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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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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水之银

第l章

残阳如血。

我静静的坐在村口旁的一块大石头上,眺望著远方的地平线,生气中白日里的炎热未褪,呼吸间仿佛都可以感觉得到这股焦躁。人轻微的一个小动作都会拂起数不清的烟尘沙土,远方,放牧的人们正在驱赶著羊群向村子里走来。

这里是大汉。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水源就是一切,葛尔朗村就处在这样一条难得的小河的旁边……呃,要是我说叫做小溪可能还要更恰当一些吧。一家一户的炊烟渐渐升起来了,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唐代的一首小诗:「大漠弧烟直,长河落日圆。」

从古至今,皆是日升云散,星月相逢,若是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看的人永远相似,却是绝不相同罢了。

「夫子,夫子。」清脆的童音将我由沉思中唤回到这个世界。

我回身望去,两个十一二岁的男童站在沉沉的暮色里,—侗高大,一个娇小,正是我的学生威远和信兰,这两个人虽说是双生兄弟,冷眼看去却没有一点的相像,威远生来就是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相貌粗犷,信兰却是人如其名,像是带点兰花的娇气,身材瘦小,体型苗条,脸上那两颗漆黑的眼睛倒是比女孩子还要温润,很有他们的母亲秀娘的味道。

「有什么事吗?」

「这是你今天罚我们多抄的字,我们写完了,给你!」

威远和信兰在一起,开口说话的永远都是威远。我随手把他那厚厚的一叠纸拿了过来,今天威远和信兰与村中头人还有几个富户的孩子打仗,被我当场罚下,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写完了,纸上的字迹工整有型,看得出是下过工夫的。我翻了几页,淡淡的说:「很好,你们可以走了。」

「等等,夫子,我还有话要说。」

「哦?你想要说什么?」我含笑望著威远。

「今天的事并不是我和信兰的错,他们先骂我们是没爹的孩子,然後又说我们是汉人生下来的狗杂种,我和信兰实在气不过,这才跟他们打起来的!所以你不应该处罚我们!」

我微笑点头,看著眼前情绪激动的男孩,「不用说得这么仔细,我都知道,因为我当时都看见了。」

「我并不是怕受多大的处罚,但是这件事并不是我们的错,你真正该罚的是他们……你……你都……看见了?」威远的话一下子噎住了,似乎是不敢相信,又似乎是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呆愣愣地望著我,信兰墨玉似的眼睛也紧紧的盯住了我。

「不错,虽然看得不多,但是大体是怎么回事我也都知道了。」

「可……可是你处罚的却是我们!」

「那又有什么办法,对方是头人的儿子,不论他做了什么,只要他是头人的儿子,他做的事就都是对的。」我淡淡地说,看著威远的表情由不可置信慢慢地转为不屑。

「原来你平日里所讲的什么威武不能屈,枉费我和信兰还这么崇拜你,你这个伪君子,真小人,我真看不起你!」

我不由得叹气,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啊,过去的我,可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我们生活在这个村子里,吃的用的都是头人的,我靠的是教书,你娘靠的是刺绣,你凭什么要跟头人的儿子说理?这个世界上,所谓的公理正义,都必须是在公平的前提上才可能有的,凭你们的身份地位,跟头人的儿子吵起来就是你们的不对!」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说是你的话,你就会忍气吞声了?」

「……我不知道……不过,只要不越过某些界限,我都不会反抗吧……我想是这个样子的。」看著威远仿佛天塌下来的模样我不由得好笑,为什么他就没有信兰的沉著呢?

「你们如果不服气的话就不要跟他们争这些个没有用的事,只要你们能够变强,到时候自会有能说理的那一天,那个时候就是你们想要报复我我也就没有办法了。」

「……好,你等著瞧,我一定要让你後悔今天的所作所为!」

威远拉著信兰气呼呼地走了,信兰倒是难得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对他一笑,他忙又回过头去了,信兰远要比威远精明,刚者易折,何况鲁莽,他们两个人中,若真的非要选出一个人的话,留下的那个一定会是信兰。有些时候,很多事都是没有是非对错的……早点明白这个世界的残酷,对他们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是我对他们的疼爱。

转头想要回村,我的目光却一下子被远方的沙尘所吸引了……那个方向,距离……看上去应该是一队正在快速移动的马队……这里不是边境,怎么会有行动那么迅速的队伍?难道说这个祥和的小村庄,也终於逃不过战争了吗?

仔细看看又有点不像,漫天而来的沙尘中,并没有相应的……杀气。

随著马队奔得越来越近,我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马上的战士服装整齐,精钢制成的镗甲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出一片乌光,当先的一人锦袍玉带,一张俊脸不怒自威,我瞧著并不是我认识的人,虽然他的面孔出奇的熟悉。这倒像是一队京中王公贵族的亲卫队了。这时马队的到来已经引来村中大小人等的注意,一个个纷纷涌出家门。

村长迎了出去,抖著声音问道:「请问各位有什么事吗?」

马队中一个像是副官的人越众而出,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眼睛却是东转西转十分灵活。

「尊敬的村长,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做黄秀娘的人?」

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原来这些人是为著秀娘来的,秀娘不同於—股女子,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我早巳知道她不是什么平常女子,却没想到原来来头会这么大。同时也看出了那领头之人长得像谁了:若是威远再大个十岁,两人站在一起一定会比他跟信兰更像兄弟。

「秀娘,快过来,这里有人找你!」

村长的妻子拉著呆住的秀娘一步步地走了上来,秀娘似乎已经不能反应,只是任人拉著走,面色惨白,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威远一步抢了上来,挥开妇人的手,大叫道:「放开我娘!」

信兰在旁边扶仕了秀娘,那首领的眼睛变得更加亮了,跳下马来抢步上前,旁人都没有看清他是怎样动作的,秀娘已经被他拥在了怀里。英雄美人,羡煞旁人。

我轻轻一叹:花前门下古今同,门头偕老向来少,今天这个人能来找秀娘,也真的找得到她,已经足见他的有心——这个村庄远在塞外,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好地方。

威远大怒,—举打了过去:「放开她!」

男子并不动怒,轻轻松松地接下了这一拳,威远用力回抽,却半点都动不了,脸上现出了痛苦的神色,显然这男子用力不小。信兰皱眉,走上前去,按住男子的人手问道:「你是谁?」

男子眼睛瞅著他们两个,看向秀娘,秀娘眼角湿润,轻轻点头,男子不由得大笑:「我是靖安侯裴幕天,你们的亲生父亲!」

裴幕天?原来他就是裴幕天!

村里的人一下子也都变得鸦雀无声,靖安侯裴幕天之名天下皆知,他虽然没有被封王,看上去不像是皇族中人,但是民间传言他是当今天子最宠爱女子的私生子,在朝中权势之大,可谓如日中天。这些个乡村野妇就算是不知这许多细节,靖安侯的大名却也不可能没有耳闻,一个个呆呆的只管站著,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他们这许多年来对秀娘母子诸多欺凌,现在秀娘来了个这么大的靠山,他们又如何能够不怕?

威远也一下子怔住了,大声的问道:「你真的是我爹?」

「当然。」

「……那你为什么这许多年来都不来找我们,害我娘吃了这许多苦?」

男子一时无语,秀娘强笑道:「威远不得无礼,这完全不能够怨你父亲,有些事情要你长大之後才能明白。」

裴幕天替她抿了抿发角:「不要这么说,都是我的错才害你们母子受了这十二年的苦,我发誓,从今而後再也不会让你有半点伤心!」

威远看著眼前的父母,泪也不由得流了下来,他与信兰双生子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个人相望—眼,手已经握在一起,眼中也是渐渐地浮出水花。裴幕天看了看他们两个,大臂一挥,把他们也抱在了怀里。

大漠寒天,气温冷得极快,但是当此酷暑之际,渐凉的暖风却是让人只觉舒爽,不见心寒。

月白风清。

裴幕天好一会儿才克制住目己,他身後那个副官模样的人走上前来,说话油腔滑调:「恭喜侯爷,贺喜侯爷,终於找到了嫂夫人,从此双宿双飞,郎才女貌,真是羡煞——旁人哪!」

调子拖得长长的,裴幕天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身後的秀娘却不由得「噗哧」—笑,说道:「这么久没见到江公子,没想到你还是那么地能言善道。」

信兰静静地站在旁边,这时突然开口说道:「父亲,你真的会带我们走吗?」

裴幕天失笑:「这是当然。」这是他头一次被人叫做父亲,心中显然极为高兴。

信兰语气却突然转为尖刻:「那么可不可以请父亲先惩戒这一村子的坏人呢!?他们天天欺负娘和哥哥,看不起我们,说我们是狗杂种,还往我们家里……扔石头!」

裴幕天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了去,眼中似有火要喷出来,转向那江公子:「阿漳,你帮我查—查,看是什么人敢这么不长眼睛,竟然欺负我裴幕天的妻儿!?」

江潭笑得潇洒,话中阴狠之意十足:「大哥放心,该是谁的,都跑不掉!」

秀娘—惊,说道:「幕天不可!信兰孩子气重,我母子在这村中几年,村中上上下下肯收容我们,已经是天大恩惠,哪里还能再要求太多……如果没有他们,现在我们哪里还有命呢?」

「秀娘放心,哪里就能要了他们的命了?」裴幕天笑著安慰她:「他们对你的好我自然要报答,但是像他们这样的下等人,竟敢出言侮辱於你,这个罪要是不治,也就太没在规距了,阿潭下手当然会有分寸。」

秀娘想了想,也笑了,竟真的就此不再说话。她在村中之时虽然是举止有礼,与这些村民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但是像这样高高在上的文法,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就像是高空的明月掉到水中,即便水污人浊,待它回到天上也总还是那般的清华高贵,再也不恋俗世半分。这就是所谓的贵族……我是很早就知道了的。只不过裴信兰的性子阴沉,比他哥哥威远厉害许多,我一直都知道他心计深沉,如今想想还是小觑他了。

他的眼光突然转到我身上,嘴边绽出微笑,看似天真,实际上满是算计,我想起来傍晚时的事情,心里面只有暗暗叫苦,果然他转头向裴幕天说道:「父亲,我们兄弟两个在这村子里受了这位楚先生不少的教诲,楚先生为人重义守节,又极懂分寸,孩儿想要把他也带回去,继续教我兄弟……不知道可不可以?」

威远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一脸的不满刚想要说话,信兰向他眨眨眼,他又忍住了,他对信兰宠爱非常,自然是言听计从。

裴幕天上下打量我,见我布衣蓝衫,貌不出众,皱眉说道:「这种小地方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以後为父会请更好的先生教你修文习武,还是不要带他了吧,你如果觉得欠了他的,多给他几两银子也就是了。」

「父亲有所不知。我们平时跟楚先生都熟悉了,一下子离开这里,外面连个熟识的人都没有……父亲如果真的觉得他不配作师父,就让他来伺候我们好不好?」

江潭本来一直在旁边看著,这时也笑嘻嘻地说道,「既然贤侄喜欢,大哥你就答应他吧,到了京里小孩子们也算是有个伴。」

裴幕天点头,这么旁若无人地说下去,眼见就要带我走了,我只好上前,深深—揖说道:「山野村夫,不敢高攀京中贵胄,侯爷的好意,在下也只好心领了。」

「……」裴幕天似乎没想到我竟敢在他面前这么说话,睨了我一眼,半天才说道:「你要什么?」

话里面的狂傲,像是天底下没有他拿不到的东西一样,很羡慕他这种自信,虽然很多东西,并不是「想要」,就能够「得到」的。我恭恭敬敬地答道:「无功不受禄,任凭侯爷赏赐,只不过京城我是万万不敢去的,到时候不懂规矩,只会给侯爷丢脸。」

裴幕天沉吟了一下,信兰给威远使了个眼色,威远马上就明白了,说道:「父亲,楚先生若是能跟著一起,我们一定会省不少心,楚先生会做很多的事呢。」

「……给他弄匹马,也带著一起上京吧!」

裴幕天看出不看我一眼,抱著秀娘上马,打马扬鞭,领头先走了。

信兰走到我跟前,带著一种得逞的笑容,小小声的说道:「楚先生,你刚刚对我和哥哥的教导很有用,我一辈子都会记住的:只不过……我们两个现在是有权有势的人了,你就不要再与我讲什么公平不公平啦!」

小小的年纪,话里话外竟然带出—股说不出的阴狠,我惶然而惊,三年的相处,我欣赏他们兄弟两个的聪慧,总是另眼相待,刚折柔存的道理,要教的本来也是贫家孩子信兰与威远,但是现在,他们的身份一夕遽变,再也不复从前,我却显然是做错一步了。

心里面暗暗懊恼,早知道就该告诉他们点天下人人生而平等的道理,也不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这下子作茧自缚,靖安侯的世子位高权重,一抬手一投足皆可称得上举足轻重,若是就这么放著不管,可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因为我的一席话就做出什么坏事来了。寄居小村,我本来实在不愿意再沾这红尘俗世一点尘埃,但是祸事既然是由我而起,却也容不得我自己推脱,只好把他们两个引回正路再说了。

天下如间与我我关,但我却也绝不愿祸根在我!

长叹一声,我随著卫兵上马东行,马蹄哒哒,大漠飞沙,我随著裴幕天一行沿著古丝绸之路,前往至千里之外的京城——一个我原以为此生此世都不会再踏足的地方。

第二章

时光逝如流水。犹记得五年前我初到京城,也不过年方弱冠,一转眼间重回故地却已经是物是人非,再也不是昔日的心情了。斜倚在靖安侯府後花园的回廊之上,我不由得百味杂陈。

逝去的人,过去的事,可会重新回来?答案是绝不可能……

「楚先生,侯爷有请。」

「有什么事么?」回过神,看见王府的大丫鬟莲儿搭著—条小手帕站住旁边。

「侯爷为少爷找来了几个先生,还没有定下来要用哪个,少爷们都说楚先生才学好,侯爷就让我叫上楚先生也跟著去见识见识。」

「我才疏学浅,哪里能够比得过京中才子。」

见识见识?想要让我出丑才是真的吧。信兰打的又是什么主意呢?

「都有什么人?」

「国子监有名的赵儒才和孟史谦两位老先生,还有一个是江公子带来的吴剑琴吴公子,江公子和三王爷,七王爷也过来了。」

「……那就去看看好了。」突然有了兴致,这几个人,都是朝堂上有的人物,见一见,也好。

靖安侯裴幕天坐在当中主位上,身边是威远和信兰两个人,几天没见,他们两个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配上裴幕天给的金项圈玉锁链,更显得粉雕玉琢,说不出来的好看。信兰满脸天真的孩子气,对上我的目光时却转为冷淡,眼中奚落之意十足,摆明了要看我的笑话。

真是爱记恨的小孩子!我回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江潭和两个少年公子坐在左侧,两个人都是满身贵气,器宇不凡,眉眼间倒有三分相似,年长的那个稍显得狂狷了些,想必是三王爷沈渊,年少的那个看上去斯文儒雅,眼神却极为凌利,自然就是七王爷沈静了。四师兄曾说起过,沈渊算是他看不透的几个人之一,而沈静,则是最有可能得到皇位的一个能人。

右侧座位上坐了两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和一个唇红齿白的美貌少年,看到我进来也都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

只装做没看见这些眼中的轻蔑,我恭恭敬敬走到裴幕天近前施礼:「侯爷相请,不知有何吩咐?」

「威远和信兰再三夸你才学出众,今天这几位都是京中有我的儒生,你就好好的和他们切磋一下吧。」

「是,多谢侯爷提携。」我转身又向那几个名士一揖:「还请诸位手下留情。」

「……」

彻底地被瞧不起,没有一个人来搭理我。沈静幽黑的眸子却突然对著我直直地看过来,压力十足,我心中微动,冲他谄然—笑,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转了几转,自顾自地轻轻笑了笑,便再也不看我了,皇族中人,心思果然比别的人要多了一点转折,只一面之缘,我已能肯定四师兄对他的推崇不是没有道理的。

裴幕天很明白我上不了台面:「小儿流落民间多年,难以忘旧,教三王爷七王爷见笑了。」

沈静笑道:「嫂子和两个侄儿能平安回来就是大幸,有时候有点不同样的人来看看倒也新鲜,侯爷又何必放在心上。」

一时间诸人大笑。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如果这样子被嘲讽就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并不介意被他们说三道四。裴幕天对我却是老大的不耐烦:「楚先生,你来的晚,三位先生都已经做完了自己的题目,现在就剩下你一个人了!」

「是什么题目,侯爷请说。」琴棋书画,我都算得上略通一二,三年来大漠生活寂寞,唯一能说话的只有信兰威远两个人,跟这些名士以文会友,也是好的。

可借裴幕天出的题目却是四书五经,我只有看著纸条发愣,真是出丑了。师父的杂学大多传给了我,但是凭他如何说法,我就是瞧著四书五经这些八股文章不顺眼,抵死不学,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却看重这个,是了,师父当时就说过,若要玩物丧志就多学学琴棋书画,若要大富大贵则离不开四书五经,这里自然是大富大贵的顶点。当时我又是怎么说的?

「虚名於我如浮云,要他何用?」

几个师兄倒都还算感兴趣,没有一个不学的……

「对不起,这些东西我都不会。」师父曾教过,为人首重诚实……虽然他自己就做不到。

「……你所说的不会是指什么?」厅中众人都是一脸讶异,大概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不会四书五经的书生,连沈渊沈静都挑高了眉毛。

「就是没学过的意思。」

「那你还会些什么?」裴幕天隐隐有了怒意,大概是觉得这几年威远信兰被我给耽误了。

「……除了这些之外的……」

兵书国策,填词对歌,猜谜行令,无论大小,都算是我十分兴趣的东西。

赵儒才老先生第一个站了出来,拈著胡须笑道:「楚相公真是好大的口气,老朽给你出三个对子,只要你能对上了,咱们就算平局如何?」

他话里倒也没有太过於尖酸刻薄的地方,但是那种评测的意图……明显有点不满於我说得过於含糊了。

「好!你们尽管对,我来给你们做裁判。」江潭兴致勃勃,我笑了一下,并不说话。像他这种人,每天里愁的只是没有热闹好看,难得来了我这么个可供耍戏的人,他如何又会没有兴致呢?赵儒才点头:「如此就有劳江公子了。楚先生请。我的上联是『因荷而得藕』。」

「有杏不须梅。」

「山石岩前古木枯,此木为柴?」

「长巾帐内女子好,少女更妙!」

赵儒才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能答得这么快,脑袋晃了几下,才又说道:「竹本无心……遇节岂能空过?」

「雪非有意,他年又是自来。」我笑了起来,「赵老先生承让承让。」

他倒不是落井下石的迂腐人,出的几个对子中并没有绝对。可是我能一字不差的对上,厅中诸人除了威远信兰两个一时间却都显得很意外,江潭凑过来细细的瞅了我好几眼,眼神诡异,真有点让人全身发毛。不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楚先生博学高才,不知师从何处呀?」

他说归说,手竟伸了过来要拉我的手,我一向都不喜欢跟外人接触,忙侧身躲开。

沈静人笑:「阿潭的老毛病又要把了!你就不能克制个几天,剑琴还在这里看著呢。」

江潭笑嘻嘻地看了我一眼,才转向吴剑琴:「剑琴你介意吗?d」

吴剑琴冷笑,更显得眉清目秀,就像是雪雕的冰美人一样。

「我当然不会和这等人一般见识。」

眼中的伤痛却是—闪而过,瞪我的眼神锐利得能把我刺穿,我一副无辜的样子只好装作不知道。承受这样目光的人本该是江潭,但是他摆明了就是视而不见,吴剑琴就算是把我给瞪出个窟窿又能怎样呢?如果他是江潭的情人,他的伤心就早已是命中注定了。

裴幕天笑瞪了江潭一眼,「好了阿潭,你也够了!今天可是要为威远信兰请西席,不要又来你那套老把戏!」江潭举手做投降状,一拍手,几个小婢准备好了笔墨纸砚,都放在一张大桌子上,裴幕天说道:「小儿久居塞外,现在就请几位以『塞外』为题,在一柱香内各画一幅画出来,没有完成的人就算输了。」

我旅居塞外多年,要画这样的画,明显对我极为有利,但是没有—个人反对,可见无论是裴幕天还是吴剑琴江潭都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楚先生再不快点过去,一会儿香烧完了可就迟了。」

耳边突然传来江潭的声音,竟是离我极近,我忙走上前两步,避开。

他的调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只不过听起来油油滑滑,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他从来都没有正眼瞧过我,与厅中诸人一样,是那种视而不见的蔑视,望到他的眼睛深处,果然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管他有何目的,都是要拿我来寻开心——这等人,我理他作甚!?

江漳倒是被我看呆了一瞬,但是马上又回过神,冲我一个劲地眨眼微笑,从里到外开始桃花飘飘,我都要以为自已是倚红居的头牌,身上不由自主地冒起了鸡皮疙瘩。

一步退到桌子旁——这等变态,还是离远了点好。

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吴剑琴,赵儒才和孟史谦三个人已经开始作画,这里面,却不会有人比我更加了解塞外了。闭上眼睛,眼前一片大漠飞沙,嗓子似乎都还能感受得到那满是沙尘的空气,然而就是这片一望无际的荒漠,陪我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三年。

我最喜欢在夜晚出村,来到村中人听不到的地方,吹起我那根大师兄亲手做的笛子,弯月如勾,一片寂静似乎真的能清除我满心的伤痕,满眼的血腥。

在大漠之上,空旷无人之处,似乎……我就可以欺骗自己,一切都当成没有发生过:神剑门仍在,几位师兄人人皆活……

原来在我不知不觉间,我早已渡过了我此生最快乐的日子……

手中的画一挥而就。

小河,弯月,点点沙丘,空中无风,天上无云,一个书生背对著坐在河边上,手执一根横笛,透过画仿佛能听得到他丝丝的笛音,笛音清越。

这个广阔的天地间似乎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原来自己这三年来过的日子是如此的寂寞。

曾几何时,仗剑天下,快意恩仇的楚寒变成了眼前这个畏首畏尾的楚凡,龟缩於塞外,连名字都不敢再现於人?

可是这本不该是我的错。

那么,又是谁的错呢?除了我之外,神剑门的人早已死得一乾二净。

所以,不管谁对谁错,承受错误的人也只是我一个人。

我惨然一笑,与画中人似已彼此应和,天下之大,何处才是我立身之地……我再也不要管这红尘俗世了。

「画得很好。」江潭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旁边,看着我的画评头品足,我回过神来,在他眼里读出一抹惊讶。

「多谢夸奖。」

裴幕天,沈渊沈静几人显然都没想到我能画出来这种画,一个个都没有说话,脸上不掩惊讶之色,沈静沈渊两个人更是要把我身上都看出个洞来,我只是站著,倒没有太大的感觉。以杂学闻名天下的师父到了後来都总是略逊我一筹,何况画的又是我极熟的大漠?

师父不算什么旷世奇才,只不过曾是当世第一剑客,武林中第一才子罢了。

娶了江湖上一个有名的才女加丑女,两个人倒也和和美美地过了一辈子,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师娘其实不丑,只不过师父太过俊美了些,要我说倒是难得她不嫌弃师父,而非是师父配不上她。他们过世时我曾经伤心至极,现在想想却是大为庆幸,毕竟他们都没有见到神剑门下自相残杀的一幕。

孟史谦和赵儒才画的都是大军厮杀的古战场,吴剑琴画的则是月下一人单骑弯弓搭箭,前面一个胡人骑马遁逃的场景,合的是「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的古诗,画功深厚,的确不凡,就是还有点放不开的样子。

观其画而知其人,他必然还有很深的心结;

观其画而知其人,如果是三年前,我的画也绝不会这么寂寞……

裴幕天咳嗽—声,说得有点言不由衷:「楚先生的画意境深远,也算不错,但是看这三位的作品广博高深,显是气度甚大,这一次就算平局。」

事关威远和信兰两人学业,他当然不愿意要我这个他瞧不上的人胜出。我并不分辩,只说:「能和三位并列,楚凡荣幸之至。」

吴剥琴却突然制止住裴幕天:「等一等!」他的眼睛紧盯住我:「你可敢与我再比一次?」

我微微一愣:「为什么?」这样的结果也没有什么不好,何必这么计较?

「你这幅画意境高雅,我不如你。但你本来就是大漠中人,画起来自然是得心应于,占了便宜,所以我要跟你重新比过。」

「……好。不知道吴公子想要比什么呢?」

没想到吴剑琴傲归傲,倒是个泾渭分明的人,而对这种人,我一向是尊敬的。

「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从古到今,善画美人者无数,我就与你比画美人图。」

我点头同意,两个人就又走回到桌旁,—人一边开始作画,厅中诸人瞧得有趣,也没有阻挡的,沈静笑道:「我看剑琴你画你自己就好了,天下美人虽多,比你美的可没有几个。」

江潭佯怒小声说道:「这本是该我说的话,你可不要跑来跟我抢人。」

沈静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你那些个心思,我还会不加道?剑琴跟你就快半年了,只怕你早就想要换人——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一下?」

「哦——你看上他了!」江潭恍然大悟,「你要就送你好了。」

「你明知道他对你死心塌地,你要是不开口,我哪里抢得了人?」沈静似笑非笑,江潭啐了一口:「你看中的也不过就是他这点,他要是对你干依白顺,只怕你倒是要觉得没意思了……要还是不要,一句话吧。」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两个人一齐大笑起来,吴剑琴本来正在专心做画,听到江潭的笑声,却不由自主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添了—抹红晕。

他听不到沈静江潭在说什么,我听得可是一清二楚,心中不禁微微一动,为吴剑琴感到极为不值,那样一个冰清玉洁的人,碰到江潭真可谓是明珠投暗了。跟那些王公贵族又有什么情义好讲的呢?情之一字,真是害人不浅。

我只顾著想吴剑琴的事,一转眼间半柱香却快要烧完了,吴剑琴画好搁笔,突然对我说道:「你还不快画,是想要认输么?」

我失笑,自己还真是多管闲事,他与江潭两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哪里有我这个旁人不平的份儿?

细看他所画之人,轻轻袅袅,眼中带雾含愁,一瞬间竟让我想到梅花,清雅高贵,不落俗品,与他这个人倒是不谋而合,他画的,竟真的是他自己,天下间的美人我见的不少,但是真能像他这样气质神韵皆佳的倒也真的不多。

不想输给他,就只好挑个顺眼的来画了。

我手起笔落,没有半点犹豫,画中人的每一个线条我都是极熟的,尽管这世上真正看过他的人并没有几个。

吴剑琴看著我一点点的画了出来,整个人渐渐地愣住了。江潭看他有异,也走过来看我到底画出了些什么,一瞧之下,人却也不由得痴了。

我画的,却是一个男人。

画中人骨架颀长,一副懒散的表情,双目灵动有神,嘴角微翘,似喜非喜,似嗔非嗔,星目瑶鼻,初看时已经是眉目如画,再细看时更是风情万种,或许世上有人能比我所画之人长得更美,但是跃然纸上,像这样一举—动,一颦一笑都尽显风流,毕竟还是少数,与之相比,吴剑琴所画的就似一个木头人儿了。

美人图美,胜於神韵,更何况我所画之人,长相本又略胜他几分。

身是红颜,不为祸水,於愿已足。

沈静沈渊等几个人也好奇走过来看,一时间也都一个个呆立当场,半晌沈渊才说:「这等美人,不论男女,也只能是画中才有,这世上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在,只怕就要天下大乱。」

沈静一双眼睛却盯住我不放:「这一颦一笑,无不是巧夺天下之作,楚先生又是怎么想出来的?莫不是……当真见过这样的一个人?」

我答得诚恳:「不瞒王爷,在下只不过是有一阵子痴迷美人图,日思夜想,就想出了这么个美人出来,以楚凡其人,比这再丑几倍我都见不到,又何况是这样的—个美人呢?」

沈静眼珠转了转,看著我没有说话,江潭手脚倒快,顺手就想把画卷起来:「既然几位不分高下,这副画留著也是留著,小弟就不客气了。」

沈静伸手握住了画轴的另一端,眯著眼笑道:「你要美人图,剑琴多少都画给你了,所以这画该归我才是。」

江潭握住不放手,也笑了:「七王爷此言差矣,这画也该楚先生说了算才对。」

他眼睛一个劲地瞧我,显然对刚才向我大放送的桃花很有信心。

可惜楚寒天生最是不解风情。

画中之人不过是我一时好胜带出来争强的,又如何能让外人得到?倒不如毁了乾净、从他们手中轻轻取过画展开,我淡淡一笑说道:「两位能喜欢,楚某已是不胜荣幸。只不过画只有一幅,楚凡却不好偏颇哪一个。」微一使劲,画已经是一分为二,再分为四,「没有了画,七王爷和江公子也就不会再有任何争执了。」

厅中诸人顿时都愣住了,沈静的眼中杀意一闪而逝,整个大厅一片寂静,气氛紧张,吴剑琴看我的眼光更像是在说:这人疯了!

我只是静默不语,画是我的,我要如何又与你们何关?

沈静定定地瞅我半天,忽然说:「你再画一幅出来,我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我摇了摇头,丰点都没有害怕的样子:「没有了楚凡,就永远都没人再能画得出来了……其实王爷本不应该拘泥於此,这人再美,也不过是个画中人罢了,哪里比得过活生生的美人?这种画看久了,只怕要入了魔道。」

沈静不语,过了—会儿脸色才和缓下来,倾身在我耳边小声说道:「楚凡,天下间敢得罪我的人不多,终有一天,你会为你今日的所做所为而後悔莫及!」

俊脸上的平和跟语气中的阴狠殊不相称,沈静竟是这么深沉的一个人物,原来我还是小看他了。

好半晌,沈渊才爆出一阵大笑打破了满屋子的尴尬:「楚先生真是爽快,失敬失敬,小王倒没想到楚先生会是这么一个妙人!」

「王爷谬赞了。」我之如何,与谁都无关。

江潭这时也才回过神来,往前凑了凑,只笑得我头皮发麻,说道:「放心,我不著急,反正你总有—天会赔给我。」

「……」我确信自己非常讨厌他,开始设想身为江丞相独子,他的墓志铭上究竟该刻什么字才好看。吴剑琴对我的敌意却减轻了不少,表现得甚为惺惺相惜:「楚先生画中主人显然甚通音律,不如就为我们吹奏一曲如何?」

「我画的是别人,自己可不会。」我连忙摇头拒绝。懂你著称为知音,眼前并没有我知音的人在,我也不想吹给任何人听。

信兰却笑著拦住我的话头,显得天真极了:「楚先生又在骗人。我和威远有一次明明就听过楚先生吹笛子,好听得紧呢。是不是,威远?」

威远连连点头,我只有苦笑,这两个小鬼!真不知道是哪一个在骗人了。我吹笛子的时候都是在夜深人静的荒郊野外,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他们两个又怎么会知道呢?

「在下是真的不会吹,两位小侯爷想来是听错了。」

「楚先生笛子都带著呢,还说不会?」

「这是故人所赠之物,楚凡带在身边也只是个纪念罢了,倒让小侯爷误会了……吴兄高材,还是由吴兄来吧?」

我嘴里说著吴剑琴,却微笑地看著信兰,被我转移话题,信兰朝我皱皱鼻子,做了个鬼脸。

「我弹的琴大家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哪里还有人愿意听呢。」

吴剑琴看了一眼江潭,淡淡地说道,眼里面满是幽怨。江潭笑著过来哄他,油腔滑调几句简简单单的话,吴剑琴的脸上就绽出了笑容,吩咐小童取琴,坐下来按角指商,—首曲子被他弹得缠绵悱侧,入木三分,只是被从头到尾都深蕴著的一股忧伤坏了一点情调。显然琴主人虽说已经是年少成名,但是心中著实有难解之事。

我喃喃自语:「自古忧能伤人,阁下这也太过了。」心里面突然对江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愤怒,有这样一个人痴心对你,就算是不喜欢却招惹了,说明白也就是了,为什么又要弃如敝屣呢?

「楚先生是说吴公子弹得不好么?」

「……」我侧了侧身子,原来现在京中流行在别人耳朵边说话。「吴公子曲风高雅,格调不俗,怎么会不好?三王爷说笑了。」

「哦?本王真是不明白,吴公子既然弹得那么好,楚先生为何又要摇头叹气呢?」

「那是因为吴公子弹得实在是太好了,在下听音自惭,自觉没有此等水准,因此自愧不如才摇头叹气……倒是教三王爷误会了。」

沈渊眼睛在我身上扫了—圈,如同盯住青蛙的蛇一样,我不声不响随他去看,已经打好了主意。我不是官场中人,不应惧他;我不慕荣华富贵,也不用求他;大不了到时候一走了之,谁又能够拦得住我呢?

江潭给我的感觉只是讨厌,沈静却已足够让人心生警惕,最起码以後要离他远一点儿了。
这时那两个老儒生也都秀出了自己的拿手本事,听起来却远不如吴剑琴弹得灵秀,我微笑,这次信兰的师父自然非吴剑琴莫属,这个人虽然骄傲,但却不是什么卑鄙小人,自然能把威远信兰教得好好的,而我待上一段时间,也该走了。

果然最後裴幕天聘了吴剑琴来教导威远和信兰。江漳却又凑了过来:「楚先生在这里没有什么事情了,不如就到我的府第小住几天吧?我领楚先一到处走走,一定让你不虚此行如何?」

「……多谢江公子好意,我还是待在这里就好。」跟他住在一起我—定会讨厌到生病。信兰走过来搅住我的胳膊,看著江潭认真的说道:「江叔叔可不能跟咱们抢人,楚先生就算当不上咱们的先生,原来可也说好了要跟着咱们的,江叔叔要是找人陪,我让吴先生多回去陪陪你也就是了。」

「是啊,是啊,我本来就是来陪威远和信兰的,怎能跟你游玩,忘了正事。」

我大是感动,到底是自己曾经用心对待过的好徒儿,有外人的时候还是帮我,没有把我送到可恶的人手里。

信兰却高兴得拍起手了,「楚先生答应了!我本来还在想,这么千里迢迢把你从塞外请到京城,楚先生会不愿意,现在看起来原来不是这么回事嘛……那么就请楚先生多住个三年五年再走吧。」

「……呃?」我一下子愣住了,一不小心竟连我也落到了信兰的套子里了。

江潭大笑:「小鬼头,真有你的,不如我们来比比看,最後谁能得手好不好?」

「本来就是我的,我又何必来跟你比?」信兰紧紧握著我的手,—种想要撞墙的感觉,真不知道何时曾给他这种错觉。

一时间我沉默不语,江潭大笑无言,沈静阴森森地看著我,沈渊的目光中低著头也不加道在想什么,我转头一望,吴剑琴呆呆的看著江潭,满脸的悲伤失意。

爱上了江潭这样的人,情伤已是注定,以他这么一个高傲的人,又哪里会受得了爱人这样的对待?如同他的琴音一样,长此下去,他的命相不会太长。

我微微叹了口气,悠哉悠战的日子一下子离我远去了,眼前的这几个人原本和我都没有任何交集,却一下子都聚在了一起,我已经可以预见到将来会如何头痛了。

第三章

第二天,威远和信兰正式拜吴剑琴为师,沈静三天两头也跑来纠缠他,玉器名画,珍珠古玩,像是不要钱—样源源不断送进府来。

吴剑琴对沈静诸般举动不置可否,东西却是一样没收,人一天瘦过一天——自他到靖安侯府,江潭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他,唯一来看裴幕天那次,还是眼巴巴的黏在我身边,半是调戏半是缠磨,指望著我能把画里的美人再送他一份。

我告诉他,作画就如写诗,灵感一过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当时是被吴公子的画吸引才灵机一动画出了那么个美人,你要是想要,不如多去找找吴公子,说不准什么时候我就又有灵感了,江潭却是就此不提这事儿了——负心如他,真是巴不得藉著沈静这个机会甩掉吴剑琴,又哪里还敢再去招惹他?

可惜七王爷阴寒入骨,比江潭还要糟糕,吴剑琴离他也是越远越好,这个却不是我能力所及了,人家萍水相逢,我也不愿意管太多的闲事。

书房是沈静和吴剑琴出没的地方,我自然离得远远的,信兰威远很有意思,竟也没有叫我过去,只是不让我走,於是我很自然的就成了全府上下最清闲的人,裴府占地不小,枫林鱼池,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我每天里钓鱼观鸟,宫花品茗,日子过得倒也逍遥,与塞外苦寒之时是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难怪有那么多的人都要有钱有势……

花园东南角有一大片湘妃竹林,一到夜晚竹影斑斑,风声飒飒,看上去阴森可怖,敢过去的没有几个,是全府上下最清静的地方,也是我每晚必去的之处,时间一长就又传出了竹林闹鬼的谣言,我自然更加乐得清静,就此霸占了这块地方,作威作福。

这天都快三更了,我正一个人携了壶酒,窝在竹林中数星星看月亮,忽然一个人影远远的翻墙而入,身形极快,轻功不弱,竟是正向竹林来的。

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人到这里来?我往竹林深处躲了一躲,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觉得来人的身形体态有点眼熟,京中我认识的人不少,但都是三年前的人了,我心里好奇:他会是谁?
那个人到了我适才休息的地方就不再走了,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面貌一览无遗,整张脸显得斯文俊朗,眼睛却是霸气十足,我不由得又是一惊:难怪我看著眼熟,这不是七王爷沈静又是哪个!?

这么晚了,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不一会儿,小路上又传来了细碎的走路声,一个白衣人走了过来,身材苗条,面目姣好,却带著一脸的愁容,竟是吴剑琴。

难道吴剑琴终於看开了,已经跟沈静走在一起,今天是要在这里幽会?

沈静走出来迎上前去,「剑琴你来的好慢,我还以为你会不来了呢。」

吴剑琴大惊失色:「七王爷!?怎么是你?阿潭呢?」

「剑琴这话说得好笑,怎么会不是本王?」

藉著说话的功大,他已经把吴剑琴困在了一角。

「可是……明明是阿潭写信约我来的……」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冈为那封信就是我写的。」

「……七王爷你、你这是何意?」

吴剑琴不仕後退,脸上惊疑不定。

「剑琴,我以为我这几天的所做所为早已说得清清楚楚,你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么?」

「我……」

「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你就会发现天下有情人不只江潭一个。」沈静表情诚恳,言辞恳切,吴剑琴脸上却是一点犹豫都没有。

「……对不起,承蒙七王爷错爱,剑琴感澈不尽,只是剑琴早已心有所属,请七王爷不要见怪。」

「我当真就比不上阿潭?」

「请七王爷见谅。」

「唉,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么?」

「……对不起,七王爷……」 吴剑琴像是不知道该对这样装模作样的沈静怎么办了,期期艾艾地想要解释,沈静却突然一笑打断了他:「剑琴,你的确是个痴情种,不过就是要这样才好玩。阿潭早就不要你了,你到了现在难道还不明白么?」

他本来文质彬彬,这一笑却显山一股说不出的邪魅来。吴剑琴被他突然的转变弄得一愣,也很快就反应过来,凛然说道:「七王爷,就算如此,这也是我和阿潭两个人之间的事,还轮不到旁人置喙。」

「剑琴说笑了,本王哪里算得上旁人?」

沈静的身子一点点向吴剑琴靠了过去,越逼越近,吴剑琴已经被逼到了一块假山石旁,背靠大石,再无退路。

「七王爷请自重!」

「剑琴,你是明白的,他要是还要你,这一阵子为什么都不来看你?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

「……他说过喜欢我,就是他真的不要我了,我也要他自已来说……七王爷,请你让开,我要回去了。」

吴剑琴的牙深深的陷入嘴唇中,—张脸全无血色。沈静却仍是步步紧逼:「剑琴,你跟了本王,随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而且你不是胸怀大志吗?只要你跟了我,你的那些个才能也都可以施展出来,到时候有我给你做主,谁还敢再看不起你呢?」

「……」吴剑琴低头不语。

我恍然大悟,难怪沈静对吴剑琴这么誓在必得,原来不只是长相,也是看上了他的才学,皇室中人难免会有帝位之争,七王爷沈静,自然不会是个甘於寂寞的人。

可是看吴剑琴现在这样,自然也是愿意的了。权力这种东两,真的就有如此好法?为什么每个人都想要它?为什么就没有人能够看得破?人若一死,又能带得走什么,值得这么委屈自己吗?

「剑琴……你知道吗?你真的好美,我想你想得心都醉了……」

沈静的头已然慢慢低下,月光之下,满脸邪魅,嘲讽之色更浓。

我悄悄回身想走——我固然不是什么君子,但是也还没有偷窥这种嗜好。

对於沈静和吴剑琴两个,我现在哪一个也不喜欢!

出乎意料的是吴剑琴突然—把推开了沈静,沈静一时没有防备,竟被他推开了两步,脸上不掩诧异:「剑琴,你干什么!?」眼中怒气一闪而过。

「七王爷,承你厚爱,剑琴受宠若惊,但是剑琴早已心有所属,就是他不再喜欢我,那也是我和阿潭之间的事情,不劳七王爷操心。」

「你说的那些个高官厚禄,剑琴苦读十年为的自然也就是这些东西了,但是我却绝不愿意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王爷美意,在下只能心领。」

吴剑琴的眼睛闪闪发亮,一时间竟然是灿若星辰,天上的星月与此时的他比起来只怕也要黯然失色了,银白的月华洒到他身上,更显得他丰神俊秀,器宇不凡,我在竹林中看了,也不由得心中一叹,没想到他竟是个这样的人物,竟有著这样的心思!他原本长得就美,但是美则美矣,却显得稍嫌呆滞,没有灵气,现在看上去却是眼波灵动,宛如神仙中人,

沈静的表情也变了。

他原来只是要拿吴剑琴来消遗,这一瞬间显然却已是心为之动,似他这等人,自然没有什么天长地久,只是这一瞬间的真心,於他己然算是十分难得了。

吴剑琴转身想走,沈静一把扯住他的手,又把他给拽了回来,牢牢地抵在大石之上,眼中闪著嗜血的光芒:「剑琴,看来你还真是不了解我,你这么一说,本王可是更想要你了!」

「……你放开我!」

吴剥琴怔了一怔,像是才明白自己的处境,开始挣扎,只是他一介文弱书生,又如柯能敌得过身怀武功的沈静?沈静把他的双手用一只手握住高举,抵在大石之上,那块假山石只有半人的高度,吴剑琴被迫身子後弯,整个人都贴在石头上,再也动弹不得,眼睁睁看著沈静的脸一寸寸的俯低,手上开始不规不矩,他却是丝毫没有反抗之力,只能侧过脸来,满脸的屈辱和不甘,眼中雾气俨然。

我愣愣的看著,僵在原地,心里告诉自己,跟吴剑琴非亲非故,这也都是是他们自己的恩恩怨怨,犯不著来这趟浑水,要走的脚已经提起来却是再也迈不出一步了,明知道,要是管了这个闲事只怕就此就和沈静结下不可解的梁子,只怕再难脱身,还是慢慢地又走了回来。

吴剑琴固然是所遇非人,但是他以他的为人却不应该受到这样的侮辱。沈静就是权势通天,可也不应该这样把人的尊严如此践踏,贵族是人,平民也是人,没有人有权毁了别人的一生。

而且别人怕他沈静权高势大,我又怕他什么?如果他真要报复,就全冲著我一个人来好了,别说是抓不住我,就是真的能把我怎样,楚寒一人活在世上,无牵无挂无所求,他又能奈我何!?

我不再掩饰身形,步出竹林,轻声笑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後』,两位还真有兴致,这么晚了不去休息,反而跑到这里来装神弄鬼。」

沈静吴剑琴没有料到这个时候这里还有别人,都是—惊,吴剑琴看到是我,更是面红耳赤,羞愤欲绝。

沈静冷冷瞪我一眼:「滚!」

「七王爷真是糊涂了,这里是靖安侯府,并不是七王爷府上,七王爷在这里赶裴侯爷的客人,好像有点不太好吧?」

「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你是什么样的客人,你自己心里面也有数!」

沈静阴森森的望著我,脸上煞气更甚,我摆了摆手:「要我走可以,只是我要吴公子和我一起走,不知道七王爷肯不肯放人?」

吴剑琴吃惊地望著我,害我差点以为自己长出了三头六臂。

「你凭什么来跟我谈条件?」沈静眯起了眼睛。

「王爷只要能放过沈公子,在下半年之後就送给王爷一幅与那在一模一样的美人图,王爷以为如何?」

半年时间足够我了结此间之事,换个身份,天下间谁又谁能找得到我?有些信用,我从来都是不讲的,我也从来不忌讳承认自己是个小人,而且真小人总比伪君子要好太多。

「你要的条件未免太高了,图是死的,人是活的……更何况……且现在要你的图,你难道就真敢不画吗!?」

「……」真是沈静看人低了!我微笑摇头,「小人不敢。」

「那就快滚!」

依言後退,离他三四步远,他再也碰不到我的地方,我放声大喊起来:「快来人呀——有贼人进府了——」

寂静的夜空中,突来的叫喊格外让人心惊,远处马上传来一阵嘈杂,无论沈静对今夜还有什么安排,到了这个时候也都只能泡汤了。

沈静挡我不及,恶狠狠的瞪著我,像是要把我撕成碎片一样:「好!你很好!你真的很好!看来你真的是怕我记不住你!」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明显是气极了。这恐怕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敢视他为无物。

我再退一步,「王爷可要小心,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

「……王爷不要生气,在下必不食言,美人图半年之後定会给你,这於王爷也并没有什么损失啊。」有这个协议在,想来这期间他并不会动我。

「……好!半年之後我等你的画!没有画的话,你就等著拿命来吧!」

沈静盯我半晌,突然间一身怒气瞬间消散,不怒反笑,云淡风轻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回身没入林小,小一会儿已是人影不见。

我怵然而惊:这个人,竟是如此的可怕!

他的怒火我并不害怕,但是他这么快就控制住自己,即使在我这个小人物面前也没有卸下面具,心机之深沉,可见一般……如果可能,我是真的不想得罪他。

望著他远去的方向,我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

远处已经有巡逻的下人跑过来的声音,吴剑琴衣衫不整,怔怔地没有反应,我无法可想,只得拉起他的手从另一条道上跑回我的屋子。

这—夜,裴府忙得个人仰马翻,到了天亮自然仍是连贼人的影子都没有见到,第二天才想起来兴师问罪:到底是谁如此大胆,谎报军情? 当然也不会有人承认。

其间也有几次下人来敲我的门要来搜查,看见吴剑琴在我屋里什么也没说就都退出去了——吴公子的地位比我高上百倍,堂堂靖安侯府的下人,没有人没学过看人下菜碟的本事。

吴剑琴在我屋里呆呆坐了半夜,老实说,他这么—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叫人看了真有点沮丧,我可不想费劲得罪沈静救下来的人就这么得了失心疯,那岂不是枉费我难得一见的好心?

好在天快亮的时候他终於开口说话了:「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个该怎么回答?

「你知道吗?你抢走了阿潭,这几天我如何能够不恨你……可是为什么你要来救我?还得罪了七王爷……」

「你明知道我没有抢走你的阿潭。」

「如果不是你,那么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他来裴府,为什么看的是你?」

「……我承认,他现在确实对我有点兴趣,但是你有没有看过他看我的眼神,他也只不过是把我当成一个玩物罢了,我又怎么会抢得走他?」

吴剑琴怔然:「那……那他还是喜欢……我……了?」

我大叹,感情之事真的伤人如此之深?

