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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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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box! 碎碎念[留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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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局》山空海空

破局

楔子
  男人搓着手,禁不住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酒葫芦,把所剩不多的酒全往嘴里灌。
  "唉,唉!你可给我留点啊!"
  旁边的人推搡了他一下,男人又晃了晃手中的葫芦,扔了过去,看着黑沉的天色:"这天可真冷……"
  浓重的黑,子夜无星。
  冷空中风声被扭曲成若隐若现忽远忽近的怪异的声响,似压抑的悲歌,或是鬼魂的低吼……
  较为年轻的男人用手肘推了推同伴:"大哥,你听这声音……怪瘆人的……"
  "嘿,"男子擦擦嘴角的酒渍,闲闲地说,"这里,本来就是个不干净的地方啊……"
  年轻人身体明显地抖了抖,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冷的:"啊……"
  "你不知道那个故事么?"
  "哈?"
  男人的声音中多了点兴味,越说越起劲:"那个'鬼子'的故事啊。"
  "鬼,鬼,鬼……"
  "嗯,是啊。"下意识摸摸空了的酒葫芦,男人跺了跺脚,才又说,"你还没去过府里西边那地儿吧?"见年轻人强掩惊恐而又好奇的摇头,"那里有间破屋子,就住着个哑巴寡妇。
  "那寡妇早年就守了寡,丈夫听说是在河里被淹死的,老爷见她可怜,便收了进府做了长工,就在西院侍候。却没想到啊……"
  "怎么,怎么了?"
  "后来夜里一道雷,就把西院都烧了个清光。火光连天,一直烧了三天三夜。再后来,才渐渐清理干净了——可是那么个地方,怎么可能还有活人呢?"
  男人叹息着摇头,神情有点惋惜:"西院渐渐就荒废下来。直到一天晚上,也是这般天气啊,忽然有人听到娃儿的哭声,很凄惨的,就这么从那边传开来,胆大的人过去一看……"
  "看到什么了?"
  男人似乎对年轻人的抢白有点不满,顿了顿才又说:"就看到那个早该死透的寡妇,手里抱着血淋淋的婴孩,就这么一丁点大……"
  "啊!"
  "唉,你说,这到底是人还是鬼呢……呵呵。"男人把故事说完,也不管年轻人发白的脸色,自顾自靠在柱边休息。
  "西,西,西院就是……"年轻人牙关有点打战,男人闭上眼睛养神,敷衍地点了点头:"就在我们的背后啊。"想了想又补充,"要去那边的话,这里是必经之路。"
  "鬼,鬼……"年轻人有点结巴地开口,还走到近前粗鲁地抓住他肩膀。男人不耐烦地皱眉:"鬼什么鬼的,你胆子也太……"
  才一睁眼,趁着天上发白的月光,他张开了嘴,但接下来的话却说不出口。
  月光下,树林边,一个瘦削的如同鬼魅的身影静静地看着他们。
  男人似乎也听见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眼睁睁看着那身影越出树林,向他们走来。
  "大,大哥……"年轻人的声音有点像哭。
  男人也不知如何是好,在这般冷天月夜,这到底是人,还是……
  早知如此,就不要说那些话了……
  神经紧绷,随着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紧。
  他觉得声音似乎完全失去,只能粗粗地喘息,和着心跳,一下,一下。
  风很大,身影看起来更形单薄,似乎一吹就散了的。
  待走得近前,透过微弱的光线,男人才看清对方的面貌。
  苍白的脸,看起来永远淡淡的神色。
  十五六岁少年的模样。
  男人觉得提到喉咙的心跳一下梗住,突发的惊吓百转千徊最终从喉头发泄出来。
  "操……!"
  只觉吐出这个字音后,整个人都一下子松懈下来。满肚子的窝囊怨气却再也关不住——
  "tnnd,你tmd吓什么人!"
  年轻人闻言也是一愣,而对方却像是毫无感觉般的,瞟了他们一眼,嘴中默念着什么。
  男人有点不肯罢休,嘴里依然不干不净。年轻人在骂声中细细地分辨了下,才发现少年口形似乎是"麻烦让让",便下意识往旁边一站,少年也不停歇,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
  那边,那边不就是……
  "操,真晦气!"待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后,男人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又狠狠跺了两脚。
  "大哥,那是……"
  "哼,"男人从鼻腔里冷哼一声, "他啊,也就是那个'鬼子'了。"
  "可是……他好像……"年轻人困惑地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你猜得不错,"眼中透出浓浓的轻蔑,"他跟他那老娘一样,都是哑子。"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能发文了……orz
  将狗血进行到底~~~~~~~~~~~~~~
    一
  三寒尽量不弄出声响地开门,不敢点灯,摸索着把手中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木桌上。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在床沿上叩了两下。
  三寒顿了顿,听话地点了灯。
  暗黄的灯光中,妇人坐了起身,未到四十的年纪,已是满头华发。
  三寒过去,把从厨房中讨来的馍馍放到母亲面前,妇人只是摇了摇头,毫无情绪地看了儿子一眼,翻身头向墙壁,不再理会。
  捏着手中早已发冷发硬的馍馍,三寒把它们放回桌上用罩子罩好,从角落里翻出补丁无数的棉被,随意打了地铺就躺下。
  灯灭了,没有残余丝毫温热。外面依然是夹杂诡秘风声的浓重黑夜,冷意从各个缝隙争先恐后地钻进来,三寒伸手摸了摸胸膛。
  幸亏,这里还是热的。

  三寒这个名字,似乎还是某位账房先生给随口改的。
  哑巴寡妇的名字早已没人知晓,她自己口不能言目不识丁,自然也说不清了。丈夫早亡,孩子的父亲又来路不明,所以他自生下来就没有姓,只因生在十二月初三,于是便随意地叫了"三寒"。
  对于这个敷衍的名字,他并不在意,反而是有点感激,虽然通常都是被"阿喂"或是"鬼子"的叫,但是有了名字,证明他跟别人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对吧?
  他,跟其它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对吧?
  虽然就连他自己,都无法叫出自己的名字。
  "啊,那个谁,柴火不够了。"
  三寒看向一旁嗑牙打趣的仆人,收拾了一堆跟他手臂差不多粗细的木头默默地走到一旁劈柴。
  "大少爷今年有十八了吧?"
  高高挥起,干脆利落,还不错。
  "嗯,听那些先生说他聪明又稳重,老爷还经常带他到各地去巡视产业,看来很快就会让他接手了呢。"
  一摞一摞的木头被劈开,清脆的声响中散落一旁。
  "年轻有为,这城里谁不知道咱们府里大少爷!"
  身上渐渐热了,挽起衣袖继续。
  "是啊,怪不得近两年经常有说媒的上门来了,嘿嘿……"
  汗珠沿额角划下来,他擦了擦,喉咙有点干了。
  "哼,人家找也是要门当户对的,你瞎美个啥?"
  手臂似乎提不起来似的,不能再慢了,再慢又会挨骂……
  "去你的……"
  边费力地劈柴,耳朵里却不由自主地钻进了丫鬟奴仆的话语。
  拼命搜索脑中的印象,但对于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少爷的模样,他还是觉得很模糊。
  似乎在前年家宴的时候远远望见过呢……
  "小崽子,你要偷懒是不是!劈个把柴火都去了老半天!"
  甩了甩脑袋,三寒麻利地把柴火捆好,顾不得喘上口气就往厨房去了。

    二
  严冬未尽,春节又快要到来。
  大年三十一早,三寒便被拉到了厨房打下手。
  顾不上早饭,忙得差不多的时候又过了饭点,没有人给他留吃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响。但他今天心情很好,起来的时候,母亲给他扔了件破棉衣,指了指窗外,竟然是要他穿上的。
  母亲有很久,没有如此亲近过了吧。
  想到这个,就觉得舒坦十分,发软的手脚也似乎可以继续工作下去。
  这一忙便是忙到晚上,到主人家年夜饭开始的时候,才算是稍微空闲下来。
  三寒正想向厨子要点饭食带回去给母亲,刚要比划解释,就被不耐烦地拖了去前厅——布菜侍候那是不能的,下人们看着他的寒酸相眼中丝毫不隐藏鄙夷——只是在外面候着,帮忙把用过的碗筷残羹收下去,把新的菜点餐具送上来罢了。
  屋里,虽然十分安静,但依稀也传来和乐融融的笑声,新年到了,有什么比得过一家人聚首一堂共享天伦?
  眼中一暗,一整天滴水未进的身体隐隐作痛。

  散席后,主人早早地离场,剩下的残羹冷炙杯盘狼藉就由下人们处理了。
  三寒看着手中似乎未动箸的饭菜,边往厨房走边毫无声息地叹气,肚子更是越发强烈地抗议。
  终于熬不住,他看了看四周,似乎没人,心里虽然有点忐忑,脚下一转,咬咬牙往旁边的假山去了。
  挑了些菜肴小心包好,回去就能和母亲一起吃了。这些老爷富人们连碰都不愿碰的东西,他们一辈子恐怕都吃不上一回呢。
  "谁?"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三寒浑身一颤,却僵着不敢动弹。
  "谁在哪里?出来。"声音越来越近,三寒咬住嘴唇,心跳如鼓,却不得不缓缓转身。
  因为低着头的缘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对方半截泛着流光的暗云纹长袍。
  "抬头说话。"依然是冷然的声线,却让人不由得听令。
  三寒终于抬起头,发现那人已走到近前,自己只到对方肩膊,冷峭的眉眼直直俯视,目光如炬。
  "说话,你在干什么?别让我再重复。"
  三寒张了张嘴,又合上,垂首摇摇头。
  那人目光越过三寒:"不想说?你是哪个房的?"
  还是摇摇头。
  "哼,自己去领罚吧。"正要转身,似乎又明白了点什么,"你……不能说话?"
  一阵沉默后,三寒点了点头。
  来人这才认真看了他一眼,破棉衣,旧布鞋,单薄衣衫的哑巴……
  "这次算了。"对上对方惊讶的表情,继续开口,"那些你带回去吧……就当赏你的。"
  三寒怔了怔,忍不住露出个感激的笑,收拾了东西就匆匆往厨房而去。
  那人注视着少年远去的微微佝偻的背影,若有所思。

  新年府里给下人们放了三天假,还发了新的棉衣棉被和鞋子,今年不知怎的,竟然也有了三寒母子的份。
  换上新衣服,人都好像是新的一样。三寒给母亲挽了头,又把自己的杂草般的头发细细梳理了遍,露出和母亲相似的饱满的额头。
  人家说,额头饱满的人都是有福的。
  管家敲开了门,却站在外面没进来。他对三寒说,老爷说了,开春后让他到大少爷身边做点杂活。

  作者有话要说:劳动节快乐~要劳动啊要劳动~
    三
  三寒拉了拉身上的衣服,用手背叩了叩门,待听见"进来"后才推门而入。
  管家日前逮着他耳提面命一番,说什么"一定不能逾举"、"主人说的话一定要听,叫往东绝不能往西"、"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心里明白"等等等等的话。
  直把他当成一个新进府的。
  口沫横飞,显然是忘记了他根本连"该说的"也无法说出口。
  三寒只能不断点头,再点头,老半个时辰才让对方鸣金收了兵。
  于是,这刻走进房内,他不期然想起老管家严正的神色,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
  自打出生后,除了西院、厨房以及偶然会被吩咐去充数帮忙的一些地方,整座宅子他根本没有走动多少,待踩在软绵厚实的地毯上时,他不由得发了阵愣,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掩上房门。
  坐在案前低头疾书的,应该就是大少爷了吧?
  虽然被管家教训了一通,但毕竟没真正服侍过人,始终显得有些生硬。到底该走得近些,还是远远候着就好,思绪纷乱间,就听到对方开口:"过来。"
  这把声音,很好听,而且……有点儿熟悉。
  三寒听令走到近前,少爷仍未抬头,淡淡吩咐道:"端茶来。"
  茶?三寒摸了摸桌上的茶盏,显然是凉透了的,也不等使唤便自行要来了热水重新泡茶。
  茶香氲氤,三寒端了过去,正要搁少爷案头,没想对方也正好动作,一时回避不及撞到一处。
  滚烫的茶水溅在案头的本子上,晕开墨迹,模糊成一滩。
  三寒吃了一惊,本能地上前去擦,却被挥了开,冲力之下退了几步。
  大少爷看了看乱作一团的案台,抬起头:"你……"
  正要开口,嘎然而止。
  三寒眨了眨眼,这不就是那天晚上……
  还在呆愣着,大少爷抓过他的手,眉头皱了皱。
  这苍白的皮肤上,给烫出一大片可怖的红色。
  少爷放开了手,不待三寒反应,自顾自收拾案头,说:"今天这里没什么事,你下去吧,顺便上点药。"
  三寒又眨了眨眼,似乎需要点时间来消化。
  府里一向赏罚分明,他是知道的,犯了错,冲撞了主人的起码要一顿好打。
  然而,少爷当下看来毫无这个意思。
  他踌躇着,又听见那人轻咳了声,不敢怠慢,躬身退了下去。
  走到门边时,他回头,那人又埋首文案中,房间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他连个正眼都没瞧过来。
  他突然觉得,那人似乎不认得他了。

  在少爷身边做事,实在是份优差。
  端茶送水,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就可,少爷也不嫌弃他手脚不够麻利,该提点的也算给足耐性,平时虽然也冷冷淡淡的,却不至于给他脸色,更决不会做些为难人的事情。
  而且,也不再需要到处跑腿,给这个那个推卸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
  准时待命,晚上的时候甚至还能带点好菜回去和母亲吃饭。
  日子一算,三寒也在大少爷身边待了三个月。
  "三寒,今天跟我走一趟。"
  站在一旁候命的三寒抬起头,有点不解。
  "今天我要去行里看看,你随我去。"少爷起身,从柜子拿过罩衫,三寒连忙上前接手。
  少爷看着三寒的头顶发旋,忽而低喃一句。
  什么?三寒抬头表示疑问。
  摇摇头:"没什么,收拾停当了就出发吧。"

  少爷没有坐轿子,只带了三寒一人。
  一身淡青长衫,手执纸扇,恰是一派少年公子的模样,街上熙熙攘攘,打招呼的人多,暗地里偷觑仰慕芳心萌动的只怕也不在少数。
  三寒手上捧着账本,亦步亦趋地跟着少爷,这府外他确实很少出来,西院的一亩三分地就是他十六年人生的全部。
  到处都是人头拥挤,卖艺的摆摊的吆喝着说书的,从来没有闲情逸致接触过的花花世界,三寒一时看昏了头,脚步一慢,再回过神来已经无法从人堆中找到少爷的身影了。
  人,人,人。
  全部都是陌生的面孔。
  他不知道少爷要去的地方,甚至连大宅也无法比划出来。
  哑巴,还不认字,就是想求救也没有办法。
  站在人堆中,被挤来挤去,三寒默默退到一旁巷子里,心里慌得很,茫然地四处看着,手中的账本被捏得死紧。
  旁边就站着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见到三寒以为生意上门来了,堆积笑脸靠过来:"小哥,吃冰糖葫芦不?"
  "……"
  "三文一串,又酸又甜哪。"
  三寒这才发现有人跟他说话,连忙摇摇头。
  "才三文,小哥,来一串如何?"那人还不依不饶的。
  三寒只能不住摇头,退后。
  那人不乐意了:"嘿,你这人,不买就不买嘛,装什么哑巴……"
  "老板,这葫芦我全要了。"中途插进来一把声音,卖冰糖葫芦的汉子顾不上三寒乍喜之色,连忙迎上去:"好好,这里,这里总共是……"
  那人抛出一锭银子:"不要找了。不过……我要你在这里给我全吃下来。"
  卖冰糖葫芦的汉子一听,先是喜,然后有点惊讶,明白对方是来找碴的,但看看打扮又知道不可发作,勉强着笑说:"您是贵人,这不能……"
  "那好,"那人走到三寒身边,"你给他道歉。"
  "这,这……"
  大少爷神色肃然,仍旧是缓缓开口:"老板,希望你知道,我们魏府的人绝不是让人说闲话的。"
  汉子一听"魏府",汗就刷刷下来了,连忙点头称是。少爷也不作理会,牵了三寒就往外走。
  三寒一愣,忙把账本夹到腋下,腾出一只手来。幸亏东西不多,这样也不觉得累赘。
  少爷像是没发现,牵他走了一路,到了铺子里才放了手。
  问了些情况,又吩咐了管事一些事,少爷带着三寒往回走。这回没牵他手,却不再让他走到后面去了。
  两人并排走了一段,少爷开口,目视前方:"三寒,这路,我只带你一次,以后出来,要认得如何回去。"
  三寒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五一到了~三天假期要好好珍惜~
    四
  至此,有些什么事情需要和铺子沟通的,少爷脱不了身也会让三寒带着帖子去转交。路走得多了自然也熟,甚至还让他摸出一些快捷方式来。
  少爷似乎正式涉足到家族的生意中去,越发地忙碌起来。三寒在旁伺候着,少爷需要什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能领会,能帮上的不过都是些琐碎小事,却着实让人轻松不少。

  "哟,这不是那个谁么?"
  "嗨,你少说两句,人家啊,现如今还是大贵人了呢。"
  "啊,对对对,我都忘了呢,人家现在是傍了高枝,我们这些下人怎么能比呢?"
  "哈,你还说,你还说,人家就要告状了。看那小胳膊小脸的,一哭起来要你好受!"
  "哎哟哎哟,哥哥我真怕……"
  从厨房里给少爷拿熬好的药汤回去,经过回廊的时候跟以前相处过的仆人碰上了。三寒抿着唇不理会,径直往前走。
  "你看你看,高升了吧,都不理人了。"
  "哼,得意个什么劲!谁知道他靠的什么伎俩……"
  ……
  充耳不闻,声音渐渐就听不见了。
  不听,不闻,不理,所有的不好的东西就会过去。
  突然觉得做个哑巴也挺好,不想知道的事情,就充作沉默,着实,也没必要为此白费心力。
  三寒加快步子,朝少爷房间走去。

  轻敲房门,却听不到回音。
  许是工作太忙没注意到吧。
  心里觉得奇怪,也未作他想,便自行推门入内。
  把东西放在桌上,三寒一看,少爷居然不在。
  之前并无吩咐,也没有外出的打算,等了一盏茶时间,药汤早凉了,只好先搁回厨房温着,等少爷回来再送来好了。
  端了瓷碗正要跨出房门,内间忽起的响声让他不由止住脚步。
  压抑的……沉重的……沙哑的……痛苦的……
  似乎是人的呻吟。
  心头一惊:少爷受伤了?
  当下顾不得什么规矩,三寒返身直冲过去,顺手把门一推……
  门里的动静一下定格了。
  待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三寒的脚步已经收不回去。

  少爷从床上翻身下来,随意地披上衣服,连头也没回:"你先回去吧。"
  也不知是对谁说的,三寒怔忡间,床上那人已经收拾妥当,低着头从他身边匆匆走过。
  擦身而过的乌黑长辫,清冷的花香。
  忽而记起,那是叫"小冬"的丫头吧?
  少爷也不动,在床沿坐下,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着三寒:"过来帮我穿衣。"
  三寒脑中依然一片混沌,反反复复都是刚才所见,听到声音才猛然想起,忙端了药过来,又绞了脸帕帮他擦洗。
  擦到胸口的时候,少爷开口:"这都不碍事的。"
  三寒呆了呆,才明白过来,眉毛微微拧起。
  "一点风寒,刚才发发汗早就没什么了。"
  发发汗……
  想到什么,三寒低头,只一对耳朵唰地通红。
  "……傻瓜。"头顶的人,不轻不重的一句。
  抬头看看对方,得到的是"没什么"的表情。
  "傻瓜。"

  作者有话要说:嗓子沒了……
    五
  三寒从院子里出来,踫到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个蹲在一旁干呕不已的人。
  这天气太热,很多人都中了暑。三寒去要来碗水,走过去,轻轻拍着那人的背安抚。
  好一阵,终于缓了过来。他把要来的水递过去,细细喂她喝了。
  "谢谢。"圆圆的苹果脸依然有点憔悴,比刚才却好了大半。
  三寒放下心,点点头要走。
  "那个……你是哪个房的?"
  三寒不解。
  小姑娘笑了笑,脆生生地说:"我叫小茹。"

  这是新来的烧火丫头,刚进府不久,家里世代佃农。人生地不熟,跟三寒见了好几次,才总算熟络起来。
  三寒去厨房办事的时候,偶尔会看到她,一张苹果脸被烟熏得又红又黑,眼睛黑溜溜的,鼻头上一个圆点,看起来很像人家说的小狗儿,分外得趣可爱。
  有会他比划了给她看,被追赶着把脸也涂抹成包公状,两人相视,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三寒,张嘴。"
  三寒依言,小姑娘手一伸,一块冰凉的东西入口,未待细嚼就已溶化,清爽的甜味沁透舌根,十分美味。
  "好吃吧?"
  立马点点头。
  "再来。"
  一试再试,竟像吃不厌似的。
  小姑娘揉了揉鼻尖,用很得意的腔调说:"这是胖厨子私藏的甜食呢,平常连老爷他们也不容易吃上的!嘿嘿……"
  那这是……
  似乎看出对方的疑问,小姑娘用手指把辫子绕着圈玩,眉眼笑得弯弯的:"我这不帮了他一个大忙,他才愿意分给我两块呢。"
  两块?那你不就尝不了了。
  见对方眉头微皱,小茹摆了摆手:"我可不喜欢吃甜食的!知道你喜欢才要来而已!如果,如果,你喜欢……那就好了。"
  声音越说越小,要不是坐得近,最后的尾音几乎都听不清了。
  "你……喜欢就好……而且,"姑娘抬起头飞快地在他脸颊旁亲了口,刚感觉到温软的触感便退了开去,"你那边沾了点屑……果然是,很好吃呢……"
  三寒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看着姑娘羞赧的神情久久做不出反应。
  脸红如血,心跳如鼓。
  直看得小姑娘也忍不住戳戳他,笑出声:"你这个呆瓜。"

  三寒觉得,好日子也不过如此。
  能尽心伺候少爷,偶尔与小茹"对对话",收到小茹偷偷塞来的胖厨子的私藏甜食,两人手不小心踫到的脸红心跳……和母亲好好地在西院生活下去,不能再求更多了。

  "咳咳。"
  一旁静候的三寒闻声递上茶盅,那人喝了口,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上前接手,力度轻柔地按摩着,那人放松姿势,长长舒了口气。
  "有什么好事么?"
  看着闭目养神的少爷,三寒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继续不停手的按压。
  "近来看你快活了很多。"
  有吗?
  "听说你和一个烧火丫头走得很近。"
  小茹?少爷怎么……
  手中不觉缓下来。
  少爷转过头,随意地看了看他:"这没什么,你也快十七了吧?等合适的时候,我向爹帮你讨门婚事也未尝不可。"
  三寒眨了眨眼,似乎仍在消化。
  少爷已经又闭上眼,拍了拍他的手:"继续吧。"

  作者有话要说:做个勤奋好青年^^~
    六
  姑娘家都爱美,小茹虽然不说,但三寒能在她看见贴身丫环们精致穿戴时的目光隐隐明白到这点。
  趁着给少爷跑腿的时候,三寒从首饰摊上挑了顶珠花,翠绿的叶子上绽放着脆嫩的鹅黄小花,一看到就觉得爱不释手。也不知道小茹会不会喜欢,揣在怀里的时候三寒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对方的反应了。
  回去时他先绕道去找小茹,行至后院突然被鼎沸人声中关于"大少爷"的字眼止住脚步。
  "我说那个……"说的人声音刻意放轻,三寒下意识就走近去。不习惯听人嚼舌,脸上渐渐燥热起来。
  "这是真的吗?我说那个丫头……"
  "哪个丫头?"
  "嗨,这不明摆吗?人家都寻死寻活的……"
  "山鸡变凤凰了吧这都……"
  "啊,大少爷可是……嘿嘿……"
  "咳咳!"老管家的声音掺杂其中,人声显然低了,只听到管家冷硬的声线,"咱们魏府大门大户,养的可不是吃干饭的!还要嚼舌根的麻烦领了工钱另谋高就吧。"
  这话说得可就重了。顿时,散的散,留下来的也再不敢怠慢。
  三寒听了个云里雾里,这到底是……?
  脑海中直觉地闪出那个躁动的午后,那个布满喘息声音的房间……
  一只手冷不丁搭上他肩膀。三寒一下蹦起,转过头来看去,俨然是那张看得熟悉的冷冷的脸。

  "说吧,怎么回事。"
  一到房间落座,少爷先是盯了他好一阵,直看得他心里打鼓,才缓缓开口。
  声音还是往常那般,却又有点不同……
  就是刚才回来的路上,他也是走在前面一言不发,背影看起来比往常更冷,更不容靠近。
  "呵,"抚上额角,"我都忘了,你不会说话。"
  三寒张了张口,神色更为困惑。
  "人家说,无声狗才能咬死人。看来是不假的。"
  三寒不敢稍动,今天的情况,似乎都有点不同寻常。
  "那好,"少爷坐进椅子里,也不看他,"我也不追究了。"
  三寒还是不能明白,只是直觉需要申辩些什么。刚一伸手,便被少爷打住。
  他抬起头:"从明天起,你不再是我身边的人。乱在背后吹风的人,我还用不上。"

  西院日久失修,也不知道怎么着,迟迟没有修复的意思。
  每到下雨刮风,破屋子只能在风雨中苟延残喘,得过且过。
  三寒撑着伞,一脚深一脚浅地,还要仔细着手中好不容易煎来的草药。
  母亲又病倒了。似乎是早年落下的病根,每逢风雨天,必然浑身发烫高热不退,严重的时候还会抽搐,嘴里含含糊糊的,发不了声,只是一阵又一阵粗重的喘息。
  走进屋里,大半身子都已经湿透。顾不上换衣服,随便擦两下忙把药给母亲送去。清醒的时候并不会亲近他的母亲,这时会受不住痛苦地握住他的手,紧紧地,很用力。指甲抠在肉里,很痛,但却是难得的来自亲人的温暖。
  喂了药和稀粥,听着逐渐平复的呼吸,三寒暂时放下心来。把湿衣换下,从柜子里摸出手帕包着的东西,一个,两个……显然还差很多。
  这回还能用那些个草药随便对付着,下次呢?病根要断,很难,但是长此以往,母亲遭的罪只会越来越重。
  药铺掌柜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长贫难顾,就算再有善心,要长年累月的接济也不是个道理。
  但他们,确实是耗不起昂贵的药费。
  三寒曾经想过离开。或者不能过得更惬意,但至少不用对着里里外外这诸多人的嘴脸。
  嘲讽,谩骂,恶毒的,冰冷的,无情的……
  不期然地,他想起那个身影。
  纤弱的女子,似乎叫做"小冬"的。
  那天少爷的冷言冷语,就如同一个谜,他直到很久之后的某天才无意从别人口中听说到。
  故事很简单。
  自恃年轻貌美的女子,费尽心思希望被主人看上,兴许留在身边,做个小妾,再争气点,生个儿子,或许就荣华富贵,再也不用过遭人使唤的生活。
  如意算盘打得响,生米也熬成熟饭,一切美梦似乎都会成真。
  但她算错了一步。
  对方一句"这个丫环是谁?"立马就能把她打下十八层地狱。
  于是,一步错,步步错。
  存心传扬出去的谣言,变成不守妇道的铁证;一心想依托的良人,最终也变成镜花水月。
  只是一步之遥。
  "麻雀要高飞,也要看看自己翅膀够不够硬!"
  于是,翅膀不够硬的麻雀,最后在得知老东家要把她卖给巷尾方屠户作填房的时候,一头栽在井里。
  所谓自由,究竟会是怎样?
  但是,他不能,想也不能再想。
  只有在这里,才至少有那么一块地能让他们母子喘息。
  即使,这根本也是别人施舍的。
  三寒趴在母亲床沿,拉了拉身上的毯子,一只手轻轻握住母亲的手。
  虽然他知道,明天母亲醒来,一定会把他甩开。

    七
  夕阳已经下山,到处都是归家的人。
  万家灯火,渐渐连成一片。
  三寒拖曳着疲沓的身躯往回走。很累,太累了,除了身体,还有心里。
  这天端着最后一点家当去药铺,掌柜的却直接把钱还给他。
  "不看了。治不了的。"
  三寒不信,走上前,把钱推了推。
  掌柜的索性把钱一甩:"你是聋了吗?这么点小钱,还是准备草席比较的好!"
  三寒一下子没懂,等明白过来整个人都气得僵了。
  对方还是念着:"以前的我就不跟你们算了,就当是做做善事积积阴德。跟你明说吧,你那老不死的要不用灵芝作引人参吊命,绝对活不过明年三月!又何必……"
  "砰!"
  等了好一会掌柜的大嗓门才有响起:"妈了个巴子!这哑巴可来劲了啊!你再来啊,再来啊……!我看你熬得到什么时辰!"
  熬不住了。
  确实很难熬。
  他不想去求人。就算求,又有谁能给他开个恩?
  难道想要好好活过去,都是如此的难?

  心里难受,越走越慢,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夜风清凉,今天似乎是十五。
  他抬头看着一轮明月,明知不是烧饼,竟也不自觉吞了吞口水,肚子"咕噜咕噜"一阵直叫。
  摸摸不听话的胃,想到母亲多年行动不便,想必也未进食,心中发急,才加快了步伐。
  总算安顿好一切,今天母亲情况还不错,可能早就预料到了,见他并没煎药也没说什么,背过身去就休息了。
  三寒身上腻得慌,心里也是一团乱,擦了擦身子正要和衣睡下,房门却被"笃笃"敲响。

  开了门,背着月光,眼前那张有时候未见的脸显得有点陌生。
  少爷也不说话,三寒往房里瞄了瞄,确定母亲没被吵醒,轻轻掩了房门,跟往常一样低着头等对方开口。
  半晌。
  "听说你母亲病了。"
  三寒点点头,垂手而立,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
  少爷目光往他身上转了圈,才继续:"没请大夫?"
  摇摇头。
  ——跟你明说吧,你那老不死的要不用灵芝作引人参吊命,绝对活不过明年三月!
  这句话,扎得心慌。
  少爷不再说话。只盯着他看,久久,转身走了。
  这一晚,跟那天一样,莫名其妙。
  看着远去的身影,三寒张了张嘴,却不知自己到底要"说"的是什么。

  第二天就来了大夫。
  还是全城最好的"诚杏"药铺的大夫。
  最好,也最贵。
  看着大夫纯熟地望闻问切,三寒梗在心里的话压得沉甸甸的,只能不住绞着手,间或为着母亲的病症比划比划。
  大夫开了药方,三寒不识字,但看着那张散发墨香的药笺,宽心之余,又隐隐生出不安来。
  大夫再吩咐了一下注意事项,就要告辞。三寒把他送了出去,有点窘迫地想询问诊金药费的事。
  大夫拈着长须微微一笑:"小兄弟无需担心。这一切贵府上都已办好,但求千万照顾好病人即可。"
  三寒又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
  这是否意味着,母亲的病有救了,而这些担忧的事情都已经过去?
  一时间,心中转了百回,道不清究竟何种滋味。

  这条路,他走了百十次,唯有这次是如此的殷切。
  走到那扇门外,他才忽然惊觉:自己竟在下意识中跑到这里来了。
  来,只是表达一个谢意吧?尽管对方可能不屑一顾。
  还是,有其它更深的……
  未及细想,里面已经传来男子的声音,沉沉的:"来了就进来吧。"
  无法,也就老实推门进去。
  这里,跟几个月前的别无二致。
  连那人的姿势动作都好像被规设好了,一举手一投足,仍然就是那个魏府大少爷。
  对方只等手上的工作告一段落才抬起头,揉了揉眉心。
  习惯性地,他走上前去,手已经伸出,却生生定在那里,不知道该前进,还是后退。
  那人已经合上眼睛,一派舒泰的模样:"帮我揉揉吧,最近都睡不太好。"
  三寒上前,拿捏分寸细细按摩。
  少爷似乎很是享受,连肩膀都让他帮忙按了。
  依然宽厚的肩膊,却有点硌手。
  末了,他睁开眼,依然是有神而深邃的眸子,再不见丁点儿疲惫。
  他对三寒说:"我上次新买的紫毫笔在哪里,你去找来。"

  三寒又回到大少爷身边帮忙。依然是做做杂活,鞍前马后。
  母亲得知,也不置可否,依然是冷漠相对。因为对症下药,病情有了很大起色,母子本就无话,三寒见母亲又恢复往常的样子,心里总是欣喜更多些的。
  这天少爷让三寒帮忙磨墨,工多艺熟,总算再不像刚开始那会儿弄得墨汁四溅。
  三寒看着少爷的字发愣。
  雪白的纸上,是他看不懂的笔画。
  自然说不出什么"铁画银钩"、"笔走龙蛇"的词,但在他看来,在在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你会写自己名字么?"
  三寒摇头。
  少爷站起,让三寒走近些,递过笔:"来。"
  三寒还是摇头。
  少爷把笔塞到他手中,帮他摆好架势,右手握住他的右手,蘸了墨,毛笔开始在纸上游走,变成一横,又变成一竖,有时拐个弯,别别扭扭,比蛇还像蛇。
  "你的手太硬了。"少爷从身后对着三寒耳朵说,气息全喷在皮肤上,温温的有点痒。
  先是"三",然后是"寒"。
  看着这两个不成字的字,三寒的目光不由得飘向少爷刚才写的那张上。
  头上被轻轻敲了一下:"饭要一口一口吃,字也要慢慢练。别急。我们再来。"
  少爷又握住他的手,两个人贴得近了,几乎能感觉到背后传来的另一个人的热力,三寒有点不自然地往前缩了下。
  少爷这次教他写的是另外两个字,三寒的手势还是硬,但总算领悟到一点点,写出来至少不再糊成一团。
  "这两个字,我教你。"
  上面的是"从",下面的是"希"。
  从希。从希。
  三寒做了口形,努力学着。
  "从希,这是我的名字,记住了。"
  三寒。从希。
  两个名字,四个方块字并排在雪白的纸上,凝成浓重难分的墨色。

    八
  今天少爷赴宴,三寒作为小厮自然也是跟去的。
  算来这是少爷首次独当一面,一切功夫也算做得停当了。
  天青色的暗纹缎衫,外罩同色长袍,挺立的腰身缠上金绦玉带,配上翡翠玉佩,分明的轮廓,锋锐的眉眼,端是一派昂藏男儿的气势。
  只是三寒很容易就从那冷淡的眉眼中,看到不耐和隐忍。
  "来,再喝一杯嘛!"
  "不要,除非你喂我!"
  "怎么喂?用这里,还是这里?"
  "嘿嘿……"
  "你这个小妖精,看我今晚不'喂'饱你……"
  "哎哟,冤家……"
  南风楼。
  南风者,男风也。
  他们现在身处的就是这么个地方。
  这次要谈生意的商家想必是精通人事阅人无数,刚一接洽就提议来这地儿会友谈心。
  会友谈心,言下之意,你要看不惯了,非友如何交心?我们的生意也没有谈的兴致。
  于是,魏从希大少爷就坐在一堆楚腰小官当中,正襟而坐,目不斜视,对旁人的刻意挑逗干脆不闻不问。
  "嘿,红荛,你说自己该不该罚?"
  被指名的小官故作惊诧,媚眼横飞:"李爷何出此言?"
  "你看魏公子一席无话,若不是你无趣,又作何说?"
  这下话头,显然就落在魏从希身上了。
  那被唤作"红荛"的小官会意,往紧挨的青年身上蹭去,举杯贴上对方唇畔:"魏公子,红荛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见谅。喝下这杯,就当接受红荛歉意可好?"
  声音中有种脂粉气的柔腻,不像寻常男子的锵锵磁性,反而更比女声骚媚入骨,搔动人心。
  "有劳。"魏少爷轻轻握上眼前的手,不着痕迹地接过酒杯,脸带微笑,直看得那红荛一愣,"怠慢佳人,确实是在下的不是了。从希先饮为敬,诸位老板还请见谅。"
  说完,仰头饮下。
  又自行满上,如是三杯。
  "好!魏公子快人快语,够爽快!"那领头的李老板这下笑逐颜开,甚是受用,搂了旁边的小官又腻作一团。
  场面这才真热络起来。
  俱是莺声燕语,假凤虚凰,却又旖旎十分,直教看者脸红心热。
  三寒在后面却是看得心焦。大少爷平时滴酒不沾,虽不知酒力如何,但如此牛饮实在是伤身。
  "魏公子,"那妖娆的小官偎得更近,灵巧的手不安分地抚上对方大腿,如丝眉眼尽是缠绵之意,"红荛早闻魏公子少年声威,今日得见,实在心喜难抑。请让奴家服侍公子喝下这杯,聊表心意。"
  说罢,未待对方应允便把杯中物尽数含入嘴中,绯色的唇徐徐依来。
  啊!一直关注少爷这方情形的三寒见此禁不住瞪大眼睛,若非无法开口,早已呼叫出声。
  魏从希挑挑眉,矃着近在眼前雌雄莫辨的美貌,眉目渐渐舒展成一道笑意,也不多语,便倾过身去。
  三寒只觉心跳加速,眼前这幕的冲击比起当日更甚,想要转开注意或是合上双眼,却是无法。
  只能看着两唇相贴,纠缠,身周的交错觥筹,浪声笑语似都被比了下去。
  "哈哈,未想魏公子竟也是性情中人,果然后生可畏。"
  旁边的人见此,纷纷起哄,拊掌而笑。
  青年放开那脸若桃花的人,只是笑了笑,也不应答,对旁人敬酒也是毫不推让地杯杯接下。
  酒过三巡,众人皆是眼带醉意,动作更是孟浪放肆。
  "时候不早,待奴家侍候诸位老板歇息可好?"一人如此提议,于是一众醉眼昏昏却明显意不在此的商人便在各自点牌的小官搀扶下回房,原本热闹的酒席一时冷清下来。
  红荛轻轻推了推已经醉得人事不醒趴在桌上假寐的魏少爷,在他耳边柔声吐气:"魏公子,今晚且让奴家服侍你可好?"
  那人动了动,似乎有所转醒,红荛笑着挪过对方手臂,正要扶起,却听见那人说:"三寒……随我回府。"
  从小官手上轻挣开,魏从希晃了晃脑袋,有点费力地站起来,却不稳地踉跄着退了两步,红荛欲再上前去扶,却早有人快步迎去,把青年稳稳撑住。
  "这……"好事明明就要玉成却偏偏杀出个程咬金,有点错愕,有点不甘,红荛走到魏从希面前,一脸妩媚地笑,"魏公子,您今晚……"
  "三寒,我们回去。"魏从希把银两搁在红荛手上,也不看对方脸色,拍拍随身小厮,催促道。

  把轿停好,三寒独自扶着少爷往院子走。
  并非他人不愿相助,实在是喝醉酒的少爷好说歹说偏就不肯让别人近身,三寒心里苦笑,却又忽地觉得,醉酒的少爷有了几分稚气,竟变得容易亲近起来。
  那人的体重全部压在他身上,又要维持平衡又要仔细脚下路阶,三寒咬着牙,靠近少爷院落的时候已经汗流浃背。
  庆幸的是,少爷醉酒虽然会耍点性子,却总算肯乖乖的任由摆布,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也不会特意与人为难。
  腾出一手推开门,三寒小心地把少爷挪到房里,口不能言,自然无法提醒对方那里要小心抬脚那里要小心磕碰,只能自己处处注意。
  好不容易把少爷送进房里往床上平躺好,三寒擦擦额角的汗,又忙里忙外地泡了浓茶打来热水,床上那人的酒劲还没散去,眉头紧锁,十分忍耐的表情。
  三寒喂了他浓茶,又服侍着擦了把脸,见得那人一身皱巴巴的衣服,便轻轻推了推,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少爷,许是累极睡着了吧。
  把干净的衣服搁在床头,小心翼翼地脱了那人的罩衫。手往腰带处伸去,却被一把握住。
  火热的掌心,是那人的温度。
  "三寒……"略带沙哑的声音,与往常并不相同,连声调都带了醺人的酒气。
  三寒愣了愣,明白是少爷醒过来了,正想让他换了衣服好歇息,眼前一花,身上被覆上另一个人的重量。
  "三寒……"那人又喊道,似乎很亲昵地,逐个字咀嚼般。
  灯火不知何时燃尽,窗外漏进的月光太朦胧,三寒挣了挣,却是脱不开身。对方只是压在他身上,并不动作,两人的心挨得近了,像是连心跳都重合在一处。
  "三寒……三寒……三……寒……"那人唤,用像是只说给自己听的语气。
  三寒觉得喘不过气来,抬了头,嘴巴无声地张合着,那人的手摸索上来,落在脸上,唇上,感受着轻颤,声音越发地低哑。
  "三寒。"这声,分外地清晰。
  三寒不自主被吸引过去,被另一个人夺去呼吸。
  嘴中,是酒和茶的气息,究竟是沉醉,还是清醒?
  剧痛来临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就在这个晚上,这个人的唇,与那名叫"红荛"的人如此贴合过。
  就像此时此地的他,和自己。

