话也花气力。陈望曦看他躺着无事可做十分无聊,便说:"要不我念书给你听吧。"于是就拿了崔琰床头的一本,一看封皮,是《浮生六记》,浅笑道:"小琰也喜欢此书?"
  崔琰没多想,道:"那两人挺让人羡慕的。"
  羡慕?陈望曦翻到崔琰夹着书签的一页,开始念:"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
  读至此句,陈望曦不觉停了下来。崔琰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此时屋外日头正盛,蒸得唯余蝉鸣聒噪。但陈望曦心中却是出奇的安静。
  沈三白与芸娘还未成年时,便是他非她不娶,她为他藏粥。但夫妻恩爱过密终不忍于姑婆。芸娘死于贫困忧愤后,沈三白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如此结局还如何令人称快?
  陈望曦也羡慕过他们的伉俪情深,其实何必要去羡慕他人呢?他得不到陆紫云,错过了徐子玉,谁能担保还会有下一个崔琰?潘镜若说得对,没试过的,武断不得。
  在这时光粘滞的午后,崔琰安睡,他陪伴。空气里充盈着安静的美好。这样的味道,仿若,就是地久天长。

  第21章

  崔琰歇了两天,恢复了生龙活虎的劲头,日子看似也回到了往常的轨道上,但崔琰还是觉得他和陈望曦之间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原先陈望曦对他是山不来就我,我自岿然不动。而今却是不论山来或不来,陈望曦都会近上一步,虽然次数,呃,也不是太多吧……
  "小琰,过两天我们去游湖吧,莲蓬可以摘了。"
  "小琰,别管那衣裳了,来陪我下棋。"
  "小琰,想不想听曲子?我吹一首给你听?"
  "小琰,丰乐戏班排了新戏,晚上看戏去吧?"
  "小琰……"
  一个月里,陈望曦和崔琰一块儿做的事都快赶上前四个月的总和了。崔琰虽然很想知道陈望曦心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却又不敢贸然发问。
  这一晃就到了七月初六。
  崔琰走出隆香阁后门,就见陈望曦站在马车边上等着。
  "陈大哥,平叔,你们怎么来了?"
  "来帮你向掌柜请假。"陈望曦边说边将崔琰拉上了车。
  "请假做什么?潘先生呢?"车内空空,不见潘镜若。
  "你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陈望曦摇着折扇,酸溜溜道:"有人千里迢迢跑来和他过节,他还装模作样,三催四请才答应下来,切。"
  崔琰听了直乐,这像是潘镜若爱干的事。等笑过了,心头不期然"怦怦"跳了两下,明天是七夕啊,陈大哥说给我请了假,难道是要……和我过节吗?
  崔琰的脸"刷"地红了一片,只听陈望曦道:"小琰啊,明儿在家帮我晒晒书哈",脸部又褪回了本色。诶,晒书是传统嘛。果然变得贪心了。
  崔琰第一次进陈望曦书房时,心中就暗暗感叹他藏书之多。及至今日晒书,方知摆在架上露脸的充其量只是总数的一半,更多的都收在箱子里。家里的几个男丁忙活了一早上,才将书册都搬到了院子里。
  崔琰攀在木梯上取着最上层的几本书,忽然看到靠墙放着一个长形檀木盒子,就顺手拿起问陈望曦:"这个拿下去不?"
  陈望曦神色一变,扶住梯子的指骨明显突起,就在崔琰手酸得想把盒子放回去时,忽然低沉着嗓音说:"拿下来吧。"
  崔琰好生纳闷。趁平叔和恩满在天井里摆书,屋里只有他二人,低声问道:"怎么了?"
  陈望曦盯着盒子看了片刻,似有挣扎,但终是转身避过,道:"你要是想看就看吧。看完了,擦干净,收进箱子去,别放回书架了。"
  陈望曦的话让崔琰又期待又忐忑,盒子里装了什么奇特的东西呢?
  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本书。崔琰从陈望曦那儿学了一些有关印刷的知识,所以他看出这本书制作精良,价格应该不菲。小心翼翼将书托到掌上,翻开一页,哦,画了一幅人像,是五色套印的木板画册。再翻一页,还是人像,而且好像是……同一个人?看一看题词,原来是他……
  他的模样……
  鼻子像水墨画里的山势,一脉风流。双目水灵,仿佛一眨眼便会荡开层层深情的涟漪。身体浸于水中,洇散的长发溅扬出一潭魔光,焕然醉人。
  崔琰看得移不开眼。
  嫉妒还是欣赏?似乎都无从谈起。
  崔琰对仍背着身的陈望曦道:"陆紫云果然是,惊为天人。"
  陈望曦不语。崔琰又问:"你喜欢他……有多久了呢?"
  陈望曦终于转过身来,极为诚恳地看着崔琰说:"我无法保证什么,但我……"陈望曦尚在斟酌用词,崔琰已明白他的意思,抢先道:"这样就可以了。"
  真的。旁人与我这一段暂求的不就是如此吗?所以,你愿意试一试,真的,就可以了。
  深夜,陈府上下一齐吃过巧果,拜过织女星座,就各自散了回房。
  崔琰在床边宽衣时,忽然瞥见枕头边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土偶。塑的是厨子装扮,一手掌勺,一手执锅。围裙下摆处刻了一个小小的"琰"的字。
  专门订做的魔合罗呀。呵呵呵。
  崔琰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把小偶捧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了足有两柱香。然后意犹未尽地躺到床上,接着大眼对小眼。
  原来狐狸也有脸皮薄的时候啊。背地里送东西,嘻嘻嘻,哈哈哈。
  这一晚,崔琰就带着与那小偶并无二致的憨笑潜入梦乡。可惜陈望曦没看见他这幅神态表现,否则真应该给工匠师傅送块匾去,上书:活灵活现。
  这之后,陈望曦和崔琰的生活在内容上仍旧大同小异,而在形式上呢,于崔琰看来还是有所改进的。比如陈望曦会到隆香阁接他回家,吃饭的时候会给他夹菜,出门遇上合适的头巾、衣料之类会买来送他……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俩行事不会再带着潘镜若,这盏闪亮的琉璃花灯终于派不上用场了。
  八月十五前后,崔琰回了趟庆云县。而陈望曦则是到杨府陪他姨父姨妈过。二人各有安排,加之不日即可相见,崔琰倒也没有太多的离愁别绪。
  回到家,徐雅堂自然要仔细盘问崔琰与陈望曦的进展。这兄弟俩一起长大,彼此的心事谁瞒得过谁呢?早在两年前,徐雅堂就看出了苗头。而年初崔琰要上济北前,徐雅堂更是与他秉烛夜谈了一整晚。虽然徐雅堂对前景并不乐观,但崔琰既已决定,他也只能支持。世上之事,若对其产生了欲求,不图谋一番是不会死心的。而试过了,纵使失败,亦是无悔了。
  但待崔琰说完,徐雅堂却是不置可否。兄弟和好友摆在心灵的天平上,无疑他是倾向于前者的。可崔琰俨然已是胳膊肘往外拐,舍不得说陈望曦不好,他也就忍了不说。待回了衙门,对着沈知微才把为崔琰叫屈的怨气发泄出来。
  "这个陈望曦,连句肯定的话都不说,也太自私点了吧。"
  而沈知微却说:"我倒认为也许望曦是在替小琰着想,万一他们将来不成,伤害也可以减小一些。"
  徐雅堂冷静下来后,觉得沈知微说的也不无道理,但仍有些气不过,吃味地说:"你没看见小琰替他说话的样子,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我们家小琰骗走了。"
  沈知微好笑地将徐雅堂搂进怀里,道:"我当初不也没给你允诺什么,你就把自己的后路都给堵死了?"
  徐雅堂不说话,把自己的五指插入沈知微的指缝中,沈知微反手握紧,又道:"望曦过去劝我的时候啊,一套一套的,那些道理他都懂。所以我相信,只要假以时日,小琰八成是能把他给套住的。"
  小琰套住他?切。徐雅堂可不看好。
  但是……谁套住谁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在一起就好。
  徐雅堂往沈知微怀里钻得更深。真的,只要在一起就好。

  第22章

  距离秋闱左右不到一个月时,潘镜若又掺和到陈望曦和崔琰中间。各人心间都汪满离别的不舍,在残存的相聚时光中,重温走过的美景、尝过的佳肴、饮过的陈酿,好似心田深处早早种下了一截老根,频频浇水便不会干枯,日后记忆的果实,将开出满树繁花。
  光阴如逝水,潘镜若终于进了考场,终于又落榜,终于要与济北的所有挥手作别。陈望曦望着与游悠并肩立于船头、渐行渐远的潘镜若,他的眉宇间依然泛着年少岁月的孤傲,带点玩世的潇洒,带点叛逆的流气,但落寞已是不见。
  最懂得陈望曦旧梦何欢的潘镜若走了。盈盈一水,晃碎了他寻寻觅觅凄凄戚戚的惊梦。那么自己呢?何时能从那海棠无香的憾事中醒来?
  陈望曦看着身侧将离情尽写脸上的崔琰,心中起起伏伏的是难言的迷惘与感伤。
  十月初八是陈望曦生辰。自潘镜若走后,崔琰满脑子想的就都是如何为陈望曦庆生这件事。
  这真是一件伤脑筋的事啊。崔琰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愁白了。陈望曦比他有钱,比他有品位,市面见的比他多,这个人啥都不缺,送什么好啊……
  等等,话说,那个,呃,要是……把自己送出去呢……崔琰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臊成个大红脸,仿佛让人听去了一般,羞得猛拍自己双颊。完了完了,崔琰你没救了。人家连你的手都还没拉过,怎么会,怎么会……想到这一层,崔琰又有些泄气,诶,陈望曦对他,离到那份上还差得远呢。
  但不管崔琰怎么纠结,该来的还是来了。
  正日子那天早上,崔琰给陈望曦做了一碗长寿面。而后大家照常该干嘛的干嘛。晚上到杨府,崔琰和丫鬟一起做了一桌子陈望曦爱吃的菜。吃完饭,再和姨父姨妈聊一会天,陈望曦就和崔琰出了杨府。
  回到家,陈望曦随崔琰去了书房。晚饭开席前,崔琰吞吞吐吐地要求他别吃得太饱,留个两三分的余地,说是晚上回去了还有点心。陈望曦不知他搞的什么名堂,但对着令人垂涎的菜色还是有所节制。
  书房暖榻的小桌上摆了些碗盏瓶罐。崔琰让陈望曦坐在一侧,自己坐到另一侧,然后就开始摆弄那些器具。他每用过一样,陈望曦便跟着拿起瞧一瞧、闻一闻,嗯,原料倒都识得。尽管看不出崔琰要做的是什么,陈望曦也不出声干扰,任他动作。
  崔琰先将掺有少量羊脂的甜酥搁在炉上加热,同时拌入蜂蜜。待甜酥软化后,手腕不断绕动将其滴入冷水中,酥遂成螺旋形状,并凝冻成形。因陈望曦酷喜莲、梅,崔琰即将甜酥制成此二种花形。取出后,再点染以退红色,置于纯白无瑕的瓷盘之中,当真是娇嫩可人,赏心悦目。
  陈望曦笑道:"原来红酥是这样做成的。小琰今日让我开眼了。"
  崔琰搓搓手,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学的,做的还不太好。那个,你将就一下哈。"
  陈望曦拈起一个尝了,道:"你前几天晚上鬼鬼祟祟地就是在厨房里捣腾这个?"
  "嗯。"
  "这东西本来多是女子做的,你怎么想起要做它来?"
  崔琰听陈望曦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以为他不喜欢,心情顿时黯然。各种原料的碎屑还沾在手心,黏黏糊糊,就像崔琰此刻的话音。"我实在想不出送什么东西给你,有一天翻书偶然看到一首词……"
  陈望曦看崔琰神情,知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却也不急着点明,接着问:"什么词?"
  崔琰眼神闪烁,低头四顾许久,才用蚊蝇扇翅大小般的音量讷讷道:"金杯酒,与君为寿,只愿人长久。"
  崔琰说出的答案其实忽略了前面一句——"玉指呵寒,酥点梅花瘦"。但他怎么会把这句念出来呢?青葱玉指,轻点梅花。果然不是他合宜做的事。这下,砸锅了。正想着该怎么收场,却听见陈望曦问他:"酒呢?"
  酒?崔琰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对首的陈望曦伸过手来,将手掌在他胸前摊平,笑得像个向大人要糖的孩子,"你不是说'金杯酒,与君为寿',酒在哪呢?"
  崔琰如梦初醒,拿出酒壶和酒杯,倒满了,边放到陈望曦掌中,边说:"家里好像没有金子质地的杯子,我就找了个黄色的……"话还没说完,执杯的手忽然被陈望曦包住,一团阴影从上方笼罩而下——陈望曦跪于榻上,就这么握着崔琰的手将酒饮尽。之后,陈望曦从榻上下来,走到他身前。崔琰的视线虽然随之移动,却又好像茫然不知发生着什么。这样的崔琰看在陈望曦眼里,十足的可怜可爱。
  轻轻将人拥进怀里,下巴抵在崔琰头顶,陈望曦道:"不必和女子做比什么,小琰就是小琰。"
  崔琰被突降的尚不熟悉的温热弄得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恢复了耳聪目明,才千般小心地抬起双臂挂到陈望曦腰间,还不敢着力,几近空悬着。然后,又万般小心地问了一个一直困扰他的问题:"陈大哥,你……有没有想过……成亲?"
  "你是说和女子吧?"陈望曦无奈笑道:"我对女子不行的。"
  不行?啥意思?崔琰浓密的长睫在陈望曦衣纹上刷过两遭。不会是……那个意思吧……
  陈望曦并不意外地看见崔琰耳根泛红,心情舒畅地继续把人家抱着。可他不知道,崔琰羞怯背后紧跟而来的是却是浓重的无力之感。
  让陈望曦情窦初开且不能忘却的陆紫云啊,他究竟给陈望曦留下了多少的烙印呢?