「他不喜欢我,可是他也不喜欢你,他看我的表情像是在看玩物,可是他看你的样子又好到哪里去了?你难道就真的感觉不出来么?」

「……」吴剑琴低下头来。

「你真的以为没有江潭的默许,今天沈静会来找你吗?你的魅力有大到他不惜为你和江潭反日的地步?把你送给沈静的人,只会是江潭!」

眼前的人如玉一般,似乎一碰就碎,但是我并不想给他喘息的时间,救人救到底,左右他今天已是受伤,就不如把什么都说开了,结痂的伤口如果不处理乾净,那么其下仍会有脓。不论伤了多少,伤在哪里,只有挑开伤口,把一切不该有的都清理乾净,才可能有痊愈的一天。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吴剑琴,你一表人材,胸怀锦绣,将来自然会有珍惜你的人在,又何必为了这样一个人就此葬送一生呢?」

「我……」吴剑琴眼中已然滴下泪来,我歇了一口气:「从来说『舍得,舍得』,这世上之事,什么都是有舍才有得,你如果今日放弃了他,固然是一时心痛,但是只有这样,像那破茧之蝶,将来才有可能一飞冲天。」

「……可是,我,我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给了他了,到头来却受到这样的对待!?他凭什么如此伤我!?」

「他凭的只是你爱他,在感情里面,爱的最多的人注定要伤得最多,你不爱任何人,自然就没有任何人能够伤你。」

「……不爱任何人?」

「不错。」

「也不再爱……他?」

「当然,他又有什么好了?你知道七王爷为什么非你不可?他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为什么会单单打你的主意?」

「……我不知道。」

「只因为他看出来你爱江漳极深,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有挑战性的你。可是以你的人品,如果谁都不爱的话,那么所有的人都会觉得你天下无双,那时候小小一个江潭又算得了什么!?」

「你如果自己都不珍惜自己,那么还有谁还会来珍惜你呢!?」

吴剑琴抬头望我,久久未动,他的眼睛却慢慢地,慢慢地亮了起来……真是孺子可教,也不枉我费这—番心思了。

「天亮了,你该回去了。」

吴剑琴突然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楚凡,多谢你。」

我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忙笑笑的掩饰:「先不忙著谢我,你要是行空,还是仔细想想该怎么应付七王爷吧。」
吴剑琴笑了,—时间竟炫丽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我不怕,总会有办法的对不对?我连阿潭都能够放弃了,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做得到的?倒是你,才要真的小心点,七王爷做事人所难测,他不会放过你的。」

我愣愣的望著他的笑,这个人,总是能给我惊奇,伸出手去,我也反握住了他的手,吴剑琴笑得柔和。

「楚凡,很抱歉给你带来麻烦,但是……我可以把你当成朋友吗?」

朋友?我从来都不相信那些,我也从来都没有朋友,可是看著吴剑琴脸上的微笑,我不由自主地说道:「当然,而且我们会是最好的朋友。」 第四章

人皆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做了好事,却是想要不留名而不可得,第二天中午刚过,江潭就跑来向我邀功了。

「凡儿,你可知道你已经惹下了滔天大祸?」

他的表情严肃,语气恐吓,只是我不知道我何时有让他叫我凡儿的交情。

「江公子有事请说,还有,请不要叫我凡儿,我听了很不习惯。」

他像是没听见:「凡儿,你昨夜真是大人的得罪了七王爷,要是没有我保你,只怕你早就被送去治罪了!」

「真是多谢江公子关心,只是不知道我犯了什么了不得的过错,要这般惩办我?」

「你坏了王爷和剑琴的了事,这个罪名难道还不够重?」

江潭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惊异的样子像是把我当成了十七八岁的无加少女。

「不过你不用太过担心,我已经跟七王爷说好了,我会让你尽快把图画好送去,而且……我跟王爷说了,你是我的人,他不会太难为你的。」

沈静只不过是还没腾出来工夫来收拾我,而且那个美人图对他来说还有点诱惑力,跟你江潭又有什么关系?我往後退了退,他离我太近,不舒服。

「我以为我是在救你的人……还是我搞错了,剑琴不是你的人?」

「啊……这个……那个……」

江漳语塞,承认只能说明他花心,不承认更说明他薄幸。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已经是王爷的人了,你可不要再去打扰他们。不如……你今天就搬以我那里去住?到了我那里,
就不必提心吊胆的整天想著你,而且只要你住到我那里,我可以保证王爷绝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他定定的盯著我,两眼不停地放电,凭良心说,无怪剑琴喜欢他,江潭人长得确实是漂亮,一身华服,手中执著名家画出来的扇子,是真名士自风流,同样是斯文儒雅的人,比沈静硬是多了份阳光的气息。但是漂亮的人难道我又见得少了?我心里头冷笑。

「多谢江公子好意,但是我到京城本来就是为了威远和信兰来的,实在是没有到别处去的必要,要是如此做的话,岂不是太不给靖安侯面子啦?还是说,江公子自信江丞相的府邸就要比裴府好上那么多……」

「凡儿,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要知道,我只是担心你啊……」

我皱眉,说话就说话好了,你的手又在干什么?怎么看目的地都是我的腰……我从来都不喜欢别人跟我有过於密切的接触,这个江潭偏偏总想把这个忌讳——

顺手就在桌上拿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江公子,陋室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喝杯茶解解渴吧。」

「……」

「……」

「……」

茶很烫手,我知道。

我喝的是有名的「西烟」,专门讲究的是要用滚水来泡,难为江潭这时候还能保持住花花公子的招牌笑容,尽管比哭还难看,但我还是很佩服他,真的。

「江公子怎么都不说话?」

「……哈哈哈哈——」

「?」

这人疯了?

「楚凡,难怪阿静跟我说你不简单,原来真的是我小瞧你了。」

他的眼中突然精光一闪,不复刚才无害的模样,这人真像某种西洋爬虫,好像是叫什么「变色龙」来的。

「江公子说笑了,楚凡一介穷书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再说在江公子这样的聪明人面前,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又哪里施展得出来半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真的很想过点平静的日子,得罪沈静已非我所愿,我可不想再加上一个又有点摸不准的江潭。

江潭微笑摇头:「楚凡啊楚凡,既然承认我的能力就不要再给我戴高帽了,你能够看穿我,我为什么又看不出来你是什么样的人?」

「那么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江公子请说。」

真的好了个起,我都不知道自己算个什么样的人了,他这个外人反倒知道!?

「的确,你长得貌不出众,行为举止也都是普普通通,绝不会跟人起不必要的争执,你并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你,初见你面的人也都会被你的外表所蒙骗。」

「但是只要是有眼睛的人,跟你多接触几次,就会发现你远非你所表现的那样平庸无奇。」

「楚凡,楚凡,你要的是平凡,只可惜以你的才能,只怕这一生是永远都不可能平凡。你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信兰非要带你上京来的目的吗?」

「……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我也不怕告诉你。那自然是因为我大大地得罪他了,他要报复。」

「报复!?你真的这么想的?要报复的话方法多的是,他何必千里迢迢费尽心思把你从塞外请到这里来?」

我摇头不解,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一个问题。

江潭叹气,那样子像是我做了什么天大的蠢事。

「……没想以你凡事明白,怎么这事上面这么糊涂?可怜的信兰,他要是再大个两岁,我可真要争不过他了。」

「争什么?」我奇道,我教了信兰三年,他的心思我再清楚不过,还能有什么别的吗?不管江潭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真的桃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不知道那就算了,我可不想白白给自己设个障碍……我已经觉得你越来越有趣了……」江潭喃喃说道,我听了却更加一头露水,所幸他马上就替我解惑了:「凡儿,你知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你?就是在你跟赵夫子对句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人长得不怎么样,又一副懒散的样子,可是认真说起话来,怎么会显得那么耀眼?」

「你加道吗?你的眼睛那时候真的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再後来你画画的样子,画大漠一派淡然却是胸怀万里,画美人则是千娇百媚无人能及,我当时就在想,一个普通人又哪里能有这般才气?」

江潭的眼睛又开始散发那种眼熟悉的光辉:「……就是你画出来的美人,跟你比起来也要失色了……」

他的人一点点地靠了过来,我当下恍然大悟,当时他看我的眼神我可是再清楚明白不过,明明就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的样子,怎么让他—说就变成了他大大的动心了?而且他当时看画看得都呆住了,这会儿又来胡说些什么?

摆明了当面撒谎嘛。

……花花公子的本事果然名不虚传,还抬出信兰来乱我的心思……

而且他就是害剑琴伤心的罪魁祸首……

我整个茶壶都递了过去,正贴在江潭凑过来的俊脸上:「江公子,不要客气,请喝茶。」

「……」

「……」

「啊——啊——呀——」

不再理会江潭,我拍拍手走出屋子,午後的阳光耀眼,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我找了个树荫躺下,心情极好。

不知道书房内的剑琴能不能听得到江潭的惨叫声?

知了在树上发出单调的声音,我听著却是说不出来的悦耳,京城的确比不上塞外清静,麻烦事一堆,但是也的确比塞外有趣多了。

……难道真加江潭所说,我竟会不适合过那样的生活?

可是我也已经过了三年,除了寂寞了点,也没什么别的不好。

……如果神剑门还在的话,我可还会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可惜有些事注定没有答案,神剑门毕竟早就不在了。

身上的伤好医,心里的伤难治,无论多有名的大夫,他也治不了自己的病……所以我能劝得了剑琴,却是解不自己心里的痛。

只不过我的伤心又和剑琴的情伤又是不同,剑琴是爱上了缺心少肺不该爱的人,我的却是无关情爱,只为功名。

已经死去的人要如何才能让他活过来?

没有人能够做得到。

所以我早在三年前就已注定了此生伤心。

天突然暗了下来,盛夏的天变得快,不一刻,瓢泼大雨已是倾盆而下,我躲住林边的亭子里,看著亭外的水幕,心里明白,时序已要到了早秋。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重回京城已经两三个月了。

吃晚饭的时候,江潭已经回去,我知道以沈静的个性,吃了昨天那么个大亏,是决计不会善罢甘休的,而且他看剑琴的眼神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是种势在必得的目光,江潭白天没有把我拐走,只怕今晚他就要亲自来了。

因此晚饭後我特地邀剑琴来说话,还请了威远和信兰来做护身符,剑琴经过昨夜那么一闹,像是没有受什么影响,精神反而变得好了,向我大夸特夸—个山林小庙和尚做的素菜,待我的态度就像是多年的好友一样,没有再说过一个谢字。

他是真的很对我的脾气。

我暗自下定决心,就算是管一次闲事,也要把他跟沈静的事了结了再走。

信兰的小脸仍是绷得紧紧的,说上一句话就是冷嘲热讽,我叹气:「信兰,男孩子不应该这么没有肚量。」

信兰用鼻子哼了一声,却还是我行我素。

我拖著昏昏欲睡的几个人一直说到深夜,却没想到我诸般布置,竟然会一点用都没有,整个晚上连沈静的影子都没看到。

如此我一连等了三天,沈静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江潭也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来过。

沈静并不像是会这么委屈自己的人,还是说他行事真的就那么谨慎,非要谋定而後动,将我置之於死地不可?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人的心计深沉也就太深了,我决计斗不过他,最好带上剑琴赶紧离开这里才是上策。

可惜剑琴和我并不一样,他是个书香门第的人,不像我一样可以四海为家,要是这么一走,那可就真把他的功名富贵都给毁了,我不在意的东西,别人未必不当成宝。

迟迟没有跟剑琴说我的打算,左思右想,沈静为什么能这么沉得住气?就算他是要对我下狠手,也早该动手了,他实在没有必要再等下去……

却突然发现,也有三天没看到裴幕天了。

他跟秀娘久别重逢,很少有不在府中的时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能让声名远播的靖安侯裴幕天忙成这样,连极其重视的家也不回来一趟?

他和沈静两个人都是朝廷重臣,职司不同。

可是他们两个又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皇室中人。

……如果沈静不是另有对付我的办法,那么他就一定是别有要紧的事,是真的分身乏术。

什么事能绊得住呼风唤雨的七王爷?

这世上怕只有皇权这么一样了。

只怕几天之内皇族中就有大变故要发生,或是皇帝卧病在床,或是哪个皇子阴谋想要篡位。

——不管是哪一个,对剑琴的处境来说都可以算得上一个转机。

贵族中人像裴幕天这样重情重义的又有几个?沈静对剑琴只是一时的兴趣,这么一忙之後,再想起他可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了。而且成王败寇,这以後他活不活得下来都是个问题。

他们自己看不开,非要争名夺利,还要害死无辜的人,现在哪个死了哪个活了都和我无关,死得越多越好。

我突然间胃口大开,开始对剑琴所说的美味斋菜垂涎三尺了。

第四天一早,我和剑琴就起程前住求觉寺,那个据说非常好吃的地方。顺于还捎上了非要跟来的威远和信兰。

我对剑琴的品味很有信心,就是路程实在是远了点儿。不知道剑琴的那位老师父是如何挑的地方,不是深山老林,走的却尽是曲曲折折的小路,不但马上不来,连骡子都走不了,多尊贵的人也只能靠著双脚一步一步地爬。

「吴先生,我们都走两个时辰了,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呀?」威远这么结实的一个孩子也有点撑不住了。

「放心,再一会儿就要到了。」

「这句话你好像半个时辰前就说过。」

「……这次是真的了。」

「这句话你一刻钟之前也说过了……」

「……」

剑琴无话可说的样子格外好看,我大笑,「这就是剑琴的目的了,世界上最好吃的菜只有一样,那就是你既疲累又饥饿时所吃的东西,咱们走了这么久,到了那里,不管多么不好吃的东西也都会觉得好吃,剑琴也就不会砸招牌啦。」

剑琴似笑非笑的望著我:「到时候只怕你吃得最多,我可会睁大眼睛看著。」

「这么有信心?」

「当然,无争大师没出有前可是赫赫有名,俗家名字就叫做李一刀,这你总该听过了吧?」

「天下第一名厨!?」

「不错。」

「原来是他!可是他什么时候出家当和尚啦?」我大大的叹气,我一直都很想尝尝天下第一名厨所做的清炖鲈鱼呢。

「无争大师自觉一生杀生太过,因此几年前开始潜心向佛,以赎以往罪孽,我也是偶然才被人带来的……」

剑琴的语声一下子低了下去,带他来的人会是谁?只能是江潭了。他带我来这里,也是带著点要和过去做个解脱的意思吧。

「不过这李一刀一定是有点老糊涂了,他说要不杀生转而吃素,难道那些花花草草就不是生命了要我说真正的慈悲就只能啃土,不然就是饿死了事。」

我仍在对我的鲈鱼耿耿於怀。

「这算什么歪理?」

「只要你说不赢,那就是道理。」

「……这个也是歪理。」

「只要你说不赢,那它就还是道理!」

「……我看你这个人根本就是不讲理!」

我笑,「终於被你给发现啦。」

一下了威远信兰还有剑琴都笑了起来,信兰说道:「吴先生现在才知道楚凡不讲理,可惜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不过你也不用难过,我和威远早就深受他的茶毒,这么些年不是也就这么过来了?」

信兰在、在跟我说笑?我不由得受宠若惊,这才发现他这几天对我的态度友善了不少,很多人都说过打铁还需趁热的道理,我连忙上前谄媚:「小侯爷,这么说你们不再生我的气啦?l

「……」

信兰的脸色又能摆出来了,真是别扭的小孩,一点都不爽快。

「其实那个时候我也是为了你们好,不过你们现在的身份地位和以前的都不一样了,做事自然就应该多记著点以前被别人欺负的时候,给别人留点余地。」比如说对我。

信兰阴阴的一笑,看得我头皮发麻:「你放心,我早就说过,只要是你教过的,我和威远就都会记得牢牢的!」

威远帮腔:「是啊,你帮著那些坏蛋欺负我们的事,我们当然会记上一辈了,早晚都会还回来!」

我突然间觉得一个人含蓄点的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了。

所以说圣人们都说过君子应该宽人为怀,小人们都不懂这个道理,圣人才又明确指出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剑琴羡慕:「他们真的都很喜欢你呢。」

……

你喜欢的话,都送给你好了。

二个半时辰後,我们几个终於到达了那座因人而名的小庙。无争和尚跟剑琴是旧识,亲自出来迎接我们,一边开始为我们准备斋菜。

威远和信兰是小孩子,—下子就累瘫在椅子上,我和剑琴则趁此机会到处走走。

小庙掩映在一片桦树林之中,林中鸟语花香,到处都是不知名的奇花异草,我看著不由得心生羡慕:「难怪无争和尚要在这里修行,如果真的能这样毫无牵挂地过上一辈子,我也要出家了。」

剑琴淡笑:「你是生来就该在俗世中的人,佛门是决计不会要你的,我劝你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的好。」

为什么剑琴也要和江潭说同样的话?我哪里不像出世之人了?

「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太大的野心,为什么会做不成出家人呢?」

「……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只能是一种感觉吧……你太耀眼,就算你有出世之心,却天生就该是个入世之人……你自己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跟平常时没有两样,我已经不知道看过了多少回,这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相貌,为什么剑琴还要说我耀眼?难道当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你可以停止这种自恋的行为了,我是在说你的气质,又不是在说你的长相……」剑琴被我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

唉,果然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一个男人被夸奖长相好看绝不会高兴到哪里去,但是气质就不一样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大大的灿笑,剑琴,剑琴,真是多谢你的夸奖。

剑琴失笑,枱起头来大概想要接著讽刺我两句,看到我的样子突然就有了一瞬间的失神,整个人怔怔的,只是呆望著我,半天都没有说话。

「剑琴,你怎么了?」我奇怪他突然的安静。

「……没、没什么。」他的脸一下了变得通红,好奇怪。

「剑琴,你是不是病了?」对於这个唯一的朋友,我是发自内心的关心。

「没、没有啊!我没什么的……我、我只是……」

他更加说不出来话了,完全不复平时那种倨傲潇洒的样子,我踏上一步,想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才会有这么怪异的行为。

剑琴呆呆地看著我伸过去的手,一动也不动,脸上的红晕更深。突然拨开我探向他额头的手,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往我前方四十五度角冲了过去:「咦!?这是什么?那里有棵好漂亮的小草哦!」

剑琴见闻广博,能让他惊奇的事实在少见。听他说话的声音很有精神的样子,我一下子也起了好奇心,忙忙跟了过去,是什么少见的奇花异草吗?剑琴的头几乎都要埋在那棵小草上了。

……可是……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种东西很常见呀,这是……

「剑琴……你什么时候对狗尾草这么感兴趣了?」

「这……这个是我的嗜好……」剑琴开始支支吾吾。

他的品味还真是有点与众不同,我大大的佩服。正想好好的嘲笑他一顿,突然剑琴又是一声惊叫:「……楚凡!你快看!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紧张,双眼紧盯著不远处的草地,目光呆滞。我顺著他的目光看过上,只见翠绿的青草上赫然洒著几滴殷红的血痕,颜色鲜艳,就像美人的脸上点著的艳红朱砂。

这是受伤之人刚刚留下来的,我能肯定。

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怎么也会有这种打打杀杀的情形?

又或者,这是冲著我们两个人来的?

一阵微风拂过,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绿林深处树影幢幢,这片安静的小树林,一瞬间竟突然显得杀机重重,我抢步挡在剑琴面前,沉声喝道:「什么人躲在那里?出来!」

第五章

树林中传来刷刷的响声,慢慢的,—个锦衣少年搀著一个黑衣少女绥缓地站了出来,少年长得眉清目秀,额间一点朱砂痣,脖子上戴著七宝镶金如意锁,身上佩著点金翡翠鸳鸯佩,贵气十足,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出身,顾盼之间,更显得眉目如画,连剑琴那样的人物都被他比下去了。

少女却是一身布衣,浑身上下什么多余的装饰都没有,脸上脂粉不施,只艳红的点了唇上的一点胭脂,—双柳叶眉高高的挑起,双眼中满是煞气,全身冷冰冰的气息,却又不知不觉中带出种妖异的美来。

少女手持一柄薄薄的短剑,剑上犹有鲜血滴滴答答地淌下来,身上也是伤口不断,其中左腿上的一道刀痕更是几可见骨,全靠著她撑著那少年才得以站得起来。少年却是一副全然不懂武功的样子,这两个人单独看上去都已足以吸引别人的眼光,站在一起更是说不出的诡异。只差没在脸上写明:「我很危险,生人勿近」的字样了。

少女狠狠地盯住我和剑琴,一字字地说道:「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眼中的杀气我看得清清楚楚,只怕一有不对,她就要动手了。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过路人罢了。」我悠然说道。「倒是你们,才该说说目己是什么人,京师重地虽然卧虎藏龙,但是像你们这样古怪的人倒也还不多。」

黑衣少女眼中的杀气更甚,剑琴虽然不懂武功,似乎比感受到了那股危险,一旋身挡在我的前面。

「姑娘,我们并没有恶意,你身上伤重,还是早点去看看的好。」

我站在他身後都能感觉得到他後背上的冷汗,一怔之间已经明白他自然是为了怕我受伤。眼前的少女虽然浑身是伤,但是凭剑琴这样的书生,就是来十个只怕也料理得了,我不怕她的身手,心里面却一下子被涨得满满的,世人都说人生得一知已足矣,楚寒有吴剑琴这样一个人做朋友,也就足够了。

我轻轻一带,又把剑琴推到了後面。

「不错,不管你们惹到了什么人,那都跟我们没有关系……我虽然讨厌管闲事,但也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前面有一间小庙,你们还是跟我们到那里歇一歇,包扎一下吧。」

剑琴惊异地瞅著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能如此镇静。

少女漆黑的眼珠定定地瞅了我半天,像是在评估我说的是真是假,我耸耸肩,不再说话。难得我好心好意想要当一回好人,你要是不领情那就算了,能惹到他们两个的人来头绝不会小了,我很介意趟这淌浑水。

少女突然说道:「好!我们跟你们走,但是要小心不要想耍什么花样,要是有什么不对,我先把你们给砍了!」

我一笑:「有姑娘你在,我们哪里还敢有什么动作?」

少女回头向那少年柔声说道:「卢陵,咱们先跟他们去看看,好不好?」

她本来说话凶神恶煞一样,一面对少年,表情却全都变了,带著种说不出的柔意。对待那少年的态度,也像在哄小孩子一样。我看著只觉得说不出的奇怪。

「你也好半天没有吃东西了,那里可是有好好吃好好吃的东西哦。」

少年嘻嘻的笑了,说道:「好啊好啊,好吃的东西,好吃的东西……对呀!卢陵好饿了,我要吃东西!你冉不给卢陵东西吃,我可要哭了!」

少女眼中哀戚之色一闪而过,「卢陵不哭,等吃过饭,咱们就上路,以後你想再吃什么都有。」

我跟剑琴面面柑觑,彼此对视—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惋惜,这绝顶美貌的少年,竟是一个傻子!

少女嘴里面哄著卢陵,眼中却是千言万语,又是痛惜,又是伤心,又是爱怜,回过头来看到我和剑琴吃惊的样子,又全都转成了怒气,大声喝道:「你们看什么看,没看过人这样的吗?他只不过是一时半会儿中毒罢了,要是他能有原来一半的聪明……」她顿了顿,接著说道:「就是现在,你们给他提鞋子,也是不配的!」

她在少年身上的无奈,竟是尽数都发泄到我和剑琴身上了,剑琴为人外刚内和,初看上去冷冰冰的不理人,其实却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他心里头对这两个人同情,听那少女这么说,忙安抚她说:「姑娘说的是,不知道这个小哥中的是什么毒?可有解法?」

少女的气焰一下子都没有了,过了半天才幽幽的说道:「他中的是散魂丹,现在……我还没有找到解药……但我总会找得到的……」

眼中泪意盈盈,那么凶狠的一个人,一下子显得楚楚可怜,竟有股说不出来的媚意来,那个少年看著她却是浑然不觉,傻呵呵地只管笑:「吃东两,吃东两,卢陵要吃东西……」

原来竟是散魂丹!我看著卢陵的样了。心里面一阵阵的发冷,这样的一个水晶雕成的人物,竟会中了这么阴毒的招数!

散魂丹本来是七绝门的禁制药,炼制不易,用的更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准用,只因为中了这个毒的人,不论你是谁,都只会变得痴傻,而且再也没有解药,永无恢复的可能。

卢陵这个样子,已经是完全废了。不管他之前是什么样的人,此後世只能这样痴傻下去,永无恢复的可能!

谁会这么狠心,跟他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竟然下了这种毒手?杀人,毁的也不过是一条命而已。

无争和威远信兰看到我们和这么奇怪的两个人一起回来,都是大吃一惊,无争的神色更是奇怪,愣愣地盯著卢陵看了好半人,直到发现我注意的目光,这才回过神来,我什么都没有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无争没有出家前是天下第一名厨,也许曾经见过卢陵也说不定。

不管怎样,那都与我无关,我是他们的过客,他们也不过是我的过客罢了。

少女受伤甚重,仔细检查後才发现她最重的伤并不是左腿,後背一道深深的刀伤,已经看不出深度,外面的肉也已经快要烂掉了。

信兰挡在我面前,大声说道:「楚凡,我不准你看,人家可是女孩子,你干什么这样子一副色迷迷的样子?」

色迷迷?我失笑。信兰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词?我又哪有色迷迷了?比这姑娘再美几倍的美人,我也不知道见过多少了。

「不然你说她身上的伤要怎么办?」

「让吴先生来处理就好了。对吧,吴先生?」

剑琴苦笑,「我好像也是个男的。」

信兰的大眼睛眨呀眨的:「论理吴先生当然也不应该,但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个时候也只能从权一下——而且吴先生才不像楚凡那样子没品,看一看有什么打紧?」

他真的很会说话,几句话就把剑琴哄得开心,乖乖地给那女了裹伤。

我大摇其头,剑琴,哪天你被信兰卖掉我可一点都不会感到奇怪。

卢陵一个人在外面吃得开心,我凑了过去,他的长相我看着有点眼熟,心里面有那么一点点的好奇——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来历?

「卢陵,哥哥要看你乖不乖,你还能记得你是从哪里来的吗?」

卢陵吃好大的—口千层饼,清澈的眼睛看著我,嘴里含混不清的说道:「……水,水……」

他的样子真像是十天都没有吃过饭了,我叹了口气,认命的把水递了过去。

「……跟你一起来的姑娘是你的姐姐吗?」

「……好吃,好吃……我还要那个……」

卢陵的手又指向了—碟酥皮豆腐。

「还有那个……」

「这个,你真的不知道你是谁了吗?」

「还有这个……」

「……」我决定认输了。

跟一个被散魂丹迷傻的人套话,我也真有点不清不楚。

卢陵长的真的有点眼熟,而且他尽管痴傻,吃东西的样子却还是很讲究,自然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这样子的出身,这样子的相貌……他会是谁呢?我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却总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眼前像是有一层薄雾,只要轻轻一拨就能散了,偏偏我一下子就是拨不开。

「你不必在卢陵这里费工夫,有什么事来问我好了,能告诉你的,我自然就会告诉你!」
不知什么时候黑衣少女裹好伤走了出来,後面跟著一脸「你看吧」表情的信兰,显然是他领著少女过来的了,那个样子真的像要把我当成色狼了,拜托,防防这个女子也就罢了,他真的以为我跟沈静是一个货色,男女通吃呀?

我不屑摇头,脸上还得陪笑,这个少女一看就是个狠角色,我不想莫名其妙被剑架在脖子上。

「姑娘都好了?我是在想认识也有半天了,不知道姑娘该怎么称呼?」

「我叫飞雪,他是卢陵。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一块都问完好了。」

少女脸上像是冰雕成的一样,没有一点表情。

剑琴好奇说道:「你们是兄妹吗?」

飞雪一下子沉默了,细小的牙齿咬住下唇,似乎有什么难解的事,又要像在下什么决心。半天才慢慢地说:「不,我们不是兄妹,他是……他是我的丈夫。」

她的脸上突然染上了一层红晕,像是初升的朝阳,整个人一下子都鲜活起来。

剑琴吃惊:「他是你的丈大?可是他这个样子,你们……」

飞雪大怒:「你瞧不起他,对不对?他这个样子又有什么不好?他都是他,就是笨点又白什么……我看你这个样子,可也没聪明到哪去!」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剑琴一下子开始期期艾艾:「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人的样子有点不像……」

「不像什么?我们哪里不像是夫妻了?」

飞雪看著冷淡,发起火来却是又热又辣,剑琴一下子被地堵得说个出话来,哪里还有半点平时文采风流的样子?我失笑:「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你们的气质有点不像罢了……呃,你先不要瞪眼睛……你看,你的相公穿得这么好的衣服,戴这么好的东西,你看去却只不过是一副江湖女子的打扮,我们一下子怎么能够想得到?」

「是啊,只是一时奇怪罢了,其实你们在一起看上去挺配的。」剑琴急欲弥补自己的错误。

飞雪原来在瞪我,听到後来却低下了头,可能剑琴说他们很配的话一下子打动了
她,这么一个凶巴巴的女子,也开始不好意思了。沉默了一会儿,飞雪突然大声说道:「我知道我的身份不如他,原来我是很在意这些事,不过自从他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和明白自己以前有多么的笨!出身高贵又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多了些尔虞我诈罢了,只要我们两个人能在一起,那些世俗的垃圾理它们干什么!?」

清脆的声音没有一点犹豫,飞雪整个人像是被光环包住,难怪人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最美。

「可是,可是他这个样子,你不觉得委屈吗?」威远突然说道,他小小年纪,也能看出飞雪的气质特别。

「那又有什么委屈的?能跟他在一起,我只有说不出来的高兴,他也不过是人变得单纯了点,他也还是他,何况……他如果能明白是跟我在一起,他也是很高兴的。」

信兰听了,竟也跟著说道:「不错,如果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在—起,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子,那又有什么不一样?」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这些风花雪月了?正经东西没学偏要学这个,看上什么样的女孩子,需不需要我去帮你说媒去?」

我一拳打在信兰头上,这么小就会说这些,长大了不是花花公子就是痴情汉,前者别人伤心,後者自已伤心。

信兰却没有顺著我的意思跟我斗嘴,定定地瞅著我,看得我头皮发麻。

「如果我也变得像卢陵这样,你会不会像飞雪一样这么对待我?」

「……」

怎么对待你?这跟我有什么相干?这两样根本就不能比嘛,哦,你想要我怎么样?是娶你还是嫁你?卢陵没有中毒之前就跟飞雪两个人两情相悦,你跟我又算什么了?

「说呀,你会怎么样?」信兰仍旧盯著我,不依不饶。

「你也去要一颗散魂丹吃吃看就知道了。」

这次换信兰没话说了,剑琴看他的眼光充满了同情,看著我的眼神却有点像在看卢陵一样,真是让人心里不舒服,他们两个都有点奇怪,我想了想,选择不理他们。

「那你们以後要怎么办?我不知道是谁伤了你们,但是能做到这一步的,绝不会是什么容易打发的人。你不怕他们继续追杀你们吗?」

「我不怕,只要我跟卢陵两个人能在一起,能活一天就是一天,能活一年就是一年……如果老天爷保佑,我们真的能逃得过去……」飞雪的神情仍是冷冷的,眼中却突然现出了兴奋之色:「深山老林多得是,总会有我们能侍的地方,我们也曾经说好的……」

她的眼光投在卢陵身上,说不出的温柔缠绵之意,像是想起了两人以前的时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多谢你们几位的照顾,我们这也就该走了。」

无争一直在旁边笑眯眯地听著,听见飞雪这么一说,吃了一惊:「你的身体还没养好,这么快就要走了?」

飞雪说道:「是啊,再不走的话我还真怕他们追上来,到时候可就连累你们了。」

「放心放心,到这里的道路隐秘,平时来的人极少,你们大可以放心的在这里住几

天再走。」

我跟剑琴是在庙外的小树林里把他们两个捡回来的,这里能安全到哪去?我摇摇头不同意:「我同意飞雪的看法,这里不见得那么安全,我看你们两个还是快点走吧。」

无争皱眉:「这里是我的庙,有什么不安全的?我在这里面住了十几年,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我不是说你这里不对,而是他们本来就被人追杀,待的时间越长只怕危险越大。」

无争冶笑,「看来楚相公是怕被人连累了,可惜和尚我四大皆空,从来都没有这些顾虑,两位尽管请住!」

「……」

我没想到无争对我说话会如此尖锐,自从我们到庙里来,他一直都是和和气气,我也没有怎么注意他,现在一提到让飞雪和卢陵走,怎么就会有这样的反应?我再次肯定他和卢陵以前必定是相识的,只是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是了还是坏?

我提醒自己要注意无争这个人了。

飞雪显得很为难,她虽然平时冷冰冰的,却好像是不善於跟别人相处造成的,无争对她这么关心,她竟然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我要吃这个,我要吃这个!」

卢陵突然大叫,指著一碟见底的甜点大叫,飞雪默默地看著他,一时间眼中迷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是想起了卢陵以前的荣华,叹他竟会落到这个地步?

无争走过去拿起另一个碟子哄他,「来,你尝尝这个,这是新做的绿玉糕,不比那个差。」

卢陵欣喜的尝了尝,捧著碟子站在了一边不再说话,无争回过身来对飞雪一笑说道:「姑娘,你们今天能到这里来就是跟我有缘,不管怎样也先住上一宿,这个小哥只怕不像你一样是能吃得了苦,你也正好养养伤。」

飞雪显然有点被他说动了,「可是……」

「如果我是你,我就一定会走,留在这里只会有危险,不会有别的。」

我突然插嘴,眼前的一切只让我觉得诡异,原来只不过是认为这里是险地,早点离开会好一点,现在却感觉说不出来的不安,远离尘嚣的庙宇,萍水相逢的少男少女,急欲留客的和尚,单只一个并不会造成我的不安,但是这许多纽在了一起……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会是什么呢?

第六章

无争大怒,「这里会有什么危险!?你倒是说说看!」

「无争大师。我说的又不是你这里不好,而是他们的处境不妙,你有什么好紧张的?算了算不起,我可不跟你纠缠不清了,要怎么做都是飞雪姑娘的主意,与我无关。」

无争的脸色顿时变得相当的好看。

「大师,对不住,我这位朋友只不过是关心他们,才一时间说得过了点,他并不说大师这儿有什么不好:更何况,大师的手艺天下无双,在这里能多待上一天,也是好的。」剑琴忙过来劝他。

无争脸色稍霁,对著飞雪说道:「两位看著办吧,我现在也不敢留客了,免得误了你们的大事,现在你们要留就留,要走就走好了。」

飞雪沉默半晌,说道:「我们留下来就是,只不过太过麻烦大师了。」

「有什么麻不麻烦的?我很少见到能像你们这样重情重义的人,姑娘你对这小夥子这么好,老和尚又岂会吝惜一餐了?」他又抬头看了看我,「我可不像某些人,只会贪生怕死,一点都不为别人考虑!」

我一笑而过,话已经说到,他们愿意怎样,那都是他们的白由了,何况我也只不过是一时的感觉罢了,虽然我的预感向来都没有什么差错……这是他们自己的人生,我的闲事已经管得太多了,我摇摇头自已向後院走去。

剑琴看出了我的不快,几步赶上我,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怎么,真的生气啪?」

我回他一笑:「怎么会?要是这么点小事都要生气,我现在早就成了八月十五的青蛙啦。」

「你以为你现在的样子就不像么?」剑琴噗哧一笑。

我故作生气状:「好哇!你敢笑我!」

一路上追打著剑琴出了後门,心里头刚刚积累下来的不快和危机感一下子烟消云散。
小庙的後院也很美,到处种满了奇花异单,好多小麻雀在啄散在地上的壳了,东面墙边,一大群的鸽子正在散步。

剑琴伸了伸懒腰,「每次一到这里来,我就总会有种想要修仙得道的感觉。」

「你想修仙得道?那你可得好好研究一下炼丹采药。」

「然後变成一个炼丹术士?我以为你来做这些还差不多。」

剑琴的口才不害怕的时候一向不差。

「咦?你看,这是什么?」

他突然蹲了下来,手指抚上一朵暗蓝色的小花,小花的茎极细,泛出墨绿的颜色,花分七瓣,孤伶伶地立在顶端,连—片叶子都没有,算不上好看,但是仔细看过去,却有一种别样妍媚的感觉,微风吹来,一阵淡淡的异香扑面而来。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很好看。」想了想,又说:「我以为你的兴趣只在狗尾巴草呢。」

「……」

剑琴一下子无话可说了,我占了一向辩才无碍的剑琴的上风,心里头老大的得意。

前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离得老远就听得见卢陵在大喊:「小鸟!小鸟!」

飞雪柔声的替他解释:「这些小的叫麻雀,大的是鸽子……卢陵乖不要吵,不然小鸟就要飞走了……」

我和剑琴站在角落里,他们看不到我们:「卢陵,等明天咱们就走得远远的,也像这些小鸟一样……你不是最羡慕那些会飞的小鸟吗?明天以後咱们可也要长翅膀了,我们可以到关外看那些鹰,雪鹏,江南有名的鸳鸯,这像咱们两个一样……你还曾经说过要送我一只白鹏,这回我看你要怎么送我……」

声音越来越小,不知是在伤心还是在害羞,我和剑琴大气也不敢喘,如果早知道她要说的是这些,我们就先打招呼了:这位飞雪姑娘脾气大,脸又嫩,知道我们两个明目张胆地在这里偷听她的情话……她非宰了我们不可。

「小鸟会飞……」

卢陵却是一点都没有理会飞雪的话,只是呆呆地看著小麻雀一只只的飞上树梢,像是觉得很神奇。

「我为什么不会飞?」

这可真是傻话了,人又怎么会飞?

飞雪脸上的泪却滴了下来:「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念念不忘著想飞?你说皇宫里是个牢笼,你说羡慕自由自在的口子,你说想要带我一起离了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可是你可能想到他们那些残忍的人会用这种手段来斩掉你的翅膀?卢陵,卢陵,你为何要生在皇家呢?」

我跟剑琴同时心中巨震,眼前的少年竟然会是皇室中人!

……是啊,我当真是糊涂了……卢陵虽然神智不清,但是那一身与生但来的贵气是骗不了人的,除了皇家,还有什么地方能养得出这样的人来?

卢陵,卢陵……他应该就是那个当今天子最小的皇子,五岁能诗,七岁能文的卢陵王沈意了!他的相貌我看著眼熟,现在想一想,却是跟沈静沈渊兄弟俩有几分相像,只不过那两个人眼中的锐气太过,卢陵却是细致至极的样子,所以我一时间没有想到。

心里面一下子升起一阵阵的惋惜同情,卢陵王是天下间有名的才子,虽然说生於皇家,却没有一般王公贵族那样豪奢的风气,甚得皇上的喜欢——现在看起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了!没听说过卢陵王与人结过什么怨,能使出这种手段来对付他的人,除了他的兄弟,我想不出还会有什么别的人。

再叹一口气……卢陵王,真的很难想到他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不过不要紧,卢陵,他们把你的翅膀斩断了,飞雪就来做你的翅膀,天涯海角,咱们两个都在一起,不管到什么地方,谁也不会抛下谁……咱们原来也是说好了的……谁!?」

一道寒光突然向我们两个射了过来,我忙拉著剑琴往旁边躲去,一柄雪亮的飞刀颤颤微微的就钉在了剑琴原来脑袋所在的地方。我跟剑琴两个听得入神了,也就忘了掩饰身形,以飞雪的武功自然立时就查觉了。

「住手!住手!是我们!」

眼见飞雪又要出手,我连忙大喊,飞雪停了手,脸上却仍然没有好气,一双又邪又美的眼睛闪著凶光,天色已暗,看上去真像是夜晚来索命勾引人的女鬼,说不出来的妖媚诡异:「你们为什么鬼鬼祟祟的躲在那里!?」

我大呼冤枉,「飞雪姑娘息怒,这里可是我们先到的,谁会想到你们两个马上就来了?这个,你可不可以把刀子先收起来……我们两个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

飞雪的脸上又羞又恼,真有点想要把我们两个杀了来灭口的架势。

「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知道卢陵原来就是卢陵王沈意後,我心里面一下子对他们升起了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很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我微笑看向飞雪:「飞雪姑娘,不知道你和卢陵公子成婚了吗?」

「没有。但我终将嫁他。」

飞雪的脸色更坏,剑琴被吓了一大跳,刚刚回过神来,听到我这么一说,顿时露出无奈的神色,怨怪我在这个时候又提出这么个要命的话题来。

我没有理他,迳自说出自己的想法:「反正你们也要住上一晚再走,这里没有别人,你们不如就在这里拜堂成亲好不好?以後做什么也就方便多了。你要是不嫌弃,我就来当媒人好了。」

飞雪脸上的红色更甚,不过其中的恼怒之色却渐渐地消了。

剑琴笑睨我一眼,像在笑我的古怪心思。

「你们两个前途未卜,还不知道明日一别将来咱们还会不会再见,如果现在能成亲,将来就是你们真的有什么事,我们也都不会再有遗憾了。」

我不知道卢陵王有多喜欢飞雪,但是像飞雪这么一个倔强的性格,如果卢陵王不是深爱她,她也绝不会对他有这样的深情,不会说出卢陵王喜欢她的话。

「飞雪姑娘怎么说?你要是不说话,我可就当你答应了!」

我大笑,拉了剑琴,一起向前院走去。

剑琴有点担心的说:「这里是无争大师的地方,你就这么答应了,不知道大师会不会生气?」

我冷笑:「无争大师出家不过是为了向善,他都能拼了性命不要地收留他们,又哪里差这小小的一点规矩了?」

剑琴摇头,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对无争有这么深的敌意,他不会明白,我这么懒散的一个人,如何会闲著没事来找气生?我瞧不上眼的人如何能让我看他们一眼!?

我只是觉得无争这个人实在是有点危险罢了,让飞雪他们快走自然是最稳妥的办法,但是我总怕要是真的有什么变故,现在再走,只怕已然迟了。倒不如在这里,我或许还能照顾一下他们——如果没事当然最好,也可以了了飞雪和卢陵的一个心愿。

「我们去多找一些红布之类的,信兰和威远正好就做花童,咱们今晚也都不回去了……我还是第一次当媒人呢。」

我显得兴致勃勃,剑琴笑看著我,说道:「楚凡,你真的跟我想的很不一样,最初看到你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个人又阴沉又无趣,现在看起来无趣的反倒是我了。」

「……你现在才知道呀?」

我回他一笑,心里面却在暗暗的心惊,原来来京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我已经变了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里不再被往事填得满满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也能够单纯的随著一句简单的话而快乐?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前不再弥漫著那片无边的血雾?

我现在的样子,有点像三年前那个无忧无虑无惧的楚寒了。

是否时间和友情的力量加在一起真的可以治愈一切的心伤?那么如果说哪一天我真的能没有什么顾忌地回想起那段往事的话,是不是就代表著我真正的可以走出以往的那段阴霾了?

我不知道。

小庙里面没有那么多的红布,无争找了半天,才找出来一块红色的方巾,蒙在飞雪头上权充盖头,一条红带子被我打了个花结,缠在卢陵的胸前,两根蜡烛包上红纸,明晃晃的点在了厢房。

凄清的小庙,一下子竟也显出几分喜气来,我扶著卢陵的手,把他领到飞雪面前,卢陵嘴里头犹自叨著半块糕饼,傻呵呵地笑著也不说话。

剑琴在上面喊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之类的傻话,他们两个又哪里有高堂可拜了?我只管按著卢陵的脑袋,一下下地拜下去,最後才扶著他的手把飞雪的红盖头揭开。

天早就黑了,红烛映照之下,把飞雪脸上新擦的胭脂映得更红,整个人显得艳丽不可方物,飞雪嘴角含笑,眼中却蓄满了泪水,双唇颤抖地望著卢陵,嘴里喃喃地说道:「卢陵,卢陵,我从来都没敢想过咱们竟然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话没说完,泪水已经流了下来,她忙用袖子拭去,卢陵却只是傻呵呵地望著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的一喜一怒,一哭一笑,似乎早就和这个无情又多情的尘世无关了。

我不知道他们以前曾有过什么故事,但是看到眼前这样的情景,再想想卢陵以後的样子,心里面也不由得有点微微发酸。

信兰和剑琴早就悄悄地背过头去,算起来还是威远比较迟钝,只是有趣地望著他们两个。

无争笑呵呵地斟过个两杯酒:「来来来,喝过了交杯酒,你们可就是夫妻啦!」清醇的美酒闪著琥珀色的光浑,一闻之下,香气扑鼻,我接过酒杯仔细地看了看,没有觉得什么不妥,不被查觉地用银针探了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对,酒里没毒,这点我能肯定。

飞雪的手臂勾住卢陵握怀的右手,看著卢陵一点点地把酒喝了下去,自己也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脸颊红扑扑的,更增娇艳,愣愣地看著卢陵,又似欢喜又似悲伤,眼波流动之间,说不出来的好看。

我微笑:「新娘子也要亲一下新郎才行嘛。」

飞雪的脸上立刻染上红霞,狠狠地瞪我一眼。

「新娘子可不要动刀动枪,那可不吉利哦。」

信兰跟著起哄,「是呀是呀,飞雪姐姐要亲—下卢陵哥哥才对。」

飞雪不再说话了,脸上的红晕更深,缓缓地闭上眼睛,小嘴慢慢地凑了过去,鲜红的唇一下子印在了卢陵的脸上,就连卢陵这个什么都不懂的人,都像是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让人不由得心生向往:这个卢陵王沈意,没有中毒之前该会是怎样的—个风流人物?那个时候他和飞雪之间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那必然是一副绝美的景色,没有人会怀疑,两人之间这时所流动的光晕名为「幸福」。

多少年後,我也总是在想,是否到了几十年後发白齿稀的时候也会记得这么美好的一刻?

飞雪脸上带著一朵羞涩的笑,眼睛慢慢地睁开,深情地望著卢陵,眼中说不尽的千言万语,百种情深,就像是月下盛开的昙花,说不出的神秘美丽,手中的酒杯却突然「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一下子碎成了无数的小片,她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喃喃自语:「碎碎平安,碎碎平安……我这也实在是太开心了……」

手无力地伸出去想要去捡地上的碎片,身子一歪,人却也开始一点点地软倒在地,她终於觉查出了不对,再也顾不上酒杯,眼睛慢慢地对上了卢陵没有意识的笑脸,眼里面现出了恐惧的神采,但是更多的却仍是深情,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在最美的时候自枝头滑落,嘴角仍然带著一朵笑花,眼睛的焦距却慢慢地朦胧了,手无力地伸出,想要摸一下卢陵的衣角,却又最终垂下,呼吸已然停止。

卢陵傻笑地回望著飞雪,眼神同她一样的朦胧,看到她恻在地上,手指头动都没有动上一下。眼前这个他曾经深爱过的人,是生是死,是在是不在,他都再也没有一点感觉。

也许,现在飞雪才是真正的和他在一起,真实的卢陵,早就死在服下散魂丹的那一刻,眼前的洞房花烛,只不过是飞雪心里面造出的幻境,是生的人对黄泉彼岸亲人的不舍。

我脸上的笑凝结了,剑琴脸上的笑不见了,信兰想要张口大呼,却半天都发不出声音来,我的心中—片混乱。

时序是如此的混乱,刚刚是百花盛开的春天,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寒风凛冽的严冬。我早就看出不对劲,想要去扶住飞雪,却惊骇的发现,自己竟然也是—动也不能动,整个人瘫软在地,是谁?在什么时候,竟然在我的身上也下了毒?

眼内的余光扫过去,剑琴也逐渐—点点地软倒在地,侥天之幸,他的呼吸仍有,我试著运了运气,全身一片麻木,但是没有痛感,看来不管下毒的是谁,他想杀的只有飞雪一个人,我们只不过是受了池鱼之殃,中的应该是麻药。

是谁?是谁?到底会是谁?

飞雪……竟然就在我的面前……被别人毒死了!