    九
  热,从四肢百骸中熬出来的热,以骨为柴,以血为汤,像是把整个人都要烧尽成灰般。身体处处都透着痛,如果他可以说话的话,恐怕早就忍受不住呻吟出声。
  可是,他不能。
  那天跌跌撞撞回到西院小屋,似乎就花光了全身精力,栽在地上就再爬不起来。
  然后就莫名地发了高热。忽寒得牙关发颤如坠冰窖,忽热得口干舌燥烈火烧心,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稍微清醒的时候烧已经退得七七八八,却浑身都软绵绵地使不上劲,连动动指头都做不到,而骨头却有种似乎一有动作就脆弱得断裂的错觉。
  身下陈旧的木板被压得吱呀作响,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心头有点难以置信,费力偏过头去,却正好看见母亲从门外蹒跚而至。
  母亲一声不响地走过来,半扶起他,把一碗浓黑的汤药送到嘴边。他用力张嘴,把散发着腥苦味儿的液体一饮而尽。
  如此靠近,才终于觉得自己早已长大,再不是那个能窝在母亲臂弯的乳儿。
  三寒眼底一热,母亲却已端了碗走开,不多看他一眼。
  趁着母亲背过身去的光景,他略略打量了自己周身。
  还是那套衣服,不自觉松了口气。
  幸亏,还存了分力气,把自己打理好才回来。
  幸亏……
  心里却禁不住想,母亲如果看到究竟是何等反应。
  又或者,依然毫无反应。
  无论哪种,都是他不希望,不愿意直面的。

  自清醒过来,他便不愿再睡床上,依然打他的地铺。
  病来得凶猛,将养三四天,总算是全好,有时小茹会过来探看,帮些小忙,三寒自那之后,却不好再见她,到能活动了,就把她劝了回去。
  而那个人,却至此再没露过面。
  那一切,都像是夜色中演的一场哑剧,三寒自己想,也觉得不真实至极。
  若非后来的这场病,怕连他自己都不会再对此有所回忆。
  只是太痛了,痛过后,变成了茫然。
  不知所以的茫然。

  母亲的药依然不曾中断,如是又过了几天,等来的,却是这府上除了主人们外最有权势的人。
  须发花白的男子,依然保持着年轻时一贯的挺拔和威严,精明锐利的眼神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端详了三寒好一阵,似乎是闲话家常:"三寒,你在府里,也有十六年了吧?"
  点点头。
  三寒低着头,视线正好看到地上爬过的一列蚂蚁。
  "少爷那边,你也去伺候了一段时间……有大半年了吧?"
  ……点点头。
  "而且你也做得相当不错。少爷也说了,你办事挺仔细,服侍得可算妥妥帖帖。"
  浑身一僵,这句话,总觉得对方说得别有深意。
  "这么,现在店里缺了个人,你帮少爷也与那边接触不少,明日开始到那里做个账面,你认为如何?"
  三寒看着那群蚂蚁,拖着长长的队伍,爬到树洞中,渐渐就看不到踪影。
  管家也不催促,两人静静站在树下,和风吹过,沙沙作响。
  落叶,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三寒抬起头,拢起袖子恭敬地弯了腰。

  作者有话要说:累,但很充实^^
    十
  祥云布行只是魏家产业其中一处,也只是个小分号,本来人马就不多,再加上个半路来的三寒,倒显得有点局促。
  都是见惯的面孔,相处下来却没有特别轻松些。一来因为他本身无法言辞,二来他又着实学不来那套人事钻营,原本还因为他是"府里"的人而有点忌惮,几番下来便被人摸得通透,一个不会告状不会迎合不识世故的哑巴,着实没什么可顾虑的。
  可是管账本的,本来就是个油水的活儿,却偏偏撞上个如此不懂风情的人,众人心中早就有了计较,渐渐地便上了脸,出了口。
  三寒人再迟钝,也感觉到了别人的不友善,可是,又能说些什么呢?
  光是每天的工作就足够他疲累不堪。
  本来豆大的字都不曾认识,靠在少爷身边好歹也是学了一点。管帐的关键是心明目利,可是经验也是十分重要,原本掌柜便想提拔一名近亲接任这工作,没想到半途却硬是被三寒抢了彩头,嘴里不说心里也始终硌着刺儿,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提点什么。
  靠自己摸索,多听多看多记,忙碌起来就像被绷紧了的弦,却再没了其它无谓的心思。

  自从那天神不守舍地离去后,那个院子便成为他记忆的禁地,偶尔梦回,都会吓出一身冷汗,然后醒来,再也无法入眠。
  他不知道,那人究竟对此会作何感想。
  也不想知道,那人后来到底如何。
  那个人,他的少爷,就好像一个影子般,在他记忆中被刻意模糊了去。
  他不愿意去想,回忆,实在太痛。
  所以,当那个人真真确确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三寒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呆立着,手中的笔"啪"地掉在桌上,溅起小小的墨点。
  怔忡间,那人的模样越发鲜明起来,就像是长久的雾气渐渐吹散了,露出了乌黑整齐的发,修长挺俊的身姿,一根乌金发簪日照下泛出深邃的光。
  "……三寒,三寒……"
  "三……寒……"
  "三寒!"蓦然惊起,如梦方醒,他耳边依稀还是那晚上低哑的喘息,眨了眨眼,迟缓的步子才走上前去,被掌柜的狠狠剜了眼。
  那人并不着意看他,让随身带着的小厮递上账本与他的对过一遍,又问了掌柜店里一些生意,便往下一处目的地而去。
  "咦,不是听说你从前是大少爷身边的贴身小厮吗?他怎么好像……"一人按捺不住好奇,靠过来悄声问道。
  三寒不作回应,那人又不死心地问了两三遍,才不屑地"切"了声,与其它人小声嘀咕起来。
  "……我就说嘛……"
  "果然是假的……"
  "假的还那么嚣张……"
  "就是……"
  假的,都是假的。
  三寒拿起笔,细细地记帐,小心地核对,手却微微颤抖起来。
  什么都是假的。
  为什么,他还要当真呢?

    十一
  这是月里最末一日,大家都忙翻了天,一直折腾到了掌灯时分才放人。
  三寒回去的时候手脚都不稳了,先去厨房拿了饭食,穿过回廊的时候,累得实在没有办法,就挨在假山旁歇了歇脚。
  一停歇下来,眼皮都凑热闹地打起架,他原想就眯一会,再睁开眼的时候却已经回到屋里,母亲正坐在桌边喝着稀粥。
  他抹了把脸,总算清醒过来,却寻思着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又是怎样回的屋。
  问母亲,自然是没有回答的。
  肚子也早就"咕咕"抗议了,他过去抓起馍馍,再顾不上什么埋头就往嘴里塞。
  抬头的时候,正见母亲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待二人目光接上,又淡淡转开视线。

  布行的第一个月,总算过去了。
  算不上什么进步神速,却也着实摸出了些门路来。
  少犯错,自然怨言冷嘲也少了些。
  这个应该是好的开始。
  三寒偶尔想,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十年,赚点钱,然后去求老爷把契约赎回,就能带着母亲离开。
  如此,就再好不过。
  "三寒,过来搬货。"店里的买办招呼着,当下人手不够,进货时候自然也是要大伙儿合力帮忙的了。
  三寒原本也是做惯体力活儿的人,也不推托,三下五除二就把好几车布给卸好。
  买办手下的工人过来拍了拍他肩膀表示赞许:"小伙子不错嘛,做事麻利也不挑三拣四,看来也不是托了大少的照荫才在这里当个绣花枕头的啊。"
  三寒脸色一白,对方也似乎意识到话说过头了,连连摆手,老脸挤出点难看的笑:"嘿,看我这臭嘴说的,小伙子你可别见怪……"
  三寒自然知道,大家都是如何看的。
  "托了大少的照荫",怕也是说得体面了。
  究竟是背后做了什么动作,才从一个不文一名的人人避之则吉的哑巴出了头,拉上大少爷当靠山,而这管帐的一出,唱的又是什么……自己能想到的,难保别人想不到。
  而且,大少爷的态度,也很是奇怪。
  他不想听,不想看,自以为就听不到,看不到。
  可是……
  惟有苦笑。
  "三寒!小心!"一声大喝,还没反应过来,黑影便从头而至……

  天亮了。
  光线刺眼得让他想抬手去挡,却被按下:"别动。"
  这把声音……
  他立马僵住,不敢稍动。
  "你右手伤了,"那人顿了顿,又说,"头也被货物砸到,不过都不碍事,休养一段时日就会好。"
  三寒回想起昏过去前的景象,明白过来。微眯着眼,窗外日光透进,竟是日将西沉。
  那人的手按在他手上并没放开,轻轻地摩挲着,犹如安抚。他想缩开,却未敢动作。
  "你总是这么不小心。端茶会泼翻烫伤自己,磨墨会溅得到处都是……不过握笔,倒是长进了许多。"
  那人就坐在旁边,语气仍是淡淡,三寒意识到,他说的是在店里见到自己的那次。
  "近期内再不能用力了。"似乎是叹息。
  三寒低垂着眼,不敢抬头,他已经认出了这处所在,这床,这人,太多太多不应该的重合在一起。
  温热的手却举起,隔空放在他头上,似乎要抚上被包扎好的地方,又似乎在描画些什么。三寒里马闭上眼,被手掌阻隔了光线,就如同整个人被笼罩在掌心中,无法逃脱。
  "……你,在怕?"那人的气息更近了,挑弄着他的皮肤。不敢点头或是摇头——其实就连一个动作,他都无法连贯做出。
  在这个人面前,他只有怕。
  被踫到的地方,这才真正痛起来。
  钻心地痛,就好像之前那一夜。
  因为痛,他不由自主咬住自己的唇。
  却再次被阻拦。
  柔软的唇瓣贴了上去,不带一丝情欲,却把他彻底地惊起。
  双眼终于睁开,却只见到自己。
  惊惶,失措。
  被锁在对方的眼底。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猛一推搡,竟把对方推开了几步。
  翻身,起床,破门而出。
  一直回到小屋,他才总算安定下来。
  只有失速的心跳记住了方才的荒唐。
  母亲在缝补旧衣,抬头看了一眼,似乎并不因为包扎而惊讶,目光落在他脚上。
  三寒低头看,光裸的脚上,早就沾满泥巴。

    十二
  在屋里养了几日,替母亲诊病的黄大夫来了趟,顺便帮三寒看过,着实只是小伤,只是头上的伤口太长,愈合了也难免会留疤。
  掌柜那边也放了话,让他好好休息,待完全康复才上工。
  回去的时候,布行的人对他似乎有了微妙的不同。
  说不上很明显的区别,只是多了点嘘寒问暖,管帐外的活儿也不怎么让他参与了。
  隐隐地,有点讨好的味儿。
  三寒原本就无话,这下却更沉默。

  之前晚上下了大雨,一夜没睡好,早上起来的时候有点头重脚轻的,也不多理会,到了午饭时候却变成了低烧。
  把掌柜忧虑的神色看在眼里,三寒只是默默吃了饭,回去继续把账本记好。掌柜走过来,不由分说地让他休假半天。
  回去的时候,母亲却不在。他没多想倒头便睡,不消片刻就入了梦。
  他梦见自己变回更小的时候,趴在半壁坍塌的墙上,看着蚂蚁搬家,看了一整天。
  黄昏的时候,母亲喊他回去吃饭,然后两人在院子里吃井里凉透的西瓜,看天上点点繁星,在和风中沉沉睡去。
  母亲能说话了,会给他唱好听的歌,抱他在怀里,轻轻摸他的头发和脸。
  手很温暖,很厚实,像是能把他整个抱住,让他安心地睡,然后醒来,又会是另一天……
  手,轻轻抚摸在头发上,太舒服,也太真实了。
  而这个举动,母亲从未对他做过,除了在梦中。
  三寒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人。
  "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那人摸在他额头上,掌心很暖,明明也是发热的身体,却觉得很是舒服。
  但他还是偏过头去,避开那只让他梦中奢望过的手。
  一阵沉默。
  那人声音很低,似乎有种出乎他年龄的低沉:"你还是和那个小茹在一起?"
  太突兀的一句,三寒面上毫无表情,心里却觉得奇怪。
  小茹,确实是很久没见了。
  对方真挚的关心,他却觉得心里有愧,渐渐就疏远开,而女孩脸上难掩的受伤神情他却无法补救。
  既然如此,不如不见。
  "你还是想着她吧?"很轻很轻,却足够让他听到。
  "珠花很漂亮,很适合她。"
  三寒总算回过头,瞪大了眼睛,对方依旧不紧不慢地,把玩着手上廉价的小玩意。
  翠艳欲滴的绿色,衬托着嫩黄的花蕊,犹如女孩温煦而羞腆的笑。
  他霍地起身,伸了手去夺,却被人一把制住。手劲不重,他却一时无法挣脱。
  那人跪坐在他床铺边,现下更是整个人覆在了上头,眼睛黑得发亮,其中的意思他却看不懂。
  他开了口,只是说:"不想放手,可能也太晚了。"
  不明白究竟是何意,他只是想先从对方身下解脱开,不断地挣动,耳畔的喘息却越来越重。
  终于,熟悉的唇衔住了他的耳垂。
  脑中似乎闪过万丈霞光,浑身一震,扭动得更剧烈。
  喉咙中,始终冲不开的嘶号,拼命的后果只是如破风箱般的残音。
  手,从衣襟领口摸索进去,从锁骨一路而下。
  腰带,在纠缠间也已有松动,越发紧贴的身躯让对方的高热传了过来。
  不能……绝对不能……
  对方咬着他的下巴,不住逗弄,如同情人般的调情。
  放开……放开……放开!
  门,不知道何时推开,直到瓷碗"咣啷"一响,屋里高涨的热度才被倏然打破。
  看着立在门口不知看到多少的妇人,三寒想要起身,却浑身无处着力,对方仍然压在他身上,也没有阻止。
  两人就像被定住了,直至门再次发出响声。
  就在眼前,徐徐关上。

  作者有话要说:母亲节快乐~!!!
    十三
  囧……昨天贴的时候忘了这么一段……orz

  "你没有送出,我帮你送。"
  "她已经被许配给了柳叶胡同的张家二子,这个,就当是你送的贺礼吧。"
  那人走时,似乎这般说道。
  三寒只是睁着眼,看着对方嘴唇翕动,却一点都听不到。
  母亲最后的眼神,三寒看不清。
  随着"吱呀"一声,化作了碎片。

  ----------------------------13从这里开始---------------------------------------

  "三寒。"脚步顿住,声音从后由远而近,熟悉的俏皮语气。
  叹了口气,缓缓转身。
  女子走到近前,略略抬头看着他,笑:"我就知道是你。"
  无言,甚至连该做什么表情都不知道。
  "我……明天就要走了。"到底不是卖身进府的丫环,从今别后,怕是再没有如此相见的时日了吧?
  "那人,我也见过的……性子很温和,看来也是不错的……"小姑娘绞动双手,脚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虚点着,发丝顽皮地绕到眼前,三寒习惯地伸手去,把它别到耳后。
  松开手,却对上一双盈满水气的眼眸,不觉一顿。
  攫住对方来不及收回的手,声音不知何时哽咽起来:"如果,如果,我说,让你带我走……"
  眼里,是哀戚,是不愿,更是期盼,不甘。
  你,还能期盼什么呢……
  不愿,又待如何……
  自知失礼,收回手,像是羞怯起来般,红着脸,红着耳,红着眼:"呆瓜……我逗你玩儿呢。过了今天,就再也没有人和我这般玩了。所以……我要记住你。"
  "……"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捉过三寒的手,塞进去:"这是从胖厨子那里讨来的,他知道我要走了,再不情愿也不能藏私,嘿嘿,我就老实不客气地抓了一大把,他的脸都绿了呢……"
  搁在对方掌心,却不松手,反而是就着姿势把小包裹打了开来,露出里面一颗颗精致可爱的糖果,拈起一个快速得像是咽苦药似的放进嘴里,然后吐了吐舌:"好甜。"又拈了颗,塞到对方唇边,"你也吃。"
  三寒张开口,顺从地吃下。
  柔软的指腹划过嘴唇、脸颊,小茹把包裹小心弄好,似乎寻思了下,又说:"你也给我一个回礼才够意思吧?"
  三寒怔忡地抬头,小姑娘摊开掌心,像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珠花。
  小小的,颜色很鲜,一看就是便宜货。
  "我很喜欢,一直舍不得……你替我戴上吧?"
  不是要求,只是请求。
  默默地接过,戴上。
  脆嫩的色泽衬上乌黑的秀发,果然十分可爱。
  女孩儿的眼眨了眨,如同露珠般的晶莹水滴一闪而过,还来不及细看,她抬头,依旧笑:"怎么?是不是很配?好看吗?"
  点点头。
  "我就知道……"声音低了去,像是忽地惊醒般,"啊,我要回去了,翠竹还让我去帮忙呢。"
  她背着手,面向三寒一步一退,顽皮地皱着鼻子。
  "明天,天气会很好吧?"
  点头。
  "或许,还会有风,穿那么厚的衣服,闷都闷坏了。"
  点头。
  "你病刚好,要多休息。"
  点头。
  "不能逞强,要做老黄牛,早了好几十年呢!"
  点头。
  "……还有,"走得远了,声音越来越小,圆圆的苹果脸也看不真切,"或者,偶尔想想我……或者,忘了吧……"
  人影终于看不见了。三寒递手,又放下。
  低垂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水滴坠落,晕开,没在泥土里,谁都没有看见。
  小……茹……
  嘴唇抖动,却毫无声响。
  年轻的身影亍立着,像是一株被风吹乱的小树,顽固地不肯发出颤音。

    十四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的过去,蒙了灰,也只荡起一点微尘,抓在手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天气凉了,依稀又是一年。
  下工回来,小木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家常小菜,还有一颗红鸡蛋。
  母亲坐在桌旁,听见声响,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三寒算了算时日,愣住。
  十二月初三。
  过得今天,他就要十七了。
  早上走得匆忙,忘了添衣,此刻仍是略为有点寒意,眼眶却不争气地热了。
  母子二人吃着饭,沉默而冷清。
  吃罢饭,母亲剥了鸡蛋,放在他碗里。
  三寒吃得很仔细,一口一口,慢慢咀嚼。
  似乎再也没有比这,更是人间美味。
  收拾停当,母亲开始缝补衣服。
  三寒把屋里唯一的灯台挪到床头,踌躇着坐下,母亲也只是瞥了瞥,便继续埋头于手中的针线活。
  穿针,引线,灵巧地打上结,把线头咬开。
  抖了抖缝好的衣服,才又转过头,比划着给他穿上。
  三寒摸着衣角,眨眨眼,又抬头看母亲,一闪而过的慈爱的目光,是他的错觉吗?
  对方却已经偏过头去,捂着嘴,连肩膀都颤抖起来,无声地咳嗽。三寒上前帮她顺气,母亲侧了身子,微微避开。
  三寒一愣,黯然地撒手。

  这晚夜很短,似乎也很长。
  三寒比平日更早醒来,一夜无梦,张开眼时天还没亮。
  似乎隐隐有什么事情,始终在心里纠结着,像有只小手,搔弄着,无法安定下来。
  喉咙有点干燥,他爬起来,想倒点水喝。
  天色半瞑,暴露的皮肤在空气中沾上水气,一阵阵发凉。
  他摸着杯子,伸手又去摸茶壶。
  桌子隔着,便是床。
  三寒似乎看到什么,又像是没有看到。黑暗太浓了,晨光迟迟未透进一毫,所有的所有,都被无声掩埋。
  他用力睁开眼,辨别着,似乎把浑身的力气都用上,像是绷到极致的弦,极力地看,连眼发痛都不知道。
  "砰",杯子掉在地上,终于敲破平静的夜幕。
  如破风箱般的喉咙干得快裂开,久久才被撕割出一声破音。
  啊——————!!!
  弦,终于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路过的大人请留言>
    十五
  "那个哑巴寡妇,听说死了……"
  "死了?"
  "是啊,夜里一根绳子,就在那小屋……"
  "那现在呢?"
  "还停在西院里呢。"
  "那里本来就够鬼气森森的……"
  "唉……可不?这可造孽啊……"

  屋外的声音很嘈杂,他皱眉,什么时候这个院子里的人都开始多话了。
  "从希。"
  "娘,您放心,孩儿知道怎么去做。"
  妇人拨弄着手中念珠,半眯了眼:"那你去吧,我要休息了。"
  向母亲告别,拉门而出,窃窃私语的下人被他目光一扫,都禁不住哆嗦一下。
  下人们纷纷行礼,青年冷凝的目光看不着心思,脚步不停,却是往西院去了。

  三寒依然记得,在很小的时候,似乎他还在学步的时候,他的母亲是如何扶着他,一步,一步,从院子这头,走到那头。
  在他病的时候,疼痛却发不出声音的时候,他的母亲又是如何照料他,冰凉的手覆在额头上,伤口上,似乎是最有效的咒语,立马就不会再觉得痛苦。
  但是,自从懂事以来,他却没见母亲对他笑过。
  愤怒,喜悦,悲哀,从来没有。
  有的只是冷漠。
  冷冷的目光,也未在他身上停留半分。
  十几年岁月,转眼过去,无声细流。
  有时恍惚间,他会迷惑,究竟以前的是梦,还是曾经有过的真实。
  现在,究竟又是梦,还是真实?
  脑中被捣了糨糊,就连思考都陷入泥淖之中,只能本能地拼命睁眼,必须睁开眼,去看,眼前的,究竟是什么……
  曾经扶持他的身体瘦小而干瘪,被诡吊地悬在半空,被绳子拽着,发出细微的骨骼的"咯啦"声。
  枯黄的粗糙的手,无力地垂下,指尖的温度早已流失殆尽。
  无神的,失去生机的眼,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魏从希进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情景。
  那人围抱双膝,整个身体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蜷在屋子背光的角落里,像是没有看到谁,也不让别人看见。
  "三寒?"魏从希蹲下,摸着他的脚,冰凉透心,像是没了温度。
  迟疑着出手,把他纳入怀中。摸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胸膛,脏器卑微地缓缓搏动。
  他闭了闭眼,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把只到他肩膀高的少年搂住。
  沉如死水的脸上,少年半阖的双眼,对眼前的人毫无所觉。
  少年就像一株没来得及长大却被急雨打蔫的小草,耷拉着脑袋,一夕便渐渐枯萎。
  魏少爷把气色恹恹的少年抱回房中,放在床上,那人依然半阖的眼,手脚因为长期弯曲而有些僵硬。
  搬开手脚在床上平躺,他覆上被子,那人才如梦初醒般睁大了眼,好像是看着他,也好像什么也没看到,惶恐地四处张望。他伸手,握住他的,那人的手马上紧紧攥着,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指甲都陷在肉里。
  他把空着的手轻轻盖在少年的眼上,轻颤的睫毛掠过掌心,如同扑棱着残破翅膀却飞不起来的鸟,一遍一遍的尝试,一遍一遍的坠落。
  脆弱,而顽固。
  "三寒,睡吧。"
  刻意放轻的声音似有安抚的效用,少年的气息缓了下来,魏从希挪开手,对方经已合上双眼,沉入黑甜乡。
  只是那手,仍用力地捏着,抓着,稍一放松,便更紧地缠上来。
  他只是被困在了水中,却无法自救。
  只是等待谁路过,拉他一把,或是再推一下,把他直接推下漩涡。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地震灾民早日平安!!!!!!!
    十六
  丫环推门而入,把吩咐的物事放好,知趣地静默退下。
  魏从希起身过去,定定地看着那些东西不发一言,而后才往隔间而去。
  新近收拾过的内室显得整洁而寥落,一床一桌,静谧得竟不像有人气。
  他把东西放好,撩起纱帐,床上的人已然醒来,发直的眼神看着帐顶,对身边的动静却毫无所觉。
  少爷直接扶他坐起,亲自绞了帕子在托起的脸上轻柔擦拭。
  苍白的脸色,衬得眉目越发清癯。
  擦了脸,漱了口,喂下清粥。
  那人毫不反抗,只要把勺子塞到嘴里就会自动吞咽,动作虽然迟缓点,却也算配合了。
  来不及吞下的粥水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流过脖子,隐没在衣服里。
  少爷把碗搁下,面对面解开他的衣襟。
  少年未完全舒展的筋骨从薄衫下被剥露而出,这段时间他越发地瘦,锁骨峭立,胳膊和腿就像刚抽枝的新芽,急不及待焕发生机,却又因为养分不够而格外细长。
  衣服被脱下后,他不自觉瑟缩了下,少爷下床把火炉挪近些,又用干净的帕子帮他擦了身。
  手贴在皮肤上的时候,依稀还记得那种手感。光滑的,柔韧的,透出让人迷醉的热力。
  少年不作稍动,身体被翻来覆去一点声息都没,微弱的颤抖被忽略不计的话,实在是乖顺得可以。
  弄干净后,魏从希把叠得一点折痕都没有的衣服展开,一件一件帮对方穿上。
  麻白的衣裳,包裹着瘦削的身体,少爷审视一番,把他从床上拉起来。
  甫下地,腿脚一下子使不上劲,少年踉跄一下,被身边人眼急手快地挽住。
  少年抬头,看了看对方,又低下头去,任对方把他带出门。

  马车,在路上疾行,不久便出了城,往北郊而去。
  到地后,少爷把随从留下,单带了三寒一人。两人走走停停,一盏茶后终于来到一处荒原。
  衰草萋萋,依傍着一方石碑,麻石面上黑色的字犹带新墨。
  少年木然地看着碑,目光一瞬不瞬,从那麻石,到下方的署名,渐渐落到那簇纸钱上。
  少爷把同样的白色纸钱塞到他手里,三寒跪了下来,把纸钱就着火烧了,垫了酒,头手脚都贴在地上,重重三个响头。
  少爷要扶起他,三寒就着对方的手势站起来,轻挣开,走到碑前,膝盖点地,细细地抚摸着上面凹下的字。
  这方碑,只有落款,没有墓主之名。
  黄土所葬,无名无姓的枯骨。
  三寒抚着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似乎要明证些什么。这个名字,母亲不曾唤过,不曾理会过,最终却也只能以此入坟立碑。
  母亲。母亲。
  他咬破指尖,把鲜血填上凹下的黑字上。伤口不深,血很快就凝固,于是再咬,再写,很用心地,仔细地,把自己刻上墓碑。
  两个字,十五个笔画。
  十七年,生命的轨道。
  不知他日,又会有谁为他至此?
  淡淡的血色冲淡了墨迹,反成了一种陈旧的瘀红。
  写毕,专注地看着,嘴角依稀有点笑。
  一只手从身后横过,搭在他肩膀上,微微用了力。
  身上的衣服已被压出皱痕,他看着麻石碑,星星点点的白,犹如看着母亲鬓上苍老的发,上面被溅了水渍,更模糊起来,灰败而惨淡。
  背后的人把他拉起,理了下凌乱的下摆,手捏在他手心:"下雨了,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巴蜀天地惊震,全国共举艰辛
    十七
  天,果然开始下雨。
  细细的一阵,却夹杂着丝丝说不尽的寒意,沁入人心。
  往回路走,随从早撑着伞迎上,两人身上被打了薄薄一层水气,三寒不由自主打了寒颤,少爷没说什么,牵了他上车。
  一路无话。
  下了车,进了屋,炉子早得吩咐燃起,驱散了不少寒气,暖暖软软,熏人欲睡。
  让下人抬来了水,少爷洗刷好换了衣服,踱到隔壁的时候,看到那人仍在木桶中,静静地。
  伸手去拉,那人惊觉地抬头,对视半晌,他开口:"水都凉了,别冷着。"
  又去够,那人的手搭了上来,眼神有了点活气,摇了摇头。
  魏从希松了手,看那人从水中缓缓起来,笨拙地擦着身子,穿衣。
  他转身出去,声音沉了下去:"我让人送姜汤过来。"

  日光一点一点被吞噬,雨还没停息,刚开始还能看得个淡烟般的朦胧,最后只剩下碎索的声息。
  晚饭后,魏从希走进了三寒的住处。
  一个下人,单单被安排在主子身边,好吃好喝的供着,旁人心下奇怪归奇怪,却一句多余话都不敢说,依然该做什么做什么,这位少爷的话虽不多,却凡事都有他的理,年岁不大,却渐渐俨然有了其父的气魄和威严。
  那少年依然恹恹的毫无神采,衣服是换过的,仍是素净的颜色,却比下午那身让人顺眼得多。
  他上前,坐在床沿,先摸了摸他仍有点湿的发,顺着发摸到细细的脖子,然后握住那双手,反过来就着灯火看。
  "听说你刚才摔了碗。"原本就粗糙的十指,又划开了几道口子,指头,也被啃得有点惨不忍睹。
  "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依然是毫无声息,依然是淡淡的表情。
  不觉用了力,一把扭过那人的头,唇紧紧压下去。
  辗转流连,含着干燥的唇瓣轻咬,趁着那人张口的空档长驱直入,终于彻底进占对方的呼吸。
  分开的时候,少年抵着他的手紧紧攥着他襟口,胸膛起伏,双目微阖,大口大口地吸气。
  魏从希描画着染上水色的唇,眼色深沉,把对方伤痕累累的手抓到面前,细细端详起来。
  "……连自己都不爱惜的话……"
  唇,覆上指头,少年身体一颤,对方就着姿势抬头,气息依然卷在敏感的指腹上,被牙齿啃咬的旧伤沁着血,被吮了去,又被研磨出新的温热的液体。
  少年这下打了个大大的冷战。
  "冷吗?"那人的眉目依然淡淡,却又像带上笑意,上挑的眼隐隐有了魅惑的意味。
  把炉子挪到近处,少爷折了回来,放下罗帐,缓缓地解下腰带。
  少年的身体并不算好看,太瘦,太单薄,白得很扎眼。
  少爷捧着他的脸,拨开额发,寻着一道细长的疤痕,轻柔得仿佛不着力的摩挲。
  少年的眼睛被深吻逼出的水汽渐渐消退,又恢复到木然无神的样子,少爷在上面舔吻着,感受到眼皮下的挣扎。
  唇舌沿着脸庞而下,吮在颈脖处。暖热的搏动从皮下传来,轻轻咬下,流连不去。
  少年大睁着眼,直勾勾地看着上方,只有胸口间或的起伏证明他仍有所动。心头一热,拥住眼前瘦削的身体。
  "三寒……"抚摸着光洁而冰冷的背,少爷合上眼,仿如叹息的声音溢出。
  一切,依然很安静。乖顺的少年甚至连喘息都是低缓的,仿佛连存在感都薄弱得足以忽略不计。
  似乎有点不安,他抬头看向少年,发现少年也正看着他。
  黝黑的眼珠,像是要把人都吸进去一样。
  心念一动,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先有所动作,耳边风声响起,凉意袭来,堪堪擦脸而过。
  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开口的时候是自己都未曾发现的嘶哑:"你……"
  少年面无表情,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若没有他手上滚落的红色液体的话。
  抓住对方的手,把紧握掌心的碎片夺下,扔在地上,碎片"咣啷",摔成细屑。
  手,依然没有放开。血,依然静静滚落,在床单上氲氤开来。
  他看着少年,像看出点什么痕迹。
  但,那张表情匮乏的脸,除了固有的憔悴和苍白,别无其它。
  魏从希首先转开了视线,浓烈的血腥味无声蔓延。
  再抬头,神色冷淡下来,他看了看交缠着的两人的手,被血染了一道,一时也分辨不了受伤的究竟是谁。
  视线再度投在少年平静的脸上,他扬起手,狠狠挥下,清脆利落。
  少年的头偏向一侧,脸上立时泛起红印。
  "你哭一下比较好。"
  松手,下床,穿衣。
  打开门,外面是浓重的寂寂的雨。
  不再犹豫,走了出去。
  身后床上的人似乎才蜷缩了下,久久,呼吸声越来越重,越来越乱,就像是兽类疼痛却无声的哀鸣。

    十八
  "喂,你是谁?"背后传来陌生的声音,三寒转过头,看见来者。
  "跟你说话呢!"一身翠绿袍子的少年蹙着眉头,隐隐有点不耐烦。
  三寒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
  宅子里的人对他这个哑巴向来都是知道的,而眼前的少年素未谋面,却可以未经通报就来到此处……
  "你是哑巴啊!"少年有点粗鲁地打量他,傲慢的样子有点眼熟,"我问你,我哥呢?"
  三寒摇头摆手,比划了一通反而令少年怒火更炽,上前推搡了他一下:"我问你,我哥呢?你比划个什么鬼啊?"
  三寒不留神,被一下推在地上,手在撑地时不小心扭了下,隐隐作痛。
  少年也未料到他如此不禁打,上来踢了他两脚才伸出手:"喂,你起来!"却是要扶他的意思。
  三寒未接过少年递到眼前的手,自己爬了起来,少年一愣,脸上又有点怒色:"你……"
  "你们在干什么?"声音传来,人已走近,看着院子里对峙的两人,青年挥退左右,缓缓而来。
  "哥!"少年见人面露喜色,快步过去扑到青年的怀里,挽起他手臂一叠声说,"哥,我可见到你啦……"
  "从旭,我听说你今天回来。"青年亲昵地摸摸少年的头,"三年不见,你长高了。"
  "嘿嘿,可惜还没有哥你高呢。"少年直起身子,用手比划着两人的差距,"才到你下巴,哎呀呀……"
  青年淡淡地笑了,似乎被少年刻意挤出的愁苦面容逗乐。
  "对了,哥,他是谁?"少年撒了娇,心满意足地指着仃立一旁的三寒。
  "哦,他是三寒,我的小厮。"魏从希看着弟弟,温柔地说。
  "哦……哼!他也太无礼了,我问了他好几遍他都不应。"魏从旭撇着嘴,狠狠剜了静默的人一眼。
  "……他不能说话。好了,你刚回来,给爹娘请安了吗?"
  少年脸上的错愕还未成形,又因兄长的话吓得一咂舌,眼珠子转了转:"我这不天天夜夜想着大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一到家就来这里找大哥了嘛……"
  "快去给爹娘说一声。再没大没小小心爹让你跪牌位去。"
  "哥……"
  "好了,明天我陪你,要去什么地方随你说。"
  "哥最好了!"
  少年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就不见人影了。

  少爷转过头,迈开脚步,在那人身前站定。
  微倾身子,用手掸了掸那人沾了尘土脏污的衣服:"怎么这么不小心。"
  三寒低着头,温驯地由着他动作。

    十九
  "哥,你看这个!"
  "哥,这是什么?"
  "啊,前面有什么热闹的,去看看,快啊!"
  跳脱的魏府二少爷没有一刻能安生下来,才被东头的面人吸引了注意,下一刻又朝西边的杂耍活儿奔了去。
  魏从希跟在后面好笑地摇头,却不催促,由得小弟去疯玩。
  总算跑累了腿,几人在茶楼上歇脚,魏从旭一口气把杯中的温茶饮尽,粗鲁地用袖子抹嘴,叹息道:"啊,果然还是家里好!"
  "云南有那么闷么?"
  "不是闷!是闷死!他们都不怎么让我出门的,要不就好十几人围着,我跟姥姥说了很多遍都没用……"
  魏从希夹了个水晶菜饺放到小弟碗里,才说:"如果姥姥都不通融,那就真没办法了。"
  "可不!姥爷那边我又不敢说。"整个菜饺塞进嘴里,少年含糊地抱怨。
  青年把他杯中满上,递到少年嘴边:"那你这次回来多久?"
  "不回去了!我不要回去!再要这样过三年,我会闷疯,闷死,身上长蘑菇!"少年泄愤般把筷子戳得"嘟嘟"响。
  "那要看爹的意思。"青年夹了一筷子小菜,悠然地说。
  "哥……你会帮我的吧?"
  "帮?怎么帮?"青年挥挥手,让小二多拿一份碗筷,然后对身边的那人说,"坐下吃点东西。"
  少年有点奇怪的瞥了那个沉默听话的人,嘴里依然对着他哥说:"反正我都十五了,是大人啦……"
  "要看爹的意思。"青年如是重复,把小菜放进旁边人的碗里,那人低头静静吃起来。
  "哥啊……"少年扯着青年袖子一阵摇晃,青年却啜着茶,轻轻叩了桌面一下,"快点吃,吃饱就上路。"
  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少年见一计不成,看了看兄长,又看看对面那人,抿着唇,狠狠地踢了对面一脚。

  这天大少爷外出办事,吩咐三寒不用跟从,他留在院里,把房间打扫了一遍。
  提着盛满污水的木桶,还得仔细脚下的台阶,所以当那个人出现拍了他一下的时候,三寒心一惊,险些就把手里的脏水泼了出去。
  放下木桶,转过头,少年站在高两级台阶的地方,飞扬的眉眼斜睨着他,嘟囔着:"胆小鬼。"
  不着痕迹地叹口气,他都不明白少年对他隐约的敌意从何而来,又听对方说:"我哥呢?"
  摇摇头。再度奇怪,明明已经知道他不会说话了,明明问其它人可能更容易给他答复,可为什么偏偏……
  "哼,你不是他贴身小厮吗?连主子上哪去都不清楚。"少年走到近前,三寒惟有后退,走到平地处,依然低垂脑袋,一副听任吩咐的模样。
  "喂,我跟你说话呢。"少年蹦跳下来,捏着他下巴,"明明就是个哑巴了,说什么都没反应,不会还是聋子吧。"
  三寒被逼抬起头来,垂眼听着,少年讶异地说:"咦?不会吧,这样就红起来了,你是豆腐做的?"
  似乎发现了好玩的事物,捏着他下巴的手劲更大了些,三寒咬着牙。
  少年玩上了兴致,往他脸上搓来捏去,像揉面团儿似的,嘴里还"啧啧"有声:"你也太瘦了吧,面无三两肉,都快像猴子了。"
  好一会儿才撒手,站在旁边又踱了几步,像是对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指着三寒的脸就笑起来:"哈哈,不错!不错!比三夫人的胭脂还要漂亮!果然是猴子——不过是猴子屁股!哈哈哈!"
  三寒还是不理不睬,眼观鼻,鼻观心,任得那人胡天胡地乱搞一气,少年心性来得快也去得快,不一阵他就会消了兴趣。
  魏从旭玩得过瘾,言语上也不再那么轻蔑,反而把手贴在三寒脸上揉了揉:"其实你这样多好看!原本的脸色又青又白,看起来比鬼还像鬼,还不哼声,大白天就能吓人了!"
  那手暖暖的,有着养尊处优者特有的柔软,动作也不显得轻薄,听得他的歪理,三寒禁不住掀了嘴角。
  "……咦?"少年的声音中有着好奇,但那么一声"咦"后又不作声,三寒正奇怪,抬头看向对方。
  少年眼睛眨巴眨巴的,睫毛一扇一扇,却直直看到他眼底,嘴里喃喃说:"其实……其实,你,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三寒定住,那些断断续续的字句进入耳朵,好半晌才凑成了一句话,又好半晌才明白过来,脸色一沉,撇身要走。
  少年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明白对方怎么一句话就生气了,下意识伸手去拉,急匆匆的力度,竟一下把那人扯到身前。|D|E|A|T|H|1|9|
  两人贴得极近,有点过分的亲昵了。
  彼此身体紧贴,少年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也不知怎么的,便伸出手去,轻轻围住对方的腰。
  三寒先是一惊,抬头看着少年,正好撞上对方的目光。
  迷惑的,不解的,朦胧,而依稀有点熟悉……
  少年开口,头颅越靠越近:"你……"
  对方湿热的气息喷在唇上。
  三寒猛然一推,手上用力,"啪"的一声——
  静默。
  少年脸色铁青,眼神狠戾,脸上的红痕有点滑稽。他咬牙:"你……!"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很rp……orz
    二十
  魏从希下轿,接过侍从送上的热巾擦手,往院子一路走去,都没看到那个应该会看到的身影。
  "三寒今天冒犯了小少爷,现还在后院跪着。"管事的如实报备。
  脚步一顿,青年问:"怎么回事?"
  "小人也不知道,好像是他把少爷给打了。"
  略挑眉,把热巾递还过去:"小少爷呢?"
  "陪大夫人看戏去了。"
  "嗯。"点了点头,"让他回来找我,就说他上次要的东西我找回来了。"
  "是。"下人躬身退下,魏从希往后院方向望了望,径直离去。