  第23章

  将近年底,陈望曦的书坊多接了几笔生意,潘镜若的位子又还没找到实力相当的人替代,陈望曦的闲散日子算是到了头。这一忙就到了年关。
  刚入腊月时,有一回崔琰随陈望曦到杨府探望。杨客卿说他们夫妇今年要上杨佑宁那儿过年,让陈望曦跟着一块去。陈望曦嫌折腾不想去,费了好一番口舌才从杨府脱身。此后隔三岔五的,杨夫人凡见着人还是念叨:"你说你一个人在这过年多冷清啊?"但都被陈望曦哄了过去。
  崔琰每回在旁听了,心里都很焦急。他知道陈望曦说给杨夫人的是借口。其实这个人可盼着过节了,不论大节小节,有名目就好。但若同伴不对,比如生疏的、讨厌的,他倒宁愿自己一个人呆着,虽然一个人的滋味对陈望曦这样喜欢热闹的人来说并不怎么好。崔琰几次话都滚到了嗓子眼,"跟我回家过年吧",最终又咽了回去。徐家的人,包括沈知微,陈望曦当然乐于相见。但最不确定的恰是他对崔琰的态度。他们住在同一片屋檐下,可以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安然度日。可是当前提转换,陈望曦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崔琰的世界呢?陈望曦是崔琰的什么人?崔琰又是陈望曦的什么人?崔琰很怕陈望曦眉头会划过一丝犹豫,就像他听见杨夫人的建议时那样,光想想都觉得烧心。
  徐大勇从兵营里派了个人来接崔琰。马车已在陈府门外候着,崔琰提了包袱想对陈望曦说点什么,张了几次嘴却搜刮不出一句来。陈望曦也没太多话,只嘱咐他好好陪一陪李大娘,对长辈多尽点孝心。
  马车驶出了很远,崔琰还掀开帘子向后张望着。陈望曦颀长的身高在一尺见方的视野里越小,崔琰心头争相往外冒的话越多。可惜失而复得的不是时候,空荡荡的车厢里,说给谁听呢?
  回到家,见着亲人,虽然也欢喜,也高兴,但心房却似加了一块隔板,一分为二。一半能够喜笑颜开地和邻里乡亲攀谈,一半却始终因填塞着一个人而牵肠挂肚。于是,李大娘发现从前那个在家干活从不含糊的孩子变了。
  崔琰扫着地会突然停下,握着笤帚立在屋子中央出神。菜切到一半会盯着刀把发呆,眼神却是空洞洞的。洗脚水凉了也不晓得换掉,就那么泡着……
  崔琰看月亮看星星,李大娘就看他,对徐大勇拍着大腿哀叹:"大的是这样,小的也这样。儿大不中留哇,下辈子咱不生小子了,换闺女来养!"徐大勇唯唯诺诺,心中却道:老婆子糊涂了不是,明明是女大不中留嘛。
  正月三十这天格外地冷。陈望曦午睡起来,刚踱到院子里,鼻尖上被什么碰了一下,凉丝丝的。抬头一看,细如牛毛的万千冰粒纷纷扬扬从天空落下。
  下雪了呀。陈望曦揪紧领口,往前院走去。不知道平婶她们把年夜饭准备得如何了……
  日头西斜的时候,雪势已成鹅毛。陈府大门外忽然有人敲门,"叩、叩、叩",一下一下地不紧也不慢。众人都忙着烧柴起火,只有陈望曦一个人无所事事,就由他去开门。
  这个时候上门的会是谁呢?
  陈望曦拉开门一看,来人身穿极厚的棉袄,头戴毡帽,脸上围了一条布巾,眉毛和睫毛都让雪粒铺成了白色。身下所骑的毛驴驼着大大小小数个包裹。陈望曦以为是遇上了行走异乡请求借宿的旅人,正在踯躅要不要让人家进门喝口热汤,那人却唤了一声:"陈大哥……"
  "小琰?"陈望曦以为自己听错,那人又道:"我脚麻了下不去,你来扶我一下。"
  真的是小琰。陈望曦来不及去想心头刹那掠过了什么,赶紧一面将崔琰扶进门,一面喊人帮忙。众人听见崔琰声音,欢天喜地地拥出来,手忙脚乱地把毛驴系到院子角落,又将崔琰带回的各种土产收了,这才有空问崔琰怎么回来了。
  "家里……家里人多……热闹,不……不缺我,我就……就回来了。"崔琰一句话说得哆哆嗦嗦,陈望曦一摸他的手和脸,冻得跟冰块似的,当即半拖半抱地把人往后院拉去。平婶等人识趣地走开。
  陈望曦房里尚留午间余热,暖炉燃起后,崔琰微微发抖的身子渐渐平复下来。陈望曦给他倒了一杯滚热的羊乳,喝一口,暖手也暖心。
  "你怎么骑毛驴回来?"徐千户或是沈知微要弄辆马车还不容易?
  "坐马车的话,赶车人就没法回家过年了。正好兵营里有人家在济北,我就跟人搭伴回来了。他家在城西,我们在城门那分手的。不过人家骑的是马,嘿嘿。"崔琰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啊。
  "你们家养驴了?"
  "没有,婶婶管邻居借的。等过完年还得给人送回去呢。"
  "这么远的路,又下着雪,你说你路上要是……"陈望曦想想崔琰坐在驴背上不牢不稳的样子,一阵心惊肉跳。
  "同行的曹大哥总在外头跑的,有他照应没事。而且我们快进城时雪才大起来的。"
  "你们走了多久?"
  "天亮时出来的。"
  "这么长的路,你大腿根有没有磨破?"
  "没有,婶婶拿棉花做了垫子护着呢。"崔琰献宝似地从棉袄里抽出那两块东西来。
  "李大娘真是宠你,居然能答应让你出来?"
  "什么呀,我被骂了好几天呢。"
  "那你还跑回来?"
  "我不是那什么……"
  "什么?"
  "想……想和你……们过年呗。"
  陈望曦突然问不下去了。崔琰为什么大老远地冒雪赶回来?当然是因为想他,因为想陪他过年。显而易见的原因陈望曦统统都知道。那他还问什么呢?想听崔琰亲口说出来?不,崔琰是不会亲口说出来的。那孩子总怕自己自作多情太卑微。虽然他们已经在试了,崔琰甚至还当面说过"我喜欢你",但他们说话还是像猜谜。是陈望曦把这谜面弄得扑朔迷离。可他仍然觉得未到时候扫去迷雾。只是绕弯子绕久了,今天他忽而有些累了。其实当他开门看见臃肿可笑的崔琰时,就已经累了。
  晚上大伙一起吃了年夜饭,芷芹和恩满回房照料他们刚两个月的儿子,平叔和平婶带春丫放着炮仗,崔琰陪陈望曦到他父母生前的房里守岁。
  屋里挂着陈父陈母的全身画像,画前摆了一张红木案。案上供着瓜果糕饼,并有红烛双双高烧。香炉熏烟袅袅,清香四溢。
  陈望曦和崔琰在红木案前围着火炉,烫一壶酒,摆几样小菜,话题就漫无边际地漾开。先是崔琰说,陈望曦听。
  他说小时候和同伴打架的事,说他崴了脚徐雅堂背他上学背了一个月,说婶婶给他的零花总比给徐雅堂的多一些,说沈知微对叔叔婶婶很孝顺……
  陈望曦看着父母画像,他们跟前冒着热热的白烟。烛光摇影,摇落满室的暝色。崔琰脸色红润,眸子里神采飞扬。
  陈望曦问:"想爹娘吗?"
  "从来没见过的,怎么想?"崔琰放下酒盅说:"陈大哥常常想吧?"
  "那时候小,突然没了人管束,也不想去学堂,就到处疯玩。去的最多的就是戏院,看别人聚散悲欢的惨烈,自己好像也就没那么可怜了。"
  然后就认识了陆紫云?崔琰差点儿要问出口,还是借一口酒吞了,别把好好的气氛给搅黄了。
  而陈望曦也抿一口酒,跳过这一茬,说起他经商里的趣事。他说,崔琰听。
  远处有鞭炮的脆响,连连没有断气,"噼里啪啦"地仿佛持续了一夜。
  崔琰张开眼时,不知现下是什么时辰。屋里的摆设还和昨晚一样,只是烛灭了,香尽了,火也快暗了。陈望曦裹着被子蜷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嘴角微翘,大概做着什么好梦。严冬清白的晨曦破窗涂染在他脸上。一室情景幽幽,时光的脚步像被拖慢。
  崔琰受着引诱一般走到陈望曦身边蹲下,用鼻尖的气息感受他的衣香、鬓香、酒香,丝丝沁入脾脏。然而,仍不餍足。又状着胆子偷了一个吻。犹如柳絮蒙蒙铺面,轻弱得不够真实。崔琰尚在回想那是怎样的触感,眼前之人忽然睁开眼来,在崔琰从惊吓中醒来将要后撤时,倾身封住了他的退路。
  只过是唇瓣和唇瓣的相接,因为熬夜后的干涩,既不丰盈,也不润泽,却已足有令人昏阙的力量。崔琰瞥见案上的联纸,心头浮起一阵迷惘的欢愉。
  也许梦香的滋味便是如此。这种梦像春联那么红,也像春联那么容易褪色。

  第24章

  过完年,杨佑宁顺便随杨客卿夫妇又回来娘家。这日她到陈府,坐了约莫一盏茶工夫,突然用力搓着胳膊直嚷:"哎呀,这屋里怎么这么冷啊。"
  陈望曦和崔琰两两相觑,"不冷啊。我手心都出汗了。"
  杨佑宁双眼在二人间逡巡了好几遍,语调酸得能让人掉下牙来:"有些人哪,一点不晓得怜香惜玉,体谅旁人孤家寡人的苦楚,就在那眉来眼去的。"
  崔琰知道杨佑宁是故意捉弄他们,但还是讨好地问她:"宁姐姐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杨佑宁等的就是崔琰这句话,连贯地报出一串准备好的点心菜名。
  陈望曦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么散的地儿,你想累死人啊。转头对崔琰说:"让平叔送你去。"
  等崔琰的身影没在了照壁后头,陈望曦才对杨佑宁道:"你把他支开,想跟我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但是不清楚这事他知道多少。万一说的不好,让你俩闹起来。"
  "我们闹不起来的。"陈望曦品着茶,胸有成竹。
  "别说得这么绝对。"杨佑宁玩着自己指甲道:"年前在保定,我见着陆紫云了。"
  陈望曦手一抖,茶水堪堪湿了五指。杨佑宁轻叹一口气,递给陈望曦一方手巾擦了,说:"我看他过得挺好的。管衡回乡过年,没带正室夫人,却带着他……"
  "你说什么正室夫人?"陈望曦听不懂,打断杨佑宁道。
  "管衡八年前明媒正娶的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杨佑宁觉得陈望曦莫名其妙。
  陈望曦心头一震,"那人不是早就过世了吗?"
  "胡说八道。你哪儿听的谣言?"杨佑宁知道陈望曦一直和陆紫云保有联系,此刻看他神色复杂,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不会是陆紫云说的吧?"
  陈望曦不语,杨佑宁已知他是默认,后悔道:"是我多嘴了。"
  "不,与你无关。纸是包不住火的。"
  杨佑宁本焦心难安,听到陈望曦这么说,反而静下心来。事情摆在那儿,陈望曦要获知真相,他要怎么想、怎么做,都是迟早的事。迟早的事避不过。该解决的事就该趁早了结。
  "记得我上回说的碧桃吗?你姐夫说他对我们两个的喜欢不一样。我那时听了还觉得有所慰藉。但后来慢慢发觉,其实有什么不一样呢?喜欢就是喜欢,都是念着他、关心他、想要他,没有分别的。"
  "你和姐夫是海誓山盟过的,你不怨他娶了侧室?"
  "是我大意松手了。望曦,你别学我。"杨佑宁瞪着陈望曦道:"这回你可别说还是不懂我的意思。"
  陈望曦像是不堪重负般倒在榻上,喃喃道:"我懂。"
  半个月后,杨佑宁刚动身回保定,陈望曦就开始张罗着去湖州。因潘镜若在湖州,陈望曦没理由不带崔琰去。离家前,陈望曦对崔琰说书坊生意有意向江南扩展,此次出行的主要目的是"探路"。所以他可能没什么时间陪崔琰,只好让潘镜若带他游玩。崔琰当然没有疑议。
  到了湖州,陈望曦一行人就在游府住下。头几天,游悠动用他的关系整日帮着陈望曦和书坊伙计在外奔忙,潘镜若则当起向导,带崔琰领略江南风光。崔琰没到过江南,对这同北地迥异的风土人情大为着迷,与陈望曦连续几日仅是早晚打个照面的失落感便淡了许多。
  一日,陈望曦没有生意上的安排,崔琰想邀他一起去郊外的栖贤寺。敲开房门,却见他穿戴整齐似要出门。
  "你要出去吗?"
  "嗯。去知微家里看看他父母。"
  "我能不能一起去?"
  陈望曦的手停在礼盒上方,心里飞快地想着托辞。崔琰见他为难,连连摆手道:"我就这么一说。沈老爷子气还没消,我去了怕是火上浇油。你快去吧,我和潘先生也该走了。"然后就一蹦一跳地跑了。
  陈望曦立在原地,想着崔琰单纯的笑容,心里不是不歉疚的。但转念一想,自己也是出于善意瞒他,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来得好。
  陈望曦走进聚鲜楼天字号包间时,他等的人已经来了。
  从背后看去,那个人没什么变化,身子还是那么清瘦,清瘦得仿佛从背影里都读得出一点落寞。
  陈望曦低低唤他:"紫云……"
  陆紫云转过脸来。月眉、岩鼻、樱唇,容颜也还是那张容颜,但已抵挡不住眼角细纹耀武扬威的企图。
  "你来了。"
  "嗯。"
  随后两人都静默下来,思考着接下去的话题该从哪里着手。
  时光果然是一件威猛的利器。虽然他们每年有几封书信相通,但此时相对,寒暄却浮在了熟稔的表层,底里是多年的陌生。寒暄只打了一个漂就陷下去了,陷入了谁也推不动的茫然。
  当陈望曦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头唯觉恻然。
  还是陆紫云率先撼动了僵持。"年前我见到你姐姐时,就料到事情恐怕再瞒不住你了。"
  "为什么骗我?"
  "管夫人生舒涵时极为凶险,大夫都让家里准备后事了。谁知一个月后她又挺了过来,只是身子再没好起来,这些年一直卧病在床。那时我已在信中告知你,后来索性将错就错,一来免你担心我,二来,我早当她是死了。"
  陈望曦愕然道:"紫云你……"
  "没想到我竟会这么说话是不是?宅心仁厚的陆紫云居然会咒人去死?"陆紫云笑得凄恻,"望曦,人是会变的,尤其是面对自己所欲。管衡娶妻生子我当然心痛。可我舍不得他,舍了他便是失魂落魄。可是选了心痛也很难过得长久,所以你总得想些办法让自己活得不是那么明白。"
  陈望曦想到了自己的姐姐。杨佑宁说与心爱之人相守有很多的方式。有的人非一心一意不可,有的人哪怕仅一席之地即可。有的人追求地久天长,有的人获得昙花一现的温柔也是满足。
  姐夫的心被分了,杨佑宁就让自己对他的情也轻上几分。
  管衡有妻有子,陆紫云只管自己还拥有他的身心,其他的就不那么紧要。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底线和办法。杨佑宁和陆紫云都不需要陈望曦的同情。反过来说,即使他们需要,陈望曦又能给他们什么,改变得了什么呢?
  陈望曦无法遏制自己来湖州看一看陆紫云的念头。他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现在他知道了,他对陆紫云再一次的一厢情愿了。陆紫云的好或不好,根本不是他有资格判断的。即便他觉得不好,他会带陆紫云走吗?陆紫云会跟他走吗?陆紫云的选择立足于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标尺之上。
  简言之,这个人所有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陈望曦拉住陆紫云的手,幽然叹道:"紫云哪……"
  他第一次听他唱戏时,发出的是和崔琰一样的赞叹,"惊为天人"。
  他第一次为他画眉时,懂得了什么叫"怦然心动"。
  他因为他说心已有所属,第一次去找了小倌。
  他因为他与邻省知府的公子冲突,被姨父家法伺候半个月下不了床。
  他因为他的一再拒绝,流连南馆整整一个月,落得"风流公子"的名号。
  他的第一首词是送给他的,第一篇曲子是为他谱的,第一本画册是专为他制的……
  陈望曦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不想忘了陆紫云,只是记忆的篇章太过繁厚。不仅他记得,姨父姨妈记得,陈府的下人记得,济北的百姓也记得,他陈望曦曾为陆紫云做过多少荒唐的往事。连徐子玉都记得这笔明帐,所以永远不愿信他。
  然而,八年的辰光毕竟是一条不可跨越的天河。已经没有人再提起那个遥远的姓名。姨父姨妈见了他记挂的是崔琰在哪里。陈府的下人关注的是崔琰何时能成为他们的半个主子。
  陈望曦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去年七夕,当崔琰取下那个檀木盒子时,他努力在脑海中勾勒陆紫云形貌的线条,却始终不得要领。
  记忆的篇章总要在岁月的漂洗中风干成屑。那些年少往事,鲜明也好,发黄也好,过去的终将过去。其实远在陆紫云离开济北的当年,他的一切已与陈望曦无关,而陈望曦的一切也与他无关。
  执念就是这么个让人无可奈何的东西。纠缠时如影随形,而一旦想透又立即烟消云散。