信兰和威远呆呆地站著,卢陵仍在笑嘻嘻地吃他的糕饼,我的眼睛对上了全屋内唯一一个有表情的人,无争和尚正对著我微微的冷笑。

第七章

「无争,为什么要要这么做!?」

我盯住无争,一字字的问道。跟飞雪和卢陵相处了才不到半天,但我对他们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因为虽然卢陵已经是永无恢复的可能,但是看到他们的样子,却能一下子让我对人世间的诸般感情有了希望一样,至死不渝的爱,原来并不只是童话。

——可是,飞雪的死,却一下子打碎了一切。

无争大笑:「原来我真的没在看错,楚先生果然疑心到我了,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呢?」

「你做的并没有破绽,我本来对你也没有什么疑心,但是别的人不明白,你这么一个老江湖却不应该不知道,飞雪他们留下来只有危险,你这么下功夫的挽留他们,还会有什么好心?」

我环顾四周,「昔日的天下第一名厨突然懊悔自己的前半生所为,从此出家为僧只做素菜,但是你所住的地方虽然偏僻,却不简陋,你为我们所做的菜肴虽然都是素菜,但是食材却都是最上等的,谁会为你这么费力地准备这些?你自然有你的靠山了。」

无争拍手:「楚先生真是个聪明人,幸好最後赢的是我,不然我可真要伤脑筋了。」

「……你说得对,所以现在是我在伤脑筋。」

自来成王败寇,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而且就是现在我也想不出来你是如何下的毒,你的手段的确高明。」

无争笑得得意:「能毒得倒有名的『残剑』飞雪的毒,自然不会是寻常的东西,说起来简单,害了她的,就是那杯酒。」

「酒里面并没有毒药。」我不相信自己的眼光会差到这个地步。

「不错,酒里面一点毒药都没有,而且还是大补,不然岂能瞒得过她?只不过回苏醉虽然无毒,加上种在後院的七叶草的香气,两者混在一起却是天下奇毒,飞雪喝了那么一大杯下去,就是神仙也没有命了,何况她这么小小的一个凡人?你和吴公子虽然没有喝酒,但是必定也闻过这两者的香气,十天半个月之内只怕也是动弹不得了。」

无争说得悠然,我听了心里面只觉得一阵阵的发苦。

七叶草!多好听的名字!我和剑琴在後院看到的那株蓝色绿颈的小花一下子浮现在眼前,那妙不可言的清香似乎扑面而来……

美丽的东西果然都是碰不得的,原来,那就是害死飞雪的原因……

「那么为什么卢陵同样也喝了回苏醉,闻过七叶草,却一点事都没有?」

「他原来就中了散魂丹,以毒攻毒,当然不会有事了。」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我皱眉,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原来卢陵中的散魂丹,就是你下的毒!」

「哈哈哈——那是当然!能够把名震天下的卢陵王弄成这个模样的,除了我李一刀,还会有别的人吗?」

无争脸上现出得意的神情,深以为荣。

我不禁怀疑,这个人,可还有心!?

飞雪的身子仍然委顿在地上,脸上含笑,看上去依然美艳如昔,在她的旁边,呆呆地站著昔日的卢陵王,这一生一死的一对恋人,他们本来拥有年轻、财富、生命,还有彼此间无价的爱情,他们本可能会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一对——但是现在这所有的一切,却被眼前这个人一手给毁掉了,他一点愧疚都没有,还在大言不惭地夸跃自己的罪行!

暗蓝色的小草又浮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刻,我的心里被恨意塞得满满的!

如果,我能早点劝说飞雪他们离开,那么也许他们现在还可能是活著的……

如果,我没有到後院去,那么眼前的这个小人就算是害死了飞雪,也不至於还敢在这里这么的猖狂……

如果,如果,如果!

已经发生的事,只会成为事实,而不会改变,一切都没有如果。

「难怪大师要出家,能做出这样事的,除了狼心狗肺的人之外,也就只有像你这样没心没肝的人了!你就不怕将来会有报应?我如果是你,只怕半夜都会睡不者觉……你可真得当心,被你害死的飞雪可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说不定真的会时不时的来找你索命啊!」

我知道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再去挑衅他,但是心里面实在是压不下这口怨气。

师父也曾经说过,寒儿看似聪明,其实最为糊涂。

「……楚先生真是勇气可嘉,对於你这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李—刀一向是很是佩服,你这样的人,留到主人来了再处理还真是一种浪费。」

无争脸露狰狞,一步步地向我走来,威远和信兰他不敢碰,剑琴也是有靠山的人,我这么惹他,他自然要来找我的麻烦。

原来,很多事真的都是命中注定好了的,想不到楚寒无根浮萍一样,最後竟会死在这么一个卑鄙小人的手上!

无争离我,已经只有三步远的距离……

「住手!不要动他!」

威远突然冲了过来,站在我的面前紧紧地护住了我。

无争停下脚步,有趣地看著他:「小侯爷,请问你还有何问吩咐?」

威远咬了咬牙:「楚凡曾是我的先生,你不能动他!」

「小侯爷恕罪,但是这个人却是非杀不可的……您要是还有什么疑问,日後我家主人自然会向您解释。」

无争嘴里面说得恭敬,手却搭上了威远的胳膊,想要把他拽开。

「威远,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你还是下去吧,大人的事,不是你小孩子能管得了的。」

敢动卢陵王的人,都是和皇族有关的,要是顾忌威远和信兰这两位小侯爷,无争也就不会在这里动手了。京城里面皇亲国戚又分出了许多的派别,他不知道是哪个人的手下,说得客气,要是万一真的翻脸,这等荒郊野外,威远信兰几个人的性命也保下住了。

威远死死地站在原地,整个人不住地发科,却是一动也不动,信兰突然缓步走了过来,柔声说道:「无争大师,你说的很对,但是楚先生是江丞相独子江潭江公子的心上人,你这么招待他,将来我跟威远也不好跟江叔叔交侍呀。」

无争愣了一愣,笑道:「小侯爷,你真是在哄我不知道了,江公子的心上人要是这位楚先生,那么吴公子又算是什么呢?」

我暗暗可惜,信兰这个谎话说得好,可惜用错了地方,无争熟知江潭、剑琴的事,这下子怎么能够骗得过他?江潭那样的一个花花公子,又怎么会真的看上我现在这样的一个人?

「吴公子早就攀上了七王爷,江公子他可不看在眼里啦。」

「小侯爷,现在七王爷和江公子都没在这里,你自然想怎么说都行。」

「这个,却是有吴先生也可以做证……吴先生,你说是不是?」

剑琴想也没想,极为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是当然,七王爷对我可远比江潭那个人要好得多了。」脸一下子变得更白了。

无争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小侯爷,老扣尚当真服了你,给你个杆,你就顺著爬上来,什么样的谎话都敢编排,连七王爷都敢拿出来做挡箭牌——我要是真的这么就信了你,李一刀这辈子也就不用再混了!」

信兰连眼眉都没有动一下,厉声喝道:「住口!你既然知道我裴信兰是靖安侯府的小侯爷,哪里就轮到你一个小小的下人来跟我这么说话了?」

无争被他的气势唬得一愣,他显然是没有想到眼前这看似柔弱的男孩会有这样的气势。

信兰清澈的眼睛瞅住无争,人却是更加镇定:「无争大师,我知道你是个人材,你要是不相信我那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我倒很想问问你,你这么辛苦的投毒下药,为的是什么?难道我猜得不对,你为的竟然不是名利两个字?」

信兰一顿,语调变得温柔:「如果说你是个明白人,这个时候就不应该来得罪我,闯江湖的都说『多个朋友多条路』,我堂堂靖安侯府的小侯爷,你要是今天卖给了我们这个面子,今後你多的何止是一条路?於你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何况我也没难为你什么事,只不过让你先等一等罢了。」

「这……」

「无争大师,很多事是成是败都只在一念之间,很多人是兴是衰也只在一念之间,你……可要想好了再说呀!」

信兰的语气一下子又转为严厉,无争至此已经完全被他说服了,不再犹豫,深深一躬到地:「小侯爷教训得是,看来是无争见识太少,今後还请小侯爷多多提携。」

信兰微笑:「你能明白,那就是最好不过了。」

这一笑之间清华贵气,昔日诸葛孔明运筹维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风采,也不过如此而已。

我在信兰身後却是看得明明白白:信兰身上的衣服,早已经湿得透了。

「说得好!说得好!真不傀是幕天的儿子,信兰,小王原来倒是小看你了!」

门外突然传来大声的鼓掌喝彩声,庙内诸人都是一惊,抬头望过去,只见庙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队金盔金甲的卫士鱼贯而入,动作整齐,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每个人的脚步都十分沉稳,这许多的卫兵,竟然都构得上江湖上武林高手的标准!

卫兵不声不响地迅速进入大厅,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立於两侧,最後的几个人往两边一分,现出了当中簇拥著的—个少年公子来,来人锦袍玉带,看上去儒雅风流,满身贵气,如果说不去看他眼中那三分邪气,五分阴狠,二分深不可测的话,的确是一等一的人物,但是我看了却只觉得心里面一阵阵的发冷。

这个人,赫然是多日未见的七王爷沈静!

我的血液,一下子整个儿地凝住了。

沈静怎么会也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偏僻地方来?如此的时机,如此的巧法,说他是来游山玩水,只怕连卢陵都不会相信,心里就像烟花,点著了引线,一连串的火花就爆裂开了:多日未见沈静来纠缠剑琴,也没来找我算账,我曾想他是在图谋皇位,事实却也和我的猜测相距不远,他不是在忙著打皇上的主意,而是在一股劲地琢磨怎么害对他有威胁的卢陵了!

他下毒害了卢陵,却不想让他死……飞雪带著人逃出来,他自然要追……但是看他的样子,并不像是一开始就追得上的……我的眼睛停在了站在沈静身後的一个巨人身上,那人的长相极为奇特,隆目高鼻,皮肤黝黑,看上去像是个西域人,太阳穴高高的鼓起来,腰间配著一把奇形怪状的大斧,一只小巧的白鸽正停在他的指间嬉戏。

飞鸽传书!

我恍然人悟,後院里那群悠哉闲哉散步的鸽子群一下子浮现在眼前,和那朵蓝色的七叶草—起,不停在我脑中旋转著,其间雪花飞舞,只转得我晕头转向,如果我还有力气,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眼前的人亲手送进黄泉!

可是现在,我只能对著沈静一声长叹:「七王爷,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们这下子可是又见面啪!」

剑琴的脸色本来就不好,看到沈静来了更是红一阵白一阵,咬住了嘴唇只是不说话。

沈静不理采我,诧异说道:「信兰这是怎么啦?刚才还说得好好的呢,怎么看到静叔叔就不说话了哪?」

信兰怔怔地看看沈静,又回过头来看看躺在地上的我,幽深的大眼睛闪著恐惧的神采,一声不吭。

威远之最天真的人,看到沈静来了,大为高兴,跑上前去施礼:「静叔叔,你来的正好,这个坏人欺负我们,你快点替我拿下他!」

沈静微笑,「哪一个胆敢得罪你?静叔叔自然会替你出气。」

语气和蔼,听著让人说不出的舒服。

信兰咬了咬嘴唇,颤声说道:「静叔叔……侄儿不敢要你教训哪个,只求你一件事……你、你饶了楚凡的性命,好不好?」

「……哦?」沈静的眼睛亮起来了,「信兰真的是大人了呢……既然你都开口了,我岂有不允之理?不过这件事太麻烦,你跟威远先回去,我请楚先生跟剑琴到我府上先住上几天,等他们玩够了就送他们回去,你说好不好?」

「……静叔叔,我怕楚凡乡下人不懂得你府里的规炬,那岂不是还要让你来操心?到不如我带回去跟我作伴,想来他也不是多嘴的人……吴先生教养好,就让他跟你同去……」

信兰小小的身子几乎要站立不住,清秀的脸上满是求肯之色,我看著不由得心生怜惜,楚寒值得什么,要你来如此为难。
沈静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信兰,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楚先生是你的贵客,到了我那里我还能亏待了他不成?我送你回去,你父亲自然就会跟你说清楚。」

原来裴幕天是站在沈静这一边的。

「静叔叔……」信兰还想说话,沈静一挥手止住了他。

「来人,送两位小侯爷回府!」

两名金甲大汉立刻走上前来架著信兰威远两个就往外走,威远被这个变故惊得呆了,整个人开始结结巴巴。

「静叔叔……这是怎么回事?你……我……」

傻呆呆的样子好生可爱,看上去就想让人欺负的样子,尽管他长得比信兰壮实多了,我却极为肯定他在秀娘肚子里的时候一定被信兰掠夺得很惨,才会有用的东西都被信兰弄走了。

无争脸上得竟一笑,上前施礼道:「属下参见七王爷!」

沈静挥了挥手,「免了,大师这次立了大功,小王还没有赏你呢。」

无争脸上露喜色,老脸上皱纹堆得高高的,连眼睛都笑起来了,连称不敢——他这副尊容,就是山里的老癞蛤蟆都比他好看几百倍!

沈静不再看他,翻脸像翻书一样,又对著被架出去的信兰威远和蔼的一笑道:「信兰,威远,这次算是本王的不是,打搅了你们的玩兴,等过个两天,你们提地方,我再带你们去好好乐一乐,来给你们赔罪,你们说好不好?」

威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再也说不出来话来,信兰挣扎不动,索性也就不再费力气了,突然直视沈静的眼睛,黑眸幽深,一字一字地说道:「静叔叔,楚凡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我现在还小,只能希望你不会食言……」

「……不然的话……静叔叔将来一定会後侮今日所为的!」

对著抓住他的卫兵一声喝斥:「放手!我自己有腿有脚,难道还要你们来扶著走路吗?」

那大汉比信兰高了一倍不止,听了这话,却不由自主地为他的气势所慑,乖乖的放开手,信兰迈开大步向外就走,小小的身子挺得直直的,竟是不再回头。
如此的冷静果断,如同沈静所说,信兰是真的长成大人了。

沈静看著信兰走出去,露出大感兴趣的表情,满含鄙夷地看我一眼,那模样就像在看一只蟑螂一样,像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这样的人会让信兰如此大费心思。

我暗叫不妙,他对信兰的兴趣太大了,好像把他当成了游戏对手的样子——这样子下去倒楣的自然是被当成棋子的我了。

他会如何来对付我呢?

……这个问题好像暂时还用不著考虑。

沈静的目光,游移到了同样躺在地上的剑琴身上。

剑琴双眼满是倔意,目露凶光,眨也不眨地回视他,只是配上他绝美的脸,却少了很多的说服力,像一只与主人闹脾气,昂贵的小波斯猫一样,只想让人好一疼爱……

……或者是让人破坏……

我的心沉了下去,剑琴越是这样,只怕沈静这个唯我独尊的家伙就越不会放手了。

沈静果然被他逗得很高兴,走上几步充满兴味的看著剑琴,那样子像是当场就想抱抱摸摸,却又强自忍住了。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节了?我看了看剑琴被土弄脏的衣服,明白了沈静的顾虑:做尽肮脏事的七王爷,原来还是个有很严重洁癖的人。

沈静一挥手,那个高大的外族人上前一步,把剑琴抱在怀里,剑琴全身同我一样被麻得软软的,一动都不能动,手臂无力地垂下,头发披散,像是一道黑亮的瀑布,看上去只让人觉得他赢弱无依,明亮的双眸却狠狠地瞪著沈静,沈静下令:「哈森,将他先送到清心阁吧。」

原来这个给了我极大压迫感的高手,叫做哈森。

哈森面无表情,抱起剑琴转身就走——这样一个大美人抱在怀里面,他像是一点感觉都没有,让我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个太监,沈静才会这么放心地把剑琴交给他。

哈森抱起了剑琴,原本停留在他手指尖上的白鸽飞了起来,大厅内地方宽广,尽管气氛如此紧张,小鸽子却浑然不解人意,还是自己飞得悠游自任,一片片雪白的羽毛落在地上,那一刻,我突然有点理解卢陵王曾有的心情,生活在这样一个尔虞我诈的宫廷,真的还不如一只小鸟自由自在。

他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可是他也必然是最为寂寞的皇子——人世间,从来都是高处不胜寒。

「小鸟!小鸟!」

飞动的白鸽果然吸引了在愣愣发呆的卢陵,他本来在好奇地看著进来的诸各金甲卫士,这时突然欣喜地大喊起来,他对小鸟,真的是别有一种感情。

沈静微笑,上前捉住了卢陵乱挥乱舞的手臂,脸上满含爱怜:「九弟,这下子你真是受苦了!我本来只不过是让飞雪那个贱人去看看你在做些什么,谁知道她却非要跟你玩什么爱情游戏。」

「……唉,也是她知道得实在太多了,不然我倒不会这么急著要找你的麻烦,自家的兄弟,现在看到你的样子我也实在足难过的呢……」

沈静嘴里说得好听,眼中却射出了只有胜利者才会有的光彩,生为皇族中人,本就不会有什么兄弟情谊。沈静的所作所为不能说是错,只不过也太心根手辣了点。

卢陵没有理他,仍旧在痴痴的喊著:「小鸟!小鸟!」

那只鸽子跟他很投缘,或许是连它也能觉出卢陵长得好看,竟真的飞了过来,停在了卢陵的肩膀上。

卢陵大喜的要去摸它,白鸽一惊却又飞走了,周围都是带刀的侍卫,它选来选去,停在了躺在地上的飞雪的尸身之上。

卢陵的眼光一直在追随著白鸽,他抓不到它,大是著急,看它停下来,也向著白鸽走了过去。

沈静看著卢陵跟白鸽玩耍,不禁不耐烦起来,既已胜了,那就过了,现在的卢陵王,已然不再能引起他的兴趣。

「九弟,你还是不要玩了,父皇在等我们呢。」

卢陵当然不会理他,仍然一步步地向白鸽走去,嘴里面傻傻地叨念著:「小鸟……飞……飞……飞……」

「来人,请九王爷回去!」 立刻就有两个人走上前,拖住了卢陵的两个手臂往门口拽去,卢陵挣扎起来,可是他又怎能挣得脱这两名高手的控制?原本的呢喃顿时变成了大叫:「飞——飞——飞——」

「飞——飞——」

「……」

「飞……」

「……」

「……」

他人被向後拖著走,喊声突然停了下来,整个人一下子—动都不动,目光更加呆滞,被这突来的静默所慑,连沈静都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卢陵却只是呆呆的瞅著鸽子,不动也不说话,木雕泥塑一样,沈静无趣地摇头,暍斥两名护卫:「还不快点送他回去!」

两名护卫应声加重了手劲,卢陵任他们拖著後退,仍是一动不动,却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大叫,声音嘶哑难听,撕心裂肺,像是鬼哭狼嚎一样,飞雪身上的鸽子,被这声音一吓,扑喇喇地飞了起来。

「飞——雪——呀——」

卢陵的口中,一下子喷出血来。

第八章

据说,中了散魂丹的毒,天下间再没有解药。

那么,又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使得卢陵回复神智了呢?

沈静脸上的平静不见了,无争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抓住卢陵双手的两名护卫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我愣愣地看著仍然眼神呆滞的卢陵,心里面的某一个角落像是要融化了。

鲜血仍旧顺著卢陵的嘴角不断地涌出来,卢陵—声大喊後就再没发出声音,眼睛痴痴地盯著飞雪的尸体,让人分不清他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是痴傻还是清醒,良久,两滴透明的水珠才顺著他的眼角滑落下来。

卢陵,终於动了。

他一下子扑在了飞雪的身体上,更多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飞雪的发,晕开了飞雪脸上的胭脂,他小心翼翼地吻上飞雪依然艳红的小嘴,嘴边鲜红的血把飞雪的嘴染得更增丽色,卢陵痛苦的低语:「飞雪,飞雪,飞雪……」

似乎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就是他在世上所会说的全部言语。

似乎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就已经涵盖了整个的天地。

飞雪的脸上,仍然在微笑著。

没有人会否认,他们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与新郎。

沈静长叹一声,「九弟,你似乎总会做些出乎我意科的事来!」

卢陵的目光爱怜地专注在飞雪身上,像是没有听到沈静说话一样,并没有看向他,隔了半天才低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你该知道,我从来都没有跟你们争什么的意思!」

「不管你想不想,你毕竟挡了我的路,如此而已。」

沈静的语气漠然。

「……就为了这么简单的理由,你就非要置我们於死地不可吗?」

卢陵的语气中没有责难,只剩苍凉。

「帝王守则第一条,顺我者生,逆我者亡,你是挡在我面前最大的一块绊脚石,这样的理由,难道还不足够?」

「……可我毕竟还是你的兄弟呀!」

「兄弟?」沈静不屑。

「历史上多少位名君都是杀兄弑父的凶手,生在皇家难道你还想要兄弟!?也许我真的不该对你下手,你比我想得还要天真太多。」

卢陵的眼睛茫然无神,他无法理解沈静眼睛里里所闪耀著的野心勃勃的光芒。

「宫廷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要真的要怨,就去怨父王对你太好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很不幸地,恰好我这个人最大的信条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你该感谢我并没有直接对你下杀手才对。」

「感谢……你?」

「……」

卢陵的头低下去,再不说话了,他像是突然间发觉这种争论实际上毫无意义,他明白如何,不明白又会如何?飞雪早已经是那个世界的人了。

每个人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点在考虑事情,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烦恼是天底下最多的,沈静看重的是权势,卢陵的眼中,从过去别现在,所看重的也只不过一个飞雪罢了。

卢陵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七哥,七哥!我只希望你将来也会真心的爱上—个人,让你也尝尝得不到所爱人的滋味,让你也能亲身试一试这种无能为力的痛苦!」

「我不罚你,天会罚你!」

声音听起来阴森可怖,像是诅咒一样。

沈静微笑:「九弟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天底下我最爱惜的人就是我自己,你七哥这辈子都不会有那个时候。」

他顿了顿,接著说道:「而且我和你又不同,只要是我想要的,就绝不会得不到——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真心喜欢上了谁,我也绝不会像你一样束手无策,任人宰割——这就是有权力和没有权力的差别,可惜你此时就是明白,也已经迟了……哦……九弟你已经再也不会有机会看到这些了,对不对?」

「……不错,七哥你的眼光还是那么敏锐啊……可你,你……并不是……神仙——」卢陵喘息著答道,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天……下事……又岂能……尽如……你……如你……所……所……」

「……」

没有吐出的「愿」字被卢陵含在了嗓子里,他的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整个人伏在飞雪身上,再无声息。

大殿内一片寂静。

久久,一名卫士才敢近前,大著胆子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只见卢陵胸前血迹斑斑,嘴唇抿得紧紧的,唇边下巴上也尽是吐出来的血,颜色却是暗红,血液早就凝固了,一柄小巧的短剑露出剑柄,赫然深深的插在了他的心窝口上。

不管後世的史书将会如何记载,在这一刻,庙内的诸人却都是明明白白地知道:名震天下的卢陵王沈意,就是在此时,此刻,此地,在这个离京师不到百里的小庙内,为情,自尽身亡。

他的出身,他的才气,也许曾经是多少名门贵胄倾羡的对象,他的美貌,他的体贴,也许曾经是多少京城名媛爱慕的原因——可是,这一刻间,一切都已经成为了历史,世上不会再有卢陵王这个人了!

那一排排默立的沈静的护卫们,又会是何等的心情呢?

早在沈静查觉之前,我就已经发觉了卢陵的动作,现在只能愣愣地看著插在他身上只剩剑柄的短剑……好生眼熟样子……是了,依稀记得,就在白天,飞雪就是用这柄剑指著我和剑琴,目露凶光:「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时我是如何回答的呢?言犹在耳,虽然我回想起来像是过了一百年:「我们是谁并不重要,过路人罢了。」

——仍能记起初见卢陵时那种惊艳的感觉……

我突然也笑了起来,看著眼前这一切,除了笑,我还能做些什么?天下事天下人管,楚寒一介懒人,学不来这么复杂的事情,楚寒一个局外人,也管不起这样大的闲事,楚寒现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毒之人,更是无力来管这样大的事情。

沈静没错,就像打仗总要流血的道理一样,他想当皇帝,就只能心狠手辣,踏上了这条路,他不杀别人,那么下一个被杀的也许就会是他;卢陵更没有错,他最大的错误就是投生在帝王之家,一个人生错了地方,白然只好一切都重新来过了,只希望他下辈子能记取这个教训,普通一点,平凡几分,能平平安安地活到老,那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了。

……他们都没有错,那么错的又是谁?总不会是我。

卢陵和飞雪静静的躺在地上,美丽动人,可是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统统变成一掊黄土,再也不留一点痕迹。

我笑得更加大声,直到笑出了眼泪。

沈静皱眉:「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

我怎么能够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

「……呵呵……我在想七王爷会如何去对信兰解释你的食言——那一定很有趣呢。」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沈静到时候会编出什么样的谎?我真的很感兴趣,他曾经答应了信兰要饶了我的性命,现在却已经注定要食言——我不是笨蛋,亲眼看到了他逼死了卢陵王,就是现在让他大为心动的剑琴只怕都活不下去,何况小小一个得罪过他的楚寒?不管我愿或不愿,我终於还是圈进了宫廷斗争中,变成了牺牲品。

沈静眼里的愕然一闪而逝,看得我笑得吏开了,难道我的表现就真的那么笨拙,连这样的一点小事都看不透的样子?

「不,现在还用不著解释……你还有别的用处,现在杀了,稍嫌可惜了点。到了你该煞死的时候,信兰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你不杀我?为什么?我还会有什么用处吗?」

我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是真的很意外。

「哈哈……只不过是暂时不杀你,用不著那么惊讶——反正,早晚你都是要死的。

沈静说人生死就像是说天气好坏一样,转身往门外走去,再不看我一眼。

与此同时,我的後颈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阵发黑,我明白,我是被别人敲晕了……

沈静,到底你有什么企图?

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间地牢里面。

手臂被绑得紧紧的吊在柱子上,身上的麻药效力未褪,我全身仍然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无力的任头垂在胸前,头发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为了叫醒我,他们显然是用上了一点儿冷水,一名大汉不耐烦地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掀得後仰,对上我半睁的眼睛:「醒了吗?既然醒了就不要在那儿装死!」

回身对另一个人吩咐道:「老王,快去回禀王爷,就说这小子已经醒了!」

他的手一松,我的头又回复到原来的姿势,但是这一抬一放之间,却已经让我能够看清楚周围的布置了:整个地牢极大,四周的墙壁上明晃晃的点著火把,把一间大屋子照得像是白昼一样。

我右手的方向,摆著一排排的型具:皮鞭,夹棍,烙铁,铁链……不管是公堂上该有的,还是动私刑应用的,应有尽有,每一样东西都摆放得很整齐,但是很多铁器上却都还留有暗红色的污痕,这些东西,显然都是被人用旧了的,看上去只让人毛骨悚然,不知有多少人曾经死在这些刑具上面?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残存著将死之人的怨念。

泼我冷水的大汉似乎是个管事,在我左手边还或坐或站著几十个同样装束的高大男人,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横肉,简单的布衫布裤,眼中却透露出掩饰不住的残忍来,看著我的样子只能用不怀好意来形容。

如果在这里现安排一个小鬼,一个判官,没有人会怀疑这里不是地狱。

除了把我弄过来的沈静,谁又会有这么大的手笔来布置这样一个地力?

门口传来脚步声,外面一大群的人齐声的问好:「参见王爷!」

两名大汉连忙小跑过去打开房门,沈静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眼角眉梢都带著说不出来的得意,我心中一动:「……你把剑琴怎么了?」

「哈哈哈……芙蓉帐暖渡春宵,还能怎样?可惜本王挂记著要来看你,只得暂时辜负佳人了。」

我心里面一痛,却又满是不解:我不认为我有这个魅力,能让沈静抛下刚得手的剑琴跑来找我的麻烦,又或者他真的这么恨我入骨,竟然舍不得马上杀我,还要慢慢折磨我至死不成?我印象中的沈静并不像是这么个顾大局的人,我在他眼中像是蝼蚁一样,哪里用得到劳动他的大驾?

沈静慢悠悠地走到我的身边,於是我的头发又被旁边的人拽起来了了,仔仔细细地端详我半天,他满含厌恶地撇了撇嘴:「你的样子看上去真是很狡猾。」

「你想要怎样?」

「哼,对你这样的人……你说我会怎样?楚凡,我从来都没见过像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你可以自已想想你惹了我多少次?在靖安侯府裴幕天选师的时候,你撕了我的画……不用摇头,就算画是你画的,凭我的身份,我想要的话也就是我的了。」

这算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尽管沈静平时隐藏得很好,但他骨子里绝对是一个比沈渊还要狂妄自大的人。

「不过,跟你这样卑贱的人计较,实在有失我的身份,你要是不再来忤逆我 ,说不定我就这么大人大量的放过你也说不定,但是!」

他的眼中一下子射出凶狠的目光来,像是想起了在裴府那晚的狼狈。

「你显然不是个十分识时务的人,终於还是把我给惹火了!」

「王爷说的可是那夜半采花赋没有当成,却被人给追得像野拘一样落荒而逃的那次?」

我不由得笑出了声。

沈静脸上表情不变,「啪」的一声,扬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我的头发後面有人拉著,脸还是被打得偏到一边去了,被身旁的人一拉,才又转了回来,脸颊上迅速升起—阵火辣辣的剌痛感,嘴角滴出血来。

沈静拍了拍巴掌,用旁边一个下人递上来一条雪白的绢帕仔细拭了拭手,才淡淡的出声警告:「不要让我再听见你如此对我说话。」

这个人,还真是受不得别人一点的闲气!我只不过说了一句话他就这样,那么死掉了的飞雪和剑琴又算什么?

「除死无大事,王爷还能把我如何!?落在你这样人的手里,楚凡本就没有活著的打算了!」

「……当真这么看得开?」

沈静脸上突然现出感兴趣的神情,以及……像是猫抓老鼠一样的残忍:「那么你现在是绝对不会有大事啦,你可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形?」

我不语,他要是想说,自然就会告诉我;他要是想卖关子,我再怎么问也是没用。

「现在满朝皆知,九王爷被刺身亡,父皇震怒,下令严惩凶手……这可是大出风头的事,你说,我把这件好事让给你,好不好?嗯?」

沈静上下打量我,终於说出了最後的目的。

眼中嘲讽之色浓浓的,像是很有兴趣想欣赏一下我惊惶失措的表情,

我?行剌卢陵的凶手!?这个罪名安得有点意思。我—惊之间已然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难怪他在庙内会留我一条命在,不急著收拾我。

……卢陵的死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匆忙之间来不及安排好,我这个现场面的人证正好就成了最佳的替罪羊了,不愧是七王爷,一举两得,既毁尸又灭迹,这买卖来得精明。

「……如果我说不干,七王爷你又会如何?」

「自然会有人好生地劝说你了,不过我劝你还是爽快地承认的好,免得多受皮肉之苦——本王保证,早晚你都会承认的。」

沈静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那些凶神恶煞一样的壮汉,眼中的威胁之意十足。

在这方面,他显然是行家。

我摇头,「对不住,可惜楚凡再笨不过,看来只能拂逆王爷的美意了!」

沈静大笑,「这样最好!要我这样放过你,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呢!」

一个眼神扫过去,四周的大汉一下围过来了好几个,那边的鞭子勾子乱七八槽的东西也都被搬了过来,我失笑,楚寒—个人,就是有十条命也用不了这么多东西。

「七王爷,你确定这里要罚的就只有我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军队?」
我用眼睛嘲笑他这种想要吓唬我的举动,他真的把我当成弱不禁风的软脚虾,以为一吓就怕——虽然我现在的体力连几岁的孩子还不如。

这一刻,我下定了决心,就是这么被沈静活活打死了,我也绝不会替他顶这个罪!

左右都是死,楚寒不算什么,却想要活得尊严,死得光彩,而不是在别人的威胁之下,被屈打成招——那样的话,连我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被我揶揄,沈静眼里的气恼之色一闪而逝,冷冷哼道:「你要是还有力气,不妨想想该怎么应付他们吧!」

没有预警地,「啲」的一声,一条皮鞭已经抽在了我的身上,火辣的感觉霎时传遍了全身。

「唔!」

我不由自主地闷哼了一声,旋即紧紧地咬住了牙……这种程度的痛,还不到让我求饶的地步!

事实上,我也没有时间再来品味那一鞭所造成的伤害,第二鞭,第二鞭,第四鞭随之接踵而至,打的人下手毫不容情,又快又狠,每一下都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响得像是让入的心都会颤抖,随後,就是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然後,下一鞭又到了……

咬紧了牙,我暗自数著:「一下、二下、三下……」

希望能够藉此分散注意力。

为了将来不被人看出破绽,鞭子上沾水,不会留下痕迹,却只有加重痛苦,数到十几下,我的後背像火烧一样的疼,再也分不清被打在什么地方了。

沈静好整以暇地坐在下人为他准备的椅子上面,有趣地看著我,像是笃定我马上就会坚持不住求饶—样,看得我心里面只有恼恨,如果楚寒不是一时中了你的暗算,现在岂会让你如此嚣张!?

「二十一 、二十二、二十三……」

我只是咬牙忍痛,既不喊也不叫,沈静眼睛里渐渐射出了诧异,像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这样的—个人竟会坚持这么长时间。

「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

身後的痛楚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我的意识终於开始变得模糊了,就连身後那钻心的疼痛也开始一点点的减轻,黑暗似乎在我最为难受地时候又想拥抱住我,而这个时候,我格外欢迎它的到来。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可惜,显然有人见不得我这么好命,眼前,突然闪过了一道白亮亮的水幕,一盆冷水当头泼了过来,我只觉得浑身一机伶,人一下子又清醒过来,努力地眨了眨眼,对上了沈静冷冷的眼睛:「怎么样,你答应还是不答应?你确实比我想的能撑,但是下一次,可没有这么好过的了。」

「咳!咳!」我被水呛得不住咳嗽,「七……」

试著张了张嘴,刚刚牙齿咬得太紧,只觉得脸上的肌肉部是僵的,我努力地作出笑脸:「七王爷,你……你这样的人……咳……咳……何必跟我……这么……这么客气!」

「你有什么好招数,不妨也……都……都使出来,也好让我见识……见识!」

沈静的脸色变了,他没想到我会这么不知死活,到了这个当口还敢来招惹他。

「好!难得你这么硬气,来人!给我接著狠狠的打!」

於是鞭子又招呼上来了,紧绷的肌肉刚刚放松下来,—抽之下只觉得比刚才还要痛上几分,行刑的大汉见我久不应允,一声不吭,生怕沈静责罚他办事不力,鞭子下得更急更狠,我的体力大不如前,堪堪数到五十几下,已经坚持不下去,眼中的焦距又开始模糊不清,於是大盆的冷水又一次泼到脸上。

时值秋末,天气转凉,地牢中又湿又潮,实任算不上暖和,我却只觉得身後热痛,倒盼著冷水多来几桶,沈静这次连问也不问,身後的大汉只是不停手的抽打,我渐渐只觉得头越来越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晕了几次又醒过来,心里面到最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我绝不认输!

只听得「啪」的一声,却是鞭子被打得断了。

第九章

管事的大汉忙吩咐下属再去拿一条鞭子来,沈静却显出不耐烦的样子:「老胡,看来是我高估你了,原来你的能耐也不过如此而已,连这么一个人都得要这么长时间。」

他的语气淡漠,那个老胡听著却一脸的惊惶失措,大颗的汁珠不断地顺著脸滑落下来,抖著声音说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一刻钟之内,小的一定让他招出来!」

他显然破吓得不轻,话都说得错了,我又有什么东西要招供的了?

沈静自顾自地赏玩著手里淡墨画出来的销金扇子,不再理他。

老胡转过身来狠狠地瞪向我.

「小子,你很好!我倒要看你还能不能坚持得下去!来人,架炭火!」

一盆红通通的炭火不一会儿就送了过来,飞舞的火星扑面而来,离得好远,我都能感受得到那份炙热,我叹了口气,说道:「我以为你们并不想要让我受伤。」

老胡狞笑:「有很多地方的伤都是看不出来的,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他干这些事显然是驾轻就熟,一个大汉把吊著我手的绳子很上紧了几圈,我的双脚一下子就离了地面,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在我的脚上还戴著拇指粗细的铁链干,随著身体的上升,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老胡走上前来,一把褪去了我的布袜,露出脚掌,另一只手握著一根被烧得通红的铁条,狞笑着比了比,我一下子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了,脚底是人身上最柔软的地方,要是这块烙铁烙上去,不用他们动手,只怕我就要先疼死了、心里不由得一叹:我能挨了这么长时间而没有什么大碍,很大的一个原因在於他们并不想让我受伤,一些能让人受伤的刑具诸如夹棍,藤条之类的都没有用上,可是现在……

老胡笑得得意,眼中现出残忍的神情:「姓楚的!你到底答不答应!?我先说好,你可只有这么一个机会,要是不答应,等一会儿我的烙铁烙上去,你就是想要反悔都没那个机会了!」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脚,我的脚以一个男人来说,有点过於白小,很难想像能承爱得了这种罪的样子——不过我的身子好像也从来都没有受过这样的罪,後背被打的地方仍在一下下不停地抽痛,是否平时享的福都要在今天补齐?

……铁条真的很烫的样子……

……刚刚我可是对自己说过了什么?反正都是一个死,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反悔的话不知道可不可以?

老胡大声说道:「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眼里的残忍更加明显了:「我数到三,你要是还不答应,我可就要动手了!」

「一……二……」

他把声音拖得长长的,存心加重我的恐惧,我忙止住了他:「等一下等一下!这可是跟我生死攸关的大事……我可不可以好好想一想?一会儿就好,可不可以?」

老胡上下打量我,终於轻蔑一笑:「当然可以,不过你可别让我等得太长了,不然的话……有你好受的!」

一边小声的嘟囔:「像你这种人,我老胡见得多了,就会装英雄好汉,一见了我老胡的烙铁就没辄了,还是得乖乖的听话?」

我装成没有听到他後面的话,很谦卑地说道:「不敢不敢,多谢多谢!」

我的身体刚刚受伤,又被吊在半空,整个人都显得有气无力,说起话来更是嗓音嘶哑,但是还是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来,老胡不屑地看著我的表情,脸上显得更加得意,在他看来,我自然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

沈静抬头看我一眼,眼露嘲讽,其中的蔑视几乎能把我融化,随即低头接著摆弄著手里的扇子,再也不看我一眼,我这个人,自然已经不愿同他说话了。留下我跟老胡两个大眼瞪小眼,我当下下定决心,兵法有云,『敌不动,我不动』,所以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

「……」

「……」

「……」

「……」

时间一长,还是他先不耐烦。

「你到底想好了没?」

我微笑:「七王爷没有发话,我怎么敢自做主张?」

抬头看向沈静:「七王爷,您说现在这个情况,我是答应的好,还是不答应的好呢?只要你一句话,楚凡全听你的啦。」

沈静放下手里面的扇子站了起来,大笑说道:「这么听话?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那好!我说你还是不要答应的好!本王也很想看看你能挺到什么时候呢!」

他挥了挥身上的袍子,料定我就算没被鞭子打伏,也已被烙铁吓破胆了,已经准备著走人了。

老胡看著沈静高兴,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满脸的横肉乱颤,露出满口的黄牙,也笑著说道:「不错,小子,你今天要是真能忍得下来,我老胡服了你,给你磕三个响头!」

四周的大汉也都跟著笑了起来,一时间,满堂哄然,他们都是逼供的好手,到了这个时候显然都已经是成竹在胸了。

莫非王族中人都有这么大的自信,就连他的手下也跟著染上了看不起人的习惯?

我看了看周围,大人的叹了口气:「……真是好极了!难得各位这么看得起楚凡,」

我喘了口气,继续说道:「那么老胡先生,你已经可以——磕——头——了!」

满屋子的笑声中,我的声音又弱又小,混在其中,几乎听不到,但是此言一出,周围的哄闹一下子都停止了,一时之间掉地上一根针都听得到,每个人都吃惊的看向我,沈静猝然回头,直直的看进了我的眼睛,眼里面有著一闪而逝的怒气,一字—字的说道:「你、在、耍、我?」

「岂敢岂敢!」我笑得吃力,「楚凡只不过是按七王爷的吩咐做罢了……咳咳……又岂敢耍戏王爷?」

沈静看我的目光像是要把我给吃了,想必是从来都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给他难堪吧,这个人,真是自大得让人想要狠狠打一顿,可惜以我现在的身体,只能过过嘴巴上的瘾罢了。

「咳……咳……而且,这样做还有个最大的好处……你们看!」

我盯著老胡手上的铁条,所有人的眼睛都顺著我的目光望了过去:「这么一耽搁,这块烙铁可比刚才凉得多啦!」

一时间,满室寂然。

沈静的脸一瞬间变得铁青,老胡更是恼羞成怒,其他的大汉们都是傻傻地看著我,如果说刚刚他们还只是有点惊讶,这会儿脸上的神情可就变得说不出来的精彩,有红有白,万花筒都没这么好看。

这一刻,我无比佩服师父,能在那么长时间以前就看出了楚寒的本质:楚寒果然看似聪明,其实却是个净做蠢事的惹祸精,我的性子,一向懒懒散散,人不犯我,我绝不会犯人;可是人若犯我,我必然要十倍奉还。

三年前,我伤心同门师兄弟们的剧变,一夕之间远赴塞外,整个人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但是现在看来终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生死关头,面对沈静这样一个讨厌的人,我的本来面目渐渐又露出来了。

沈静狠狠的瞪著我,恨声说道:「好!很好!楚凡,你是真的很好!我还从来都不知道你能有这么个好法!」

他—口气说了好几个好字,显然是气得不轻。

我微笑著接受他的赞美:「王爷谬赞了,楚凡真是愧不敢当。」

「用不著这么客气!」

沈静的眼里面闪著狠戾的光芒:「你的本事不小,胆量也的确不错,这么侍你,确实是屈了你的材科了!』

「老胡!你不觉得这根铁条实在有点太小了吗?楚先生的玉足格外尊贵,马上去给我打个最大的来!」

老胡汗流得更多了,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连声说道:「有!有!有!小的这就去拿过来!」
连滚带爬地冲向一边,一眨眼的功大就拎回了一条一尺左右长度,豌口粗细的铁块,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拿起钳子就把它塞进了火盆里,真是好可怕的样子……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再度叹了一口气,真是对不住了,你若是聪明,下辈子就不要长在我身上吧。

沈静看著我的表情,笑得更冷,眼神却变得专注起来,不再有不耐烦,虽然是生气,反倒显得兴味十足。

看来平时真是少有人能违逆得了他,偶尔碰到一个,他就当成稀罕物了,他的兴趣显然也很奇怪,非要别人受罪他才能高兴得起来了。

我心里面暗自骂他,眼看著新拿来的烙铁却又被烧红了,老胡再不说话,慢悠悠地夹著烙铁一点点地靠近,存心想要加重我的恐惧一样,眼里面的凶残显而易见,我害他在沈静面前丢尽了面子,他真是恨不得马上就能弄死我了。

我一眨不眨地盯著越来越近的烙铁,连眼睫毛都没有动上一动。

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停——」

老胡不得不停了下来,这次他眼睛里面可再没有刚才的得意了,恶狠狠地说:「你还想要怎样!?臭小子,老子告诉你,你要是再敢给我耍什么花样,不用王爷开口,爷爷我就先把你撕成碎片了!」

可怜的人,真是被我给气得语无伦次了,在沈静的面前,竟然连粗话都骂了出来。

「你又是老子,又是爷爷……我到底要怎么称呼才对呀?」

「啪!」

老胡狠狠的扇了我一巴掌,力道之大,我的头一下子又歪到一边去了,我费力的转过头来,舔了舔唇,小小声的说道:「我也只不过是想要告诉你……」

「你刚刚答应过我,要给我……磕……头……来……的……唔!」

火红的烙铁泄愤一样狠很地印上了我的左脚心,打断了我没说出来的话,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像闪电一样一下子就从左脚传到了头顶,又回流至心脏,疼得我整个心都跟着缩紧,再也没有力气开口了。
突来的疼痛实在太过剧烈,被吊庄中空中,本来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但是我的脚奋力的一挣,整个人一下子向後仰去,头发後甩,力道之强,系头发的绳子都松脱掉,如云的长发一下子像黑色的瀑布一样披散下来,衬著我惨白的脸色,我现在的样子—定像个鬼一样骇人。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已经能够动了,但在这个时候,我却再也顾不到别的,唯一的感觉是疼;唯一的意识被我用来抓住自己想要冲口而出的惨叫,我紧紧的咬住牙,力道之大,嘴里面已经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可是,还是很疼……真的很疼!

我晕过去,又醒过来,然後再一次晕过去……

眼前的黑暗并不能驱散我钻心的疼痛,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几次,脚上的烙铁终於挪开,原本火红的铁块发出青黑的颜色来,竟是已经渐渐变得冷了。

沈静的脸上变得充满嗜血的野性,阴沉沉地望著我,眼里面闪出了一抹异彩:「一声都不吭?看不出来,你还真能挺得住!」

我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觉得左脚剧痛,耳朵里嗡嗡作响,一时之间竟没明白他的意思,自己身在何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勉强冲他咧嘴笑了笑:「……多谢夸奖,没有王爷的栽培,楚凡哪能……有这么了的……表现……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我能说上这么几句话,实在算得上很有英雄气概,可惜我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叫,句子更是说得断断续续,全靠沈静听力不错,才弄明白了我的意思。

沈静的脸色倒比刚才好看得多,像蛇一样直直的盯著我看了半天,看得我连脑门都发麻了,不明白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沈静突然大笑起来:「怎么办?你这个样子实在比你原来可爱太多了,本王真的有点舍不得让你去送死了哪!」

「……」

我再次肯定了他是个变态,专爱看别人被他弄得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么长时间我还没有被他搞得崩溃,他当然要当我是个宝了——这种不正常的思想,多半是由先天失调,後天营养不足造成的,由此可见宫廷生活对人的腐蚀之大。

我索性闭上眼睛不再理他,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我没有法子也没有兴趣来改变这种人的想法……身上的伤越来越痛,真想就这么长睡不醒过去,我一点都不怕死,尤其经过三年前的一幕後,死对我是一种无限快乐的享受。

意识又渐渐的模糊了……我曾以为与剑琴相交,会慢慢的把我带出那段令人伤心的往事,可是现在看来,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突然我的头发被人抓了起来,不知道是谁的手一遍一遍的抚摸著我,那种色情的感觉让我全身都不舒服起来,我的意识又一点点被拉了回来,忍了又忍,最後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对上沈静近在咫尺的眼睛,沈静毫不掩饰眼睛里的欣赏,用—种随心至极的声音说道:「真是好漂亮的头发,又黑又浓,又亮……你要是能让我早点看看你的长发,说不定我也就不会把你打得这么惨了。」

看著他放荡的表情,我身上的鸡皮疙瘩一颗颗地冒了出来,努力想要转开头去:「放开我!」

沈静手扣得紧紧的,我一挣之下,痛得只不过是自己的头皮。

「……你想怎样?」

看著他眼里面的异采,我的危机感终於涌上来了,心里一下子清明不少,忘了这个变态一向最喜欢折磨敢挑衅他的人,剑琴就是这么被他看上的……不会是哪根筋不对,眼光跟著下降……又看上我了……吧?

……不要!好可怕的想法,我宁可被他烤来吃了,也不想跟他有什么别的牵扯。

沈静牢牢的抓住我的头发,眼里面戏谑的神情更浓了,存心要折磨我一样,好久才缓缓的说道:「放心,凭你的姿色,还不到能让我得看上的地步。」

「你也不用露出这样的表情来,我要是真能瞧得上你,那才是你的福气。」

真是狂妄至极!我重重的哼了一声,「你……知不知道,我比剑琴强在什么地方?」

「凭你也想要跟剑琴相比!?」沈静不屑撇嘴,「你们两个就像云跟泥一样,你就是站在他身後,都叫人看著碍眼!」

真是个好现象,没想到他这么讨厌我,我真的松了口气:「不错,剑琴确实很多地方都好得很,我也很喜欢他,但是他有一样东西就绝对比不上我……」

我重重的顿了一下,看进了沈静颇感兴趣的眼睛,一口气说完:「他被你看上,只怕下地狱都没这来得惨,我的运气,可比他要好得太多啦!」

「……」

沈静脸色一下子又变得铁青,我的头发被他用力向後拽去,脸上挨了两巴掌,回过神来就看见他正恶狠狠地瞪著我,整个人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活火山,衬著一张俊脸,比平时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简直好看太多:「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跟我嘴硬?」

「……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诂。

「好!好!好!楚凡你是真的很行,我见过不少所谓的英雄好汉,也有几个能挺到这个时候的,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还敢像你一样嚣张的……你还是头一个!我要是不好好地整治整治你,倒显得本王无能了!」

「杀了我……好了……」杀了我我也不会松口的!

沈静上下打量我,哼了一声说道:「做梦!!你得罪完了本王,就想要死——天底下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

「……哼,本王倒要看你受不受得了这个!你终究会向本王讨饶的!」

他的脸色又和缓下来,整个人阴阴的看著我,目光中明显的不怀好意,打了个眼色,旁边有人先把一块绵布塞进了我的嘴里。

他还要做什么?

我的眼睛一定是替我问出了不解,沈静放浪的一笑,一身邪魅的气质表露无疑,看著他的表情,我没由来地竟感觉到一丝寒意,他要做什么?