  早上两人的冲突招来了管家,二话不说兜头便是一耳光,三寒偏着头,余光看到那少年脸上痛快的表情。
  "哼,就是他打的我!这狗奴才还反了不成,呸!"
  管家面罩寒霜,小心翼翼地安抚了少爷,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说:"三寒,你身为下人,却以下犯上,当罚不当罚?"
  三寒低头。
  "呵,"少年靠在廊柱上,把玩着手指说,"魏叔,也别罚太重了,让我哥知道也不好。"
  "少爷,老奴知道。这都是老奴管教不严之过,一切都与您无关,还请少爷先去歇息,别气累了身子。"
  少年听罢,笑了笑,语气一派天真烂漫,眼中闪过促狭的光芒:"不,我不走,严叔你只管去忙,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也当开个眼界好了。"
  管家侍候了这小祖宗坐下,接过藤条走向跪在院中的少年:"按照家规,冒犯主人当鞭笞三十。念在你初犯,现在只罚你二十下,禁食一天。"
  说完让下人扒了少年的上衣,露出单薄的身体。
  一鞭下去,少年只是震了震,依然跪得笔直。
  十鞭下去,背上已经血痕斑斑。管家自然知道力度分寸,并没有下死力,倒是痛感比实际的伤害要重,但少年依然挺得直直的,并不挣扎,也没有瑟缩,竟像完全不为所动。
  魏从旭舒服的换了个姿势,喝着下人准备的香茗,眼睛都眯起来:"很好玩是不是?比你打我还要刺激是不是?"
  傲慢而懒散的语气。
  三寒依然低着头,就像是服软般默默受罚。身前的地上汗水成了小洼,拳头捏得青筋暴露。
  二十鞭终于熬完。管家毕恭毕敬地向二少爷报告,少年挥挥手,有点意犹未尽的惋惜:"唉,也就这样了吧。"
  这时刚好有人禀告说夫人要去看戏,少年便兴高采烈走了。
  三寒有点恍恍惚惚,背上火辣辣的痛楚好像都不太明显,就像所有的力气都随着汗液流失去了,头脑中空空荡荡的,听见管家说让他跪到天黑才能起来,也没思索出个什么来,回过神来天早黑了,抖索了下,才醒觉上身还是裸露着,汗早干透,被风一吹寒意就直窜上来。
  抬手要拉起衣服,却牵扯到背后的伤,不由倒抽口气,但身上还受着冷,只能忍耐着拼力把衣服往身上拉,柔软的布料粘在伤口上,愣是痛得眼前一阵黑雾。
  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肚子早就饿了,浑身虚软得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想要走去厨房吃点什么,突然想起管家的惩罚,脚步一转,摇摇晃晃便往住处去了。

  晚风低鸣,穿过林间的声音更像无法形容的呜咽。
  草丛中时而传来不知什么窜过的声响,无月无光,果然就像是人们口中的鬼地方。
  脚步像是有了思想,在他不经意的时候就把他带回这里来。
  他的家。
  一个模模糊糊的念想,无法不想,无法多想,久久回避,却早已根植心里,无法自拔。
  久无人居的缘故,屋内有种陈腐的气息,但因为房子日久失修,冷风灌进来,也就把那股味儿冲得淡了些。
  坐在床上,老朽的木板不堪重负吱呀作响,三寒疲惫地趴下,觉得背上的火热渐渐冷却下来,只是一扎一扎的痛,就好像那鞭还在伺候着,不时来上那么一抽,能钻进心里的那种痛。枕边隆起一团软软的什么,凭手感摸索,三寒想了想,眼眶不觉热了。
  那是件寻常的布衣。却是他母亲遗留下来的给他的礼物。
  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得太突然,等他能清醒地思考的时候,早已离开这里太久了。
  没想到衣服还在这里。
  把它攥在怀里,少年静静合上双眼。

  魏从希从父亲书房出来,已经是二鼓天。
  今天母亲和小弟去看戏,显然十分尽兴,小弟回来还拉着他兴致勃勃地描述了一通。他微笑着听,眼睛不动声色地看了圈,少年家满面喜色,之前被"冒犯"的不快早就一扫而空。之后又和父亲议事,被问了好些业务上的事情,他冷静谨慎地作答,最末,父亲点了点头,总算是满意了。
  无论是聆听小弟的趣事,还是和父亲的对答,他都充分地耐性和冷静。只是始终有点心不在焉。
  只是一向惯了沉默,别人一时也察觉不到。
  进了院,眼睛先下意识地扫向一旁的房间。
  黑漆漆的,似乎没有人。
  进了屋,下人送了水来,他梳洗完,又看了会儿书。明明是熟悉的文字,却总看不进脑。
  "什么时辰了?"头也不抬地问。
  外面迅即有人回答:"少爷,子时了。"
  "你去歇吧。"
  外面静悄悄的,似乎都没了人。
  搁下书,披上外衣,推门而出,隔间依然一点声息也无。
  看看天色,魏从希略一沉吟,挑了个灯笼便踱步离去。

  三刻钟后,他终于在西院一角寻着他要找的人。
  少年似乎已然睡熟,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也没有醒过来。
  许是天气太冷,他只和衣睡下,冷得无法却没醒来牵被,想要缩起身体偏偏又牵动背上的伤,只能偶尔如同挣扎般蜷动着,眉头紧皱,睡也不得安稳。
  魏从希不说话,轻轻托起那人,小心翼翼把衣服扒下,但始终还是触到伤处,少年倒抽口气,却还是没有醒来。
  他半抱着少年,把伤药洒在他背上,少年微微挣动,额上开始冒冷汗,如同被噩梦缠了身,身体不住轻颤。
  就是在疼痛的上药过程中,少年也没有立刻醒来,只把怀里的布团抱得更紧。
  魏从希好不容易掰开他手指一看,不过是件不太光鲜的衣服。
  沾了汗和血水的里衣不能再穿,少爷顺势把对方衣服脱了,把被他攥皱一团的那件换上。
  不知道是痛还是因为失去紧攥的依傍,少年脸上有种惶然的神色,唇色泛着白。
  魏从希依然把他半抱在怀,背上不能碰,只轻柔地摸着他汗湿的发,嘴角在淡淡血腥味中贴了上去。

    二十一
  "喂,叫你呢,给我过来。"
  三寒举着扫把摇了摇。
  "哼,我叫你过来就过来。你不是我哥的看门狗吗?怎么连地都要你扫了?其它人都死了还是残了?"眼神不善地往旁边一扫,马上就有下人过去接手。
  二少爷招了招手,如同招呼一只怕生的小狗,三寒还是摇了摇头,少年脸色立马一沉:"叫你过来就过来!"
  无奈地叹口气,走了过去。
  自从上次因为"冒犯"少爷而挨打,这少年就没少找他的岔。
  隔三差五就来找他,每次总要把他好好整一顿才心满意足而去。
  但是,再恶劣也只是少年心性,不过是娇惯了点,也不是不能容忍。
  只是有点无奈。
  这任性的小少爷不知为什么总对他抱有莫名敌意,不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就不能令他快意一般。
  "快点!"比他略高的少年双手抱胸,满脸不耐,走到近前一脚踢来。
  小腿一疼,这力度,恐怕已经肿了。
  "磨磨蹭蹭的,你是女人啊!"
  少年一把扯住他,大脚一迈,三寒只好跟上。两人走了一段,来到城外,少年停下,指着几人合抱的一棵老树对三寒说:"你爬上去,把鸟窝给我掏下来。"
  三寒看看树,足有两三丈高,枝叶繁茂,从下面根本看不到所谓的鸟窝在哪;又看看少年,秀气的脸上满是暴戾之气,他挥挥拳头:"叫你爬就爬,拿不下来罚你三天不准吃饭!"
  三寒从来没爬过树,摸着粗糙的树皮不知所措,小腿又是一痛。
  "上去!"
  无法,也只好摸索着往上爬。
  双手抱树,脚上一蹬,竟也上去几尺,背后少年冷哼一声:"果然不打不行,贱骨头!"
  话音未落,他一下没踩稳,又滑了下来。
  如是几次,总也不得要领,满身是汗,却连根枝丫都没踫到。
  "蠢蛋!"脑后又被巴了下,少年推开他,"连点小事都不会!我自己来!"
  也不见少年怎样做的,噌的几下便爬到树上,三寒抬头看他,少年眨眨眼,炫耀一笑。
  少年继续往上爬,身影隐没在树影里。少顷,才听到那把声音说:"我就知道在这!"
  三寒集中精神搜寻一番,才找到少年的所在。
  他看到鸟窝,正得意着手到拿来,便松了挽着树身的手,摇晃着过去。
  三寒在下面看得急起来,就怕他一脚踩空从上面摔下,这么高的地方……实在不是闹着玩的。
  自己却无法提醒。
  心里如此想着,只听见少年"啊"的一声,身子晃了晃,从树上栽了下来。
  魏从旭摔下来的时候吓得闭上眼,心惊胆战地等着疼痛到来。
  这样摔法,不知道会不会断骨,不知道会不会被娘亲骂,不知道会不会被立刻赶回云南……
  更不知道,树下那哑巴看到自己如此窝囊,会不会嘲笑他……
  转念间已经重重落在地上,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他惊得不敢睁眼,就怕现在是幻觉,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头破血流连路都走不了,却没心思奇怪为何身下的土地不是硬梆梆反而柔软,而且温热。
  "……"沉重的喘息传来,魏从旭微张一只眼,手颤颠颠地往下摸。
  软的?还会动?
  两眼一睁,对上一张扭曲的脸。
  "哇!"吓得往旁边一跌,身下的人得到解放,终于侧过身不停地咳嗽。
  "你,你,你……"指着对方,少年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显然,对方是救了他,做了他的靠垫,让他避免了头破血流伤筋动骨。
  三寒喘匀了呼吸,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又伸手过去。少年愣了愣,才接过那只手,借力站起。
  手上的触感告诉他,这是一只跟他完全不同的手,粗糙,还有薄茧。
  恍惚着,对方已经抽回手,用那只粗糙的,有薄茧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就像是为一个顽皮的小孩,轻柔地拍去尘污。
  他脸上立时起了赧色,一掌巴在对方脑后,语气不善地说:"你是傻子吗?别人掉下来不避开还送上门?砸不死你!"
  三寒愣了愣,却没有什么反应,退开些,恭敬地站在两步之外。
  又是那种无奈的神色。
  少年突然觉得这种表情很是扎眼,心里燃起莫名怒火。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
    二十二
  "你在做什么呢?"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三寒手一偏,针扎在指头上,温热的液体凝成小珠,他把指头吮在嘴里,回过头。
  青年看清他手上的物事,颇感兴趣地挑眉:"你还会缝衣服?"
  每当他眉头挑起,眉目上的冰凌之气就会消减一些,像带了几分笑意。
  "让我看看。"
  三寒愣了愣,虽然心下奇怪,还是把手上擦破了的外衣递过去。
  少爷接过衣服,却是放到一旁,抓过受伤的手指察看,又放下,惬然坐到椅子上。
  三寒把线口咬断,抖起衣服,感觉有道目光一直关注着,偏过头去,见那人随意把茶盏放下,淡淡地说:"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看过来。"
  有点调笑意味的话,少年低下头,把衣服放好,又听见那人开口:"过来。"
  "……"
  "过来。"
  少年挪着脚步,垂手等候吩咐。那人只牵了他的手:"记得第一次见你,也是要三催四请。"
  摩擦着他指端的手温热干燥,青年又说:"等到夏天,我要去河北,你跟我去?"
  不是吩咐,却像是询问。
  三寒不知如何作答,摇了摇头。
  "不愿意?"
  还是摇摇头。一个下人,如何能随便想如何就如何呢。
  只是这话,他明白吗?
  "你跟我去。"有点好笑的语气,竟似乎像是愉悦了。
  三寒抬头,眼前依然是那么副淡然的模样,也对,他从来都很少会笑,虽然是温柔的时候更多点。
  自然明白,他对自己与别人已是不同。

  温柔地褪去少年的衣服,少爷却并不着急,慢慢地抚摸过他的身体,从上而下,轻柔耐心的力度就像对待珍藏的古本字画,待到少年开始不住喘息才搂住缓缓律动起来。
  身下的少年甚少反抗,若说享受到的时候却是极少极少,情爱的滋味显然还没学懂,只是被动地如同狂浪中的小舟般载浮载沉。
  被需索得厉害,也不会攀在对方背上留下痕迹,只是咬紧了唇,泛着红晕的皮肤一阵阵汗湿濡染了床被。
  青年搂住他,却又一下停住,三寒睁开眼,那人依稀掀了嘴角,捉过手环在自己脖子上。
  三寒不明,也不敢松开。
  青年轻轻啄了他眼皮,汗滴和柔软的唇落在皮肤上,有点痒。
  紧贴的身体像是合在一处,感觉对方的吐息更近些,分明就在耳边了,暧暧的气息熏热了身体,连痛楚不适都模糊起来。

  匀过气息,身体的热度消退下去,三寒动了动,沉重的感觉褪了不少,要爬起来,却被横出的手臂拦住。
  把他拉下,魏从希掖了被角,把二人裹得紧紧的,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年困窘的模样。
  手指抹过额角,顺下的汗滴凉凉的,揽过少年的背脊,让两人挨得近些。
  少年把头颅嵌在胸前,魏从希随意地开口:"今天从旭又来找你玩了吧?"
  "……"
  "这孩子怪寂寞的,踫到年岁相仿的人,自然会亲近些。"
  手指在锁骨上撩拨,像要把那斑斑红痕揉开似的:"不过,有些时候,你也别跟他疯。"
  三寒听言有点不得要领,抬头看向对方,魏从希揉揉他的发,只说句"睡吧"便先行合上眼。
  身上的黏腻依然让人不适,何况旁边还紧挨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这种感觉着实陌生。
  三寒眨眨眼,然后,也合上。
  他并不是贪恋什么,只是因为,一个人冷得太久,难得碰上一点温热,便自然而然奋不顾身靠过去,至于会不会痛,会不会被烧成灰烬,他也不省得。

    二十三
  三寒开始与二少爷保持距离。
  魏从旭来找他玩,每每不是碰不上人就是他忙得抽不出身。
  任性的少年气得跳脚,有几次落了狠话跺脚而去,过几天却又自己寻来。
  却再也没做出把他揍一身青紫的事情。
  "我不管!今天我要去放风筝!"少年夺过抹布,顺手把桌上的东西都扫在地上。
  破碎之声此起彼伏,三寒叹气,那可是少爷惯用的笔洗砚台。
  平素被抬出兄长来往往就没辙的少年却不由推托,只拉了他的手,半是凶狠半是撒娇的说:"我不管!你不肯,我找哥说理去!"
  偏偏还有"理"了。
  "三寒,"少年还没变声的嗓音有点稚童的绵软,"去啦,今天天气这么好,去放纸鹞啦。
  "不然我让小六帮你打扫好了!"然后不由分说便拉人就走。
  一旁的仆人忙搭嘴:"是啊是啊,我来就好我来就好。"
  这个小少爷,是谁也不能得罪的。心里不愿,也只好立马接手。
  见对方还不肯挪步,少年又说:"你是不是怕他手脚粗鲁弄不好?"
  小六听罢,手下更勤快,脸上露出快哭的表情。
  三寒哭笑不得,只好点头答应,少年的脸色才总算缓和下来。

  这天天气果然很好,云净天高,清风和煦。少年伸展着身体,见对方也是一脸惬意,得意洋洋地说:"是吧,都说你不来肯定要后悔的!"
  此时的风还不够大,少年把风筝左左右右摆弄好几次,指唤着三寒:"你,拿着跑,我叫你放才好放手。"
  三寒毕竟还是年少,看见已经按捺不住心下好奇,按了吩咐从事,听到"放"才松开手,见那纸制竹黏的老鹰飞了起来,不一会儿又打着转儿跌到地上。
  "哎呀,都是你!"一连几次如是,少年倒竖横眉,"你跑太慢了,不准停!知道不?"
  三寒也玩出心瘾,忙迭迭点头。
  这次他不敢稍停拼了一口气往前跑,风声在耳边穿梭,听到对方喊"放吧"松开了手,看见老鹰冉冉上升,一直升到天上去,一时有点恍惚,就像那鹰借了风活了过来,翱翔于天际。
  两人玩得累了,魏从旭往地上一躺:"我渴了!"
  见没反应,睁开一条眼缝:"蜂蜜香梨茶呢?"
  "……"
  "参汤呢?或者……酸梅汤?"
  "……"
  挫败地问:"那么水呢?"
  三寒还是摇摇头。
  两人走得太急,竟除了风筝什么都没捎上。
  两双眼睛你瞪我我瞪你,少年"啊"地一声,毫无仪态地四肢大摊,怕是累脱了,没有发火,只是噘着嘴:"算了……"
  一副小孩委屈的模样。
  三寒忍不住笑,在他身边随意坐下,拔了根草玩。
  少年安静了那么一阵,终于忍不住睁开眼,靠了过来:"你在玩什么有趣的?"
  三寒把手伸过去,露出掌心那只还没成形的小东西。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以前穷极无聊,母亲又不会陪着自己的时候,随手拔根草什么的,就开始编起来。
  至于最后会变成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于是,他看了看手中那只虫也不像虫的东西,摇摇头。
  "……我不管,你弄好了给我!"少年不容反驳地说。
  三寒继续动作,随意地绕着,神情却出奇地专注。
  等终于完工的时候,才发觉少年不知何时睡着了。
  就躺在他腿上,静静地侧身,几绺黑发覆盖在往日嚣张易怒的眼睛上,挺秀的鼻子细细翕动,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发出轻不可闻的吐息,有点憨憨的姿态,倒比较象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不忍吵醒他,反而把身子往后靠些,让他能舒服的躺好。
  也许有弟弟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

    二十四
  囧……昨天忘了一段……

  少年长而密的睫毛颤动着,拉开一道缝,露出有点迷茫的眼神。
  方才看着那人编草,闻着若有似无的清新的气息,不觉心境畅快,竟睡了过去。
  他揉了揉眼,才发觉自己仍然睡在别人大腿上,忙爬起来,一抹羞涩的红晕在脸上一闪即逝,却落入三寒眼里,只觉得他可爱了几分。
  "你,你弄好了么?"
  三寒点头,递过手上的物事。
  "……这是什么?真丑!"少年瞪了那东西几眼,像是蜻蜓又不是蜻蜓,蝴蝶也不是蝴蝶,只能说是一只长相奇怪说不出名儿的虫。
  "唉!说了给我就是我的,谁准你要回了?"三寒以为他不喜欢正要收回,少年却一把抢过,似乎怕对方会要回,两三下藏在怀里。
  看看天色也不早,三寒比划着要回程,少年却拉住他,嚷着要给他"回礼"。
  "我看你这土包子连纸鹞都没放过吧?本少爷教你!"于是不由分说把线轴塞到他手里。
  跑动,放飞,风筝冉冉飞舞,勃发生姿。
  少年回头见那人一脸不知所措地紧握线轴,没好气地走过去手把手指导,什么时候放线,什么时候又要扯紧。
  三寒不知不觉投入进去,兴致上来,有点欣喜地昂着头,少年绕在后面有点不以为然地说:"嘁,土包子就是土包子。我在云南的时候还放过那种叫'滇蜂'的纸鹞,一大串一大串的,可好玩了!"
  三寒听言,想象着一大群老鹰翱翔天边的情景,一定更漂亮。
  "那个时候有位老师傅还教了我放纸鹞的口诀呢!"少年神秘而得意地说,"你要知道吗?"
  三寒飞快地往后点了点头。
  少年咧嘴笑了,贴在他耳边,小声地念着:"'凤凰凤凰快快飞'、'凤凰凤凰快快飞'……这样就能飞到天上去了。"
  飞到天上……
  三寒仰头,天上的老鹰乘风展翅,搏击长空。他突然有种幻觉,他就是那老鹰,似乎就要冲上九重,再也不让任何事物束缚住一般。
  "'凤凰凤凰快快飞'……"张了张嘴,他跟着少年的低语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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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为今天更新:

  "大少爷?他还在议事厅呢。"
  三寒点点头,把手上的一摞本子拢在怀里,向回廊尽头走去。
  议事厅大门紧闭,隐约从里面传出人声。
  三寒靠在廊柱旁,静静等候。
  门终于打开,一众管事鱼贯而出,三寒忙退到边上。
  最后那人顿住脚步,向他走来:"三寒。"
  三寒抬头,魏从希刚好出来,正看着他:"这些都全了么?"
  点了点头,正要比划,却发现自己腾不出手。
  似乎明了对方想做什么,魏从希伸出手正要接过,一把沉厚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希儿。"
  三寒刚要松手,两人闻言都顿了下,书册一时失了支撑,哗啦啦散落地上,杂乱成片。
  顾不得收拾,目光投向发声处,正好对上一双眼睛。
  三寒不知怎么形容这双眼。
  显然是上了年岁的,眼角略微松弛,几道细纹蔓延边上,却并无法掩盖利芒,反而柔化了几分锐气,更添上几分威严。
  而且,有点熟悉。
  却不曾记得何时见过。
  不敢直视,他低下头。
  "爹。"魏从希唤道。
  三寒用余光瞄旁边的青年,没错,与身边这人的眼倒是相像。
  那么,这位便是老爷了。
  他躬身行了个礼。
  "希儿,方才跟你说的事情,务必慎重考虑。"
  "孩儿知道。"
  "嗯。差不多中午了,等下……"中年人点点头,似乎才看见旁边还有一人,"这是……"
  "哦,他是我的贴身小厮,叫三寒。"
  "三寒……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是。他是看管西院那位大娘的儿子。"
  "哦……"三寒感觉到有道视线投在自己身上,果然,"你,抬起头来。"
  听言,抬头,这次,他终于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约摸四十出头的年纪,与大少爷果然有七八分相似,同样锋芒毕露的眉眼,惯于上位者的昂然气势,就像被岁月沉淀的好酒,显得更为醇厚内敛。
  方才锐利的眼神在看向自己的时候稍微柔和了些,却有种说不清的探究意味。
  他的表情舒展些,开口:"你就是三寒?"
  一愣,点点头。
  "嗯。好。"视线往他脸上转了圈便收回,又对儿子说,"刚好午膳时候,一起陪你母亲吃顿饭。"
  "好。"魏从希点点头。
  "三寒,"魏老爷转过头来,仿若随意的叫唤,"你也来吧。"

    二十五
  老爷吩咐的事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他却很自然地答应了。
  说是"一起吃饭",其实不过是在外间和夫人院里的下人一块儿进食。
  虽然是下人的伙食,却也是精心烹制的,清一色的素菜,听说大夫人早年开始信佛,自二少爷出生后更甚少出大门一步,镇日潜心青灯黄卷。
  老爷和少爷陪着夫人用饭,一家人乐得尽享天伦,也免去了这些个下人们在旁碍眼,一群仆从自然开开心心边打牙祭边聊天。
  插不上口又面生的少年往角落里寻了个位子,坐得远远的,自顾自扒饭,半点声响也没进耳内。
  饭吃了一半已经觉饱,正要收拾东西,肩膀上却猛地被拍了一下,心念一转,扭转头去,果然见到一张少年人咧嘴搞怪的脸。
  "哼!真不好玩!"少年也不管地上脏污,往旁边推了推他,挪了点位置就挤了过来。
  三寒用眼神询问,少年挠挠头:"我吃饱了嘛,他们说的那些话又有听没听懂的,要不然一会儿还得给我说教,所以就先溜出来了。嘿,我远远看着就觉得是你,果然!"咧开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
  三寒也回了个笑。放风筝回来后,少年和他好像就更亲厚了些,频繁来找他,虽然不总是得到应允,却不再怒气冲冲。
  气鼓鼓的模样,更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
  又或者,在他心里,早已把少年当成弟弟了吧。
  "咦,你吃什么哪?"少年把脑袋凑过来,皱着鼻头,"很像猪食……"
  心里苦笑,把碗筷拎开,少年却快一步阻止:"唉,我也要尝尝。"
  二话不说夺过来,少年竟不避讳地夹起青菜,眉头皱起看了又看,放进嘴里,小心地咀嚼。
  优雅的姿势,显然就是一副少爷派头。
  眉头始终紧锁,他还是没有吐出来,噎下才吐着舌头说:"这算什么菜?一点味儿都没有,亏你还吃得下!"
  三寒不以为忤地笑着摇头,少年又苦着脸说:"唉唉,以后你没事过来找我吃饭好了,看你吃的那些什么,怪不得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说着就把手往三寒腰间掐去。
  那里正是三寒最怕被触碰的地方,每次踫到都痒得难受。
  他口不能言,只能不住推挡闪躲,可是地方狭窄无法避开,只被挠得为难地瑟缩,憋了一腔笑直把脸色挤成通红。
  "咣啷——"
  "看你还怎么躲!"少年故作凶狠地说,自从找到这么个"弱点"后,死磨烂缠都无效时他就会以此逼对方听话。虽不能说是万试万灵,但几次下来,对方无可奈何的样子也使他感到极大的愉悦。
  半晌,三寒只有举手示弱。
  "哼……知道我厉害了吧……"
  少年得意地揉鼻尖,三寒见状忍不住摸摸他脑袋。
  "从旭少爷,原来你在这儿啊。"打趣的一句,廊柱后转过一个身影,看着玩得前俯后仰的两人。
  魏从旭蹦地跳起来,站在那人面前:"哥!"
  魏从希帮弟弟把衣服抚贴,又看看后面站着的那个人,隐隐弯起和少年相似的眉眼:"你们在玩什么呢?"
  "没有啊……哥,他们吃的东西都好难吃,怪不得这家伙瘦成一把柴!"说着还想出手戳对方腰眼,被不着痕迹地闪开。
  魏从希把这些看在眼里,微微眯了眼,轻柔地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娘亲刚还叨念你呢,连顿安生饭都不好好吃,偏要到处跑。"
  "我才没——"少年下意识反驳,青年捏了弟弟脸蛋一下:"好了,厨房特意做了蜂蜜红枣糕,你不要吃么?"
  "啊!我要我要!"少年闻言,飞奔而去,转瞬就没影儿了。
  青年转过头来,望了望地上的碎片,视线转到三寒身上,见他眼里还蕴了泪水,开口:"都吃过了?"
  点头。
  "把东西都先拿回去。下午我要外出,你好好整理了晚上我回来看。"
  言毕,不作稍停,转身离去。
  三寒眨眨眼——这人,是在生气吗?
  可是,为什么……

  少爷过了三更才进的房,带了满身水汽。
  一进来坐在床沿不作声,长发披散在背后,还往下滴着水。
  三寒其实已经睡下,听见声响才模模糊糊醒来,看状自觉地拿了帕子帮他擦试。
  乌黑的头发有点硬,听说这样的人大都脾性固执硬气,在这位少爷身上却看不大出来。
  头发擦得半干,少爷一言不发转过身,一双黑亮的眸子看着眼前不知发生何事的少年。
  三寒被他盯得莫名其妙,却又不知如何问起,拽着帕巾默默看回去。
  少爷忽地一下把他扑倒,夺过手上的帕子扔在一旁,一手捉着他的扭在头顶,直勾勾地俯视他。
  "……"三寒张张嘴,不自在地挣动。
  少爷松开了手,用身体压制着他,双手伸到对方腰间。
  "……!!"三寒不住喘气,被人掐在腰眼敏感地带,说不出到底是难受还是其它……
  折腾好一阵,少爷才松开手,依然在他上方,盯着那双被刺激得逼出了雾气的眼,手摸在眼角,轻轻按压。
  两人纠缠间衣衫已经有点松动,靠在一起彼此亲密分享着呼吸。
  魏从希用牙磨着他脖子,双手搂在背部上下潜行。
  "今晚我不走了。"明明是陈述的意思,却是看着三寒的眼睛问。在如此相近的时刻,连声音都是能软进心里去。
  "今晚我不走了。"
  ……迟疑着,点点头。
  那人把手搭在少年身上,先闭上眼。
  三寒被困在对方怀里,着实累得紧了,不久也睡去。
  听见怀中少年平稳的呼吸,魏从希睁开眼,像一泓黑夜的深不见底的湖。

    二十六
  "你那边蚊子很多吗?"少年心血来潮的问题,三寒一愣。
  从栏杆上翻身而下,手指往对方脖子上戳了戳:"痛吗?还是痒?"
  毫无感觉,只是被少年戳得不太舒服,于是摇摇头,避开。
  "奇怪了,那么红,"水汪汪的大眼泛着困惑的神色,整个脑袋贴上来看,"好像还破皮了……"
  魏从旭身上,有种少年人独特的暖烘烘的气息,喷洒在敏感的颈项,三寒偏过头,推开二人距离。
  少年微怔,眼中陡然射出利芒,三寒叹气,对方果然又要恼怒了……
  咬着唇,有点憋屈的说:"你就这么不喜欢我?"
  三寒傻了眼,这又是唱的哪出?
  "我靠近就让你这样难受?"
  "……"
  摸不着头绪,低下头的少年,却有点可怜。
  回心一想,似乎是因为……刚才的举动?
  有点愧疚地看向对方,伸出要摸向对方头上的手被一把抓住,猛地一扯,少年倔强而委屈的神情骤然放大……

  江宇楼的蟹粉小笼包向来是父亲最惦念的,小二刚端上冒着热气的点心,魏从希便夹了只,放到对坐那人碗里:"爹。"
  "嗯。"父亲啜着茶,目光从茶盏移开,落在敞开的那扇窗户上。
  江宇楼一隅的包间,每次到来都必定入座的地方,久而久之,就像是特意为他们而设的一般。
  父亲似乎独爱这里的风景,窗外,正临三江汇口,偶有乌船渔舟往来,江风一掠而空,卷了些许腥气,却又别有一番风味。
  父亲能坐在这里,不语不言一整天,似是思考,又或是怀缅。
  闹中有静,确是能沉缅思绪的地方。
  魏从希衔着茶,静静等待父亲开口。
  今天父亲让他陪同看了几处地方,却表现得心不在焉,倒似是心里有事……
  "从希。"
  "是,爹。"
  外面倒真是热闹得很,父亲收回视线,沏着茶盏盖,道:"你……你身边那个小厮,你道如何?"
  魏从希挑眉:"您是问三寒?他很机灵,也够勤快,做事也够妥贴。"
  滴水不漏的回答。
  "但我看他,好像……"
  "是。他不能说话。"
  魏老爷问得也随意,不知听进去多少,又道:"我听老魏说,他前阵子在'祥云'管账本?"
  "是的。孩儿见他踏实伶俐,就想把他送去店里历练下,将来也好有个帮手。"魏从希顿了顿,"只是后来他母亲过世,孩儿不忍,仍留了他在身边。"
  "……他母亲过世了?什么时候的事?"
  青年认真地看了父亲一眼:"就是去年腊月的事。那时候您还在关外。"
  "哦……是这样啊。"男子声音很低,尾音都有点含糊,听起来如同叹息。
  斗室一时无语。
  "爹,小笼包凉了不好,您趁热吃了吧?"
  "……嗯。"
  趁着为对方满上茶的空档,青年睨着他父亲,想从他平静的面容看出些什么。
  然而,什么也没有。

    二十七
  "……三寒!三——寒!三……"
  少年的声音犹如梦境中纷沓而来,起初只是含含糊糊断断续续,渐渐一点一点清晰,由远而近。
  "啊,总算找到你了!"门被粗鲁地推开,他恍恍惚惚地撑起身,看着那少年人一脸兴冲冲地闯进来,手上提着一只蹦动的活物,对着他直直走过来。
  "看!"魏从旭用袖子抹了脸上的汗污,将手上的东西举到对方面前,邀功似地笑露白牙。
  三寒目瞪口呆,那团活物不住挣动,竟往抓住它的那只手上咬了一口,魏从旭"啊"了一声,一手甩开,那东西一着地,便溜到外面去了。
  少年在那边"哎哟哎哟"的乱叫,三寒抓过他的手一看,不过是破了点皮,红肿了些,连血都没流。
  抬头,才见少年一双黝黑的眼珠直盯着他,语气嗔怪地说:"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
  张了张嘴,却只是叹了口气。
  少年却是往他身边一坐,手也没抽回,靠得近了,才又低声开口:"对不起……"
  有点怯怯。
  一怔,只能低了头,脑袋左右一摇。

  那天,少年不知道怎地,突然抱住他不肯撒手。
  被温热的身体拥在怀里,三寒只觉一股热气直冲脑门,手上猛然发力,便把少年狠命推开。
  心里正想着少年必定要发火了,说不定又会恼羞成怒地报复,没想倒是一副被欺负了的屈憋模样,狠狠咬住下唇,也不说话,也不辩解,静静看着他。
  眼中,有点怨怼,有点无助,仿佛下一刻,水雾便要漫出。
  一时,某些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竟教他慌乱得不敢对上那双眼睛。
  然后,落荒而逃。

  没想,过了这些天,少年却又寻来。
  少年试探着反握了他的手,三寒颤了下,却没挣开,又听见他说:"真的很痛啊……破皮了都……想不到兔子急了真会咬人哪……"
  嘴微微嘟着似真似假地抱怨,此刻在他眼前的,不像那个专横任性爱耍脾气的小少爷,反而更像绕在魏从希身边撒娇的小弟弟。
  弟弟。
  说不定,他只是把自己当作哥哥了。
  心里如是想着,三寒小心翼翼往那手上吹气。
  听说,小孩子摔倒的时候,只要这么吹吹,就能把痛楚吹走了。
  "你,你,真不生气了?"
  笑着点点头,果然看到少年松了口气的样子:"那还不枉我让小六给我抓那只……"然后猛然刹了嘴,不好意思地冲对方笑笑。
  三寒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
  "对了,我刚才在你房里找你呢,为什么你在这里?这不是我哥的床吗?"少年随意地扫视四周,目光最后落在对方身上,疑惑不解的。
  突然冒出的话语让三寒无力招架,心里像被锤子敲了下,还没想好如何作答,少年似乎发现了什么,半膝跪着爬过来。
  "咦,你后面的是啥?"二话不说便掀开他的衣服——
  "唉!我不是,我不是……"被推开,少年迎着对方不善的面色连忙分辨,"我只是看你背后好像有些什么……"
  却再说不下去。
  惊恐的表情渐渐爬上年轻的脸上。
  三寒闭了闭眼,太熟悉的神情,几乎每个看到的人,都是如此。
  略显冰冷的手,抚在上面,从后颈,到肩头。
  "这是……"
  虽然隔了十几年,疤痕早已淡化,但那些狰狞的线条却永远烙刻在皮肤上面,蜿蜒密布,细看之下仍然是毛骨悚然。
  然而,少年的手,却轻轻的放在上面,仿佛惧怕他疼痛般不敢着力。
  "很,很痛吧?"颤抖的声音,三寒叹气,他还是吓着这个孩子了。
  挪开对方的手,把衣服拉好,冲着少年笑笑。
  想告诉他,早就没事了。
  从他孩提时候就带上的伤,就像与生俱来的胎记一般,会从他生,直到死的那天。
  少年的神情中,无措,掺和着担忧,却独独没有惊慌。
  三寒顿时觉得心头一暖。
  他摇摇头,轻轻捏着对方的手。
  "啊,你以后再累也别随便睡在这里,"少年似乎想起些什么,神情肃穆起来,"我哥不喜欢别人随便碰他东西的,要让他知道你在这里躲懒……"
  说着,似乎后怕地一抖,抓过对方的手便催促着往外走:"快穿鞋,我找了个好玩儿的东西,现在就去……"

    二十八
  老爷出了趟远门,风尘仆仆地带回了几笔进帐可观的买卖,归来那天刚好迎上大夫人的生辰,双喜临门,更是热热闹闹的办了一场。
  酒酣之后,一家人聚首一堂,连平时极爱互相争风吃醋的二夫人三夫人都表现得和睦友爱,大儿子更是日渐沉稳,颇有乃父之风,放眼望去,却只有——
  "从旭,你玩了这么段时日也算够了,下月初五李管事刚好要去云南,你便从他回去吧。"
  本来埋头闷吃的少年住了筷,嘴里的菜还来不及噎下被狠狠哽了下,一旁的二夫人边唠叨着"怎么这般不小心"
边递上茶,少年却不管不顾,半睁着咳红的眼喊道:"爹……!"
  "嗯?"魏仁礼把杯中酒饮尽,下人连忙满上。
  "爹,我不要回去。"少年喘匀了气,开口便说道。
  "你不要?"魏仁礼神情仍然淡淡,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已经十五了,是大人了,我不要再回去。"
  "你认为你可以决定么?"
  "我……"少年语塞,目光投向母亲,"娘亲……"
  "旭儿,你要听话。"母亲也仍是那副模样,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像是安抚。
  少年又看向兄长,眼中满是渴望:"哥……"
  "那好,你有什么理由?"父亲又问。
  "我,我认为,我已经可以……"
  "你认为?这不是理由。"
  "我在这里有朋友,我不愿意离开他!"少年喊道。
  "幼稚!"
  "父亲,我不要回去,不要!"
  "放肆!魏家子孙哪能如此不知所谓?!看来是你那些狐朋狗党……"
  "三寒不是狐朋狗党!"少年的声音一下拔高,尚未完全变声的嗓子尖锐得有点刺耳。
  "……'三寒'?"魏老爷重复道。
  "……嗯。"少年有点迟疑地点头。
  魏从希顿了手,转过头来看他。
  "是他教你顶撞的?"
  "……"
  "是他怂恿你别回去的?"
  "……"
  "是他叫你忤逆尊长的?"
  "他不是……"
  少年住了嘴,定定地看着猜不透脸色的父亲。
  魏仁礼吁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儿子。
  "老爷……"
  "夫人。"摇摇头,半晌才转过头对少年道,"从旭,或许你真的长大了。但你记着,能说'不'的,不是你!下去,抄家训三百遍。"
  少年咬咬牙,最终还是不敢多言,恭敬地退下。
  "继续。"一家之长如此吩咐道,可是少了人的家宴,却始终未能热络起来。
  青年转着手中的白瓷杯,久久才抬头,举杯:"父亲,母亲,孩儿敬你们一杯。"