  第25章

  陈望曦回到游府,已至掌灯时分。崔琰和潘镜若还没回来。游悠外出有事也不在家。陈望曦自己一个人吃了饭,找了本闲书在客房里边看边等崔琰。
  一个半时辰后,游悠回来了,但崔琰和潘镜若还是不见人影,陈望曦有些坐不住了。
  "他俩不会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吧?要不要去找找看?"
  "不用不用。"游悠让下人抱来棋盘。"阿若在湖州城里都混成精了,不会有事的。来来,咱们下棋。"
  陈望曦见游悠这个"地主"把握十足,就放宽了心,与他对弈起来。
  第一盘棋杀到半路,外头禀报潘镜若和崔琰回来了。陈望曦和游悠放下棋子,刚走到门口,崔琰就迎面撞上来,一身的酒气。陈望曦连忙扶稳他,再看旁边紧挨着游悠的潘镜若倒是仪容端正,滴酒未沾的样子,便问他:"怎么回事?你们去哪了?"
  潘镜若气鼓鼓地瞪了陈望曦半晌,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拉着游悠走了。游悠还算仗义,悄悄回头给了陈望曦一个眼神,示意他好自为之。但陈望曦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潘镜若。而崔琰也早挣开了他的手臂,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这都唱的哪一出啊?
  陈望曦跟进了崔琰房间,看他行走稳当,看人的眼神也和平时一样,知道他没醉,就问道:"你们喝酒去了?"
  "对,喝酒了。不过,喝酒的地方有点特别。"崔琰笑着说道。
  陈望曦从没见过崔琰这样的笑,既挑衅又欠抽,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个特别法?"
  崔琰笑得更欢,举起一条胳膊凑到陈望曦鼻子底下,"你闻闻。"
  这个味儿……陈望曦曾经很熟悉。他顿而冷下脸,一字一顿道:"你、去、妓、院、了。"不是疑问,是肯定。
  "哇。"崔琰脸上一闪而过的也不知是喜是悲,"你果然能把这个猜着。"
  陈望曦顾不上理会他言辞中隐含的意思,且想到那些花姑娘在崔琰身上蹭来蹭去,心头就起了怒火。"你怎么不学好?潘镜若也是的,居然带你去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怎么了?你自己又去了哪里?"
  "我去哪儿不是都告诉你了?"
  "是吗?"崔琰学起吴越柔软的声调说:"聚鲜楼的招牌菜一品鲜好吃吧?我今天也尝了,真的是名不虚传哪。"
  陈望曦一愣,难道他和紫云见面被崔琰看见了?
  崔琰见陈望曦发愣,以为他是心虚,心里又凉了半截。
  上午崔琰和潘镜若到了栖贤寺,哪知不凑巧赶上大殿修葺,嘈杂得很,就打道回府。途经聚鲜楼,适逢饭点,二人就进了店。走过天字号包间,小二正好送菜出来,崔琰往房里只一瞥,就看清了里头的是谁。他能认出陈望曦自是不用说。而陆紫云,长成那么标致的人哪怕只看过画像,想忘也是不容易的吧。
  崔琰很难用言语形容自己那个时刻的心情。生气、难过、害怕、妒忌……好像什么都有一点,但又什么都不足以概括。其实自从确定了行程,他就时常在想陈望曦会不会借机和陆紫云见面。但陈望曦不提,他也不好问。而当事情真的发生时,他实在没想到陈望曦会瞒着他。他又不是不知道陆紫云的存在。那么,陈望曦为什么要瞒着他呢?是因为他们谈话的内容不宜让他知道,还是因为他在陈望曦心里多少算是情人的关系?
  不同的答案活像冰火两重,将崔琰煎熬得不知该如何自处。他忽然很想知道也必须知道,如果陈望曦看到他放纵自己会是怎样的反应。所以他去了妓院。只不过,有了潘镜若的援助,是真戏假作。喝酒喝到浑身酒味却不至醉,再向老鸨借来胭脂水粉扑打在身上,果然就让陈望曦中了套。
  "啊,聚鲜楼里还有美人,真是天仙一般的美人哪。"
  崔琰的笑像足一个浪荡子,陈望曦越看越气,一甩手就要走。"你喝多了,还是早点歇着吧。"
  "我没喝多。"崔琰扑身拽住陈望曦,收起不正经的表情,半是责问半是委屈地说:"你去见陆紫云和我去妓院有什么分别?"
  崔琰的本意是彼此都背着对方做了不诚实的事,但正在气头上的陈望曦显然理解错了。他沉下脸道:"你什么意思?"
  崔琰心说什么什么意思,就那个意思啊。这么想着就说了出来。谁想竟换来陈望曦满脸的阴云密布。
  "你别把别人想得那么龌龊。紫云比你玩的那些人干净多了!"
  崔琰听得愣住,随即明白过来陈望曦是理解岔了。
  我是会这么贬损别人的人吗?更何况那人还是陆紫云。呵,陆紫云果真是你心尖上的人啊,碰不得、说不得。
  崔琰又是气恼又是悲伤,也就口不择言,偏要试试顺着杆子往上爬会是什么后果。他梗着脖子叫道:"哼,都是出来让人玩的,谁比谁干净得了多少!"
  "你!"陈望曦气结,愤怒中竟扬起一边手掌。
  崔琰盯着那刹在半空的手掌,周身的血液仿佛被冻结。陈望曦从他惊愕的双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一个夜晚,陈望曦和崔琰都势必难以成眠。
  次日清晨,陈望曦早早起来,于崔琰房门前徘徊不定。
  "哟,陈老板,您起早干嘛呢?听墙角啊?"潘镜若袖手站在陈望曦身后,眼里尽是不齿。
  陈望曦走到他身边,降低音量道:"我知道是我不对,你别阴阳怪气了好不好?"
  "哦?你哪儿不对了?"
  "第一不该瞒着小琰去见紫云。第二,"陈望曦颇为自责地说:"不该一时冲动差点对他动手。"
  "你搞清楚是你冲动了?"
  "是我误解他的意思了。"
  "哈,你陈大老板这么玲珑剔透的人也有犯浑的时候啊?"
  "我犯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镜若你又不是没见过。"
  潘镜若恨得牙痒痒,实在难以解气,就对着陈望曦肩头猛敲了两下,"你竟然因为陆紫云想对他动手,你让他怎么想?你让他怎么想!"
  陈望曦任潘镜若消了怒气,才道:"不是因为紫云,而是气他去喝花酒,又误会他怎么变得那么刻薄,我眼里的崔琰不是会对别人恶语相向的人。"
  "你眼里的?哼,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潘镜若冷眼看着陈望曦说:"这一码暂且先放过。你偷偷摸摸跑去见陆紫云又怎么说?居然还拿沈知微的父母当幌子。"
  "我怎么敢拿朝廷命官开玩笑?我真的去沈家了。而后才去见的紫云。"
  "你这么说,我信。但是,"潘镜若思虑良久,叹道:"我就知道你若得知管夫人尚在人世,八成会来一趟湖州。如果陆紫云过得不好,你还会提议带他走吧?你动了这个心思的,对不对?"
  陈望曦苦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潘镜若啊。"
  潘镜若没想到他会坦白地承认,急得指了指崔琰屋门,用唇形说:他早起来了,听着呢。
  陈望曦心说我又不是聋子,当然听见动静了。不过这个镜若啊,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我这趟来,起因的确是因为紫云。但谈生意是真的,看你也是真的。而对紫云的那点心思,当我见到他就散了。真的没了。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这么多年,早不相干了。镜若你说我现在想明白,是不是也不算太晚?"
  "是不算太晚。但有些话你还得当面跟人家说了才是。"潘镜若打个呵欠,"大清早的就不让人安生,我睡回笼觉去了。"
  潘镜若走远后,陈望曦敲敲房门,轻唤道:"小琰。"但无人响应。再推一推,门拴着了。陈望曦看看天色,和人约定谈买卖的时间快到了,只好隔着窗户对屋内人说:"等我回来。"然后就离开了。
  等陈望曦晌午回来,却是不见了崔琰,行李也一并消失。
  "小琰呢?"陈望曦奔进潘镜若卧房,心中大急,那人却悠然自得地喝着香茶。
  "走了。"
  "走了?走去哪儿了?"
  潘镜若不急不慌地一小口一小口啜饮,道:"他说他不想看见你,就先回济北了。"
  还好还好,崔琰没有负气回家或是去个什么他找不见的地方。陈望曦胸间一块大石落地。
  陈望曦生意上还有些后续未尽,待都办妥已是两天后。马不停蹄地辞别了潘镜若和游悠,行了十来天水路回到济北,一进家门便问:"小琰呢?回来了吗?"
  恩满支支吾吾地说:"回来是回来了,但是,又走了。"
  陈望曦听了,刚要发作,芷芹拦下她家那口子:"嘴笨就别说话。"而后对陈望曦道:"小琰住到隆香阁去了。"
  隆香阁后头有座小阁楼专给非本地人氏的伙计居住。小琰跑那去了?看来这次气性不小啊。
  芷芹看不出陈望曦喜怒,掂量着说:"小琰只收拾了几件衣衫,我看他不是真要搬走。少爷啊,两口子……呃,不是,两个人吵架没什么大不了的,您去哄哄他,他准保就跟您回来了。"
  准保回来?哼,你们四个还拉不住他细胳膊细腿的一个?一群吃里扒外的家伙啊。陈望曦一面跟自己生着闷气,一面往崔琰房间走去。
  屋内陈设依旧,只中央地上多了一口大铁锅,盛了一锅的灰,灰上躺着一张纸条。陈望曦拿起一看,是崔琰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你橱子里那包紫衣裳我全烧了。檀木盒子和画册我也烧了。"落款处还画了一张鬼脸。
  陈望曦不死心地蹲下拨了拨灰,果真拨出一角紫色衣料来,脸上顿时缤纷多彩。
  虽说他已放下陆紫云,但好歹是供在心尖上那么多年的人,有东西留个纪念也没大错啊,崔琰就一把火给烧了?
  退一步说,就是烧你也换个别的东西烧啊,光那一个盒子的价钱就够普通人家吃上半个月的。还有那些衣裳,袖的可是金线啊,真金的。
  再说了,这次是他有错,你崔琰就没错了?妓院那笔帐还没算呢!就来这么无理取闹的一手?
  陈望曦气得只有出气的份儿,决定还是过几天再去找崔琰,心浮气躁地见了搞不好还得接着吵。
  这一暂缓,三天过去了。