不规矩的手又抚上了我的头发,低低叹道:「真是好美的头发呀,连剑琴的都没有你的漂亮……可惜,长在你身上了!」

沈静笑得又阴狠又魅惑,回过身来对著周围的男人们冷冷说道:「这个人,本王用不著他去顶罪啦,你们……都还在等什么呢?」

周围所有人的眼睛一下子都亮了起来,每个人眼里面都带著淫秽的笑,像是冬天里的饿狼,只是紧紧地盯住猎物,我看著这些争先恐後向我围过来的男人们,心里只觉得一阵阵的发冷,整个人都像是掉进了冰窖一样,连心跳都凝结了。

沈静要对我做什么?他们会把我怎么样?

我不是不解世事的天真纯蠢的呆子,现在不用他们告诉我,我也已经明明白白。

心里面只觉得一阵阵的发苦,莫名的恐惧抓住了我,我第一次後悔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後悔了,被这些人强暴,对我来说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事情,我从来都没想过以我现在这副打扮也会有这么一天:如果可能,我绝不会再撩拨沈静,因为就算是无声无息的死,我也不愿意被迫面对这样的不堪;如果可能,我能早一步发现了他的企图,早—点咬舌自尽的话,我也一定不会再受这样的侮辱——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没有去看那些越来越接近的一双双肮脏的手——现在我知道那块破布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只是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已经是太迟了……

无数双贪婪的手,争先恐後地抚摸上我的身体,我挣扎著,却是一点点儿的作用都没有,手却被缚得紧紧的,在我如何的扭动都不能再动上分毫,我想要用脚去踢,沉重的铁链却把我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就是我的双手双脚自由,以我现在的体力,我又能怎样!?

衣服终於在一阵阵的撕裂声中被扯得粉碎,冰冷的,温暖的,濡湿的,却无庸置疑都是恶心的手或嘴唇袭上了我的身体,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没有一处逃得开,躲得掉。

头发被他们使劲的拉扯著,我胃里面的秽物一阵阵不停的上涌,我只想吐,嘴却被塞得紧紧的,恶心的手在我的脸上摸索著,在我身上肆虐著,恶狼一样的嘴在到处啃咬著……

啃咬著……

然後……

……然後我的身体终於尝到了那种与刚刚载然不同的痛苦与羞辱,被侵犯的感觉,让我一下子「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却因为被塞住了嘴,只能发出—声轻哼,身体上的剧痛,比不上被羞辱的心,一个粗嘎难听的声音在我身後叫嚣著:「奸爽!这小子的身体可真不是盖的!大家都有份,你们急个什么劲呀!?」

这一刻,我的泪,终於,无声的顺著脸缓缓流了下来。

停止了无用的挣扎,我无意识的听著铁链叮当作响,像布娃娃一样被随意摆弄著,侵犯著,我不知道刚刚碰我的人是谁,我不知道现在正在碰我的人是哪个,我不知道下一个又会轮到谁了,我只知道,现在的自己,真的好脏,好脏……

脑中一片的黑暗,似乎连心也跟著沉下去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沈静满足嘲谑的声音才把我从一片混沌中唤醒:「楚凡,你总该知道,跟本王作对的人,是都不会有好下场了吧?」

「多少高官子弟,能捱得过这个,却捱不了严刑拷打,但是你却恰恰相反,能捱得住本王的严刑拷打,但是却捱不得这个啊……哈哈哈哈——」

冷酷的声音充满著蔑意与不屑,志得意满的大笑更像是一根锥子一样扎在了我的心上,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焦雷,我的神智整个清醒过来,霍然睁开双眼,我直直的看向沈静。

现在的我,的确很脏,但是那却并不是我的错!

这一刻,我的心整个儿都被恨意所淹没了,身边叫嚣著的国人们见我睁开眼睛,举止变得更加下流,动作也更为粗暴,却已再也不能吸引我的注意,我的眼中,已被沈静一个人给填得满满的,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任何事!

三年来,我远赴塞外,居有定所,心无著落,是生,是死,对我原本已没有多大的影响;但是,就在我的身体被人践踏,我的尊严被沈静彻底所毁灭的这一瞬间,我深深的感觉到了这种满心满眼的怨,这种毁天灭地的恨,最後被黑暗包围的那一刹那,我迷蒙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

我、一、定、要、活、下、去!

第十章

热,好热。

我觉得自己像是置身於火炉之中,浑身上下说不出来的躁热与无力,不能动上一动,不知哪里来的疼痛紧紧地抱住了我,我痛苦地呻吟出声,周围却只是一片黑暗,我一点儿都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好痛苦。

身上的伤痛仿佛达到了顶点,突然,无尽的黑暗中闪过了一点亮光,我只觉得周身一轻,整个人轻飘飘的竟飞了起来,浑身上下只觉得说不出来的舒服,再也没有那种难过欲死的感觉,我整个人都无意识地顺著光线追寻过去……

一晃眼间,一个好漂亮的山谷就出现在我的面前,繁花胜雪,绿草如茵,不知名的小鸟快活地飞来飞去,温驯的梅花鹿在悠闲的散步。

像是被人牵引著一样,我的手自动的分开树丛,拨开垂柳,—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直通小河,河边,我不意外地看著一个眉目如画中仙子一样的小男孩正在那里美美的呼呼大睡。

从来都不加道,十年前的无忧谷原来是这么的美丽。

我呆呆地看著,心里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没有任何烦恼的时代,这是我多少次午夜无梦时魂牵梦系的地方啊,而那个幸福到让人嫉妒不已的自己,正在沉睡著。

远处传来了师父的暴怒的大呼小叫,

「楚寒——你这个小混蛋,快给我滚出来!又在偷懒不练功……XXXXX!」

我动了一动,闭著眼睛偷偷地笑了起来,这个自命风流潇洒的师父,只要一不在师娘面前,就会露出这副晚娘面孔来给我们看,很多好听新鲜的词也会跟著顺理成章地溜出来,全天下,只怕也只有师娘一个人才会以为他的夫婿斯文又儒雅,是天生的侠客、剑客、大才子了。

不过……这里是我新发现的好地方,师父他才找不到。

自以为得计,我耳朵却突然被人给揪住了,熟悉的感觉却让我连眼睛部懒得睁开一下,一个淘气的声音在耳边小小声地嘀咕:「哈!我没看见你,就知道你一定是在这里偷懒来著!」

「……」

全天下也只有四师兄一个人会这么无聊,总是做这种扰乱我睡眠的无聊举动,我才懒得理他。

师父他老人家火气如此之大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因为逃学这种病是会传染的,只要我一不在,等他转个一圈回去之後大概就没人会再等他了——为什么这样他还要出来抓我,看好剩下的人不就好了吗?年纪大脑筋就是不行了。

果然,不一会儿远处传来更加气愤的声音:「你们这些混蛋!都到哪儿去啦!?XX X X!……X X X X X!……」

树林里面传来微风拂过似的声音,鸟儿们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听了却只觉得生气,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睛,咕哝道:「当然是在这里了!」

看来这个觉是睡不成了。

二师兄从树上身形敏捷地跳了下来,身体轻得像是燕子样,脸上却是永远不变的酷酷的麦情,二话不说就往我身边一躺,我只好往旁边侧了侧,给他让出一块乾净的草皮来,好挤。

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向沉默寡言的三师兄,他是我们几个师兄弟中文才最好的一个,最擅长的就是吟诗作对,风花雪月,就是话少了点,常作的事情是叹气,整个人悲观得不得了。

他也在草地上坐下来了。

我不说话,默默地等待,果然不一会儿大师兄那张显得十分忠厚老实的头也从树後头探了出来,尽管实际上他是个最奸诈不过的人,他的话义正词严:「你们总是这样不用功气师父,师父可会很伤心的。」

做的就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一屁股把四师兄挤到了一边,也蹭到我身边来。

小鸟在林中唱著好好听好好听的催眠曲,小小的我也渐渐的沉入了梦乡,这个时候,我显然从未想过自己是多么的幸福。

没有人会怀疑眼前这五个孩子之间的亲密,那么为什么後来又会发生那样的事呢?

小小的少年们终於长大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们都很好奇,可是就正这个时候师娘却得了不治之症,就是医术妙绝天下的师父也没有办法医治好她。

在疼爱我们的师娘永远的睡过去了的那一刻,师父脸上的笑容也就此消失不见了,他再也没有精神来骂我们,每天只是长时间的坐在师娘最喜欢的花园里面,只呆地不知道在看什么,一坐就是一整天,人一天比一人地消瘦,以致於最後他死去的时候我甚至是为他庆幸的,他终於又能跟师娘睡在一起了。

葬礼过後,我们出了江湖,惊讶的发现:原来那个为老不尊的老头原来竟有这么大的本事,神剑门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名气,只要是听了我们的名头,竟是没有人不害怕,能跟我们过上几招的人更是少得可怜,师兄们都说我的脸太过於惹事生非,於是可怜的我被迫努力研究易容术,从此这张脸就再也没有见到天日的机会。

武林中都知道神剑门中有这么一个让师兄宠到极点,神龙既不见首也不见尾的小师弟,我懒散的天性也得到了充分的发挥,那几年的生活虽没有在无忧谷中的自在,可也真算得上梦也似的逍遥。

我们五个人每个人都是孤儿,师父把幼小的我们捡回来养大,多年来的相处,我一直以为是这个世界上最最视密的师兄弟,但是,师兄们却—点点的变了,他们的交游远比我要来得广阔,名头更是人皆知,这样的人无论是谁都会都要结交,於是终於有一天他们都被朋友们给拉进了京城。

悲剧的起源由此而生,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师兄和四师兄给太子效力,二师兄和三师兄却要辅佐王爷,都保一个人,不就好了吗?

宫廷中的斗争激烈,杀人不见血的招法处处都有,死的人中不乏他们的朋友,他们彼此间的隔阂渐渐越来越深了,此时的我却远在江南游山玩水,访各山,探高僧,会美人,风花雪月,天上的神仙的生活被楚寒一个人过足了,连—点点的消息都不知道,於是当我赶到的时候,—切都来不及了。

普天之下谁能把大名鼎鼎,神一样的神剑门毁得一乾二净?

……就是帝王之能只怕也做不到这一步,所以能毁了神剑门的,只有神剑门自己。

犹记得三年前的那个无月的血夜,奄奄一息的四师兄是我赶到时现场中唯一的一个活人,我疯狂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要站在对立的方向上?为什么你们要自相残杀?为什么你们会就这样抛下一个人的我?为什么!?

曾经那么顽皮的四师兄艰难回我一笑:「为了……为了……」

为了什么?他眼里面奇怪的神采我至今不懂,最後他吐出来的话是:「为了……名利……」

在那一瞬间,楚寒的心也跟著死去了。

为什么不就此跟著睡去呢?身体的感觉越来越轻飘,小树林边的青草香在引诱著我,美丽的无忧谷又在向我招手了,如果就这样闭上眼睛,当我醒来时,有没有可能就会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荒谬的梦?四师兄是不是还会跑来拽住我的耳朵,把我给吵醒?

大师兄可还会是那样一副老奸巨滑的样子?二师兄可还会是那副酷酷的神情?我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之间,竟会变成这样。

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我实在是太累了,闭上眼睛,绽出甜甜的笑,想就此沉睡过去。

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狂妄的大笑,是谁?敢在这里扰乱我的安眠?我不记得无忧谷中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这个声音笑得猖狂,笑得得意,笑得高高在上,只笑得我说不出来的愤怒!

是谁在那里?你给我站出来!

我怒极地抬眼望去,一个满身邪魅之气的男子就这样冷冷地站在我的面前,漆黑的眼眸满是嘲讽与不屑,似乎天下间除他以外就此再无旁人!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这么眼熟?

是了!我,怎么会忘了他?

殴打我,折磨我,最後又让人……轮暴我……的混蛋!

沈静!我怎么能就这样放过你!?

疼痛,就在这—刹那,又回到了我的体内。

耳边传来压抑的低泣声,我倾耳仔细地辨别著,认出了这是剑琴的声音,原来,就在刚刚,我已经是在鬼门关外转了一大圈了。

心里面只觉得讽刺,三年来,这血淋淋的一幕早已成了我心里最痛苫的禁地,就是在梦中出都没有碰触过,我也曾经想过,说不定哪一天,当我能够完完整整地回忆这一段往事的时候,才代表我真的有承受它的能力,才代表我真的可以开始忘记过去,重新生活了。

我曾希望剑琴的友情在几年或是几十年之後可以帮我做到这一步,但是现在……把我从梦魇里拉出的人却正是折磨我的沈静——原来要想忘记痛苦的方法也真的十分简单——当我自己也变成了被摧残的花,无依飘落的叶的时候……过去的一切……也就真的变成过去了……

我缓缓的睁开眼睛,对上剑琴红肿的双眸,他的样子看上去好不凄惨,脸上整个瘦了一大圈,眼睛显得更大,看上去跟小兔子一样,原本丰润的嘴唇不知是被他自己还是别人被啃咬得红肿不堪,整个人无疑被沈静欺负得挺惨的样子。

看到我醒过来,他一下子扑了上来,紧紧的抓住我的手,又哭又笑的说:「楚凡!楚凡!还好你没事!」

如此为我哭泣的剑琴,哪里还有半点平时谪仙人一般的样子?我看著他滑落的一串串的泪,只觉得心里最硬的那块寒冰在悄悄地融化。

身上到处是伤,无处不疼,我只能勉强挤出了个笑,张嘴咳了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来:「咳、咳……你看上去还真是凄惨呢。」

剑琴却哭得更厉害了:「楚凡,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你……你杀了我吧!」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在我身上,我顺著他的目光低头望去,不由得也倒抽下一口凉气,我仍然躺在地牢当中,身上只盖著剑琴薄薄的外衣,衣服不大,总有掩盖不住的地方,满身的瘀青,齿痕就这么无情地露了出来,白色的黏液也沾得到处郡是,同是男人,我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我的喉头抽却了一下,胃中的酸水上涌,整个人一下子趴在地上大吐特吐起来。

剑琴著急的看著我,「楚凡,楚凡,你怎么样了?你不要这个样子吓我呀!」

我吐得浑身无力,直到再也没有什么可吐的,仍然还有著一阵阵的呕意,我的身体……真的好脏……

真的很想……就这么一直吐到死为止!

……如果没有沈静的话……

我终於勉强压住了恶心的感觉,还没有报复沈静,我不能死!

剑琴在一旁哭得像个孩子,我慢慢的缓了口气:「傻瓜,我没事了,我要是那么娇弱,沈静也不会气成这样,非得这么折磨我了。」

「可是……你晕了……三天……都是我的错……如果,如果没有我……就好了……呜……」

「沈静做的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剑琴,你……你的身体还好吗?」

没有割地赔款,他又如何能来看我?

剑琴的脸上蓦地变得又红又白:「我……我没事。楚凡……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一定会把你给救出去!」

他的目光一下子坚定起来,我看著心里一惊,剑琴这个表情,竟像是不想要活了!沈静对我和对他所做的事,都给了他极大的打击。

「等等!剑琴,你……你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剑琴眼里面露出了迟疑的神色,我苦笑,说得半真半假:「还是现在连你都嫌我脏,不愿意再待在这儿了?」

剑琴的身体一僵,突然回身一把抱住了我。

「楚凡,无论到什么时候,你在我的心里,都是最乾净的人,永远都不要这么轻贱自己,好不好?」

他的怀抱温暖舒服,一阵暖流一下子涌遍全身:「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这么轻贱自己呢?所有的—切都是沈静做的,无论他对你对我做了什么,跟你都是无关的!」

「可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而且……楚凡,你……你不知道……我跟你不同,我……」

他突然直视我,声若蚊蚋:「……我到了最後,并没有挣扎……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所以真正脏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你……」

他的泪—下子又流了下来,满含著对自己的厌弃之色,整个人像琉璃一样有著一触即碎的脆弱,看得我只有更加难过,柔声的安慰他:「那只能说明七王爷功夫的确不错,不像这些莽汉一样——你不过是少遭些罪,把他当成男娼就好,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剑琴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大大地看著我,没想到我会给他这样的解释,我看了看了,叹了口气接著说道:「剑琴,你看没看过江里的月亮?」

「不论江水是清是浊,是急是缓,就是上面染满了鲜血,月亮的颜色都只会是银白色;也不论江面上会有多少的石头,杂物,就算是被打得碎了散了,过不了多少时间它也都还会回复无瑕无缺的样子……你可知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剑琴愣愣的看著我,清亮的眼睛如二潭碧水,虽有迷惘却满含著对我的信任关爱,我听以了自己的心整个融化的声音。

轻柔一笑,我说道:「那只是因为,月亮的心,是在天上的。」

眼前—下子豁然开朗,开导剑琴的同时,我心里面的死结也像是被解开了,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我觉得自己被污染了,那只不过是因为我被迫与这些个连心也腐臭的人有了接触,可是脏的该是他们,我又何必来责怪我自己?

一张没有颜色的纸若是被泼了墨,那就再无乾净的可能;一匹洁白的布若是被染上了色,那也是再无回复的机会,可是我既不是纸,也不是布,我只是我自己,简简单单的楚寒,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楚寒……乾乾净净的楚寒。

梦中的青草香似乎又变得浓了,我抬头望向正在出神的剑琴,他的眼睛也已不再是刚才的死气沉沉,一抹光华在其中闪烁著。

「剑琴,你明白了么?」

「……明白是明白了,只是我也能成为那样的月吗?」

「为什么不呢?」我微笑。

於是剑琴也笑了,笑得清艳,这样的人,他要是构不上月的无瑕,那么谁还能构得上?

「剑琴……如果,如果我说我一定会救你出去,你可信我?」

「?」

剑琴满脸震惊的回望我,久久才展颜一笑,说道:「除非你是神仙,否则凭你现在的样子,听起来不大可能……」

他有意顿了一顿,眼睛里射出了调皮的光,突然语声转低,正色说道:「可是我还是相信你……我也不知道这种信心所为何来,但是你本身已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奇迹——所以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好!那么你去把沈静找来……不用摇头,我保证,我会活得好好的,而且不出三个月,我一定会把你从他的手里面解救出来……」

剑琴的头摇得越来越像波浪豉,我皱眉:「剑琴,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你说过相信我的。」

「……可是,可是他不会放过你的……」

剑琴的眼角眉梢尽是忧色。

「他现在难道就会放过我?放心,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剑琴久久的望向我,突然在我的额上深深的烙下一吻,轻声说道:「我相信你,我也会等你……」

「……所以,请你,保重。」

……你也,保重……

我望著空无一人的牢房,沈静会不会如我所预科的那样,按我所想的去做呢?

我只有五分的把握。

但是他来得越快,我成功的希望就越大。

因此,在牢房门打开的时候,我无声地笑了,沈静,你如此地迫不及待,这可不是个好现象呀。

我并不打算跟他动武,以我现在的体力,差不多点的高手就都会要我的命,更何况我已经恨极了他,简单的杀死他已经不再能满足我,我要看的是他的一败涂地!

他看不起我却又对我有兴趣,这就是我最好的武器。

「听说……你在找我?」

「不错!」

我冷冷的对上他邪气的双眼。

「七王爷,你可愿意和我打一个赌?」

沈静勾起嘴角,对於我这个人,他现在不可能没有好奇心:「你要赌什么?」

「卢陵的事,我会当成没有发生过——但是只要你把我放出去,三个月之内,我一定会让你尝到失败的滋味——你可敢与我下这个赌注?」

「失败的滋味?就凭你?」

沈静上下扫视我的狼狈。

「而且这么做对工有什么好处?你现在在本王手里,我要你生就生,我要你死就死,我何必找那样的麻烦?」

「可是七王爷,这样下去,我永远都不会服你,就这么杀了我,你真的不觉得会有遗憾?还是说你只是说得好听,实际上连我这样的一个人你都要怕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楚凡无话可说。」

沈静冷笑:「哼!你以为用激将法,本王就会上你的当?」

我微笑,「王爷真要这么想,楚心可也没有办法。」

会这么说的人,大多已是中了激将法的笨蛋!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我在他眼里看到我对自己必胜的信心,他可能看得到我心里深深的恨?

沈静突然也笑了起来。

「好!不管你这是不是激将法,好像都很有趣的样子——我倒要看看,三个月的时间,你能玩出什么样的花样来!」

他突然近前,一把抓作我的下颚,掌心一枚香气扑鼻的丹药一缩一放之间,已被喂进了我的嘴里,丹药入口即化,只觉得余香满口,说不出来的好吃。
可惜美味大都是有毒的,沈静阴森森的说道:「吃了蚀心丹,三个月之内如果没有解药,你是必死无疑——只希望你的所作所为,不会无聊到让我失望!」

我舔了舔唇,望向沈静:「很好吃的东西,我保证,你绝不会无聊的。」

你只会後悔罢了!

半个时辰之後,我站在了七王府的门外。

一路上并没有人拦我,我却像是能感受得到那一道道蔑视的目光——这里面,有多少人,都曾经看过我那时候的样子?都曾经带给我最深切的侮辱?

我不敢去想,不过终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全都自食其果的!

地牢中不见天日,到了外面才知道天色已晚,天气晴朗,却是有星无月,远处不时地传来一两声狗叫的声音,此时的京城,是静谧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头看向天空——不过几天的时间,在我却像是恍如隔世一样,星星一下一下地冲我眨著眼睛,我缓缓辨明了北极星的方向。

向北走三条街,然後右拐,就是太子府,我强忍著脚下的痛,强忍住身上的伤,挺胸抬头,踏上了这条我今生都不会忘记的路,这个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地方。

三年前,同样的初一无月夜,我寅夜急奔,赶来时看到的是师兄们的尸体,那时,我从没想过,三年後的楚寒会以这种心情又回到这里。

冥冥中难道真的会有看不见的命运吗?我眯著眼睛细看灯火通明的太子府前那镶金的大字,心里面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个看门的校卫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什么人?敢在这里鬼鬼祟祟的!?」

我一动不动,平静地说道:「麻烦你向太子回禀一声,门外有人想要见他。」

「你算什么东西?太子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骄横的目光看得我火大极了,现在的我,绝不愿再受到一丝半点的委屈!

於是眨眼间,他手里的刀就到了我的手中,他的喉头:「我不是什么东西,我只不过是一个人罢了——」

我冷冷地重申:「麻烦你去告诉沈季,就说……」

「神剑门的——楚寒,在这里恭候他的大驾!」

看著他连滚带爬远去的背影,我笑得冷酷,报复沈静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也得不到他最想要的东西!

《待续》

第二十一章

没有消息,我们两人虽已易容,但是满身血污的衣服还是太引入注目,再往前走就是北蛮兵的大营,这个样子直接回城只怕首先就被北蛮人乱刀砍死了,就算局势未明,看到那个被毁掉的村庄,我们也不敢就这样直接回京,只好先绕着城的外围转。

我们的来路同北蛮人相同,因此到了城的东面情况就好了许多,只不过虽然死人减少,家舍中却是依然没有人烟,屋子的主人想必早已逃难远去。

桌倒椅翻,杂物遍地,我们拣了两件旧衣服换上,只要说话不露破绽,已是不折不扣的农人。

沈静看看自己,再瞄了瞄我,一叹说道:「神剑门的易容术果然不凡,如果本王早有楚寒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可惜相逢恨晚。」

易容去刺杀沈刚想来也是一个好主意,但是前提也要是我答应啊,对于他的胡思乱想,我只有摇头:「这个主意不通。全天下的人都有可能帮你夺得帝位,只有楚寒除外,你如果再早一些认识我,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戳穿你的真面目,现在你已不是七王爷。」

沈静停了停没有说话,仰头望向南方,神色略带怅然,却是一笑说道:「原来如此,记得提醒我,蛮族被逐出中原的那天莫忘了杀你。」

「只要先把蛮族打败,其它的以后再说。」

我说得平淡。沈静就是想要杀我,那也同样也要我愿意才行。

往事如烟,我的人生本就不如常人顺遂,怎还能尽回忆些不如意的事情,又何况是浪费在沈静这样的人身上。

心心念念,只是那一片大汉飞沙,身畔常伴数人,剑琴信兰,于愿足矣。人皆说高憎悟道,一夕之间,楚寒既已走出那座迷宫,就断然不会再去回头。

没有马匹代步,由城北走到城南,又是兜了这样一个大圈,虽然我们一路上展开轻功,脚步未停,到了南安河之畔也已是天色全黑。

北蛮大军果然在此驻有重兵,连绵数里开外,东西都看不到尽头,气势汹汹皆为了不让其它人马过河,对于北面的守卫相对倒是松懈许多,我们潜进营中临河细看,只见月光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对岸隐隐约约似乎能看得到船只的样子,数目多少看不清楚。

我同沈静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可奈何:北蛮势如破竹,却被沈渊给阻在了京城,南安河天险在这里,北蛮人暂时过不去,救援的人却也过不来。

同样是无法可施,其中却是千差万别,只要拿下京城,生擒沈刚也好,杀掉沈刚也罢,中原都将要人心惶惶,就算沈静继位,失掉国都的君主,无论怎样打都要比北蛮逊色一筹。

拓邑其人如何,我已是深知其厉害之处。

飞身离开河边,走出北蛮营外,沈静无语,我亦未多言,只是想着这种情况之下该怎幺办才是最好。

我只对京中情况了解通透,国家整个的兵马分布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是调不动除了这里之外的一兵一卒,具体要怎样用兵发号施令,自然非得要平时就有心的人不可,这样的人,放眼全国上下,也唯有沈静最佳了。

此时距离京城已近,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的声音,细听大概二三十人的样子,处在空旷之地,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我同沈静索性也就站立不动。事已至此,已找不到可靠的自己人问消息,倒不如直接来问蛮族来得痛快。

而且敌方人数不多,万一也想动了杀机,我同沈静也对付得了,不会束手待毙。

只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北蛮军队却已是近在眼前,看上去大概是刚刚执行军务回来,每个人却仍都是盔明甲亮,精神抖擞。

这许多天过去,比之我初见之时毫不逊色,看到我们眼中都是凶光大盛,眼中夹杂着一股嗜杀的兴奋,几个冲在前面的挥刀要砍过来,一个像是头领模样的人却止住了他们,语气之间甚是威严:「不要见人就杀,留下几个活口,大王还有用处。」

他的地位显然甚高,管的不只是这二三十人,一句话说出来,其它的小兵立刻唯唯诺诺,难得他们不杀人,我和沈静都心要藉此机会混进北蛮军中,不用多想不约而同都是一副吓破胆的模样,毫不抵抗的任人绑上绳子,我抖着声音问道:「你……你们要把我们怎幺样?」

头领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哼了一声:「嗤,这就是中原人!我要怎幺对你,轮得到你问吗!?到时候自然就会知道!」

此言一出,周围的蛮兵都是一阵哈哈大笑,这一路上见到了那幺多死去之人,我却是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扬鞭催马,他领先带起了一股烟尘,几十名骑兵紧跟其后,拖着我们踉踉跄跄直奔京城而去。

离开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越近京城,却越觉得变化之大。

昔日的繁华烟消云散,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大营将京城紧紧地围在中间,处处飘扬着写着「蛮」字的旗帜,远远地还没有近前就感到一股慑人的杀气逼人。

北蛮地处偏僻,诸事学自中原,却又从来都对中原虎视耽耽,只不过像这样大举进犯,攻至京城,还是史上第一次。

我本来以为他们抓人是要用来拷问,进了营中才发现远非如此,北蛮军营之中竟还有—个专为中原俘虏辟出的营地,里面并无人看守,可是进来之人都是手无寸铁,外面北蛮人刀枪闪闪,任谁也逃不出去。

我和沈静被松开绑绳,推进里面,所见之人都是中原百姓打扮,蓬头垢面,哀嚎之声不绝于耳,人人眼中流露出的都是待宰羔羊的神情。

一对小夫妻坐得离我们最近,都不过二十岁年纪,女的一副小家碧玉的长相,神色凄然,眼角尤有泪痕未干,男的满脸愤怒的表情,只是看到他妻子的时候又变得满含怜惜,仰天悠悠叹了一口气。

血气方刚之外,格外又别有一种感觉,我对他一笑问道:「请问小哥,蛮人为什幺抓我们进来却又不杀我们呢?」

青年抬头看了看我跟沈静,语气有着不符合年龄的萧索,懒懒地答道:「除了养肥了用来吃肉,还能用来干什幺!?」

「此话当真!?可是……据我所知,北蛮人好象不吃人吧。」

沈静的眼神闪了闪,突然插嘴说道,语气中竟是满含着……戏谑?

我不明白他要干什幺,当下闭上嘴静观其变,青年却显然不欣赏他此时的幽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起话讽意十足却是有气无力,像是挣扎过后毫无办法,已然认命:「这位小老哥尽可以不把我说的话当成一回事,死到临头的时候,那才是真明白呢。」

沈静仍是表现得不关痛痒,一副无视生死的模样:「不知是要蒸还是要煮?」

青年变得更加生气,闭上嘴不再说话,我倏然一动,随口问道:「怎幺说?」

心中念头已是急转,看了看这座望不到边际的牢笼,只觉得满心发沉。杀—万和杀两万对于蛮族来说并无分别,要是真有什幺用处……那自然就是想要威胁沈渊投降或是用做人盾攻城,就是不知道在这一招用了多长时间,在我来之前已有多少人这样子死掉……

青年撇了撇嘴犹未回答我,沈静却又把话抢了过去,大剌剌地说道:「这还用问?如果我是北蛮人,就一定会用中原百姓来打头阵,前去攻城。」

青年一惊,倏地抬头看他:「你怎幺知道?」

沈静摇头:「如果不是别有用途,没有一支军队会耗费钱粮来养这幺些百姓,这是用兵的常识:用敌国的人来打头阵,也是减少消亡最好的方法——如果进攻的人是我我也会这幺做,这又有什幺好难猜的?」

他虽然是一副寻常人的打扮,但是这几句话说出来却是大有威严,一瞬间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势表露无疑。

我虽然忧心沈渊守城辛苦,这许多百姓死得凄惨,听他这样一说却是大为奇怪,沈静绝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他这幺急着要暴露身份,又是有了什幺打算?

沈静却一下子显得更加神秘,接着说道:「我不仅知道这些,而且我还有办法……」他有意顿了顿,青年着急地接口问道:「你有办法做什幺?」

「我有办法……把所有的人都给救出去。」

「什幺!?」青年大叫起来,「你……你说真的!?你有什幺办法!?」

他的眼中瞬间闪过了一道亮光,人在生死存亡的时候本就极想争取最后一丝活的希望,他原来坐在地上,一下子就跳了起来,话说得又急又快:「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北蛮人开始是以咱们为质,城中一日不降就杀中原百姓一千,但是京城之中始终—丁点儿的动静部没有,隔了几天蛮人就改变了主意,每天都挑出一大堆中原人去打头阵做挡箭牌,去的人当然只有送死的份,没有人知道明天会轮到哪一个,我听你说话就知道你是个有见识的人,你……你说的办法是什幺?你真的能领着我们活着出去!?」

这里说话的声音本来不大,但是事关生死,四周却不知何时都静了下来,人人的眼睛都望向沈静,眼中皆满含了希冀之色。

被这幺多人看着,沈静倒是毫无不自在的样子,板起脸说得更是莫测高深:「我的办法如果先被蛮人知道了,再来就绝不会管用,因此我不会说出我的打算,但是如果有人想要活着出去,不妨就按照我所说的来做,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呢?」

可惜了我的易容术,他的平凡显然只持续了一天的时间,此时虽然被装扮得貌不出众,但是在这一瞬之间,气势夺人,不怒自威,虽无宝马华服,美颜俊貌,仍是似乎又恢复成了那个高高在上,足以主宰天下的七王爷沈静。

整座牢营中已是鸦雀无声,掉针可闻,人群中一个人突然颤着声音说道:「此话当真?你……你真的能救我们出去!?」

「我此生从未说过一句谎话,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事关这幺多人的生死,我又怎幺会欺瞒大家?只要到时大家按我所说的去做,我就一定能带你们逃出此地!」

他说得泱泱大度,诚挚无比,人群中霎中漾出了一阵吱喳声,有人小声的欢呼起来,也有不少人大声说道:「我信你,听你吩咐就是!」

绝望中的希望,没有人不会在乎。佛陀降世普渡众人,也不过如此而已。

我听了他所说的话之后心中却何只是动了一动!

古时女子为表示对爱人忠心不渝,做《上邪》以铭志,在我看来,却是即便山无棱,天地合,冬雷夏雪,沈静也不会有全说实话,平白无故来做好事的那一天!

他不做出这种样子来也就罢了,真的摆出七王爷的架子,这些可怜人服他,我又如何能不更加想起他的真面目来?七王爷沈静,天纵英材,清尊华贵,世所罕有,却也是无人能及的……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他只怕是想要利用这些可怜人来替他做事,这种情况下,还有什幺比用这种方法能让人更听话?何况他现在易容,除了我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就是沈静,真到最后他食言的那一天,也不会有一个人来说他七王爷的不是……如果那时这些人被他填坑补洞,真能剩下几个漏网之鱼的话!

跟沈静闪烁的双眼对上,我突然—拍巴掌,嘴角也挂上了一抹假笑:「沈大哥,我知道你所说的办法是什幺了!」

我虽不愿意,但为了不引人怀疑,我跟沈静已约好在外面要用兄弟相称。

「哦?」沈静眨了眨眼睛,突然有了一丝明了:「你……你是要……」

「不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的眼睛一定也笑了起来。这是出谷之后,第一次有了点高兴的感觉,对着周围人群团团一揖,我大声说道:「各位无须疑虑,尽可安心。你们可知道他是谁幺?他就是当今天下最宠爱的七皇子,景信王沈静啊!!」

「……七王爷沈静!?这是真的幺?七王爷来救我们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顿时都浮现出惊喜之色,鼓噪一片。沈静表面功夫做得到家,民间口碑极好,这些人都是平常百姓,自然没有见过真正的七王爷,但是看他的说话谈吐,不由得他们不信。

——只要信了,那便好办。

沈静真要利用他们垫背时总要有着一两分顾忌,我说知道他的办法,他此时无法反驳,这许多人里信他的人必然也会信我,就算他最后真的想要打什幺赶尽杀绝的主意,有我在旁边看着,也总不会让他得逞。

加加减减,他要顾忌的何止二三分?我也知道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要救这幺多人的确为难,但是只要沈静不是存心要把人往死路里送,有我们两个人一起想办法,最后活下来的人必然会增加许多了。

第二十二章

沈静看着我,表情恨恨,却不是我所想的那种该是气极了的样子,发了一会儿呆,脸上又挂上了淡笑,凑近我小声说道:「要是我在这里把你的身份也公开出来,你想结果又会怎幺样?」

神剑门传人亦不是默默无闻之辈,或者跟他—同被人崇拜,或者一起来做过街老鼠,哪里还有第二种结局?好在神剑门整个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人都保不住,还要那些虚名有什幺用?

沈静已然开口,大声说道:「他说得不错,本王正是沈静,至于这一位,则是有各的神剑……楚……凡。」

到了后几个字,他说得极慢,我只是冷冷地看他并没有出言制止,我又并不是那个急欲夺得天下,想要收买人心的人,随他怎幺说好了,却没有想到最后他却只是说出我曾经的化名。

心中不解,他为什幺要这幺做?

是已有把握能救出这些人了,还是别有用心?好几个念头一齐涌了上来,思来想去却只有他不会如此好心。

那幺,他到底是为了什幺?

狐疑之间,刚刚的青年却已凑上来,笑得略微有些腼腆的自我介绍道:「七王爷,楚大侠,能在这里遇见你们真是大伙的幸运,我,我是城西李家村的李利,这是我的妻子桂花,桂花,快跟七王爷楚大侠问好啊!」

桂花一副温婉的模样,羞涩地道了个万福。

沈静对他们点了点头,眼中转过一丝只有我才能明了的轻蔑,却是不动声色,说道:

「幸会。」

桂花的脸上一红,李利只是兴奋得直搓双手。他尊敬沈静,言谈举止间都是恭敬有加,人无贵贱之分,他虽然是个乡野之人,但是待人热情,对妻子体贴照顾有情行义,古道热肠一望可知,在我眼里比沈静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只可惜就是识人不清,认不出来沈静的真实面目。可是沈静城府之深,向来少有人能看透,倒也不能因此就说李利有眼无珠。

天色已然渐暗,正是探查敌情的好时机,我觑了个空把他拉到—边:「七王爷今日出尽风头,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你要怎幺救他们?」

我的语气之中不无嘲讽之意,把几千几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安全送出敌方大营,就是彼此兵力相当也不是易事,何况现在北蛮强中原弱,占尽上风。沈静挑眉,笑得暧昧,真真假假:「你既然已经当众揭穿我的身份,本王自当尽力而为。」

「怎幺说?」

这句话里大有玄机,我立刻反问道,事情难度太大,只要他有用心,过后无论这些人是死是活,他都可以说他已经「尽力」。

虽然被北蛮人抓住,于他们来说已是没有生路,但是既然遇到时还是活生生的人,我总希望到了最后不会尽成黄土,哪怕只有—个人活下来也好。

沈静眼神闪烁,突然面色一正说道:「能不能救得了他们以后再说,现在局面对我们极其不利,你有什幺主意?」

「……也好。只要你不是成心拿他们做替死鬼,楚寒皆是无话可说……不过希望你能记住,就算你真的有那样的打算,我也断然不会坐视不管!」

几千几万的被俘百姓与偌大的京城比起来只好先考虑后者,如果不能战胜蛮兵,那幺不论什幺都只是空谈,只是城孤兵弱,想要胜了北蛮又谈何容易?不能硬敌,就只能从谋略上下手:「北蛮进兵极快,打的是攻城掠地的主意,粮草辎重带的必然不多,今天一路走过来村庄大部分被烧被毁,从近处抢掠也没有太大的粮食来源——可惜若只是守城,京城撑不到他们断粮的那一天,不然只要守城等北蛮退兵就可以了。因此如果要我来做,我会想办法先烧了他们的粮草,你的意思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沈静笑了起来,我没有说话,只有心里面冷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被他当成英雄的一天,他在我看来更是只能够算得上小人里的翘楚。

沈静接着说道:「只有两点困难,一是不知道他们的粮草的位置,二是这幺重要的东西北蛮绝不会不防,要如何做才能得手。」

他说是困难,神色上却一点都没有忧虑的样子,我的声音冷冷:「七王爷何必过于谦虚?粮草放在哪里沈渊有可能已经知道,就是再不济让哈森出马也可以很快查出来,至于方法,凭你的阴谋诡计再加上你手下的金甲卫,也不愁有做不到的地方。」

有些事情只要回到城中一问便知,金甲卫之中多得是武功高手,最适合做这样的事情,只不过到时与北蛮的厮杀必然极为惨烈,沈静的力量被相对削弱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沈静叹气:「有人这幺了解我真不知道是好是坏,你觉得带我一起回城,有几分把握?」

「你一定要亲自回城?我把你的话转给沈渊不行吗?」

我皱了皱眉,北蛮营内有帐篷等物遮掩容易藏身,但是营的外围却是日夜有人巡逻,想要冲过去入城绝非易事,沈静重伤刚愈武功尚未恢复,我要是带着他一起回城必然要冒风险。

沈静摇头:「三哥江潭和幕天知道的都只是—小部分,不知道情况到底糟到什幺样子,我不亲自看看难下定论。」

「既然如此……那幺宜早不宜迟,我们就今夜入城好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真到不得已的时候不要怪我丢下你不管。」

沈静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抬首看向城池方向,微微一笑说道:「只要你不是故意把我扔下来不管,凭这小小的北蛮营塞,又哪里能够困得住楚寒沈静呢?」

言谈举止之间豪气十足,睥睨天下,我突然了解到江潭等人对他如此死心塌地的原因,临危不乱,笑看风云,我如果心怀天下,想要做—番大事,必然也会为这样的人物所吸引,是以他们明知沈静心狠手辣,却也愿意为他效命,唯他马首是瞻。

可惜我是楚寒,天下间同沈静一般再也没有第二个。

当下也只是淡淡一笑,我说道:「那就试试看好了。」

沈静眼中幽光一闪而过,看了我一眼之后回身同李利等人交侍,约下暗号。

整座大营之中除我以外没有一个人不相信沈静,看着我们走到墙边,趁着守卫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跃出牢营,所有人都是一副期待的表情,我瞧着心里面只是—阵的难过——若是有路可走,没有人不愿意求生。

成千上万人没有具体的数目,经此一别,到了最后还能再次见面的不知能有几个。无欲无求,只是说来简单,又如何能够轻易做得到。

不比牢营内死气沉沉的气氛,外面军营之中只是煞气冲天,值班的兵丁分成几组,不断来来去去,没有一丝松懈,行走之间,那股蛮族特有的彪悍表露无遗。

我和沈静掩藏行迹,在黑暗之中慢慢移动,谁都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偶尔对视—眼,却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悟:想要打败这样的蛮族,何只一个难字了得呢?

即便是赢,最后的损兵折将,也已是在所难免了。

牢营位于北蛮营寨的中后部,小心翼翼地越过大半个营寨,到达城边已是月上中天,惨淡的月光之下,可以看得到京城之上影影幢幢守兵的人影,北蛮兵弓上弦刀出鞘,亦对着城上虎视耽耽,两军对峙之间,只见尸横遍野,无数中原百姓,倒卧在地,其中亦不乏被城中射中的北蛮人。

一股极为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我虽然见惯了死人,死在自己手中的也不在少数,看到这个样子还是不由得涌上来阵阵恶心的感觉。

再没有什幺,能比战争的破坏更大。

两个离我们最近的北蛮守卫只注意盯着外面,我无声无息地走过去,左右手同时出击,举手之间已然将他们打倒在地,顺手劫过钢刀,自己留下一把,一把递给沈静。

左手拉住他,我探询地看他一眼,沈静点头,再下一瞬间我已经拉着他跃下营寨,有我带他沈静速度不至于太慢,我们一直奔出三十几步才被北蛮兵发现,刹那间蛮语的「站住!什幺人!放箭!」的喊叫声不绝于耳,弓弦响动处无数箭矢同时飞来。

我松开拉着沈静的手,举手推他,叫道:「你先走!」

同时挥刀护住身体,刀成光幕,打散飞来的乱箭。沈静在我的一推之下跑在前面,快速飞掠,两个人一先一后,渐渐远离了北蛮人射程范围,—翻折腾下来,城楼上也随之传来骚动,身后却已传来蛮人开寨门追出来的声音。

沈静的人马四处安插,何况守城的卫兵,他对着城上大喊出口令,立刻就有人来开城门,伴随着「七王爷回来了!」的欢呼声,城门缓缓打开一条缝,我跟沈静闪身堪堪进入,沉重的大门马上又合上,把那些急速追过来的蛮兵挡在外面。

一入城中即碰到江潭,看到进来的是我们两个明显一愣,厉声问道:「你们是谁?怎幺会知道七王爷的暗号!?」

「阿潭,我是沈静。我有易容。」

沈静笑了起来,只是简单的解释了一下。他的口音未变,江潭又愣了一愣,上前半步谨慎问道:「你真的是阿静?」

「当然,我也没想到进城之后第一个遇到的人会是你这个有名的懒人——你要相信,我的吃惊绝不会亚于你的。」

沈静笑得更加大声,语气中有一种历劫归来的轻松,我这才想起沈静的模样与以往不同,当下把沾有药水的手帕递给他:「把你脸上的颜料擦掉,我想你是用不着这些东西。」

江潭听到我的说话声却显得更加吃惊,「你,你……你是楚寒!?」

「正是在下。」我举手一揖:「江公子,真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

而且是在这种情况下。

昔日之敌,转眼间成为盟友,虽是无可奈何之下的权宜之计,人生之奇妙无人可以预知。

看着沈静一点点回复成神清气爽,我自己也有一种想要抹掉伪装的冲动,转念之间又把手放下了,无论是现在的模样还是本来的面目,都没有人能认得出来,化不化妆没有差别,何况是这幺惹祸的一张脸。

沈静目光闪了闪,未置可否,大敌当前,江潭就算是有想要来纠缠我的心思也顾不上了,对于我的易容他十分惊讶,却仍是掩不住见到沈静无恙的喜悦,拉着沈静像有一肚子话要说,一时之间也没有再来烦我,沈静回答了几句,这里却不是什幺说话的好地方,守兵牵来三匹马,我们直接就奔七王府而去。

东方的天上刚刚露出鱼肚白,离开也不过是二十几天,京城却整个都变了一个样子,想来是为了守城方便,道路清理得通畅,隐含着肃杀之气,却更带着一股凄凉,与北蛮兵不同,以寡敌众,所遇到的人脸上都露出明显可见的疲惫之色与那股深藏在眼底的绝望。

江潭对着沈静叹了口气:「谁也没想过北蛮会来得这幺快,幸好有你的飞鸽传书,不然只怕当天京城就已经保不住了。」

「那不是我发现的,而是楚……一言难尽,这些事以后再说。现在局势如何?」

沈静似乎想要说是我给报的讯,话说到—半,却又转变了话题,江潭眼中忧色转浓,沉声说道:「如你所见,北蛮来势汹汹,攻势不断,援兵又都被他们给隔在南安河对岸,我们现在也只是苦苦支撑,但是这样一个只守不攻……也绝对支持不了多长时间。」

「……跟援军联络上了吗?」

「哈森出去过一次,但是北蛮守得太紧,如果强行渡河反而会被他们所趁,就此一举南下。」

江潭说话有条有理,忧色隐现,这是我自从认识他之后见他说废话说得最少的一次。

沈静低头想了一会儿,问道:「可有探知北蛮粮草都存放在什幺地方?」

江潭摇头:「都在城北蛮族的大后方,幕天也想过要去烧掉北蛮的军粮,但是北蛮人也知道粮草对他们的重要性,早已屯下重兵把守,更何况,想要对粮草下手就要穿越大半个北蛮营寨,再厉害的人到了那里只怕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了。」

「……是这样……」

沈静没有说话,似在细细思虑,江潭停了一小会儿,突然也笑了起来,说道:「当然,那只是你不在的时候,现在既然你平安回来了,这—切自然又要另当别论。」

语气中充满了对沈静的信赖,沈静却也只是哼了哼说道:「那是当然。」

这样的战争不可能没有伤兵,由于威远信兰的原因,我看到裴幕天平安无事时最是开心,他虽惊讶于我的易容,更多的却是一副跟我百深仇大恨的模样,追问儿子的下落,我只说他们现在应该在安全的地方,但是并没有把卫家庄说出来。

「楚寒,你拐带靖远侯公子,又劫走本王的人,算起来本王该当治你的罪才是。」

沈静像是这时才想起剑琴已被我带走,淡淡说道,却看不出来什幺太大的不高兴,我看着他这样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虽然早已知他对剑琴是虚情假意,新仇旧恨涌上来,本来已经暂时强行压熄了的怒火却忍不住又露出了一点苗头。

不想再同沈静废话,我转头看这几天的军情记载,刚刚翻了几页,身边沈静却又是悠悠一叹:「楚寒,你可有过极想要什幺东西的时候?」

「你指的是什幺?」

翻着书页没有抬头,我随口问道,如果什幺都算,那幺我曾经极端非常想要他的命。沈静一旋身却也在我身边坐下,接着说道:「一向只要是我想要的,我都会得到,要是得不到的,那就一定要毁掉才甘心,可是如果有一样东西,我极为想要,偏偏又舍不得毁掉他,你说……我该怎幺办才好呢?」

「只要不去强求不属于你的,你自然就绝不会有任何烦恼。」

我的口气冷淡,能让沈静这幺牵挂,无论是人是物还是事,我倒也很想见一见。听他前面说话的意思,我已经肯定绝不会是剑琴,自然放心。他有要毁掉的意思,当然那更不可能是宝座王冠,中原大地。

「……强求?」

沈静喃喃,沉默良久,握住手掌骨节传来「卡卡」的声音,我突然觉得一阵不安,心头掠过一阵轻颤,就像跟武林高手对敌之前所能感受到的那种杀气一样,只觉得说不出来的危险,扭头看过去,沈静的表情显得有点奇特,目光如炬,捉到我望过来的视线,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道:「就算是我强求,我也—定要得到我所想要的!」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那种无形的压力反而因此变得更加迫人,对于皇位,似乎他都没有这样执着过,我只觉得心头一震,脱口问道:「你想要什幺?」

「我想要……我想要的东西,打败蛮族之后自然就会告诉你,只可惜现在仍是时机未到。」

沈静语调仍是轻轻,迫意十足,说到一半,突然却又笑了,眼神益常热切,虽然马上就恢复平淡,我倒觉得其中掩饰的成份要大一些,心中那种叫嚣着危险的感觉始终不去,只觉得气氛变得很奇怪。

幸而他的想法如何,我并不一定非要理会,指着手上的卷册,我把谈话导回正途:「北蛮的粮草位于正北方,看它的位置,绝不会轻易得手,你有什幺方法?」

「你觉得诈降如何?」

沈静眼睛直视着我,其中的一抹狡诈与自信,光华流转,我想了想说道:「只要能带着三千精兵混进北蛮大管已是足够,但是没有凭信北蛮人绝不会轻易相信,我不认为他们会对投降者要京城以外的东西。」

兵不厌诈,这一招我也想过,但是蛮族中也不乏才智之士,拓邑更不是有勇无谋的武夫,在我看来,诈降并不可行,沈静却只是轻轻地抿了抿唇,慢慢说道:「不,并不是那样,有一样东西,在蛮族一定看来同京城一样重要。」

他的眼中闪现出雄心勃勃的光芒,薄唇微翘,带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一闪既逝,却只是冰山一角。

心念电转之间,我骤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失声说道:「你是想要……可是他是你的父亲呀!」

能与京城相提并论的,除了帝国的皇帝再没有第二个人选。

兄弟与父亲毕竟不同,我先前没有想过沈静会连沈刚也不放过,这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觉得一阵透骨的阴寒慢慢地涌了上来,同沈静待的时间太长,倒有些忘了他是个什幺样的狠角色。

这可算得上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先前的惊诧一过,话已出口,却又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实在太过于大惊小怪了:能毫不在乎杀死亲生兄弟的人,又怎幺会在意父子亲情?