    二十九
  最近的气氛有些古怪。
  先是大少爷。虽然表面上还和往常无异,但很多时候当他背过身去,就会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很热烈的,却也让人无法忽视。待转回来,却又往往消失无踪,似乎只是错觉。
  再来,那个活泼的缠人的少年,也很久没来找他玩了。想来恐怕是找到一些更新奇的玩意儿,又或是交到玩伴了吧?心里虽然告诉自己不应该在乎,可是却忍不住有一点轻微的寂寞……
  当然,还有其它的一些事情。三寒也只管装聋作哑,当作什么都无知无觉。
   "你跟我来一趟。"
  三寒直起身,才看见眼前衣着鲜丽的一个丫环,一副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
  丫环的模样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他转过身去,着实没有别人。莫非真的在叫自己?
  "跟我来。"少女也不多言,转身就走。
  三寒随手往衣服上擦擦,点头跟上。
  待走进院子时,他才终于想起:这位,应该就是大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绿柳"吧。
  绿柳让他站在门前,轻敲门扉,对里面恭敬地说道:"夫人,我把人带过来了。"
  少女未听应答便先行开门,自顾自地踱了进去,三寒无法,也从后跟上。
  进到室内,袅袅香气让他呼吸一窒。此处显然是个佛堂,堂前一尊白玉观音,案上置满素果供品,清香如缕,一位妇人正正跪在蒲团上,来人了也未曾转身。
  三寒与少女立在一旁,看着那衣着素雅的妇人,那身影,分明与母亲年龄仿佛,却又要更显年青一些。也对,大夫人常年礼佛,少染世俗尘烟,自然心宽体健,又怎么会像自己母亲……
  如此想着,不禁目下黯然。
  "你就是三寒?"
  轻柔的声音响起,三寒回过神,见绿柳已将妇人扶起,妇人接过茶,淡淡的目光投来。
  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了。我儿往日多得你照料,我倒是要好好赏你才是。"
  岁月并未待她太过苛刻,柳眉凤眼依然如昨,只是平添了一份清净之气。
  如此看来,小少爷倒更像夫人一些。
  这般想着,却也不敢抬头,只待夫人继续开口。
  "记得在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闻言,三寒惊讶地回望,却见那端庄淡漠的妇人脸上竟显露了点笑意:"当时,你可能也不足一岁,摔在地上也不哭,也不认生,只抓着大人的衣裳不放,笑得倒是可爱。"
  这些记忆,他早就没有了,如此听着,心下只觉茫然,却隐隐有点熟悉感,不由便微弯了嘴角。
  "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不少。在大少爷身边这段日子,也是勤奋卖力,从希那孩子生性严肃,却也一而再称赞你。"
  似乎想起什么,表情越发柔和。
  "如此说来……你娘亲是去年走的吧?"
  默然,点头。
  "唉,这二十年,她倒是没过几天好日子。"一声叹息,尽化无言。
  没局促多久,妇人转头与身后的少女示意:"绿柳,去准备些茶点来。"
  "是。"
  三寒偷偷看着那个端坐堂前的贵妇,低敛眉目,养尊处优的手不紧不慢地拈着佛珠,娴静自得,眉宇间淡然高雅的气质,竟看得三寒一阵发怔。
  "听说,从旭也和你玩得很近。"待绿柳准备妥当,夫人邀了少年一同落座,夹了几块甜糕到他碗里,却让三寒受宠若惊,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了。
  "尝尝吧。"夫人却只是淡淡说着,"这个孩子自小离家,也难得与你如此投契。前段时日,还嚷着不肯回云南了呢。"
  这事,三寒倒未听闻过,不由呆住,又听夫人说:"算起来你和从旭年岁相当,要你如此包容他,想必有时也十分为难吧?"见三寒急急摇头,也笑笑,而后渐渐敛容,"你母亲去前,不知有否告诉你什么?"
  三寒低头,轻轻摇了摇。
  夫人叹气:"她走得如此突然,却忍心留下你。"
  她不是忍心,只是无法忍受吧。
  万念俱灰,生无所望……
  或许,害了她的,正是他这个不该存在的人。
  妇人素白的手搭着他的上面,轻轻拍了拍:"死者已矣,你别想太多。"
  声音柔和地不掺一点杂质,像一泓静淌的溪流,抚平了心里的那点晦暗。
  被母亲关怀的感觉,大概就是如此吧?
  只是,这根本不属自己所有。
  竟是,有点不舍了。
  他抬头,感激地看着妇人,对方也只是平淡地点头,松开手。
  "来,吃点东西。在我这里,无须拘束。"夫人喝着茶,如此说道。

    三十
  车队辘辘踽行,远远看去如同黑压压的长蛇,在山间蜿蜒舞动。
  两天不眠不休的赶路实在让人疲乏不堪,一些经验老道的汉子还能稍作调适,兀自谈笑解困,少年当心着胯下坐骑,却早已耗尽全部心思,好不容易才稳住不致堕下,只觉浑身上下好像找不到一处完整的筋骨,无一不痛,战战兢兢,再也无法舒展开去。
  "三寒。"前方一马放慢速度,等他上来后,马上的人才开口,"再过半个时辰就能歇歇。"
  混混噩噩地点头,烈日在头顶曝晒的滋味着实不好受,不透风的闷热,连呼吸都被笼罩在闷热之中,他只勒紧缰绳,任由汗珠从额角渗出,滑进嘴角,泛着淡淡的咸味。
  忽然额上一凉,而后才觉一些液体从头顶顺了下来,竟教他振了神。
  青年将水囊收入怀里,冰山一般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如此炎热的天气也无法让他动容:"再坚持下。"
  透着些许凉意的水润泽了皮肤,带去了些热气,三寒微微甩甩头,又打起几分精神来。
  青年放马而行,缓缓地踱着步子,保持着不太远的距离,只是也不说话。
  前面的人开始哼山歌,挥动着马鞭,响亮的嗓子在山间回荡,你一句来我一句,互相调侃逗乐,不亦乐乎,三寒听得定了神,入了迷,连胯下的马儿也似乐在其中,高兴地打着响鼻。

  这趟买卖,是大少爷做主谈下的。毕竟是要让他立威立名在家族中站稳阵脚,老爷也格外重视,特意派了些老辣的人跟着随时指点,总算路上顺顺妥妥,也比预计的时间少花三天。
  底下的本就是上了年月的老伙计,大少爷也端的沉稳厚重,凡事有商量,自然两厢无事,只是在最后一段路的选取上有了分歧。
  回程的路线分两条,一是绕山而行,再顺水路下。此路线走的是平川大道,无甚险要之处,只需水路行进仔细些罢了;二是走山路,此路线比前一种能快上两三天,只是山路崎岖跌宕,以马匹运载货物,还要谨防山贼。
  轮番商议下来,意见不一。老人们大多赞成第二种,认为凭着多次来往经验总还可以应付,而且这数年间官府严查,取缔山寨无数,想那些山贼也不敢猖狂至此;而第一种路线虽算可行,但货物贵重忌讳水气,若是走的水路反而不妥。况且一众早已是人疲力乏,倒不如省却这两三天,也免了反复奔波之苦。
  魏从希却偏偏不作此想。他寻思着这山头地界毕竟复杂难测,盗贼一说虽是未必之事,也正因为货物贵重,宁可周折这几天也无谓冒险。
  "嘿,我说少爷,您这可就不懂了。这里我们可来回过多少次了,总也是平安无事,都是刀口上过日子的,谁拿自个儿脑袋瓜子说笑?说没事就没事,你们这些贵人现下不明白就罢,敢情您还信不过我老柯?难道我还能存心忽悠你不成?"
  络腮胡汉子平时说话粗鲁惯了,此话一出,众人都嘿嘿的笑出来,魏从希脸色一整,说:"柯叔,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都是跑惯江湖的人,小辈自然不敢说个一二。但出门在外,还是仔细些好。"
  "嘿,大少爷,我老柯可没想过你们年青人的,还比我们这些老人家保守!要我说,这水路也未必保险,这些货全都是上级品,沾了水气就全废了,出了事,我可担当不起啊!"
  周边都是附议的声音,魏从希不动声色,坚持道:"这些自然由我一力承担。各位辛劳奔波,或许再……"
  "行了行了,"老柯挥挥手,"大少爷您的漂亮话,我这粗人学不会。各位兄弟也累了的,再说吧。"
  然后,众人散开,各自找地儿休歇去了。
  少年坐在魏从希旁边,看着篝火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忽然,一手伸来,悄悄握了他手心。
  三寒一愣,却忍着没挣开。
  青年脸上还是那种紧绷后未全消退的神色,他看着眼前活脱的火,始终不发一言。

  作者有话要说:刚才看义演看得太激动,结果忘记上来更新了……囧……
  阳光总在风雨后~
  大家加油!有光明就有希望~!
    三十一
  作者有话要说:预祝各位六一快乐~
  争论的最后,还是维持原判,魏从希也不再多言,只是以山路莫测的理由,要求众人一同赶路,尽快出山为上。老柯等人听罢依旧不以为然,却也答应了。
  一路上,大少爷还是鲜有轻松之时,除了必要的指示,也任着他们去了。如此反而相安无事。

  走过这段坳口,眼看前面就有处可供休憩的平地,众人精神一振,忙打马而上,争得多一时三分的休整。
  "--小心!"一声断喝,三寒只感到一股劲力扑体而来,还没做出反应便身子一重,似被一绵密的网罩住,竟随之甩出马外,往地上滚了好几下才停住。
  青年把他的头往怀里一埋,就着落势往草丛边滚去,堪堪避过当头的几道冷箭。
  走在前方的人便没有如此运气,好几个都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蒙了,马匹受惊嘶叫着人立而起,纵是老手也被抛将下地,有些更被惊马踏过,满地打滚痛呼连连。
  箭雨过后,一股杀伐之声蓦然而起,从周遭山地旮旯窜出不知埋伏多久的一众男子,个个獐头鼠目,面容狰狞,手上或刀或茅或箭,叫嚣着随时扑上来一般,密密匝匝的一群,光瞧那气势,便比这边的几十号人要强上不知多少。

  魏从希小心掩着三寒走向近处的运载货物的马车,在他耳边小声叮咛:"你进去躲着,待会不要轻举妄动,听到我说'走'就快点动身,千万别回头。"
  三寒似懂非懂地听着,却见魏从希说完转身就走,忙伸出抓住他,紧张地张口。
  魏从希转过头,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挣开了手,放下帘子。

  比起那群狼也似的匪贼,商号各人虽说都是行惯路拜过山头之辈,往日也未曾见过如斯阵仗,想必是些不讲道义的流贼,不免惊慌失措,只软着双腿,噤若寒蝉,暗地里慌忙摸寻着护身利器。
  "不知是哪条道上的英雄?所为又是何事?"久久,才见一人排众而出,额上沁着汗珠如许,镇定地抱拳开口。
  "哈!刀口白刃,求的是什么,还用问吗?"一个看似匪首的人冷哼一声,显然未将来人看进眼内。
  周遭的人也跟着起哄,嘴巴里不干不净的叫嚣。
  "这小子生得白白净净,根本就一娘们,不会是假扮的吧?"
  "看看裤裆的东西还在不在就知道啦!不过看他这小模样,说不定有都吓丢咯!"
  "小娃娃,你还是回家喝奶去吧,在这里掺和个啥啊?哈哈!"
  "就是就是!哈哈哈……"
  魏从希上前一步,面上未露半点惧色,一双利目直直望着那匪首:"这位英雄想必只是求财。那好,我们一人退一步,柯叔,拿一百两白银……"
  "哼!一百两?你当我们是乞丐还咋的?"那人虎背熊腰,一柄鬼头刀淬着刺目寒光,"留下全部财货,你们走;不依,留下命来!"
  魏从希低下头,似是在思考,面上的表情被遮掩着,迷糊看不清。一旁的老柯却先紧张起来,嚅动着嘴:"少爷,我看,不如……"
  魏从希再前一步,离那胡须满脸的匪首不过三丈:"好吧,既然英雄这般说道,我也不必多言,就……"
  那汉子刚露出一点嘲讽的脸色,只见电光火石间,青年却从袖子里摸出黑黑的物事,往他们方向一扔--
  爆炸声冲天而起,混杂着人和马的惨叫。
  "这!臭小子居然放霹雳弹!"
  "杀了他--!!!"
  说时迟那时快,青年纵身一趋,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把短剑,直刺向为首的贼人。
  "啊!!!!!!!!"
  撕心裂肺的一声,那匪首来不及躲避,被一剑狠狠扎进眼窝,混浊的血液汩汩而出,他痛得不住嘶哮,掩着受伤的眼睛,仅剩的一目赤红地迸出嗜血的光芒:"把那个小子的皮给我扒了--"
  贼匪们被突击打得乱了阵脚,一听命令却纷纷回过神来,操刀磨枪冲将上来,显然被激起了杀心。
    三十二
  作者有话要说:诡异的六一节礼物……orz那些平日跑惯江湖的老人们也没料到如此场面,定了身般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只见那青年却是一马当先地迎了上去,才咬牙抓起手边的刀剑--冲也是死,不冲也是死,就跟他们拚了!
  魏从希平日只练了些基本的防身功夫,这下真的要杀伤人命,手下却不见稍停,只是用力过度,连虎口崩开了都浑然不觉。
  他边杀边退,慢慢便到了马车边上。挥刀砍退一个贼匪,又转身大吼:"走!"

  三寒在里面早听到动静,却遵从着少爷的吩咐不敢稍动,外面杀声连连,金石抗击之声不绝于耳,有好几次,刀都砍在马车上,他抓紧怀里的刀,强忍着不去一探究竟。
  这下终于听到少爷的呼喊,恍如就在近前,他不作多想,挑开帘子伸出头去,只听见耳边破空之声,一下,又猛地一下,接着是利器砍在肉上的闷闷声响,然后,才听见一人仿佛困兽的痛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吓得一躲,却又被一手抓住,魏从希的声音从未如此严厉:"不是叫你走?"
  三寒抬头看他,却是着实地吓了一跳。
  衣服上早已被血水透了个遍,划破了一道道口子,上面不知是从哪个身体流出的鲜血……
  他的容色也不好,煞白的一张脸,头发有点凌乱,和着汗液粘在脸上,却又隐隐有种狠戾之色。
  三寒呆着,一时无法动作。
  "啪",魏从希不轻不重地刮了他一耳刮子,扯过他往身后一护,挡过横出的一刀:"快走!"
  三寒先是一愣,又摇摇头,青年咬牙,狠声说:"你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快走!"
  三寒正要张张嘴,却猛地瞪圆了眼,一把抱住魏从希--
  "噗",尖锐的箭头穿透肩胛,先是一凉,然后火辣辣的痛楚才从那箭上漫延开来……
  "三寒!"魏从希眼瞳一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为自己挡箭的少年。
  少年微微一震,抬起头来虚弱一笑。
  口型显然是:我没事。
  魏从希咬咬牙,低声道:"我不走,你就不走?"
  少年毫无血色的一点头。
  魏从希看着那些疯狂的贼匪和勉力抵抗的伙计,紧紧阖目,而后大声道:"别管货物,我们撤!"
  众人一听,竟无端生出更多勇气来,边打边退,牵缰上马,驱驰着硬是撕开一路。

  魏从希把三寒抱上马车,折断体外的箭尾,让他趴好。
  三寒挣扎着坐起来,魏从希一把把他按倒:"别动,小心伤口。"又坐到前面去赶马。
  那马儿不知为何,任他如何操持,恁是打着响鼻不肯挪步。
  外面的打杀声愈发地大,魏从希正急得头顶冒烟,忽地又觉后面有所异动,转过头去,不由一惊:"三寒!"
  只见原本躺着的那人竟跳下车去,顽固地妄图以一己之力推车。
  肩上伤口不住往外冒血,失血的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坚定执着。
  魏从希忙爬过去,揪住他的手:"快上来!上来!"
  三寒摇摇头,两人争持间听见牵车的马匹一阵惨烈长嘶,这车颠了下,竟急速行进起来。
  魏从希捉住三寒两手,猛力要把他往上拉,却猛地一阵剧烈颠簸,竟将那手震了开。
  魏从希向前一扑,半个身体都倾出车外,只把那还握着的一手死命拉住不敢放松。
  三寒也未料如此,只趔趄着跟了一小段,马匹撒开蹄子夺路而去,马车如利箭离弦而去,只感到两颊风声大作,都把背后那些个声音都盖了去,脚步一绊,便前倾着倒下。
  魏从希脚勾住车沿,整个身子探出去,冷汗从额上汩汩流下,大喊:"别放手!"
  全身力气都汇聚在那握住的手上,一寸一寸把那人往车上拉。
  三寒见状,先是摇摇头,见少爷如此坚持,竟有些不管不顾的样子,心下也着实一紧,反握了那手,忍住仿佛被撕开的痛楚,任那人把他扯上车内。
  身体瘫软在车上,三寒松了口气,才感觉一阵阵冷汗透体而出,被风一吹,竟不自觉地瑟缩起来。
  猛然一暖,青年伸臂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不言不语地将头搁在他肩膊上。
  血腥味,从那人的身上传到鼻尖,自己的肩膊还突突生痛,被马车拖行的地方也渗着血,两股液体混在一起,一半冰冷,一半温热,却忽地让他有了点安心。


    三十三
  再次睁眼,看见的不再是陌生的景象,而身下,也不再是颠簸不定的车内。
  正想坐起,却听见旁边一声惊呼:"啊,你终于醒来啦!"
  转过头去,一翠衣少女端着碗热腾腾的药汤走进来,对着他说:"你先别动,我去禀告老爷。"
  说完,便转身而去。
  三寒扫视四周,才道已然回到魏府,睡在自己房中。撑起身体,只觉体内半点气力皆无,不由粗粗喘气。
  被子随着动作滑落腰间,他才发现自己竟未着寸缕,脸上一阵燥热,见床头正好挂着件单衣,忙随手捞来。
  肩伤虽已经包扎过了,但还扎扎的痛。好不容易把衣服勉强穿上,房门被"砰"地打开,一个人如风般刮到眼前。
  青年直走到三寒床前才止步,不住喘气,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
  "你……醒了?"
  愣愣地,点头。
  那人却比他还要呆愣般,看了他半晌才如梦初醒地吐出口气,蹲下来握住他的手。
  "那就好,那就好……"
  三寒一赧,有点不自在地想抽出手来,却听到门外一把声音大剌剌地传来:"三寒!三寒!你终于醒了啊……"
  话音刚落,一个少年旋即出现在门口,蹦跳着进来,走过来便不管不顾地扯着他上下地看:"总算是醒来了啊,太好啦!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啊……"
  少年泫然欲泣的样子教他一阵感动,忍不住摸摸他靠在胸前的脑袋。
  站在床口的青年拍拍弟弟的头:"好了从旭,他的伤还没好,经不起你这样折腾。"
  少年这才松开,噘着嘴看着兄长:"哥,他都是护着你才受的伤啊!"
  魏从希正要开口,老爷和大夫人也走了进来。魏仁礼到三寒床前坐下,细细打量一番,才缓缓说道:"看来你没事了。一会儿大夫过来,还是再看看比较好。"
  三寒有点受宠若惊,魏老爷却只笑笑,伸手制止他行礼的动作:"从希这次托你关照,我应该好好赏你才是。"
  "你帮从希挡了箭,往日做事亦算伶俐,和从旭也很投缘……这样吧,从今天起,三寒就是我魏仁礼的义子,从今以后你我以父子相称。"
  "老爷……"
  "爹……"
  众人不由抽了口气,老爷却只笑看着目瞪口呆的少年,似乎觉得十分得趣:"你愿意不?"
  三寒愣住,不知如何是好,一旁的贵妇人却也笑着上前握住他的手:"还不快快答应?"
  脑中一空,下意识点点头。
  "那好,哈哈!"魏仁礼笑得开怀,"等你们身体全好了,我便设宴,正正式式行结义之礼。"
  "老爷,恭喜你。"大夫人爱怜地看着三寒,"孩子,从今后,我就是你义母,必定好好对你,再不让你受半点苦。"
  忽然间凭空冒出一对父母亲,他仍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魏从旭却已经欢呼着扑过来:"太好了,你是我哥了!"
  "从旭,不要无礼,三寒……你义兄还得好好休息。"妇人淡笑地转头望着老爷,"老爷,时候也不早了,不如让他歇着吧,你看药汤都凉了。"
  "好!好!那你多多休息。"男子平素锐利的眉目竟难得柔和下来,慈爱的看着床上的少年。
  "好好休息,不用挂心。"夫人偕同老爷率先起身,魏从旭却黏在三寒身边不愿动了:"我要在这里陪着义兄。"这声倒是叫得爽快。
  "从旭。"老爷冷下脸来,夫人却开口:"姑且让他留在这吧,也难得他有这份心意……从希,你好几天没睡了,三寒醒来,你也去休息休息吧。"
  一直旁观未发一言的青年这才开口:"是。孩儿帮他换了药就去……"
  三寒偷偷瞄了眼打理干净的身体和包扎,不由面上生红。
  夫人愣了愣,却笑道:"傻孩子。现在三寒好歹是个少爷,自然有下人候着,你就别操这份心了。"
  说完又对一旁的那个翠衣丫环说:"小环,今后就由你侍奉三寒少爷。"
  "是。"
  "好了,大家都散了吧,让三寒好好休息才是正经……从希,你放心了吧?"
  魏从希放下手中物事,淡淡地说:"是。"

    三十四
  "哎,少爷!这些让我来做就好!你还没好全呢!"
  杏装少女快步上前,夺过三寒手中的水盆,眼一瞪,嘴一翘:"快快回床上躺着吧,一会儿还得喝药上药呢。"
  三寒脸上一热,讪讪地坐了回去,无聊地看着身上的绷带。
  少女收拾停妥又回转过来,对三寒说:"少爷,该换药了。"
  三寒被那一声声"少爷"唤得脸上发燥,又见少女捧着一堆物事走到近前,眼里满是催促他的意思,竟低下头不敢直视对方。
  "……我说少爷,你不解衣裳,小环如何能帮你换药?"少女打趣地笑道,一眨不眨地看着发窘的少年。
  脱了上衣,又举高手闭了眼,脸庞耳朵红通通,胳膊腰腿硬邦邦,小环又好气又好笑:"少爷,你就不能放轻松点?我这样很难弄啊……"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响亮的"扑哧"一声,丫鬟转过身去,正见到一鲜衣少年大步进来,哈哈笑道:"三寒啊三寒,你可真是好玩!哈哈哈……"
  "二少爷……"
  "行了行了,"魏从旭边抹着眼角渗出的泪水,边向准备行礼的丫鬟挥挥手,"你忙吧,我来给我哥上药!好吗?哥?"
  那一声戏谑的称呼配上挤眉弄眼的表情,令人忍俊不禁,少年推搡着三寒:"来啊,哥,我来给你换药。"
  那边厢小环忍不住笑着插句嘴:"二少爷……你懂吗……"
  "多嘴!"少年撇撇嘴,自顾自拿起手上的纱布绷带钻研起来。
  "这还不简单……"
  丫环看他倒是有模有样,便没有多说,轻巧地退下,顺手带上门。

  "呼……好了。把手放下吧。"
  三寒动了动发酸的胳膊,眼光瞥向旁边擦着额汗的少年,少年也回看他,眼神先是疑惑,然后是局促,瞪着一双大眼,大声道:"你敢说不好试试?!"
  他立马摇摇头,一下没忍住,"噗"地笑出来,结果换来红着脸的少年白眼一枚。
  "哼。"少年恼羞成怒,偏过头去,歪着脑袋想了想,又回过来,对他不怀好意的撇嘴一笑:"不过你还真天生不是享福命。哪有下人帮你换药都好像受苦刑一般?扭扭捏捏的,就像女人一样……哎哟!"
  少年话音未落,头上就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回头看那个人,脸上气鼓鼓的,不满地睨着他,魏从旭醒过神来,大叫一声"好哇都反了,看本少爷怎么整治你"就扑了上去。
  这人最怕别人挠痒了。少年早就摸清他的弱点,下手既准又快,三寒避无可避,只得满床打滚。
  "哎呀,你们做什么?二少爷,当神少爷的伤!"
  一声惊呼,二人才醒悟过来,慌忙停了打闹。
  果然绷带都松开了,伤口微微渗血。
  于是……
  "少爷,手抬高点……啊,放下一些……我够不着呢……"
  小环小心翼翼地不停动作,嘴上还不忘唠叨着。三寒故作生气地瞪了魏从旭一眼,少年挠挠头,歉意地笑笑。

  作者有话要说:囧……嗓子痛,头也疼…………被雷雨天气雷到了……orz
    三十五
  "五月五,是端阳。门插艾,香满堂。吃粽子,洒白糖。龙舟下水喜洋洋。
  五月节,天气热,放下锄头歇一歇;山上清风爽,杨梅红出血。
  五月五,是端午,背个竹篓入山谷;溪边百草香,最香是菖蒲……"

  院子外头传来阵阵轻快的歌声,回头一想,居然已经端阳了。
  天气越发地热,三寒随意披了件薄衣,走出门去。
  正午时分的日头很毒,明晃晃的照得人头顶发热脑中发昏。
  喉头痒痒的,忍不住一阵咳嗽。
  疗养过后,身上的伤口基本都愈合了。但那道冷箭却伤在筋骨处,起码一段长时间无法使力。而且身体遭遇重创,难免虚弱些,风寒发热那些小打小闹就更不能幸免了。
  偶尔过来看他的老爷得知,只是沉默了一下,笑着拍拍他手说:"没事,多休息段时日,把身子全养好再说。"
  他随意挑块地方坐下,好一会眼前发黑的一片才散去。嘴唇有点干,环顾四周,小环不在。
  好笑地摇摇头,只觉自己是越来越依赖旁人了。
  从没有过的舒心日子,锦衣玉食,从没想过会得到的一切。
  于他而言,到底算是什么?
  他在旁人眼中,又到底是什么?
  一个无用的哑巴?一个胁恩的下人?
  他不需旁人感恩,更不需怜悯。
  曾经想过,要是能离开的话,他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和母亲两人一同生活下去。或许有条件,再娶门亲,不需要多好的姑娘,三个人扶持着过得下去便足够。
  ——但如今,究竟是更坏?或是更好?
  别人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嗤之以鼻,说他不惜福。但是,谁又能替他定义他的"幸福"是什么呢?
  ——好,就是幸福?
  即使是对他再好,也不能。

  既不想动作,百无聊赖之间忽地听到一把急躁的声音如蹦豆子般喊着他名字,临了却又细了下来,从门缝那边探出半边脑袋,灵动的大眼看着他,挤出狡黠的笑,轻轻地快步上来。
  "嘿嘿,你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少年卖着关子,手背在身后让他猜。
  三寒直接摇了摇头,少年轻哼了声,献宝似的从后面摸出一小酒壶,在他面前晃晃,神秘兮兮的:"我们今天也来尝尝酒。"
  少年把三寒推搡进房,合上门又把他按在圆桌旁坐好,从兜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些花生啊什么的小吃,倒出微微泛着橘红光泽的液体递到对方鼻子下面:"来试试看,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摸到这么小瓶的啊。"
  也不好推拒,两人像模象样地干杯,倒酒入喉,一股刺鼻的辛辣感觉沾舌即化,像是有了活性,如小蛇般钻腾,一边直直往脑门冲,一边急急朝喉底窜,又是苦又是辣,还有说不出的古怪味道,刺激得人一机灵。
  三寒被酒气一冲,一下不留神就岔了气,激起的咳嗽一波紧似一波,像是停不下来一样。少年也慌了神,忙帮他拍背顺气,好一会儿才稍稍停歇。
  这二人都是第一回正经喝了酒,虽然不过是些驱虫应节的雄黄酒,却都兴致甚高,待三寒不再咳嗽,魏从旭又为两人满上,一杯一杯地喝,直把瓶中物饮个透底。
  魏从旭略有点少年式的圆脸渐渐有长开之势,那渐见尖削的脸庞上染上胭脂般透亮的粉色。他不大不小地打个酒嗝,眼神都有点涣散,嘴里嘟囔着:"原来喝酒就是这样的啊……呃、也没什么啊,呃、除了有点难闻、有点苦、呃、还是很好玩的啊……"说着说着,迷离的眼神像是果真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手指头指着三寒的方向不断绕圈,头半耷拉在桌上笑,"你看、看,呃、多好、玩,呃、一下子长成三个脑袋啊……"还踉跄着爬起来走过去,嘴里念念有词就往对方腰间敏感处挠去,"你是哪来的妖怪,看呃、小爷我、呃、不收拾你……"
  三寒本就没他喝得多,只是有点醺然的恍惚,见对方撒起酒疯来是好气更好笑。连忙架住那比自己高上一点点的少年,制止了对方胡闹的行止,也只能因地制宜,把他就近搬到床上。

    三十六
  那酒醉的少年可不是一般难缠,短短的一段路又拉又扯,一会儿嘴里叽哩咕噜什么语意不明的话,一会儿又动手动脚要"替天行道",好不容易到了床边,他的手竟又掐在敏感的腰眼上,三寒自然地一躲,手上的力来不及撤,连推带搡被压在床上,二人滚到一处,少年手无意识地一堵,恰恰撞在他肋骨上,硬是让他疼出几滴眼泪。
  身上的少年犹不安分,扭动着身体纠缠上来,嘴里热热的酒气呵在脖子上,激得皮肤一阵细小的战栗。明明知道对方只是无意的举动,三寒还是别扭至极,想要推开,偏少年却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加倍施力压制了对方的动作,年轻的火辣辣的身体紧紧贴上来,整个人摊在他身上。
  "呃、好玩,呃、看你还跑不跑,呃……"少年见对方不再挣动,心满意足地搂住让他感觉无限安心的身体,便渐渐沉入睡意的包围之中。
  而被压着的人就不是一句"不好受"可以说清的了。身上是教人不舒服的温热和重量,甚至还有萦绕鼻尖的酒气,还要时时提防那人睡梦中的不经意的拳脚。
  好不容易松开一只手,三寒暗暗叹口气,微微侧过,减轻了已经发麻的半边身体的不适。
  低头,就能看到那人梦中毫无戒备的睡颜。与自己相仿的年岁,却显然要过得好上很多,眉宇间从来不为生活所紧皱,也不用为心忧而落寞。密得像扇子般的眼睫偶尔轻颤,伴随着挺俏鼻头微微发皱,饱满红润的嘴角轻轻嘟起,巴咂一下,又继续睡去。
  这是个无忧的少年。
  三寒看着看着,心里忽地平静了许多,眼睑也似乎越发沉重起来,在这样宁静的有点闷热的午后,在被人压着的不适的时候,睡意铺天盖地而来,他轻轻拍着少年的背,像是记忆中曾有过的被母亲关爱过的那样,然后也沉入梦乡。

  这是他第二次在那人身边睡着了。
  魏从旭睁开眼的时候,显然对眼前的陌生感到一下茫然。然后,他才感觉到身下不同往常的触觉。
  略为转过头,他便看到那人一张沉静的睡脸。
  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又如此仔细的看这个人。
  他半仰着头,姿势有点艰难,却没有阻止他的睡眠,眉间轻微的皱褶显示了他的不适,而当魏从旭想到这不适来源于何处时,脸上竟不由自主烧了起来。
  他小心地从他身上翻下来,深怕惊醒了似的,然后才坐在床沿,以肆无忌惮的目光端详着睡梦中的那个人。
  闷热的天气中入睡,不能说是很好的休憩。薄薄的一层汗在他额角渗了出来,粘住些许黑柔的散开的发,帖服在略显病态的苍白的半边脸上。他微侧着脑袋,不浓不淡却很秀气的眉,不高不挺却圆润的鼻,还有睁开的时候总是淡淡的、偶尔也会有点笑意的眼,以及微微开启的、不笑的时候也勾起的嘴角……
  魏从旭目光在他脸上流连,有点怔怔地,有点茫然地,却更有点呆愣地看着那张半启的唇,心里像是忽地冒出了个芽尖,从心房深处浅浅探出头来,见了光又愉悦地往上蔓开,藤藤蔓蔓,说不清到底是种什么感觉,他只是不讨厌,任由它继续滋生。
  手,自动地抚了上去,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次,他嘲笑这个人,说他就像是豆腐做的,禁不得一点触碰就会红成一片,他还记得,当他想要再靠近些的时候,这个人是如何愤怒地推开他,而后,他生平第一次被人刮了耳光。
  嘿嘿,少年不知为何笑了出来。原来想起来的过去,不再是愤怒了——即使到现在,要是再有别人要对他如此,他仍然不会轻饶了那人。
  但是,这个人,他不会再对他生气。
  如此想着,脑袋便不自觉地贴近,再贴近,在他所能知道的时候,他只感觉到一种前所未觉的柔软和满足,带着酒气的微醺,似乎又要再醉过去。
  床上那人依然平静而淡然地睡着,并不知道他的心思。少年浅尝过后,却似乎萨那知道心里头长着的到底是什么了,轻摸着唇,喜悦,以及其它说不出的东西,一下子倾覆了十五年来的心绪。
  少年脚步之声渐行渐远,终至平静。三寒缓缓张开眼,动了动已然麻木的手脚。
  他伸出手,按了按嘴角,低垂着眼。
  人去,酒空。
  剩下的,是一室清冷和无言。

    三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高考又到了啊啊啊啊啊……
  各位童鞋请加油,马到成功^^刚回来不久,魏从希又再要出门。
  这本就不是意料之外,老爷好几个月前就安排了这次去河北的事宜,主要也就是踩踩点,为日后设立分号作个考虑。打点齐整了,魏从希看着那人伤员刚好,要说的话也就按下不提。
  "怕什么!"魏从旭从栏杆上一跃而下,脚不沾地地蹦过去,先是往大少爷肩膊上轻手拍拍,然后又绕到帮忙收拾细软的那人身旁,手往脖子上一勾,挤眼笑道,"哥你放心出门好了,我会看着这个家伙,让他安心吃药!"
  三寒被猛力一勒险些岔了气,那边的青年放下手中书卷,好气又好笑:"你的课业怎办?姥爷前天写信来,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啊……"少年身子一闪,往呆站着完全不知状况的那人背后躲去,念咒似的,"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什么都不知道……"
  魏从希也被逗乐,难得地嘴角一勾:"快过来,都成什么样子?"
  少年却不动身,愣是往那人身上蹭啊蹭,把手勾在对方肩膀上笑道:"嘿嘿,三寒也是我哥啊,咱们兄弟相亲相爱不是更好?是吧,二哥?"
  这话一出,立马看见那人侧面上淡淡的粉色,魏从旭得趣,更是极尽调侃无所不为,非要看得对方从脸庞到耳朵、从耳朵到脖子染上一色的红才肯罢休。
  两人玩成一团,魏从希在旁一路看着,也不阻拦,目光淡淡的。
  这个弟弟,从小在外长大,如此亲近的、甚至有些越矩的姿态,倒是新鲜了。
  也或许,他的弟弟,总是敬他怕他更多些。
  良久才开口:"好了,三寒才刚好,你别太过了。"
  两人闻言,都转过头来,一般澄清的眼睛直视着他。
  魏从希站起来,掸了掸那人身上的若有若无的灰尘,才微笑着看他的小弟:"那你要好好照料他,提点他吃药、上药。"
  "还有,"他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头,正如任何一位兄长一般,"学业也不可荒废,再有先生对你训话的话,我就绝对不会让爹留你在这里玩儿了。"
  少年脸色一下垮下来,魏从希弯了眉眼,却是又把退缩一旁的人衣服拉紧些:"你身体不比以往,当心着凉。"

    三十八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粽子节快乐~^^魏从希三天后走了,少了兄长在旁监督,魏从旭更像是摆脱束缚的猴子一般疯玩,镇日里搞得府里鸡飞狗跳。精力过剩的少年总是不甘于天天枯坐听教,没半个时辰就动作连连,不是无聊地在书上画乌龟,就是逗弄不知哪里捉来的小昆虫,再不然就支起脑袋打瞌睡,直把请来的夫子气得吹须瞪眼,差点就要跺脚而去。
  但他显然没有忘记兄长的"嘱咐",每日都总要花上几个时辰,到三寒的院子里来——美其名曰是督促,说起来倒是帮倒忙的居多了。

  "……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不知怎的,三寒感到背上一阵恶寒,回头果然看见那少年一边捧书念念有词,一边一脸憋屈的看着自己。
  正一头雾水就听见对方开口:"你明明说要陪我的,言而无信!"
  苦笑不已,明明是他要过来说找自己去玩,要不到应允就干脆拿起书在一旁看着等,怎么到头来说他言而无信呢?
  三寒看看外面燥热的天气,心想,这孩子不是被晒昏头了吧?
  那边的人见他还不为所动,甩了书,气鼓鼓地拿起笔开始练字。
  三寒在大少爷的熏陶下总算是学了几天字的,如何提笔如何下笔如何走势都经过一番耳提面命,自然记忆深刻,眼下见少年动作,却是如同鸡爪般握笔,就要把纸背都戳破似的用力,不禁好奇上前看去,一看就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少年脸色不善地转过头,一手盖在歪歪斜斜像蛇又像虫的字上,气势汹汹地问。
  三寒却还是笑,没把他的恶形恶相放在眼里,少年瞪着眼,大吼一声扑过来。
  "叫你还笑叫你还笑……"
  没提防,一下就被扑倒在地,少年两脚跨坐在他肚子上,捏着他的脸咬牙说道:"还笑不笑,啊?"
  脸上被拉扯得生痛,三寒眨着笑出泪水的眼,将手抵在对方身前推了推。
  少年捏了又捏,总算消了气,静下心来一看,也忍不住"噗"地笑出来:"哈哈哈……"
  手下却也不放松,摊开十指往他脸上又搓又压,好容易尽兴了才跳起来,捧着肚子笑道:"哈哈哈……看你还笑话我……"
  三寒爬起来,心里也正奇怪,正好小环走进来,看见二人先是一愣,再看见三寒的脸也忍不住笑出来:"少爷,你是怎么了?今儿个要唱戏吗?"
  说着说着就把疑惑不解的那人拉到镜子前,铜镜里面映出的,恰是一个滑稽得不能再滑稽的模样——浓墨爬满面,一道一道蜿蜿蜒蜒,不消说,自然也是那人方才的"功劳"了。
  "哈哈哈……"那人还不知死活地搂着他肩膀继续说,"哥啊,你看这样是不是顺眼多了?多漂亮!"
  三寒一个反手,把那人打个措手不及,小环也笑看他们打闹,说着"少爷我给你打水来洗洗吧"便掩门去了。
  "好了好了,我道歉还不行吗?"少年龇牙咧嘴地开口,趁着对方放松了警惕却又一个翻身,露出狡黠的笑,"呵呵,'防人之心不可无',看小爷我今天教教你如何?"
  再次被压在身下,三寒的反抗尽数被化解,反倒是暴露了弱点让对方有机可趁,少年掐着他的腰眼,一副得逞的笑:"看你还笑我……还笑不笑了?"
  三寒咬着唇拼命忍笑,把一张脸都憋红了,还被制住动作,只靠一双憋出泪水的眼毫无气势地瞪着对方,身体不住扭动着试图摆脱桎梏。
  少年玩着玩着就趴着不动了,三寒没有意识到,仍旧是不断挣扎,只听见少年略微低沉的声音在颈窝旁闷闷响起:"喂……你别动……"
  "?"三寒心下一愣,自然地撑起身体靠过去察看——这个孩子,别是又磕到哪里了吧?
  魏从旭却只是压着他,脑袋靠在他肩上久久没抬起,手抓住他的胳膊用力:"让你别动就别动啊!"
  声音有点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三寒不管他,还是一门心思要起来,两人身体磨蹭,不期然就踫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物事。
  烙铁般的温度,绝对不陌生的感觉。三寒一下僵住。
  魏从旭深呼吸,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脸上还是红红的,没好气又有点难为情地对他说:"好难受……你帮我……"
  没说完,就被猛地推开,他身子后仰,总算是撑住没再倒下。
  "你发疯啦?"险些崴了手,少年大声吼道。
  三寒也没说话,眼神冷冷地看着他,魏从旭本来还有点过热的身体就像被一盆冷水罩头淋了一般,莫名其妙便泄了气,在对方的眼神中,有种无所遁形的不自在。
  他眼飘到别处,讷讷地开口:"我也是不想的嘛……"
  对方还是没有动静,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
  魏从旭只是少年心性血气方刚,方才玩得疯了不小心现了反应,他本也是窘迫十分,情急之下央着对方帮忙,却没放更多别的歪念头鬼心思,倒是觉得对方反应太过,现下回心一想,却像是自己想要如何似的,只觉几分委屈,更是恼羞成怒,红着张脸口不择言:"哼,小爷让你帮忙是看得起你,倒真是发起什么少爷脾气来了……啊!"
  还没说完,眼前一花,一个黑点迎面而来,他下意识往旁一避,还是被堪堪擦过,额角刺痛,定神一看,却原来是一方镇纸,应是刚刚两人打闹时顺手打翻的。
  心里的憋屈、不信、愕然立马燃起滔天怒火,跳将起来,指着那人的手指都气得发抖了:"你……你……你……"
  "咦?少爷,你们怎么了?"小环端着水盆进来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见房间内更是狼藉非常,而那两人也狼狈不堪,倒是一个脸上冷凝如冰,一个又是被踩了尾巴般的怒气冲天,明明走前还好好的,这下怎么翻脸如翻书了?
  "啊,小少爷你额头怎么了?"眼尖地看见少年额角上红成一片,高高地隆起,似乎伤得不轻,连忙放下水盆上前查看,"哎呀,要上药才行……还是先让大夫来看看?"
  "滚开!"少年一手甩开她,脸色倒是平缓了不少,还是瞪着那人,咬牙半晌,大步摔门而去。
  小环揉着被推开时撞到的手臂,嘴里嘀咕着"这小少爷今天吃火药了不是",又走过去要扶起还坐地上的那人:"唉,少爷,你快起来吧!都多大的人了还坐地上玩儿啊……"
  三寒不发一言地任她搀扶,却也不作反应地转身进了内间。
  小丫头呆立原地傻了眼,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声:"今天到底是什么黄道吉日啊……"