  第26章

  崔琰"离家出走"的第三天夜里,陈望曦刚睡着,却被府宅外鼎沸尖叫的人声吵醒。随手拿了件外衫披了走到院子里,平叔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惊慌失措地喊着:"少爷不好了,隆香阁失火了!"
  "隆香阁?"陈望曦一个趔趄,小琰不就在那里?
  陈望曦拉着平叔就往马厩冲。上了马车,既听不见平婶说"少爷您的衣裳太单薄了",也看不见芷芹递过来的厚衫,仅剩的知觉是催促平叔在如墨的夜色中向隆香阁的方向飞速奔驰。
  陈望曦全身的气力仿佛都汇集到胸口,剧烈的一次又一次跳动,濒临失控。
  小琰,你可千万别有事,千万别……
  隆香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楼前和附近的街巷有成百的百姓围观。声声议论不绝于耳。
  "咱济北最气派的酒楼就这么给烧了啊。"
  "是啊,赵老板要想东山再起得花多少银子哟。"
  "嗐,银子还好说,我听那边的官差说,后边阁楼里烧伤了好几个伙计呢。"
  "哈,有没有出人命啊?"
  "这还不晓得呢。不过照我看啊,这么大的火势,只怕是凶多吉少哦。"
  ……
  陈望曦搬出杨客卿的面子,已劳烦官差查点过跑出来或救出来的人员,崔琰并不在其中。他和平叔又在周围人群中转了个遍,也不见崔琰人影。
  火势顺风加急,无人再能够近前。
  陈望曦的心跳一下一下减弱,两腿一软,跌坐在无人的角落,埋首到了两膝间。
  小琰,你在哪啊?
  都是我不好。我要是早点哄你回家就好了。
  你真的千万别有事啊……
  "喂。"
  好像有人戳他的头顶?是幻觉吧……
  "陈望曦。"
  这个声音……有一点焦躁,有一点无奈,还有一点心疼,在此刻的陈望曦听来有如天籁。
  "小琰!"陈望曦扑上前,几乎是把崔琰掐紧在怀里。
  "哎哟。"崔琰疼得叫了一声。
  "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吗?"陈望曦大惊失色,顺着崔琰头部摸索下去,刚碰到脸,却被崔琰一把推倒在地。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一个瞪着,一个看着。然后陈望曦挪过去,想拥抱崔琰。但崔琰还是死命挣扎着,抗拒陈望曦的靠近。陈望曦看出他脚腕有伤,不敢使出全力。加之寻找崔琰时的心力付出,一番对峙下来,渐渐落了下风。眼看崔琰就要脱出自己的怀抱,陈望曦抓了他的手掌按在心上:"你就让我消停一会吧,这儿方才都快动不了了。"
  崔琰听了,抿着嘴,眼里泛起泪花,猛地扑在陈望曦肩头,一边捶打,一边带着哭腔抱怨:"陈望曦你混蛋,你是个大混蛋!"
  陈望曦圈紧手臂,像哄孩子一样轻拍崔琰背部,"是,你说的没错,我是个混蛋。"
  "你知道我说的是啥?"崔琰扒拉开陈望曦,一抹眼睛道:"你想见陆紫云我能阻拦你吗?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吗?你要是想跟他旧情复燃,那不更得告诉我让我有心理准备吗?"
  陈望曦急忙辩白:"我没想跟他……"
  "知道了知道了。"崔琰咕哝道:"你和潘先生说话那么大声,我又不是聋子。"
  "但最可恨的是,"崔琰眼眶又水汪汪湿起来,"你居然想打我……"
  陈望曦的心像被崔琰的控诉剜掉一块,无比内疚地说:"当时是我气昏头了……"
  "陈望曦。"这是崔琰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陈望曦看崔琰将两指抵到他唇上,强作镇静地说:"我知道我在你心里是怎样也比不上陆紫云的。但这么久了,真的还是一点儿都没得比吗?我骗你把衣服和画册烧了,是想着如果这样你还能来找我回家,就说明我和陆紫云相比也还是有点分量的。"崔琰一眨眼皮,豆大的泪珠掉下一串,"陈望曦,想听你说一句喜欢怎么就那么难呢?其实哪怕比给陆紫云的少很多也没关系的。"
  陈望曦的心叫崔琰那串眼泪滴出了一个洞,疼得无法收拾。他抱着崔琰,鼻腔酸胀,说不出一个字来。
  崔琰搂住陈望曦脖子,小花猫一般蹭了蹭,说:"起火的时候我没在小楼里。我这几天每天晚上都有溜回家看你。今晚走到半道上,看见隆香阁方向冒起了黑烟。我想你们得了消息一定会去找我,但我走到家时,你和平叔已经走了。我怕你们找不到我会担心,就跑得急了,结果就绊着石头给摔了。"
  陈望曦忽然加大了力度,似乎要让自己与崔琰镶嵌在一起。
  如果崔琰少喜欢他一点,如果崔琰不是因为思念他跑出来,那么,那么……
  陈望曦的双肩不可抑制地紧缩、颤抖,像个无助的迷途之人。口中反复低吟的只有"对不起"三个字。
  崔琰见他如此,所有的不满和怨气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心中充溢的都是爱怜与甜蜜。
  "陈望曦,我好好的在这呢。不过,咱们先回家怎么样?这里怪凉的。"
  "好。"陈望曦站起来,不由分说地抱起崔琰就走。
  "喂,好多人啊。"崔琰羞得直把脸往陈望曦怀里躲。
  "这儿乱着呢,没人注意咱们的。"
  上了马车,陈望曦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刚才说把东西烧了是骗我的?"
  "废话,那能真烧吗,多少银子啊。"
  "那块布片是你放进去的?"
  "是啊,要不怎么骗过你呢?"
  "你主意倒多哈。说,还有什么骗我的没有?"
  崔琰靠在陈望曦前胸,正把眼泪鼻涕都往他衣服上抹,心虚地缩回手,说:"妓院那件事……也是装的,故意气你的。"
  陈望曦装作不在意道:"你自己想的?"
  "我想的点子,潘先生找人。"
  就知道少不了他潘镜若的戏份。陈望曦咬碎一口白牙。
  远在湖州的潘镜若打了一个喷嚏。
  "小琰,有一句最重要的话忘了说了。"
  "啥?"
  "我喜欢你。"
  "哦。"
  "就这样?哦,没了?"
  "不然怎样啊?你喜欢我又没我喜欢你来得多,你还占便宜了好不好。"
  "哈哈,好。不过,便宜不能总是一个人占哪,咱得努力也分点给你,是不?"
  "陈望曦,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
  明镜湖畔漫天的火势逐渐被扑灭。陈望曦那纷纷扰扰缠缠绵绵的旧梦也随着这一场大火燃成了灰烬。从今以后,流年飞度中,不再只见旧情衰谢。良辰美景,有尔携伴,免使那青春虚过。

  番外 何以销永夜

  自隆香阁起火那晚始,崔琰就搬到了陈望曦屋里。如今,他们的衣服叠放在一个柜子里,鞋子并排脱放在一处,梳子用的是同一把,睡的床嘛,当然也是同床共枕。这番景象看在平婶他们眼里,当然是认为崔琰已成了他们的半个主子。而陈望曦也是这么对下人宣布的。但崔琰听了,心中却是暗道,旁人都让表象给迷惑了,他这个主子有名无实着呢。他们只看到他和陈望曦盖的是一床被子,可谁知道被子底下两人的关系其实一清二白,纯洁得很。
  这也不怪得崔琰不害臊,没事老琢磨着,实在是陈望曦的表现有些出人意料。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崔琰崴了脚虽不是重伤,但行动也不是那么便利。于是陈望曦哪儿也不许他去,啥事也不让他碰。崔琰成天无事不是躺着就是坐着,而十二个时辰围着他转的陈望曦也就一起躺着或是坐着。可就在如此亲密的相伴中,陈望曦的行为却未能随之一并亲密起来。顶多对崔琰抱一抱、亲一亲,也都是浅尝辄止。像那天晚上那般刻骨的拥抱竟是再没有过。而最令崔琰倍感挫折的,是陈望曦帮他洗澡的时候。
  陈望曦的生活品质绝对够得上奢侈的标准。寻常人家若备有浴桶已算不错,差一点的都是去澡堂子里洗浴,但陈府竟砌有私家的小浴池。崔琰第一次踏进那方浴池时,也忍不住庸俗地大叹一声孔方兄的好处。现下他腿脚不便,陈望曦怕他滑倒摔跤,就全程伺候起了他的沐浴更衣。
  崔琰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彼此打赤膊的情形,但和这全身脱光了的景象自然不具可比性。可窘得不知如何自处的好像只有他一人,陈望曦倒是十分坦然,且坐怀不乱。除了给崔琰搓背穿衣,额外的动作就是有几次摸了摸他的肋骨,皱着眉头说:"怎么都没肉啊?我就说你活干的太多吧,吃的东西都留不下。"
  夜里睡下后,崔琰看一看身侧的陈望曦呼吸均匀,像是已经睡着,就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胸腹,真的挺硌手的。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崔琰小心翼翼地向陈望曦再靠近一点,一条胳膊轻轻搭上他的腰。那战战兢兢的样儿,看着都替他难受。
  崔琰的胳膊刚搭上陈望曦肚皮,那人突然一个翻身把他扣进怀里。眼睛还闭着,脸却贴到崔琰耳畔,坏笑道:"小琰,你放心,我可没兴趣学做那柳下惠。不过是想等你脚好了,吃起来更方便一点。"
  "你……"崔琰羞得就想把环在他后背的手臂扯开。陈望曦自是不会让他如愿,反倒贴得更紧。
  "小琰。"陈望曦张开眼,直视着崔琰,"咱们都睡到一张床上了,你对我就该像我对你一样,不用那么小心的。我人在这,你想抱就抱,想捏就捏,任君采撷。"这深情款款的招数,令崔琰全无招架之力,满心开出粉色的小花朵,"吧嗒吧嗒",一朵又一朵地争相怒放。
  等到崔琰脚伤痊愈的那天晚上,陈望曦很讲信用地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和柳下惠的深刻不同,而崔琰也就成为了陈府名副其实的半个主子。
  那一夜,陈望曦还再次证明了他在生活上的确是有品位的一个人。他先是在洗澡水里添加了多种崔琰认不得的药材花粉,说是既可令皮肤白皙,亦能强身健体。两人从浴池出来后果然都是肤质柔滑,香气馥郁。
  而后陈望曦将床榻搬到庭院凉亭中,并在床头支起一面小屏风,称如此便可挡风不至受凉。
  再然后,当然是春宵苦短,莫辜负了良辰美景。
  幕天席地之下,羞赧、担忧和期待混合为一股难言又绝妙的刺激,从一开始就震荡着崔琰的躯体,由内而外扩散开一片无法扼制的轻颤。
  陈望曦的吻从他的额头起始,一寸一寸往下。唇舌过处,衣衫一点一点剥离。暮春之夜,本该残留寒凉。但绵密细碎的亲吻却似织就一件无形无状的羽衣,覆于肌肤之上,竟是灼热烫人。
  陈望曦的唇与手丈量到哪儿,哪儿的经脉便跳动抽搐。而潺潺流过的血液则随着那抽动的节奏愈加汹涌湍急。在某一个瞬间,崔琰突然在那人口舌的翻动间体会到了血液沸腾的畅快。
  但戏码还没有结束。
  当崔琰的呼吸渐渐平复,陈望曦的手又在他的身体里揉起一股濡湿。清凉的、撕裂的、令人窒息的疼痛,因心中对上方之人的贴近与爱慕,而在奉献的仪式中得以甘愿的包容乃至欣喜。
  终于合二为一。
  崔琰躬身仰首,看到头顶屏风里鸳鸯交颈戏水,唇边展开一抹笑意。
  "想什么呢?"陈望曦一次用力,崔琰被顶到了两只鸳鸯之间。
  "多应景啊……"崔琰抬手指向后头。
  "这种时候你还能注意到别的,嗯?"陈望曦挑眉,"看来是还不够啊。"
  崔琰一笑,双手勾住陈望曦脖子,"那你就把我喂到够啊。"
  话音不再。但见天上浮云卷霭,明月流光。何以销永夜,承欢两意长。

  番外 同行亦相亲(上)