沈刚没有什幺太大的差别,虽然他贵为皇帝,但是在楚寒心中同成千上万的百姓比起来,他却是最不重要的那一个。

我的当务之急,看来不只是蛮族,反而也要小心不要让自己被沈静算计了才是正经。

沈静对我的失言只是含笑不语,我见状亦笑了起来,已然尽掩刚刚的失态,语气轻淡中夹杂着嘲讽:「那幺你准备要派谁过去?」

只要不是楚寒,一切都好商量。

沈静看着我的笑脸,却有了一瞬的呆楞,久久方才叹道:「我的心思,果然什幺都瞒不过你,如果我能早一点……」

他的眼神飘渺,突然多了些我叫不出名的东西,像是有什幺天大的痛苦一样,向来自信满满的脸上竟是写满了……后悔?

这种事怎幺可能!?

我再仔细看过去,千般的情绪却又都被他的淡笑所掩盖掉了。沉静无意识地抚过袍袖,开口把我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别的方向:「你的易容术虽然是一等一的高明,但还是有一个极大的破绽,你可知道?」

「什幺?」

我下意识地抚了抚脸颊,略有些惊讶地问道,沈静视线紧随着我的一举一动:「无论你扮成什幺样子,你的眼神却是你永远都改变不了的东西,只要是真正了解你的人就一定会认出你来……我也终于明白那个时候自己为什幺没有杀你了,举世无双的美人,天底下能有几个?」

「你什幺意思?」

话说到后来多了调笑的意味,我的脸沉了下来,不去克制突然生起的杀气。

讨厌他拿我的相貌来做文章,我也知道自己长得比别人要俊美一些,沈静是看过我真面目的少数人之一,又是如同拓邑一样的人物,被他以那种手段对待是一回事,这样子被他出言调笑又是一回事,我绝不会允许他跨跃过某些尺度,把我也当成他的玩物。

有些话我说的真心,在我看来,我的确认为自己在七王府中的遭遇要比剑琴好上许多。

「只是一个玩笑罢了。」

沈静语气淡淡,看似毫无心机,虽然眼神依旧难测,却把那种诡异的感觉冲散不少:

「能把本王耍得团团转的人,去哄骗蛮族,舍你其谁?你以我景信王沈静的名义出城投降,北蛮必会中计。」

「七王爷真是看得起在下,只是连父兄都能用做筹码出卖的人,我又怎幺知道你不是要我来做替死鬼呢?」

巧言令色鲜矣仁。

我虽然暂时绝了杀他的心思,却不能不防备他来害我。完事之后他要是真的就这幺把我撂在北蛮营中我也是毫无办法,于沈静来说一举解决两个大患绝对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不然他大可以让江潭或是裴幕天出马,又何必非楚寒不可?或者是他明知此行危险,舍不得让自己的得力部下跑去送死?我毫不怀疑,如果他知道拓邑对我的心思,会立刻把我打包送出去以求得几日的短暂和平来拖延时间。

沈静的表情却没有一点儿狼狈的地方,倒像是听到了什幺荒谬至极的事情一样,脱口说道:「我怎幺会放着你不管!?」

「沈静,我也并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这个人了。」

我说得淡淡,突然有了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按他的口气推断下来,倒像是被我糟蹋他的真心真意,胡乱猜疑。这可是刚刚那个面不改色就要弑父的人?太大的不同连威远都能够看得出来,我不明白他在我这个知他甚详的人面前演这种大戏有什幺意义。

碰上我意有所指的目光,沈静的眼睛转了转,竖起两指做了个投降的手势:「那你要我怎样做你才肯相信?」

「很简单,我要知道你所有的计划,同时,如果我去北蛮诈降,那幺你也必须同我一起。」

天底下沈静唯一一个不会出卖的人就是他自己,沈渊裴幕天都得靠边站,何况区区楚寒。

只有跟他一起行动,我才能免去被他算计送死的危险。

沈静楞了一楞,却又笑了笑,悠然说道:「想不到神剑门的楚寒,竟然也会如此贪生怕死。这倒是小王的不是了。」

「七王爷,劝你不要对我用激将法,只要回答去不去行了。」

大军压境,懒得再同这个狐狸样的人绕圈子。

「楚寒相邀,岂能不去?」

沈静毕竟识相,答得极为痛快。我冷哼一声:「只是还是得要我来做前锋,对吧?」接头的人要是已经要他堂堂七王爷出马,拓邑什幺都不用看就会知道有诈。

「我也是亲自来做接应啊。」

沈静一脸你能奈我何的表情,「一会儿父王那边我去,你今夜出城,只要让他们相信我要献城的诚意即可,明天夜里我带兵装做成被追赶的假象,带着父王和玉玺出城投降——有了我亲自送上这些凭据,想来蛮人不会太过于怀疑我们。」

「好。我答应你,但我也有条件。」

有北蛮大军压境,他再怎样想要杀我,也不会是在现在,在我的想法中,这样的安排也是最好的一个。

「说说看,本王洗耳恭听,就是你要沈静的人头,只要我能做到,也当尽力而为。」

「……阁下真不愧是谦谦君子。」天底下像他这样有风度的人要是再多几个,不用北蛮进来,中原早已就成了乱世:「首先你要救那些困在北蛮营中的百姓。烧粮草于蛮人是大事,趁乱正好救人,而且如果计策成功,蛮人绝不会放过这些百姓,这些也都是你昨天答应过他们的事情。」

「这个……自然……」沈静眼睫毛垂了下来,挡住我探询的眼神:「只要蛮营一乱,我们也好动手。」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看他这个样子,我莫名地觉得有些不妥,但是事情到了现在这个样子,我只有选择相信他:「我去诈降,以的只是楚凡的名义,不涉及神剑门楚寒。我不管你们皇室之中有什幺龌龊事,我负责让北蛮人相信你的诚意,其它的却都和我无关。」

我可以帮他打退蛮兵,却不想要站在沈静这一边,被卷入皇位之争。

只是事关沈刚生死,沈静以后苦想要言而无信,我立刻就会被他扣上弑君的大罪名。神剑门的人虽然死得尽绝,楚寒不去在意这些名声小事,我却也绝不会做出让师父师兄们死难瞑目的举动。

「只有这些?」

沈静点头,语气中却多了调笑的意思。我冷笑一声说道:「我不像阁下那样习惯趁火打劫,也就只有这些。不过你如果愿意事后把性命给我,我也不会反对,七王爷曾对楚寒做过什幺,自己最清楚不过。」

那是我此生此世都不愿再想起来的一幕,偏偏时也运也,天天都面对这个罪魁祸首。沈静闻言脸色突然就变了,神情诸多变幻,如果我不是知道他为人深沉,或许都会当成掩饰不住的情绪外露。

过了好久才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开口说道:「人非圣贤,岂能无过,楚寒楚寒,你真的不能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沈静虽然一向都是只要做了就不后悔,但是楚寒你本身就已是上天给我的最大的一个意外……算了,这样的说……法连我……自……」

他的声音转低,后几句喃喃自语,听起来模糊不清。

「七王爷如果现在还想感化楚寒,那幺大可不必。」

我的声音冷冷。

如果说他有过后悔我绝对相信,但是绝对不存在什幺改过的问题。

他要是知道我的来历,当初不会那样对我,只不过不是存心结纳,就会是赶尽杀绝,以绝后患。

「天底下没有到处残害他人的圣人,卢陵飞雪皇室中人与我无关,但是你对剑琴和我的所做所为,那样卑劣的事情,正和你本人一样恶心。楚寒不找你报仇不是我不想报复,而是我已经不屑报复你这样的人,所以劝你不必再在我身上用什幺心思,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像哈森江潭那样为你所用。」

「……楚寒想得太多了。」

沈静冲我眨眨眼睛:「你为沈静办事,我只不过是不想亏待我的人罢了。」

他的……人?

「那可真是多谢厚爱了。」

他的人离我如此之近,周围又没有人在,捏了捏拳头,我提醒自己忍字为上,大敌当前,这个时候实在不是什幺能起内哄的好时机。

沈静拿出一张地图,高山河水,正是京城这一带的缩影:「我的侍卫中不乏武功高手,我带三千人去,只要能混入北蛮营中,到时候换上他们的衣服,楚寒的易容术天下无双,可以易容成他们重要人物的样子,我和你带一部分人前去烧毁粮草,另外的那些去救那些百姓,两相呼应再加上城里面随时接应,北蛮必然会有一阵的大乱,到时候其它的人向城内冲,我们则就势向冲到外围,正好也可以做为日后击退蛮兵时的一支伏乓……但是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不能预先决定,我们……以七彩焰火为号……这样的安排,依你看是否可行?」

墨笔在纸上弯弯曲曲地画出一道线,直指西北方,我扫了几眼,淡淡说道:「很不错的想法。」话题就此打住。

沈静想得到要用我的易容术,却并没有问我可否找个人来代替沈刚蒙骗蛮人,我也没有问他是否需要我来帮忙易容替代,沈刚是他与皇位之间最大的一块绊脚石,国难当头,这等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又怎幺会轻易放过?

好在君父臣子,天威难犯这些想法,楚寒亦不曾有过在乎。以沈静的人才和心狠手辣,也还轮不到我来教他怎幺做。

第二十三章

因为昨天夜里无端被跑进来了两个人,当日蛮兵攻城格外凶猛,四面八方潮涌而至,我守在城西,只是站在城头上就已能感觉到这幺多天沈渊等人是何等艰辛。像北蛮那样的强敌,就是彼此兵力相当都不一定能成功,何况守城人马远远不够,很多人都只是一些普通的京城百姓。

不断有人倒下去,或死或伤,京城着称于繁华而非军事重镇,羽箭碎石等诸般守城用具这几天用得也是所剩无几,满目飞红,对着这样的情况,我所做的也只能是挽弓搭箭多杀几个北蛮人,尽我所能指挥兵丁弥补缺口,不让他们有可乘之机。

一个人再厉害的武功,到了战场之上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突然之间心中涌上惶急,我跟沈静计划得周全,但是过程中各种各样的变数都可能发生,要是真的不能成功的毁掉军粮,以京城现在的情况,缺箭少药,老弱兵残,只怕也真守不了几天。

不是破釜,舟却已经沉了,再无其它后路可退。

夜晚的时候蛮兵终于退去,我匆忙改了装扮,仍旧是普普通通一张脸,已经是临别将行,沈静却突然拍了拍我的肩,我疑惑地看向他,沈静却笑道:「此行关系重大,楚寒可千万不要一时冲动,行刺蛮王因小失大,坏我大事。」

「……七王爷过虑了。」

有点意外的言语。我不太明白沈静说这些话的用意,形于外,表于里,粗看过去竟形成了「担心」二字,只是沈静竟也会为一枚棋子来担心幺?天方夜谭不过如此。再看看眼前其他人,明日或许会有同生共死的机会,但其中却并无我交心人在,当下也只是说得淡淡:

「既然如此,拜别诸位。楚寒当于蛮营之中静候佳音。」

取信于北蛮不是重点,难在这之后要待机在重乓之中烧掉粮草这一件大事,幸而剑琴威远信兰并不在城中,没有携带一刀一剑,我转身出门并无牵挂。

北蛮营中经过了昨夜一乱,今夜杀气显得分外浓重,我走得缓慢但并没行掩饰行藏,远远地已被发现,「什幺人!?」

有蛮人的喝问声传来,我亦提高声音回话,以北蛮语回道:「在下楚凡,有急事求见贵营主事者!」

并没有用上内力,让北蛮以为我不谙武功,对于以后行事都是有益无害。

「什幺?不准动……你就站在那里!」

依言站定不动,想来他们是在向上面请示要如何处置我。我静静等候并没有太大的心急:北蛮固然杀人如麻,但是这许多天来久攻不下京城,必有焦虑,无论想不想信我,既然暂时看不出什幺损失,就总会存着何妨一试的想法。

那就是我中原的机会。

俄顷,无数火把在这一小片区域亮了起来,连带照亮了身后几十丈远的地方,我举了举双手,示意自己手无寸铁,蛮人审视一下,终于打开营门,把我给放进去,却并未捆缚双手,可是认为凭我一个人起不到什幺太大的风波?

周围却是都是弓上弦,刀出鞘。

火光映照之下,蛮兵一个个的神情都像凶神恶煞一样,当中领先一人,看上去十分面熟,我仔细想了想,才认出来他正是那天抓我和沈静入营的蛮族军官,当下拱手施了一礼,说道:「楚凡见过将军。」

那人上下打量我,眼中鄙夷仍在,说起话来却是彬彬有礼,并非那时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本人拓邑王驾前将军乌尔,阁下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在下受王都七皇子所托,有急事想求见大王,不知尊驾可否为我引见?」

我回他一笑,说得不卑不亢,举止坦然。

乌尔说话的时候眼神闪烁,明显城府很深。本来蛮人之中就不缺乏足智多谋之士,阴谋诡计之徒,不然即便蛮军之中人人骁勇,拓邑好杀善战,北蛮却也绝不会这样子无声无息就攻到了天子脚下。

他再瞅我两眼,一瞬之间眼中不是没有杀机闪过,最后却还是转回那种彬彬有礼的样子,说道:「尊驾稍等。本人这就去禀明大王。」

「有劳阁下。」

我不着痕迹地打量这座布置得铜墙铁壁一样的营寨,粮草屯积在大后方,而且一定派了重兵把守,就算拓邑真的相信我的说辞,想要取胜,也绝对会是—场硬仗。

天色将明时,我终于被拓邑传入帐中。

当日的剑伤似已恢复,却是一样的狂妄表情,血气逼人。

也曾与他林中一见,那时的京城周围,却绝非是此时的这般尸骨遍野,民不聊生。我心中免不了凄然一叹,当下朗声说道:「皇都七皇子沈静属下楚凡,见过北蛮王!」

拓邑高踞座上,抿唇半晌不语,眼中射出锐利的目光,似要将我刺穿一样,地狱修罗—样的森然,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低沉,杀机隐现:「七皇子沈静天下闻名,他派你来,究竟有什幺目的?」

我微微一躬,淡淡说道:「鄙上别无他意,只不过想要把京城送与大王罢了。」

「偌大一座京城,岂是说送就能舍得的东西!?中原人向来狡诈,你这是想要欺瞒本王幺?」拓邑阴阴沉沉地说道:「说实话我可能还会放你一条生路,再说假话,本王立刻拿你的人头挂出去祭旗!」

「在下所言,字字无虚。」

「不见棺材不落泪!?」拓邑像是很不耐烦,表情变得狰狞。

腰侧配刀倏然出鞘,直直对着我飞了过来,我一愣之间,把眼睛紧紧合上,身体微颤,来之前已经预见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赌他只是试探,并非真心要取我性命。只是并没想过他这幺快就出手恐吓,拓邑的心情明显可见不是太好,京城久攻不下,虽然没有表露出来,但他必然已经心生焦躁。

果然刀尖在离我喉头不过一寸之地停住,缓缓睁开眼睛,拓邑的表情莫测高深,突然说了一声:「很好。」

收刀回鞘,紧窒的目光却仍盯住我身上,毫不放松:「楚凡,你要明白,我这一刀砍下去,你的性命已在我的手上。」

我静静看他,「大王可是有什幺事情想要询问在下?楚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拓邑神情微微一楞,突然却又大笑起来,「果然不愧是沈静的手下!」

杀气逼人,我心中突地—跳,只觉得刚刚刀尖逼在咽喉上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危险的感觉。

虽然都是北蛮人,但是拓邑跟乌尔大不相同,乌尔的杀气藏在心里,不时闪现,拓邑却是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处处都透着残忍好杀、喜怒善变,两次短短的接触,我已经能确定他是个谈笑间取人性命的人。

这一点沈静虽然也同他相像,但假若拓邑是视人命为草芥,沈静就是视人命为树木,我心里面苦笑,楚寒何其可怜,为着这五十步和百步的差别,竟是处处涉险。

拓邑笑声一发即止:「沈静贵为皇子,为何突然要降我北蛮国?」

「大王大军突进,势不可挡,与其它日沦为阶下囚任人宰割,不如今天在尚有余地的时候与大王合作,谋求一条生路。」

我答得一字一句,满脸诚恳之色,拓邑哼了一声:「本王虽然地处北方,却也知沈静这个人物,如果放手一搏,他自己也有当皇帝的可能,君临天下没有人不会喜欢,你家王爷当真就能够舍得下这许多年来的辛苦!?」

「帝位固然诱人,但是聪明人明哲保身。京城一夕之间被困,外有大兵压境,内无准备,人微将少,南安河天险,阻断所有援兵,城破只是迟早的事情;而且诸皇子争位,七王爷按年纪按在后面,按能力其上尚有三王爷沈渊,并无必胜的把握。」

拓邑哼了一声,眯着眼睛睨我:「降我北蛮,中原人人都会知道他卖主求荣,鄙夷唾弃。多少人为了当皇帝死于非命,以七皇子现在的声望,就算希望再小,与其委屈求权做个降将,哪里有挣那一点可能来得好呢?楚凡,你这样的理由,并不能说服本王!」

他的手离开刀,人却变得更加尖锐,我低垂下眼睛:「大王并不是我家王爷,又怎幺知道他会就此放弃逐鹿中原的野心?」

拓邑的眼神闪了闪,不怒反笑:「怎幺说?」

「大王为了要京城投降,日杀我中原人过万,尸骨遍野,民不聊生。此时就算不理这些人死活,继续打下去真能坚持一月两月,城却总有被攻破的一天,可是投降却是褒贬不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将来一朝时势扭转,并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大王没有见过我家王爷,只怕不会知道——我皇朝七王爷沈静,却也绝不是一个可以久居人下的人!」

「放肆!」

「大胆!」

此言一出,周围蛮族的将军脸色顿时都有些变了,拓邑摆摆手,止住了满帐的嘈杂,露出了一抹惊奇的表情。

「你这是在劝我养虎为患?」

年轻英俊的脸上因为这样的表情而显出了几分天真,这却是我自从进帐之后感到他杀气最低的时候。

「这是现在对我们两方都最有利的选择。」我抬起眼睛,声音清淡:「七王爷今日投降北蛮,虽然名义上是为了百姓,但是必然也会遭到天下人责难,不利于将来。大王想必知道,老虎虽然是兽中之王,遇到蛟龙却只是普普通通一个凡间的动物;而蛟龙翱翔九天,叱咤风云,却也不过只是大鹏的食物。七王爷和大王或许都视对方为虎,就是不知道哪一个能够做得上蛟龙、大鹏了。」

「大鹏……吗?」

拓邑喃喃,眼睛亮了一下,表情却仍是十分凶狠的样子:「楚凡,你敢这样同我讲话,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幺?」

「当然会怕。」

我扯了扯嘴角,微一颔首,在我看来,事情已是成了八九分,心里面一阵欣喜,脸上维持清冷的样子,把情绪都掩藏起来:「不过两方有利,大王又怎会妄杀?我只知道大王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属下兵多将广,将士齐心,就是将来真会有同七王爷相争的那一天,也占了八分胜算。而七王爷让楚凡前来,已是派下筹码……就是不知大王敢不敢,」我顿了一下:「跟我家王爷赌上这一个赌局了?」

「敢不……敢?」

拓邑桃了挑眉,声音极轻,跟我的视线牢牢相对,半晌无言,大帐里面此时已是一阵静默,乌尔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幺,最后却还是没有迈步。良久拓邑仰天大笑,笑声震耳:

「本王又何曾怕过什幺!?你去告诉沈静,只要他献出京城,本王让他继续做他的信广王,绝不反悔!」

「据说做国君的人都是一言九鼎,如此……楚凡就代我家上爷先谢过大王了。」

我深深一躬到地,「阵前来住不便,我跟王爷已经约下暗号,只要大王能够答应,楚凡这就送出信鸽,明晚子时七王爷必将大开城门,迎接大王入城。」

「……好周全的准备!」拓邑手指叩了两下,上下再看了看我:「你这幺有把握我就会信你?」

「七皇子曾说过,大王乃是当世英雄,楚凡只是相信我家王爷。」

把好大一顶高帽子送给沈静和拓邑,拓邑要是以后再有什幺忌讳,大可以—概找他。

「好!沈静能舍得送你这样的人来这里,想必也不会骗我。」拓邑笑了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乌尔,你陪楚先生先下去歇着吧。」

「是。」

乌尔应声,我转身随他退出去,名为伺候,身前身后,却早已布满了监视的士兵。乌尔笑得尤其客气,趁我不注意之时,打量的眼神不时传来,看似谈笑风声,我心中却明白,只要稍有不妥,受命解决我的那个人必然就是他。

却也只是淡笑,在蛮人当中拓邑乌尔都该算得上狡滑,但是跟沈静比起来,相信到了最后,无论是谁都只有甘拜下风,戏我已然打出开场,其它的如何排演下去,就该是沈静的问题。

只是我这样子面不改色的出口就能骗人,昧着良心也能把那幺讨厌的一个人说成天下无双,地上少有,却原来也不是什幺好人的本事。

身处险地,一举一动我都是循规蹈矩,乌尔找不出破绽,三更时分,京城方向突然之间就是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我坐在帐篷之中,一杯清茶,只是闭目养神。乌尔开始倒沉得住气,随着小兵不断在他耳边传来消息,脸色却渐渐变了,凝神向我打量,我笑了起来:

「将军莫不是也想跟去看看幺?」

「我北蛮千军万马,勇将无数,倒也不缺本人一个,只是……楚先生,」乌尔不再掩饰他的杀气:「据探子来报,京城之内是有人马冲出,但随后城门又闭,贵方却并不像是献城的样子啊?」

「怎幺会?」我表现出茫然的样子,拓邑能这幺痛快地就答应我,并不代表他就是什幺容易让人左右的人,而在于无论是真是假,对他都没有什幺损失。在真正动手之前,我该做的就是如何拖住对方:「可否领楚凡到前方看—看?」

乌尔冷冷哼了一声:「大王的意思就是要让本人带先生过去一见,请随我过来吧。只希望你最好是没有欺骗我北蛮,不然只怕一定会有人会后悔。」

「乌尔将军放心,只要见了七王爷,我相信一切自然都会真相大白。」

声音中刻意被加上一丝软弱,楚凡在北蛮人眼中只是一个略微胆大的文人,先前有恃无恐,还可以同他谈这些条件,当他知道事情有可能不成的时候,再摆出镇定的样子只会让人生疑。

如愿换来乌尔嘲笑的眼神:「但愿如此了。」

「……是。」

中原人在他们眼里面一钱不值,沈静若在此地,不知道可会看得出楚寒心中的杀气?

还没到大帐,远处的那些喧哗已变得安静许多,一个小兵过来在乌尔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乌尔再转头向我时,神色已经变得客气不少:「楚先生不要再担心了,你们王爷现在已经到我营中,虽然未能献城,却带来了足以让大王相信的东西。」

「……将军何出此言?」

玉玺和沈刚必然是到了,想起当日朝堂之上那样威风凛凛的老人,心里面突然就有了一丝异样的感慨:沈刚为帝几十年,风光无限,号令天下,不知道最后栽在亲生儿子手里,死前又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大王有请,楚先生进去就知道了。」

乌尔看上去并不像太喜欢跟我说话的样子,我淡淡微笑,举止有礼:「是,将军先请。」

进入营帐里,拓邑坐在正中,旁边一个椅子上坐着沈静,身后站着江潭,两个人身上都显得有点狼狈,再向旁边看了看,我奇怪于这样危险的场合沈静竟然未带哈森。

我当下抢步上前,一个个轮番恭敬施礼:「见过大王,七王爷安好。在下来迟了,不知道可有什么变动么?」

沈静长叹,「辛苦你了。事到临头被我三哥发觉,匆忙中我只好一部分人马先行出城,如此狼狈,倒让北蛮王见笑了。」

「是……三王爷?!」主角换场,我只要适时惊诧就好了。

拓邑笑了笑:「七王爷不必心烦,所谓来日方长,只要有你相助,本王不愁大事不成。」

以手摩挲—方印石,他不时低垂眉眼,心中显然也在不断盘算。印石品莹剔透,由上好的白玉雕成,四条边上都刻着蟠龙,只是看着已觉得温润,原来玉玺就是长得这个样子。

沈静对着下面叹了门气:「把我父王请出来吧。」

「陛……下?!」

我这一声惊讶倒是货真价实,死人用不上「请」字,我不以为凭沈静的个性会放弃杀死沈刚的大好机会。看到沈刚被人推到堂下,我却不禁又是一愣,惊异于他的巨大变化。

短短时间未见,沈刚像是一下子又老了几十岁,满脸憔悴的样子,老态龙锺,怎样看上去,也不过是风烛残年的一个老人。

蛮族的入侵,兵临城下,把楚寒又卷入宫中不能脱身,给沈静这样有野心的人以机会,却显然已经彻彻底底地把沈刚给击垮。

忆及沈刚在位几十年,政迹斐然,但是却只是治国而非争战,一瞬间恍然大悟,沈静为何会带着活的沈刚过来——对他有威胁的诸皇子已然死伤殆尽,他自己兵权在握,沈刚这个样子实在再没有什么可忌惮的地方,又何苦再为他背上弑父的恶名?

皇家中人,手上未沾血的人凤毛麟角,但是那大都是暗地里的行为,明目张胆弑父弑君,沈静可以毫不在乎地做出来,传扬出去到了民间却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

更何况,只要进了拓邑大营,沈刚已是九死一生。

千般变化原都在他的计算之中,再望向沈静,我的目光平静,彼此都已是了然。

沈刚站在原地,只是不说话,拓邑打量打量沈刚,再看看沈静毫无愧色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不被俗事拘束,当断则断。拓邑地处北方,以前都只是听说信广王如何如何,今天亲自见到了,才知道七王爷竟是这样一个妙人。」

言语中不无讽刺,却也掺着几分的真心真意,我心里面叹气,这两个人除了长相不同,论到下手狠辣,竟是出奇的相似,完完全全的一丘之貉。沈静回了拓邑一笑,看上去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处境:「虽然无端走漏风声没有成就大事,但是只要我父工和玉玺在这里,不怕京城乃至中原不降,而且城中还有我的心腹在,大王来日攻城,我也可以带着所率的三千精锐作为前锋。」

拓邑眼神闪了闪,也笑了起来,前所未有的和善:「王爷的属下一夜辛苦,先歇两天再说。只要有七王爷桕助,本王于愿已足,破城相信必然是指口可待。

似有意似无意,掌中玉玺被他收于袍袖之中:「来人,先将中原皇帝请到后面,一切待日后城破再说……七王爷,今天天色已晚,我让乌尔将军陪你,你们也先下去休息吧。」

沈静没有来之前,拓邑对他投降一事绝对是将信将疑,只是京城四面被困,沈静献城与否于他都不会有什么损失,因此才会保留态度,只守不攻,一旁观望,看着沈静一行人杀出城中,但是现在沈静亲自带着皇帝玉玺上门,拓邑只怕认为手中握有沈刚,困住沈静,已是再无妨碍。因此沈刚被他留在营内,果然将沈静这一干人马安置在大营的中部,不前不后,防他临阵倒戈,怕他半路脱逃,也不会安排在南面。

我随着沈静走出帐外,周围部是北蛮的人马,乌尔皮笑肉不笑,其它的人也都是指指点点,判国降将,原本就不会有什么好的礼遇,被多少人看得起。

到了北蛮给安排好的营寨,虽然周围驻了不少的北蛮兵形同监视,营内诸般设施却是周全,乌尔跟着进来招呼,士兵各自归寨,我看了看沈静,正跟他望过来的眼睛相对,眼睛转了转,却都投到了乌尔身上。

现在拓邑只怕正跟其它人分析我们的举动,北蛮这半夜折腾,守备却一定会放松,也该是动手的时候,乌尔绝对是最佳的利用人选。

对着乌尔笑了笑,我首先开口相邀:「我家王爷一夜未睡,想必是累了,将军有没有兴趣到楚凡帐中一叙?」

暗地里冲他递个眼色以混淆他的判断,乌尔果然愣了—下,随即点头同意:「好啊。七王爷,那么本人就先告退了。」

沈静点了点头,满脸和善,笑容可掬:「将军辛苦了,楚凡替我好好招呼吧。」

「王爷不必担心,这个自然。」我的表情亦是无害。借着趋近他的时候,从他手中接我要易容所用的药物。

昨天来的时候我为了怕被别人搜身,自然什么东西部没有带。

一众乌尔带来的人都跟着我们退出帐外,乌尔带着两个小兵来到我的帐中,举手放下帘幕,乌尔对我皱了皱眉:「楚先生刚才……可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单独跟本人说吗?」

「在下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一定要跟将军说清楚才行,就是……不知道将军有没有时间?」我轻轻地抛出诱饵,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帐外的人听得清楚。乌尔走到椅子旁边坐下,明明是极想知道,却仍是表现出不甚在意的样子:「你想要告诉我什么事情?这两个人都是我的人,楚先生尽管说好了。」

桌子上放着几样时鲜水果,我也在旁边坐了下来,一边拿起几粒椰枣把玩,一边轻轻说道:「将军可知道——」

我的声音顿了一下,压得更低,乌尔微微偏头,没有防备我的左手倏地伸出,已经急急点向他的胸口,他的眼中顿时现出不信以及惊惧的目光,敞微张嘴,似乎想要大叫,身上肌肉也动了一下,可惜身形完全没有展开,已经给我封住了胸口大穴。

与此同时,手里面的枣子也被我给弹了出去,打在两个小兵身上,无声无息中,两个人已经软倒在地。并没有回头再去看他们,我凑近乌尔耳边,看着这个已经完全破我的举动给惊呆的人:「我想告诉你的就是,七王爷并不是真心要降。乌尔将军,真是多谢你这一天的照顾了。」
一边伸手将他的外衣脱下穿在自己身上,取下腰牌,我的声音低低却是只有帐内的几个人可以听得到:「从这里到关押人质的营寨要怎么走,还有,今天的口令又是什么呢?」

取出易容该用的药,虽然所剩时间不多,但是我忙着想要易容成乌尔的样子,因此说得不紧不慢,并不着急,乌尔的脸色却是又青又白,脸上的肌肉不住的颤动,眼里面射出愤怒,其中却又藏着深深的恐惧,北蛮人骁勇善战,并不怕死,但是乌尔不是只有一身蛮力的人,从我的举动中已能想得出我们是有更深的图谋,因此才会如此替他的国家如此担心。

摇了摇头,看来在他这里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对着这个人整整一天,又是深夜,不需要太过于细致,不一会儿就已经把脸画好,再穿上他的袍子,不去细看已经是十足的乌尔。

可惜我的北蛮说说得太不地道,只要一说话就会漏出破绽。

乌尔看着我一点点改变模样,眼中突然闪过了悟,目眦欲裂,他的武功不低,如果认真动起手来绝不是我能一招就能制服的人,如今却是输在太过于小看我。

可是看着乌尔这样的表情,我突然又有了一丝不忍,不论哈森江潭裴幕天还是乌尔,都是人中龙凤的人,只是因为战争,却一定要一方去杀死另一面,乌尔视我中原人命如草芥,有这个机会我不会饶他——但是既然已经是问不出什么事情来了,又何必让他在这里等待自己的死亡?

无声无息骈指点向他的死穴,看着乌尔慢慢软倒在椅子上,由不得让人长声一叹:「不要怪我,只因你要侵略我中原。」

把乌尔的尸体藏在床下,我回身看那俩被我点倒在地的小兵,随手点醒其中一个:「今夜的口令是什么?」

「地图。将军……」

小兵的脸上有一抹茫然,但还是乖乖说出答案。

伸手又把他点倒,我蹩脚的北蛮语瞒不过众人,可是一个刚刚清醒的人看到一个人用乌尔的脸来问他,他不会不答。

将这两个人也都藏在床下,我一言不发地走进沈静的帐中,沈静看到进来的是我,先是愣了一下,对上我的视线,接着就笑开了,悄声说道:「这么快。」

「但是我一说话就会被别人看出来,你……」

沈静眼神闪了闪,了然一笑,突然抬高声音,大声说道:「乌尔将军,你确定是要让我跟你一起吗?是,小王明白了,我这就叫人去做准备。」

他一边说,眼睛一边望向我,我不由得也笑了,由沈静说话,我来首肯,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掀开帘子先走出去,随着沈静怎样安排人马,我都只是沉着脸点头,周围的北蛮兵看到有我在,也都没有什么阻拦。三千金甲卫以百人为单位,一批批融入夜色之中。

这时候丑时刚过,东方的天际隐隐现出了一抹亮色,虽然我们周围的人都是弓上弦,刀出鞘,但在整个大营的其它地方却完全是一片寂静,正是多数人最困乏的时候。

沈静带来的人皑甲里面部垫得高高的,穿的正是连夜赶制的北蛮人的服装,他们又都是武功高手,只要—脱离监视,就可以换下来,冒充蛮兵。

下属的北蛮兵几次想要开口都被我以眼冲制止,最后剩下一千多人在,沈静过来对我一拱手:「乌尔将军,大王既然着急,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楚凡,咱们快一点走吧。」

……现在就……走?

有大约五百人站在沈静身边,那么,就是要留下这些士兵了?!

我倏然回头,把那些将要留守的士兵逐个打量,比起刚刚走掉的那些人,这些人的行动明显见慢,并不是什么精兵良将,众多悲伤的眼睛里凝结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气势,却又奇妙地添染了无尽的期盼。

这样的眼神,如果不是我只顾留神蛮兵,一定会早就发现他们的特殊,

沈静盘算得没错,留下这么多人在这里守着招到北蛮人怀疑的机率,的确要比一座空营好上太多,这是一场生死大战,走的人未必能活,留下来的人却只能等待北蛮的屠戮。

猛地把头扭了过来,力道之大只觉得颈项微微发痛,了然于心,却是再也不能回头,一直走出好远,远得已然看不到那座营寨的火光,周围的人都在忙着更换衣服,我才对着沈静吐出了—句话,诸般情结郁结于心,却也只能化为一叹:「以你之能若苦能为帝,的确是无人能及。」

有些事情,楚寒虽然知道,却是无法做到。

「楚寒真的是这么想?」

沈静却是很快回应,微停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清愣冷,如同雪山冰峰,又似寒潭月影:「我只是一向喜欢选择速度最快,损失最小的那条路,只要能达到我的目的,我并不在乎要死掉多少人,认同我的人大可以选择跟随我,不认同我的人那也随便,只不过……只要是挡我路的人,我就绝不会允许他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顿了一下,语气中的寒冷和缓不少,甚至是有些愉快的:「一直以来我想要的就是当上皇帝,因为我不喜欢有人站得比我还要高……你能认同我,我很高兴。」

天上浓云密布,星月皆无,我看不清沈静的表情,不管他是否是因为在意这些人而这样说,大战在即,这些话对我来说却还是太私己:「楚寒一直都跟王爷作对,今天才知道自己尸骨尚存,实在算得上运气。」

冷冷提醒他,我就是他所说的那种挡路的人物,却仍是有着茫然,想起蛮族入侵前夜我毒发的时候,若是没有他给我的解药,根本就不会再对他造成任何威胁,留着我这样一个人跟他做对,至今没想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寒是例外啊……你对我如此有用,我怎么会舍得杀你呢?」

自然而然地说话,到了最后,调笑的意味还是带了出来,他是我所见过的最为深沉阴狠的人物,跟这样的人敌对,也实在是麻烦。

我直接问出我想要知道的:「那么当上皇帝之后,你又会如何?报复北蛮,南争北战么?」

「人生只有一辈子,我哪里会有那么多的时间?我只要我想要的。」

「你想要……的?」他除了当皇帝,还想要什么?那却也不是我有精力管的事情:「你可想要天下?」最关心的一件事,是他会不会是日后血流成河的原凶。

「天下太大,我怎么能要得完?」沈静却笑了起来:「不,沈静不要天下。我只要中原。」

「只要中原?」

我一直以为他虽不如拓邑好杀,却也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物,为什么会对一统天下没有兴趣?

「不错,只要中原。但是我要中原强大,四夷不敢犯,无人敢侵,我不要天下,我却要天下人人皆知我沈静,无人敢不听,无人敢不从。我要天下……人人皆臣服于我沈静!」

他的声音有了一丝丝的起伏,眼睛在黑暗之中像是发光一样,意气风发说得兴起,看我不语,头侧向我凝视一会儿,突然间,他的眼神却又变得黯淡了:「只是……天底下,为什么却又要有一个……楚寒呢?」

「……」

第二十四章

天底下为什么要有楚寒?他拿我无法可想,却不知道我也在疑惑天下间又为何要有沈静呢!

就是我且不论,可是要是真的没有他,卢陵飞雪剑琴,每一个人都会快活得多。

时也势也,不能同他兵戎相见,反倒是成了一种遗憾。

周围诸人静静着装,夜深人静,一丝冷风吹过来,不少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却仍然都是鸦雀无声,不禁想到,就算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百无—用的书生,到了此时此刻,八千里山河,也只为此家国,只怕也都会生出以命相搏的心思吧。

沈静默默地看着手下整装完毕,再睁开眼睛,目光已是慑人:「走吧。」

诸般情绪波动,却又都似沉入到湖底之中。

顶着一张乌尔的脸孔,一路上我都走住前面,不知该不该算运气太好,一直越过十几个营寨,守营的兵丁都只是瞄了瞄就给予放行,态度更是恭谨,反倒是我们随行的士兵,虽然一个个都是些身经百战以一当十的人,知道此行干系重大,只要一有不对只怕马上就会有一场恶战,表面上面无表情,冷静自持,手指在衣袍底下却都暗暗握住了兵刃的手柄,略显紧绷。

眼看将到,守卫的士兵是越来越多,我被盘问的事情变变得多了起来,好不容易又过了一座营盘,没有令箭又不熟蛮语,我知道已经不能再往前走了,来到一处阴暗的地方,沈静做了一个手势,所有的士兵立刻部伏低了身体,这么大的营寨,就算只是一天的粮草也是可观,远远的望过去,层层叠放的粮草看上去竟像是漫无边际一样,北蛮拓邑为了这一天,所准备的必然不只是一时半刻,临时起意。

「就这样子杀过去吗?」我轻声问道,表而上没有显露什么,心里面却在不知不觉间突然涌上了一阵波动,京城能否守住,中原能否保全,成败竟只在此一举……

我只愿我们能够成功。

与那千千万万中原百姓相比,就算以楚寒一命来换,我也都是心甘情愿了!

沈静笑了笑,神色间却是略显诡谲:「再等等,我们……等哈森的消息。」

「哈森?」我略略愣了一下,刚刚没有看到他在沈静身边时生山的不安一下子加深了:「他在哪里?」

沈静的武功不算顶尖,如果这种危险的时候他身边的这个第一高手哈森不在这里,那么必然就是在别的地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是什么样的事情,要让沈静到了现在才告诉我?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他有瞒着我的必要……

希望是我想错了,希望不会是……

「没出意外的话,他现在已经到了关压人质的营中了,我需要他们来为我引开北蛮的注意力,虽然以他们的能力来说不会起到什么大的作用,但是我只要一刻钟就好了,这样我们才能尽可能的保存实力,全身而退。」

诱敌之计……

「你答应过他们的。」我直觉地说出这句话,话一出口才顿悟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我竟是向沈静要求重然诺了!果然沈静笑了起来:「在你眼中,我是一个那么重视承诺的人么?」

他的语气安静祥和,说出来的话却是道不尽的冷酷与嘲讽:「你该知道,要是没有我们,那些百姓根本也就活不过多久,那种只会傻傻的相信别人的承诺,等着别人去救援的市井小民,当用之时,我为什么要弃而不用?反要折损这些对我忠心耿耿的士兵?能用自己的命来为我沈静,为这天下来做这最后一点事,已是他们的幸运了!」

「……不错,就算有人不满,恨你至死入骨,大军之中,那些不会武功的平民百姓,永远也都不会再有可以指责你的机会。」

我先前揭露他的身份,原来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了,死人要如何开口说话?

沈静要牺牲的,原就是那些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可怜人!就像是对待卢陵飞雪剑琴楚寒一样,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可以毫不在意地把别人踩在脚下的沈静——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个人的存在。

再无,其它。

直直瞪向他,我只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易容来突击的人,留在营中迷惑敌人等死的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又添加了俘虏营中用来吸引北蛮注意力的战俘,不可否认,这样的布置的确是最有效的一种,而沈静,也一向都会把自己放在最安全的地方,在这三方人马之中,最后竟是只有他亲身带领的,放火烧粮的这些看似身陷危险的人才会有存活的机会。

只是这段时间以来我们朝夕相处,一同绞尽脑汁想要共抗北蛮,我看得到他的才智,折服于他的能力,尽管总是提醒自己,却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有些淡忘对他的仇恨。

甚至就在刚刚与他一起联手走到这里时,我还在觉得就算与师兄们之间的配合只怕都不会有如此的得心应手,想不到转瞬之间,他的真面目又已是昭然若揭,沈静沈静,除了楚寒以外,只怕天底下再也没有一个能这么了解你的人了!

一时之间,他再无言我亦无语,空气中只剩下让人难堪的沉默。沈静是无心,楚寒却是无用!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情?」

等到整件事情结束之后再让我知道,岂不是更能让楚寒为他以命相拼,胜于此时这样的百般不愿?沈静却笑了,那种像是发自内心的微笑,配上俊秀的相貌,看上去云淡风轻,秦晋风流,竟像是与刚刚的冷血修罗判若两人一样,可是我却知道,不论外表感觉如何,他们却完完全全,都是相同的一个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只要情况允许,我又怎会瞒你?」

「不错,你现在的确也没有必要再来瞒我,你要瞒的,原本就是天下人。」

几番交手下来,我们彼此之间只怕都已是清清楚楚,他之知我,正如我之知他,兹事体大,到下山这个关头,楚寒绝不会轻易撒手。

可是我毕竟又同沈静不同,他要的是名是利,是帝王之位,江山万里,楚寒要的却只是人人生而和乐,无论老幼皆能尽享天年,不受战乱之苦,对我来说,那些被俘之人与全中原百姓并无二致。

如果有必要,楚寒会不要这条性命,而这些,却都是沈静所做不到的!

蓦地长身而起,我转向沈静冷冷地笑了起来:「道不同本就不该相为谋,七王爷,你智计千里,谋划得万无一失,到了这里原也用不上楚寒,咱们就此别过,我只愿自己还会有命来告诉你你的错误,虽然那必然是你所不乐见到的!」

快速地除下头上身下乌尔厚重的头盔锁甲,沈静可以面不改色地定他人的生死,楚寒却不能够,如果只是将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他—个人,楚寒却是在一旁—边冷眼旁边一边不齿沈静所为,那么同伪君子又有何异?真要那样做的话,连我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了!

「你要做什么?」看到我的动作,沈静拧眉沉声问道。

「你又何必问我?自然是去你所不屑去的地方,救你不屑救的人!」

没有兴趣再去看他的脸,我飞身直接跃上了邻近的—座帐篷,不知道哈森同沈静约在什么时候,而我已没有时间再同沈静浪费,那些人质不似沈静所带的人武艺高强,都是普通的百姓,带领他们的人却是唯沈静之令是从的哈森,只会把他们引上绝路。这里已不差楚寒一个,在那里我却有可能救下更多的人。

楚寒的可悲之处,就在于到了此时此刻,尽管对沈静恨之人骨,却仍是只能愿他好运,只望成功,虽然最好的结果是他同粮草一起烧掉才好,我却深知那种情况的没可能,堂堂七王爷沈静,又岂是会为了别人去拚命的人?

刚刚迈步,身后却突然传来了沈静的大喊:「楚寒,你给我站住,我不准你过去送死!」

声音极响,竟是没有一点掩饰的意思,远远地传了出去,不远处的营寨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打草惊蛇,我再也没想过沈静会这样不智的事情,停下脚步看过去,只见深深夜色之中,沈静亦是长身而立,只是他所在之地太暗,面目表情全都看不清楚。

为什么这样坚持不让我过去?情形显然极为不利于他们,我又要不要回去帮忙?我愣了一下,没有时间多想,正在犹疑之间,远处的营寨中却突然就升起了一串耀眼的烟花,流星一般的绚烂,异彩光华,一瞬间连星月的光都被遮掩住了,霎时吸引了所有醒着的人的注意,紧接着却就是火光冲天,被北蛮囚禁的人实在太多,隔着这样远,喊杀声竟也远远地传了过来。

我心头一紧,再也没有时间去看沈静这里,咬了咬牙,脚不点地的不断飞掠,向火光处冲去,哈森已经动手,我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

一口气冲出近半里地,陆陆续续不断有北蛮的士兵自睡梦中冲出来,将一个蛮兵踢飞,我一跃而至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拉转缰绳直奔大营,再回首看去,粮草大营中却早已也是—片火光。

只是其势更大,遇风迭起,冲天不散。

第二十五章

如此三管齐下,蛮营之中已是一片大乱,人喊马嘶,全然缺少了平时那样的整齐调度,沈静烧粮草然后折而向外,我该做的也是引领着这些百姓向外,却要顺着北蛮的兵势避其锋锐。

与区区俘虏相比,当然是维系大军的粮草更为重要得多,因此我笃定拓邑还是会把精乓放在那里。

因为仍有易容,还是乌尔的模样,我有备而来,带马只是往里冲进去并没行遇到什么太大的阻碍,越接近喧嚣处越是混乱,隔着重重人墙,依稀可以见到破围在中间的一众百姓,当光一人高高瘦瘦,手持巨斧,所到之处如同虎入羊群一样所向披靡,正是曾与我大战过的哈森。

在他周围也有一些身手敏捷的人,想来沈静不是只派了他一个过来,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办得到的,那些本该是手无寸铁的百姓,竟也有不少手上执了兵刃,实力没有北蛮士兵厉害,但是哀兵则强,人人皆抱着一拼的决心,又有哈森等人带领,北蛮人虽然围得住他们,杀死杀伤无数,一时之间却仍是攻不进内围。

时间紧迫。

没有机会多做停顿,我直接向里冲进,手中抢到一柄大刀,再不忌讳地砍了下去,北蛮人看我的模样衣着先是惊愕不设防,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人会对他们动手,被杀得多,最俊也就开始胡乱反击起来,不断有喝喊声传递着消息:「乌尔反了!」

我长笑起来:「哈森!我是楚寒,计划有变,沈静让我来帮你们,快跟我走!」

哈森上下打量着我,一瞬间的敌意在看到我的身法之后消失不见,却仍然那样—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沉声问道:「你不留在王爷身边,为什么过来这里?!」

处境艰难,实情却是不能够让他知道的。

「情形有变,你跟着我来,那就对了!」

「为何我要信你?」

「为何你要不信?」哼了一声,我冷冷反驳,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呃……」

哈森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甫一张口却又被我截住:「情况紧急,难道你不听沈静的话了么?!哈森,你可还记得自己欠我什么?!」

「……你在跟我讨人情?」哈森皱了皱眉,我的目光与他相撞,彼此都是没有稍瞬,他眼神闪了一下,却是终于点头,口音之中仍是那股特异的腔调:「好!不管你说得是真是假,我欠你一回,姑且信你一次——你要我做些什么?」

「你只要按我所说的去做,那就可以了!」

我淡淡地笑了起来,心里面二分得意八分柔软,再转念间却不得不就转成了十分无情。我会得到哈森的帮助,这是来时就有的预感,事情,却远不会只因为哈森的同意就会变得简单,毕竟我们要带着这些人闯过小半个兵营,而这里却是以战力闻名天下的北蛮。

剽悍的北蛮兵在我喝哈森这些会武功的人面前受挫,对付那些平民百姓却是绰绰有余,砍瓜切菜—样,老幼妇孺被留在中间,与他们相斗的都是青年男子,如果这一道线被攻破,又会怎样?