    三十九
  "……"喉间痒意难消,三寒捂紧嘴,只从指间泄出一些细碎的声响。
  天气越发闷热,龙舟水涨,今年过了端阳每日午后都免不了一阵狂风骤雨,或长或短,瓢泼淋漓,霁晴了倒是平添清凉几分,夹杂着被洗涤干净的青草的气息。
  走到窗前推开了些,外面还是淅淅沥沥的未曾停歇的雨,扑面而来略微凉快的夏日午后的爽利气息,吹开了一室的沉闷,他不觉深深呼吸,却又被激起新一轮的咳嗽。
  "……"
  "少爷,你就歇着吧!说了多少遍不能开窗户啊,着凉了可不好收拾了!"小环在旁唠叨着就要关上窗户,却也小心地留了道缝,三寒披上对方递来的衣服,不好意思地笑笑。
  从未想过,自己也娇气如此啊。
  两人愈发熟络,自己比划的手势小环也大略能看懂了,只是看懂是一回事儿,听不听从也是另一回事儿。就像现在——
  "好了好了,你要外出也不是不行——先等雨停了再说吧,今儿外头还是湿漉漉的,摔倒了怎么办?打湿了怎么办?"小环故意叉腰说道,俨然一副母夜叉状,三寒苦笑,这岔三隔五的风寒发热,快要把他闷成药罐子了。而小丫头倒是越发地把他看得严严实实的,这也不许,那也不准,心里明白对方是着实关心,有时却总有些错觉——她不会是要把他拴作三步不出闺门的小姐养了吧?
  "你先休息着,我去忙别的了,一会儿再过来。"小丫头把他推上床,才又关门离去。
  百无聊赖,听着隔墙之外依稀的雨声,他和衣半坐,渐渐又有了几分睡意,模模糊糊打了个盹。一觉醒来,只听见阵阵鸟啼蝉鸣,喧风和唱,心下淡淡泛了些欢喜,便要穿鞋出去瞧个新鲜。
  门却应声往里闯开,"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弹了回去,三寒转过头,却看见少年从门外走了进来。
  脸色一凝,少年已经走到身前,定定地看着他,先前的神色看不分明,现下看着他也不说话,静默之中,三寒先动作起来,往旁边斜出一步,少年立马侧身一挡,伸手要抓他的手臂。
  三寒一手挥开,少年吃痛,眼中明明已有了怒火,却只是强行压下,抿紧唇矃着对方。
  三寒冷冷看了对方一眼,少年似乎有所警觉,正要开口:"你……"却见他往后退一步,躬身作揖,垂手而立,魏从旭一愣,却似乎怒火更炽,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对方胳膊,咬牙道,"你到底在搞什么?"
  似乎就没想着让对方作答,言语像倒水般兜头而下:"你有什么不满就说,别这样阴阳怪气的!"
  被抓住的手上不断用力,对方还是没有反应,少年眼睛都红起来,恨声道:"上次砸我一次还是不解气是吗?你要砸吗?哈?我给你砸!"
  说着就抓起对方的手:"你要镇纸,还是茶壶?还是砖头,够省事了!"
  两人身量相仿,少年略低的视线看着对方眼中冷淡疏离的神色,心里一阵抽痛,松了手一把把那瘦瘪的身体用尽全力搂在怀里,不由得哽咽起来:"你打我,可以……但不可以、不可以不理我……"
  沉重的鼻音叫人听得心酸,紧贴的身体上传来的阵阵轻颤也让人无法忽视不理。
  三寒先是一僵,却也无法立马推开,就连挣扎也不那么忍心。
  对方只是个孩子啊,比自己还小,会戏谑地喊自己"哥哥"的"弟弟"而已。
  其实也没什么可气的,真正生气的,也不过是从不曾想过会看见对方那种模样罢了。
  他还是个孩子,却不足以成为一切肆无忌惮的理由。
  轻轻推了推,示意对方放手,没想却被抱得更近,耳边的声音显然都变成哭腔了。
  "我、我道歉还不行吗……你别不理我……不准……"
  三寒叹气,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背脊安慰,那身体大大颤抖了下,却是把头深深埋进肩窝处,衣服上也略略有点湿意。
  好一会儿才听见对方吸鼻子的声音,然后被握着肩膀拉开些距离,眼前果然是张一塌糊涂的脸,红肿的眼皮耷拉着,鼻头也是红通通像是偷抹了脂粉似的,唯有一双黑珍珠般的大眼睛湿漉漉的凝视自己。
  不知怎的,竟像是自己对不起他了。
  "你……肯原谅我了吗……"吸吸鼻子,小心翼翼问道,仿佛之前的嚣张霸道都是假象了。
  三寒觉得心里的怒气怨气被他这么一哭都冲走了,于是坦然地摇摇头,认真的眼神却警诫着对方绝对下不为例。
  少年先是呆呆愣着,然后渐渐瞪圆了眼珠,惊喜地重新把他抱了满怀:"太好了!太好了!我最喜欢你了……"
  听着这孩子气的说话,三寒深感无力——果然还是半大的孩子,自己之前的计较倒显得太过决绝了。
  跟一个大小孩子,还能计较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吃粽子吃粽子吃粽子~~~~~~~~
    四十
  "我最喜欢你了……"耳边不停传来少年低低的嗓音,有点沙哑,重复又重复同一句话。
  三寒顺着对方的背,任由少年这一刻挥霍他的任性和脆弱。
  记得以前听说过,这孩子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寄居在云南大夫人的娘家,与家人聚少离多,更是常常被人与大少爷作比较,难得遇到同龄又合得来的人,自然难免粘他多些。
  "最喜欢你……"少年有力的双手拴住他,头靠在他肩膊上轻轻磨蹭,三寒心软,手上更是放柔了劲,静静地感受着对方紧贴着身体的胸腔的颤动。
  说不感动,那是骗人的。那声声都像敲在他心底一样,从来没有一个人,哪怕是他最亲近的母亲,也不曾如此表示过。被一个人"喜欢",就像在他心里面,注入了细细的涓流,累积着慢慢有了重量,变得沉甸甸,而那个枯涸的世界仿佛也就可以变得更大,更重,更温暖。
  只是自己,着实想不出哪点要让他"喜欢"的。于是更加有点无措,有点感激,而小心翼翼地默默珍惜。
  无法用言语表达,往后他会尝试对这个人好一点,再好一点。
  少年的头发有点硬,不是硌手的那种,而是很分明,摸上去能仔仔细细分辨出一根一根来的感觉。发丝扫在脸旁有点痒,就像一只毛躁的亟待抚慰的小动物一样。
  忽然,痒意一下子离开,未待他反应过来换上一种截然不同的柔软感觉,温热带点湿润,瞬间即离。
  他脑中一空,只见近在眼前的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绯红一片,眼神漂移了下又对准他,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抿紧的嘴角绷成了线。
  然后,慢慢地,像是刻意放缓一样,那张泛着红晕的脸渐渐靠得近些,更近些,微蹙的眉,黑润的眼,秀气的鼻,绷紧的嘴,无不是紧张而坚定的神色。
  直到那柔软的感觉再度落下——在他唇上。
  少年抬起头,有点不舍地看着对方,却又为那份出神的神色而暗自欣喜——至少不再是冷硬的拒绝,让他不觉如同吃到糖果的孩子一样勾起得逞的笑。
  舔舔唇,还是有点不满足地再度俯过身,汲取难得的温热。

  分开的时候,彼此气息都有些不稳,眼看那人低眉喘着气的模样,不知怎么就有点心满意得。
  嘴角黏了发丝,轻柔地帮对方挑开顺好,那人才像猛然醒悟过来,受了惊吓般剧烈咳嗽起来。
  "呃……"魏从旭笨拙地替对方顺背,却无所奏效,"我帮你倒点水……"
  说着慌了手脚转过身来,未及下一步动作便定在原地,迎上一双意料之外的眼睛。
  "哥!"喜出望外地,"你回来了啊?"
  正要上前却又不好意思地顿住——方才太投入连对方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察觉,想起便不由得面红耳热,也不知对方到底看到多少了。

    四十一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肥来了…………
  网络正常设备正常一切正常……只有我是不正常就对了是吗……?魏从希倚在门旁,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一脸既惊且喜的神色毫无遮掩;眼光从这个顺到另一个身上,对方低着头,只一张轻抿的水色的嘴唇落在眼里。
  他掠起下摆踱进房里,那人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显然又是试图将咳嗽压下去。
  熟稔地倒了杯茶,递到那人嘴边。
  对方身形未有所动,不反抗也不迎合,更没有接过茶杯,水缓缓倒出,小半进了口,大半喂了前襟。

  "哥,你慢点!"这二人均是默然以对的姿态,少年见状顿感异样,却说不出个到底所以然,不及细想趋前一步便想夺过杯子,却被一手挥开,错愕间倒退一步,后背撞在圆桌边上。
  魏从希信手放下杯子,转头看向幼弟,魏从旭心下一个咯噔,却见兄长已然落座,凝视了那人一瞬又看着他,缓缓开口:"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魏从旭吞了吞唾沫,一时间有些难于启齿,只是慌乱无措地看着兄长,而对方却回以不容逃避的神色。
  "我……我……就象你看到的那样。"
  "……就是怎的?"
  "我……我喜欢他。"声音越发地小,在对方眼光中无所遁形的自己,竟有些袒露的羞愧。
  魏从希低头,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深深吸进口气又吐出,而后瞥了那人一眼,继续开口:"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魏从旭没发现对方眼神并非落在自己身上,有点焦急地抢着答道:"我、我自然知……"
  未说完便听得"啪"的一声响,像裂帛的惊雷乍起,他倏地回头,只见兄长不知何时起身走到那人身前,而那个一直低头沉默的人则撇开脸,半个红印在脸上尤其醒目。
  "大哥!"魏从旭冲过去,还想开口,脸上忽地一痛,兄长近在眼前的脸有点陌生的肃冷:"你闹够没有?"
  捂着半边脸无法反应过来,魏从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凝视着弟弟,一字一顿地说:"你莫再胡闹——要让爹娘知道,只怕你无法担待。"
  少年想反驳,但话语哽在喉头发不出来,脊梁上窜起无法遏止的寒意,他白着张脸,嘴唇一张一翕的,像是离了浅滩的无法呼吸的鱼。
  "现在马上离开,我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话都没听过。"
  魏从希语气有些疲乏的恹恹的,却又仿佛凝固了某种无法逾越的权威,少年麻木地看着,目光希望透过兄长的身体看到后面的那人,只是,什么也没看到。
  兄长,就像是一座山,他从来被比在下面,从来没想过超越,只是有那么一天,突然觉得这座山挡在眼前,自己却是无能为力。
  "听明白了?"
  少年红着眼看着大少爷,对方沾染了些长途跋涉的风尘的脸并非熟悉的纵容和宠溺,甚至连一丝松动也没有。
  他不由自主地,在这种眼神下退却,这天就仿佛是个梦,既是好梦,也有不好的,或许只是因为他还没睡醒,等醒过来一切就还是往常那样了。
  少年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魏从希恍若僵硬了的身体才慢慢有了些动作。他转过来,对在身后一步之遥的那人露出一个模糊的笑。
  "你,总是让我意外。"

    四十二
  天气热得快,日头也分外地长,过了戌时正太阳才依依下山去。虽然在院中浇了水,肆虐一天的暑气还是无法尽消,束拢着从土里蒸发出一股散不去的腥味儿。
  喝了两碗丫环送来的白虎汤,又吃了几块佐口的糕点,略略有些饱意,正要背过身随意收拾准备歇息,门上轻叩两声,稍作停顿便应声而开。
  他还道是小环去而复返,嘴角不由勾起苦笑。这丫头未免待他太过"无微不至",差点就要赶上老妈子的劲头了。
  一双手堪堪环在他微弯的腰身上,熟悉的气息在耳边轻拂过,他身体微僵,旋即又放松下来。
  温热的唇轻轻咬在耳垂上,只一下便松开,腰上的手松松地环着并未施力,那人叹息般长出口气,静默着不说话。
  两下沉默,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三寒只觉两人挨近的部分格外黏热,那人竟像毫无所知一般,不言不语,不动不响,而自己原本俯着打理床铺的腰长期弯下也开始有点酸,他不禁小心地挣动了下,却未想这细微的举动竟惹起环抱的手一下收紧,两人原本还有点距离的躯体一下贴得严严实实。
  只是这么一下之后,也不容他惊愕,青年便放开手,施施然往他床上坐下。
  未曾紧闭的窗户沁进些许晚风,未见多少清凉,倒更是添了几分燥热和鼓动,魏从希黑眸带笑,淡淡无事地看着他。
  此时离晡时也不过一个多时辰,大少爷甫回府中,理应是与家人一起共聚天伦的——突然来此,到底是为的哪般?
  呆怔着,手被牵过,魏从希把他引到自己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手,开口解惑:"我跟他们说,刚回来太累需早些歇息,所以才得空过来。"
  看着那人脸色,毕竟年轻强健,虽稍有一两分疲态,也难掩奕奕精神。寻这些个借口……是为什么?
  心里还是有所不解,于是直直望向那人,魏从希自知他心底疑惑,刮了刮他鼻尖,顿了顿才低声说:"就想来看看,和你说说话。"
  闻之一愣,对方的话像是一字一字敲在心上,心尖不由为之一震。
  魏从希握过他的手,侧目看着酡红的脸,嘴角溢出不易察觉的笑,而后趋身靠在对方耳旁,轻声道:"我来看你,不好吗?"
  言语之间少有的亲昵暧昧,三寒觉得耳朵发烫得像要烧起来,想要拉开二人距离却被按着的手阻去动作,踌躇之下那人已到近前,冷削的脸上一双眼眸坚定地望进他眼里,挡着身后的如豆灯光,晦暗不明的阴影罩头而下,只感觉到彼此温热的吐息交融。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愉快~父亲节快乐~~~~~~~~~~
    四十三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下周开始忙了……速度会有所减慢,敬请谅解^^bbb魏从希空出的一手搭在单薄的肩膀,滚烫的手心竟像烙在了皮肤上,引起莫名的颤栗。而未待对方反应,那手便自顾自地游移开去,从清瘦的肩胛抚上后颈处,像是对付不听话小猫的轻轻捏着揉弄起来,陌生的触感教少年不自觉地一缩,青年却反将身体往前送,不容避让地把对方呼吸纳入口中。
  舌尖间的擦碰释放出让人无所适从的高热,混浊而低哑的喘息回荡在彼此的耳边,激起心跳如雷,不由自主地软了身体,只能无力地攀住对方的衣襟,任由那双臂弯将自己拥得更密实。
  青年薄茧的手从外衣潜进,轻松瓦解了对方身上的束缚,适中的力度逗弄着少年特有的青涩柔韧的身躯,低垂的眼角满意地看着对方愈加潮红的脸色。
  灯花爆出清脆的声响,而床榻之上的两人却已然投入其中,半闭的衣衫散乱在身侧,肢体如藤萝盘结如一,在灯影摇曳中或轻或重、或急或缓地起伏纠缠。
  三寒难耐地仰起头,光洁的喉结上下滚动,无声地喘息。魏从希趴伏其上,双手扣握住对方的,额角早已渗出细碎的汗珠,却仍稳住步调,不紧不慢地撤出,楔入,嘴唇落在微颤的眼角,一下一下地吮舔,如同对幼兽的安抚。
  经历最初的高潮后,青年却并没退出,只轻轻环抱着对方。
  将睡未睡间,隐约的快感从下体向全身漫开,像是一道惊雷乍现,少年有点慌乱地睁了眼,却见对方一手握着自己仍未觉醒的私处,细致而熟稔地挑逗着。
  魏从希见少年脸色发白目光惶然地看着自己,仿佛是遭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觉好笑地就着姿势俯下身去,轻轻地亲了亲对方嚅动的嘴角,手上更不停歇地动作,毫不意外地看见少年原本无措的神色渐渐变得迷离,染上犹如胭脂般的红晕。
  身体被巧妙的手法翻弄,变得完全不受控制一样,他想要摆脱这种奇怪的感觉,却又忍不住沉沦在那人制造的漩涡般的快感之中。
  青年有点粗糙的修长手指巧力一掐,三寒只觉从那处发散向全身的麻痒而舒适的感觉像是一下被收束回来,集中在那敏感的地方,而后如困笼之兽冲破桎梏,一泄如注。整个人瞬即轻飘飘的,禁不住便长出口气,湿腻的身体只有余韵绕之不去,说不出的舒爽畅快淋漓尽至。
  魏从希温和地烙下一吻,撩开对方汗湿的发,轻声问道:"舒服了吗?"
  三寒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没有立时回笼,过了一会儿才省过来,半闭着眼不敢直视对方,魏从希一下一下啄在他眼角,甚觉好玩地说:"你喜欢就好。"
  就像是"轰"的一下,少年平凡的脸上被烧出一片臊红,更是死死闭眼屏息,不肯与那人对望了。
  魏从希却没有继续捉弄他,只抽身而出,掀了被子盖对方身上,好整以暇地披衣坐起,从容开口:"别偷偷摸摸的,看够了就进来吧。"
  未待三寒疑惑,门果然"吱呀"地拉了一道缝,从那缝里变戏法地出现了一张脸。
  如果不是那双眼太过赤红,脸色太过青白,眼神太过凶狠的话,那应该是张很讨喜的俊俏的脸。
  虽然稚气未脱,却也更惹人怜爱。
  只是,现下这张脸上浮现的,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狰狞之色。

    四十四
  还没看清来者,只听见魏从希继续开口,如同往常的吩咐:"爹让你临的帖都好了吗?要不然明天赶不上,还得继续挨骂。"
  "住口!"魏从旭终于开腔,但说了两字便停下来,破风箱似的喘着粗气。
  魏从希坐在床口,挡住了后面大部分的视线,三寒只见那个背影换了个姿势,从旁边几上信手拿了杯新茶,好一会儿才续道:"那你要做什么?"
  少年愤恨的声音响起:"做什么、做什么……我正要问你们!"
  "哦?"
  "你、还有……你们,你们……"
  "呵……你到底要说什么?"
  少年的声音一下哽住,仿佛被桃仁枣核什么的卡住了咽喉,嘶嘶地抽气。
  "……怪不得要着我回云南了……"
  "从旭,"青年渐见低沉的声音凿凿有力,"这些不是你该过问的。"
  "我不信!"
  "从旭。"一声叹息,却是最断然地打断对方,"……正如你所见,还有什么疑问的吗?"
  浑身酸软地侧卧着,单凭听觉便知对方果然噤声,气氛霎时如坠冰窟,半晌才又听到木门被粗暴拉开又甩上,随着不速之客远去,最终归于平静。
  魏从希放下茶杯,拈了发簪往那将尽未尽的烛火上挑拨,灯火摇摇坠坠,又亮堂起来。
  此时青年身上只随意披了来时的青色暗纹外袍,长发早就解下披在脑后,转过身来半敞衣襟间瘦削精悍的身段若隐若现,多日奔波在外将一身偏白的皮肤晒得黑了些,反更显得眉目间锋华内敛,越发有种不动声色的威仪。
  将房门拴好转回床前,拉开被褥躺下,合手就势便将蜷缩在床角的躯体搂进怀里。
  夏夜,窗外处处蝉鸣如织,凉风未至,暑气非常,三寒挣了下没挣开,也不管身上黏腻,迷迷登登换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睡去,懵懂间感觉眼前昏黄的光芒一闪而逝,烛火终于燃到头,轻微"噗"的一声尽归于无,回荡耳边只有依稀两声叹息。
  一声更比一声模糊,细细听去,却着实无处可寻了。

  作者有话要说:呃……分量有点少哈……擦汗……少吃多餐身体健康……
  肠胃炎ing爬走……
    四十五
  正厅内,大堂前,高梁悬着"僶勉就善"四个漆金大字,黑压压的楠木牌匾下围着黑压压一群人。
  坐在正中的家主魏仁礼面上是难得的疲乏,低垂的眼角无可避免衰老的痕迹,而一双利目却是冷厉如刀。
  "畜牲,你给我跪好!"
  "老爷,您别气,先把事情问清楚再说。"三夫人温婉地开声劝道,斜出的视线却闪烁看好戏的光彩。
  "老爷,您先问个清楚吧,旭儿他平时……"
  "哼!慈母多败儿,看你们养出个净惹是生非的东西来!"中气十足的怒骂刚歇,中年人接过一旁茶盅抿了口放下,目光投向一边静坐不语的发妻。
  "旭儿这次确实过了,是该罚罚长长性子。"妇人垂目拈着佛珠,缓缓开口。
  魏老爷愠色稍霁,却迟迟不接茬。
  堂前跪的那少年双膝着地,低头沉默,许是镇日没有进食的缘故,隐隐有些摇摇欲坠的姿态。
  "爹,从旭闯的祸事,不能全部归咎于他。我作为兄长没有好好督促他,亦是责无旁贷,也请爹赐罚。"一道身影从旁走出,直直跪下道。
  "希儿你就是性子太软。"魏老爷长吁口气,脸上乌云算是散去大半,揭着茶盖儿道,"但是这次绝对不能这样算了——'养不教,父之过',这次打断人家的腿,下次难保不会杀人放火!我不能让这畜牲出去丢了我姓魏的脸!——老魏,让这竖子先跪三天牌位反省反省,你给我看好了。"
  "是,老爷。"老管家依言。
  口肿脸青又被禁食三餐的少年一脸木然,却连站起都有点有气无力。旁边的青年悄然伸手扶起,少年任由对方把自己搀着站好,借着两人极近的距离从牙缝中泄出话来:"我从来没想过你这样虚伪,哥。"
  像蚊蚋般的声调,青年脸上波澜不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稳稳托住对方腋下,待少年稳了脚步,才不着痕迹地撤手。
  少年却一把攥住他的手,瞪着对方良久不哼声。
  "你还杵在这儿做甚?"老爷冷怒的声音响起,一旁的管家也上前一步,提点着说:"少爷。"
  "从旭,听话。"大少爷轻声开口。
  少年果真立时松了手,却是直直往回走去,未待众人反应过来,身体一倾,霍地跪倒在父母跟前。
  "你……"
  "旭儿……"
  "爹、娘,我有话要说——"言毕,转过头去别有深意地瞥了兄长一眼,魏从希也正看着他,两人视线空中交会,青年自若地回望,少年回转头去,未开口先郑重地重重磕了头,"爹、娘,这次是孩儿错了,孩儿甘心领罚。我不该寻事挑衅,也不应该胡作非为丢了魏家的面子。爹娘教训的是,我着实应该好好向大哥学习。"又是一顿,"所以我想恳请爹娘——让孩儿留下跟随大哥左右,早晚言传身教,希望能有所长进。"
  一番话语说得四下无言。向来无法无天惯了的小少爷竟能说出如此"懂事"的话来,怎能叫人不惊讶?
  大夫人也难免有些动容:"好。经一事长一智,难得你有如此觉悟。"
  老爷轻咳了声,也接口道:"嗯。也亏你能这般想。"
  旁边的人察言观色,立马连声道:"是啊是啊,旭儿果真学乖了。"
  "就是!老爷大姐也别气了,我看这处罚本来也就为了让旭儿好好反省来着,如今看来免去也就算了吧。"
  "对啊,老爷您网开一面……"
  "爹,从旭所犯并非不赦之罪,况且对方出言挑事在先,并不应该全怪他。"
  "好了,你一言我一语,成何体统。夫人,你怎看?"
  "老爷,念在旭儿初犯,就让他禁足三天。您看如何?"
  "好,就按夫人说的。"
  众人皆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欣喜表情,多少真心假意自然无从得知,魏从旭低头听着,嘴角微微一勾,露出半边嘲讽的笑。
  "从旭,还不起来?"背后传来一声,然后一只有力的手将他轻松托起。
  少年转过身去,看着兄长,终于笑道:"哥,以后就要有劳你了。"
  魏从希淡淡的表情看起来甚是和悦,轻描淡写地:"哪里。"

    四十六
  自从三寒病愈后,老爷确实信守诺言,扎扎实实地办了场结义仪式,把三寒归入门下,从了魏姓。
  按年纪来说,三寒比大少爷小比小少爷大,理应作为府中二少爷,只是他本来就性子内向,从来也没想过会有今日境遇,被人"少爷少爷"的叫唤反倒浑身都爬了蚂蚁似的不自在,而那些原本共事的下人们也很难对他和颜悦色地招呼,倒是讽刺好奇更多些,即使不是"鬼子"、"阿喂"的叫法也不会让人舒服到哪儿去。
  老爷似乎着实打心底欢喜这个义子,喝了递上的结义茶,眼目慈爱地看着跪在地上那人,连道几声"好":"从今你就是我儿。"
  三寒无法说话,于是轻轻笑了,点点头。
  老爷也笑着拍拍他肩膊。
  "三寒,义母没什么好送你的,这坠子跟了我多年,如今给你做个纪念。"
  那是条做工精致的观音坠子,白玉底子,隐隐泛着温润剔透的光泽,就算三寒见识浅薄,也定知是价值不菲之物。
  连忙挥手婉拒,这边夫人已含笑将坠子挂在他脖子上。
  三寒推却不成,只好乖乖由她去了。
  夫人替他理好领子,方才戴坠子时拉开的小道空隙中露出半截苍白的脖子,一道淡色痕迹不意出现在视线之中,手顿了顿,目光闪过难明的光芒,却只是温和的说:"这是开了光能保平安的,要记得时时不离身才好。"
  三寒感动,更郑重地点头。

  魏府向来尊卑分明长幼有序,自当了义子,三寒身上的规矩也多起来,该何时进食如何进食,坐姿如何站姿如何都有个说法。虽然好歹也认识了几个大字,但老爷还是有意请了先生来,因着程度不同,也就与小少爷的有所区别,一心一意专门讲解些浅明的知识道理。闲暇时听个大概,也就可以了。
  只要老爷不外出,晚饭时候总是一家子齐齐整整吃的。除了常年深居简出的大夫人不在场外,有些时候老爷也专门叫上三寒。
  "毕竟一家人,怎么就见外了呢?"
  纵是再不自在,"义父"的话总是该听的。
  一家人围着坐,主位是老爷,左边是二夫人、三夫人,右边是大少爷和小少爷,还有夹在中间的"二少爷"。
  "来,多吃点。看你自病后都还是瘦得不成样子,要多补补才好。"
  三寒递碗接过老爷夹来的糖醋肉排,举筷放进嘴里,却筷子一岔,肉排咕噜噜滚落桌上,浓重的酱汁溅了开来。
  本来就是食不言,这下更有些过度沉默了。
  魏从希待丫环收拾干净了又夹了块肉排过来,低声说:"慢点吃,别急。"
  三寒咬着肉禁不住窘迫地微微点头,一旁的少年低头吃菜,几不可闻地轻哼了声。
  "对了,三寒可有意中人?"
  "咳咳……"魏从旭一下岔了气,拼命咳嗽起来。
  魏从希神色淡然地抿着香茶。
  而被问的那人,听着老爷状若无意的发问,也只是呆愣了下,而后轻轻摇摇头。
  魏从希依然淡然地品茶。
  魏从旭终于止了咳,神色古怪地瞥了那人一眼。
  老爷像是放心地舒口气,而后换上一种更为和蔼的表情。
  "你今年……也十七了吧?"
  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老爷想是酝酿一下才开口:"其实,你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可有想过娶门亲?"
  娶亲?
  他?
  "我一世交家的小姐很是不错。人品上佳,谈吐得体——你作为我魏家义子也不算失礼,况且对方家教严明,对勤勉少言的人最是欣赏,若你肯入赘……"
  "爹,那小姐今年多大?"
  对小儿子兀自的打断虽有不悦,魏仁礼还是开口答道:"十九。"
  "哦,那就与大哥同岁了……小姐可有顽疾?"
  "多嘴!"
  "爹,按理说那小姐既然这般好,为何没有找到婆家?还是说……她真的……"
  老爷面有难色,却不得不开口,缓缓地道:"她……似乎有些羊角风。"
  "哈。"魏从旭听罢,也不说话,只轻轻一笑,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放肆!"魏仁礼开口驳斥,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转过头:"虽然这位小姐有些……但论条件也算可以了。你自己也知道……三寒,你是如何想法?"
  少年只是一贯低头不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那你是不同意?"
  ……摇摇头。
  老爷这才面露欢容:"好,义父替你做这个主,日后你自然知道义父的苦心了。"
  "恭喜老爷!"
  "这可是大喜事啊!"
  "……"
  声音沸扬起来,像水在壶里嗡嗡作响,却又像什么都没有似的。
  少年只看着桌上丰富的佳肴,像是出了神。
  青年继续品他的茶,许是有些凉了,便吩咐丫环换上新的。茶烟袅袅,分外清香。
  魏从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眉宇间越来越蹙,绷得最紧处豁然舒展开,冷冷地调开视线,从鼻中发出重重的一声"哼"。

  作者有话要说:肥,肥来了……虚脱…………
    四十七
  媒婆很快就带来回信儿,对方果然对这门亲事表示同意。
  三寒把女家送来的茶喝了,放回"茶钱",就算是正式答应下来。
  接下来就好办得多,不过是繁复而细琐的订亲习俗,有人帮衬着张罗,自己反而无需太过操心,日子还是往日那般,该忙碌的忙碌去了,也没见着有多大不同。
  三寒跟着大少爷忙进忙出,魏从希肩上压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也跟着陀螺般没消停地转,里里外外的跑,有时反而半天也不见人影。
  魏从旭性子倒是定了下来,似乎是终于开窍,不再镇日打闹玩乐,老老实实地捧了书,闲时也会过来找兄长,只是问的都是课业的问题,往常粘腻的劲儿却是减淡了。老爷见着宽慰不少,不轻不重明里暗里也勉励了几次,让他跟兄长多学点功夫。魏从旭听了脸上也没多大表情,斜着瞟了不远处那两人一眼,向父亲毕恭毕敬地点头称是。

  夏天刚退了下去,秋老虎夹着暑热渐渐回笼,久晴无雨的天气让人有点心慌气短。
  魏从希过午回到家中,还没进屋歇息,便见偌大的院子周围散落着好些下人,缩在廊柱花坛后面,窃窃私语的有,伸头探视的有,掩嘴偷笑的有,神态鄙夷的有;庭院中也站了不少人,眯眼一看,似乎是管家魏叔领着一众人,均是神色肃然,不由便移步细看究竟。
  只疑惑着,一丫环伸出手,指向不远处开口道:"就是他。"
  人影绰绰,只依稀见到那手指着的方向站着一人,身形瘦削,眼看被指控也是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不为所动。
  正午的日光卷着热气,从头顶暴烈地倾罩下来,连呼吸都像被磨出火了似的,却偏偏还干燥得让人连汗都发不出来。
  这么些人聚在一块儿,却谁也没有动,定定的,静静的,像是屏息等着什么。
  一丝风也无。
  闷得心慌。
  突兀地,一把柔弱的女声响起,打破当下诡异的脆弱的平衡。
  "少爷……我知道是你。"
  一袭杏色从人群中走出来,脸色忧虑,眼角带泪,颤颠颠地嚅动嘴唇:"少爷,您……不如就认了吧。"
  围在风眼中的人终于动了下,发出轻促的一声,却又戛然而止。
  "那天,我看到您了……"
  少女神色戚然,却终于忍不住扭过头去。
  "这是怎么回事?"
  魏从希排众而出,众人立马让路。
  "大少爷。"
  "大少爷好。"
  人群散得开了些,他终于看清了中心的那人,眼睛不觉一眯。
  "这到底是怎的?"
  "回大少爷,"管家上前一步作了个揖,"大夫人房中日前失物,后来有人认出……二少爷曾经进入,后来也在屋里找回了那物事,现下是要问个明白。"转头又向着那人问,"二少爷,东西已经寻回,也对质过了,您如何打算?"
  "……"
  魏从希眼帘低垂,也不知在寻思什么,又听见管家冷硬的声音说道:"二少爷,事已至此,我们还是去找老爷定夺吧。"

    四十八
  魏仁礼听罢管家叙述经过,目光复杂地看着被"请"到堂前低头站着的少年。
  "是你做的吗?"
  "……"
  "是,还不是?"从一开始,魏老爷对这个义子向来是和颜悦色,从不说半句重话的,现下也不免皱眉,沉声问。
  "你不对义父说真话吗?若有误会,义父定为你主持公道。"
  "……"
  "老爷,"管家见双方僵持不下,站前一步打圆场,"方才夫人和二少爷屋里的丫环都指认出,当日进出夫人院落的人——就是二少爷无疑。"
  魏仁礼目光凝固在少年身上。
  "……确凿无疑?"
  "回老爷,人证物证俱备,而且少爷……也没有反驳。"
  "你是默认了……?"低头扶额,不由叹口气,"我自问待你不薄……"缓缓抬头,看向少年依然低垂的脑袋,似乎有点疲乏,连声音都轻细起来,却也叫旁人听得清楚了。
  "老魏。"
  "是。"
  "按家规处置。"
  "是,老爷。"
  少年被家丁押了下去,从众人视线中渐渐消失。
  "……狼心狗肺的,老爷平时如此厚待,却养了这么个白眼狼。"三夫人剔着指甲道。
  "如心,少说两句。"老爷闭着眼,挥退了上来换新茶的下人,"大家都下去吧。"
  "是。"
  "是,爹。"
  "是,老爷。"
  魏从希缓缓起身,最后一个随着人流走了出去。站在门边回过头来,看着父亲越见苍老的脸孔,又抬头看向灰黄的天空。
  今天,还很长。
  对于那人来说,必然更长,更难熬。
  不知道,他会是如何光景?
  攥袖子里的手不禁紧握成拳,而后,缓缓松了开去。

  三寒从来不知道府里还有这么个地方。
  幽暗,潮湿,隐约从冷硬的墙壁中沁出刺入骨髓的寒气。
  他并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但却早有了觉悟,或者这天,或者这段不知何时到头的时间里,他并不会好过了。
  习惯了忍耐,习惯了痛苦,习惯了把无法言语的窒息感吞进肚中,从小到大,他无时无刻不锻炼着自己的强韧——虽然,这并非他的初衷,却也无法。
  鞭子挥下来了。
  卷着猎猎风声,抽打在肌肉上,先是一阵战栗,然后才是绵密的痛,一点一点加深,却还没来得及感受便又落在另一个地方,力度和声响都带着恐怖的气息,像是锋利的刀刃,一下一下切割着皮肤,直至皮开肉绽。
  然而,这只是他的错觉。
  在鞭子落下的时候,他就立刻合上了眼睛,只听凭触觉和听觉去感受这份叫人疯狂的煎熬。手脚早已被分别捆好,根本无法动弹,更别说躲闪了。为了分散注意,他不得不在心里给自己报数,一直过了十五下,那感觉竟像慢慢淡化下来,或者说,更趋于麻木了。
  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缝,只见身周被抽打处仅仅是发红甚至隐隐浮肿,可见行刑之人下手相当巧妙,痛是十分,但伤痕看去却只剩三分。
  下意识地,他咬住了嘴唇。虽然明知就算张嘴也无法呼痛,但至少这样还能转移一下痛楚,不一会儿就觉唇上一片湿润,已是被咬出血来了。
  鞭笞了五六十下才停下来,当确认压迫和折磨消失后,他身体一下便软了下来,额上冷汗涔涔,身上不时打颤,也说不清是冷的还是痛的更多些。
  "二少爷……三寒,并非魏叔要为难你,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做了什么就要自己承担后果。"冷硬的声音在不大的室内响起,异常地清晰,三寒却无暇分辨其中意思,只模糊感觉绳索解开了,他被人抬起,然后平放在地上。
  冰冷的地面压迫了身上的痛处,他不由自主挣动起来,却很快又被固定了手脚。
  "动手吧。"管家淡漠的声音下着命令,他只感觉束缚着他四肢的力度一下加大,勒得他生痛,本能让他抗争起来,就像是被按在砧板上拼死一搏的鱼。
  如此无奈,又如此无力。
  似乎有人走开了,又走回来,站到了他身体下方。
  他想抬起头,拼命睁开眼睛想看个究竟,嘴里无意识发出粗喘的气声。
  模模糊糊中,只见一个家丁手中举着什么长长的东西,然后管家点了点头,然后……
  "啊……!!!"

  我申辩过了,可是无人理会。
  那就算了吧。
  我抗争过了,可是无计可施。
  也算了吧……
  都算了,都罢了……
  袭来的痛楚撕裂开了一道口子,把他引入一道门。
  一道名为黑暗的大门。
  或者,一切都可以结束了吧?
  可是,又有什么所谓呢?