  一
  蜀中柳家乃武林首富,柳三公子专营歌坊酒肆,旗下醉梦楼生意红火,网罗天下绝色优伶。风华正茂便淡出梨园的徐子玉,自然逃不过柳三公子的法眼。徐子玉刚在老家订了亲,一纸聘书便送到府上,邀他到醉梦楼京城分店教授学徒。食宿全包,待遇优厚,薪酬一月就顶唱戏半年所得。
  归家一年多,徐子玉开班授徒的计划一直搁浅。一来年纪尚轻,资历不及那些老戏骨;二来做父母的怕孩子被美人师傅勾了魂去,导致当地生源匮乏。柳三公子不拘一格用人才,难怪能成为声色行业的领头羊。
  徐子玉清亮的目光在聘任书上逐字逡巡,确认这天上掉下的馅饼没有毒药夹层,朝那英俊信使微一颔首:"烦请转达柳老板,在下婚期在即,完婚后立刻上京赴任。"
  那信使略一犹疑,朗星般的眼眸直视徐子玉,缓缓开口:"柳老板特别交代,立业为重,成家次之,请徐公子酌情推迟婚期。"见徐子玉漂亮的眉毛微微蹙起,他解释道:"年轻人新婚燕尔,难免贻误教学。醉梦楼的首席乐师,合约期内甚至被禁止与人相恋,以免流失乐迷。"
  跟这没天理、灭人欲的条款相比,婚期延后已经是优待了。徐子玉默然答允,不经意地打量一袭黑衣的眼前人:身形高挑英挺,轮廓俊朗非凡。整个人仿佛一柄乌鞘长剑,灼灼光华内敛,气魄却夺人心魂。柳三公子竟然支使这样的人物跑腿送信,好大的手笔。
  徐子玉正在质疑某伯乐的眼光,突然,一声女子尖叫如同魔音穿耳,未婚妻刘小姐呆立门口,手中的江湖小报"啪"地掉在地上:"江大侠?真的是你?"
  那信使微微一笑:"小姐好眼力。"
  "碧落门十二修罗之首,颜如冠玉剑如风,奸邪脚下踩,侠义两肩挑……"刘小姐对江湖传闻早已倒背如流,一脸崇拜地望着心目中的英雄,"江大侠光临本地,是要召开武林大会,还是决战邪教魔头?"
  黑衣侠士含笑望向被无视的徐子玉:"江某此行是帮朋友捎信给徐公子。顺便处理一批江湖败类。"
  刘小姐想起江湖小报上的今日头条"杀手团伙一朝覆灭,从此江湖风停雨收",她又惊又喜,正要追问详情,瞥见徐子玉眸光淡淡扫过自己,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江某还要回本门复命,就此告辞。"黑衣侠士没等徐子玉下逐客令,倒向对方下了保证书:"醉梦楼之行并非陷阱。阿柳若敢仗势欺人,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徐子玉也不挽留,起身送客:"市井不同于江湖,也在江大侠管辖之内么?"
  黑衣侠士不置可否:"碧水青山,红尘白马,处处皆江湖。"
  徐子玉没想到一介武夫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转眼,人已消失不见。刘小姐取来纸笔想索要签名,可惜晚了一步:"江大侠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还打算把他的大名装裱起来呢,挂在墙上就能辟邪。"
  徐子玉对江湖门派少有关注,只知道碧落门是白道至尊,统领名门正派,于是询问女百晓生:"那十二修罗是什么来头?"
  "就是碧落门的十二名顶尖高手,个个年轻有为,惩奸除恶辣手无情,故名修罗。"刘小姐对江湖事如数家珍,"碧落门的弟子都是文武兼修,这十二位更是出类拔萃。其中有位凌公子,武功仅次于江大侠,但他文才一般,只排在第四。不过人家的品行没得挑,容貌更是一等一的帅……"
  徐子玉打断她乱发花痴:"看来十二修罗的评定除了选贤,还要选美。"
  "也不全是。排行第七的叶少侠就相貌平平,比其他师兄弟逊色不少。"刘小姐臆想道,"如果能集齐十二修罗的签名多好,先从江墨痕江大侠开始……"
  徐子玉摇头走开,努力把江墨痕这个名字驱逐出脑海。但越是刻意不去想,眼前反而浮现出那人黑衣白驹、一骑绝尘的画面。对于江湖路,不感兴趣是假的;对于行侠仗义,不被触动是假的;对于那个人,不屑一顾也是假的。不知怎样的人中龙凤,才能与他纵情山水、并辔共乘?
  二
  醉梦楼有首席乐师,却没有第一美人。红牌艺伎个个姿容绝艳,难分轩轾。被美色麻木了双眼的徐子玉,见到柳三公子时仍然惊艳暗生:原来醉梦楼最美的人,竟是它的主人。
  柳三公子穿了一身唬人的白衣,看上去的确出尘脱俗。是夜,他一边偕同徐子玉月下赏荷,一边估算这大美人身价几何。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一路踏月徐行,莲湖畔容光照影,足以想象他在戏台上的万种风情。难得的是,徐子玉魅惑众生的外表下,独有一份清冷自持,这一点就比自家那个妖孽乐师强了百倍。
  号称儒商的他,跟徐子玉凉亭小酌,吟诗作对,内心却动着龌龊心思: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面前这清荷般的美人,绝对深谙从艺之道——看着活色生香却始终吃不到的,永远是珍馐佳肴。于是,徐子玉身为伶人苦苦坚守的尊严和独立,被某奸商曲解成了欲迎还拒。
  "子玉这一路上,少不了大批戏迷尾随吧。"柳三公子道,"你决意引退的消息传到京城,柳某不禁扼腕叹息:从此天下再无人当得起'色艺双绝'四字。"
  "江山代有人才出,何况是新人辈出的声色场。"徐子玉轻笑道,"柳老板这一叹,把江南第一乐师风大少置于何地?"
  柳三公子后悔道:"当年花高价签下他,错把祸害当便宜,是柳某失算了。"那妖孽乐师白长了一张男宠的脸,脾气比大爷还大爷,哪里及得上这举止优雅、谈吐斯文的月下美人。
  "才华横溢者,大都不拘礼法,任性任情。"徐子玉对这位艺界同仁很是欣赏,"如果能听风少弹奏一曲,总算不虚此行。"
  柳三公子为讨美人欢心,夸口道:"这有何难?我马上传他过来,为子玉抚琴助兴。"
  徐子玉不信他能请得动人家,置之一笑,端起酒杯欲饮,忽然背后一股寒气渗入肌理,瞬间钻心透骨,连杯中酒都冻成了冰坨。
  "别怕。"柳三公子覆上他的手以示安抚,一道暖流由肌肤相接处流转周身,彻骨寒意登时消褪得无影无踪,四肢百骸如沐春风,好不舒爽。玉杯中的葡萄酒也恢复了原状,透着丝丝的凉意。
  柳三公子道:"葡萄美酒夜光杯,冰镇后确实爽口。但火候不对,过犹不及。"
  徐子玉饮下解冻后的美酒,入口清甜醇香,余光瞥见青影一闪,转瞬即逝。他知道方才那冷热交替是高手过招,却不知自己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
  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个月的工钱他别想要了。柳三公子盘算着如何惩治那不听话的妖孽,面上依旧温和无害:"明晚江湖豪杰在醉梦楼聚饮,宴会上有他设计的剑舞,子玉若不嫌弃,可以去捧个人场。"见徐子玉欣然应允,他趁热打铁道:"子玉何时有复出的打算,请尽管直言,柳某会帮你打点一切。"
  "多谢柳老板美意,在下既然决定退出,就没想过再度登台。"徐子玉心意已决,便没有更改的余地,无论是在红得发紫时离开戏台,还是把济北那个风流贵公子亲手推开。
  不是自己想走的路,他不走;不是只爱自己的人,他也不爱。
  三
  徐子玉对宴席并不热衷,酒过三巡,他才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只为那压轴的剑舞而来。徐子玉一落座,再美艳的歌姬舞娘也黯然失色,群豪的目光纷纷转向那个自斟自饮的绝色美人,吞口水者有之,呼吸不畅者有之,欲上前搭讪被同伴拦住者有之。尽管看出这些人没有恶意,徐子玉仍然觉得不自在,不仅是成为观赏对象的无奈,还有同江湖人格格不入的孤立感。
  徐子玉昨晚拒绝了柳三公子邀他重返戏台的提议,对方既不威逼,也不利诱,只叹惋道:"既然子玉心意已决,柳某也不再勉强,只可惜京城百姓不能一饱眼福了。"此刻,徐子玉才明白他请自己赴宴的用意。一日为伶,终身为伶,台上台下一个样,都逃不开被众人围观尾随、品头论足的命运。既然如此,何不趁着青春未老,狠狠地敲他们一笔?为何退居幕后,辜负大好光阴?
  徐子玉几乎要被自己说动了,早知道柳三公子不是表面上那般人畜无害。当年二十四桥明月夜,是否同样凭他温雅如玉的风采,骗了江南第一乐师终身合约?
  徐子玉微哂,目光无意中落到对桌两人身上。其中一人黑衣如墨,帅气逼人,正是碧落门第一高手江墨痕。他身边带了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样貌平庸,一双眼却大而漂亮,一面斟酒一面呆望徐子玉,杯中酒满而溢,滴滴答答地流到桌上,他都浑然不觉。
  江墨痕伸手扶正酒壶,向徐子玉抱歉地笑笑,怪自己管教无方。他向那少年板起脸低声责备,少年不服气地瞪回去,只是眼睛生得太美,不像嗔视,倒像撒娇。
  徐子玉别过脸去,不想看那二人亲昵神态。正巧此时剑舞开演,男女舞者身形秀颀,容颜俊美,甫一登场便换来满堂喝彩。两人配合默契,共同挥洒这一场剑舞的千般变幻、万种风姿。放眼望去,众人都被他们的曼妙舞姿深深吸引,表情不比刚才那少年好多少。而那花痴少年竟一反常态,用审视的眼光观察场上舞者,偶尔还会轻微皱眉,似乎要从鸡蛋里挑骨头。
  他是在拿实战剑法比照用于观赏的剑舞么?徐子玉目光移向江墨痕,想看他是不是也那么外行。谁料对方的目光一直锁定在自己身上,仿佛那场上舞者、席间众人、乃至身边少年,都与他毫无关系。那双明眸如夜色般漆黑,三分幽深莫测,却是七分的温柔。
  徐子玉被那双眼睛搅乱了心神,无心再看表演,起身离席。察觉到江墨痕跟了上来,他问道:"江大侠对剑舞不感兴趣?"
  江墨痕凝视着徐子玉,笑道:"剑舞虽美,但席间有更美的人,为何要退而求其次。"
  徐子玉顾左右而言他:"那你不跟江湖豪杰们对饮几杯?"
  "江某不是为赴宴而来,是被师弟拉来欣赏剑舞的。"江墨痕道,"没想到能再次遇见你。"
  原来那少年是他师弟……也对,就相貌而言,他们并不相称。柳三公子和他倒是一对璧人,但那风雅公子貌美心黑,他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徐子玉自顾自地为江墨痕拉郎配,突然,宴会厅内兵刃声起,两派弟子一语不合,动起手来。徐子玉示意江墨痕是否要出面调停,江墨痕胸有成竹地道:"不用,有师弟在。"
  战局之中,那少年好像受了重击,身体飞出,直向徐子玉扑来。江墨痕一手揽过徐子玉,袖风一带,卸去强大冲力,稳住少年身形。那少年气喘吁吁地道:"大师兄,那些人太厉害了,我抵挡不住,你快去看看。"一双桃花眼却斜睨徐子玉:"这位美人哥哥就由我来保护好了。"
  江墨痕沉声斥道:"你叶少侠能挡不住他们?少动歪脑筋。"
  少年诡计被识破,腹诽道:"你温香软玉抱满怀,还好意思说我。"他身形一动,飘入战团之内,分花拂柳般隔开缠斗中的众人:"这里地方太小,施展不开,醉梦楼别院定风阁场地开阔,敢不敢到那一决高下?"
  定风阁?那不是柳三公子的寓所?徐子玉不解其意,江墨痕却见怪不怪:"到最后,武斗必然变成拼酒,既化解了干戈,又收获了一帮酒肉朋友。"他搂着徐子玉的手臂一直没松开:"想不想上去看看?"
  徐子玉好奇心起,不由自主地拥紧了他,刹那间身体被江墨痕抱离地面,耳边风声呼啸,如乘云车雾辇,稳稳落在醉梦楼屋顶之上。
  徐子玉居高临下俯瞰别院,果然不出江墨痕所料,那少年正在和各路英雄开坛豪饮。虽说人不轻狂枉少年,可自己像他这般年纪时,只能在戏台上演绎别人的悲欢离合,纵有真性情也被粉墨遮掩,哪能像这样纵情尽欢,放浪形骸。
  "小叶是我的七师弟,快二十岁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调皮,连最小的十二弟都比他老成。"江墨痕道,"当年他入门时,正值新旧门主交接的空档,大权被几大堂主把持,借选拔弟子的机会勒索大笔银两。"
  徐子玉道:"以小叶的脾气,估计会教训几位堂主一顿,然后甩手走人。"
  "小叶学艺心切,又自知打不过他们,来硬的不行,只得从命。"江墨痕笑道,"天下富商那么多,他偏找吃人不吐骨头的阿柳借钱,这下可好,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徐子玉想到柳三公子逼小叶卖身还债,小叶横剑当胸,力保清白,一只笑面虎与一只炸毛的小猫对峙,不禁笑出声来。
  江墨痕给徐子玉讲了很多江湖上的奇人逸事,他通晓文墨、口才甚佳,描述得绘声绘色、扣人心弦,徐子玉听得入神,对那光怪陆离的江湖愈发神往。还想继续听下去,江墨痕却不说了,惬意地倚在屋顶的斜坡上,要徐子玉也给他讲讲梨园往事。
  十二岁拜师学戏,吃得苦中苦;十六岁出师成名,红遍济北城;二十岁决然引退,留下一片叹息声……徐子玉讲得简略,那些苦楚,那些隐忍,那些坚持,他都轻描淡写地带过,却在江墨痕的眼中,读出了怜惜、理解和欣赏。
  这个人或许不懂戏,但是懂他。
  或许是怕沉溺在那温柔的眼色里,徐子玉望着远方出神,不知是给他讲故事,还是自言自语:"济北有位贵公子,他潇洒倜傥,风度翩翩,对师兄陆紫云痴心一片。他诉尽衷肠,用尽风流手段,师兄还是追随那县令而去。那时我就想,如果换成是我,一定不会像师兄那么无情。"
  "师兄走后,我唱红了,他又看中了我。他对我很好,甚至比追求师兄那会儿还要温柔多情。他喜欢我不假,忘不了陆紫云也是真,我既不会为他分给我的半颗心感恩戴德,也不想和一段记忆争个你死我活。"
  "人们都认为我徐子玉是他陈老板的人,因而不敢造次。可有谁知道,我们之间光风霁月,什么都没有过。他尊重我,不勉强我,我感激他;但我无法相信他。不能做到全心相待,就别提长相厮守。"
  徐子玉不是多话之人,这一番喃喃自语,却将他从未向人道出的心事和盘托出。回头一看,江墨痕竟已沉沉睡去,不由得哭笑不得,心想:他没听到也好。
  徐子玉环顾四周,没找到梯子,索性躺在江墨痕身边小憩,低声威胁道:"我若掉下去,敢不接住我,你就死定了。"话一出口又觉不对,这么高摔下去,死的明明是自己。徐子玉攥住江墨痕的手,把头靠在他胸前,在他耳边轻声道:"这样如果掉下屋顶,便是两个人一起掉,这就叫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江墨痕忍住笑,怀中的美人平时清清冷冷,但可爱起来绝对不输于人。见徐子玉依偎在自己怀里睡熟,江墨痕解开外衫裹在他身上,拥住他的手臂紧了紧:"我也感激他,在我还没遇到你的那几年,有他保护你。但今后的几十年,我会在你身边。"
  徐子玉埋首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忍不住嘴角一弯。
  柳三公子刚刚谈成一笔大生意,乘兴而返。他一眼望见屋顶上两人相依相偎,没看出浓情蜜意,倒瞧出商机无限:"醉梦楼的屋顶,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以后要按时辰收钱。就算是好兄弟也不例外,顶多打个八折。"
  走进自家院落,只见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一群醉汉。柳三公子穿过酒池肉林,径直走到罪魁祸首跟前。小叶蜷缩在石案上睡得昏昏沉沉,身边两个酒坛空空如也,飘着桂花酒的甜香。
  "两坛酒就能把你撂倒?装醉也要装得像一点。"柳三公子伸出手指拨弄小叶的长睫毛,又戳了戳他的脸颊,"今天这么乖,主动躺平了等着受罚?"说着便去剥小叶的衣衫,小叶"蹭"地跳起来,恶狠狠地瞪了柳三公子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番外 同行亦相亲(下)