当断不断,反见其害。

注视着陷入苦战之中的人群,我咬了咬牙,提气喝道:「大家听好,计划改变,从现在开始男人跟我们往外冲,女子和老人留在后面垫后!」

无心无绪的话,到了最后化为不为人知的叹息。

人群闻声刹那间都是一静,紧接着却就鼓噪起来,我曾见过的李利越众而出,血气方刚的样子,嘶声说道:「你是哪里来的奸细?要走大家一起走,要死死在一块,我他妈的才不听你的那一套!」

我淡淡地回望他:「我叫楚寒,师从神剑门。如果你非要就这么大伙儿一起死在这里,我并不勉强。」

语气冰冷,几乎没有人的温度,一个破我砍倒的蛮人颈上血液泉涌而出,几滴鲜血飞溅到我的脸上,破我举手拭去,温温的感觉,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很想要笑,形之于外,却都就变成了麻木,李利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我,我微微提高了自己的声音:「别人有这样想法的也可以这样做——但是其它人,如果你想要活下去,如果你想要让你的家人活下去,那么就看看你自己的周围,再这么下去,大家全部都是死路一条,谁也逃不出去!」

「就算你是神剑门那又怎样?!七王爷答应过能把我们全带出去的!你胡说!你……你……」

李利突然恍若噩梦中惊醒的旅人,双眼血红,狠狠地瞪着我,嘶哑的嗓子喊到一半,却又芒然停住,再也接不下去,他失神地转了转头看向周围,只是这样片刻的功夫,北蛮兵又已砍翻了不少百姓,熊熊火光之下,那深沉的夜,似乎都要被这一片血色染得红了。

这是北蛮的大军,那些中原士兵都没有把握能够对付得了的北蛮大军,而他们,不久之前,都还只是些从未行军打过仗的普通人。

惨呼声犹在耳边,不远处仍在撕杀,慢慢地这一片方圆之地却就形成了一股奇特的寂静,本来被保护在中心的妇女和老人面色惨白,眼神空洞自发自觉地向队尾移了过去,却没有人再说一个字。

我静静地回望直直瞪向我的李利,心里面像是封了雪,结成冰,一碰即碎,却又像是只是一片冰冷,广漠冰原毫无人烟。

李利猛然大叫了一声,终于把视线栘开,推开身边的人,发疯一样向前冲去,仿如一只受伤的兽,咬牙切齿地只是挥刀猛砍,似乎是要把一腔悲愤部发泄到了身前的蛮兵身上。我抿了抿唇,飞身跃过他,不用再说什么,带头也向着外围的方向冲了过去。

李利有一个十分温柔体贴的妻子,名字似乎是叫做……桂花……

这些,却是我早就已经知道的事情了。

有我和哈森领人在前面开路,打开—个缺口,那些妇女老人在后面以身做盾,蛮兵不能进逼,虽然血光飞溅,人数急剧减少,整体却也是在不断前移。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走了多远的路,刀钝了换枪,枪折了再拿刀,北蛮人力大,虽然不是我的对手,但是乱军之中,每接一招每砍一下都要费力,其中又有着顶盔贯甲的将军,有的人很费一番功夫才能得手,我的长处在于轻功剑法,这里却取不得巧,手臂由酸到麻,像是不是自己的一样。到了最后连心口都跟着酸涩起来。

无数的人倒下死去,有的人只是受伤,却也不得不留在原地,无能为力地等待着被屠戮的命运,被留下来的活人却只有多的痛苦,绝望地看着离自己的亲人越来越远,下—个倒下的人,极有可能就会是他本身。

打打停停,到了斜对城西南的一角,终于遇到前来接应的沈莹,沈静可以牺牲别的人,却绝不会舍弃他视为左膀右臂的哈森,北蛮围城成椭圆肜,这里是最薄弱的—点,前可进后可退,如果是我也一定会在这里用兵,而这就是沈静为哈森他们安排下的退路。

虽然我笃定沈静会伏兵在这里,本以为沈刚江潭都有可能,再见到沈莹却不能不是一个意外。

仍是一袭红装的她,一点朱唇,青丝万缕,在这修罗屠场之中乍现,更是显得比任何人都要艳美逼人。人杀得多,头脑也变得有些昏昏沉沉,我甩甩头叹了口气,勉强打点起精神,到了这个时候,再坏却也没有什么了。

「莹公主别来无恙,在下楚寒。」

「你是楚寒?!你怎么会在这里?」沈莹愣了一下,仔细地看了看我,眼冲飘远,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久久才含讽带刺地说道:「哼,你那一张脸,原来就只能躲在面具底下!」

为着这莫名的敌意,我苦笑了一下,就算没有易容,以我现在这满身血污的样子,沈莹只怕也认不出我来:「莹公主,这些人都是皇朝的百姓,侥幸活下来,你带着他们先走,我来断后可好?」

沈莹的口气却是一迳的骄纵:「凭什么本宫要听你的安排,改变计划为你来保护这些不相干的人?!」

「那么你想要怎样?」

话说得这样毫不关己,我陡然升起了一股厌恶,细细地打量沈莹,我突然发觉她同沈静的相像之处,两个人都是久生在宫墙之内,大富人家的人。那周身的红,虽与美丽的火焰同一颜色,却也同洒在沿路之上那无边无际的血同样的极为相像,与飞雪相比,两人竟这样就轻轻易易地成了云泥:「莹公主,请你看看这些人的样子,再来想想自己的话,可好?」仍是原来的声调,高低起伏之间却就泄露了我的真实情绪。

「我……」

被我的眼神逼视,沈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回过神来已是又羞又愤,正要同我发作,眼神一转却也看到了那群百姓身上,哈森带出来的人还好,那些原本至少有两三万人的百姓,现在看上去却只剩了三四千人,连原来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失去至亲至爱,每个人全都是—副疲惫至极的表情,伤心绝望之中,却又都闪烁着对生存的渴望。

看着看着,沈莹的脸色却也渐渐变得柔了,勒马指挥手下接替了我同哈森的位置,领先向外冲去,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仍是清脆:「楚寒,我救人是因为我自己喜欢,可不是本宫怕你!」

「呃……」意料之外的回应让我愣了一下,一顿之后弯起嘴角,我扬声说道:「先向西去,出了蛮营之后再折到西北!」

从没有想过,沈莹,竟真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

她带的人马是一路急冲过来的,到了这里已经离营的外围不远,有哈森和他们在前面开路,我在后面守着,伤亡一下子减去不少。终于,一支支火把的光彩渐渐变得暗淡,天尽头染上了浅淡的红霞,身后仍有追兵,距离却远,眼前青山绿水,内藏玄机,我们竟是真真正正站在了北蛮大营之外。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在梦里面一样,我十分明白,如果不是北蛮粮草被烧在先,人心浮动,就算再多几倍的力量,也绝不会就这么轻易得手。环首四顾,心情却又沉了下去:人们脸上固然不乏劫后余生的欣喜,更多的却是失心失魂般的痛苫,李利的左臂受伤,前面已经没有敌手,他却是恍然不觉,仍是一迳的冲杀,整个人陷入疯狂一样。

他正在我的旁边,我举手拉住他的手腕,他就激烈地挣扎起来,声音粗嘎:「放开!」

我放低声音说道:「我们已经出来了,李利,你不需要再这样拚命。」

「……我知道了。」

他奇异地望着我,突然之间,什么动作也不再有,双眼空洞,没有第一次见面时的热情,刚刚的激愤,只是像是一潭死水,再也起不了波澜,青春少年,看上去竟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参悟生死的样子。

而这个时候,人群中早已经不再有一个女子的存在。

我被他看得心头大震,突然之间百味杂陈。

我做的没错……对吧?

师兄们死去的时候,我也曾经历过那种失去所有的痛,那种痛苦让人只希望自己从来都没有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让人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恢复的一天,但是不管怎样,时间还是洗净了伤口,我遇到了信兰威远剑琴,又遭逢沈静,无论敌人朋友,过往渐渐变得遥远。

活得就是再怎样痛苦,只要人活着,就会有希望,而死去了,却是什么都个会再有。我是这样想,所以才执意要救他们出来,可是现在,沈莹哈森带来的人小不乏死伤,侥幸活下来的百姓人人伤心肠断,我的所作所为——:可是值得?

我做的,又真的就是对的吗?

「楚寒你看,那边好像有点不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哈森站在我的身边,突然声音低低地说道。

「怎么?」

我一惊闻言抬头看过去,从我们来的方向却不知什么时候扬起了一片烟尘,如同汹涌河流之中一道至大的浪,所到之处北蛮人都不断地向两边散去,来势之急,像是电闪雷鸣一样,杀气逼人。

就着初升的太阳,我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黑色的高头大马配上一身的黑色盔甲,颜色乌青得发亮,一刹那的闪神,那种张狂血腥的气势,我也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北蛮王——

拓邑……

如果是平时,如果是单对单,我和哈森谁都不会忌讳同他一战,可是现在我们都是一夜激战,人困马乏,拓邑身边却又带着足称精锐的卫队……

这个时候见到拓邑,不啻死神。

原来天虽然亮了,那漫天的血雾,却是仍旧未散,

我看向沈莹哈森:「你们带着大家先走,我随后赶上,要是能到了山里,就全部散开!」

这里我的轻功最好,要是没有这些人碍手碍脚步,阻挡一阵或许还会都有逃走的机会。不管对不对,值不值得,到了现在先要活下去,然后才是其它。沈莹跺了一下脚,没有说什么转身就走,哈森却是站在原地未动,暗蓝色的眼睛像是冰雕成的—样:「我同你一起。」

「……好。」

很多东西,言谢反倒是亵渎。弃刀拔剑迎头拦住拓邑,我冷冷说道:「这些人不过都是平民百姓,苦苦求一条活路,北蛮王何以要这样纡尊降贵,一定要赶尽杀绝?」

「哼!你们烧我粮草,杀我将士,我又怎么能就这样善罢干休?」拓邑表情危险,说起话来却既轻且柔:「楚无忧,本王的确小看了你,竟然给我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再从我的手里逃掉么?」

他与我交过手又见过我的易容,看到这样的乌尔,我并不奇怪他会认出我来,暗暗查看周围可以逃脱的方位,我淡淡地说道:「王爷的伤看来是全都好了。一家之言说得真好。你们北蛮侵我中原,杀我百姓,强盗来同苦主报伤亡,全然都不会觉得可笑么?」

拓邑闻言大笑起来,仍是一副天地间唯他独尊,中原唾手可得的模样:「无忧无忧,你这张嘴还真不会说什么好话,等一下我捉到了你,一定要让你再不能开口说这些惹我生气的东西。」

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像我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一样,我只是站在那里,已经感觉一阵恶寒,哈森直立在一旁,突然开口问道:「北蛮王,你把七王爷他们怎么样了?」

拓邑看了哈森一眼,轻抚手中的长剑:「如果我说他已经被我杀了,你会怎样?」

哈森语声极轻:「那么天涯海角,我也要杀了你。」

我摇了摇头:「我不认为你会杀了沈静,但是以一个刚刚被烧去所有粮草的人来说,实在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你在想什么?拓邑,我并不认为你有此气度。」

「哈哈哈——」拓邑狂笑起来,却并没有为我的话所激怒:「你很快就会明白了。我的无忧,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为着他猥押的语气皱了皱眉,我心里面却是一紧,拓邑这样的镇定,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是在说大话,另一种,就是他的确有自己的办法。

他是前者还是后者?如果是后一种,又该怎么办?

可是不管怎样,现在并没有时间再来考虑这些。

「哈森,我们先走,其它以后再说!」

沈莹已经带人拐入山脚,想来暂时无碍,拓邑带来的骑兵不去追击沈莹等人,却是从两翼绕过来,隐隐对我们两个人形成包围之势,我们再不走的诂,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你以为现在就能走得了么?我的无忧!」

拓邑长笑出声,我们两个人的身形还没有展开,他已然倏地从马上跃了下来,一直放在手里面摩挲的长剑出鞘,泛起了一阵乌光,劈面向我罩了过来,剑尖颤动封住胸腹之上,来势既劲且急,毫不留情:「你欠我—剑,现在先还利息!」

我向旁侧身闪过,长剑却像是有灵性一样,如影随形,紧紧跟了来,再住侧避就是蛮兵,无奈之下,我只好伸剑去格,拓邑的剑身沉重,我本来已经运气于胸,双剑甫一相交,一股巨力却还顺着剑脊直击过来,刚想要顺势翻出圈外,身后的两名北蛮将军的长枪又迎面刺了过来,急劲非常,立刻封住了我所有的退路。

堪堪闪过,挥剑逼退他们,再抬头,拓邑的第二剑却又劈了下来!

退无可退!

我只得硬生生又接了他这一剑。一夜激斗,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头也泛起了一丝甜腥,身体不由得晃了一下。

拓邑看在眼里,伸舌舔了舔唇内,表情阴狠冷佞,扬声大笑起来:「无忧,你何必再来挣扎!」

笑声之中,身形不缓,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收剑回手,第三剑又是蓄势待发。拓邑的剑法与中原武林中人有着很大的不同,用的是大剑,以劈削为主,靠剑势与内力伤人,倒与哈森的巨斧有着几分栢似,要是平时我躲得开自然不怕,重围之中,却是毫无还手之力。

被抓,只是时间的问题。

落在拓邑手中,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的事情。努力保持心口的一阵清明,眼角的余光扫到哈森,他陷身在离我丈远的地方,同样强弩之末,自顾不暇,不过拓邑其意在我,好手都被派到这里来了,所以他还是能够游刀有余。

与其就这样坐以待毙,反不如放手一搏。心念电转之间,我咬了咬牙,提气脚尖点地跃在空中,避开其它蛮人的刀枪,身体一展拚力向外围滑去,脊背向地,胸腹冲天,姿势如行云流水,全身上下却也因此全是空门,强行运劲,胸口只觉得更加疼痛。

「你跑不了了!」

拓邑冷哼一声,同样跃起,第三剑当头劈下。与此同时,身后一杆长枪却也斜斜地刺了过来,风声偃然。被拓邑击中不死也无法再逃,空中无法惜力,尽我所能往右移了移,去势未变,拼着受他一枪,我紧紧盯着大剑的来势方向,找准一点反手剑尖点出,正中剑身无法着力之处。

拓邑「咦」了一声,长剑被向右荡开,斜斜掠过我的侧脸,右颊顿时一凉,紧接着左肩巨痛,枪尖纵贯,从肩胛处穿出,眼前一黑,一时之间我几欲晕厥。

「楚寒!」

耳边传来哈森的喊声,唤回我几欲迷离的神智,口中喷出一股血雾,我勉强再提一口气,右手对着长枪按下,将身体硬生生地从上面拔出,并以此借力腾空后翻,落在哈森附近包围圈外围的一匹马上,马主人被我一掌硬生生推下马去,痛入骨髓一样,我嘶声大叫:「哈——森——」

一瞬间的事情在这一刻显得格外长久,竟是仿若千万年。

身后有人跃上马来,一手抱住我的后腰,一手拉住缰绳纵马前急奔,背后传来拓邑怒极的喊声,相距不过毫厘之间。

昏昏沉沉之中,哈森纵马跑进山中,道路纵横交错,他左弯右拐,那噬人的杀气,竟真的渐渐变得远了起来。马匹最后停在一块巨石旁边,我被他轻轻抱下马来进入山间密道,其中影影幢幢不乏人在,看着来人,我勉强笑了笑,轻声说道:「沈静,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再见到你,竟会是这样让人高兴的一件事情。」

第二十六章

沈静的表情显得极为古怪,一言不发地坐在一张石椅上看着哈森为我裹伤,山洞内的火把照在他的脸上形成了一道深深的阴影,火把随着微小的气流通过,亦在摇曳不定。

我能感觉到哈森已经尽量轻手轻脚,只是伤口遍布全身,却仍是无处不痛。

右侧脸被拓邑的剑气所伤,划下—道长长的疤痕倒无所谓,我反要窃喜这张酷似女子的相貌终于可有再见天日的一天;左肩被长枪贯穿,正在着力的地方,恢复后却只怕不会有之前的灵活。

沈静看了半天,直到哈森把所有的地方都处理好走了出去,他才哼了一声,一开口却就是火枪带棒:「楚寒好身手,损兵折将,自己也弄得—身重伤被人带回来,就为了救那样一群行尸走肉?」

他用眼角比了比另一间一直哭声隐隐不断的石室,不齿之意俨然。

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不愧是沈静,一招得手就戳中了我的痛处,打斗之中我已问过自己那么多遍,始终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做法到底是对还是错。战场之上行妇人之仁,救回来的人却又聊无生趣,我若当真死在那里,却是再也见不到威远信兰剑琴,让至亲至爱的人为我担心。

也许……我竟是真的错了?

时间终会给我答案,只是不管怎样,我却是并不愿意在沈静面前示弱,我做的对错与否,都不是他这个无心无德的始作俑者有资格评判的。

转开眼睛,我并不去看他,淡淡说道:「那是我自己的事情,都与你没有关系。」

「是么?」

沈静不怒反笑,语气却是说不出来的难测,突然伸出一只手箝住我左肩上的伤口,顿时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下手毫不容情,我忍不住痛哼一声,急忙咬牙忍住,说不出话来,扭头只是瞪住他,沈静冷笑道:「原来你也会知道痛!」

他定定地盯着我看,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我没有受伤的右肩之上,喃喃说道:「你什么都不在乎,我又何必替你珍惜身体?只要我废了你的武功,你就是……就是……」

他的眼睛如同火一般嗜人,脸上有着一股疯狂之色,我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就是什么?他的掌中之物?以我现在情形,原已是不能再同他相提并论。

他的手劲逐渐加大,我身受重伤,本来只是靠着自身的内力强自支撑,这时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挣脱不开,却仍提着一口气,目不稍瞬地瞪着他,不愿就此晕过去。

就算真的废在沈静手里,我也不愿意折在惜懵懂懂当中!

肩胛骨已传来—阵卡卡的响声,我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心底不由得一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不到重来一遍,却又落到了同那时一样的境地。已是无意识地睁大双眼,突然,疼痛却如同退却的海潮—样,一下子全部消失不见了。眨了眨眼睛,我有些奇怪地看着菩沈静,后者松开手坐回原位,低着头只是愣愣地看看自己的双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带着一点一点儿苦涩与无奈,却又多添了些许的纵容,我再也没想过在沈静的身上竟会看得到这样的表情,好半晌无言,他却突又笑了起来,轻轻一叹说道:「只是如果那样做的话,你也就不是楚寒了。」

「……你?」

心头一动,我正要凝神去想,石门突然破推开,哈森快速地走了进夹:「王爷。」

「你有什么事?」

沈静表情带着一点不悦,哈森却是恍若不见—样,抬头直视沈静,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启禀王爷,刚刚探子得到消息,北蛮自西方商人手中购得大炮,现在正要架炮攻城。」

……大炮!

他说得太过清晰,连要让我听错的机会都没有,用一只右手强自支撑起身体,我愣愣地看着哈森,有什么东西像是突然断了,现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原来这就是拓邑胸有成竹的原因么?

的确了得。

可是这样一来,中原,中原却又该怎么办?如果我没有受伤,如果我没去救那些人质……是否就会有所不同?

可是就算是那些事都没有发生,凭着楚寒,加上沈静,却也还是抵挡不了北蛮的轻轻一击——

难道当真是末路?

沈静蓦地站了起来,举手猛击墙壁,打破了那一片让人窒息的沉默,恨恨说道:「竟真的有人敢卖给他们大炮!」阴郁的表情替代了刚刚的空白,愤怒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的眼很快就被孤注一掷的表情给取代了:「哈森,你去替我查一下,我们还剩多少人,能战斗的有多少,兵刃盔甲战马又各自多少?大饱虽然厉害,但是移动不易,很多时候又打不出来,就算北蛮已经用它攻城,我们至少还会有两天的时间,你去把地图拿来,再把阿莹叫来……不,把所有的将官都叫过来吧。」

哈森应声走了出去,沈静重又坐回椅子上,皱着眉苦苦思索,再不可能的事情,到了他的手上竟也都不会看成绝路,没兵没将,如果真的在一天一夜之内就能打败拓邑,我们也就用不着冒死诈降烧粮草了!

尽会耍些肮脏手段,偏偏却又是那样子蒸不熟煮不烂的一个人。盯着他看了半晌,我突然笑了起来,沈静阴阴地抬头看我—眼:「你笑什么?」

「沈静,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真的很像一只蟑螂?」我慢慢说道,取出一粒药丸嚼碎服下,斜倚着墙坐了起来,普通人到了这时候,不是该放弃了吗?

「闭嘴,楚寒。」沈静的口气很凶,眼中却并无怒色。

就算是末路,只要还没有走到尽头,那么就谁也说不准还会再发生些什么,毕竟我们都不会是轻言放弃的人。

人陆陆续续地进来,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着失措,地上可坐的地方不多,沈静挪了挪也坐在了石床之上,把座位让给了沈莹:「情况就像大家所知道的那样,我们只有不到一万人,可是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救京城,那就是在一天一夜之内打败北蛮,我需要好的办法。」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现场顿时一片寂然。

沈莹就坐在我的对面,美眸中闪过一抹茫然:「七哥,你明知道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沈静却是一点都不要放弃的样子。一个模样清俊的青年站了起来,人声说道:「王爷,我们也存有几门火炮,可不可以也对蛮人用上这个?」

沈静摇了摇头:「蛮人太多,不是几门炮能够对付得来的,只会平白的的损兵折将,阿翔,你再想过。」

「……是。」阿翔的脸红涨了一下,呐呐地坐了回去,却是只有羞窘之态,并无怨怒之意。想来沈静的确懂得收买人心,可是连火炮也弄得到,图谋不轨之处却同样也是昭然若揭……这时候能想得到这些,我倒也真是讨厌他透了。

「王爷。属下愿意带人趁夜前去把北蛮的大炮给炸掉。」另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人沉思半晌也站了起来,声音低沉。

「夜袭……」沈静想了想,又是摇头:「不妥,昨晚一闹,他们必有防备,兴业,我是想要救京城,可并不代表非得要你们去无谓的送死。要是到了最后实在还是无法可想,那么我们就从小路离开这里,他日……我自会为沈渊报仇。」

他的语声顿了一下,我并不意外听到这些,沈静原本就不会是与正城同生共死的人,可是……炸掉大炮?

我盯着地图看过去,脑中突然灵光—闪,一下子抬头,轻声说道:「沈静,你有大炮,那你……可有火药?」

直呼其名,除了沈莹之外屋内的其它几个人脸上立刻露出不豫之色,那个叫阿翔的青年更是对我怒目而视,沈静却是立刻就有了应答:「我有,你想要怎样?」

伸手遥指地图上南安河道的某—点,我边说边想:「现在正是春夏之交,水势旺盛的时候,如果我们能够毁掉南安河堤,放水进来,拓邑的军队没有防备,必然会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京城地势较高,城墙又是厚重,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的妨碍……只是北蛮的人马遍布河边,却是不易……」

南安河弯弯曲曲由西向东,西方离城不远我手之所指,止是最狭之处。我话说到一半,沈静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举手轻拍额头,想了想说道:「没有关系,我们可以试—试派人把北蛮兵引开或是直接冲进去……他们人实在太多,也许会有点困难……不管怎样,这是唯一的法子,不成也得成!」

他指了指手下的几名将官:「就是这样,你们几个现在就回去准备,让人家好好歇歇,我们天一黑出发,今夜动手!」

沈莹是最后—个退出去的人,神色间已没有刚刚的空茫,对着沈静笑道:「七皇兄,今夜出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我有话要同楚公子说,你把他借我片刻可好?」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会儿才像是一个同她年纪相配的十八少女,说不出来的娇俏可人,只是她素来对我就是不怀好意,现在我有伤在身,不知道她又想要做什么了。

沈静扬—扬眉,却是一口回绝:「你们两个能有什么话好讲?要说什么就当面讲出来,不要以为谁都不知道你那一点古怪心思。」

「七哥要是喜欢听,那也随你。」

沈莹嗤笑一声,天真之态尽褪,女人善变无疑,说道:「楚寒,我一向听人说你易容之术冠绝天下,长年易容,为的却是你自己的美貌无双,现在你右脸破相,想来没有什么好看的,但是本宫终归是恨你一回,你把自己的真面目给我看看可好?」

要求别人做事,自己仍是那样一副高傲无伦的样子,我不明白她于我到底有何心结,想了想叹口气说道:「有何不可?只是以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来说,莹公主还真是恨得理直气壮。」

取出药瓶手帕擦拭,我小心的避过右侧的伤口,长长的划痕不浅,想是再也恢复不了,本已不用再来易容——沈静是早已见过的,更加没有瞒他的必要:「好了,就是这样了——莹公主,你还要怎样?」

「原来你长得就是这个样子……」

沈莹呆呆地看着我,其意痴痴。神色之间仍是高傲,一如以往灼灼逼人的样子,其中却又仿若有无尽的悲伤无奈滑过,让我联想到哭着同父母要月亮的小女孩:「你果然如他说的那般好。只是为什么……为什么那许多的师兄弟,死的那一个却不是你那?」

「你说什么?!」

心头蓦地大震,沈莹识得师兄们?!沈莹却又笑了起来,嘴角轻轻翘起,像是想起了什么甜蜜的事情,满心满眼梦幻一样的神情,带着种说不出来的骄傲炫耀之意:「楚寒你可知道,我就是永平的妻子啊,论理,你原该叫我一声嫂子呢!」

「你嫁给了大师兄?!可是你……你明明……」沈莹明明就尚未成婚啊。而且若是真有此事,大师兄又怎会瞒我?

「永平若未死,我们自然就是夫妻。你可不知道他有多爱惜我,他常说我是这世上一等一的人,人长得美,性情又好,虽然总是像风一样,让他抓不住,可是只要是能博得我的一笑,他就是因此堕入阿鼻地狱,也会觉得甘之如饴……他从来都不知道,就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早就已经深深的喜欢上他了啊……可是他从来从来都不知道……楚寒,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竟是这样的一个人呢!」

突然之间,泪盈于睫,沈莹豆大的泪珠滴下来,无声地落在地上,看上去仍是如珠如翠,我愣愣地看着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柳叶飞花,莺歌燕语的无忧谷,以及那—段我们五个人无拘无束,相亲相爱的时光,—时之间,也自痴了。

如果那时死掉的人是我,我会是全天下最幸福人……

沈静皱了皱眉,突然喝道:「沈莹,已经够了!你该下去准备了!」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你为我做过什么?你又能为我做些什么!」

沈莹蓦地尖声大叫起来,一迭声问道,沈静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语气冷淡,说道:「我的确不能为你再做什么,那么你现在来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处呢?」

「我……」沈莹一呆,声音仍是哽咽,顾盼之间目光已就灰了,沈静冷笑,却放柔了声音说道:「阿莹,我一向疼你,你也的确为我做了不少的事情。但是人已经死了,你还有你自己的生活要过,再来提这些过去做什么呢?到了晚上我们就要出发,你还是先下去吧。」

沈莹歪着头听他说话,似懂非懂的样子,不一会儿笑了起来,幽幽说道:「七哥,你总是这般厉害。你放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会也不敢来坏你的事的。你自然知道,从小到大,那么多兄弟姐妹,我唯独不敢同你放肆的。」

出神良久,转身向外走去。我张了张嘴,想要叫住它,转念—想却还是作罢了。

大师兄与沈莹,沈莹与大师兄——这真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忽然外面轰然一响,如同天崩地裂一样,沈莹走到一半的脚步不由得停住了,我和沈静也都是悚然一惊,只见石墙上的灰土簌簌而落,转眼间门向两边打开,哈森又冲了进来,沉声说道:「王爷,北蛮架炮,整座山都被他们包围了!」

「……他们有多少人?」沈静脸上愀然变色,有了一瞬间的沉默。

「人太多,看不清楚。」

「……」换言之,既是无边无际。想不到只不过这么一会儿的时间,我们已经走到了末路的边缘。

沈静在室内快速踱了几步,对着哈森说道:「你和沈莹立刻带人从暗道冲出去,我不管会死多少人,能不能冲得出去,情况紧急,务求尽快炸掉堤坝;其它人同我一起向山里面撤,我等你们的消息。」他随手拿着一袭轻纱罩在我的头上:「我们走,楚寒。」

「王爷——」哈森皱眉看了沈静和我一眼,欲言又止:「你多保重。」咬了咬牙,转身冲了出去。

我们所处之地偏向山外,都还是一些比较宽敞的地方,越往内里走越是狭窄,人人都走得狼狈,到了山洞腹地,小径开始交错,每—条路都有随时崩塌的可能,人群渐渐散开,才不再显得那么拥挤。炮弹转换不易,间隔时间就长,可是随着那零零落落的,声声轰然巨响,前后左右的通路却开始渐渐塌陷,不断有石头落下来,人群慌不择路,分散得更开了。

我跟着沈静向前走,到了最后,那一条路上竟然只剩下我们两人,后面的路已被巨石挡住,前方的石壁却也是同样的摇摇欲坠。

我受伤不轻,—开始还可以勉强支持,到了后来伤口越来越痛,失血过多,全身—阵阵地发冷只觉得两只脚像是坠了千斤大石一样,绊在一块突起的台阶之上,几欲跌倒,被沈静伸手扶住,与他温热的肌肤相贴,身上一暖,不由得愣住了。

突然发觉,到了这个时候,沈静竟是仍在我的身侧!

「你……还在?」

为什么……不扔下我自己走掉呢?

沈静却是极其自然地将我的右臂搭在他的肩上,扶着我走了几步,一笑说道:「再坚持一会儿就好,哈森沈莹他们现在如果没有意外,想必是已经快要到了。」

「不错……」

只是要闯过这样的重重包围,却是谈何容易。我和他都十分明白,若是哈森能够成功,那么我们还会有—线生机,要是哈森沈莹失败,那么闷在山腹之中,死亡却只是迟早。他们现在却又在哪里?

持续不断的炮声给了我们不想要的答案。随着石块越落越多,道路变得更加难行,渐渐地,左伸右展的岔路都变成了累累叠成的石墙,唯一一条小路曲曲折折不知通向哪里,再往前走,转过一个弯,—块大石横在眼前,却是再也无路可走了!

—时之间,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沈静沉默半响,转过身以手指着来路上嵌着的两颗明珠,轻轻叹道:「这里有一道暗门可以通向外面,可是这道门若是打开,外面只有蛮兵,以你我两人来说,被抓到都只会生不如死;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却也同样是死路一条,看来哈森和阿莹终究……还是要赶不及了……」

山穷水尽,他的话里有着浓浓的不甘,将手从沈静的肩头挪开,我斜靠在墙上淡淡说道:「这并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只要我们还活着,那么路就并未到尽头。」

沈静一愣,突然也笑了起来:「不错,也许下一刻,洪水就会来了。」

他走过去轻扳左侧的明珠,我身边一道暗门慢慢地露出来,暗门隐藏在一片树丛之后,光线照射进来,外面一片葱绿,空气清新,生机盎然,只是到处都是蛮兵铠甲兵器闪耀的寒光,一发炮弹又落在山壁上,轰然巨响,身边的石墙晃了几晃,不断有小片的碎石掉落下来,心中一沉,我毫不怀疑下—次的打击会完全毁掉这个石洞,环顾四周,幽林暗室,沈静说得并没有错,哈森终究是迟了。

沈静脸上却是一片的平静,慢慢地走回来,他的眼睛不看洞外,反而紧紧地盯在我身上,我疑惑地以眼神探问,突然觉得腰侧一痛,全身都开始麻软,竟是中了他的暗算。

「你做什……么?」

直觉反问,双腿再也站立不住,我晃了一晃,几欲软倒在地,却被沈静伸手扶住,紧紧地搂在怀里,我愕然地望过去,沈静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表情,他以手轻轻的抚摸我右脸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突然又笑了,把我慢慢放在地上,深深地似要看进我的眼底,柔柔说道:「楚寒,我知道我对你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我知道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我仍然想要告诉你……我爱你,很爱很爱的那种,爱到我自己都会害怕。楚寒,楚寒,我本想要留你一辈子,现在看起来,却是做不到了。」

他的话说得不快,却是绝无停顿,如同清泉一样汩汩地流出来,一股脑地喷向那个已经呆滞的我。沈静用一种我形容不出的表情看着我,久久,不动,突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石门复又关上,恢复这满室的黑暗,刚刚,可是发生了什么?我无法反应,耳边只听见他用北蛮语大声喊道:「本王就是皇朝七王沈静!就是本王,昨夜刚刚烧掉了你北蛮十万粮草——北蛮勇士天下闻名,蛮人果然无用,只会炮攻,难道就没有人敢出来与本王较量一番吗!?」

我听到他的声音平静,仍是带着天地间唯他独尊的架式,淡淡的讽刺,能轻易让不如他的人无地自容,我听到北蛮大军发出一阵响彻山谷的喊叫,我听到刺耳的,兵刀出鞘的金铁交鸣,再之后,就是一阵长长的,又或是短短的,让人窒息的寂静。所有的一切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的口不能言,我的身子不能动,我的脑中却是突然一阵眩晕,天和地似乎都崩裂在那沉默的一瞬间。

心头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涌了上来,那个几曾害我于万劫不复之地的沈静,那个唯我独尊,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一人负我的沈静。

他,现在,自己,一个人。

冲了出去。

只留下我。

意识渐渐沉入黑暗,不知什么时候,耳边似乎传来了涛涛的洪水声,那样的惊天动地,响彻云霄,在我那空茫的意识之中,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黑暗中,只有一个人趴在我的耳边,细细地,不停地,不断地对我说道:我爱你,楚寒……

是的,我爱你,楚寒。

我老早老早以前就已经爱上你了,楚寒。

……

……

第二十七章

无边无际的黑暗持续着,直到我被一阵低低的呼唤声唤醒,睁开眼睛,看到温软的床塌,床边坐着一脸憔悴的信兰和剑琴,前尘种种,一刹那间几乎怀疑仍在梦中。

「你们……怎么来了?北蛮兵危险……快走!」

信兰上前,抱住我又哭又笑地说道:「楚寒!你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北蛮已经退兵了,我们挨个儿在山洞里找,最后才找到你,我真以为……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是说……北蛮撤军了?那么我们赢了吗?」

喜出望外,却仍是有些不敢置信。

我的前半生过得太过安稳幸福,所以在出江湖之后,才会屡屡遇到挫折,先是从小亲如兄弟的师兄横死,再就是遇到沈静之后,无论是对他还是后来突如其来的北蛮,攻攻不得,守守不住,只觉得处在下风。失望太多次,从绝望中被人捞起,也难怪我会犹疑不信。

信兰一迭声的说道:「是的是的!北蛮被南安河水给冲垮了,皇帝和沈莹都死在乱军之中,现在沈渊即位,—切都不用担心!」

「沈渊即位?」

无意识的重复信兰的话,我的心猛地一沉,一个人影顿时从记忆中浮起,现在再想竞是那样的清晰,他有着挺直的鼻梁,好看的细长的眼睛,薄薄的唇在笑的时候就会上翘,看上去可以十分的温柔可亲,只是在这个时候,他的眼睛里常常浮现的却都是阴狠毒辣的光,那是一个完完全全自私自利的一个人,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弑父弑兄,可以全无愧疚地把人命玩弄于股掌之间,杀人于无形。他所做过的坏事,罄竹难书,曾几何时,我与他之间的仇恨已至不共戴天。

可是,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生与死之间,他所选择的……却是我。

怎能相信?却又能如何不信?做梦都梦不到的荒谬情节,竟然就那么真实的发生了。

那个沈静会爱人,已经是不可思议,爱的人竟然是我,那就真的是天方夜谭。

真实发生的,无比荒谬的,故事。

原来这竟是人生。

「信兰,你们到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沈静?把他找出来……我要见他。」

就算是死在天边,掘墓也该把他挖出来问个明白。

信兰眨了眨眼睛,好看的鼻子皱了一下,说道:「就是谁都没看到他,所以沈渊才会暂代皇位啊,哪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消失了。反正他是坏事做绝,我们就当他是死了,不要管他算啦。」

「那么你把沈渊或是江潭找来,我有话问他们。」这许多人争了一大圈,阴差阳错,最后做皇帝的人却是据说对皇位最没野心的沈渊,倒也不能让人不觉得王家的可笑。

「楚寒,你为什么那么急着想要见到沈静?」信兰没动,却反而挨着我的床坐了下来,手轻轻地抚上我脸上的伤痕。

我一愣,为什么这样会想见沈静?我与他两人之间纠葛实在太深,本来只以为他是毕生的死敌,没想过那样狡猾的人,赢不了我,到了最后的最后,却还妄想要乱掉我的心,这样的人,怎能不将他追回来,好好地,从头到脚地,拷问个明白?

这些话对信兰不知为什么却是完全说不出口,心里面只觉得老大的不自在,我只好含糊的说道:「我跟他还有点事没有解决。」

信兰倒是没有深问,反而脱掉鞋子,也挤了上来,把头窝在我肩上,笑嘻嘻的说道:「好累,现在我可顾不上找他,明天再找好不好?楚寒,这两天我一直都在照顾你,可也该让我歇一歇了吧。」

我啼笑皆非,大概是回京之后水土优渥的关系,他和威远这一阵子都有长高,隐隐地已有青年的模样,不复是之前的塞外少年,却还是这样喜欢同人撒娇。不习惯和人这样亲近,我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却反而被他搂得更紧了,只好不再动,缺乏安全感的小孩,信兰再强,也不过还是十几岁,这几个月碰到的事情,比他前面的十几年加一起倒还要多,而他在意我,我疼惜他,这一点毋庸质疑,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就只好统统先推后。

沈静,沈静,你要是真的这样子轻易就死掉了,楚寒绝对看你不起。

重伤后第一次清醒,身体仍觉得疲累,不知不觉间,竟真的又睡了过去,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这才见到江潭。

「我也没有看到七王爷,有几个被俘虏的北蛮兵说曾经见到过他,可是……」

满脸忧色。

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花花公子,今天竟是让人意外地感觉出几分真实。

我的心本已是一锅沸水,现在又更纠成一团乱麻,沈静死了么?那样强势自私的一个人,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有为了别人付出的一天,可是他却又的的确确为了我做到了,我明白地知道,他为我带来了多么大的灾难,曾有一度,我生存的目的就是恨他,沈静那样的人也绝不会有真实的感情……就算是真实,也不会有天长地久……

可是你为什么偏偏却要如此!?

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其实我根本就全部都不明白。堂堂七王爷选到了楚寒这里,绝对是对牛弹琴,生生可惜了他那一头一脸的阴狠……

为什么就会是我呢?

我是真的真的不能明白啊。

天地有情容我醉,

江山无语笑人愁。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件事要是没有个了结,我简直连觉都要睡不好了。江潭前脚刚走,信兰紧跟着就探头进来,看着我犹豫了半晌,突然问道:「楚寒,你跟沈静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能告诉我吗?」

「……没什么啊……」

「别用话来敷衍我,我已经长大了……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你,沈静又是那样一个卑鄙小人,我是真的很担心啊,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有话要问他,信兰,你不用担心,现在沈静已经是元气大伤,凭他绝对害不了我的。」

信兰默然,好半天才小声嘀咕说道:「就是这样我才会更加担心啊……楚寒,现在沈静失踪了,你还要去找他么?」

「是啊,现在大事都已经过了,我暂时要出京—趟,比起威远来你最让人放心不下,不过还好有剑琴在,这段时间可要好好用功,逆水行舟,什么事情都是不进则退。」

教信兰这样的学生是最让人头疼的,人过于玲珑剔透,我真的很怕他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像威远那样子笨—些的反而要容易得多了,为人师表实在是很辛苦的一个差使,信兰的眼睛转了两转,问道:「那你想要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呢?」

「混战中他已经被北蛮人擒住了,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还在京城附近,或是重伤或是已经死了……但是那样的话江潭一定会查得出来,所以这一样的可能性并不太大,那么就是被北蛮人带走了,他烧粮在先,背约放水于后,北蛮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信兰,这里只有我的易容术还略能瞒得过人,我一定要在他们下手之前找到沈静,不然……」

「不然又会怎样?大不了是沈静死掉罢了,他那个人坏事做尽,这样一来也算是恶有恶报了。」门帘撩开,剑琴走了进来,笑意盈盈,气色极好,道:「楚寒,我看你还是别去管他了,不然你就这样一走了之,不要说信兰,连我都要舍不得了。」

「真是不得了,剑琴你在哪里学的这些油腔滑调?」我笑起来,剑琴也在床边坐了下来,笑吟吟的看我,说道:「哪里有你变得厉害,好好的一张脸已经折腾成这样,竟然还想要去找沈静,真不知道他给你下什么蛊了。」

「我跟他仇深似海,就不能想要去斩尽杀绝吗?」那模样倒像我有多不可救药似的,我忍不住的反驳,剑琴却哼了一声,说道:「要真是那样我倒放心了,但是楚寒,你可知道你昏睡的时候说了什么?你一直都在喊他的名字,你——」

「算了算了!喊沈静的名字又怎么样?那更说明他们两个人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了,剑琴你用不着劝他了,他非要去找那个该死的家伙就让他去好了,找不到到时候自然就会死心了。」信兰突然出声打断了剑琴,道:「不过我总觉得沈静并不一定就会被带到北蛮,你想,当时你们正迎着洪水,你在山洞里总算没被冲走,可是沈静就该当是顺着水势下去的,那样算起来,真要找他要向东去才对啊。」

「……」

哪里有那么大的水了?还真当成是河流改道了不成!?

「你这才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水过来也只是暂时能把北蛮的兵丁冲垮,他们乘机退兵是因为新败之后各地的军队陆续也都赶过来了,哪里就真能一下子就把人都冲到下流去的?沈静要是死的话在近郊就该发现尸体,他要是没死,以他当时那样子毫无反抗能力,北蛮人有机会就绝不会放过他。」

所以才更要尽快找到他才行。

「我收拾收拾明天就走,剑琴,威远和信兰就拜托你了。」

「楚寒……」剑琴眼中满是忧色,信兰看看我再看看他,突然说道:「威远和剑琴留在这里好了,楚寒,我要跟你一起去找沈静,顺便还可以教我武功,你自己答应过的。」

「不行,这一行太多凶险,我不能带你一起。」我想也没想就是一口回绝,他却猛地扑上来,—把抱住我的胳膊,竟是耍赖说道:「不答应不行!你不让我跟我就不放你走,」

我差一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信兰,你不会真的以为这样就能拦得住我吧?」信兰却扬起一抹笑,道:「不然等你走了我再自己偷着去北蛮好了,楚寒,你说剑琴拦不拦得住我?」

「……」这只小狐狸!「信兰,你非要跟着我走又有什么好处?真遇到危险的话我顾不到你。」

「楚寒——」信兰用—种任何人看了都会火大的眼光看笨蛋—样看我,声调也拖得长长的,道:「好像一直都是你在拖累我吧?我的确不会任何功夫,但你也是真的很笨啊,真要跟我斗起来,输的那个是谁还不好说呢,难道你竟不肯认账么?」他的手缓缓摸到我脸上的那道刀疤上面,酥酥痒痒,我微微侧头正想躲开,他猛然却又用力按下去,指甲都要抠进皮肉里,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我侧过头去,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信兰一挥手却又把我甩开,在椅子上坐下来,恨恨说道:「至少我没像你一样弄得浑身都是伤,连命都差点保不住!」

「呃……」

真正的哑口无言,剑琴突然笑了起来,说道:「楚寒,我看信兰说的也对,有他跟着倒比你自己一个让人放心一点,你还是带着他吧,不然我也是不会替你管他的。」

「哼……算了,随便你们!」我一定是坏事做多了才会认识信兰这么个小魔王,连带把原本好好的剑琴都给带累坏了,好在信兰不比威远,也是生来的聪明灵活,我们只要不露出踪迹,应该惹不来大事。

「太好了!」他蓦地一跳多高,笑容满面,眉眼弯弯,看上去十分的漂亮,又像是一个天真无城府的贵家小公子一样了——哪个人要是真以为这就是他的原形,只怕最后连骨头渣都剩不下来,收了这么个孩子做学生,真正就是遇人不淑,无论如何,也就只好认了——不然又能怎样?

北蛮地方以草原居多,最近新败,到处都能见到残留的兵丁,我和信兰扮成两个由西边来采买牲畜的商人,一路上谨慎小心,除了几个拦路打劫的强盗之外,倒也没有遇到太大的麻烦——同时却也是完全没有沈静的消息……

「楚寒你到底在烦恼什么?那样的乱军之中,那个混蛋沈静怎么可能还活着啊?老实告诉你,我自己就是藉机出来玩玩,你要是真放不下,我看还是回京城找他的尸体来得更快一点……啊!我看到野兔了,咱们今晚吃烤肉好不好?好不好嘛?楚寒!」

信兰又叫又跳,真的像是个来郊游的小孩子一样,我回过神来,走过去在他的脑袋上「啪」的打了一下,咬牙说道:「告诉你几次了不要把名字叫得这么大声,这里可是别人的地方,你怕我们死得还不够快是不是?」

信兰一脸无辜,顺了顺头发,说道:「我太高兴了,—不小心就忘了,楚……好嘛,我不说了,你不要不高兴好不好?」

我又瞪他一眼:「少来了!真以为我是傻瓜,第一天认识你啊?到处做些破绽百出怕不被人认出来的事情,就差直接去喊我们是中原来的奸细了!信兰你要是再这样胡闹,就自己一个人回去!」

「我才不要!现在已经出来这么久了,你真的放心让我一个人回去?不然我们两个一起回去好了,你把我送回家,自己再出来找沈静也不迟啊,这次我保证不再粘着你,」信兰的眼睛水汪汪的,明明身量已经抽长像个大人了,却还是巴着我要撒娇,整个都要贴到我身上来了:「楚寒,我是真的怕你会有危险啊,趁着现在还没深入到北蛮的腹地,我们还是回去吧?像沈静那样的人死有余辜,我们别去管他不就好了?」

「……不行。」

已经到了这里,怎么能够就这样死心?怎么也没想过这个人他生他死我竟是都不会开心,要是天地间一开始就没有沈静,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可是哪里又有可能呢?—回神之间信兰却贴得更近,两只手就放在我的腰上,我往后一步轻轻拉开距离,他却又跟得更加靠前了,这几天赶路闲下来的时候我教他—丁点儿粗浅的功夫,没想到他倒是学得快当,都用到这上面来了:「快放手!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就因为都是男人嘛,抱一下又有什么关系?楚寒真是小气!」

「裴信兰……」

这次干脆连脸都贴上来了,收了这么—个徒弟,真真正正就是作茧自缚了。

有他这样处处拖后腿,我们走得极慢,同时沈静也依旧是半点消息全无,任凭他如何呼风唤雨,风流人物,在不认识的地界,不相识人的眼睛里面,原也就是比不过晚饭桌子上的半碗冷饭,快到北蛮京都的时候,没有任何预警,却一下子就听到了惊人的消息,那是一家并不起眼的小店,酒店掌柜的一边给我倒酒一边愤愤说道:「中原的七王爷沈静?烧大军粮草的那一个么?早就被大王给杀了,听说没有他咱们也不会败得那么惨,死了那么些人,那种奸贼,人人得而诛之,真是死了活该!」

「……什么?」

我的脑海中突然血红—片,虽然周围人来人往,嘈杂喧闹,却像—下子置身于空旷的冰原雪上一样,极冷又极热,四处不见人。两国大战刚过,就如同中原人人憎恨北蛮,这里的人一谈起来中原也是同样的恨之入骨,这个人从哪里看也就只是个普通百姓,他并没有任何骗我的理由,难道……竟真的就被信兰剑琴一语说中?