    四十九
  黑暗,其实并不可怕的。
  至少在很多时候,它比光明还要来得可靠。
  没有刺目的让人无法直视的光,没有所谓的希望。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这般想了。
  所以,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只是一片黑暗的景象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恐怖,少年只是稍微呆滞地张开眼,任由被绞成一滩糨糊的脑筋慢慢恢复。
  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似乎什么都没想起。
  触觉告诉他,身下粗糙的感觉来自于茅草,而全府中唯一存在这些物事的也只有角落的柴房了。
  看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发生了些什么。
  只是,再不值得惊奇了不是?
  身上不知为何有种沉重的感觉,他试图翻身,却被突如其来的刺骨的痛楚扎得整个人差点弹跳起来。
  当然,只是差点而已。
  而事实上,他连丁点自由活动的力气都没有。
  一些不堪的记忆开始回笼,似懂非懂地思索着,却也弄不清楚个所以然。
  身上的痛和黏腻的汗湿让他很不舒服,于是他试着放松四肢,任由自己摊成大字。
  ——呜!
  没想这下却是痛苦的根源,左腿上陌生的痛感一下一下抽搐着,像是拿钝刀没完没了、缓慢而又坚定地割开经脉那种说不出的折磨。
  眼前一黑,他不禁自嘲地想,说不定黑暗才是自己的庇荫,才能暂时摆脱那些无止尽的痛,和伤害。

  意识再次恢复,是因为一阵哭声。
  似乎就在耳边不停歇抽搭的声音,确实无法忽视。
  身体依然很疲乏,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眼睛睁开了一道缝。
  眼前的景象竟是摇摇晃晃的,什么都是涣散一团,依稀看得见个囫囵,似乎连个远近大小都不清楚,只有那道靠近的黑影最是分明了。
  那些声音,想必就是源自于此的吧。
  这般想着,就见到那道黑影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口:"你,你终于醒了啊……"
  三寒一个激灵,只觉得自己是要疼得蹦起来了,那人却猛地松开手:"对,对不起,我忘了……"
  那人走了开去,沉暗之中听见他趿拉到不远处,然后昏黄的灯火越发亮堂起来,视线终于清晰。
  目光所及,陈设布置眼熟非常。
  室内映着半明半昧的光,所有的感觉又回到躯壳里,无法忽略的痛如火炙般困锁在体内,像是凶猛横行的野兽,无法释放无法驱散,任其横冲直撞,从上而下地缓缓煎熬。
  痛,很痛,只能咬住唇,闭着眼,而脸庞上滑落的究竟是难耐的泪水还是汗水却早已无法分清。
  "你怎么了?还是很痛吗?"
  少年折返,小心翼翼将他半抱起,可是仍然触动了痛处。
  "你别怕,是我带你回来的。来喝点水。"少年的声音也是轻忽,隐隐有点劝诱的意味,唇边踫到一个冰冷的边沿,他迫不及待地张嘴,两三下就把杯中液体一饮而尽。
  少年坐在床边拿汗帕给他稍稍擦了脸庞,不迭地说:"幸亏你没事……吓死我了,呵呵……太好了……"
  又哭又笑的,在那张一塌糊涂的脸上不断变化着,煞是古怪。
  两人贴得极近,三寒下意识往后挪去,少年一下拧住他手臂,把他拉向自己,两人便更像搂抱在一起般。
  身上的痛被烤得更盛,他不由自主扭动起来,抬起剩下几分余力的手推着对方。
  "你别动!"少年低声喝道,趁着对方呆滞之时手上施力,箍得严严实实,这下子竟像整个人都锢在怀里了。
  少年用脸蹭着对方,有点哽咽地说:"我真怕,比自己挨打还要怕,你就这么一声不哼的……不过都好了,什么事情都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肠胃纠结……刚折腾完小朋友们就要被肠胃折腾够本吗……
    五十
  ……好了?
  不解地挣了挣,却听少年用一种陌生的略带兴奋的语气在耳边轻轻说:"亲事已经取消了,父亲说你急病,对方一点儿疑心都没有就答应了。"
  三寒一怔,有些事情想是呼之欲出了,却还只是个影儿,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明白过来。
  可,那是什么一回事……?
  "父亲很恼火,但是没关系,谁不明白你都没关系,还有我呢……"
  有点稚气,有点自得,衬着还没消退的鼻音,那语气,就像往常向他邀功献宝似的。
  其实亲事被取消,他也没有多大感觉,该来的总会来的,不该的始终会有纠正过来的一天。心底里甚至还松了口气,或者这样,无论是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姐还是自己来说都是好事吧。
  少年表现出来的,明显是对自己的关心。这让他从心里感动——就像过去的一样,不,或许有些许不同,到底在何处,却又说不上来。
  "我一定站在你这边,谁说都没有用,我一定……"
  只是……少年如同梦呓的言语似乎话里有话,而他似乎有种直觉,深究下去的结果却未必是自己乐见的。
  入秋的夜晚有点凉意,但贴得严丝合缝的身体却实在令人太别扭,三寒轻轻拍拍少年的手示意对方松开,不想对方却突然激动起来。
  "到现在你还要走吗?现在只有我才不离开你!"少年用力将他压回床上,眼睛发红地瞪着他,"爹已经不信你了,其它人根本都是幸灾乐祸,哼,就算是大哥——"
  三寒一僵。
  "他根本没有替你说过一句好话!他根本就是冷眼旁观!你还要指望他吗?"
  少年利用双手把对方牢牢钳制在床上,咬牙道:"只有我……我不想让你走,我不让你走,你、你……我不能让你离开……"
  前言不对后语的话里面似乎透露了些什么,三寒闷头思索着,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他还来不及反应,身上的少年却开始更进一步的举动。
  少年就像犯了失心疯般不断重复着"我不能让你走"之类的话,手上开始用力撕扯对方的衣服。
  本来那身衣物已经在受刑的时候被损毁得差不多,眼下干净的这套想必是少年之物,只一层薄薄的单衣,禁不了几下力度便分崩离析。
  衣衫被拉开的一霎那两人都定住了。
  新伤旧伤累累叠加的身体理应是惨不忍睹的,少年的呼吸明显重了几分,伸出的手颤颠颠地抚了上去。
  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立马激起阵阵鸡皮疙瘩,三寒往后缩去,少年的手一下落空,脸色更凶狠几分,整个人都扑了过来。
  年纪相仿身材相当的二人扭打在一处,底子单薄羸弱瘦削的自然比不上养尊处优体格健康的,再加上负伤在身,撑不了几下便落在下风,只能凭本能的格挡暂时阻挠对方。
  魏从旭在开头被不轻不重地打了几下,心里的邪火早就烧得热炽,三下五除二便架住对方无力的攻击,手往那左腿处狠狠一按——
  呜……
  伤处忠实地痛进心里去,三寒一下挣起,却又弹回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额上青筋突突抽动,冷汗一阵阵冒出来。
  魏从旭松了手,趁势把两人剩下的衣物一一剥除,放了纱帐才伏了下来,着迷似的撩起对方汗湿的发:"呵,我说过的了。"
  仍有些童音的沙哑声线此刻听起来只觉十分诡异,三寒打了个寒颤,费力抬起手……
  "我告诉你别乱来了,你怎么就不肯听我的呢。"少年似嗔似怒地开口,却根本无需对方作答,一口狠狠咬在对方肩膊上。
  "我现在都知道了,你记得我问过你么,为什么会睡在我哥床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红印子……"
  似怒又似恨,少年泄愤地深深咬在对方颈侧,像是不见血就不罢休似的。
  "为什么总要把我当孩子呢,既然是弟弟……你、还有他,你们,又何尝是个好哥哥?"

    五十一
  无言以对。
  若是能开口的话,三寒此刻只想告诉他——
  我不是,我也想我是,可是,我从来都不是。
  我不是你的哥哥,他的弟弟,他们的孩儿。
  卑微也好,高尚也好,我从来不曾想过要成为什么。
  你们都搞错了,或许,我也是错,而且错得太离谱。

  少年擒住他,三寒这才发现,少年其实成长了很多,比起他们初见的时候要更加强健,这个身体已经蕴含比他多得多的力量,修长而挺拔,假以时日便会如同大少爷一般。
  如此想着,眼前的一切仿佛与过往曾经的景象重迭起来,也是这样的灯影之下,纠缠的躯体,痛楚与热度,似曾相识的喘息和无边无际的网……
  是的,网,从一开始他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如今,只不过是旧事重演一遍而已。
  一思及此,不觉想笑。
  少年却像看见什么恐怖之物,眼底的惊惧无所遁形,他深深吸气,然后,将手覆上他的眼。
  眼前,再次重回黑暗。
  "别这样,你知道没用的,我不会停止,也绝不——后悔!"
  少年声音冷硬,却彼此都听出其中的颤抖。
  一个伪装强大的孩子,像是在跟他玩躲猫猫一样,蒙上他的双眼,和他说,游戏开始了。
  是的,游戏开始了,而猎物始终都是他。

  少年的喘息越来越沉重,像是一团火,炙过他的眼,鼻,唇,脖子,一直往下。
  当少年的手指扣在他身后时,三寒终于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呵,我见识浅薄,或者你可以教教我。"少年嘲讽地说,却动作轻柔地楔了进去,虽然有点生涩的笨拙,却没有很强烈的痛感。
  三寒把头埋进被褥里,少年却强行捏住他的下巴,忽而啃在嘴唇上,反复辗转,忽而吮着唇瓣,如同什么珍馐百味似的,弄得咂咂有声,尽管自己也已满面通红,但看见身下人更是一副羞愤的表情,便觉有种莫名快意。
  少年抽出手指,换了下身早已发烫发痛的地方顶在那处,紧紧逼视着那人的眼光缓缓推进。
  "啊……"才进入几分,就觉得快感没顶而至,下身一阵电蹿,紧忙抽身,那处却经已按捺不住,一泄如注。
  少年深深吐息,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懊恼地看着对方重新埋进被里的头颅,忍不住残忍地一把揪住长发,把对方扭回来面对自己。
  "你很得意了吧?我比不上他是吧?"说完一甩,又俯下身去死命嘶咬,下身在对方身上磨蹭,不多时又恢复过来。
  魏从旭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压制着对方左腿,又把右腿拉着勾在腰间,蓄势待发的欲望再次一点点没入,只看着对方无法挣扎的失措表情心下便一阵舒畅。
  终于完全进入,不禁轻声叹喟,飘飘欲仙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

  "我说过的,绝对不会后悔,你要走的话,我就算打断你的腿也决不会后悔!"
  云销雨霁,泄了两次的少年终于心满意足地躺下,紧紧挨着那人,伸手环住对方的腰。
  那人也不知道是太累还是怎的,后来一直没有反应,死气沉沉,一动不动,任他如何摆弄也毫无抵抗。
  仿佛连身上的伤处也没法让他有所感。
  那人背对着他,只能看到乌黑的头发以及发边若隐若现的半边肩膀。
  魏从旭动了动嘴唇,本想是嘲讽的话语再也说不出来,恶形恶状的话说起来断断续续的,倒是有几分可怜。
  腮边一湿,不知何时又流了泪。

    五十二
  亲事退了,处罚也做了,老爷看着带到眼前瘦了一整圈的少年,只长出口气。
  "去吧,养好了再说。"
  少年沉默无声施了一礼,转身趔趄而去。
  老爷看着少年拖拉的腿,不禁再叹口气。
  "老魏。"
  "是。"
  "此事就算揭过,以后多顾着他点,吩咐下人们小心说话。"
  "是,老爷。"

  左腿软软的无处着力,三寒慢慢前行,脚下一个不留神,便狼狈地磕到在地,蹭得下摆裂了道口。
  吃力地半爬起来,手肘处又隐隐作痛,拉起袖子一看,红红肿肿的还渗着血。
  小心地抓着栏杆接力而起,轻轻拍去下摆灰尘,便无事似的继续走。
  光天白日的,自然踫到不少人,但还没等他避让开来,那些人却已经匆匆从他身边而过,半个眼神也没停留。
  恍惚没有看到,依然走着自己的路。无需细看,他也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明处暗处注视着他,就像是不想听的,却也无法忽略的那些话语。
  "哼,老爷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没把那东西撵出去。"
  "不过他也风光不到几时了,看他现在这样子,跟落水狗有什么区别!"
  "是啊,要不是老爷夫人宽容,他现在流落街头,看还有谁可怜他?"
  "那也是,一个哑巴,又不机灵,还是个瘸子,哈!连条狗都比他有用!"
  "哈哈,就是……"
  这些话,不想听也能听到,不想知道也无法无视,总是无孔不入,如何尖酸刻薄,说其实也就这样了。
  但是,听过也没什么的,这些根本伤不着他。
  走回自己的屋里刚坐下,受伤的左腿便酸疼得快要抽搐起来。那种感觉比拿刀子捅还要难受些,软软麻麻的,钻心的酸。
  好一阵放松揉捏,终于稍稍恢复,他无意识地抚摸着左腿,那里,不久前曾被打断过,现在虽说好了,却再不如前。
  没有得到及时恰当的医治,加上受凉之故,后来一度发了高热,他这条腿算是彻底废了,别说跑步,就连走快一点都成问题。
  整天都是酸酸软软的,到了阴雨天那更是痛苦不堪,有时他会想,要是把腿剁了会不会稍微好受一些。
  当然也只能是想想而已,这个念头一起,立马就被他自己撇除了。
  断了的东西,就算如何弥补,也肯定不会是原来的样子。
  只是再怎么残破不堪,始终还是属于自己的,无法磨灭也不忍彻底放弃。
  再伤,再痛,也只能一个人扛着。说到底,这何尝不是早已注定的?

    五十三
  事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落幕,没有人再提起,但并不代表所有人都已经把它忘到九霄云外了。
  "唉,过来帮个忙!"三寒放下手中的东西,一瘸一拐的走过去。
  "少爷,能走快点儿不?"那边的人已经不耐烦了,瞅了他一眼,把水桶往他脚边一放,"打两桶过来,急用呢。"
  说完便自顾自走开,三寒拎了木桶,慢慢向另一头走去。
  反正在屋里闲着没事,有时候他就出来放放风,反正一个人憋着也不是个道理,再加上常常有些能避则避的"不速之客"到来,还不如做些体力活,忙碌起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些下人们也乐得让他给自己打下手,虽然手脚不灵便但好歹也是个能帮上忙的,先不说心里早就憋着口气了,这下正主儿自动送上门来,不好好使唤怎么行?
  不过是故态复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心甘情愿两相欢喜,相安无事也就可以了。
  提了水回来,正好赶上饭点,那人嘿嘿笑着,递了碗饭菜过来:"你要是不嫌,干脆在这边吃了再走。"
  有点讶异地接了,点点头算是谢过,便随意找个地方坐下吃起来。
  说不饿那是骗人的,况且这次体力还没恢复就强行劳动,单靠着年轻一口气硬撑着,身体总也不会太好受。
  三寒吃得津津有味,其实往日里那些精致的佳肴和当下的简单饭菜在他看来也就是一个味儿,只是饱与饿的区别,可能是以前饥寒的日子印象太深刻,现在的他只要过了时候没进食,胃里就会翻腾地疼,狠狠地又是一番折腾。
  吃着吃着,总算有了几分饱,就三两口把剩下的解决掉,没想一个咯噔,嘴里像是被什么硬物硌了,然后一股子咸腥味蔓延开来。
  他一口把咀嚼的残余吐出,和着鲜红血水的一滩,夹着些不应该存在的瓦黄。
  捂着嘴巴,鲜血已经从唇边漫了出来,口子划得不长但很深,汩汩地往外冒,他能感觉到舌头热咸的液体,一下愣了神。
  "哎呀,怎么搞的,好好吃个饭还弄成这样了!"
  "你看我干什么?你自己不小心而已,我可什么都没做哇!"
  "真是当了几天少爷就金贵了吧?"
  "……"
  三寒没听下去,倏地站起往外跑,左脚忽而一麻,堪堪绊了挑水的木桶,一声响动,连人带桶重重摔在地上,大半个身体像落汤鸡般混湿了遍。
  嘴中鼓鼓的,忍不住又"哇"地吐了口血。
  一旁的人见状也只是轻蔑笑笑,全不当一回事。
  "你们干嘛?!"
  魏从旭正四下寻人,没想却在这么个地方终于找到,更没想过会是这么个状况,见他吐了一口鲜血,吓得心惊胆落,几步上来一把扶过细看,发现只是被割破了嘴才稍稍定了心,回过头来朝最近前的几人一人踹了一脚,啪啪又是几耳光,恨声说道:"不长眼的东西,看来不整治整治是要造反了!"
  众人这才害怕起来,被这无法无天的小霸王一阵拳脚加威吓搞得心慌意乱,连忙求饶。
  那边魏从旭冷哼一声,正待继续说些什么,见那人已支起身走得远了,落下一句狠话就匆匆跟了上去。

    五十四
  "你走这么急作甚?"毫不费力地把那人扯住,魏从旭怒火憋了整天还没消退,口气恶劣地问。
  三寒却不理睬,仍拖拉着腿往前走,魏从旭心头有气,一把扳过他:"走走走,看你怎么走!"
  回过头来,那人脸上仍然挂着半干不干的血迹,蹙着双眉,嘴里微微涨着,想必仍痛得厉害,魏从旭放柔声音:"让我看看伤口好吗?"
  又掏出手帕细细把嘴角的血丝拭了,三寒仍蹙着眉,目光却怎么也不肯与他对上,任凭他如何低声劝慰也不肯张嘴,魏从旭渐渐失了耐性,久压的火焰又烧起来,声音不觉高了:"你这是怎的,强一时还想强一辈子吗?!"
  自打那次之后,三寒在他面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理不睬,好说歹说也没用,凭他舌灿莲花也就是打在棉花堆上似的,一点儿意思也无。
  当然,这还是能找到他这人的时候。
  更多的情况,他根本见不到他,自己的住处,对方的住处,甚至在一家人吃饭的时候,那个身影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让他好一阵心慌,然后失落。
  只是,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就算是错,他也不会妥协!
  两人一阵拉扯,魏从旭总算强行掰着他下巴仔细看了伤势。伤口就在敏感的舌头上,皮肉外翻鲜血淋漓,看起来很是恐怖。他强忍着心悸喃喃开口:"是不是很痛……"
  三寒用力挣开他的手,直直往伙房去了,魏从旭不放心,连忙紧追其后。
  到了伙房,正是放饭的时候,空空落落没有多少人,只见他在炉灶附近不知翻找些什么,然后抓起一撮灰黑的东西就往嘴里塞。
  "唉!你!"魏从旭出手阻止却是不及,"别闹了,快吐出来!"
  三寒推开他,摇摇头。
  "这是……止血的?"半信半疑。
  点头,然后拖着腿往外走。
  魏从旭一愣,默默跟了上去。

  看那人的方向,当下应该是回房去了。
  魏从旭不紧不慢地跟着,前面那人衣服半湿,不住往下滴水,贴得腰身更细瘦,整个人就像条干削的竹竿儿,微微佝偻着,拖曳着往前。
  他不觉咽了口水,喉头竟有点干渴。
  这边正无边思索着,忽然听见一阵细碎的声音,抬头却见那人肩膀耸动,显然是受凉牵了咳嗽的顽疾,这不又发作起来了。
  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不由分说抓过那手,便把人往边上拽去。
  三寒先是莫名其妙地一怔,猛然剧烈挣扎起来,魏从旭也讨不得好去,一边阻拦一边咬牙道:"别、别闹!离我那边近些,快换了衣服,看你都着凉了……"
  闻言对方更是挣扎得厉害些,少年心思一转也明白过来,但总不能让他再裹着一身湿衣服到处走不是?
  下了手劲拉着那人,没想对方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他一把推开,接着清脆的声音响起,腮边才觉得火辣辣的痛。
  "你,你又打我……"魏从旭掩着半张脸,三寒这下是下了死力,光洁白皙的皮肤顿时现出红红的五指印。
  少年一下子泄气似的松了手,站在原地,委委屈屈地看着他,像是过去每次一样,不动声色光用眼神就能让他心软下来。
  可是这次,三寒只是微微张了张嘴,疼痛让他猛抽一口凉气,回过神来淡淡地看了少年一眼,嘴边似笑非笑的,转身而去。
  "慢着!"果然,手腕再次被扣住,少年的声音恶狠狠地在脑后响起,"你就一点都不在意!你竟然……一点都不在意!
  "我知道……我是伤了你,但我用我的方式示好了,你就不能……你就不能好象以前那样吗?!"
  三寒回过身来,摇摇头。
  你所希望的,真的是这样吗?
  少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露出一个绝对算不上愉悦的笑:"你恨我……"
  三寒顿住,真的……恨吗?

  作者有话要说:写文写扭了脚……我是第几个……orz
  那个……大魏在托儿所门口给几位jj招招手哈~(遁)
    五十五
  "我就知道……不过,我绝对不会让你走的!"少年脸色变了几变,又恢复那种傲然的嘲讽的姿态,他凑到对方眼前,鼻息喷在对方脸上,"我说过了,就绝不后悔!哪怕是要打断你的腿,哪怕要把那些东西放在你衣橱里……"
  三寒盱着对方,少年轻声一笑:"你总想到了吧?"
  是的,不值得惊讶。
  他从一开始就在思索,究竟会是谁,要如此对付他。
  曾经怀疑过,却始终无法相信,直到那个晚上……
  如今,更不值得惊讶,无论对他,还是对他,只不过是捅破最后一层纸而已。
  只不过是有些事情发生了,无法挽回而已。
  只是,何必,何苦,还要说出来呢?

  "旭儿?"
  两人转头,都是蓦地一愣。
  不远处走过来的两人,一男一女,高瘦挺拔的青年,一身墨色,领口袖沿缀些银色印纹,越发威严俊朗;而一旁的贵妇人素雅衣裳,眉目之间隐约的风霜之色也被淡扫的脂粉掩去七八,倒是显得神清气爽。
  少年先迎上几步:"娘……哥。"
  "我刚想来看看你。这下正好,娘亲带了你最喜爱的豆蓉桂花盏,咱们好好聊聊。"
  大夫人见着三寒,也是点头一笑,神色却隐隐要疏离些:"三寒,你也在。"
  三寒也上前见了礼。
  大夫人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旭儿,你的脸……"
  魏从旭一惊,脱口而出:"没事的,娘放心,只是方才……"
  "你方才又招谁了吗?让爹知道非重重罚你不可。"魏从希接口,看着幼弟微微一笑。
  "是……谢谢……大哥。"
  "你注意点儿,总吵吵闹闹成什么样子。"做娘亲的难免唠叨几句,"好了,都站着做甚,进去慢慢再说……三寒,你身上怎么……"
  夫人的语气已经是讶异了,三寒摇摇头,比划了下。
  那边魏从旭又接口:"啊,是这样,他刚才不小心,撞翻了水盆。"
  "哦……是这样。那还是快快回去换件衣服吧,"夫人上前用手绢轻轻擦拭他的头发,温和地说,"仔细着凉了。"
  夫人把手绢塞他手里,轻轻拍拍他的手,淡淡笑开:"快去吧。"
  三寒无语地点头,眼圈微微发红。
  "咱们进去吧。"
  "娘亲,你们先进去……我还有事没说完。"
  "嗯。"
  少年踱到近前,当着夫人少爷的脸前倒也不敢造次,只压低声音,眼角有点红,和着脸上仿佛抹上胭脂的掌痕轻笑着:"我不想放手,你也别想逃。"
  然后,转身离去。
  三寒看着三人渐渐进了院落,身影消失在眼前,手绢还在手里,柔软的质感就像轻轻抚摸着掌心一般。
  青年最终一眼也没转回。
  三寒顿了顿,缓缓拖着腿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呃……还是很短的一更……orz各位周末愉快了~就别跟我太计较了><
    五十六
  换过衣服稍事休息,肚子又"咕咕"地叫起来。
  嘴巴里的创伤草草处理过,但仅仅是止了血,并没有减去几分疼痛。
  三寒又坐了一会,没有见人送饭来,才想起小环早就离开这儿了。
  那股血腥味儿一直没有散去,萦绕舌尖,渐渐也没了进食的心思,便和衣靠在床上,不久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听见一阵轻巧的敲门声,睡意不深的揉开眼,只见外面天色已沉,那人未得回应,又轻声道:"少爷在吗?在的话就开个门,大夫来了,在外面候着呢。"
  三寒摸索着点灯,又趿拉脚步拉下门闩,外面站在的人不慌不忙地走了进来。
  家丁引了大夫过来便先行退下,大夫放下药箱往桌旁一坐,便微微笑开:"小兄弟, 好久不见。"
  三寒一愣,定下神仔细看,眼前的人隐约有些印象,却又偏偏认不清晰。
  那大夫拈须"呵呵"笑了:"大半年前,我给你母亲看过诊的,你忘记了吗?"
  三寒恍然大悟,此人不正是诚杏药局的周大夫?
  "你母亲身体还好吗?还有没有服药?"
  心下黯然,只轻轻摇头。
  老者似乎立时明白过来,叹气道:"抱歉。"
  "对了,府上的人跟我说你受了伤,且让老夫瞧瞧?"和蔼的老者向他伸手号脉,只见少年摇摇头,比划了下,又指指自己的嘴巴。
  周大夫借了烛火凑近一瞧,也不禁倒抽口凉气:"这是怎么搞的?"
  三寒微微苦笑。
  "看来你已经大略处理过了,虽然如此,但也不能大意。"周大夫一边谆谆说道,手下也不停歇,"这段时间要食用流食,少让伤口沾水,也切忌过冷过热之物。"处理好了伤口,又开了些活血止痛的药方,满布皱纹的手忍不住轻轻抚上少年顶发。
  三寒先是怔忡,而后朝对方露出微笑,却看得老者心里一揪。
  "你脖子上……是什么?"周大夫眼尖地察觉少年抬头露出的那段脖子上不同寻常的端倪。
  三寒不解,任由老者拉开衣襟,只见敞开处现出淡淡的瘢痕,显然年月久远而褪色,却依然狰狞地爬伏在颈项上,透露不祥的味道。
  周大夫小心翼翼地摸了上去,又让对方张嘴细细检查了番,面容上不复之前的和悦,肃然地问:"小兄弟,你是何时不能说话的?"
  三寒闻言一愣,却分明疑惑不解,自己不是从一出生就失声了么?
  周大夫欲言又止,几次张口最终却叹出口气,又提笔刷刷地添了几味药,才拍拍他的手:"老夫多言了,你别放心上,只需记住我的吩咐,早日恢复才是正经。"
  三寒听话地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比较烦,最近有点忙……抠一点算一点><
  再过一段时间会好的……orz
    五十八
  进了晚膳,外头已是全黑,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小环离开之后便再没人来接手,除了有点冷清外,倒还是更自在了些。三寒随意洗漱过,便上了床。
  毕竟是皮肉之苦,用了药一时三刻不可能痊愈,嘴里还是疼得发麻,分泌的唾液让他时常有种含着血的错觉,隐隐有些反胃,却又只能拼命遏制。
  折腾了半宿睡意才姗姗来迟,困顿之间只听见窗外刮起阴凉的风,还有树木被吹拂得"沙沙"作响的声音。
  心绪有点烦乱,睡得自然也不沉实,萦绕鼻尖的始终是那股子淡淡却不曾散去的血腥,和着一丝咸苦的药味,让他依稀忆起一些什么,不觉下意识乱了呼吸。
  那么沉的天,那么黑的夜,鼻尖沾了星点儿凉意,愔愔无声之中只有自己一人,被层层的黑暗的茧包裹着,用力也挣不开一点松动,局促、窒闷,只有耳畔破碎的沉重吐息,还有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摩擦声,如同绳索被木梁撕磨的粗糙声响。
  眼皮万分疲沓,心里有个声音一直跟他说:别睁开,别睁开……仿佛是预感到不祥,本能地回避了可能发生的事端。这层黑暗的包裹,就是他的桎梏,他的枷锁,也是最后一重防卫。拨开来,究竟会看到什么?他不知道,只感觉浑身颤抖,最终还是忍不住扯开一道眼缝。
  面前的景物再熟悉不过,仍是破旧而简陋的小屋,他就站在地上,看着黑雾中渐渐显露的彼端人影。
  那么熟悉,却又陌生得令人害怕。
  那人悬在半空中,与他遥遥对望,目光是死灰的沉实,冷冷地毫无情绪地看着他。
  苍老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半点幻想中可能出现的亲昵,脖子上是一圈紧勒的绳索,深深地陷入皮肉中,发出仿佛快要无法负荷的撕裂声,身形微微晃动,嘴巴也随之微微张合,似乎要对他说些什么。
  会说什么呢?他定定站着,看那人晃动的身体,越来越近,直到脸上传来清晰的触感。
  干燥,冰冷。
  那人已经近在眼前,模样却越发模糊,他只觉心头一阵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想,却没发觉连气息都屏了下来,不忍一丝挣动惊了对方。
  那人的手从脸颊顺到脖子上,少有的柔和,来回抚摸,最后定在喉头,不过霎那的停顿,却猛地一下收紧!
  空气被截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三寒却忽然发觉手脚都沉甸甸地无法动作,只感到鼻尖上一点点清冷潮湿的气息,眼睛与那人对上,不禁渐渐模糊起来,黑暗之中只有那尖长指甲抠在脆弱喉头的迫力分外清晰,无法逃避。
  头脑再次混沌起来,颈脖的束缚也不知何时松懈,依稀听到那人说了些什么,嘴里沉闷的苦涩被一股柔软挑拨,渐渐又融进了几分甜腻的幽香。
  气息渡了进来,他不由如同快将溺毙的人般贪婪地汲取,那柔软稍停,又更深入地缠绕上来。
  脖子上的手仍松松地扣在那儿,并不进半分也不肯退半分,明知道是梦境,却无比荒诞又让人不舍,从心底泛起的苦涩被搅作一团,直教人透不过气来。
  最终,不过重归黑暗。

  窗棂拍得山响,三寒揉开了眼,拖曳着爬起来把窗户关紧。
  夜风从衣领缝隙钻进来,冷得他一阵哆嗦。
  忙拢了拢衣服,也不知是不是梦境太过真实,自己挣揣间竟把襟口都扯开了。
  重新燃起灯,从方才险些窒息中解脱出来的感觉让他不由轻吁口气,嘴里竟真的泛起甜味,淡淡的桂花馨香。
  返身回床,三寒却一下住了脚。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走过去,坐下。
  手不自觉地抚上床边的衣物。破旧褴褛的衣服,却是说不出的熟悉。
  手缓缓抬起,摸上脸颊,一片冰冷,连指头都不听使唤地轻轻颤抖,感觉似乎变得麻木,只有唇边残余的陌生温度渐渐分明起来。

  肩上搭上的手让他浑身一颤。
  屋里竟不知何时来了人,他僵直着身体,感觉到那人离得极近,仿佛就贴在背后。
  对方另一只手也搭了过来,不由分说将他扳过身,眼前所见是少年古怪的神色。
  "我,我只是来看看你,没想你屋里还亮着灯……"
  少年支支吾吾开声,三寒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去,少年却先一步捏住他的下巴。
  "今天我让爹请大夫来了,吃了药有没有好些?"
  "……"
  "张开嘴我看看。"
  越靠越近的姿势有点暧昧,三寒生硬地挣揣了下,魏从旭却忽地加大手劲,不觉扯动了伤口生生作痛,耳边是少年压低而有些阴沉的声音。
  "你怕我做什么!"
  于是更是下足劲头,三寒被迫张开嘴,少年就着烛火细细看了伤口,神色专注毫无杂念,黑黝黝微微有点润湿的眼睛纤尘不染。
  "还好……"
  未待他松下警戒,嘴中突然闯入一阵温热,脑海像是突地"轰"了一声,少年的气息已然深深占了一席领地,柔软的物事专横坚决地撩动着敏锐的触觉,三寒猛地往后撤去,对方的手已经快一步固定他的脑勺,嘴中的活物更是灵巧地勾连起他的,被擒住而无法合拢的嘴巴更是越发酸麻。
  少年染了雾气般的眼睛半眯起来,轻轻地啃咬着他的唇瓣,忙碌的唇齿间还间或泄露出叹喟之声,直看得他头皮发麻。
  "呜……!"少年退开几步,捂住吃痛的嘴,拧眉瞠目,指缝间透出含混不清的话,"好痛……"
  嘴里再度泛起腥甜,却分明不属于自己。
  "三寒,我好痛……"
  一副受委屈的模样,三寒不由自主地后退,背后很快就踫上冷硬的墙壁,退无可退了。
  魏从旭复抬头,一把扭住他的手,唇边还挂着一丝鲜红,不由分说压了过来。
  少年张口咬住他的咽喉,很快沾上了血的腥鲜。感受到对方身体一僵却没再挣动,便放慢速度细细研磨起来,舌尖慢条斯理地舔过滚动的喉结,哼哼的声音似乎在笑,就象往常每次得逞时的快意。
  三寒被噙住喉头,明显的威吓意图让他不敢稍动,只感觉到柔腻湿滑的舌头舔弄过伤口的微微刺痛和恶心。
  眼前的人始终如是,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想怎样就怎样。撒娇是一种手段,威吓是一种手段,再怎么伪装都并非无害的小动物。
  天真得可怕,任性得完全不顾人心。
  其实,也不需要自己的庇护。
  可是,从来心软的,还是自己。

  少年恣意吮吻他的脸,原本就不严实的衣服被扯得大开,一手抚上他颈项,另一手更是毫不客气地探了进去,不分轻重地揉捏起来。
  三寒心头一颤,方才梦境中窒息的触感似乎延伸到了现实,手的触感,舌头的温度,被桎梏的感觉……让他霎时滞了呼吸。
  少年的吻,带着熏香的味道,染了血味变得浓烈,从鼻腔钻进。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三寒抽出手一拳冲对方脸上砸去,魏从旭似乎是忘了形竟硬生生受了这拳,失重从床上栽到地上。
  三寒迅速翻身而起,也不管地上的人还作何反应,立马从床尾跳下直往门外冲。
  离房门还有两三步的距离,手一伸便能够到门闩了,没想头皮一阵刺痛,头发被用力扯住,整个人往后打跌,又摔了回去。
  那人一言不发直愣愣地拽着他的头发往后扯,三寒一下翻身不及,就好像被拽了尾巴的老鼠一般身不由己地任人摆布。
  少年的手劲很大,将他摔到床边的时候甚至还扯落了一段长发。
  三寒正要坐起身来,又被一脚踹在心窝子上,一口气不上不下,眼前顿时一黑。
  少年拉搡着将他甩回床上,坚实的木床发出巨大的响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灯火之中,只见少年赤红双眼,鼻子一抽一抽的,胸膛大幅起伏,却并非沮泣,反而一副激怒之色。
  两人身量相当,自然是谁也没讨得好处,无声而剧烈的挣斗中,毫无章法地口撕齿咬拳打脚踢,魏从旭把对方重重压制下来,两颊眼角也红肿一片。
  对方的情况却更为凄惨,喉头肩膊被狠狠咬伤,余下触目惊心的口子,手脚胸腹的瘀青更是不计其数,连眼睛都睁不开来,整个人就像打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尽是涔涔冷汗,似乎是牵扯了嘴伤,一个细微动作便又淌出些血丝来,受伤的腿打着颤,偶然便一阵抽搐。
  魏从旭憋的一肚子莫名其妙的邪火在方才乱打乱踢的发泄之中早已殆尽,心性才又渐渐恢复过来。
  他也挨了好几下结结实实的拳头,平时也是横惯的主儿,这下也不支地靠着墙低低喘气。本来只是有点担心,想和和气气跟那人说几句好话,没想最后还是闹出这么一摊。
  打斗的时候他是下了狠手的,心火一起便再拴不住,也管不了对方是谁,直往痛处招呼,只待泄了气才抬头看向那人,不禁心里一凉,惊得面色煞白。
  连滚带爬过去,将气息奄奄的那人搂进怀里,手掂在鼻下,却只是一阵更被一阵的微弱,那股凉意从心里钻了出来,他颠着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三,三寒……你别吓我……"
  从来未有过的恐惧无措主导了身体,泪水一下子出来了。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答应一下我啊…………"
  "三,三寒……"

  外头的人声渐渐沸腾起来,隔了层屏障而显得模模糊糊,他却只是抱着那人不管不顾地哭喊。
  "少爷,少爷……怎么了?"
  "小少爷,您是不是在里面?"
  "……"
  "旭儿,你在里面吗?"
  "从旭,我们进来了。"
  门被推开,人声如潮水一下涌进来,却又在看清内里情景的那刻默契地保持了缄默。
  死寂之中,终于有人开腔。
  "……旭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
  连续几天都没睡过5个小时头昏脑涨ing……终于存了口气爬上来了……
    五十九
  魏仁礼披着外衣匆匆赶来,这下也不由强自镇定地开口,声音却是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游疑。
  魏从希只向里面望了眼,脸色凝重地转头挡着房门对外头面面相觑的人开口:"快去请大夫,留一两个丫环在此,其余的人都散了吧。"
  "是。"
  待人都走远了,才深深地吸口气,再长长吁出,睁开了眼,缓缓步入。
  魏仁礼这下神色比床上衣衫不整的两人并好不了多少,向来不苟言笑的脸上竟少有的现出慌张来,却也只是一霎,夹带怒火冲口而出:"畜牲,你快松手!"
  说完又压低了声音,沉沉说道:"你还知道天地人伦道德礼范?你……你……你莫不是要气死我才罢休!"
  少年却似乎吓得失了魂,继续摇晃着怀里形容惨烈的人,可怜兮兮地嘟囔着。
  在魏老爷眼里,这就更是彻彻底底的目无尊长,当下气得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
  四人就在斗室里无声对峙着,直到外面战战兢兢的一声,打破沉默。
  "老爷,周大夫到了。"
  "爹。"魏从希按住魏老爷的手,然后稳步过去,待走到近前才矮身轻声说:"从旭,大夫来了,你快松手,让大夫瞧瞧。"
  魏从旭这才如梦初醒地抬头:"他……还有救?"
  点头。
  "真的?"
  "真的。"说着便上前接手,魏从旭先是一挣,却又乖顺地松开紧锢的手。
  那人的重量转了过来,魏从希轻柔接过,也不由一抖,闭了闭眼,气若游丝地说:"你快点收拾收拾,大夫要进来了。"
  魏从旭这才发觉身上的狼狈打扮,慌忙整理一番,魏从希草草清理了床铺,将三寒小心放了上去,手边正碰到件衣物,却见是一件粗糙低劣的外衣,眸光一闪,便顺手捞来替他换上。