  四
  醉梦楼的学徒经过柳三公子精心挑选,个个神清骨秀,资质过人,徐子玉教他们并不费力,心想这钱赚得太过轻松,必有难题在后。果然,这天有个新学徒来到徐子玉的住所求教。高高的个子,平凡的相貌,会说话的大眼睛,不是小叶又是谁?
  徐子玉诧异道:"小叶,你也来学戏?"
  小叶眨眨桃花眼:"我虽然年纪大了点,但艺多不压身,又一直仰慕美人哥哥的风采……"
  江墨痕出现在徐子玉身后,责备师弟胡闹:"小叶,别耍小孩子脾气,给子玉添麻烦。"
  小叶含情脉脉地凝视徐子玉:"我才不是小孩子,我都有喜欢的人了。"继而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爹娘嫌我麻烦,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我,害得我都不记得自己的名字。美人哥哥你再嫌弃我,我就真的没人要了。"
  徐子玉不愿惹上这个小麻烦,正色道:"小叶,你学戏可以,其他的不要多想。"
  "我知道自己长相不如你,气质根本没有,才情更别提……但是,这都不能阻止我喜欢你啊。"小叶拉住徐子玉的手,眼神直白热辣,"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好不好?"
  徐子玉抽出自己的手,一个正当不过的理由脱口而出:"小叶,我已经有未婚妻了。"
  小叶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样的女人能配得上你?"
  "配不配都与你无关。"徐子玉冷然道,"叶少侠,我说得够清楚了。"
  小叶的眼神也冷下来:"我去杀了她,以绝后患。"
  徐子玉沉声道:"你敢?"
  小叶撂下狠话:"有什么事是我叶某人不敢做的?神挡杀神,佛阻杀佛。"
  徐子玉来不及阻拦,小叶已不见踪影。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别怕,他说说而已,不会真的伤及无辜。"
  徐子玉心头一震,刚才只顾着回绝小叶,竟忘了江墨痕就在身后。这些日子与他情意渐浓,难分难舍,徐子玉就没把成亲之事搬出来煞风景。但是,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婚期已经延后半年,不能一拖再拖。剩下的三个月,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便陪你。"徐子玉背对江墨痕,平静地道,"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
  类似的话,徐子玉也曾对陈望曦说过。那时有多伤人,现在便有多伤己。
  "子玉,你成亲是为了什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你自己的选择?"江墨痕扳过徐子玉的双肩,逼他面对自己,"你凭本事谋生,从来都不依附于任何人,何必用成亲这种方式证明自己?"
  捕捉到徐子玉眼中闪过一丝惶惑,江墨痕明白他被自己说中了心事。他把嘴硬心软的恋人拥进怀里:"悔婚的事你不用费神,我去向她讲明,你只管等我的好消息。"
  徐子玉挣开他的怀抱:"你别去找她,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们的事。"
  江墨痕本来自有分寸,任意一条理由都有充足的说服力,大可不必向刘小姐挑明他们二人的关系。但他发现,徐子玉的态度不止是别扭那么简单。
  "子玉,你认为我们在一起,是见不得人的事么?"江湖人大都敢爱敢恨,江墨痕对这个固执己见又顾虑重重的心上人很是没辙,"两个人真心相爱,跟骗一个不喜欢的姑娘成婚相比,哪个更不光彩?"
  "就算现在喜欢,时间久了也会变淡。"徐子玉狠下心道,"墨痕,你……不要再来见我了。我们不是一路人,相处下去矛盾会更多。"
  "也好。"江墨痕是何等骄傲的人,对方既然不愿相见,他绝不会一味痴缠,"等你想通了,我再来找你。"
  他一再哄劝,一再退让,却始终没有放弃自己。那夜在醉梦楼顶,他承诺过会一生相伴左右,这是不是江湖人常说的千金一诺?徐子玉想编出更绝情的话来令他死心,薄唇微启,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江墨痕清楚他心中也不好受,见他唇瓣微微颤动,便低下头吻了上去。
  柳三公子捉住了作势要去杀人的小叶,硬把他拎回去向徐子玉道歉。两人站在庭院门口,远远望见屋内厅堂之上,帅哥美人衣冠不整,吻得缠绵忘我。柳三公子带小叶回来,就是为了打消他对徐子玉的妄想,他对大师兄也依恋得很,正好一桶冷水浇熄两种绮念。他诡计得逞,好心帮兄弟反锁了院门。小叶凑到门缝上兴致勃勃地观战,柳三公子无语,只得将不知悔改的小家伙敲昏抱走。
  江墨痕把徐子玉压倒在桌子上亲吻调笑:"等你想清楚,不知多久不能一亲香泽,这回一定要吃个够本。"
  "你是不是跟柳老板厮混久了,也变得爱计较了?"徐子玉早已情动,勾住江墨痕后颈吻回去,"你和那风雅公子相交多年,不信你没对他动过心。"
  "看见美貌的就动心,那十一个师弟,我是不是都要收了?"江墨痕从来不乏品貌出众的男女为他倾心,但他心里认定的美人,只有身下这一个,"子玉,我要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经过细心润滑的身体,一点点被他撑开填满,徐子玉难耐地咬着唇,那磨人的酸胀感几乎要逼出他的眼泪。江墨痕的吻落下来,温柔地阻止他弄伤自己的嘴唇。唇舌交缠间,他进得更深,轻易地探到那个让徐子玉受不了的地方,深深浅浅地顶弄着,满意地看见爱人美玉般的肌肤透出红晕,柔韧的身躯在他身下软成一滩春水。
  可恶……每次都能被他找到那里……徐子玉情到浓处,不自觉地呻吟出声,双腿缠上他的腰轻轻磨蹭。他蓦地惊觉院门没关,不由得心慌意乱:"墨痕,快去关门……"
  那一下突如其来的紧缩,令江墨痕舒服至极,怎么肯浪费这欺负他的大好时机:"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得开你?我抱你一起去。"说着便把徐子玉抱了起来,向院子里走去。
  徐子玉被他用羞人的姿势抱着,身体仍然紧紧契合,他背对着门,以为院门大敞,时不时还会有人经过……徐子玉又羞又急,挂在江墨痕身上不停挣动:"江墨痕你放开我……"身体却被他更深地侵入,随着他不紧不慢地走动,一下下地蹭过自己的敏感处。羞耻与快乐共同折磨着徐子玉,无力的挣扎最终变成了低泣求饶:"墨痕,别这样……"
  江墨痕享受着爱人体内的颤动收缩,知道自己欺负得过了,柔声安抚道:"好好,我们回卧室去。"他早就察觉到院门被好友反锁,否则他怎么肯就这样把徐子玉抱出去。徐子玉呻吟哭泣的样子,失神战栗的样子,只能给他一个人饱览。
  江墨痕把徐子玉轻轻放到床上,一边吻去他眼角的泪痕,一边加快了挺动的速度。徐子玉想去抚慰自己被冷落的小兄弟,被江墨痕按住了双手:"上一次不用碰就能出来,你忘了?"徐子玉羞得把头扭向一边,双腿却不由自主地缠紧了他,任凭那异样的欢愉一波波累积。
  登顶的那一瞬,徐子玉真想就这样醉去,坠入只有他们二人的梦里。
  五
  刘小姐几个月没见徐子玉,倒也不甚想念,但刘家二老催婚催得紧,只好上京寻夫。她换上男装,混迹在寻欢的客人之中,准备夜探醉梦楼。但刘小姐天生路痴,误打误撞进了一所别院,牌匾上写着"锦袖阁",正是醉梦楼首席乐师风大少的豪宅。
  刘小姐琢磨着要不要铤而走险去讨个签名,忽地从阁楼门口飞出一个庞大身躯,"砰"地一声摔出老远。随之丢出来的还有锁链、麻绳、蜡烛、眼罩、口塞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刘小姐躲在草丛里,看得心惊肉跳。
  一个小厮打扮的美少年从里面走出来,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一地狼藉,似乎对此屡见不鲜,俊秀的脸上露出不知是怜悯还是幸灾乐祸的神情。
  原来风少这么年轻,还没我大。这么俊俏的人儿,你非要给他穿男仆装,能不把你扔出来吗?刘小姐看到地上那人哼哼唧唧地爬起来,肥头大耳,印堂发亮,倒是一副官相。
  一个颀长身影一步步走下台阶,院子里灯火通明,映照着他俊美无瑕的脸庞。天青色的衣袍,衬得他肌肤胜雪,吹弹得破。刘小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默默哀叹:男人长成这样,叫女人可怎么活。
  那青衫美男扬起皮鞭,勾起嘴角冷笑道:"你欠虐的话,本大爷就陪你玩玩,看你还敢不敢拿这些玩意儿来孝敬老子。"
  那俊秀小厮劝道:"风哥,你对贵客动粗,柳老板又该找你的麻烦了。"
  "爱找便找,怕他我跟他姓。"青衫美男嘴上强硬,鞭子一挥一卷,将那庞然大物带到跟前,"李大人,玩这个要双方自愿,是不是?"
  李大人伏在他脚下,哆哆嗦嗦地点头。
  青衫美男微微倾身,漂亮的锁骨若隐若现:"我不同意,您就对我用强,是不是?"
  李大人哪敢说个不字,肚子里叫苦不迭:以为他是只诱人的妖精,谁知道是个恶魔。
  青衫美男撇清了罪责,笑眯眯地揽过李大人的肩膀,亲自送他到院门:"出门左转有间品花轩,那里的男孩一身媚骨,可口得很。"
  李大人最爱妖娆可人的少年,顿时眉开眼笑。谁知还有后话:"他们都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万一伤了残了,我这个师傅也不好过。还请李大人垂怜。"
  李大人想到被一群小恶魔团团围住的情形,不禁嘴角抽搐,向笑容可掬的美男强笑作揖,转身仓皇逃窜。
  那俊秀小厮提醒道:"风哥,你把送上门的贵客推给别家,如果被老板知道……"
  "怎么,你有意见?"青衫美男瞥了噤若寒蝉的小厮一眼,"阿笙,把草丛里的小姐送回去。"
  刘小姐爬出草丛,直勾勾地盯着美男,两眼放光:"风大少,你简直太帅了,能给我签个名么?"
  风大少倒也爽快,回屋取了签名给她。刘小姐捧着墨迹未干的纸张激动万分,尽管那签名潦草难认,酷似鬼画符。小厮阿笙瞄见刘小姐容貌后失望不已,但也不能失了礼数,上前施礼道:"小姐请带路。"
  刘小姐端详着阿笙,惊喜道:"江湖报馆最年轻的主笔萧笙,就是你吧?"
  "我这个年纪哪里混得到主笔一职。"阿笙摇头道,"不是人人都像柳老板一样,看能力不看资历。风哥像我这么大时,已经被聘为醉梦楼的首席乐师了。"
  "艺人吃的是青春饭,当然越年轻越好。"刘小姐宽慰道,"刚进报馆的新人自然不好混,但假以时日,总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六
  "风哥救我!"阿笙抱住风大少的大腿哭诉,"这几天,刘小姐一直阴魂不散地缠着我,无论我走正门还是偏门,她必然堵在门口。害得我都不敢迈出醉梦楼一步。"
  "笨蛋,你不会爬墙啊?"风大少把他拉起来,"人家可是有夫之妇,你别自作多情了。"
  "笙哥哥!"门外传来刘小姐娇滴滴的声音,阿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姐,你比我老好不好!"他飞身上墙,动作迅捷无伦。
  风大少为刘小姐开了门:"阿笙不在,小姐请回吧。"
  刘小姐怀疑道:"不对,我明明听见他在里面说话。"
  "那是你幻听了。"风大少决定替那小兄弟问个明白,"刘小姐找他有何贵干?"
  "我想问问他们报馆近期招不招人。"刘小姐解释道,"他一定是误会了,所以一见我就逃。别说他不想要姐姐辈的,我还不想老牛吃嫩草呢。"
  风大少把刘小姐请进来:"据我所知,江湖报馆一般招男不招女。"
  "谁说女人不能闯江湖了?"刘小姐踌躇满志地道,"女人走访名人,自有她的长处。比如风少你,对女子谦和有礼、有问必答,对心怀叵测的男人却是不假辞色。"
  "听说刘小姐和我们醉梦楼的徐师傅已有婚约。"风大少耐心向刘小姐讲明利害,"相夫教子和江湖事业,往往不能两全。"
  刘小姐不假思索地道:"成家为轻,立业为重。"而后好奇地问道:"子玉在书信中说,风大少的内功属于阴寒一路,他到醉梦楼的第一晚便领教过了。可有此事?"
  "我那晚贸然出手,只想试探他是否身怀武功,绝无加害之心。"风大少面有愧色,"醉梦楼人人会武,徐师傅却毫无内力。是风某唐突了。"
  刘小姐奇道:"咦?难道不是误会柳三公子变节,醋意大发,先杀新欢,再斩负心人吗?"
  风大少失笑道:"大小姐,你不去写江湖八卦,真是埋没人才。"
  阳光下观赏美男,比那夜灯火中别有一番风致。刘小姐盯着那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心想柳三公子真是艳福不浅。
  "其实我想进报馆,除了圆自己的江湖梦,还有一个原因。"刘小姐嘿嘿一笑,"据说江湖报馆美人多,阿笙这样的好相貌,在那里只够得上中人之姿……"
  阿笙趴在墙头上欲哭无泪:我该通知众同门"有狼来犯"么?
  七
  醉梦楼学徒中秋休假,这几日秋高气爽,风轻云淡,正是恋人相携出游的好时节。
  京城郊外,江墨痕与徐子玉牵着各自的马匹漫步观景。空下来的那只手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交换着温暖的情意。
  "我昨天收到了两封信。"徐子玉道,"师兄陆紫云说,他家县令的夫人最近削发为尼了。管夫人从小一心向佛,嫁人不过是为了冲喜。身体好转之后,便投入峨眉派门下修行。女儿留给他和管衡抚养。"
  "很多武林中人年少时都曾体弱多病。或许十年后,管夫人能跻身峨眉派的高手之列。"江墨痕笑问,"那另一封信呢?"
  "自然是刘小姐的退婚书。"徐子玉白他一眼,怪他明知故问,"她在江湖报馆做了见习弟子,跑江湖,访名人,挖绯闻,不亦乐乎。"
  江墨痕笑吟吟地道:"刘小姐出门采风之前,我把我们兄弟十二人的签名送给了她,祝她旗开得胜。"
  "墨痕,你第一次见我时,要我把婚期延后。"徐子玉借题发挥,故意兴师问罪,"究竟是柳老板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阿柳并不知情。倘若是他,只会叫你在成婚和赴任之间二选一:想立业,必先休妻。"江墨痕从实招来,"相比之下,我可是厚道圆融多了。"
  "当初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徐子玉抬起眼帘,望着恋人漆黑如墨的双眸,自从初见那一刻,便在自己心里印下了深浓的痕迹。
  "当然是因为我爱上你了。"江墨痕深深凝视着同样明知故问的恋人,眼神温柔又霸道,"那时我就想,这个美人是我的了,谁也抢不走。女人不能,其他男人更不能。"
  "你倒是自信得很。"徐子玉语带嗔怪,却情不自禁地依偎在他怀里。他万万没有想到,能和江墨痕赏山乐水、策马江湖的人,竟然就是自己。
  一缕琴音幽幽奏响,初时旋律虚实相生,飘忽不定,勾勒出高山之巅,云霭蒸腾。继而泛音渐增,清澈而灵动,仿佛空山新雨后,清泉石上流。进而滑音开阖,壮阔磅礴,似有飞瀑从悬崖上喧腾直下,坠入深潭。最终音势渐弱,木桨余波摆荡处,轻舟已过万重山。
  余韵散尽,徐子玉仍然心弦轻颤:"这一曲《高山流水》,从古至今版本无数,当世能达化境的,只有风大少一人。"
  每当那天才乐师谱了新曲或排了新的歌舞,江墨痕都会被他拉来试听试看,对这人间仙乐早已习以为常:"伯牙子期,知音难觅。这首琴曲是专门写给你的。谁说同行不相亲?"他牵起徐子玉的手继续前行:"想学琴的话,以后回醉梦楼让他教你便是。阿柳请不动他,我的话他未必不听。"
  徐子玉想起那天小叶拉住他的手像模像样地表白,那双手的指尖,是长年抚琴的人才有的薄茧。若不是他那一番插科打诨,自己也不会这么快解开心结。那个古灵精怪的少年是在帮他,帮他看清自己那自以为是的决定,也看清了心爱之人对他的守护与包容。
  至于小叶为什么不能在江湖上以真面目示人,大概又是柳三公子那不平等合约的条款之一了。徐子玉握住江墨痕的手,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江湖很远,远在海角天边;江湖不远,就在青山绿水间。这一路山重水复,道阻且长,我都无所畏惧,因为有你在身旁。