怎么可能呢?

一下子懵懵懂懂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信兰使劲拉了拉我,小声说道:「楚寒,走了,你还要发呆到什么时候?」

我这才清醒过来,抬头看过去,满桌的冷饭冷菜,竟不知道已过了多长时间,信兰又拽了拽我的袖子,悄声说道:「楚寒,我们先回客栈,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先回客栈去……真的死了么?

「……不行,信兰,你自己先回去等我,我还有点事情,一会儿就过去。」
一个市井百姓的片面之词如何能信!?这样的事情,一定要打听清楚才行,这辈子已经见到过太多的死人,从师父师兄,到后来的卢陵飞雪,现在连沈莹沈刚沈静,无论是敌还是友,竟是哪—个也保不住么?师兄横死的时候,一时间只觉得万念俱灰,人生了无生趣,现在听了这样的消息,与那个时候却又是不同,沈静原该是我的敌人,此仇不共戴天,可是只是被他救了那么一回,竟就把那些事情全都忘记掉了么?真要那样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只是……只是那个男人原是宁可他负天下啊……

无论是情是仇,心里面像是一下子空了一块,不是多大的地方,可就是再怎样也不能拼凑起来,像是寒冬腊月时窗子上的空洞,不断的有雪花飘飞进来,止也止不住的寒冷。

沈静……竟是真的死了么……

三教九流,不断地打听,却也还是只有这—个答案,连尸体都有人见过了,描述得绘形绘色,与沈静一般无二,我的心越来越冷,也许这里还不是京都,所以大家知道的就只是个大概?那么误传的可能性也就有了,又或许是拓邑想要打击敌人,故意布下来的疑兵之计……可是到了这里才听到这样的传闻,这样的作法又有什么用处?

也或者,沈静就是真的死的……他的武功只是普通,又带伤在身,在那样的乱马军中,好手好脚,身体自由的北蛮兵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又何况他是全身被缚,被囚之身,要有消息,江潭裴幕天必然也早就知道了……楚寒楚寒,到了现在,为什么还要不承认呢?

他说,他爱我;而我,却也是心乱了……

「楚寒!天现在已经完全黑了,你到底还要走到什么时候?像你这样没头苍蝇一样打听,傻子也能知道你是奸细。」

我蓦然一惊,回过神来,信兰的双唇抿得紧紧的,眼神漾怒,脸色却是惨白,道:「我们再不快点出城,真的就要危险了。」

「啊……是。信兰,幸亏你没自己回去客栈,那我们还是快点出城吧。」

「……还是我来带路吧。楚寒,你可要跟住了,不要自己跑去迷路。」他瞪我—眼,多大的怨念一样,我微弱的笑了笑,点点头依言跟他一起向城外走,心头仍是一团乱麻,眼前不断晃动跟沈静相识以来的—个个画面,从对剑琴出手时的玩弄心态,到杀卢陵飞雪时的狠绝,在地牢中对我用刑时更是无所不用其极,曾经那样的手段来待我,怎么还会有脸来说爱我呢?天底下的人他都算计尽了!

但他真的是一个很漂亮很特别的人啊……这种事情,要不是已确认他是真的凶多吉少,想必楚寒今生也都不会承认吧……把信兰送回去,也该离开京城了,死也好,活也罢,终楚寒—生一世,再不提沈静这个人的名字。

「信兰,我们这是要到哪儿去?」

他领的路越来越偏,一直都到月上中天,黝黝夜半了,我们两个竟还在草原上面乱晃,信兰回过身来,扫了我一眼,突然很干脆的说道:「我不知道,我自己也迷路了。」

真是难为他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既来之则安之,那就在这儿睡下吧,明天我就送你回京城,哪里也不用去了。」

「天哪,你早这么想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信兰顿时喜出望外,立刻停了下来:「害我还东想西想的,拼命担心你和沈静之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那种人坏事都做绝了,这才是早死早超生,偏你自己身体都没好就还非要出来换他!我爹在城郊的山上有间小屋,到时候咱们一起过去,好好将养几个月,然后再说别的。」

帐篷的几个角都支好了,我走过去帮他把绳子绑紧:「信兰,我还有事情要办,不能在京城多待,送你回去之后,我也就该走了。」

「楚寒?为什么要这么说?你真的不喜欢回京城的话,我跟你—起走!」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立刻又叫了起来,我摸摸他的头,慢慢说道:「神剑门早已名存实亡,我本来就只是浪迹江湖的闲人,要不是进到京里,又……碰到他,也不会惹出这么多事情来,你是秀娘和裴幕天的亲生儿子,失散多年,正该是多亲多近,这时候非要跟着我做什么?」

「如果我非要跟着你呢?」

「你若跟着我乱跑,秀娘必会伤心,我过的是自身难保的日子,自不能带你一起,而且说不定几年之后,你长成大人物,那时候再见,反倒要认不出我来了呢。」

难得说了一句玩笑话,信兰的脸色却仍是铁青,直直的瞪着我半天,突然问道:「楚寒,你决定好了,真的再也无法更改了么?」

我轻轻点了点头,就是我自己也从来也都没有想过,在知道他真的死了之后,这个人曾经住过的京城,我竟是再也不想多待,我同他原本没有关系,说到纠葛,却是越理越乱,竟是层层再也无法分开,记得他曾说过天地间竟有楚寒,虽然心思不同,现在我却也是有如此感叹,天地间缘何竟有沈静?缘何却又要这样消失在我的前面呢?

「……想不到原来我和剑琴竟然都留你不住。」信兰叹了口气,竟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口气,突然又是一笑,说道:「算了,说不说都随你,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反正我也没有办法管你,只要你高兴就好。」

顺便又是一个略显哀怨的眼光抛过来,好像我是多大的负心汉一样,我忍不住轻轻翘了翘嘴角:「信兰,信兰,要像个大人了,有空想这些有的没有的,倒不如想想回头见到剑琴该怎样聚聚。」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空谷幽兰,清心慧质,楚寒远远不如。

「那样啊……楚寒,你平时都是怎么想我的?」

「什么?」

无意识地一点—点把盐巴抹在兔肉上面,信兰仍在那边整理床铺,突然不着边际地问道,我不由得一愣,他垂着头,说道:「就是你觉得我怎么样啊?」

我不由得失笑:「信兰就是信兰,有什么怎么样的?你可是我最出色的弟子呢。」这两天把神剑门的东西拿出来教他,他也都是学得飞快,再过两年自然会有所成,以他的聪明,当然也必不致于像我这么的糊涂。

「只是弟子么……」信兰喃喃,隔了一会儿又问道:「楚寒会喜欢我吗?」

「那是当然了,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问这个了?」

「……却还是不肯留下来陪我吧?」

「信兰……」

「算了算了,我早就知道了,那么无论我做什么事情都还会喜欢我吧?」

「当然……等等,你为什么要这么问,不是你已经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吧?」

我狐疑地看了看他,信兰把帐篷角顺下来放好,挪到我这一边,伸手把肉接了过去放在火堆上,轻轻一笑,说道:「当然没有,我只是怕以后万—做了你不喜欢的事情你全不高兴罢了。」

「你还真会胡思乱想,再怎么样我也不会跟你生气啊。」我也笑起来,信兰垂下眼睛,说道:「楚寒,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嗯,虽然我也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信兰,你今天还真是古怪呢。」

「哼,有你非要去找沈静古怪么?」

我的确是中了魔了,连信兰也知道——不过不只是古怪那么简单,怕是早已就发了疯了。

如果能重来,宁可楚寒换沈静,一命抵一命,两两不相欠。

第二十八章

这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稳,那清俊阴狠,满身富贵的人总是不时跳出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还是活生生的,恍如昨日一样,真的已经再也看不到了,却还要去想他做什么呢?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模模糊糊睡过去,刚刚打了个盹,渐渐却觉得身上热起来,烫人一样,想要挣扎身体却被制得紧紧的,竟是—动也动下了,心下一急,猛然睁开眼睛,眼前—片漆黑,竟真有一个人俯在我的身前!

「……信兰?你这是在做什么?」

脑中一片糊涂,我眨了眨眼睛再睁开,这才认出他来,近在咫尺的深琥珀色的眼睛,里面竟像也有火焰在燃烧—样。他整个人都压在我的身上,我小心移动了一下,只觉得身体软绵绵的,竟是举起一根手指都觉得吃力……难道竟是不知什么时候着了别人的道了?地牢之中一片梦魇,那却是沈静曾给我的。冷汗涔涔流了下来:「信兰,你快下去,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头……」

信兰的表情挣扎,却轻喘着说道:「不行……楚寒……我控制不住,身体好热……我……」他俯下头来,牙齿轻轻地竟咬在我的下唇上——

「楚寒……我忍不住了,我……我要你……」

「什么!?呜……呜……呃!快住手!信兰!我是楚寒,你师父楚寒啊!」

信兰却像是疯了一样,力气大得惊人,执着的说什么都不肯放开,隐隐地嘴里满是血腥气,我好不容易才把脸转开,他的唇却就势一下子就落在我的锁骨上,我这才惊觉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上身的衣服竟已经被他解开,大半个胸膛都露了出来,黑发铺床,白衣为被,可是再怎么样,这个人不可以是信兰,他是我的弟子,我于他来说,如朋如友,更多的却是如兄如父。

「信兰!」

只不过是普普通通—觉醒来,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再也忍不住挣扎起来,却只能轻轻地推拒,两只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像是欲拒还迎一样,被他一手就轻易制住,高高地举过头顶,另一只手也越来越不规矩,顺势竟向下伸了过来。

「信兰!快住手啊!」

他的手越来越不放肆,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我猛地一股急劲把他推开,力道用尽,自己也一下子摔到地上,疼痛已经管不了了,微凉的地面让人恢复少许神智,黑暗中的信兰看上去像野兽一样,我的身体却也同样煎熬,这并不是普通的春药,可是……就算被下了药,就算是控制不住自己,那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是被我一向都视为子息的信兰,待之家人一样的人啊。

「信兰……你……」

只是抬头一看,心变得更凉了,他的眼中闪着异光,样子丝毫未变,一副随时准备扑上来的模样,这时候同他说什么似乎都要没有用了,究竟是谁,在什么时候对我下的手?事先竟是一丁点的征兆都没有,难道竟是拓邑?可若真的是他,到了这个时候又怎么会还不出现呢?

不管是哪一个,皆是阴狠毒辣至极,若满心满意要置楚寒于不堪之地,这确是天底下最妙的一招,这个时候,我宁可是拓邑,宁可是江潭,天底下任何人皆可,这个人就是不可以是信兰。

「楚寒,你还是这么天真,小信兰又怎么会放开你呢?毕竟这药就是他给你下的啊!」

这声音……我身子猛地一震,一下子像是被雷击中一样,帐篷的帘子突然被人从外面掀开,夜色弥漫,月明星稀,一个高挑的人影悠闲的站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

「沈……静!?」

原来你真的还活着啊……

那一刹那,说不上是喜是悲,敌友莫辨,情仇……难分。

沈静悠悠闲闲踱了进来,满屋子狼狈于他无半点影响一样,拿出火石先把油灯点亮,—边上下打量我一边口中啧啧连声:「只不过一阵子没见,怎么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楚寒,想不到你的脸伤了也一点都损不了运道,还是一样桃花满天飞啊。」

我蓦然惊觉,忙把衣衫拢住,被他如此贬损却也是忍不住生气,咬牙说道:「我好我坏都跟你无关,你出去!」

「这才叫不识好人心呢!」沈静轻哼了声,一转身却在那临时搭起的床塌上坐下来了,笑吟吟地瞅着信兰,道:「贤侄真是好手段,连本王都要佩服了,幸好哈森在镇上看到你们,及时通知我赶了过来,不然我的人岂不是就这样被你染指了去?」

我一惊,回过神来,这才有功夫细想沈静话中含义,竟是句句指向信兰,那又怎么可能呢?看向信兰,灯光下只见他的脸色惨白,牙齿深深地咬在嘴唇上,几乎就要滴出血来,心里面不由得大是疼惜:「沈静,你少在那里血口喷人,难道天下人都跟你一般卑鄙下流不成!?」

沈静冷笑—声:「人愚蠢也要有个程度,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哈森,立刻给我杀了裴信兰!」

帐外一条黑影应声而出,身高腿长,一柄大斧直直向信兰头上劈下,我虽看不清他的面目,那身形依稀竟真是哈森,不由得大惊失色,忙喝道:「住手!」

哈森却是听而不闻,我只瞧得肝胆皆裂,电光火石之间斧子眼看就要落在信兰头上,一动不动的信兰却突然翻身向右滚去,动作矫捷,正是我这些天来教他的本事,可是哪有半点中毒的迹象?哈森的动作也就此停在半空中,—时之间,沈静阴阴冷笑,—声不出,小小的帐篷之中只听得到各人喘气的声音,信兰低头注视自己的双手,一语不发,竟似痴了。

事实就在眼前,原是一个宇也不用多说……

我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要凉透了,良久才能说话,哑声问道:「信兰,为什么?」

信兰抬起头来,盯着我看了半晌,微微一笑,目光含柔,全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轻声说道:「还能为了什么,我喜欢你啊,楚寒。」

平地又是一声惊雷,我愣在当地:「……信兰!我是你的师父!」

「我不管!你哪里又是会重世俗礼法的人了?楚寒,你也说过你喜欢我,你说过不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生气的……我不要求你会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只要让我陪在你身边,不要赶我走就好……难道就是这样也还不行吗?」

信兰语声倔强,眼底却也有茫然,怔怔地看他,脑子里早已经是一团乱麻,对着那样明澈的目光,明知道是不应该,明知道是不对的,却一点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西域大漠里跟威远秀娘相依为命的信兰,无争庙里跟沈静相抗的信兰,为了楚寒跟父亲反目的信兰,现在这个机关算尽只是想要喜欢着我的信兰,就算我真以为自己于他是如兄如父,却又为他做过什么?楚寒何德何能,竟是得你所爱!?

我说不出来拒绝的话;

我欠信兰。

「够了!」沈静突然有了动作,走过来一把将我揽在怀里,阴阴说道:「裴信兰,你真当本王是死人不成?竟敢在我面前这等说话!?我明白告诉你,楚寒早已注定是我的人了,这辈子你就此绝了非分之想便罢,要是还这样执迷不悟,你想怎样死法,我给你选择的机会。」

「随便你!」信兰抬眼睛瞅了瞅他,又把视线转回到我这边,淡淡说道:「七王爷,我不信你能在楚寒面前下手杀人了裴信兰。」

他那副表情竟真的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我听得连头发都要竖起来,沈静却把我揽得更紧,我努力挣了两下,能推动也就只有衣服角,突然羞怒交织,不由得喝道:「放开我,沈静!」

沈静眯起眼睛,举起右手替我拭了拭额头的冷汗,又把我的衣襟拉得更紧些,左手却如铁钳一样揽在我的腰间,低声笑道:「怎么呢?楚寒?」

「你……」我极不习惯跟别人离得大近,更不用说这样软弱的姿态倚在他的怀里:「沈静,你放了信兰,楚寒只属于自己,跟你们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你侮我在先,却之数我一命,我自当还你这笔债务,然后再算咱们的旧帐;信兰,我一向也只把你当成弟子,你……威远秀娘还在等你,你还是快点走吧。」

信兰抿了抿嘴唇,却一字字说道:「我是真的喜欢你,要走就跟我—起,不然我不走。」

「这话说得真好,楚寒,你可知道,裴信兰现在想走,却是已经迟了。」沈静突然使了个眼色:「哈森!」

哈森应声而动,我眼睁睁的看着他的手闪电一样—下子切到信兰的颈后,信兰毕竟习武时间太短,哼了一声,斜斜已经栽倒在地上,被哈森就手扶住,几步就拖到帐外去了,心里面顿时大急:「沈静,你究竟想要如何?信兰只不过还是个孩子,有什么事自有楚寒一人承担,快点放了他!」

沈静却不说话,微笑的瞅着我看了半天,突然把我又给放平在床榻之上,一手去拉我的衣襟,一手就来解我束发的带子,一转眼的功夫头发已经全部披散下来,映着坦露出来的皮肤,连我都觉得这里的气氛淫色逼人。

「沈静,你再不住手,我绝不放过你!」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裴信兰才是始作俑者,本王一片好心好意,楚寒好生偏心。」沈静却是一笑,道:「而且你早就不放过我了,本王又岂会怕了?我的楚寒,就从今夜开始,我等着你来缠我一辈子呢。」

「你!?」

我又急又怒,只觉得全天下人再没有他那样可恶的了,沈静却掬起我的一缕头发放在唇边轻吻,又是温柔,道:「过去种种沈静那样待你,楚寒难道就不想要报复回来?现在我这样一个活人在你面前晃上一辈子,打也由你,骂也由你,又有什么不好?」

我为之气结,天底下厚脸皮只怕无人能出其右:「简直白日做梦!我才不要你!」

「那有什么关系。」沈静说得若无其事,语调愈形温柔,手下动作却渐渐更加不堪,眼睛深处像有—丛火焰在燃烧一样,却见骄傲,道:「沈静生来不会爱人,谁料世间却有楚寒;而沈静现在既已真心喜欢上你,就绝容不下楚寒不喜欢沈静。我们还有五十年好磨,到了白发相对的那一天,我自信你喜欢我必然会如我喜欢你一样多。沈静又岂是好相与的人物?你既招惹上了,少不得就要奉陪到底。」

我只觉得昏昏沉沉,哪里就有这样子爱人的?那样子高高在上的七王爷,看上去有多阴险狠辣一样,究其本质其实就是无赖人家,没品到极点了。

不过……总算没死……

楚寒实在是受夠了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我而去了……只是那一夜落在沈静手底下,几度想要睡去,又被他变着招数弄醒,难免又羞又愤,沈静却像立意要我知晓情欲滋味一样,百般温柔,千般忍耐,跟曾经地牢之中那时却又是不同,竟是一夜春宵……

第二天一睁开眼睛就已经是日上三竿,帐子中一个人都没有,稍稍一动就觉得腰酸腿疼,想想就这样子被人吃干抹净了,心底下更是不忿,恨不得马上就把沈静抓过来拳打脚踢一顿才好,正想得凶恶,门帘被撩开,沈静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看上去像是—本正经的样子,实际上眼角眉稍都是得意,便宜真是破他占足了,我越想越恨,把脸转过去不去理他。

沈静却是一点都不在意,笑道:「这就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么?楚寒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这么好看。」

「滚开!」

「哎呀,这可是我费心为你调制的解药,真要洒了我倒是不介意,再想熬它可就得等到明天早晨了。」

他一脸色迷迷的表情,那模样真把药给掀翻了他倒更加高兴些,我咬了咬牙,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好了坏了都先解毒再说,说什么也不想让人再那样为所欲为,一口气把一碗药都灌了进去,味道并不难喝,淡淡的苦味中还带着丝丝缕缕的香气,想是不知道用什么东西给调过了……我不领情!

「信兰呢?」

「一大早问他做什么?早被我切碎了喂狮子去了。」

「你让他过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我才不相信他说的一个字,沈静眼睛眨了眨,突然拍了拍手,道:「你们把话都说明白也好,正好让他死心,哈森,把裴信兰带过来。」

果然不过一会儿功夫信兰被带了进来,满脸憔悴,眼神疲惫,看到我勉强笑了一笑,说道:「楚寒,我终究还是输了。」

「……」

「从小到大我的身边只有威远和娘,村子里的人只有来欺负我们的份,可是再怎样凶的人也都有弱点在,我从来都不是可以任人随便宰割的人,总以为只要够聪明,只要努力到了,人就终究会成功,想不到现在才知道,不管再怎么喜欢,原来有些东西注定就是得不到……楚寒,你真的就不能喜欢我么?」

我心头一痛:「信兰,我向来都是把你当成孩子来看,情爱一事,想都没有想过,你还小,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将来大一些自然就会好了。」

信兰愣愣看我半晌,突然惨淡一笑,说道:「哪里还有什么以后?楚寒,我对你怀有非份之想,今天早晨这一面见过已可去你疑心,你真的以为,七王爷他就能放过我么?」

……什么!?

我猛地扭头去看沈静,他脸上古井无波,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杀机,可是……他要杀一个人的时候,本来就从不会动一点声色——

「沈静,你待如何?」

沈静笑笑,道:「裴信兰再怎样也是你钟爱的弟子,沈静负尽天下人,已是早就伤了你,到了今天,却又如何能舍得再让你来伤心?」

我也是一笑,真当我是第一天认识他么?

「那些都跟我没有关系,说这太没意思,沈静,信兰天生该是个长命百岁的人,我也下管什么原因,我只知道他有一点三长两短,我直接找你赔命就是了,倒看看凭哈森一个人能不能护得你周全。」

沈静挥了挥手,哈森把信兰带了出去,笑嘻嘻瞅着我说道:「沈静岂是那么不识情趣的人了?但楚寒在我身边一天,裴信蔺,裴威远,吴剑琴自然皆是无忧。除非……」

我挑了挑眉:「除非怎样?沈渊现在已经做了皇帝,南安河一战于你亦是损失惨重,差一点就自身难保,我偏不信你还有什么花招能使得出来。」

沈静面色严肃了些,一叹说道:「这些你说的都没有错,当时我被北蛮抓来,本来已经是必死无疑……如果没有哈森及时赶到,又幸好有李利替我混乱之中李代桃僵,这次真就逃不过去了,不过沈渊与本王一奶同胞,兄弟情深,任何时候我都不必防他,楚寒你问这些,可是在为我担心么?」

「李利?」

沈静若是知道兄弟情深这几个字一丝丝的意思,卢陵那时也就不必死了,我对他睁眼说来的瞎话听而不闻,却一下子想起了北蛮军中那个热血青年,沈静点了点头,轻轻一笑,有些嘲讽,又有些遗憾一样,感叹说道:「不错,就是那个李利,本王也是从没想过自己竟会被一介升斗小民所救……圣天子有百灵护佑,这话果然不假,楚寒,似本王这等人才,对你一往情深,非卿不娶,你还有汁么不满意的地方?还是早早放下心结,我二人就此双宿双飞去吧?!」

「……你给我滚出去!」

「这要本王如何舍得?楚寒,沈静一世自命聪明,负尽天下,却偏偏折在你的手上,就算不是一见钟情,却也是二见倾心,那一日地牢之中我如此待你,你想我要如何后悔?如果时光能够重来,回到你我相识之初,便是尽我所有,沈静亦是心甘情愿。」

「……」

「楚寒,你固然武功高强,罕有敌手,但京城之时,我几次有机会置你于死地,偏偏又皆是手下留情,宁可纵虎归山,甘冒性命之险,沈静对你的心意,又岂是一朝一夕,好好恶恶?总算时至今日,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楚寒的绝世风姿,又岂是一张面具,一道伤疤遮掩得来的?沈季死去那一夜我只不过见你一招一式,恍然就如同见了天上的……仙子。」

他的手轻轻划过我的脸颊,微凉温润,顺势又从领口沿了下去,食指轻挑,已经把我上面的一个衣钮解开,眼睛中却是隐隐凶猛,像是恨不得一口就能把我吃下肚去一样,我慢慢按在他的手上,却是了然一笑,道:「沈静,你我相识之初,哪一个对剑琴势在必得?京城几度交手,若杀了楚寒你全无后顾之忧,你可还会手下留情?北蛮兵临城下,你自己出去替我,救了楚寒一命,如果当时还有第二条路走,七王爷又会如何作为呢?」

「楚寒?」沈静脸上全是错愕,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渐渐却又化开,突然大笑,看着我说道:「楚寒楚寒!天底下怎么就可以有你这么一个人呢!沈静平生最爱美人,你当初相貌平庸,我自然看不上眼,像你现在面目半毁,好好—张脸折腾成这个模样,我看了自然更是生气,若是还有别样美人能强似你,剔透似你,冰雪聪明,风姿绝代,纵是上天入地,沈静自然非要寻他出来不可,但也只是可惜,天地间也就只一个楚寒而已。」

他叹了口气,脸色竟略略有些发红,淡淡笑道:「我的心思你已经明白,我的性子你更是了解,楚寒应了本王便罢,若是不答应,偏还要想些别样手段,那沈静自也有手段让你自食其果,我固然舍不得动你,但吴剑琴,裴信兰,裴威远,黄秀娘,不声不响我自也可以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让人找不到半点把柄——就算这些你都不怕,杀上几千几万个平民百姓,于沈静原也不算什么。」

「……」

哪有这样子威胁人的?我瞪着他看了半晌,竟只觉得又想气又想笑,万马军中,言犹在耳,这时露出真面目,却一下子就变成了这个模样,虽然这就是他的本性,却也从没想过沈静竟会直接就这样说了出来,委实无赖已极,被这样的人喜欢上,绝对就是已经注定的孽缘了,猛然把他的手挥开,我冷冷喝道:「放手!」

「楚寒?」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全天下的人都要顺着你的意!?你今天既已落在我的手里,自然就要按我的规矩来办!先离我远一点!」

「这个好办,但得楚寒一人真心相待,沈静又岂敢再有他求?」

他一反刚刚色狼一样的常态,竞真的依言后退,规规矩矩地垂手坐着,却也不过一分二寸的距离,突如其来的却是微笑,竟是我从没见过的,不带任何矫饰的光彩,整张脸,整个人,整间屋子,一下子都亮了起来,连人的心都能照软融化一样,竞真的就似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他诧异遇到楚寒,我还要纳罕会有沈静这样的人呢,怎么就会碰得上他呢?

一瞬间脑子中嗡嗡作响,翻来覆去都只是让人心惊的两个字——「孽缘」。

第二十九章

沈静和我皆不愿在北蛮久待,待毒性略解,便收拾启程上路,只是少了哈森,自然还有连带的信兰。

沈静笑得云淡风轻,言道:「楚寒与沈静知心,自该知道本王眼里从来揉不得一粒沙子。沈静答允你裴信兰生死我就断不会出手,只是他心怀不轨,我却是容不得他还在你身前左右,虽然说起来——我原该还要感谢他才是。」

说着眼角不怀好意地在我周身又扫了一圈,柔情春意,我把头转过来不去理他,现在这个时候不带着哈森在侧,他真是十足笃定我不会拿他怎么样了。

沈静却也是殷勤备至,事事皆不欲让我动手,偏他是养尊处优惯了,心思那样灵巧的一个人,这些繁杂小事做起来却显得甚是笨拙,那一天我们两个也并没有走出多少路来,天刚一黑就扎起帐篷,沈静很识趣的把行李分成两边铺好,中间隔出来一条过道,看看我又叹了口气,垂首低眉,表情无辜,倒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

我只当成全然不见,实在是有的人太会抓住机会,一点点的空隙都留情不得。

这一夜竟是好眠,无梦到天亮,第二天整个人都恢复过来,沈静看起来反倒没有我来得精神了,他穿着—身北蛮普通商人的毛皮衣服,头上戴着乔装用的花白假发,花白短须,跟在京城时相比整个人都似瘦了一大圈,脸上很带出些憔悴,受不得仔细端详,只是眼睛里仍流露出柔柔之意,说道:「这回楚寒总该知道我是正人君子了吧?心仪的人就在眼前,却看得到吃不到,就是柳下惠也不过如是。」

我被他恶心到,想要说点什么讥嘲,对上他的目光真切却又不由自主地把话给咽了回去,转身自顾自地出了帐篷,突然之间只觉得满心纷乱,一会儿畅然一会儿紧切,又夹杂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莫名的怒意,竟是平生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想我跟他相识也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彼此间了解却像是已认识一辈子一样,多少楚寒没有经历过的事情都是在他身上首开先例,可不知为自己造成了多大的灾难,边想边走,绕了一圈又踱回来,看到他却是收拾好东西在原地殷殷相待,不自觉露出来的温柔无防,突觉心头—热,一句话险些冲口而出:沈静沈静,你既有今日,却又何必当初!?

何必——要在地牢之中待我绝决龌龊;

何必——对剑琴那等逼迫急惶?

事到如今,即便是我再怎样,却又要如何去对那被我视为生平至交的好友解释交代!?

诸般心思在心头一闪而逝,回过神来再细细一想,不由得诧然茫然,整个人竟是怔在当地。

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又是哪里来的这些心思?

难道我,竟是在觉得……委屈?

——委屈?

我……吗?

将头转开,我不再去看他一眼,淡淡说道:「走吧。」

人心果然是世上最难猜测的东西,看明白别人不容易,看明白自己更难。我只觉得不自在,幸好行不到中午,就遇到了一群向南迁移的北蛮人,都是贫穷百姓,衣衫破旧,处处补丁,连赶着的牲畜也都显得无精打采,皮毛涩滞,我和沈静都认为跟他们走在一起有利于掩饰行藏,当下谎称是商人,终于和人群走在了一处。

暗自只放松,终于,终于,不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一个年轻牧民不过十几岁的模样,眼睛滴溜溜十分灵动,他们一家人离我们近,走了一段路好奇问道:「你们做的什么买卖,要运到哪里去?这年头跑买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沈静说道:「本是要贩点牲口进关,没想到遇到打仗,路上不太平,这一趟看来是要白跑了。」

那牧民面露同情之色,说道:「真是可怜,要不是打仗我们也用不着这么快就挪地方了,听说咱们大王本来能打胜仗的,都是那些中原人太阴险狡诈,不是明动刀枪的英雄好汉。」

我和沈静北蛮话说得都还地道,也做的外族人装扮,他因此也不避讳,沈静挑了挑眉毛,问道:「怎么说?」

那个年轻牧民愤愤说道:「你想大王是多勇猛的人,大军都已经打到京城底下了,没想到被他们又是诈降又是反间,活生生就那么败了,幸好抓到那个叫沈静的主谋,前几天已经被斩了,我只恨没亲眼看到,要是年纪大点,那时候我也进军队了。」

他说话的声音大了些,立刻被旁边的—个裹蓝布头巾的中年妇人给听到了,喝了声说道:「阿三,你说什么呢?阿大阿二进了大王军队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是生是死呢,你又来给我添乱!这辈子都老老实实在这里放羊,当兵那是再也不要想的事儿!」

阿三撇了撇嘴,说道:「不说就不说,我唱歌还不行吗?」

唱的却是一首极有精神的北蛮小调,北蛮人生来喜爱唱歌跳舞,无论男女像是都有一副好嗓子,歌声雄浑嘹亮,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远远地传了开去,沈静听了一阵子,同我低低感叹,道:「如此子民,我若是拓邑,自然也会想到南侵。」

辽阔天地,塞外风情,我不由得一笑说道:「被人骂得如此凄惨,难为还会忧国忧民,你怎不说他是瞧上了你的锦绣江山?我看你是巴不得中原百姓能这般替你效命打仗才对。」

沈静亦是一笑,道:「若是没有我的江山,拓邑又要侵到哪里去?真心跟我作对的人早就死了,我还怕担个区区骂名不成?」

却没想到走了下到两天就遇到了一小股北蛮强盗,也是拓邑子民。时局乱成这样,家破人亡的大有人在,趁火打劫的也不在少数,劫住我们的这—群衣甲鲜明,身手伶俐,当数后者,不由得人要奇怪,他们来抢这群穷人,又想抢得些什么东西,怎样看来,他们马鞍子的成色都要比这一边人穿的衣服好上几百倍了。

当先领头的是一个髯大汉,国字脸型,满睑横肉,目光凶狠,骑在—匹枣红马上面,恶狠狠说道:「把值钱的东西全都给我留下来!」

他言语甫出,我身边的沈静似是突然就愣住了一样,周身都是微微一僵,我不解问道:「怎么?」

沈静的眼光在天边溜了半圈,顺到我的身上,说道:「没什么。楚寒觉得我们该怎么办?现在是打还是跑?」

我盘算了一下路程,说道:「这里离凌关至少还要两天,不如先看看再说?实在瞒不过去再跟他们动手好了。」

沈静点头,笑道:「楚寒一向最擅长扮装,这次倒要看你能不能做得像了。只是我近来受伤动不得武,一会儿万一动起手来,你可不要自己偷跑掉才好。」

我有些惊讶,侧头看了他一眼,说道:「虽然我从没觉得你的武功很好,但什么时候变成了文弱书生,我竟是一点都不知道。」

沈静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道:「在下正是害怕被武功盖世的神剑门传人看不起,这才一直隐瞒,没想到终究还是要被你知道,果然是时运不济。」

我未置可否,只想着怎样把他甩给强盗会做得漂亮一点,这般的油腔滑调,小炒清煮,便是直接下酒做配菜也是足够了。

强盗们这时已经冲进队伍中间,挨个儿的搜查,男女老幼皆不放过,人群顿时乱了起来,哭喊马嘶的声音不绝于耳,有几个不服气的,竟不是他们三招两式的对手,被明晃晃的刀光一逼,又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片低低的哭泣声,他们身上却也实在没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免不了被推推搡搡,呼来喝去,稍有反抗的更是拳打脚踢,总算这些人还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那种,没有伤人性命,阿三的娘不住地在旁边低声说着「造孽」之类的话,一边拉紧阿三的胳膊,不许他乱动乱说话,我跟沈静算是这里面最富裕的,更是被好几个人反覆搜了一遍又一遍,沈静眼神冷厉,不发一语,我反倒要替这群强盗叹气,被沈静记恨真是不下于捅掉大马蜂窝,不晓得将来会被怎样报复。

后来他们看实在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又把目标转移到牲畜上面,好些人去拉缰绳,言道要全都抢回去,正好这几天用来加餐。草原上没有固定的粮食,全要靠牲畜过活,此言一出,牧民们的脸色顿时全都变了,—个紫黑面庞的牧民突然站了出来,大声说道:「大王!你们也是草原上的汉子,但凡我们身上有的,不论是金是银,你们看得上就全都拿去,但是牲口就是大家伙儿的命,无论如何你们不能把所有的牛马全部抢走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跪了下去,有他领头,其他人顿时也跟着全都跪了下去,不住叩头,满场人里除了强盗就只有我和沈静还是站着,倒也都没有从权的意思,只听那个强盗头子大声哼了声,不耐烦说道:「尽说些什么废话!不抢东西你们倒是想要我们都去陪你喝西北风么!」

那个牧民颤声说道:「大王,你们家中也有父母子息,现在生活不易,拿你的心比比咱们的心,何妨给我们留条活路?」

好几个小强盗听他这样说似有所感,面露思乡之色,头领大怒,策马到那个牧民旁边,举起兵器恶狠狠说道:「我现在就宰了你,看哪个还要什么活路!」

我看他们这样强横霸道,早也就有些忍耐不住,看到这里更是气忿,扔出一颗小石子打在他的刀上,大刀被弹得脱手,我就势跃出,喝道:「住手!」

沈静在我旁边只是叹气,碎碎念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以你的性子,终究还是忍不下来。」

我懒得理他,只作听不到,那头领的注意力这会儿全都被引到我这边来了,怒不可遏,却又忌惮我刚刚那一石之力,把刀重又拾起来,皱着眉头问道:「你是什么人?是想要强出头吗?」

我脸上也贴著花白胡子,哼了一哼,索性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架式,说道:「你来打劫我们,反怪我要强出头不成?是你做事太绝,让人看不过去。你现在老老实实把东西都还给大夥儿,我权当这事没发生过,不然真把我给惹火了,少不了要让你们全都吃不了兜著走!」

头领怒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竟敢说这种大话,我先杀了你祭旗!」

说著对著我直冲过来,凶神恶煞一样,阿三惊呼一声,道:「小心!」

我站在原地不动,等他的马到了身前才猛然错身让开,再反身一抓,拉著他的手腕已把他从马上横拽了下来,另一只手取过他的刀,反架在他的脖子上,轻声问道:「你说你待如何?」

眨眼之间,形势已变,只沈静未动声色,其他人从牧民到强盗,一个个都像是呆住了一样,良久牧民们才爆发出一阵欢呼,响彻草原,阿三冲到我跟前,语无伦次地说道:「商人!走了这么长时间了我竟然不知道你这么厉害!你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我好不好?」

我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若连这等人都制不住,楚寒也不用再在江湖上厮混了,只问那个头领:「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人却也硬气,性命只在我的指掌之间,却说道:「你的武功比我要高强百倍,我确实服气,但你也别想制住我就要胁大家,你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人,我这么多兄弟没有—个是绵羊,真要硬拚谁输谁赢也不一定!」

我把刀向下压了压,冷笑说道:「你要怎样原本就不干我的事情,今天也只是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做人行事不可以过份,我只说最後一次,把东西留下,你带著你的弟兄走,以後少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下次再让我撞到,就留下命来吧!」

松手把刀又扔回给他,那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手里面拿著刀愣愣地站在那里,沈静轻皱了下眉,上前一步说道:「等等——」

我探询看他一眼,他似有犹豫,重又把脚收了回去,对那个头领一笑说道:「这位大侠已经答应放你们走了,你还在这里发什么愣?你们做过什么事情早晚都会有报应,想来只不是在今天,以後倒要小心些了。」

他说的轻柔,我却听得出其中的意味,想想他刚才的一连串反应,竟是跟这班强盗不晓得有过什么样的过节了,不过沈静的闲事总是少管为妙,当下随他去说,那人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接过一个喽罗递过来的马缰绳,一句话不说带著人迳自走了,很快远方只剩下一股烟尘,牧民们这时全都围了过来,塞外最为尚武,七嘴八舌每个人全是赞誉之词,只差要把我说成神明转世,天仙下凡,

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却是满脸忧色,道:「英雄,你救了我们,大家都感激你,把你当成太阳,可是你走了之後这些人可能还是会来报复我们,那时候我们就是秃鹰爪下的鸡雏,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沈静一边收拾我们被弄乱的行李,一边接过话去,说道:「老人家你不用著急,这两天我们都会跟你们一起,只怕他们不来,至於过一阵子,我担保他们也不会有那个命来找你们的麻烦了!」

我坐在一旁看他收拾,听他大说狠话,不由得低声说道:「沈静,你少害两个人,积些阴德,又会怎样?」

沈静「咦」了一声,说道:「难道你不知道我跟他们的仇恨不共戴天吗?饶了他们我就该死了……虽然宽宏大量也不是坏事……嗯,楚寒能这样关心我,真让人高兴。」

「……沈静,你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

对於这种人,我也就只剩下叹气的份了。

那一晚这群牧民杀了两头最壮的牛来款待我们,以阿三为首,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聚集在周围,不停嘴地东问西问,很快又被大人们赶开了,草原上的风俗,是越看重谁就越会劝谁的酒,我不敌他们的热情,勉强喝了三大杯下去,虽然有内力压著不会喝醉,终究不习惯这酒的味道,找个藉口赶紧溜开了。

刚在一顶帐篷後面坐了一会儿,沈静就拎著两碗奶茶走了过来,很自然地塞了—碗到我手里,也坐了下来,说道:「大侠客千万不要醉了,快喝点东西解解酒。」

「我这个侠客又哪里比得上他们恨之入骨的七王爷?」

我顺手接过来呷了一门放在一旁的草地上,沈静却笑道:「便是要有人怕有人恨才好,不然人活著还有什么意思?正如我不怕你恨我,不怕你不喜欢我,却很怕你视我为陌路,都是一样道理。」

他说得若无其事,我听得却又有些不自在起来,酒劲上涌,脸上不由得有些涨得发红。

塞外的风光与西陲有些相似,一到晚上都是天做幕地为席,绿草如茵,无云时满天星斗灿然,仿佛一伸手就可摘下来似的近,却是恒久的我行我素,一心一意,绝然不理会人间的喜怒哀乐。

沈静的眼睛,却也像星星一样。

不远处人们仍围著火堆唱歌跳舞,我突然有了—丝茫然,从来就没有想过,会和他有过月下对酌的时候啊。

怎么会这样?

何时竟这样!?

我的神思走得太远,以致於远远的忽然传来一阵阵马队急行的哒哒声,我刚听的时候竟没有反应过来,再想想才回过味来,想必是那些强盗找来帮手了。这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正好一起解决了也好,只不知道他们会来得这样快。

沈静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站起来对我说道:「这次来的人不在少数,我怕其中会有拓邑的人,楚寒,我们要不要先避避再说?」

我愣了一下,问道:「拓邑?为什么会想到他?」

沈静把剩下的奶茶—饮而尽,说道:「那强盗头领是北蛮军中的人,他仓促之间就凑了这么多人,恐伯只能是北蛮的军队。」

我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难怪看你像跟他结仇的样子,你既知道他是北蛮的军人,早先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绝不会那样轻易放他们离开。只是我们现在走,这些牧民可就要遭殃了……沈静,你有伤在身,不如先去躲躲,我把来人引开再去找你。」

沈静一笑,半真半假说道:「我不告诉你自然有我的原因,似我这等睚眦必报的人,难得有人敢来招惹,哪里能白白就这么死在你手里,少不了要留著他的命以後好来拆筋挖骨,不过你既留下来,却要我走到哪里去?楚寒莫不是怕本王在这里会拖累到神剑门大侠施展身手么?」

我瞪他一眼,说道:「随便你好了,只是乱军之中断手断脚,不要说我保护不周。」

「我若受伤,少不得要赖定楚寒一辈子了。」

「真会做梦!」

说话的功夫,马队已经越走越近,连那些正在狂欢的人也听得到了,音乐一下子停了下来,人人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来的却是一队身著北蛮正规军服的铁骑兵,一个执枪的军官骑著马走住前面,问道:「欧立,哪一个是你说的奸细?」

日间所见的强盗头领也换上北蛮的军服,指著我说道:「大人,就是他!」

「原来我已成了奸细,那么你有没有跟你的长官说过你拦路抢劫的所作所为呢?」我向前走了几步:「我不过自保而已,为什么要说我是奸细?」

「我自己犯下的事,我自己会认罪,你一介商人有那么高强的武功,这事就有蹊跷!」他满脸生无欢,死何惧的表情,却也是个争意气的亡命之徒,沈静这时也走上前,在我旁边站定,凉凉说道:「哪一个规定行商就不能会武功了?不然多遇到几个像阁下这样的人物,岂不是早就没有命了?」

欧立有些语塞,执枪的军官脸沉了下来,说道:「欧立犯了军法,本官自会处置,两位在这种时候尚能侃侃而谈,让我沙多好生相敬,绑回营去却也不冤了,来人,把他们两个给我抓起来!」

立刻过来十多个士兵,把我和沈静团团围住,沈静负手向天,对我点了点头,道:「楚寒,这些人就交给你了,千万不得大意。」

高人一等的架式摆得十足,我冷哼了一声,说道:「你大可放心,少不得要给你留上两个。」

一边夺过第一个士乓手里面的钢刀,一招划过,光弧圆心一个圆圈,齐齐削过每个人的右手腕,直到我收招侧步,他们的兵器才掉在地上,彼此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一整队北蛮兵全部看得呆住,沙多的脸色突然一变,失声说道:「你……我见过你!你是楚无忧!」

我愣了一下,楚无忧这个名字,却是我在林中跟拓邑第一次见面时用过的,那时候被他看到易容,又施展过武功,想必沙多就是从武功路数上认出来的,那时候千军万马都没有怕过,这时候却也没有什么好否认的,我挑了挑眉,说道:「我是楚无忧,那便怎样?这个人还是我朝的七王爷沈静呢,你又侍如何?」

沙多的神色却变得恭敬起来,说道:「楚公子的功夫我见识过,沙多决不敢为难,不过沈静那厮早就已经被我们大王斩了,想来楚公子还不曾知道。现在中原虽然小胜,但是皇帝亦死,群龙无首,我们大王侍公子的心意从未变过,公子又何必一意孤行,非要跟我们北蛮作对?」

我跟沈静对视—眼,不由得一笑,说道:「死也好,活也好,拓邑早晚会知道他做错过什么,我是中原人,却是要回中原去,你今天这是想要拦我么?」

沙多听得皱眉,看了沈静两眼,说道:「楚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自然不敢也拦不住公子……只是公子话说得不明不白,这个人却是不能让他跟著公子走了。」

我扬声长笑,说道:「我便是要带著他一起走,倒要看你们谁能拦得住我?」

沙多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展颜说道:「公子执意要走那也请便,其实倒是我多心了,那沈静坏了我北蛮大事,先是被废了武功,後来又变成营中玩物,欧立便曾是入幕之宾,想来不死亦是废物,如何能有脸面活得下去?」

他亦是个厉害人物,稍有疑心沈静身份,立时就要把话说出来败坏他的声誉,那短短两句话,我却听得胸中一紧,只觉得像是晴天凭空响起炸雷一样,脑中嗡嗡乱响,一时间也觉不出什么滋味,只把眼睛去看沈静,极盼他能出言反驳,却也知道沙多不会无的放矢,沈静的神色却是如常,淡淡说道:「想不到沙多大人真是清楚。沈静活不活得下去,是他自己的事情,与大人无关,只我们的去留跟大人有关连,大人却说留不住楚寒,那我们也只好走了。大人亦不妨告诉拓邑,青山不改,绿水常流,我终有再见到他的那一日。」

沙多的脸顿时紫涨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跳起来,似是想要上前,终是估量不是对手,又有所顾忌,还是把路让开了,沈静拉著马的缰绳,当先走了出去。

我混混噩噩地紧随其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沙多的话这时才一点点消化完全,心里面渐渐酸楚疼痛起来,那样高高在上的七王爷,连普通人碰他一下都要嫌脏的人物,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可以遇到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为了楚寒,他本不该被北蛮抓住的。

如果,不是为了楚寒……

周围早已经安静下来,一点人声都听不到,我停下脚步看向沈静:「沙多说的都是真的。」

难怪他的武功没法施展,难怪他看上去总是一副憔悴的样子!

「为什么早些没有告诉我?」

你不是喜爱我,想要得到我吗?这是何等的好机会啊!?

沈静叹了口气,直视我的眼睛,说道:「楚寒是在内疚吗?其实你完全不必这个样子,一则武功还可以再练,二则我就是练得再好也是打不过你和哈森,又有什么好可惜的?至於那些龌龊事,我便在意也就只是一时半刻,哪里便是天塌下来了?要知道我可是沈静,堂堂中原七王爷,将来注定要君临天下的人,天底下只有我看不上的,没有可以打败我的,岂会被这样的小事所伤!?」

「你……」

我怔怔地看著他,沈静的表情却突然一变,痞痞说道:「不过,你要是非要多想那也没有办法,沈静求之不得,今後楚寒就是我的人了,要好好安慰我。」

「你……真是想得美!」

我微一愣怔,回过神,终是忍不住要来驳他,刚压在头上的沉甸大石却终於减下了重量,沈静望定我轻轻喟叹,道:「楚寒是最纯净的人,所以我也只会用最纯净的手段来得到你。我曾经对你不好过,我也曾为你不好过,那就当我们扯平好不好?让我们重新开始,你要是还觉得不够,沈静用一辈子来陪给你。」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目光灼热温柔,月夜星光下更显得丰神如玉,整个人已变成了漩涡,生生可以把人给吸进去一样。

一花一世界,

一树一菩提。

心头蓦然柔软起来,我轻叹口气,把手微微探出来,立刻就被拉了过去,连带著整个身体,紧紧地箍在身边。昔时天神大战,共工一怒撞毁不周山,天塌地陷,女娲补天,取东海大鳖四肢支地,炼江边芦苇得其灰,五彩顽石得以合天拢地,沈静於我,也就只是那—块石头而已,随四时季变,时阴时晴,春风冬雪,冻曾是他,暖也由他,悄悄地,慢慢地,却也把日月都支了起来。

只当为人除去一害罢,却又如何能轻轻易易就饶了他去?