  老者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个情景。
  屋里有四个人,神色凝重眉头深锁的魏府老爷坐在桌边,拳头紧握牙关紧咬,连来了人也不甚理会,目光只偶然投向床边,却是复杂难明;床那边有两人,衣衫凌乱的少年靠坐床侧,听见声响有点畏缩地看了过来,脸上伤痕斑斑,手里轻轻挽着床上那人的手,而床上那人却是不言不动,离得远了也看不清楚底细,而剩下的最后一人,魏大少爷闻声便走过来,神色也是少有的急切。
  这夜半三更的,居然老爷、大少爷、小少爷都来了。
  明明早些时候才来看过,那孩子……不会又出什么岔子了吧?
  "见过魏少爷。"
  "周大夫,麻烦您了。"
  "好说好说。"
  说话间已走得近些,魏小少爷脸上的伤痕更明显,却都是些表浅的皮外伤,老者有点疑惑地问:"不知是哪一位要看诊?"
  "都要。大夫还请先过来一下。"魏从希说着便把大夫引到床边。
  "这是……"周大夫瞧见那人无声无息的样子心下骇然,忘了礼数地抓过手,听了脉又翻过眼皮一看,更是惊讶,"脉象有损,气息微弱,这究竟发生何事?"
  "大夫,这伤势严重吗?"
  老者面露难色:"这孩子底子单薄又多次受伤,本来就较常人虚弱些,本来早前我也跟魏老爷说明了情况,需好好调养为上。这下却是伤上加伤,只怕……"
  "……还有救吗?"
  "救是可救,不过既然如此,又何必再白费气力。"
  "您这话什么意思?"
  老者指着床上的少年,肃然道:"老夫不知这孩子到底犯了什么过错,只是再错也还是个人,也是血肉之躯,何必要弄成这般伤重难返才又施舍一点同情?"
  "……大夫,您误会了。"魏从希目光注视着床上毫无所觉的那人,"这只是舍弟年少无知,小孩子打闹过了火。还请大夫施药,魏府上下定然感激不尽。"
  老者也不知听进多少,返身从药箱中拿出针盒,仿若叹气道:"老夫自知人微言轻,也无权干涉府上之事,但往后到底怎样,还是要看这孩子造化,救得了一时,却又如何救得了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愉快^^
    六十
  "医者父母心,如此有劳大夫了。"魏从希拱手施礼,拉住一边欲言又止的少年,走了开去。
  半晌。
  "老夫以银针刺穴散了他积郁的淤血,皮肉之伤倒是其次,接下来好好调理照料才是正经。"
  老者又替魏从旭看了诊,低垂的双目注视对方染了猩红的嘴角若有所思,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去。
  送了大夫出门,又吩咐下人煎药服侍忙出忙进,三人移师到了老爷书房,魏老爷一马当先步入,魏从旭失魂落魄地趑趄不前,魏从希从后轻推了他一把,甫一关上房门就听见老爷刻意压抑的怒声:"你说说,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
  "好好的半夜三更怎么就打起来了?三寒平时内向得可以,总不会先挑事端……"
  魏从旭手有点抖,就这么直愣愣站着,衣衫破损头发凌乱,一副不修篇幅的浪荡模样,魏老爷更是满肚子火气疑惑,却偏生苦苦压住:"你要有理说与爹听听,到底是怎的……"
  "是我打的他……"
  "嗯?"
  少年耷拉脑袋毫无生气地开口,声音乍听有点飘忽:"我也不想……我只是想……我没想到……"
  老爷被那"想"不"想"的绕得头昏脑胀,闭目长出口气道:"你不想打他,却打了他,为什么?"
  少年却不作声。
  "名义上他还是你义兄,长幼有序,我不求你什么兄友弟恭,但……你就这么的不喜欢他?"老爷大胆假设,眉头蹙起。
  "不!"少年忽然大声喊道,眼睛红红的,"我喜欢他!喜欢得不行!他,他偏偏不喜欢我,他是……"
  "你……什么意思?"魏老爷先是被那声吓了一跳,心头莫名有点怪异的感觉,直觉少年说的话里有话。
  "我喜欢他,我就想亲亲他而已,没想到他……"
  "放肆!"细若蚊蚋的声音听在魏仁礼耳中有如惊雷,这孩子的意思……听起来竟像是……莫非……
  "畜牲!你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话?!"
  少年浑身一僵,却是缓缓抬头来,嘴唇被咬得越发殷红,脸色苍白如鬼,轻哼般开口:"爹,我明白我说什么,我对三寒,是喜欢,是爱。并不是对大哥那种,而是……"
  "爹!"
  话音未落,又听兄长惊愕之声霎起,一道黑影直逼眼前,躲避不及最终狠狠砸在脸上,而且未待反应又接二连三地砸来,力度凶狠,竟是不留情面了。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个畜牲……"
  魏仁礼闻言眼前一黑,过去的千思万绪与方才的情景合二为一,让他无法相信却又无法不信,待将手边所有能砸的东西都扔出去后才重重倒在椅子里,闭了闭眼,胸膛上下起伏不定,才又眯起眼,冷厉地盯着幼子。
  "畜牲,我让你再说一次。"
  "从旭,快给爹陪个不是,此事就此揭过,往后也不必再提。"
  魏从旭被一顿狠砸吓得定在原地,闻言也没作如何反应,魏从希在身边小心推了他几下又在耳边低声嘱咐的话语才让他稍稍回过神来,省味之后才看向近在眼前兄长端方疏朗的脸,不仅又稳下脸色,沉声开口:"爹,我爱三寒——孩儿所言,并无半句虚假。"
  说着又往斜里瞟了他哥一眼。
  "你……你,好啊!"魏仁礼面如铁青,咬牙狠声道,"我从不知道我魏某人还养了这么个好儿子!"
  "爹,从旭他只是一时胡涂了……"
  魏仁礼抬手,止住对方接下去劝慰的话,眯眼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微微僵直却强自硬撑着的少年,续道:"你不后悔今天说过的话?"
  "决不后悔!"
  "呵呵,很好……"魏仁礼轻哼两声,扶额不语。魏从旭也摸不准他的意思,过了半晌见再无声息,却半带希望地问:"爹,您同意了……?"
  魏仁礼听罢,只当是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呵呵"笑开,好一会儿才说:"很好,你都想好了不是?"
  "爹?!"魏从旭又惊又喜,眼睛都一下亮起来。
  魏老爷抬头,脸上是惯常的肃然威仪,却偏偏还要笑不笑的扯开嘴角,只是说不出的古怪,他开口:"老魏。"
  "是,老爷。"不知何时候在外面的忠仆连忙应声。
  "现在什么时分了?"
  稍一停顿:"老爷,快卯时了。"
  "好,你立刻准备一下,天明之后,由你挑几个手脚伶俐的,将小少爷送回孙府。"
  曲靖孙府,那就是大夫人的娘家了。
  "是,老爷。"
  魏从旭还没从意料之外的狂喜中醒悟过来,脑袋像搅和了一团浆糊,嚅动着唇:"爹……爹……"
  "五年,我给你五年时间好好反省,想明白了再回来。想不明白……那就别回来了。"魏仁礼一狠心,冷冷说道。
  魏从旭到这下总算听明白了,瞪大双眼,不信地:"我、我不走!"
  "老魏,把小少爷带下去——让他好好休息早些上路。"
  "是。"门推开,老管家对着慌神的少年,"少爷,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去吧。"
  "爹,我不能走!三寒他,三寒他,还受了伤……"
  "这些不用你操心。"平板的语调,"都下去吧。"
  老管家自然拗不过年轻体健的少年,于是眨眼间便又多了好几个帮手,不由分说地将少年"请"了回去。
  少年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再无声息。
  夜,还是浓如墨。
  "从希,是我错了么……"魏老爷托着头,轻声道。
  "爹,从旭会明白的。"
  "他不明白,你也不明白……"自言自语般,未待对方听仔细便隐去,"你也下去休息吧。"
  "好的,请爹注意身体。"
  眼前的中年人,像是灯火下脆弱的浮影。
  魏从希行了礼,又体贴地带上门,或者他的父亲,需要好好冷静一下。
  挑了灯,风有些大,呜呜从身边过去,拂乱了灯火。不久又会是拂晓,此时的黑暗,也不过是拂晓之前的必由之路。
  魏从希向那人所在的方向望了望,又迈开步,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六十一
  人活不活着,并非只差一口气。
  眼皮沉重得没有张开,只依稀感觉有些不真切的暖洋洋的光洒在脸上,身下绵软,如同躺在云端一般。
  竟像是从未有过的舒坦,让人不舍放弃。
  唇上有点湿润,轻柔而细腻,沁到嘴里便是淡淡的清甜。忍不住张开嘴汲取更多,那触感顿了顿却退开些,一把熟悉的声音道:"你可醒了。"
  恍如是一道咒语,神智渐渐收束回笼,眼睛睁开,却仍十分干涩,眨了眨,才看清眼前这人。
  魏从希把手里蘸水的手帕收回,托起少年的背,让他稳稳半靠在床上。
  又从案上端来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快趁热喝了,大夫说你大概这个时辰就醒,我让人一直温着。"
  "还很痛?来,苦口良药,凉了更难喝。"
  三寒拥着被子看着嘴边的药勺,被动地张口咽下,魏从希笑笑,又喂了几口,停下来用手帕擦擦嘴角,再喂几口。
  瓷碗中的黑色药汁很快见底,魏从希取了干净的帕子给他擦了脸和手:"张嘴。"
  三寒依言,青年快手地塞了些什么进去,嘴里立马漾开甜香。
  青年摸摸他的脸,又扶他躺平,掖好被角,才执起一卷书在旁边坐下。
  "再休息一下,粥很快就送过来了。"
  三寒了无睡意地随意扫视,越看越是迷糊,这里,分明不是老爷给他安排的住所。
  "怎么?睡不着?"
  魏从希放下书走过来,俯下身体。
  越靠越近的气息让他心头一窒,连呼吸都紧促起来,青年将额头与他的靠在一块儿:"没事儿,"退开来,视线直往进他眼里,"怎么了?想要点什么?"
  眉眼弯弯的,嘴角扬起,清清淡淡,却是说不出的好看。
  眼皮上突然被啄了下,吓得他连忙紧紧闭上,耳边的声音却更加清晰。
  "你现下不便走动,搬来这边也好照应些。"相处日久,那人声音中的情绪自然是听得明白了,"而且这里你也住了一段时日,应该比较适应才是。"
  说着又捏了捏他的耳朵:"三寒,你看如何?"
  三寒脑筋里还转不过来。
  只记得之前和魏从旭打了一架,胸口被重重踹了下,然后争斗中脑袋撞到床沿上,便人事不知了。
  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回到大少爷这边来,而……那个人,又在哪里?
  "从旭回云南了。"
  冷不丁的一句话,三寒猛地睁开眼,魏从希早已起身,坐在床边慢慢拨弄他的乱发。
  "他伤了你很是后悔。"
  所以,才走的么?
  想起少年最后的凶狠模样,心头不由一紧,却又兀自松了口气。
  青年的手在头上轻轻抚弄,声音低缓,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三寒感觉睡意又上来了,眼皮开始打架。
  "所以,你不用再害怕,或是,心存愧疚。"
  手干燥而冰冷,厚实绵软,指头很长,在发间穿行,一下一下细致地梳理。
  三寒体内莫名涌上一股熟悉的寒意,喉头一下梗住。
  青年注意到他瞬间的僵硬,柔声问道:"冷吗?"边说着又把被子拉高些,捏了捏他的手,"怎么都是汗……呵呵,是饿了吧?我让他们把粥端上来。"
  脚步声纷沓远去,睁开眼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青年的身影。
  嘴里的糖块早就融化,满满的甜香也消退下去,汤药的苦味似乎又涌上来,让他有点呕吐的冲动。
  蝉声从窗外传来,生气勃勃地闹热了夏天。他身上的寒意偏偏是一阵紧接一阵,随着涔涔汗湿往外冒。
  耳边渐渐清晰起来的,是自己哽咽的呼吸。
  把被子拉过头顶,密闭的空间里,总算又安静下来,什么也听不见了。

    六十二
  "怎么把自己埋起来了?"
  但没多久便被人从被子里挖出来,对上魏从希好气又好笑的脸:"这么热的天气,小心又烧起来。"
  青年的表情生动而温和,轻轻眨着羽扇般的眼睫,将手上吹凉的粥递过来:"吃吧。"
  三寒接过,也着实是饿得厉害,顾不得用勺子直接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粥里面放了鸡丝,还洒上青翠的葱花,香气氤氲,让人食指大动,不多时便吃了个底朝天。
  抬起头来,魏从希饶有兴味的目光稍稍移开。
  "再吃点?"
  肚里有了几分饱,再吃下去可能就有点撑了,于是三寒摇摇头,魏从希也没再多说,取了一旁的帕子和茶盅让他清理漱口。
  体贴而周到,亲力亲为的,看起来床上的少年人还更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了。
  吃过饭,体力恢复了一些,才又发现身上黏黏腻腻的,冷汗热汗都在一处,说不出的别扭难受。未待动作,又见青年招呼着,门外走进几个仆役,端来一大桶热水。
  "少爷,水备好了。"
  "嗯,都下去。"
  "是。"
  青年起身,面向着他开口说:"来,先洗一下。"

  掀被子下来,一脚踩在地上却有种踩上棉花团的错觉,一口气上不来,憋在胸口闷闷生痛,魏从希从旁架了他的手,又一把揽过膝弯,轻而易举地将人抱了起来。
  三寒心下一骇,立马伸手去推,却又听见头顶上青年沉沉的柔暖的声音:"别动。你少动些,好得会快些。"
  脸上一臊,半边耳朵都滚烫起来。青年径直将他抱到木桶旁的椅子上,忽然想起些什么来,道:"你等我一下。"说完便推门出去。
  待他回来,三寒已经自行泡在水中,只露出脑袋和小半个肩膀。
  魏从希上前,将手中瓷瓶的东西倒进水里,温热之中立时升腾起袅袅药香,浓重却又不显刺鼻。
  魏从希接过澡巾,一点一点擦过他身上或新或旧的疤痕。
  "这药要时常用,那些个伤疤才会消得快。"
  热度,不知是来自指端,还是水温,从身上缓缓淌下,又汇入桶里,绵绵密密地渗入皮肤,暖热之中又带起些蚁咬一般的麻痒,三寒不禁伸手去挠,却又被阻止了。
  魏从希刮了刮他的鼻头,以淡淡的责备口吻道:"以后不许这样了。"拿着澡巾的手在胸口流连,滑过锁骨落在一片淤黑的地方,细柔地摩挲起来。
  虽然别扭,但三寒却没有躲开。眼前这挽袖服侍他的青年,眼睫低垂,在眼底投下一道不深不浅的阴影。
  只是刚才那个一闪即逝的眼神,却分明有些凝固了的疼痛。
  不容错认。
  是……为了他?
  但他……还可以相信吗?

  "从旭他……"久久的沉默之中,大少爷突然开口,声音低缓,"他和爹招了,那天他跟在你后面……发簪是他趁你不留意的时候放进去的。"
  没头没脑的话,但该弄清楚的,也都立时明白了。
  之前少年就跟他透露过一二,但他始终无法相信,也更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说过的,绝对不会后悔,你要走的话,我就算打断你的腿也决不会后悔!
  狠绝的话,却说得那么委屈,犹记得少年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哽咽着说出自以为是的威胁。
  他当时,究竟想着什么?而自己,当时那种心疼得无以复加的,又是为了什么?
  "他还小,有很多事情尚且不明白。而你和他年纪相仿,有时难免有所依赖,久而久之,便当作爱慕之情。之后的事……"少爷在耳边娓娓道来,手下还没停歇,"若你可以原谅他,想必他会很高兴。"
  三寒怔怔看进与他几乎平高的少爷的眼里,如同一泓深潭,却又无比诚挚。
  "我爹很内疚也很气恼,说若你不原谅他,就不让他回来。"
  ——当然,这只是一时气话了。毕竟切肉不离皮,作为义子的他,如何能比得上亲儿重要?不过是要趁此机会让他吃吃苦头,长点记性。只是,能这般说出,只怕也是动了真气,三寒心下百感陈杂。
  大少爷言下之意,就是让他让步了。
  只是,谁会理会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下人"少爷"的意思?
  更何况,他们并不知道,其实魏从旭的所作所为远不止……
  "三寒,告诉我,你是怎么看?"
  魏从希开口,深邃的黑眼珠看着三寒,"从旭他,并没有什么坏心肠。"
  他其实,没有坏心肠。
  三寒忽然有点想笑。
  他想起在很小的时候偶尔听到的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只护院的老黄狗。
  它在这里呆了很多年,已经很老很老,眼睛常常耷拉着,趴在墙角半睡半醒的模样。以人来看的话,就已是风烛残年。但是,除了主人家外,谁也不敢贸然靠近它,因为它曾经好几次救了这家人的命,遇到外人也分外地警惕,有一次还把趁黑摸进来的贼人的手指都咬掉了。
  有赖于老黄狗,这家人一直都很平安。
  后来主人娶亲,生了个大胖小子,虎头虎脑,顽皮得很。有次小孩跑出去玩,失足跌入河里差点溺水,也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黄狗将他叼住,拼命划动四肢把他救了回来。
  小孩渐渐长大,黄狗越来越老,却依然对他们很忠心,老实巴交地守在墙角,一有风吹草动,耷拉的眼皮就会睁开,四顾巡视,尽职尽责。
  主人一直对黄狗很好,也很感激它,给它好吃好喝的,老黄狗也不辞劳苦地看守着,虽然年纪大了跑不动,但利爪和吠声却依然很吓人,只有主人一家来到身边才会慵懒地摇尾巴以示友好。
  故事的最后,老黄狗死了。
  那天主人出外,小孩来到黄狗身边招呼它,黄狗从浅眠中抬起脑袋,站起来亲昵地蹭蹭小孩的腿,还用湿热的舌头舔他的手心。就在这时候,小孩摸出棍子,一棍敲在黄狗脑门上。
  黄狗被敲了一闷棍,却还没反应过来,痛楚便纷纷落下来,它挣扎,却无力躲闪,也没有想过要咬小孩。在它的仅存的意识中,从来没有过任何要伤害主人们的意思。
  黄狗还是死了。小孩有次逗黄狗的时候不小心被咬了一口,邻居的小玩伴知道了都嘲笑他,说他们家的黄狗是老糊涂了,不好玩还咬人,不如东家的机灵,也不比西家的听话。小孩听了更是生气,想起往常他们逮麻雀烧蚂蚁玩得不亦乐乎,于是就把念头动到老得快不会动的黄狗身上。
  主人回来,只看到倒在血泊里的黄狗,逼问之下才知道事情始末。看着小孩露出手上的疤痕和沾上的血,主人没说什么,只是叹着气把黄狗丢弃了,如同破布一样,没有用,连最后一丝用处都没有了,所以只能被抛弃,连讨回哪怕一点点公道的机会都没有。

  黄狗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它错了,于是死于自己的忠心。
  而小孩,只是不懂事,于是也被原谅。
  错的,只是给了他机会吗?
  没有坏心肠的人的伤害,就不会痛吗?
  其实对于黄狗来说,小孩究竟想不想打死它,并不重要——结果都是一样的,只是被背叛而伤心绝望。
  而对于他来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只是另一条狗,在他人眼中,还是不机灵的,没什么用处的。魏从旭只是不懂事地妄行任性,而他给了他纵容的机会。
  但,无心的伤害,并不是不会痛。
  被伤害的人,又何尝有过被宽恕的权利?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万分抱歉><
  虽然抵不上好几天没更新的字数,也请先看着吧orz
    六十三
  "三寒?"
  只是……
  他叹了口气,却仍顺从地摇摇头。
  魏从希双眼微弯,看来竟是如释重负的表情。水很快凉下来,魏从希又小心地把他从水里抱出来,放到铺好的床上。
  待他手持干净的澡巾上前时,三寒终于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
  "嗯?"
  明知此举是有些逾越了,但他还是坚决地摇头。这些事情,本不应他来做。如此……是要补偿?
  青年微怔,然后仿佛了然地挪开他的手:"你自己不灵便……再说,"却是靠得更近,"若有可能,我不愿让他人代劳。"
  擦干身体,青年让他靠着自己将中衣套上,又摸出一釉黑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点刺鼻的油状液体,在手上化开,再涂抹在他伤口上,细细揉搓起来。
  手掌划过胸口敏感处,引起皮肤一阵颤栗。魏从希浑然不觉般继续动作,清冷的气息拂过不知被水气或是其它熏红的耳朵。
  "不过从旭他,估计三五年内都不会回来的。"
  声音仿佛自言自语地叹息,紧贴背部的胸膛轻微振动,三寒并无回头,眼底闪过一丝讶然。
  "我不知道他会强多久……他和爹都是火爆性子,所以从来处不长……呵,爹曾说,从旭就脾气最随他。"
  "离开得远些,足够让他冷静。而你……也不用再烦恼。"
  药液被手指匀开,夹杂了火辣辣的一阵刺痛,空气之中也荡漾开了浓重的药味,让人头脑发昏。少爷的手,从胸前落到肩膊,又顺着肩膊而下到腰腹,不急不慢,细致轻柔,每个伤员处都被仔细地照料到,有些地方的淤血被揉开,泛起红印,暧昧地散落在苍白的皮肤上。
  魏府的大少爷,从来是稳重而坚定的人。所有做的都必是所愿,从不会为任何人和事打乱步调。精明,细心,目标明确,不动声色,天生的商人。
  在过往的相处中,三寒很深切地明白这点。所以,从来也觉得是理所当然。
  有些人,是天生应该立于人前的。
  他要做的,只是感恩,然后尽力回报。
  为了他,为他们做过的一切。
  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贴近过,也从来没有被一个人如此关心过,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都无法不受感动。
  就像初生的雀鸟,将所视的第一个对象作为母亲一般。
  不可否认,他对他,是无法忽视的崇敬。尤其是母亲不在之后,彷徨无助中接收到的来自他的第一份温暖。
  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可以得到安心的力量。
  也曾想过,如果当时出现的不是他,那会如何。苦思冥想,却从来找不到答案。
  鄙视这样无能懦弱的自己,却依然不得不向往难得的温热。
  哪怕会被灼伤,烧成灰,荡成尘埃,也在所不惜。
  所以在那次,当看见有人以利箭威逼,便义无反顾地扑过去。
  不是没有想过,就此丢了性命。但是,心里却是十分坦然地接受。
  有什么不可呢?
  只是,也只能这般。

  "你身体好冰。"不知何时,身后的怀抱忽然一紧,魏从希声音轻柔得仿佛耳语,搁在他身前的手滚烫,指尖若有似无地掠过胸口,捏着他的下巴将之缓缓扭向自己。指端散发的药香覆盖了所有感官,余下的只有越来越近的炽热气息……
  "你,不高兴么?"就在两唇快要贴合之际,三寒将头微微转开。软薄唇瓣擦过脸庞,错过的温度渐渐冷却,残留了几分含混不清的触感。魏从希松开手,少年因为姿势关系而把头半靠在他肩上,水滴顺着发丝滑落,隐没在半敞的衣襟中。
  听毕,少年并无响应,只是撑起身体,却又被对方一手按了回去。
  魏从希的手按着他的头,动作温柔而强势地梳理他一头黑发。
  "你不高兴。告诉我,为什么?"
  像诱哄孩子的口吻,却是从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年的人口中说出。
  "所有你不喜欢的都已经不在了,你为什么,还会不高兴?"
  距离是那么近,近得可以听见心跳,甚至连说话时候胸腔的振动都鲜明得无法忽略。
  "三寒?"
  就着魏从希的姿势,三寒把头埋进对方的肩膊。眼角似乎有些冰冷的什么滑过,很快被布料吸去。
  被灼伤的感觉,原来这般痛。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周末愉快啊^^
  先来不负责任的一更……三伏天中暑算是十分应节吧……
  看情况晚点(或者明天???)争取再一更……
  口号:我要每天有48小时让我填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六十四
  "二少爷,您稍等。"
  三寒颔首,引路的仆人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忽然被告知老爷要见他,便立刻跟着仆役前去。没想到一路走来曲曲折折,最终到达的所在,却是后院边上的一个偏僻角落。
  虽然感到奇怪,却也不好猜疑,只是老老实实地原地候着。不多时,左腿就已隐隐作痛。却也不敢贸然坐下休息,只好边斜靠旁边的老树,捶打着不争气的伤员。
  这些日子药不见少,却总不见好转,每到风雨天气这胳膊和腿就发酸发胀,肩不能挑腿不能跑,人的精神也是萎靡不振,镇日里恍恍惚惚,见人的时候也越发沉默,那些下人们却是热络了些,不多时走出院落碰上了,都会上来嘘寒问暖一番,对他倒是有了几分亲近的意思。
  有时候会忽然觉得,也许这么也就是一辈子了——离开了这里的话,到底还能如何?
  曾经的那么一点点念想被藏在心里头,渐渐落了尘,变得陈旧破烂而不堪入目。
  如果可以的话,究竟,他还会选择吗……
  正胡思乱想着,胳膊忽然被扣住,还没等他惊愕就被一把拉进后方的怀抱。
  并不宽厚的肩膀将他牢牢锁住,那人与他紧贴的胸膛明显地起伏着,对方的脑袋埋在他肩窝处:"三寒……"
  三寒浑身一僵,立马反抗起来,谁知那人却将双臂越锁越紧:"你别……呜!!!"
  正想温言劝阻,却不防对方往后一肘撞在胸口,那人不由呼吸一滞,痛楚间便松开了禁锢。
  三寒往前跌跑几步,转过身来,冰冷而警惕,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有点落拓的少年。
  虽然不至于蓬头垢面,但娇养的少年难掩奔波的疲态——眼前的,不是据闻已经回到云南的魏从旭又是谁?
  他,怎么还会……
  仿佛能读懂对方心底的疑问,魏从旭揉着被撞疼的胸口,刻意压低声音说:"三寒,你……还好吗?"
  "我知道,那天我是错了,我道歉……"少年的脸上又恢复往常犯错要他原谅的哀求服软的神情,三寒却因对方的一再靠近而后退,魏从旭见他不为所动,眼底压抑的暴戾之色更是越发昭彰。
  "哼,你当然好了,大哥他……"被什么鲠在喉头一般,少年粗喘口气,才续道,"可是,我一点也不好!"
  冷哼了声:"我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后来,我总算想通了,所以,他们投宿的时候我偷偷一个人回来——我明白,你恨我……但是,我要告诉你——魏从希也从不是善茬!"
  一向知道少年对兄长又敬又畏,乍然听见如此不客气的呵责三寒也不免一阵愕然,忍不住静心细听,少年步步逼近:"你不好奇为什么每次都这么凑巧么?我说喜欢你,然后他就出现;我去找你,却看到你们……你要成亲,偏偏又有事端——"
  少年顿了顿,又换上副鄙夷的神色:"我知道那件事……我错了,但是给我主意的是谁?哼,你肯定想不出来,就是你房里那乖巧可人的小环!"
  小环?她怎么……
  因为少年的话而迷惑的三寒继续听见对方说:"她那天来找我,支支吾吾说知道你和大哥的事情,纸包不了火,让我帮忙想办法,不然老爷肯定要大发雷霆,我心里也因为你要成亲乱得很,就听了她的说法让她帮忙,她还向我保证事后一定可以阻止你——我没想到,最后会这样……"
  没想到,但也是发生了……
  三寒不自觉地勾起嘴角,少年被他的表情激得冷笑:"你不相信?你知道那丫头哪里来的吗?她是娘亲房里的丫环,后来在大哥那里呆了两三年……你说,到底她要帮的是谁?"
  少年因为激愤而狰狞起来的神色在眼前开始模糊。那个爱说、爱笑、喜欢说教,甚至因为担心自己而眼眶通红的女孩子,有可能会这样做吗?
  疑窦一旦在心头扎根,便会无法控制地发芽抽枝。所有的事情,其实也可以说得通了。
  那个人,的确有这样的可能也说不定。
  脑中浮现的,是很早很早以前见过的面目也已经模糊的丫头的身影。
  房里糜惑的喘息,少女娇羞的憨态,最后的冰冷的尸体……
  在他眼中,那个女孩,只是再没有利用的价值和余地。
  但是,自己对他又有何价值可言?
  "你心里定然是觉得大哥一直回护着你,那么,为什么在你被指证的时候,他从来没出来说一句话?"
  没有,确实没有。
  那时候的自己,被禁锢在牢里,被扔在柴房中,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想要被解救的祈望?
  冰冷,无助,痛楚,屈辱……
  寒至心底的颤抖……
  忽然一震,他想起那天夜里扣在喉间夺取呼吸的手。
  干燥而冰冷,却连逃避都不可能。
  惯于主宰一切的冷漠无情。
  那人的手,指头很长,厚实绵软,指间的薄茧触碰皮肤的时候总是有些麻痒,被抚摸的时候总是带了几分温柔和多情——
  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如果对方只是想引起他的疑虑……
  ——所有你不喜欢的都已经不在了,你为什么,还会不高兴?
  那人当时叹息着,问了一个明知没有答案的问题。
  为什么,就要高兴呢?
  为什么,要这样温柔……
  看着他的眼眸,永远都是淡淡的,偶然会微微弯起,深得像一泓湖水。
  他永远,也未必能看懂他。
  这人对他,似乎尽是包容和温柔。
  ——只是,他也惯看了这人的无情。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来晚了……幸亏还没有过12点……
  感冒发烧ing……明天休息一下orz
    六十五
  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
  "若是通过你,让我知难而退,让爹永远把我看成逆子,或许也很不错。至少……这步棋,他是走对了。"少年将对方的情绪波动看在眼里,紧盯着三寒双眼将话说出口,"我承认我也有错,但我不后悔!"
  "三寒……你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等爹把气消了我们再回来。我们在一起,我发誓,永远没有什么可以伤害你了……"
  因着这句话三寒心头一颤,猛然回过神来,嘴边难掩苦笑。
  每个人都说着为他好。
  于是要让他高兴,说着不着边际的承诺,却从未问过他到底要如何。
  每个人都是为他"好",却都是在伤害他。
  他只是一个人,会哭会流泪更会痛。
  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对他"好",却没有想过他到底会不会好。
  伤害,或者无心,或者有意,有何目的,有何计较,其实与他有什么关系?
  少年见状上前一步把对方手腕捉在掌中,急急地说:"你相信我!我知道自己……曾经不对,但是,你,你……"
  三寒抬头看向少年,手覆上对方扣着自己的手,渐渐露出微笑。
  "你……"少年眼中闪过势在必得的得意,笑着开口,"那么我们现在就……"
  话音未落,魏从旭却惊讶地看着对方缓慢而坚决地用手掰开紧扣的束缚,一点一点,却毫不迟疑。
  "你什么意思?"
  三寒报以一笑,然后摇摇头。
  魏从旭因为欣喜而微眯的眼神变得变得危险起来,语气也压得更低:"你不愿和我走?"
  点头。
  "你……嫌弃我?怕以后吃苦受罪?"
  摇头。
  少年的神色在对方的一点头一摇头之后越发阴沉:"你……喜欢他?"
  口中的"他"是谁,彼此心知肚明。
  三寒没有再表示,定定地回望对方。
  "呵,你以为,他会在意你?"
  "……"
  少年恶毒地说着:"你以为你一个又哑又瘸的废人,他高高在上的魏大少爷会在意你吗?如果他在意你,你不会是今天这样——这些,你还要装胡涂?"
  "……"
  "你还不肯面对现实吗?"对那人说出的话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一般毫无回音,少年恼火十分,忍不住一巴掌甩在对方没有半点血色和表情的脸上。
  揪着那人衣领,单薄的身体也被大力扯起,少年从牙缝中挤出话来:"你到底听懂了吗?你不过是个被玩弄于股掌的棋子而已!"
  三寒半边脸上被扇出一片红印,但仍然是淡然地注视着对方,不挣扎,也不响应。
  少年眼中一阵痛楚,却忽地冷笑出声,以言语将之十倍摔向对方:"哼,你这么一个废物硬要倒贴上去,倒能风光到什么时候?爹和娘亲已经给魏从希点了门亲事,他二话没说就应了——你以为到时候新娘上门,还容得下你这么个靠张开双腿巴结男人的兔儿爷吗?!"
  三寒表情依然匮乏,但颤抖的身体却出卖了他的心绪,魏从旭穷追猛打:"到时候,你再要小爷我可怜你,我还不要别人玩剩的……啊!"
  三寒猛然一推,魏从旭竟也被推开几步,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稳住。被这么一打断,也不好再继续下去,他狠狠瞪着眼前这人,不再说话。
  "少爷,时辰差不多了,不能再拖。"
  不远处传来悄然的话语,三寒认得那是方才领他来的那人的声音。
  "我最后问一次,你,要不要和我走。"
  三寒抬头,坚定而决绝地看着他。
  魏从旭浑身一颤,凶狠地瞪了他最后一眼,不发一言转身而去。
  忽地,背后伸出一手拉住了他。
  "啪!"
  魏从旭正以为对方要回心转意,心头难抑狂喜,没想转过身来,脸上猛地一痛。
  三寒将扬起的手放下,魏从旭的喜悦和怒气都被这一巴掌打散了似的,脸色颓丧不已,轻轻地抚上被掌掴的部位。
  "你……这是要还我?"
  三寒别过头,不再看他。
  "这是最后一次。"魏从旭再度转身,声音有点辽远的含混,"你本就没有心……我真是傻瓜。"
  说完,绝然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肥来了~(汗……最近这句话重复率真高……orz)
  精神还是有点恍惚,慢慢爬吧,希望在前方……
    六十六
  三寒的手,因为用力的缘故微微发麻。这一巴掌,算是把他们的所有作个了断。
  不知道魏从旭是作何想法,于他而言,虽然抵不上曾遭受过的痛楚、屈辱与难堪,但至少,割裂了继续下去的借口,也便杜绝了可能有的伤害。
  少年临去的表情颓丧无力,像失了生气的人偶一般。曾经,这个人也对他关怀备至,率性敢为,偶尔撒娇赖皮,却每每让人无法生气,他与他,如同最亲厚的兄弟。
  只不过,这些都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在此时,这些一厢情愿也是他最不敢回想的。这个人的"好",只会让他的悲伤更加深刻,要想抹去,说不定会痛掉一层皮。
  三寒将颤抖的手捂在胸口上,那处不知为何隐隐作痛。
  伤口,得不到治愈,就会慢慢恶化,最终变得不可挽救。痛楚倒是其次,虽然还是会难受,但总会有好的一天。他真正惧怕的,是憎恨。
  而他,却不想。
  胸口莫名的痛愈发强烈,竟像要夺去呼吸一般。
  酸软的腿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他跌坐在地上,压在胸前的手却是冷汗涔涔,身体的所有痛觉诡吊地钻到一处,像是要引他发狂般,剧烈而分明。
  耳边,是树叶"沙沙"的响声,手中,是怦然的搏跳,一下一下牵扯起绵密的疼痛,微弱而持久。
  三寒将头仰靠在树上,眼前阵阵发黑,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好不容易待疼痛渐渐退去,嘴唇上有点咸热,竟是不知不觉中被咬破了。抬手抹去,三寒撑起身体,方要举步却又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连忙伸手扶住一旁的老树。
  掌心此时才漾起一片火辣,张开一看,只见其上早也是血迹斑驳将干未干,指甲沿上也沾了些许,如同染上蔻丹似的嫣红艳丽。
  纷乱的掌纹被划得更加支离破碎,繁杂而不可辨,三寒看着,身形未动,竟无意勾起嘴角。
  "二少爷?"去而复返的下人未料他仍逗留于此,急匆匆送走了小少爷正要回头收拾便见这人无声无息表情古怪地亍立,也不禁出言问道。
  三寒置若罔闻地抬脚,步履虽轻却仍稳稳地前行,拖曳的足音缓慢而坚定,渐渐淹没在无边的冷寂之中。

  魏府最近门庭若市,车马奔走络绎不绝,魏老爷脸上一扫多日阴霾,众人也是喜上眉梢,看来是好事将尽的兆头。
  "这个月十八是个好日子,诸事皆宜,举办喜事正是合适不过。"
  "江府那边也征询过了,他们并无异议。"
  府里到处张灯结彩,打点礼品,上上下下都为此大事奔波走动,忙成一片。
  花园中,魏仁礼打开名册仔细看了,又递给魏从希:"宾客名单大致无妨,就这么办。"
  "是的,爹。"
  "从希,"魏仁礼难得和颜悦色,显然是心情大好,"这是魏府头等大事,务必要办得风风光光。"
  "爹,您放心。"
  "嗯。你做事,我向来放心得很。"魏仁礼端起茶盏啜了口,方要续道眼角余光便瞄到繁花丛中一个熟悉的人影,"三寒?"
  那青衫少年衣袂翻飞,无声无息地仃立于各色海棠月季中,白削的脸更衬得一双如漆眼眸黑不见底,猛烈的日光下,嘴唇竟泛着几分泠泠霜色。
  魏仁礼眼中复杂难辨的神色一闪而过,又笑着向少年示意。
  "天气热着呢,过来坐坐。"
  老爷边招呼着三寒过来,一旁伺候的丫环早已乖巧地备好茶。少年无声落座,魏从希抬头,冲他点点头。
  "三寒,半月后你兄长便要迎亲,这段时间……着实冷落你了。"
  魏老爷这般说着,目光复杂地一瞥义子,而三寒自从坐下便再无动作,静静地握着茶盏,闻言也只是低头垂目地轻轻摇头。
  简单寒暄过了,魏从希依然埋头思索,间或提笔记下些什么,再请示父亲,父子二人近来都是忙得焦头烂额,繁琐要事应接不暇,便又紧接着商量起来,你来我往的倒也不觉得冷场。
  老爷叫他过来似乎就是让他这般坐着,既没说要走还是要留。三寒也只好乖乖从命,听着二人筹备着不久将举行的婚宴。
  "三寒,你在希儿那边住得还适应么?"
  不知为何,魏仁礼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少年不觉握紧手中茶盏,抬眼看向对方。
  魏老爷笑笑,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呵呵,我没什么意思。只是,你义母想你得紧,只是风寒卧床,不便来探看,好几次向我问起你来。"
  三寒心头一动,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白玉观音——那不常见面的慈祥妇人,总是真真切切的挂念自己。失而复得的关于母亲的关怀,让他不禁勾起嘴角。
  魏老爷也露出宽慰的神色,伸手去轻轻握住他的手,又放开:"有空去看看你义母,她定然会很高兴。"
  手掌很厚也很暖,一瞬即离。三寒抬头张了张嘴,忽而肩上一重,却是魏从希拍了拍他,见他回头淡然一笑。
  三寒垂目,胡乱地点点头,却引得魏老爷难得笑起来:"哈哈,这孩子!都是一家人,以后可不能这样别别扭扭的,成什么样子了……"
  "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可以改变了的……你明白了吗?"魏从希看着他的目光温和带笑,也如是说。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爬……看晚些时候能不能再更点><
    六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开篇之前,说个很囧很冷笑话的事情……
  我家的网络昨晚被雷p了……orz秋深如晦,缱绻着的落叶铺了一地,仆役们忙着打扫,见他走过也是讨好地哈腰一笑。
  走到院前,正好碰见绿柳端着药碗出来。三寒走上前去,绿柳有些疏离而客套地笑了:"少爷。"
  三寒闻言略为局促地点头。
  绿柳将人引到门前,推开门对三寒行了个礼便徐徐退下。
  这屋里依然熏着浓浓的檀香味,其中又夹杂了些药材的刺鼻气息,像密不透风的空间之中长出的双双诡异的手,狠狠揪住来人的嗅觉。
  三寒甫进门也不禁屏息静气。
  轻抚胸前的玉坠子,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滋味。自从听了魏老爷的说法,就一直想着去看望,思前想后好几天,这日听到夫人邀他"过来坐坐"终于还是忍不住上门来了。
  屋里早早点了灯,妇人斜靠在藤榻上半阖着眼,听见响动顿住手里捻着的念珠转过头来:"你来了。"
  脸上隐约是淡笑依然,三寒有点恍惚,妇人已经下了榻登,坐到一旁的靠椅上,手捧茶盏对他点点头:"来了过来坐吧,别客套了。"
  妇人的表情坦适自然,三寒却心里冒起说不清的陌生之感,顿时呆立原地不敢上前。
  大夫人放下茶盏,抚弄着袖子上的皱褶,抬头开口:"怎么了,三寒?"
  这一声不大不小的却把他吓了一跳,对上夫人如昔的关切神色,只暗暗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行了个礼便远远坐下。
  房里并无他人,三寒无声地乖巧坐着,暗里觑见夫人虽然形容有些疲乏,但依然素雅端庄,脸色也不至于苍白失常,便稍稍放下了心。
  夫人叫他过来也无甚安排,两人对坐着两下无言,夫人只管半阖双目,静谧之中只听见手中的琉璃念珠互相碰击的细微声响。
  三寒禁不住暗下端详眼前的妇人。比起年前,她仿佛要瘦了些,疏朗眉目在余烟袅袅之中分外有种清净之气。记得上次再见之时,他仍是"戴罪之身",妇人却未究前嫌为他拂去污水,那种贴心与轻柔……三寒按了按怀中放着的帖帖服服的手绢,不禁又红了眼角。
  "三寒,你我情同母子,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可明说。"大夫人总算开口,"旭儿做的事情,我也已经全都知道了。"
  三寒浑身一僵,虽知晓对方未必能明白一切,但也不由得心底发虚——他虽没有错,但在他人眼中,却也定然没有"脱罪"的借口。别人的目光他大可不必理会,然而,若是眼前对他如此温和厚待的妇人……
  "我所在云南的娘家姓江,本也就是一方大户,向来家教严明书香世代,历朝也出了不少名士。"大夫人自顾自地说道,手中依然不紧不慢地拈着佛珠,半点没有怠慢。
  三寒还没从刚才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心下虽然有些奇怪,也只是认真地听着。
  "到了我这辈,父辈也是地方上名望不俗的大儒,幸而也思想开通,未因我是女儿之身而有所轻慢,自小书礼通达无一不授,将近花信之年才与指腹之人结了婚事。"
  指腹为婚……?那就是……
  "呵,"大夫人说到此处也似忆起些什么有趣之事,"说是娘胎定下的夫君,却是素未谋面。我一人远嫁,自然也是心有忐忑。一路上丫环仆妇随从左右,却也并无体心之人。那年碰上汛期,云南恰好发了大水,天雨连年,我们一行走了一月有余才到了此地……就在半路,我救了一个人。"
  夫人许是说得乏了,抿了口茶才慢条斯理地续道:"那时正要渡河,船夫却都劝说稍歇几日再作打算——雨天江面暗涌无数,连最有经验的好把式都不敢过,于是我们也就只好作罢。第二天傍晚,我就踫到了那两个人。
  "那应该是一对年轻夫妻,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男的早已无药可治,女的也并不好,只撑着最后一口气,两人手握得紧紧的,好不容易才分了开。"妇人叹了口气,"请了大夫来看,终于算是救了回来。只是发了场高热,那女子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后就说不出话了。"
  三寒脑中忽而闪过些什么,不由攒紧了拳头。
  "他们身无长物,我问了那女子的来历,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许是受惊过度,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吧。我见她可怜,便收了在身边,一直跟我到了魏府……
  "魏氏虽是商贾之家,亦饱读诗书,成亲之后,夫君待我温柔体贴,夫妻琴瑟和谐。不久,我们更有了希儿。"妇人说起旧事,神情依然淡淡,却隐隐有缅怀之色。"我产后体质大不如前,便将希儿交托她照料,希儿自小聪明伶俐,见到她尤其爱笑。"
  那个人……莫非……
  三寒为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而心惊,却又抱着满肚子疑问忍不住听了下去。
  "那女子相貌只算得上中人之资,性子却是温婉娴熟,甚有几分大家气度,手脚也颇伶俐……很得人心。"说着轻飘飘地瞥了三寒一下,又转过头去,眸光渐渐冷凝,"她与我情同姐妹,我自认也待她不薄。我见她与希儿处得好,心里也欢喜,本想让希儿认做她的干儿子……"
  不期然将脑海中的印象与此重合,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那个人,果真是……她吗?
  妇人拨弄着手上的念珠,似是翻动无限心绪:"希儿周岁那天,我们为他举行抓周之礼。那女子抱着他,让他抓过狼毫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只是,不久后,在后院……当我看到老爷居然和她……我就明白,其实这些所谓的'美满'都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妇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目轻垂,虽然并无甚表情的脸上,却不知怎么有点萧索。
  "……男人三妻四妾、逢场作戏其实都算不得什么。"少顷,"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呵,也不过是想早攀高枝,成全了她也无不可。但没想到,她居然不从——"
  大夫人念珠拨得越来越快,劈啪作响,她恹恹说道:"过了好几个月,某日丫环私下告知,说发现那女子有了身孕,我才总算恍然大悟!她,竟然是一心要取代我——!"
  三寒双眼圆瞪,脸上一下煞白。
  "以为凭这么些小伎俩就可以了吗?我,绝对不许!"夫人狠狠地说,深吸了口气,又恢复了淡淡的语气,"……后来,西院起了火,烧了几天才扑灭。我又后悔起来,毕竟我们相识多年主仆一场,原也不必走到这一步……没想这女子竟然真的命硬得很,那孽种也命大……我听到的时候松了口气,心想也算了,就随她去吧——那女子折腾了好几天总算把孩子生了下来,我去看她,告诉要替老爷收了她。没想到她还是不从——"
  "那个娃儿确实长得很精致,我见了也十分喜爱。我对她说,要收了她,她不肯;我说,这件事总得有个交待,这个孩子也需要你给个说法。"夫人转过来,直直看进三寒眼里,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她怎么了吗?"
  三寒仿佛被那冷进心里的眼神定住了身形,只不由自主地摇摇头。
  "她用碎了的搪瓷片,割了娃儿的脖子。"