  100问

  盛夏。午后。
  陈望曦坐在他家茶馆最好的位子上,很大爷地轻摇折扇,一下,又一下。
  某草坐在他对面。
  崔琰跑前跑后。
  "望曦,喝茶。"
  "望曦,桂花糕,新鲜出炉的哦。"
  "望曦……"
  某草忍无可忍,拍桌子叫道:"崔琰!你老公他自己有手有脚的!"
  崔琰到陈望曦身边坐下,抱住他手臂,做小鸟依人状:"我乐意。"
  陈望曦顺势搂住崔琰肩膀,用下巴对着某草说:"看不过眼就走呗,别妨碍我们做生意。"
  某草(抹泪状):"儿大不中留哇不中留~"
  1、那俺们进入正题鸟,姓名?
  陈:(鄙视地看着某草)
  草:(讨好地)这题不是我出的嘛,嘻嘻,这不是为了观众能对你们有个全面细致的了解,所以……(陈望曦拿扇子敲桌子打断)
  陈:你早说不是答给你听的嘛(迅速调整表情,摆出陈望曦式标准笑容)。大家好,我叫陈望曦。
  崔:(马上接上)我是崔琰。
  草:(这都什么人啊)
  2、年龄?
  陈:正文结束的时候是23。
  崔:那我就是16。
  3、性别是?
  陈:(嘴角抽了抽,突然神色变换,改成坏笑)要是女的,你们有兴趣问么,嗯?(注意语调,上扬,上扬的!)
  草:(跟着坏笑)哎呀,儿子你这么直接干嘛嘛!(转向崔琰)你呢?
  崔:(想了想)要是跟他不一样,你还坐这干嘛呢?
  草:(正在喝水,结果)咳咳……咳咳咳,低调,低调你们两个懂不懂!
  4、你的性格是?
  陈:温柔体贴。
  崔:……死心眼?
  陈:(一手握住崔琰的手,一手摸崔琰的脸)干嘛这样说自己,嗯?
  崔:(低头,做娇羞状)
  草:(震惊)陈望曦你什么时候把他调教成这样了?!
  5、对方的性格捏~
  陈:可爱、实在。
  崔:哦,原来我是酱紫的啊。
  陈:是啊。(二人深情对望中)
  草:喂,喂喂!(对望的二人这才调整视线)崔琰还没答。
  崔:温柔体贴吧。
  6、两人初遇的时间和地点是?
  陈:正平五年十月二十八,庆云县西出胡同,就是徐家后门旁边。
  崔:(惊喜地)你记得?!
  陈:(无限深情地)当然记得。
  草:(转身默默抖掉满胳膊的鸡皮疙瘩)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是?
  陈:挺可爱的。
  崔:(吞吞吐吐)很……好看。
  草:(小声嘀咕)某人那时明明看某人不顺眼。
  陈:她说什么?
  崔:(一记眼刀飞过)
  草:(擦汗)没,没什么
  8、喜欢对方什么地方?
  陈:都喜欢。
  崔:我也都喜欢。
  9、不喜欢对方哪里?
  陈:没有。
  崔:(很困惑地)怎么会有不喜欢的呢?
  草:(无奈地)崔琰你就不能矜持一点么?不怕他骑到你头上去?
  崔:全济北都知道是我死追他啊。那个嘛,(忽然目光闪烁,不知道想到什么)嘿嘿,又不是没骑过……
  草:(噼里啪啦,茶杯阵亡,目瞪口呆,向陈望曦竖起大拇指)您老调教有方!
  陈:(拱手,虚伪地)承蒙夸奖。
  草:(扭头)呕……
  10、觉得和对方相性相合么?
  陈:(抱紧崔琰)当然。
  崔:(露出后脑勺一拱一拱地,声音闷闷的)嗯,嗯。
  11、平时怎么称呼对方?
  陈:小琰,琰。
  崔:望曦。
  12、希望对方怎么称呼自己?
  陈:随便,他爱叫什么都行。
  崔:嗯,一样。
  13、对方像什么动物捏?
  陈:小琰就是小琰。
  草:您的意思是……
  陈:(皱眉)我对动物没兴趣。
  草:好吧……崔琰,该你了。
  崔:开始觉得像狐狸,现在……嗯,望曦就是望曦。
  草:(望天,没主见的伦哪……)
  14、会送什么礼物给对方?
  陈:看他需要什么了。
  崔:想要送什么就送什么吧。
  15、希望收到什么礼物?
  陈:随心吧。
  崔:嗯,心意到了什么都好。
  16、对对方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么?
  陈:(沉吟状)
  崔:(紧张地看向陈望曦)
  陈:(对崔琰笑,安抚地)他老怕我不喜欢他。
  崔:(低头玩手指,不说话)
  陈:(捧心状)你还是不相信我么?
  崔:(再度紧张)我信,我信。
  (以下省略二人互相肉麻表白500字)
  草:崔琰你对陈望曦还有不满的么?(没人理)好吧,下一题。
  17、你有什么爱好?
  陈:吃喝玩乐。
  草:您真直接。
  陈:那是,真性情也。
  崔:做饭。
  18、对方有什么爱好?
  陈:给我做饭。
  草:您真自恋。
  崔:他说的没错啊。
  草:(咣当趴到桌上)崔琰你不能给我留点面子么?
  崔:(认真地)我老公比你重要。
  草:(坐正身子)当我没说。那陈望曦有什么爱好?
  崔:吃喝玩乐嘛。
  草:……
  19、对方做什么事会惹你不高兴?
  陈:答过了吧。
  草:(翻记录)好吧,算答过了。但崔琰没答过。
  崔:(冥思苦想)喝酒太多?
  陈:哦,这样啊,那我以后少喝点。
  20、你做什么事会让对方生气?
  陈:他刚说过了。
  草:(耐心地)这个,问题看似一样,其实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崔:我们觉得是一样的。
  草:那好吧……
  21、两人关系到什么程度了?
  陈:(搂着崔琰的手向腰部以下移动)你说呢,嗯?
  崔:(幸福状)嘿嘿。
  22、两人第一次约会是在哪里?
  陈:在庆云压马路?(看向崔琰)算吗?
  崔:(使劲点头)算,算!
  23、当时的氛围怎样?
  陈:就那样。
  崔:嗯,就那样。
  草:(哀叹)就那样是哪样啊……
  24、当时进展到了怎样的程度?
  陈:吃饭、聊天。
  崔:嗯。
  25、常去的约会地点是?
  陈:多了。
  草:您能具体点么?(笑眯眯问崔琰)来来,告诉亲妈,你们都喜欢去哪呀?
  崔:(警惕地)望曦说了不能告诉你,你会跟踪。
  草:(瞪向陈望曦,恨得牙痒痒)哼,不告诉我老娘就让你们以后只能无聊地窝在家里!
  陈:(无所谓地)家里有什么不好?(暧昧地捅捅崔琰)是吧?
  崔:嗯。(跟着暧昧地笑)嘿嘿。
  草:崔琰你别这么笑了成不?这还是我那个CJ的儿子吗,呜……
  26、对方的生日,会做什么?
  陈:送礼物,上床。
  草:(吹口哨)嗷嗷……(满怀期待转向崔琰)你呢?
  崔:做饭,上床。(狡猾地笑)这么答你满意了?
  草:(埋头狂写)满意,满意,太满意了!
  27、是谁先告白的?
  陈:小琰。
  崔:我。
  28、有多喜欢对方?
  陈:(迫不及待地抓住崔琰双手,重复第16题中的250字)
  崔:(接着重复剩下的250字)
  草:(打呵欠)好戏不看二遍知道不?
  29、那爱吗?
  陈:你要看第三遍吗?
  草:(坚决地)不用了,下一题!
  30、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无法拒绝?
  陈:只要他要求的我都会做到。
  草:那要是做不到的呢?
  崔:我怎么会为难他呢?
  草:这是模范恩爱夫夫么?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怎么办?
  陈:(疑惑地看向崔琰)会吗?
  崔:(用力摇头。然后担心地)那……你呢?
  草:STOP!第三遍老娘都不看了还想演第四遍?下一题!
  32、能原谅对方见异思迁吗?
  陈:(怒视)你真的确定你不想再看一遍?!
  草:我冤枉啊……题目又不是我出的,泪奔……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么办?
  陈:肯定是有事耽搁了,继续等。
  崔:嗯,继续等。
  34、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一个部位?
  陈:全部。
  崔:我也是。
  草:(怀疑地)崔琰你真的确定你这些答案都是自己的想法,不是为了和你老公一样?
  崔:和望曦一样就是我的想法。
  草:(无力翻页)
  35、对方最性感的表情是什么?
  陈:不明所以地睁大眼睛看着我。
  崔:……俯视我的时候。
  陈:俯视?(揉下巴想)哦,(眯眼睛笑)我知道了……
  草:(两眼放光)什么,什么,是什么?
  陈、崔:(异口同声)不告诉你!
  草:这种采访任务以后应该分开做,必须分开!
  36、两人在一起时会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事情是?
  陈:他对我好的时候。
  草:比如?
  陈:太多了,数着累。
  草:(撇撇嘴,问崔琰)那你呢?
  崔:他给我做饭的时候。
  37、向对方撒过谎吗?善于撒谎吗?
  陈:有……(不安地偷瞄崔琰)
  崔:我也算有吧。(笑得很甜地看向陈望曦)所以咱们扯平了。
  陈:(抱崔琰)小琰你真好!
  38、做什么事的时候会觉得最幸福?
  陈:每天从茶馆一起回家。
  崔:照顾他起居。
  39、吵过架吗?
  陈:吵过。
  崔:嗯。
  40、是怎样的争吵呢?
  陈:(纠结)
  崔:(握住陈望曦手,向某草商量地)说来话可长,又是伤心事,诶,你让她们自己回去复习成不?
  草:(没骨气的伦,看见儿子纠结就投降了……)好,让她们自己回去复习!
  41、后来是怎样和好的?
  陈:(惊讶状)怎么还有?
  崔:(继续做为难状,向某草方向)你看……
  草:(狗腿地握住两人的手)让她们接着复习!
  陈、崔:(立马把手抽回)
  草:(手指颤抖指着对面二人)红果果的过河拆桥啊……(掩面泪奔)
  42、来生还希望成为恋人吗?
  陈:当然。
  崔:我也是。
  43、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
  陈:随时。
  崔:他照顾我的时候。
  陈:那我以后要更多地照顾你。
  崔:(两眼桃花)好呀。
  44、什么时候会觉得"也许他已经不爱我了"?
  陈:从来没觉得。
  崔:(偷偷看一眼陈望曦)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
  陈:(斜视着瞪崔琰)
  崔:(连连摆手)以后不会了。
  陈:(满意地笑)
  45、你表现爱的方法是?
  陈:照顾他。
  崔:差不多吧,照顾他起居。
  草:诶,没有创意的夫夫生活啊。
  陈、崔:(怒目而视)你说谁呢!
  草:没有没有,我说沈知微和徐雅堂呢。
  46、和对方相似的花是?
  陈:小琰不是花。
  草:(无力地)说了是比喻……
  陈:那就梅花吧,我喜欢梅花。
  崔:桂花吧。我们家院子里种了好多。
  草:这算什么原因……
  47、两人间有互相隐瞒的事吗?
  陈:没有。
  崔:没有。
  48、你的自卑感来自?
  陈:我不自卑。
  草:(腹诽:你知道自卑俩字咋写么)
  崔:(低头搓衣角)
  陈:(抱崔琰,威胁地)你要再敢说那些话,看我晚上回去怎么罚你。
  草:(兴奋无比)罚什么?怎么罚?
  陈:(怒吼)没你的事!
  草:有什么了不起,最后还不是得靠我写,哼哼!
  49、两人间的关系是公开了么?
  陈:无人不知。
  崔:嗯,大家都知道。
  50、认为两人间的爱会持续到永远吗?
  陈:这是我们的目标。
  崔:嗯。
  草:崔琰下半场你能不能别接着做应声虫了……
  中场休息。崔琰继续给陈望曦端茶倒水、递点心……
  51、你是攻还是受捏?
  陈:(邪邪地笑)在外人面前,我是受。
  崔:望曦……(眼神挣扎)
  陈:(安慰地)这个问题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嘛。
  草:(眨眼笑)就是就是,小琰偶们心知肚明就行了嘛,哈哈。
  52、怎么决定地?
  陈:自然而然。
  崔:……
  53、对这个状态满意吗?
  陈:满意。
  崔:满意。
  草:崔琰你的满意指的是哪种版本的?
  陈:关你什么事!
  54、第一次的地点是?
  陈:我们屋里的床。
  崔:嗯,一样。
  草:能不一样么……
  55、当时的感想素……
  陈:怎样才能最温柔。
  崔:他终于要我了。
  草:(满脸黑线)崔琰你这话能不当着他面说么?
  陈:(我得意地笑得意地笑……)
  56、当时对方的样子是?
  陈:又紧张又期待。
  崔:(害羞地)你都看出来了啊?
  陈:那又没关系。
  崔:(傻笑)也是哦。
  草:(手指敲桌子,这是第几次跑题了……)崔琰你还没回答。
  崔:哦,他很温柔。
  57、初夜的早上,第一句话说了什么?
  陈:还疼不疼?
  崔:(又害羞)还行。
  草:嗯?这疼的人……不对吧?
  陈:(冷眼)你不觉得你话太多了吗!
  58、每周会有几次
  陈:看心情。
  崔:嗯,看心情。
  草:嗯哼,话说看的是谁的心情?
  陈:随便。
  草:你们家还真民主……
  崔:民主是什么?
  草:这不是重点!
  59、理想状况的话,一周几次?
  陈:说了看心情。
  崔:嗯,说了看心情。
  草:崔琰你好歹也改改词成不?
  崔:哦,我尽量。
  草:……
  60、都是怎样的捏?
  陈:(回味状)花样繁多,层出不穷。
  草:(眼放淫光)
  崔:(眉头紧锁)
  草:崔琰你干嘛?是不是陈望曦欺负你,没事你告诉亲妈,老娘给你撑腰!
  崔:你好多事哦,不是你说要改词嘛,但是望曦已经总结地很好了,我改不出来。
  草:……
  61、自己最敏感的地方是?
  陈:胸。
  崔:腰。
  62、对方最敏感的地方是?
  陈:我碰过的地方。
  崔:一样。
  草:这答案和上一题矛盾吧?
  陈、崔:(同时地)不矛盾!
  63、用一句话来形容那个时候的对方?
  陈:很好吃。
  崔:很温柔。
  草:好吧,崔琰我不期待你在用词上有什么创新了……
  64、对那个是喜欢还是讨厌?
  陈:爱极。
  崔:很喜欢。
  65、一般来说会在哪里?
  陈:一般是床上。
  崔:嗯。
  草:一般?那还有哪里?
  陈:我忍你很久了,为什么你总是加很多小问题?
  66、想要尝试的环境?
  陈:情之所至,性之所起。
  崔:随他。
  草:崔琰你就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崔:望曦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
  草:又来了又来了!(暴走)
  67、洗澡是在之前还是之后?
  陈:都有。
  崔:肯定都有的。
  68、那个的时候两人之间会做出约定吗?
  陈:不会。
  崔:为什么会有约定?(奇怪地问陈望曦)那个不就是那个么?
  陈:(摸崔琰头)他们无聊。
  草:……
  69、和对方以外的人发生过关系咩?
  陈:……
  草:哈哈哈,你终于吃瘪了!
  崔:(试图用眼神杀死某草)
  陈:(叹气)下一题吧。
  70、对"如果得不到心,至少要得到身体"这种想法是赞成还是反对?
  陈:反对。
  崔:我也反对。
  71、如果对方被坏人用强了,会怎么办?
  陈:(咬牙切齿)那人活腻了,敢动我陈望曦的人?!
  崔:(惊恐地)这种事不会发生吧?
  草:(心中默念:求我啊求我啊,亲妈在这呢)
  陈:(对崔琰)当然不会(状似无意瞟了某草一眼)找死啊?
  草:究竟谁才是妈啊……
  72、那个前和那个后,哪个时候更害羞?
  陈:都不害羞。
  崔:都有点。
  73、如果好朋友对你说"只有今晚,因为太寂寞了……"来要求那个的话,你怎么办?
  陈:我的好朋友,潘镜若、沈知微、徐雅堂……都不会的。
  草:如果,我是说如果!
  陈:你的这种如果是绝对不会存在的。
  崔:我也觉得。
  草:……这采访还有意思么?
  74、认为自己技术好吗?
  陈:(很不情愿地)好。
  草:你干嘛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陈望曦当没听见)
  崔:一般吧。
  75、认为对方的技术好吗?
  陈:我喜欢就行。
  草:这话说的……
  崔:他很好。
  草:那是,以前练得多嘛。(被二人眼刀同时飞到)
  76、那个的时候希望对方说怎样的话?
  陈:不用刻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崔:呃,问我的感觉。
  陈:(向崔琰)我问的多么?
  崔:(幸福地笑)多。
  77、喜欢对方露出的怎样的表情?
  陈:有一点害羞。
  崔: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
  陈、草:(首次露出同样的表情)……
  78、想和恋人以外的人发生关系吗?
  陈:完全没兴趣。
  崔:有病啊。
  草:(小声嘀咕)切,那那么好的技术哪来的?
  79、对S M有兴趣吗?
  陈:没有。
  草:为什么?很多人都有啊。
  陈:我与众不同。
  崔:(轻声地)其实是我怕疼……
  草:(了然地)哦哦。
  80、对方突然不想要了怎么办?
  陈:他要是不舒服就算了。
  崔:嗯,我们尊重彼此的意见。
  81、对强X怎么看的捏?
  陈:无耻之徒。
  崔:嗯嗯(挥舞小拳)往死里打!
  82、那个的时候有痛苦吗?
  陈:没有。
  崔:这是很甜蜜的事。
  草:崔琰你终于有自己的台词了。
  83、至今为止最惊险刺激的场所是在哪里?
  陈:(偷笑)书坊我的书房里。
  崔:(脸红,低头)
  84、受方有主动要求过吗?
  陈:有。
  草:你知道我问的是谁?
  陈:哪个版本都一样。
  85、那时攻方的反应是?
  陈:与平时没什么差别。
  崔:很惊喜。
  草:这,哪个是哪个?
  陈、崔:你自己猜。
  草:……
  86、攻方有强X过吗?
  陈:他不想要的话我是不会强迫他的。
  崔:嗯,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的。
  草:好耳熟啊。
  87、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陈:……
  崔:……
  88、理想中那个的对象是?
  陈:小琰啊。
  崔:望曦嘛。
  89、对方符合你的要求吗?
  陈:符合。
  崔:符合。
  90、会使用小道具吗?
  陈:很少。
  草:哈?那是什么情况?
  陈:你的问题太多了!
  草:……
  91、第一次是在多大的时候?
  陈:(拧着眉头)15。
  崔:16(握住陈望曦手)都过去了。
  陈:嗯,小琰你真好。
  草:崔琰你对他太宽容了吧?
  崔:关你什么事!
  草:好心没好报啊……
  92、是和现在的对方吗?
  陈:(脸都变形了)
  崔:(恶狠狠地)下一题!
  93、最喜欢被吻哪里?
  陈:(重新恢复活力)胸。
  崔:全身……
  94、最喜欢吻对方哪里?
  陈:嘴。
  崔:胸。他喜欢。
  草:(很多余地)是问你喜欢的……
  95、那个的时候做什么对方会感到高兴?
  陈:多亲亲他。
  崔:叫他名字。
  96、会想什么?
  陈、崔:想他。(相视一笑)
  草:好冷,好冷。
  97、一晚做几次左右?
  陈:看心情。
  崔:看情况。
  草:什么情况?
  崔:心情。
  草:……
  98、衣服是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
  陈:不一定。
  崔:嗯,有时他脱有时自己脱。
  99、你觉得那个是?
  陈:必需的。
  崔:表达爱意的方式。
  100、时间尊快,最后请对对方说一句话吧。
  草:(抹泪)终于到最后一题了,我容易嘛我,呜……
  陈:咱们回家吧。
  崔:嗯。
  草:什么什么?(妄图拉住二人)就酱紫?你们就这么把我撇下了?
  陈:(指天)月亮就快出来了。
  崔:(附到陈望曦耳边)我看她一个人也怪可怜的,要不带她回去吧?反正家里今天买了很多菜。
  陈:(撇撇嘴,向某草)还不走?
  草:哦耶……
  于是,某草就跟着夫夫回家去了……虽然吃完饭那两人就躲进房间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哈哈哈。
  祝大家看文开心!