    六十八
  ! ! !
  仿佛被捏住了咽喉,三寒眼前一黑,身上像被施咒一般无法动弹。寒意,从心头窜了出来。
  大夫人却像说些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那手下得太狠太快,我们都来不及阻止,那孩子好不容易救回来,却也已经废了,从此半句话也说不出——也好,说不定天命如此……"
  三寒再也听不下去了,身体渐渐簌簌地哆嗦起来,冷汗自额角涔涔而下。
  妇人见状,却是好笑地叹了口气,上前用手绢轻轻拭了他的汗。三寒只觉得一阵软柔,暗香浮动,妇人温婉而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从没想到,她狠得下这心——我也从没想到,你也不过是一般下贱的货色。"

  三寒脑中浑噩一片,似懂非懂地抬起头,妇人收回手绢,又伸手轻轻摩挲他的鬓发:"希儿与你之事,我从不在意。这孩子自小聪明,自然知道什么是对他好的,什么是应该摒弃的。虽然他对你有情,但也不会一直胡涂下去。"
  妇人轻声慢语,仿佛安抚一般,唇中吐出的却是冰冷的字句:"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去引诱旭儿!"
  三寒抬头,看向眼前有些陌生的妇人。
  他以为她不知道,或者说,他自以为她不应该知道——只是,世事总是惯于在最不愿面对的时候,把它最鲜明而丑陋的一面展露出来,嘲弄着世人自以为是的侥幸罢了。
  "其实,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妇人淡淡说着,尖长的指甲带着寒意不时划过脸庞,"一样的假清高,一样的虚伪下贱——你就是这样接近旭儿的吗?"
  不,不是的。
  三寒下意识地摇头辩解,妇人却拍了拍他的脸,也轻轻摇摇头:"希儿的事,我可以不怪你。但是——"说着似乎有些惋惜,居高临下地叹口气,"那次,你怎么就不去死呢?"
  那次,你怎么就不去死……?
  三寒呆愣当场,妇人却抽开手,指尖划在脸上生出丝微的痛。她背过身去,手上执着的琉璃念珠映着烛火,泛动如血的光。
  "老魏侍奉魏家三十年,素来尽忠克己,可也实在愚忠得可以——到最后竟还是妇人之仁,下不去手……"
  妇人可惜地低叹,却没再看过来,三寒在对方仿佛耳语的片言中猛地一惊,险些就要跳起却又动弹不得,明明已经渐愈的左腿蓦地霍霍抽痛,竟痛得眼前阵阵发黑,心头像被利刀穿刺而过,锐烈的痛楚之中又透得如斯心凉。
  "呵,业障难除,心魔自生。或许孽种都比较命硬难驯。也罢,我不愿再作追究,也不想再添枝节。"妇人微微挑眉,素雅端好的容貌未见丝毫狠戾,却不禁让人生畏,"这几十年,我太累了。如今希儿长大成人,好事在即,为娘也甚觉宽心;旭儿心智未定难免走了岔道,想必几年过去也会有所长进。而你——三寒,看在母子一场,我且给你一句忠告:贪得无厌,小心赔了小命,得不偿失。"
  妇人说完,终于长出口气,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容色。语气如前并无二致,仍是关怀备至的口吻:"话已至此,我相信你都听懂了。这许多年来,我亦明白你的不容易。只是,这个世上,还是有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也求不得,要不来。"
  三寒双手摊在膝上,低垂着头,瘦削身形在灯火辉映下越发渺小。
  妇人至此不再多言,低敛眉目唱诵经文,念珠的"劈啪"声在虚空中回荡。
  三寒最终剧烈地颤动了下,身上渐渐有了些活气,虚软地抬脚起身向门口走去。
  "三寒。"在他手搭上门闩时,背后突然传来妇人的声音。
  "我给你时间考虑,也有耐性等你回复——希望你别令为娘失望。"

  只有自己知道,他花了多少力气才迈出那扇门。
  夜色入暮,秋凉入骨,一阵风吹过,竟冷得他浑身一颤。
  抬头看天,只有数点星辰点缀天际,闪烁着盈盈银光。
  禁不住抬手,试图将星光握在手中。
  把握着的,只有冷漠和虚空。
  呵,这不是很自然的吗?
  三寒合上眼。
  自由,本来就在飘渺的天外,凭他怎么努力,抓也抓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明后两天出外,周一肥来……各位周末愉快^^
    六十九
  这年的八月十五秋风飒爽,日落后热气退了更有些冬日将至似的萧瑟。没有了小少爷的身影,一家人的团圆饭吃得也不是十分尽兴。
  老爷近来偶染风寒,早早便回房休息,这样的场合大夫人一般不甚参与,只意思两句就去了。近日来都为着大少爷的亲事忙碌奔波,一众人等都忙得快恨不得脱掉层皮,底下的人收了打赏,更情愿早些休歇,于是众人草草收了席,连赏月也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三寒默默往自己的小院走。老爷上次有意无意的询问让他禁不住心底发虚,身体也好得差不多自然也没有必要再作久留,寻了个机会便搬了回去。
  大少爷听闻了他的意思,也没有多言,只淡淡说了声"好"。

  推开门,寂静无人的房中透出一股肃冷的气息。他踱步而入,正要点灯,身后却忽然伸出一双手:"别点。"
  三寒浑身一僵,却又极快地松弛下来。
  熟悉的声音,原本就只有那个人而已。
  那人从背后轻轻搂了他一下,牵过他的手来到窗前。
  推开窗,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分,清澈而皎洁的光华普洒大地,所有的烦嚣都被滤去了形迹。
  那人从背后轻轻搂住了他,万籁无声的世界之中,只余月下恬淡静谧的剪影。被月光照到的地方虽然感觉不到温热,三寒却忍不住揉了揉发痛的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喜欢吗?"青年抓过他乱揉的手,在耳边轻轻说道。
  三寒没有回头,目光直直看着窗外婆娑的月光。
  曾经何时,他也想过有那么一日,能和家人一起,在老树下纳凉,听风声过耳看月圆星灿。那时候,他会有个乖巧的孩子,也许会像他,也许会像她,滚圆滚圆的小身子在他怀中嬉闹。母亲在一旁缝补着衣物,小孩子颠着不稳的脚步,往祖母嘴里塞上半块月饼。母亲会笑着张嘴,心满意足地咬上一口。妻子佯怒地上前抓过小孩子的手,作势地拍了拍,然后一边叮咛着不能多吃甜食一边又含笑塞上一小块……
  而如今,这不过都是一场梦。一场梦,终成空。
  "你在想些什么?"身后那人低声唤道,头靠在他肩上,手臂轻轻摇晃着。不是白天那个持礼森严的少爷,眼前这个人,言语举止间有意无意的体己和亲昵,三寒沉静地接受着。
  闭了闭眼,举起少爷的手,右手食指在摊平的掌心上轻轻划动。
  "从"——"希"——
  歪歪斜斜,却又十分认真仔细。
  指腹划过皮肤,微微的痒。
  青年静静地放任他的动作,过了许久才发出低低的一句:"再来一次。"
  三寒也听从地再来,动作迟缓,指尖有些颤抖,显然是生疏了的,却就像刚学步磕碰了无数次仍然坚持的孩童一般,执拗不挠。
  "再来。"
  "再来。"
  "再来。"
  ……
  三寒禁不住施力推搡对方,桎梏稍一松懈便偏过头去大口喘息。
  魏从希从身后一手定住他后脑,略显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少年沾上艳色的嘴唇,轻轻描画着,语气近乎低喃:"三寒。叫我。"
  少年因为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杀了个措手不及,正渐渐平复着气息,又闻言困惑地抬了眼,恰恰看见青年眸色深沉地注视着他。
  "叫我。"
  青年的语气,不知为何带了几分急躁和坚决,与他往日的内敛稳重有所不同。三寒被这么一双眼睛凝视着,被这么一把声音呼唤着,竟不自觉地张了张嘴,唇瓣颤动地抖出:
  从——希——少——爷……
  虽是无声之言,仅仅是空气中的丁点波动,不注意的话便稍纵即逝,青年却仿佛真的听见了一样,微微弯了眉眼:"我在。"
  眼中的冰霜消融了几分,却仿佛化成潋滟的波光闪烁,竟叫三寒一下移不开眼。
  青年忽而极其低又极其轻地叹了口气,将对方的头揽进肩窝里。无法视物的黑暗之中,听觉分外清晰起来,对方的心跳和彼此的呼吸交织如一,有条不紊的节奏令他渐渐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如果……"
  隐约中,两个字忽然涌入耳际,细听之下,却再无下文。
  "如果"什么?
  三寒合上眼睛。
  一直紧握着的冰冷的手终于放开,任由对方的胸膛将自己彻底包裹起来。
  人的胸膛是暖的,人的心是热的。
  你想要什么?
  他总是问。
  我要的,不过如此。
  这个答案,他却无法给出。

    七十
  八月十八确实是个好日子。无云无雨,朗日清风,加上众人天没亮便挂在眉梢嘴角的笑意笑声,更是平添几分喜庆之气。
  魏府为地方上的大户头领,亲家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办的亲事自然不能有半点马虎纰漏。还未到时辰,看热闹排场的、专门道贺的,还有讨彩礼的就挤满路旁,绵绵延延的一路,翘首等着花轿临门。少不免稍有冲撞,也是和和气气地一笑了之——在这魏家办喜事的时候闹事,谁是不想混了才会犯的胡涂吧?!
  喜庆的气氛一直蔓延了一整日。魏氏家主魏仁礼自是红光满面神清气爽,一扫日前病态,严肃的面容也难得的舒展。向来深居简出的魏大夫人也是喜气十分,一身红地如意团花裙褂衬托和煦浅笑,更是精神奕奕。
  一对新人郑重地拜了堂,新娘子便先由喜娘引入洞房,魏少爷穿梭于诸位宾客之间,神态自若进退得宜,轻浅的笑意使得他更形卓尔不凡。
  "爹、娘亲,孩儿再敬两老一杯。"
  "希儿,你今日总算长大成人,以后做事处世可要更加仔细些。"魏老爷道。
  "是的,爹,孩儿会注意。"
  "希儿,今天之后,你就是秀婧的夫君良人,娘亲只愿你们恩爱和睦便好。"
  "孩儿明白了,娘亲放心。"魏从希一饮而尽,笑答。

  前庭热热闹闹人声鼎沸,着眼处尽是夺目的红,人道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此喜庆,又岂不是快哉人心四下欢腾?
  遥遥一列丫环仆婢簇拥的队伍姗姗去了,正是往着新建的院落。
  长子大婚,自然要隆重其事,那早就装璜瑰丽的宇室,只等着它的新主人莅临。
  吐旧纳新,世事本来就是这个道理。
  那一色的红,将这微凉的秋日都炽热起来。
  三寒远远看着那列人马去了,拈去青衫上沾着的露水,缓缓站起身来。
  衣服有点洗旧了,又被野草划了几道口子,显得有些落拓。
  只是他都穿习惯了,怎么也舍不得弃掉。
  嬉闹之声更是沸反盈天,喜筵要开始了。
  这本应也是他的喜事,本应亦有他一席之地,只是他推脱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也便被"通融"下来。
  魏老爷那时候的表情其实与平常无异,他不知为何竟觉得对方似乎是松了口气。
  这位"义父"对他已经很算得上是关怀周到,只是在得知某些前事后,他却无法再坦然面对他。
  既然大家都是尴尬难堪,心里始终有根刺在,倒不如疏离些好,距离太近,只会刺得更深、更痛。
  天越发晚了,热闹的气息还是持久未退,他动了动酸软的腿,往熟悉的院子走去。

  下人们大多都在前面候着,这个时候四周并没有很多人。他静静地走着,腿上的酸软渐渐发麻,被夜风一吹更是忍不住打颤起来。
  第一次如此大胆地主动打开这扇门,径直地走了进去。
  那人的住处总是简洁沉实,丝毫不拖泥带水,隐隐有墨香飘出。
  他走到书案前,那里虽然杂物繁多却仍井井有条,手抚过桌沿,想起在进来的第一天,自己是何等诚惶诚恐,还不小心打翻了茶,泼得一桌都是。那人推开他,没有怨言责怪,问的却是他发红的手有没有烫伤。
  右方便是内室,他不由自主地进去,仍然是一般的摆设,只是人去,楼空。
  不由自主便想起某个燥热下午发生的事情……还有——那天晚上。
  他常常会想到那个女子。不知道,她的痛,是否就是他所领受的。她得不到想要的,于是一投了之,总算一了百了。
  而自己,何时又会走到头?
  用力闭了闭眼,转身而去。

  折返曾经居住数月的院落,此处更为偏远,属于喜庆的声音越发渺渺,周遭的静谧就像在身边流淌着,皑白的月色如霜似雪,落在身上清淡得不着一点重量。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最终打开床头的柜子,摸出一件残破不堪缝缝补补得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衣服,揣进怀里。
  母亲……
  无声地念出这两个字,却像逾了千斤重。
  不由自主地摸上颈上狰狞的旧痕,手上一顿,像是被灼伤一般缩了回去。
  呵……呵……
  从小到大,一直企盼着,一直疑惑着,一直难过着,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总不抱自己?为什么在自己摔倒的时候只瞥一眼就走开?为什么噩梦和生病的时候都不会伸出手来安抚?从来没有半点温和容色,向来的冷漠和忽视……是因为自己顽皮吗?比不上别人聪明吗?长得不够好吗?让母亲失望了所以不被喜欢吗?还是因为……别人的无聊的谣言?
  从小到大,他从大人的言语举动和母亲的表情行止都深深体会到,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孩子,一直,一直都被忽略在一边。而他,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别人是一样的,差别只是别人可以说话而自己不可以。只有这个而已。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果然就是不被期待的存在。
  ——其实,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
  ——一样的假清高,一样的虚伪下贱。
  ——在后院……当我看到老爷居然和她……
  ——她用碎了的搪瓷片,割了娃儿的脖子。
  不是的!不是的!
  不自觉捂住耳朵,可是妇人冷漠而让人心寒的声音还是无所不在地钻进来。
  不是!不是!
  所以,母亲才会一直冷漠,连病中也不会让他牵她的手;所以才会一直对自己视若无睹,面对自己的时候连半点和煦的关怀都不肯舍予;所以最后才会……
  不是不爱,而是无法去爱。
  无法去爱一个不被期待的生命。
  如果妇人说的话是真,这些都能解释明白了。
  到底是真,还是假?
  他无从分辨,不想相信,却又忍不住去听。只是从听到的那一霎那,心脏仿佛被狠狠撕裂的感觉一直没有停息。
  痛得汗水滑过眼际,顺着颊边落下,碎成一瓣一瓣。
  ——也许他的破碎,才是一直被期待的结果。
  不由得想起那夜,那人最后在他耳边说了句:傻瓜。
  连呼吸都困难起来,揪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忍不住狠狠扇了自己一下,总算才畅快一些。
  或许他只是个傻瓜,从来都是乖顺地听从,对别人的好意照单全收却从来学不懂去怀疑,总是傻傻地期待着,自以为是地希望着。
  追逐着泡影,所以最终也只能淹没在不切实际的泡沫之中。
  这就是,他的命?
  手握成拳,一袖擦去眼边颊上的液体。唇边隐隐有些甜味,也一并拭去了。
  缓缓起身,眼中沉静如水再无丝毫波澜。
  这个世界上若再无半点期待,至少,他还有自己可以选择的余地。

  夜半时分,热闹了一天的魏府上下总算得到安歇,没想过了四更鼓点,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惊叫。
  "西,西院走水了!"
  沉静的夜色又被迅即沸腾起来,火光冲霄,映得西角上空一片红霞。吆喝声此起彼伏,从各个屋里窜出的人影竟也顾不上往日挂在嘴边的避讳,纷纷往那边忙碌起来,只是火势烧得旺盛,一时间竟扑灭不了。
  魏老爷也被惊动过来,神色略为紧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管家道:"老爷,目前还没头绪。"
  "烧的是些什么地方?"
  "应该就是……那几间旧屋,都已经烧通天了。"
  魏仁礼脸色有些难看:"尽力救。"
  "是。"
  大火直烧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才偃旗息鼓。被火舌张狂舔过的地方已经再无完瓦,黑漆漆的囫囵一片,灰蒙蒙的余烟腾起,带着刺鼻的焦臭味。
  "爹。"
  "嗯。"魏仁礼向儿子点头,"秀婧还好吧?"
  "是,她受了点惊,现在已经睡了。娘那边也问过了,爹可以安心。"
  "老爷,火灭了。"
  "嗯。"
  向来老成持重的管家脸有难色,不觉吞吐起来:"问了外面守夜的人,似乎出事前,有人来过。"
  "是谁?"魏仁礼不知为何心头一惊,魏从希也望了过来。
  管家没有搭腔,只是将手上的东西递了过去:"这是他们在屋外找到的。"
  只剩半璧的观音坠子被火灰熏得黑了些,却仍然能看清本来的面貌。
  魏老爷眼瞳一缩,竟止不住一阵晕眩,向后倒退了几步:"不,不会……"
  "老爷,这个,似乎是……三……"管家正要说话,却被一把夺去手上的物事,愕然回头,看见面色煞白的大少爷,未说出口的话便硬生生咽了下去。
  魏从希紧紧捏着玉坠,眼睫低垂,竟不知在想些什么。
  魏老爷在下人搀扶下回过神来,语带颤抖地开口:"屋里……找到人吗?"
  "目前,还没……找到。"
  彼此都心知肚明,如此大的火势之下,还如何能有"人"?
  魏仁礼狠狠闭眼,涩然道:"继续找。"
  "是。"
  旁边的人影忽然大步向前,魏仁礼心下正混乱非常,也不禁抬头,只见长子不管不顾地朝着那坍塌的废墟走去。
  "希儿?"
  负责清理的仆人早已哈欠连连,偏生还要手下不停,忽然见少爷过来了,连忙抖擞起精神。只是魏从希却毫不觉察地穿过人群,直直走到某处才停下。
  这里,正是往日那间小屋的所在。而现今,却已是颓垣败瓦,破落一地不见形迹。
  魏从希抬眼,扫视着陌生而又依稀熟悉的四周。
  那个人,现在就在这下面吗?
  手中不自觉摩挲着犹带热度的玉坠子,蜿蜒其上的纹路犹如那人背上沉重的不可磨灭的烙印……狠狠一把攥紧,任凭尖锐的棱角刺入掌心。
  原来,这就是你的答案。
  魏从希视线定在某处,忽而嘴角弯起。
  "少爷……?"
  一旁收拾的仆役见他久无动作,单薄的衣衫在风中被掀动,禁不住上前问道。待看清对方模样时候,却不由失声:"少爷!"
  血,从勾起的唇边溢出,沾了前襟,更深重的红色点缀了红衣,如同坠落的红梅。
  最终,零落成泥。
  天边,已渐露晓色。

  作者有话要说: 555555555……昨晚上一直刷到3点愤怒地睡去,结果刚才还是无法更新,而且回复功能也不知为啥出不来,我投降了……orz
  话说写着突然发现了个bug(迟钝得太过分了……)
  "以为凭这么些小伎俩就可以了吗?我,绝对不许!"夫人狠狠地说,深吸了口气,又恢复了淡淡的语气,"……后来,西院起了火,烧了几天才扑灭。我又后悔起来,毕竟我们相识多年主仆一场,原也不必走到这一步……没想这女子竟然真的命硬得很,那孽种也命大……我听到的时候松了口气,心想也算了,就随她去吧——那女子折腾了好几天总算把孩子生了下来,我去看她,告诉要替老爷收了她。没想到她还是不从——"
  其实,三寒筒子应该是在火灾前就出生了的(前文提及过他身上的伤痕)那啥,发现了的童鞋请轻点pia,米发现的话就请54之吧,嘿嘿嘿^^bbb
  终于赶在七夕更新了,本文也接近尾声,祝各位看文的童鞋七夕快乐,并请各位一块儿和我倒数吧^Q^
    七十一
  小城的早晨是很宁静的。
  阳光从云层外洒落在微微湿润的青石板地上,泛起碎金般的光芒。光从灰瓦上掠过,扫去昨夜留下的阴霾,染上暖黄的色泽。
  方老六挠着半乱的发,边晃着因宿醉而阵阵发胀的脑袋边从门里出来,一眼便看到对门也已悄然开了,咧嘴满嘴胡渣大声招呼道:"三子,你也这么早啊。"
  对面瘦削的青年正好挑着担子出来,闻声也转过头,冲着对方友好地点头。
  方老六抬头看了下天,道:"天气这么好,今天生意定然不错的。"
  那青年笑笑不语,打了招呼就挑起担子去了。
  眯缝着干涩的眼,方老六见那青年薄削的肩膀看起来没有几两肉,偏又把担子挑得稳稳妥妥的,脚下拖曳着有些不大灵便,在晨雾中越走越远了。
  打从来到这小城、在他家对门住下开始,方老六就从心里喜欢上这沉默的青年。
  刚开始邻里招呼什么的总不见他开腔,以为是太寡言内向的原因,一直到他笑着摇头,指指自己喉咙,才总算恍然大悟,心底里更是有种说不出的可惜。
  方老六本人做的是"死人买卖"——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只是帮人家看看墓写写碑,赚点穷苦人的身后小钱。偏偏这样的晦气生意却甚是不遭人待见,连在这同是贩夫走卒的胡同里,就算不是"生人勿进",也是能避则避了。镇日里除了喝个烂醉透顶,便是无所事事,没想这青年来了倒是不见外,刚开始随口邀他喝酒也是欣然应允的——其实他酒量并不好,多喝两杯便东歪西倒,往常都是随处就地一躺了事,后来几次醒来惊讶地发现在自家床上,看见一旁浓茶热巾候着的青年,心里半是愧疚,半是暖意。一来二去,倒是少了贪杯。
  问起青年姓甚名谁,对方也说不清楚个所以然,只蘸了些酒水在桌面上写了个"三"字。方老六在家里排行第六,离乡别井多年顿时觉得亲热起来,忙称兄道弟起来。青年笑笑,也不甚在意地接受了。
  方老六本来就是重情义的人,看青年样子瘦瘦弱弱的,腿脚也有些顽疾,免不得也多个心眼关照些,平常秋冬换季便会看见对方要了半条命似的咳嗽,他向街尾的赤脚郎中要来了方子让他吃下,却着实好了几分,两人相处久了,也渐渐生出几分兄弟的情谊来。
  青年来了不久,便自行在市集架了摊,做起豆腐生意。每天起早贪黑,磨豆滤渣,做出的豆腐白白嫩嫩,久而久之,也算是攒了些本钱了。
  大抵"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句话还是有些道理。青年初来乍到,便有些地痞无赖常常来挑衅生事,这天是撂翻豆腐担子,那天就是在旁边冷嘲热讽,说到底也不过是看对方孱弱不堪的样子便趁机欺压,捞点油水。偏生这小伙子不知是怎的,愣是毫无反应,任由对方滋事,既不逢迎,也不就范。
  方老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们这些人,既没有半点身份地位,也没有什么靠山权势,好歹也只是个蝼蚁小民,对方这些横行霸道惯的泼皮之流实在应该避之则吉。劝了青年几次,也没啥收效。
  后来有次,那伙流氓又找上门来,踢翻了好些东西,白花花的豆腐脑洒了一地,青年冷眼旁观,那些个横惯了的哪能容得有人不放自己在眼内?砸光了东西又抡起拳头要打人。一旁围观的人早也看不下去:这么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伙,怕是挨不了两拳吧?
  青年却是抿着嘴唇,冷冷拎起扁担迎头便抽在为首的那人身上。对方未料他竟敢反抗,硬是受了好几下,立马被打懵了。这下子终于惹火了这群泼皮,纷纷卷了衣袖朝青年身上招呼去。青年却有点不管不顾的拼命劲儿,死命揪住为首的那人,脸上都破开好几道口子也不肯撒手。
  闻讯赶来的方老六见状眼睛都红了,心头一热随手捡了根家伙便冲上去。平时受够了这些流氓威压的民众也按捺不住,大声嚷嚷着要报官查办,吓得这伙泼皮终于罢了阵,带着满身伤痕夹着头破血流的老大灰溜溜地狼狈而去。
  方老六扶起三子,狠狠地拍在他背上:"小伙子,行啊你,看过打架的,没看过你这样不要命的。"
  青年抬手,擦了擦满面污秽,对他坦然一笑。
  蛮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从此他便对这个小伙子改了观。
  看着日头已升得老高,方老六大大伸了个懒腰,收拾好家当便出门去了。

    七十二
  大街上,闹腾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三子刚走到平常摆摊的地方,旁边的小川冲着他道:"三子,早啊。"
  相互招呼过,各自摆好架势,三子将桌椅摆放好,便坐到摊子后,还没来得及用早饭,客人就上门来了。
  忙过晌午,自然有了阵空闲。两相无事,小川便凑上前,摇着扇子乱侃起来。
  这小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街坊邻里间彼此要是不认识那实在说不过去,东家长李家短的事情十有八九都是在市集买卖上传开的,小川虽也是外来人,毕竟在这地头待的时间长了,自然也听进不少闲言碎语,待空暇时候便对三子说开。
  接过对方舀来的一碗鲜嫩的豆腐脑,也不客气地三两口吃下,小川一手抹了嘴,顿觉心头被滑滑的豆腐烫贴得舒舒服服,响了个饱嗝:"三子你的豆腐脑做的真好!怪不得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来买了。"
  三子笑笑,趁着客人少些继续擦案头。
  "唉,你说你吧,那么多大姑娘来这地儿凑热闹,你的心思就想不明白?要不是你……"说着忽然顿住,歉意地抬头看向对方,却见他擦净案头又坐到一旁洗刷起碗盘来,像是没有听见一般。
  小川伸了伸舌头,连忙换了话题,眼角瞄到正在装修的铺子:"唉,三子,你看到那家绸缎庄没?听说是大江南北都有分号的,连京都的老爷官人千金贵客都要排队才能买到的好货色!"扯了扯身上的粗麻衣服,禁不住唉声叹气起来,"这就是同人不同命啊,人家达官贵人穿金戴银,咱们平头百姓是缝缝补补又三年,唉……"说着便摇头晃脑,一副自怨自艾模样地踱了回去。
  三子从碗堆里抬头,好气又好笑地看了一眼,又埋头忙碌起来。
  小川这人就是这样,舌头快,忘性也快,每天乐呵乐呵,偶然也会埋怨生活,但转过头睡一觉就又恢复了,简单直率,而且快乐。

  热辣的阳光在头顶片刻不离地照着,不多时三子额上便蒙了层汗。这几年的生活好也不好,身体虽然还是老样子,人却是实实在在豁达起来。
  人的心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地方,积存太多总有一天会崩溃。曾经以为无法跨越的东西回过头看其实也不过如此——心放下了沉重,才能腾出更多地方,去看更多,去想更多,感受更多,譬如快乐。
  不经意瞄到手心的裂痕,曾经鲜明的疼痛和狰狞的伤口都已经褪去,剩下的只有凸起的一道创口,直剌剌将掌纹从左而右地破开。
  曾经听人说,人的命运是出生那刻便已经注定,证明就是掌上纵横交错的纹路。每一道,都是生命的轨迹,是上天刻画的棋局,生、老、病、死,都无法逾越。
  只是,他的棋局已经被改变,过去和现在划下了鲜明的分野。上天给与他一个机会,让他在最后幡然醒悟——
  这是他的命也好,不被期待也罢,从今之后,他只愿为他自己而活!

  汗滴已经流进眼角,涩涩的很不舒服。三子——三寒两手都沾了水,只能侧着脑袋用肩膀轻轻蹭去。
  蓦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余光中。他控制不住浑身一僵,手上拿着的碗"噗"地掉进盆里,溅起不小的水花。
  "三子,怎么了?嘿嘿,昨儿太累了吧?"小川闻声也看过来,脸上露出暧昧神色。
  这种半咸不淡的笑话平常也听惯了,这下三寒却无暇理会,目光定定地望着喧闹的人群中。
  "咦?你看什么出神成这样?有哪个漂亮的大姑娘经过吗?牛家老么还是程家小妹?"小川好奇地凑过来,一手跨过对方脖子搭到肩上。
  三寒正呆愣间,忽然就吓得汗毛都炸起,连忙挥开对方,眼看小川不解的表情却忍不住歉意地摇摇头。
  "怎么了吗?是不舒服了?"小川收敛起嬉皮笑脸,一手按在他额头上探了下,"也不像啊……"
  三寒好不容易按捺着,含混地敷衍了对方。回头一看,人群中那似曾相识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倒数~~~~~~~
  今晚中国男篮vs梦八队的比赛真是精彩!热血沸腾了!中国加油啊!
    七十三
  这几天天气太热了,连带人也有些垂头丧气,像是被骄阳晒蔫了的禾草一般。
  豆腐摊的生意也受到影响。这东西不比其它杂货,大热天的搁得久了就要变坏,要是过午还买不完恐怕就要倒掉。三寒也不在意,倒是便宜了小川,空闲下来便能多吸溜吸溜几碗送的豆腐脑。
  眼看当头的日影快要西移,剩下的豆腐还有大半桶,三寒心想生意横竖也做不下去了,不如早些收摊回家。正要收拾,便听见背后有人道:"小兄弟,我买豆腐脑。"
  回过头,见是一位笑意温厚的中年,三寒觉得有些眼熟,正要揭开桶盖,又听那人问:"你这里还剩下多少豆腐脑?"
  三寒比划给对方看了,那中年人又说:"那全卖给我吧,"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绸缎庄,"就送到那里去好了。"
  大生意上门,哪有不接的道理?三寒点点头,依言做了。
  至此之后,那中年几乎每天过午都会来光顾,每次也不计较,反正剩下多少都全包了。一来二往,两人也熟稔起来。
  "小兄弟,看你模样不像本地人,你家乡是哪里?"
  三寒脚步一窒,却轻笑着摇头。
  "你不知道?"中年人——绸缎庄的掌柜脸色有些古怪,立马又笑起来,"也对,男儿四海为家……那你这些年去了些什么地方?"
  三寒霎时沉默起来。自从"那里"离开,有段时间很是无法适应,一直身处在方寸之中,竟对大千世界有种惶恐和陌生。既为难得的自由而欣喜,又不由浮想无根飘零的孤寂。
  某次仰望苍穹,但见繁星点点银河如昼,耳边和风拂过青草地,卷起阵阵淡淡的草香气息,不禁想起唯一一次与少年放风筝的情景。
  ——"凤凰凤凰快快飞"……
  这是少年教会他的口诀。
  凤凰总会展翅,于涅盘之火重获新生,从此无拘无束,翱翔天地。
  合上眼,宛若仍是身处火海之中,被灼热所包围。
  疼痛,连皮肤被灼伤的感觉都是那么真切。
  猛然睁眼,面前却是漫天星光,仿佛千万双眼睛,温和地垂视着他。
  抬手,指尖在星空下泛起盈盈的光。
  涅盘,然后新生。
  凤凰、凤凰、快快飞……
  放手,所以才可以把握更多。
  他,也一定可以。

  想开之后,人便彻底轻松下来。这几年虽谈不上走南闯北,也着实去了不少地方,他从来没为自己定下目标,走走停停,最后才在这个地方留了下来。
  走,只是因为自己想走;留,也只因自己要留。
  从心所欲,自由无所拘束。
  他珍惜,而享受。
  路上遇到不少人,碰上不少事,有苦有乐,却不再着他的心,该抗争的绝不退让,该苦恼的也一笑置之,他终于感觉到自己的蜕变,走出困局,迎向新生。

  "小兄弟?"
  三寒微愣,才发现自己陷入回忆之中,竟把身边的人冷落了。连忙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到绸缎庄前,此时已经装修完备,三寒对于与过往相似的事物排斥心性已经淡了很多,不觉便打量起来。店内装璜典雅华丽,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才能消受的高档货品。
  伙计正要把封好的招牌挂上门楣,掌柜有意无意地看了三寒一眼,感叹道:"咱们'祥云布行',这么些年过来,也算是越做越红火了。"
  名字甫入耳,三寒便觉仿佛头顶惊雷炸开般,脑中顿时一空,脚下踉跄了下。
  "这边只等当家一来就可以正式开业,看来就这么几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
  今天中国队依然勇猛啊!加油!!!
    七十四
  这天刚过午时,居然破天荒地下了倾盆大雨。小川因为生病好几天没有来了,三寒没有带伞,生意是做不下去了,便匆匆忙忙收拾好往家里赶。
  雨势滂沱,没走出几步就浑身都湿嗒嗒的不成样子了。三寒脚针扎似的发酸发痛,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蹒跚去了,肩上的担子好像比来时还重上几分,脚下一个不稳便往左边栽下去。
  全部家当都"咣啷"摔在地上,剩下的大半豆腐脑糊在泥水里,预想中的痛楚并没有出现,他忍不住睁开眼,视线所及却是一片被水氲湿的青蓝。
  很温暖的怀抱。
  不由得一震,他费力挣开,对方也没有纠缠的意思,很爽快地松了手。
  三寒有些恍惚地抬头,从倒在路旁的油纸伞到那身已经被水汽彻底浸润的青蓝,再往上扫去,最终对上一双眼眸。
  漫天豪雨之中,那双眼眸也紧紧锁着他的,三寒身上一僵。
  那人睇矃了他一会,终于先动作起来——他收拾起一旁的纸伞,重新撑起,然后径直走了过来。
  三寒眼看着那人越走越近,停在他面前。
  雨点被隔阻在纸伞外,发出清脆的响声。纸伞之中的世界像是一下安静下来,除了这密密麻麻的单调雨声便再无其它。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当他再度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屋前。
  仿佛彼此有了默契,他没有疑惑那人是如何得知他住处的,而那人也只是静静地仃立着,沉静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由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
  "我来了。"
  没有客套的嘘寒问暖,没有激动的他乡重逢,更没有质问他当时到底发生过什么,甚至连起码的疑惑好奇也没有表露。
  就好像从来他都不曾离开那个地方,又或者——他始终在他掌控的范围之内,只要他想,就可以随时见到。
  只是,这可能吗?
  那人没有多言,看着他走向小屋,手扶上木门,便转身离开,不紧不慢地消失在雨幕里。

  雨下了一天一夜,小屋前段日子顶上有些破损,一到风雨天就会渗水,三寒还没来得及修葺,只能翻出木盆将就一下。
  水滴声伴了他一夜无眠。
  黑暗中,三寒睁眼注视着房顶上某一点。在他搬来以前那里就结了个蛛网,听老人说蜘蛛网是不能打的,蜘蛛丝,结相思,打了便破坏千里良缘。
  他听了也只觉得好笑,却没有真的把它打下来,久而久之,亦已习惯。有时候发呆的时候看着那处,想着其实人生也无非如此,自己结网,自己困网,作茧自缚,无法自拔。
  没想到今天回来的时候,发现蛛网还是破了。风雨太大,狂风这么一刮,那小东西就被打得无影无踪。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习惯了。习惯了某些存在,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患得患失,心里被挖去一块似的,变得空空落落。
  想着也不觉自嘲——只不过,是习惯而已。也许作茧自缚还不是最可怕,最无法解脱的,是习惯。
  就像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怕,已经足够坚强,没想到一见那人便溃不成军。
  就算是他如此对待,他仍旧无法去恨。
  甚至不知道,会不会哪天会从不恨到喜欢,从喜欢,到爱。
  想不到,他早已为自己结下了这么广这么大的一个网,无论多少年月,走到何方,还是如影随形,只要对方一个举动一个表情,就可以把他击败。
  ——习惯了被掌控的时光,他,已经无计可施了吗?
  三寒霍地起身,从床上翻下来,将藏好的这些年的积蓄和一些衣服打成包袱。
  天边已经鱼肚白,天地围困在漫无边际的雨幕之中,平常的鸟啼声也听不见了。他推开门,清新而润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淅淅沥沥的雨涤荡轻尘,有些人家已经早起,从屋舍里亮了灯,在这片晦暗之中隐约的几点光明。
  桌上留了讯息给方老六,待他看到自然明白。这屋东西从此与他无关,身无长物,走的时候也轻松一些。
  将肩上的包袱提了提,大步走了出去。
  过去种种,再与他无关。
  惹不起,躲得起——既然上天给了他重来的机会,他必不能错过。总有一天,他会真真正正远离那曾经有过的岁月,无论要付出些什么,他也甘愿。
  泥泞满路,走起来有些湿滑,昨晚上一直折腾忘了上药,此时便锐痛起来。
  痛,但痛快,他咬牙,往出城的路而去。
  "三寒。"
  背后突然一声。
  不由脚步一窒,那叹息般的话语仿若诅咒一样,狠狠地揪住他的心。
  "三寒。"那声音更近,仿若就在身后,然后,身体从后被狠狠禁锢在另一个人的怀里。
  哽咽的声音不断响起,在他听来却犹如无止尽的梦魇:"我找了你很久,我再不要放过你,你也不准再离开……"
  手中的包袱不知何时掉在地上,被溅起泥点的坑洼之中映出他苍白的脸色,以及身后紧拥的少年。
  "你要走,我就打断你的腿……我说到做到……"
  少年抽搭着重复威胁的话,双臂不断用力锁紧。
  三寒无神的眼睛忽而若有所觉地看向前方。
  不远处的大树下,一双熟悉的眼眸正紧紧盯住他的。
  此时,他才看清对方眼底——
  阴郁的,冷冷的,像不见得的幽深的湖。
  绵密的冷意终于从脚尖漫了上来,竟让他一时无法呼吸。

  原来,他从来没有走出这个困局。
  就算曾经有过,也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