  代后记

  根据我所能了解到的情况,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最后没有虐陈望曦觉得不满。话说,这实在很出乎我的意料。所以忍不住要替陈望曦说几句好话。
  文里没正面写陈望曦和陆紫云之间的故事,但我以为24章,二人相见那一处应该就可以让人窥出一些端倪来。自己当时写的时候,真是蛮难过的。
  古龙有篇散文里说,一个人不可能无法了解另一个人,原因只在于他愿不愿意去了解。陈望曦是一个心思玲珑的人,陆紫云又是他的初恋,他是花了十足的力气去了解他的。而了解的同时也就彻底地了悟他绝无可能得到陆紫云的心,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得到相同的回应。且陆紫云的选择在他看来并不妥当。一个自以为势在必得,而事实上也确实条件不错的人就此掉进感情的漩涡。他也想抽身,无奈已不由自主地钻进了牛角尖。
  然后是徐子玉。有一种说法是爱情使人卑微。可惜这种说法在徐子玉这样非爱情至上的人这里不能成立。我们总说一段感情的成就需要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我一直都认为,没有谁必是谁的唯一。茫茫人海,能令你动心的、能吸引你的、适合你的,绝不仅仅只有一个人。而时间,却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所以说,对的时间更重要。如流年所赠番外里的江墨痕,他幸运地占据了一个正确的时机。换言之,如果徐子玉是在那样的时刻遇见陈望曦,那么相伴终老的也就是他了。但若没有之前的陈望曦又没有后来的徐子玉。某个人在别人的生命中究竟是扮演一位主角、配角还是路人甲,真的是要看缘分的。
  古龙还写过一段话,说他浑身刀伤,但真正要紧的还是心上的刀伤。因为身上的刀伤处处不同,可以愈合。而心上的刀伤却次次砍在同一个地方。并不是他想让人砍在那儿,而是那儿最易受伤。
  或许很多人心里都会有这么一处刀伤。不过深浅不同。经了陆紫云和徐子玉的陈望曦心上当然也有一块疤。这块疤不论他是否当它不存在,都不能抹去它确实存在的事实。偶尔揭开的时候未必是鲜血淋漓,但总会有一些痛感,因了当时的心境、处境、触因而力道有别。
  这样的陈望曦,其实是疲惫的。而崔琰呢?
  他是一张白纸。初生牛犊不怕虎。又不是畏畏缩缩胆小无措的人,所以不会将暗恋进行到底,也不会在对方肯定或直接或彻底的拒绝之前改变自己的主意。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使自己更加靠近幸福。所以,我个人以为他在陈望曦表白之前遭遇的所有都不构成"虐"的程度。
  文字世界毕竟可以更美好。因为我只写HE,所以陈望曦最后喜欢上了崔琰。但在现实中,谁说一个人就一定会,或应该对喜欢自己的人抱有相同的感觉呢?即使那个人很好,付出了很多。
  崔琰已经足够幸运。情窦初开便能执子之手。付出有回报。无痛无伤。简单美好。
  当然陈望曦也是幸运,能得崔琰挽救他的心伤。总算,都是圆满。

  番外 得此良人

  一天晚上,两人欢爱过后,陈望曦习惯性地把崔琰搂在怀里,上下其手。
  "你看,"陈望曦搓揉着崔琰腰腹,"长肉了吧。我就说好好养着岂有不胖的道理。"
  要说陈望曦的品味,当然喜欢骨感美人。但崔琰却是骨感过了头,简直像根麻杆。陈望曦看清他衣服底下的光景后,老大不乐意了。崔琰却说,前几年大病一场后就一直如此,掉下去的斤两怎么也补不回来。陈望曦不信。趁之前隆香阁失火修复,就把人拐进了自家茶社,看看店、算算账,无事时嗑几把瓜子、吃几块点心。这不,果真见效了。
  陈望曦借机怂恿道:"以后咱们家茶社就交给你打点,好不好?"
  崔琰听了,没有马上作答,只拿手指玩着陈望曦衣带。
  陈望曦以为他不高兴,急忙分辩:"我是觉得你做厨子太累了。要是你喜欢酒楼生意,咱们就自己开一家……"
  "经营酒楼不是更累?"崔琰紧贴着陈望曦胸膛,支支吾吾地说:"小时候是想着将来要当个厨子,但是现在……"
  "现在怎样?"
  "能给你做好吃的就行了呗。"崔琰说完就直往陈望曦腋窝里躲。陈望曦好笑地把他扯出来,得意洋洋地说:"崔琰,你是爱惨我了吧。"
  "是啊是啊。"崔琰也不再躲,整个人趴到陈望曦身上,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大口,忿忿地说:"我爱惨你了。我喜欢你就是比你喜欢我多得多。"
  陈望曦闻言,只是笑,手揽上崔琰腰线来回抚摩,道:"既然你都主动送上门了,我再不吃岂不是太不解风情了,嗯?"
  于是,崔琰那晚第二次做了陈狐狸的盘中餐。
  崔琰在茶社干了约莫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陈望曦在书坊闲得无聊,就又晃到茶社找崔琰腻歪。
  和店堂一墙之隔有间小屋,器具物品俱全,陈望曦和崔琰通常都呆在这里,既能有二人私密的空间,又能听到外头的动静,兼顾生意,一举两得。可惜这一举两得里的后一种似乎并不为外人所知。
  靠墙一桌今儿坐的是同在一条街上做生意的杂货铺老板,姓李,因为爱嚼舌,大伙都称他"李碎嘴"。陈望曦方才进来与他打招呼的时候,见有一名年轻后生与他同桌,面生,并不认得。二人交谈的音量甚高,小屋的墙壁本就不隔音,陈望曦和崔琰想不听见他们说话都难。他们说的大都是本家闲话,陈望曦遂估计那后生大概是李碎嘴的一房亲戚。后来不知怎的,二人声量忽又低了下去。陈望曦本不在意,但耳边仿佛飘过"知府"、"外甥"的字眼,便留意仔细听起来。这一留意,差点没冲出去掀桌子揍人。
  "望曦……"崔琰拉住陈望曦手腕,强作不以为意地说:"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好了,只要,只要你不是那么想的……"
  "我当然不会那么想!"陈望曦看见崔琰微微发红的眼眶里又是惊慌又是受伤,心疼得像是叫人拧抹布一般绞在一起。轻轻把人圈进怀中,陈望曦问:"小琰不生气吗?"
  崔琰的声音闷闷的,"嘴长在别人身上,哪堵得完呢?而且,而且也确实是我上赶着你,让你养着……"
  "那是以前。"陈望曦拉着崔琰脸颊往两边扯,"现在换我上赶着你,我就乐意养你,怎么着了?"
  崔琰止不住笑起来,但是陈望曦知道他们的心情都没有因此平复下来。
  过了几天,陈望曦邀请了一些在城里颇有名望的文人雅士到他的曲水亭茶社里曲水流觞,饮酒赋诗。陈望曦看似玩得甚为尽兴。崔琰则忙着为他们斟茶倒酒,更换点心。
  转眼已是日暮,活动将近尾声。各家小厮均前来迎接主子回家。正在众人相送告辞之际,陈望曦忽然朗声冲茶社后厨叫道:"相公啊,咱们也该回去了吧。"
  一时,喧哗人声尽消,尚未回过神的众人僵立在各自的沉默里,好不尴尬。唯独陈望曦仿若不知自己说了多么突兀的惊人之语,又笑眯眯地接了一句:"我去看看我相公忙着什么。各位好走不送。"
  凉风渐起,吹得曲水亭街上各人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的。
  陈府马车里。
  "望曦,你,你……"崔琰一脸急惶地看着陈望曦,却不知该说什么好。那日听到李碎嘴将他说得那么不堪,心中当然伤心而愤怒。但只要陈望曦不介意,他也就试着不介意。但他没想到,这几天陈望曦表面的平静之下,居然一直有他的盘算。而他更没想到的是,陈望曦会为他做到这个份上。
  "虽然咱们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但毕竟住在这儿,成天要出来走动的,能让人少说你两句是两句。"陈望曦摸着崔琰的脸说:"我不想你受委屈,一点儿都不成。"
  崔琰扑到陈望曦身前,撅着嘴道:"可是,他们会说你……"
  "那有什么?"陈望曦抱住崔琰,"反正我陈望曦在他们眼里早就不是什么好枣了,多这一件也不算多。"
  崔琰的心窝膨胀至满,鼓鼓地吐不出一个字来。
  "诶,我说,"陈望曦把崔琰拉起来,盯着他的双眼说道:"我好像也爱惨你了呢。"
  "切。没跟你讨利息已经便宜你了呢。"崔琰假装不屑地一扭头,心中却是洪水奔流,激动不可自抑。
  "是哪是哪,我讨了个大便宜呢。"陈望曦说着就去寻崔琰的嘴。
  秋风萧瑟,车厢内却是春情正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