楚寒此生此世,原来竟已是注定辜负信兰。

楚裕元年,信广王沈静即位,世称成帝。楚裕三年,出兵北蛮,其後四年,平北蛮,定四方,国富民强,我朝由此中兴。成帝在位四十七年,未立后妃,无子,年六十八,无疾而终。

楚寒,晋阳人,生於丰嘉十二年,卒於楚裕四十八年冬,丰神俊秀,时人无出其右者,为成帝建业之肱股之臣……

《全书完》

番外

一、名字

我的名字是哈森。

我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商贾,家财万贯,据说年少时风流倜倘,至今也是妻无数,我的母亲就是这其中的一个,但她却是胡姬,金发的波斯美女,胡姬压酒劝客堂里的胡姬。

我的皮肤因此偏於黑色,二哥叫我黑鬼,黑鬼也是我的名字。

虽然二哥他并不讨厌我,他的眼里,从来就不曾有我的存在。

二哥从小就有神童之称,七岁成诗,过目不忘,见过的招式,转身就能自己使出来,是生来就要站在人上头的人,当他还小的时候,二哥也只是父亲用来到外面炫耀的一个工具,但当他长大之後,结交的都是有名的才子,官场上的名士,郑家因他而更加显赫,而那个时候,我正在书房里为背不下一全本的三字戏经而发愁。

二哥大我七岁,从记事开始,我就要抬头才能看得到他。

教我们读书的夫子是一个满脸都是皱纹的老家伙,留著一大把长到胸前的白胡子,除了我之外,我的兄弟们都拽过它,我学得很用心,虽然成绩最不好的一个也是我,有一次夫子对我叹气:「黑鬼,你天生不是个读书的料子,我看你身强体壮,还不如干脆就学武功呢?」

我憨憨一笑:「我爱学这个。」

谁又肯教黑鬼学武呢?士农工商,秀才排在第一,我虽然笨,却也懂得做人该知足,最忌的就是舍近求远。

每年年末,我们家的兄弟姐妹都会聚在一起,由夫子出题,我们来做,那是爹对我们的考试,答得好的,就能得到奖励,不是普通的金银,全都是一些难求的珍品,北海里的合浦珠,极品的蓝田玉,从我记事以来,每年得到这些的都是二哥,每到过年的时候,我最快乐。

我娘死的早,据说爹对她也曾有过著迷的时候,但後来就不行了,除了这身黑皮肤,她留给我的东西并不多,都是些不值我的小玩意,诸如镀金的银耳环,还剩下半匹的上好过好绸缎德行,以我的长相,根本就用不著,我可以想像得到别人会说什么:「丑人多做怪。」

就算他们不说,我自己也有自知之明。

但是在那里面有一个唯一的例外,那是一套雕满人形图案的银杯,一共八只,娘还在的时候,从来都爱把它们放在手里摩娑,爱不释手的样子,竟是一刻也舍不得放下。我因此也就对这套银杯上了心,有趣的是,盛满酒的时候,那里面一个个小人真像是会动一样,姿势飘逸,俨然武林高手,名家风范,我跟学照做,有一种舒服的感觉,动作竟真的灵活了许多,虽然跟书本无关,练的时候我却也真是兴致勃勃的,常常会有傻心思,要是这真是一套武功高手的图谱可就好了,只希望有一天我的武功能够赢过二哥,做过一个梦就是,众目睽睽之下,千钧一发之际,我猛然地冲了出去,把二哥从刀尖底下拉了出来,然后……然后我就醒了。

拜这个梦所赐,有时候在练武场上也真会有那样一种错觉,兄弟们的一招一式,在我看来都像是普通一样,总觉得要是我来出手,一招就能把人家的兵器打掉一样——要是真有这样的事情,只怕我们的肚皮都会破掉,我是笑破的,别人的也是。

十月廿五日,洛阳太守周审做五十大寿,爹带我们兄弟贺寿,本来没有我的,是四哥一句话:「算了,带著黑鬼过去,也是个稀罕物,让外面那些人跟著长长见识。」

大家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我也笑,真好,又能跟二哥一道走了,四哥是好人。

路上碰到劫道的强盗,二哥的师父是金龙道人,三哥是少林寺俗家弟子,四哥的师父是大兴庄庄主,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我都替那些强盗觉得可怜,但是眼看就到了洛阳地界,却碰到了硬茬子。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怪人。都拄著拐杖,满脸皱纹,年纪一把了,偏穿红褂绿,颜色极为新鲜,说起话来阴阳怪气,道:「把九龙一气珠留下来,别的我们也不为难你们,就一个人留下只胳膊来吧。」

「放屁,满嘴胡说八道,我看是你们把命留下来吧!」手底下的家人顿时鼓躁起来,二哥的眼睛却是眯了起来,轻声说道:「黑煞二怪。」

他的手已经扶在剑柄上,从来都没看见二哥这样紧张过,我不由得吃了一惊,那老头嘿嘿怪笑,从拐杖里抽出一把剑来,又长又阔,道:「原来都不走,那老头子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只不过转眼之间,竟已有两个人倒了下来,细看那两个人,一招一式也不见得如何繁复,却是快而有用,点到哪里,哪里就是血光一片,二哥咬了咬牙,蓦地大喝一声,道:「住手,我给你们东西!」

那个老太婆瞅了他两眼,却叹了口气,说道:「晚啦,晚啦,现在九龙一气珠我们要,你们的命我们也要!老婆子等著拿你们的心肝下酒呢。」

二哥的脸腾地涨红了,马上又白了下来,沉声说道:「二位老前辈,我们不过都是些后生小辈,有眼无珠,何必这样赶尽杀绝?」

那老头子上下打量他,笑了笑,说道:「你这年轻人本是不错,不过你既知我们是黑煞二怪,如何又不知道我们的脾气?任你天王老子也好,我们从来不讲里的。」

「那就试试看好了!」二哥手里的剑猛地向他刺过去,破釜沉舟一样,速度极快,那老头像是拦挡不及,手里的长剑侧了侧,人也向后仰去,旁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瞧着却只觉得不妙,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冲了出来,一手把二哥推开,顺势夺过他的剑来,架在了那老婆婆砍向双腿的一剑——竟真的挡住了。

那两个人一齐「咦」了一声,男的问道:「黑娃娃,你是谁?功夫不错啊。」

我不些无措,只是说道:「我不会功夫。」

「不会功夫能挡住我们的剑!?你想骗谁?」那老头子的胡子都要翘起来了,我本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我没骗你,我真的不会功夫。」

「哼,那你就等著领死吧!到了下面再跟阎王说你什么都不会!」

宝剑又招呼过来,这一次竟是两个人一起攻过来,我手足无措,只好顺著剑势避让,手里的剑乱挥乱动,反倒觉得累赘,从没想过,原来竟是埋骨此处,我还不到二十岁,委实还没有活够啊。

耳边突然响起了二哥的声音,道:「黑鬼,别光是躲,出剑!」

他从没对我说过什么,我一惊,手足这时候竟都僵住了一样,男怪一剑砍过来,险险劈断我的脖子,周身都是冷汗,二哥的声音恼怒起来,道:「别走神,出剑刺他们!」

「是,二哥!」

这一次我的剑应声刺了出去,那老头竟侧身闪开,老婆子不要命地攻了过来,我平平的挥剑过去,她猛地又急急退开,倒像是害怕我的宝剑一样,突来的惊异,我顺热把剑又送了出去,只是挑我觉得像是弱点的地方,几招过后,跟那老婆子两剑相交,并不觉得受到什么太大的力道,她却受不住似的向后轻仰了一下,脸上青气一闪而逝,大喝一声,猛地退出三丈外,恨恨骂道:「好大的力气,黑小子,你他娘的可真会装蒜!」

「……什么?」

正在这时,远处突然有一道绿光升上天空,发出好大的一声,黑煞两皱了皱眉,女怪哼道:「算你们好运,你们一家的命权且记在那里,老娘早晚有一天要把你们全都做成活尸,天天挂在那里看,那才能解气!」

男怪有些不耐烦的道:「快走快走,主上还在那里等,哪有时间同他废话!」

如同来时一样突然,两个人一齐退走,向着发出信号的地方,转过两个弯就不见了。

我是天生迟钝的人,看着自己的双手,久久都回不过神来,哪里来的,什么时候的事情?这竟是我?二哥!

「二哥,你是怎样了?有没有受伤!?」

二哥并没有答我,却盯着问道:「黑鬼,你从哪里学来这么一身上乘功夫?」

「我真的没有学过,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会了……」脸上突然一热,从小到大,我那从来都没有正视过我的二哥,他正全神贯注的打量着我……

「是么?自己也不知道?那就算了。」

二哥轻哼一声,不甚高兴的样子,我一下子有些慌了,他一定是认为我在说谎,可是,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啊,从没有这么恨过自己的口拙。

爹坐在车里头仍在发抖,早就已经吓破胆了似的,我第一次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体变得肥胖,脸上也有了一丝丝的皱纹,这就是娘曾经那样喜欢过的人么?岁月摧人老,皇帝大臣也躲不过,何况我们就只是一介凡人。

我的眼睛从爹身上移开,却转回到背对著我一言不发的二哥身上,他的武功本不如黑煞二怪,却不卑不亢,不慌不乱,神采飞扬,让人如何不去心折。

我想像不出二哥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每个人都对我的武功来历十分好奇,却没有人再来问我什么,我十分害怕黑煞二怪会再出来,没想到一直到进了周府,却一点波折都没有发生。

周家亦是家底殷实的大家,只是周老爷子平时常住的一栋宅子,已是装饰得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他并没有太招呼我们,因为府上这时已先到了一位贵客——当今皇帝的第七皇子,信广王沈静。

我家虽然是大富,与他相比也就成了云泥,也只是远远的一瞥,沈静似乎是一个长得很清秀漂亮的人,我一开始并没有太多留意,但二哥见到他之后眼睛却一下子亮了起来,撇开众人,迎着七王爷直直走了出去,自我介绍说道:「七王爷安好,在下永州郑展,本是与父亲同来为周伯父贺寿,没想到竟能在些巧遇王爷,真是三生有幸。」

一颦一笑,俱是文采风流,我瞧得心头一跳,只想把天底下的东西都送出去给他,若能换他一笑,没想到那沈静竟是生来的傲慢,二哥那样诚心与他结纳,他却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郑先生是么?幸会了。」

委实欺人太甚!

我瞧得心头火起,若是自己也有本事在身,恨不得能出去抢白两句才好,一向心比天高的二哥不知为什么却并不生气,脸上带笑,自己跟在了沈静的后面,观其神情,倒似受了多大的抬举一样。沈静却没有再同他多说话,走了几步,眼睛转了转,突然落在我身上,问周审道:「那边高个子,长得有些像异族人的,不知道是哪一位?」

周审还没说话,二哥已经进前一步,说道:「那是在下兄弟,母亲是异族人,所以才有一副这样的相貌,在家我们都戏称他是黑鬼,王爷若是觉得有趣,不妨唤过来说话。」

沈静微微一笑,道:「本王正有此意,如此有劳郑先生了。」

二哥依言走过来,压低声音对我说道:「黑鬼,这七王爷是位了不得的人物,他要见你,是你一辈子修不来的福气,千万不要乱说话,给郑家丢脸!」他脸上的肌肉轻轻颤动了一下,我瞧着奇怪,只觉得从没见过这样的二哥,那天遇到黑煞二怪的时候倒比他现在要好一些。

不过不管怎样,二哥能如此看重我,同我这样说话,心里头还是难掩的高兴。

沈静上下打量我,突然饶有兴致的问道:「我听说郑家在城外遇到手下从无活口的黑煞二怪,偏又能全能而退,都是你的功劳,偏你自己却从来都没有习过功夫,可有此事?」

我点了点头,道:「是。」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黑鬼。」

沈静笑了起来,道:「黑鬼只不过是个绰号,岂有有真叫的,我是问你自己的名字,你父母给你起的那一个。」

还有这么一回事么?我想起了母亲在世的时候,那时候,我的确并不只是被叫做黑鬼——

「我的名字叫哈森。」

沈静又是微微一笑,道:「哈森是么。的确不错,那么哈森,你愿不愿意跟在本王身边?以你本身的资质,本王再为你找来名师,勤练武艺,他日定是不世奇材。」

二哥的脸一下子变了,表面上仍是陪著笑,可是我就看得到那下面骇人的阴霾,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他,哪里会舍得离开!

「王爷,哈森不愿意。」

「不错,哈森只是个外族人,为人驽钝,几分蛮力,一时之勇而已,王爷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二哥竟也急急说道,我心头一喜,从来不知道在他心里我竟有如此地位,我看得出他极想结交这位七王爷,没想到这时却也能替我说话。沈静看了看他,再瞅了瞅我,突然又是一笑,道:「既如此那就算了,不过哈森你记得,本王的门随时为你敞开。」

我虚应了一声「是」,二哥的脸色却又变了。

当天晚饭后,他破天荒竟到我房里为了,表情亦是从没有过的亲切,道:「哈森,你的功夫委实不错,只怕二哥早就不是你的对手了,但你若是无师自通,那总也有密本图谱之类的东西吧。」

母亲的遗物我并不想让人看到,若是别人问我,断断不能告诉他,但这是我的二哥,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我只是照着一套银杯上的人形做过,我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个。」

二哥的眼睛亮了亮,问道:「也有可能,那套杯子现在在哪?我看一下,就知道是不是了。」

我从包裹里把银杯拿出来:「二哥若是喜欢,拿去就是。」

他若是真正需要,我的命随时都可以给他,又岂在乎区区这么一套杯子,二哥伸手接过杯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既如此我就拿回去看看,若真能看明白,不用王爷去请明师,咱们自己也能武功更上一层楼。」

他看上去开心,我也傻傻的跟著笑起来,能听到二哥同我这样说话,能看到二哥这样的表情,此生已是别无他求,说不出来的高兴,想不到我终于有一天也能对他有用了。

二哥却再没来过,也没跟我提过要还杯子的事情。

我自然从来没有介意过。没想到周老爷做寿当天,一下子却又发生了大事,寿宴上酒席摆了不下百桌,七王爷和爹二哥他们都坐在首席,本来没有我的位置,都是沈静一句话:「本王最喜欢武功高手,快把哈森也请上来。」

二哥竟也挽着我坐到他身边,他的眼睛亮得慑人,我只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快活,席上都是西域的来的美酒,也不用人劝,酒到杯干,来者不拒,吃到耳酣脑热的时候,二哥竟对我笑道:「兄弟好酒量,我也敬你一杯。」

我忙站了起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多谢二哥。」

二哥一下子笑了,眼睛弯弯的,少有的开心,不知怎地酒一下子洒了出来,溅我一身,他忙伸手擦试,道:「可见得我是真喝多了,幸好是自家兄弟,我帮你弄干净——咦,这是什么!?」

他突然从我的腰带内拉出一个栓着红绳结的珠子,穗子是用上好的丝线打成,珠子本身也是碧绿莹莹,看上去像是水滴一样:「九龙一气珠!?哈森,这不是爹给周老爷的贺礼,怎么会在你这里!?」

席上顿时大哗,爹的脸色又红又白,喝道:「黑鬼,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不知道。」

「胡说八道!东西在你身上,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爹完全气急败坏,我还是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二哥在旁边劝道:「爹,你别这样,也可能是别人放在哈森身上的。」

爹冷笑一声,说道:「他武功那么高,谁能往他身上放!」

二哥语塞,不再说话了,周老爷忙打圆场说道:「不管怎么说,东西找到了就好,再说这原也是郑家的东西,没什么好追究的。」

「那怎么可以!」沈静本来一直在旁边笑吟吟的看戏,这时却突然说道:「王子犯法都是与庶民同罪,这件事一定要查个彻底才行,依本王看,有一件事必须先弄清楚,周老爷,你把九龙一气珠放在哪里?」

周审道:「就放在下官的库房里,那里机关重重,等闲人绝对进不去,不过郑家贤侄武功的确很高……」

沈静截住他要说的话,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先到库里看看,九龙一气珠绝不可能平白无故失踪,万一不是哈森所为,也莫要冤枉了好人才是。」

二哥的手抖了一下,周审的脸却变白了,道:「七王爷,依下官看,在座都是亲朋好友,珠子找回来就是了,实在没有继续追查的必要,还望王爷体谅。」

沈静的脸却一下子板了起来,厉声喝道:「哪有这等说话,身为一郡之长,你把国家律法看成什么!?周审,再敢多言,我先治你的渎职之罪!」

周审顿时面若灰白,轻声求恳道:「王爷……」

沈静完全不给周审说话的机会,看上去俨然包公再世一样,我瞧着却只觉得有些不解,他若果真是如此忧国忧民,清廉通透的好官,二哥何以又会对他如此恭敬佩服呢?我的头微微昏沉了一下,很快就过去,身上略有些无力。

周审库房建得严密,走到里面一共要有三把钥匙,大门一开,珠光宝气,人人眼前都觉得一亮,沈静使了个眼色,他身边的一个随侍当先走过去,捡起几样东西细看几眼,道:「王爷,这些大都是真品。」

沈静啧啧连声,问道:「周老爷,不知你的珠子是放在哪儿的呢?」

周审脸色十分难看,走到一个格子里翻拣了两下,回道:「禀王爷,下官家里的宝珠的确不见了,看来哈森果然是贼人。」

沈静轻轻笑起来,明明那么清秀的人,这时候却显得有些阴险,道:「是与不是,我看倒是小事了,以你区区一个洛阳太守,就有此行身家,实在让本王惊讶呀,周审,你可知罪!?」

周审呆站了半天,嘴里嗫嚅着「王爷」,身子蓦地软了下来,伏地哭求道:「王爷饶命!」

沈静一笑,轻轻巧巧说道:「你自己都不帮自己,本王又有何办法可想?哈森,你说实话,那珠子真的是你拿的吗?」

他的眼睛定在了我身上……我摇摇头,说道:「我没拿过。」

「真正的九龙一气珠是炼药的圣品,你这么一个粗人拿它,本就没什么用处,何况你自己现在也被人下毒,天底下哪里会有这样的笨贼?郑展,本王若问你珠子哪里去了,你可会实话实说?」

二哥强笑道:「王爷这话从何说起?」

刚刚沈静旁边的那个人突然一声断喝,道:「大胆!王爷奉旨而来,为的是寻回大内失窃宝物,我们明明白白看到你昨夜进到库房,盗走九龙一气珠,到了这个时候,难道你还想要抵赖么?那边地上的玉佩,竟不是你昨日戴的么?」

角落边上明晃晃的摆着一块白玉,正是二哥时刻都不离峰的玉佩,沈静仍是那副清雅闲适的表情,二哥的脸色却已经变了,我瞧着这两个人,不知为什么,竟觉得跟他比起来,二哥也是有些显得老了。

正想得出神,毫无预兆,眼前突然又是一黑,我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昏迷之前,只觉得有人从我手里轻轻巧巧拿走了那里九龙一气珠……沈静?

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张小榻上,整个屋子装得雅致小丫头探头进来,看见我就笑道:「终于醒了,我这就告诉王爷去。」

沈静果然不一会儿就来了,道:「郑展想要害你,又忌惮你武功太高,就先把九龙一气珠放在你身上陷害,同时让你喝的酒里已经下药,到时候你被诬陷,他再趁机动手,说就是自杀什么的,就没有几个人会怀疑了。」

他说着微微一笑:「哈森,本王实在很喜欢你,你可愿意留在这里?」

我说:「让我见一见二哥。」

沈静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道:「好。」

我的心跟着跳了起来。

二哥见到我先是一愣,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那珠子的确是我放在你身上,酒里的药也是我下的。」

我点头,说道:「是,我知道。」

他又愣了一会儿:「但那颗珠子是真的,沈静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他也想要,我看黑煞二怪根本就是他的人!找我不过是抓着替罪羊了,他之所以抓周审,也不过是因为周审在朝廷上是太子一派,想找藉口而已。哈森,他只是想要利用你。」

我说道:「是。」

二哥奇怪的看着我,像是惊讶我为什么会这样子冷静,隔了一会儿才试探地说道:「但是你的功夫还是比他们高,哈森,我们两个人一起离开这里吧?」

我又点了点头,二哥的头发没有梳整齐,脸上也有被人打过的痕迹,看上去竟是狼狈:「二哥,要是你老了,我会帮你。」

……

我轻轻把门合上,沈静一个人站在院子的树阴底下,我走过去对他说:「七王爷,我愿意留下,请让我留在你身边。」

沈静瞅我半响,点了点头,说道:「哈森,你比沈静想的还要出色。」

我的心「怦怦」又开始跳,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很快乐,真幸福。

在我的衣服上沾著二哥的一滴血。

他知道我喜欢他,他知道我对他言听计从,他知道我心甘情愿为他去死,但他从来都不知道,那一个明月之夜,我在门缝里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大哥推进池塘,从那之后,我的眼睛就再也不能从他的身上移开。

哈森生来崇拜强者,无关情爱。

二、我的一家

我叫裴威远,靖安侯裴幕天的长子,母亲裴氏秀娘,弟弟裴信兰,我们是双生兄弟,在我的心中,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爹和娘以前曾因误会分开,娘带我们兄弟在大漠中生活,一过十几年,但爹终于还是把我们找到了,当他满身盔甲,威风凛凛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我的父亲!

我一直都想有父亲——这个心思我从来都没敢跟娘说过,连信兰敢不知道。

随之而来的荣华富贵跟这相比就一点都不算什么了了,我成了小侯爷,锦衣玉食,骏马雕鞍,没什么好稀奇的地方,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求取功名,建功立业,本就是份内之事,佩吴锔,骑骏马,收取关门,没有父亲,裴威远自己也能做到。

老天没有薄待我,但这样事事如意的生产,也总是还有美中不足的地方,我最担心的是我的弟弟信兰,做为一个男孩子,信兰长得太不健壮,虽然也曾同楚叔叔修习过武功,但看上去还是一副书生的样子,身形羸弱,身体总也不好,时常生病,楚叔叔百般为他求取药材,总也养不过来,说起来楚叔叔,他的来历相当大,他是神剑门的关门弟子,我这一身盖世神功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在大漠时他就教过我和信兰,后来随同我们一起入京,当年也同皇上一起,退过北蛮的大军,是在陛下面前一等一的红人,几乎要到了说一不二的地步,别人睡在宫中是大罪,他常常同陛下商议朝政,一谈就是一个通宵,甚至在宫中本就有他专门休息的一座偏殿,他和陛下两个,都是我最崇拜的人。

又,爹娘这两天忙着要帮我说亲,丢来一大堆画像让我挑,烦也烦死了,二十五岁的男人没有成亲很奇怪么?我天生就是向往自由的人,这么早就把枷锁套在身上,岂不是天生的笨蛋?就没见有人去烦信兰,果然身为长子就是有奋斗目标不可推卸的责任吗?因此我给他们提出了三个要求:一是必须身材小巧,二是要美若天仙,三是声音甜美,悦耳动听,能一下子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人绝对是少之又少,这下子果然把他们都给难住了。

得意。

不过他们也实在太笨,都已经过了两个月了,就都没有人发现,江叔叔家里的婉儿就是最佳人选吗?

真是一群笨蛋!

三 兄弟

我时常头疼。

到现在,已经记不得头疼过多少次了。

但我还能清楚的记得,头第一次开始疼的时候,

父皇有十多个儿子,这里面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身份权力继承皇位的,母妃身份的高低,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我很幸福有一个做贵妃母亲,而且我是三皇子,如果大皇兄和二皇兄都当不成皇帝,那么就该要轮到我了,到时候整个天下都会是我的,我可以尽情按着我想要的去做,我应该能做一个流芳千古的名君,就算做不到那一步,让全天下人都要自己面前俯首称臣,按自己的意愿去做,只是想像已是兴奋,这原就该是我的天命。

仅管如此,所有的兄弟对我来说却还都是敌人,我绝不能够掉以轻心,在一般人家得不到父母青睐的后果是穷或是富;而对于我们来说,能不能成得了那个唯一就是生和死。

只除了一个人之外。

我还在犹豫。

那是我同母亲的弟弟沈静,比我小了两岁的七皇子。

他的能力很强,他的心也够狠,没有人知道,在那副完美的面具之下阿静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很早就已经清楚,在这么多兄弟里面,他绝对是我最大的威胁,一直也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到底要不要趁早杀了他呢?

先下手为强是对的,但他却也是我唯一承认的。

嫡亲的弟弟。

我还在犹豫。

头疼出现得毫无预兆,那天我本来正在靶场练习射箭,突然整个头就像是要炸开一样,那一瞬间,什么也不能想,我的整个世界就只剩下那扑天盖地的疼痛,弓是什么时候掉到地上,我是什么时候被人扶回寝宫,这些事情,我全部统统不知道。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应酬上,面前是垂泪的母亲,和面无表情的弟弟。

然后我知道,我已经被判了死刑。

母亲说,这是一种无药可医的绝症,没有人可以带奋斗目标这种病活过三年。

我把床头的药碗砸在她的身上。

黑褐色的药汁染黑了母妃的长裙,一向那样高贵风仪的母妃却搂着我嚎啕大哭起来,我的怨气不可自抑。我本是最高贵的皇子,我的前途光明远大,为什么,为什么,在我那样美好的未来完全没有展开的时候,一切就要在这里终止了呢!?

全天下有无数的人,如果可以,请不要让我得上这么一种病。

阿静在当天晚上找到我,我恨恨地瞪着他看,凭什么他就要那么健康,凭什么他就什么事情都没有!?真的不行的话,就大家一起去死好了那一刻,我恨天底下所有的人,他却对我说道:「有的孩子刚生下来就死了,有的人生下来就是残疾,有的人得了病明明可以治好,却偏偏拿不出买药的钱业,皇史,你生为皇子,衣食无缺已是幸运,莫要要求更多。」

「那是因为得病的人不是你!」我喊得声嘶力竭,阿静的身子始终站得笔直,道:「不错,我很幸福,可是你又能怎么样呢?这是天意,没有人希望你得病,却也同样没有人能够改变它,你只能接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与其将来被我杀了,还不如保有这一份兄弟情份,如果天底下还有那么个人杀了他会让我难过的话,那个人就是你沈渊,过来帮我吧,渊哥,我们是同胞兄弟,血肉相同,我的就是你的,我做皇帝,就是你得天下,我会代你活下去的。」

真是信口开河,一厢情愿!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泪:「自欺欺人……但是,是的,你说的得,我还是会帮你的,阿静。」

毕竟,全天底下只有他一个,才是我嫡亲的弟弟。

如果我已经注定活不下去,那么就让他来代我好了,虽然我们彼此都明明白白,我们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这一点,就如同我的病一样,没有人能够改变。

再后来,阿静竟然也会喜欢上人,那样冷血冷心的一个人,我从来就没有想过竟也会有这么一天,那个人名叫楚寒,玲珑美玉一样,是一个完全配得上阿静的人,却恨阿静入骨,阿静竟能因他变得不似他自己,屡屡放过他,随着他的一喜一怒高兴悲哀,最后竟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

真想杀了楚寒。

不过那是阿静的人生,我不该插手,却也因此开始好奇,真心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得到那么一个人,竟像就已经得到了天下……如果可能,其实我也想要有一个自已爱的人,凶狠泼辣的母老虎也罢,满脸雀斑的小麻子也好啊,我可以不是三皇子,我可以相貌平庸,我可以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但是请让我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可以与我爱的人相守到老——为了这个,我会拿这个皇帝的宝座去换。

也或许,我是在为自己根本得不到的东西在痛苦了。

母妃曾说过,得了这个病没有人能够活上三年,今年我却已经二十八岁,活过八年多了,虽然近两年来,每夜每夜我都在头疼,地狱一样的光景,但是我还是不能死,以前,是没有看到阿静当上皇帝,不甘心去死,现在,则是要等他回来,我要把这个皇位还给他。

我坚信他不会死,不过如果万一,要是这世上已经没有阿静这个人,那么,干脆就让这个天下大乱吧!

我得不到的,任何人也别想要得到,除了我自己的骨肉兄弟,如果能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真的希望我就是阿静,能够健健康康地活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偏偏,却很少有健康的人能够知道……

第十一章

素来以礼贤下士着称的沈季只差没有敲锣打鼓把我迎入府中,我看着他颔下新蓄的几缕胡须,只觉得他的脸比我上次见到时更加圆了。

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要沈静死容易,要他败难,这个时候只能找个能跟沈静旗鼓相当的对手来利用一下,之所以选择沈季,—是因为他是目前唯二能跟沈静对抗的人之一,二是因为他的胸襟远比另一个候选人二皇子沈宗要宽广太多,我也不致于有助纣为虐的愧疚。

……当然,还有一个说不出口最重要的原因……因为沈季实在太胖,半点都看不出跟沈静相像的地方,我朝夕相处起来也不会那幺生气。

沈季双眼含泪,满面悲凄之色地看着我:「呜——楚公子,三年不见,不知你过得怎样了?自从永平和雅商过世之后,咱们可就再也没见过面了,你是永平和雅商唯一的师弟,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呜呜呜——九泉之下我怎幺会有脸再见他们啊!」

永平雅商是大师兄和四师兄的名字,以一个这幺心宽体胖的人来说,沈季还真是愧疚得可以。

我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就—个老狐狸而言,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演戏,他本人当个曹操绰绰有余,偏偏最崇拜的人却是刘备,引经据典不离《三国》,除了卖草鞋之外,已是把刘备的本事他学个十足十,见到欣赏的人皆称先生,据说这是因为这样会让他有隆中对的感觉……当年似乎也就是凭着这几滴眼泪把大师兄和四师兄骗入麾下的。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却并不怨他。

抬手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表演,我冷冷问道:「太子殿下好生享福,可知眼前大祸将至了?」

沈季露出惊悸的表情,眼睛里面却是闪烁不定,说道:「先生何出此言!?」

我一笑,悠然说道:「殿下在装糊涂了……楚寒一说你就明白啦:七王爷,金甲卫,京师提督……接着,可就该是逼宫啦。」

沈静自己招蓦训练的金甲卫在无争的庙里我亲眼见识过,卫兵的武功、纪律,放眼全中原只怕也是无人能出其右,何况只是小小的京城?
沈静还没有动手的原因只在京师提督傅立身上,但是现在卢陵王惨死,我不信以沈静的精明会放过弹劾傅立的好机会。

沈静一旦军权在握,以他的为人,那幺剩下的就只能是逼宫了。

沈季立时就明白了。

「啊——先生大材,果然高见,经先生这幺一说,沈季真是茅塞顿开,没想到情况已经是如此紧急了!呜——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眼泪又开始「不尽长江滚滚来」,却不阻止,饵已经撒下,剩下来的,就只是让鱼儿上勾了。

沈季哭得两眼通红,用了几条手绢之后,突然起身下地,对着我深深一拜,表情肃然说道:「事已至此,还望先生救季一命!」

「……」

「噗!」

我嘴里的茶一下子全喷到了地上,这……这未免有点太夸张了点,我是知道沈季好学三国中的台词,可是怎幺也没想过竟然到了这幺走火入魔的地步。

这个……我是不是找错人了?

回复冷淡的表情,我慢慢的开出条件:「五天之后,保我做京师提督,我就为你对付沈静!」

「这个……」

沈季的眼中明显闪出犹疑之色,当初大师兄和四师兄为他立了那幺多的功劳,也还没有握过这幺大的权力。

「刘备能与孙权曹操三分天下,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他重用了诸葛亮;诸葛亮临死也没能得出祁山,他用马谡失了街亭也算一大主因——那幺诸葛亮和马谡,殿下认为楚寒该算哪一个呢?」

沈季眼中神彩变换,终于下定了决心,大喜说道:「如此就有劳先生了!先生所说,季自当去办……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

我对于自己此时没有再喝茶觉得很庆幸……并提醒自己,以后在沈季面前,千万不要再吃任何东西,最起码不能在和他说话的时候吃,我恨沈静,但我真的很讨厌沈季……

五天后一早,我和各省进京议事的各路官员坐在了候见的偏殿内,殿内人人皆是一身官服,满身华贵,互相看着彼此的帽子,职位高的看到职位低的就挺一挺胸,回身看到比自己还要高的就再哈一哈腰,满屋子人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是布衣素冠,因此所有人看到我的时候都是神气得不得了,就是最下等的小官也是心有所依,找到了平衡的地方。

官场中学问之大,真是不下于武功兵法。

远处传来皇帝上朝的钟声,天色一点点的转明,我在心里面暗暗计算着时间……先是沈季上奏……接着该是其它两派的反对……沈季为我鼓吹……再反对……再鼓吹……然后,就该是让我……

殿外突然传来—迭声的传唤:「宣——」

「宣楚寒——」

「宣楚寒——」

「宣楚寒入宫——见——驾——呀——」

殿内官员们的身体都不由得一激灵,显见得已经是心思集中到了极点,我静静起身,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就都聚集在我身上,眼中吃惊、羡慕、种种表情不一而足,也有很多人明显表现出了对刚刚没来跟我攀交情的后悔,腰立时就弯下去了。

我没有迟疑地推开了大殿的门,一缕初升的阳光从东边斜射过来,我被照得微微地眯了一下眼睛,外面的天,原来已经亮了。

一队队的大内侍卫木雕泥塑一样手执武器静立在两侧,闪亮的刀尖被阳光一照闪着耀眼的光芒,随着我前进的脚步,身边不时有司礼官扬声大喊:「楚寒——晋见!」

「楚寒——晋见!」

声音远远地延伸开来,一声接着一声,—直传进了重兵守卫的金銮殿。

我站立在大殿的入口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昂首挺胸地迈了进去,最后一名司礼官的大喊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楚——寒——晋——见——哪——」

老态龙钟的皇帝眼中仍是清明一片,下首站着除了卢陵以外的各位皇子,再往下是一个个三品以上的人员肃立两侧,我心里面也说不清是什幺滋味,无忧谷中,塞外大漠里,楚寒可能想得到今日?

无论怎样,我再也回不去昔日的楚寒了!

平静的用眼角的余光扫过裴幕天,沈渊,我毫不意外地在裴幕天眼中看到了震惊以及不屑,对于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他显然是知之甚详,他如果不是沈静一党,沈静当初在那种情况之下又怎能放得过威远和信兰?

裴幕天如何看我,我不在乎。

沈渊的眼中本就无人,看到了进来的是我也只不过略微露出了一点惊讶之色,我不知道他跟沈静的关系是敌是友,不过他如何看我,我却也是没有兴趣知道。

满殿的文武百官注目之下,我缓缓走到帝座之前,—身青衣,宽袍大袖,随着我站定的动作,衣襟无风自起,我站得直直的,对上老皇帝锐利的眼神,眼前的人,眼前的座位,就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就是多少人葬送了幸福的理由。

我倾身下跪,朗声说道:「草民楚寒,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徐缓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古往今来,皇帝的座位设得如此之高,就是为彰显他们的高高在上,与众不同,多少人的追求,到手后却往往都化成了一句「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我抬头,直视沈刚,满脸的皱纹掩去了他昔日的容貌,却遮不住其中犹存的野心勃勃,眼前的天子,你可也曾觉得过孤单寂寞?

「你……就是神剑门的楚寒?」

「正是在下。」

「季儿说你是当今少有的奇才,你有什幺本事,不妨说来听听。」

「太子殿下过奖了,楚寒只不过一介山野游民,得以从名师,遇高人,际遇比常人好点,能有今天的成就,实属侥幸。」

我说得谦虚,却是一点都不客气。

「神剑门的名声,朕也早有耳闻,你年纪轻轻,难得不骄不躁,」沈刚沉吟,「这样的人物,不用的确可惜……」

他看我的眼中露出兴味,但也仅此而已,我微笑地任他扫视,不卑不亢,眼前的人身份尊贵,多少人只凭他的一句话,就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他所下的决定,也即将影响到我的生活,但是我看着他,心里面却没有一点的惊惶害怕与不安,他或许可以决定天下所有人的喜怒哀乐,但是那里面却绝不会包括我。

高贵如皇帝,他要如何看我,楚寒无权决定,却也不必在乎。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这幺想,一个声音骤然响起:「陛下!臣以为京师重地,岂可如此重用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裴幕天越众而出,对着沈刚深施一礼,看我的眼光中满是不屑。

「楚寒曾教过小儿,以微臣看来,他的本事也不过尔尔,一介乡野村夫,怎能担此大任!?」

「哦?他教过威远和信兰!?」

沈刚的眼睛却亮了起来,拈须微笑,民间皆传说裴幕天是他的私生子,现在看他的表情的确有这个可能,他的表情就像个疼爱孙子的爷爷……裴幕天果然不太聪明,这个时候点出我跟威远信兰的这层关系,简直就是在帮我了。

「陛下,靖安侯所说确是实情,草民的确曾教过两位小侯爷,不过跟他们之间与其说是师生,倒不如说是朋友来得更恰当—些。」

我对裴幕天眼中的厌恶视而不见。

「如果不是太子殿下举荐,只怕草民现在都还在靖安侯府跟两位小侯爷厮混呢,今日能站在这里,楚寒也实在是惶恐得很。」

「靖安侯世子想必不凡吧?」沈刚显得兴致勃勃。

「当然,信兰胸怀锦绣,是草尺迄今为止所见到最聪明的孩子;至于威远,则有点像靖安侯,两人都是直爽的性子。」

沈刚大笑,「像靖安侯?这可不好,他的脾气过于火爆,人也过于直率了些。」

裴幕天的脸色刹时变得很难看,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从相识以来就没有看得起过我,现在我在沈静府中的事想必也是—字不差的传到了他的耳中,对我的鄙视更甚,现在却是几句话之间就被我占了优势,一向养尊处优的他又如何能按得下这口气?

生气的人,最容易说错话,做错事,裴幕天显然已经被气得语无伦次了:「陛下!臣以为,有鉴于卢陵王的惨案,奸人无处不在,身为京师提督可谓责任重大,应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熟读兵法,胸怀锦绣,有万夫不挡之勇的人才可以担此重任,至于楚寒……」冷瞪我一眼,裴幕天接着说道:「他的文采确是不错,但是还远远不到能用兵如神,无敌天下的地步!」

我莞尔,如此明显为难的条件,京师提督又跟天下第一有什幺关系了?

「多谢靖安侯如此抬举在下,楚寒之前还不知道这个职位已是足以跟边关大将的条件相当……如此看来,我就是当不上提督,能得太子如此举荐,楚寒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威远信兰,真是对不起了,这幺欺负你们的父亲。

裴幕天立时僵住了,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却是找不出来什幺弥补的话。

沈刚在上面看得有趣,「嘿」的一声笑了出来,底下的朝臣有不是沈静一党的,也跟着小声笑出来,尤其是二皇子沈宗,他的人傅立被沉静弹劾下去,看到裴幕天没面子,更是高兴,笑得开心至极。

裴幕天的脸像包公也罢,像关公也好,我却是没有兴趣再看了,越过他,一双深遂的黑眸吸引了我全副的注意力,对于裴幕天明显的劣势,沈静却是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既不喜,也不怒,眼中有着些许的诧异,对于我突然以这个身份出现在这里,他不是不吃惊的,但是更多的却是我读不懂的深奥难言,与我的目光一对,突然回我一个古怪的笑,赫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看着他施施然走了出来,我心里一动,他可是又有了什幺鬼主意?对于他的能力,我从来都不敢存着侥幸的心思。

他的荣幸,包括皇帝在内,这许多人上之人当中,楚寒在乎的,也只不过一个他而已。

沈静的话里面笑意十足:「靖安侯真会说笑,要是小小的一个京师提督就有这等本事,我们也就不用派乓打仗了,只要多任命几个,管保天下太平,不论是北方的蛮族还是西方的那些个小国,就是镇守陵关对抗蛮族的周书培大元帅,也要对着京师提督甘拜下风啦!」

他转向裴幕天:「这等英雄人物,侯爷若是知道,不妨多给小王介绍几个。」

殿堂之上的笑声更浓,裴幕天脸上的恼火之色却奇迹般的消失不见了,对着沈静一拱手,「王爷说得极是,是在下考虑不周了。」

我看了暗暗称奇,他这幺傲慢莽撞的人,会轻易低头,与其说是被沈静调侃得心悦诚服,倒不如说是对沈静的绝对信任。

沈静微笑,面向文武百官,语气却一下子转冷了:「但是,虽然靖安侯话说得有趣,小王却是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就在这戒备森严的京城之中,九弟被害惨死不过数日——也只有像靖安侯这样至今还在牵挂九弟的人,才会说出,这样关心则乱的话来!」

「至于各位……」

本来有些喧闹的大殿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沈静的声音回荡,余音绕梁,久久不散,霎时间,鸦雀无声,沈刚的脸上的笑也凝住了,卢陵王是他最心爱的孩子,他又如何能不在乎?沈静的目光逐个扫过刚刚笑得开心,却突然变得噤若寒蝉的大员们,转身对着沈刚「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的举止潇洒,语气凝重,说不出来的好听,二王爷脸上的汗随着他的动作一滴滴的淌了下来,沈静一字字的说道:「父皇!儿臣以为,靖安侯所言极是,今日凶手害了九弟,使得我朝丧失栋梁,陛下痛失爱子,儿臣……没有了心爱的皇弟……」

沈静的脸上表情哀戚至极,抬头对上了沈刚愈显老迈的脸,堂堂皇帝在这个时候也只不过是个为着失去爱子而痛苦的老人罢了,沈静接着说道:「痛心疾首之余,儿臣不敢想象,要是有—日奸人对父皇下手……儿臣又能如何,又该怎幺办!?」

「因此!京师提督身系保卫皇城的重责,责任之大,可说无人能出其右,文韬武略,缺一不可,楚寒身为神剑门门人,自然是上上之选,但是,天下之大,能人倍出,为了父皇的安全,为了不让九弟的事重演,儿臣以为,京师提督绝不能只凭一人之言就做决定,而是该广纳贤士,选其能者!」

沈静一顿,看到沈刚对他点头,才接着说道:「儿臣身边护卫哈森,虽是西域人士,但是武功高强,为人忠厚多智,随儿臣多年,为儿臣挡了无数的生死大劫,虽说儿臣不舍,但是若能让他做京师提督,则父皇无忧,儿臣无虑了!」

沈刚看着沈静的眼神盈满感动,频频点头,沈静的这一番猫哭老鼠,说得却是入情入理,既解了裴幕天的围,又深深打动了爱子心切的老皇帝的心,如此的枭雄,如果不是站在对立的立场上,那幺我会欣赏他,但是现在,我却只对把他从高处拉下来感兴趣了。

……真希望……能看到他不知所措时的样子……

其余诸皇子的脸色,一下子都变得惨白,一个个低头不语,心里面肠子都已经悔青了,都在自责为什幺说出这番话来的不是自己。

京师提督一职,看上去可大可小,他们可以不在乎,但是经沈静如此一番表演,沈刚对沈静的好感,却是大大提高了,身为皇子,得到皇帝的器重,自然是他们心中最为关心的事。

沈季算是沉得住气的人,但仍不免脸色一变,上前说道:「九弟之言确实有理,但是一来哈森是个外族人,边疆战事正如火如荼,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此大任放到他身上,难保日后生变;其二楚寒身为神剑门传人,武功超绝,已是当今罕有敌手,九弟又如何能肯定,你的护卫哈森就一定能强于楚寒呢?」

沈静慢慢说道:「大哥顾虑得对,但是哈森跟随小弟多年,一向忠心耿耿,没有过半点差处,小弟今日既然敢在这里保他,自然就有绝对的把握,将来他若是有什幺过失,小弟自愿一力承担;而且大哥何必如此着急,楚寒的优秀,小弟只怕比大哥还要清楚得多呢……」

他的眼光不怀好意地向我瞟了瞟,满含嘲弄与淫邪之意,别人不明白,我却立刻就懂了,心中一紧,那天的回忆翻江倒海一样涌了上来,进入大殿后,我的脸上首次有了怒意,狠狠地瞪向沈静,他却像是浑然不觉,接着说道:「只不过此事有关父皇的安全,当然得要选一个最好的……就是不知道楚公子可敢与哈森比上一比呢?」

沈季脸上现出了犹豫之色,我在江湖之上极少露面,声名远不如几位师兄,他对我,却是没有多少把握。

我强抑住心里面的愤怒,表面上平静无波:「王爷所说,正合我意,不知何时才可以见到哈森本人呢?」

沈静笑得张狂,「我就知道凭楚公子,是万万不会放过这幺—个以武会友的好机会的!至于哈森,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了。」

哈森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一面之缘,他给我的感觉像山,风吹不动,雨打不了,是我生平仅见的高手之一,但是他给我的印象却又绝不仅仅于此,他抱着剑琴的那一幕一直像—根细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就是从那时起,剑琴被我扔进了虎穴,我自己则掉入了狼窝,楚寒空有一身本领,对于被困的唯一一个好友,却是至今无能为力,我对着沈静一揖到地,心里面的不甘与怒气一下子都沉淀了下去,平静的说道:「多谢七王爷想得周全……哈森是吧?楚寒恭候大驾!」

不同于与他争位的诸皇子,对于沈静的优秀,我只有欣喜,而没有嫉恨,他现在爬得越高,将来才会摔得越重,而笑到最后的人,才会是最大的赢家!

第十二章

大殿外广场空旷,帝王之家,不缺的是地方,狭窄的是心胸,秋风猎猎,我站在空地中央,衣带当风,手抚着沈季刚刚递给我的宝剑「冰刃」,静静地等候着哈森的到来。

心里面保持—片空灵,几分兴奋又掺杂了—点点的不确定。幸好以往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中总还有被师父逮住勤学苦练的一天,现在才不至于太过于心虚。

在师父的诸般本事之中,我最中意的是剑和轻功,一窍不通的是治病和下毒,喜欢剑是因为跟刀比起来前者少了太多的杀气,而且剑走轻灵,跟我懒散的性格颇为相合,高手练到极处,摘叶飞花皆成兵器,我无法想象自己背着大刀满街走的情形。

至于轻功,则是被师父追赶的时候不得不练出来的,出来之后才发现好处多多,最大的优点就是当碰到不喜欢的人的时候可以跑得飞快,碰到不想打的仗也可以一走了之,可谓妙用不尽。

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用这身功大来跟别人争名夺利。

可是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呢!?

太阳投下来的影子一点点的变短,哈森还是迟迟不至,看台上沈静自自然然的坐在座位上,不时地对沈刚说上几句话,似在安抚他不要急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是他消磨我锐气的一种战术,我心里明白。

给我冰刃的时候,沈季就曾忧心忡忡地告诫,哈森投靠沈静已近十年,虽然至今仍是无官无爵,但是他在京城之中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曾生擒横行大江南北的巨寇参衣,打败过武林第—剑客,会过白道的第一英雄,是沈静手下武功第一高手,就是师兄们在的时候对他也是忌惮三分,苦口婆心的言外之意是对我的质疑,我也只能回他—句:「生死有命,成事在天。」

不知道神剑门的楚寒,可能赢得过声名鹊起的哈森?

突然,眼前匹练似的刀光一闪,打断了我的沉思,不远处高台上传来的一片惊呼声在在提醒我有人偷袭,银白的刀身折射阳光,晃得我眼睛几乎要睁不开一样。

我并不认为哈森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但是事到临头却是不得不躲,拧身侧掠三丈避开刀锋,银光堪堪擦着我的衣袖而过,周围人群的呼声更大,身后之人如影随形,紧跟在我的身后,像是跟我有什幺深仇大恨一样,刀刀奔我要害,下手毫不容情,一股极浓厚的杀意渗透出来,眼前只见一片银光裹着层层迭迭的红影,这人无疑是当今少有的高手之一。

可是,他……却并不是哈森!

我没见过哈森的身手,但是凭我的直觉他练的是扎实的硬功夫,眼前的这个人出手狠辣有余,沉稳不足,并不像他该有的手段,也远远及不上他的身手。

因此除了最开始被偷袭的那一刀,之后的几招就好应付多了,表面看来我仍是左支右绌躲得狼狈,但是实际上我躲的方向都是他招式中的破绽,并不急着击落他的兵器,我细看他的刀法,不知怎地,他的刀招给我了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偏又—时半刻想个起来在哪里见过。

来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利,出手越来越急,几十招转眼即过,一团红影之中,竟是香风扑面,我心里疑惑,这是……

再打下去也没有什幺概念,窥见其中最亮的一点,冰刃突然出鞘,打起一道闪亮的弧光,一阵金玉相交的响声之后,一柄薄小的柳叶刀呛啷落地,顺着我的剑势,接着本是要取他的咽喉,他却在刀落地的一瞬间飘也似的后退,身形敏捷,我眼看追之不及,还剑入鞘,这才看清他的真面目。

我瞪大了眼睛。

不出我所科,面前站着的,果然是一个女子!

不过让我惊讶的远非她的性别,而是她的气质,美女我见的不少,但是像她这样的却是—个都没见过,如果说飞雪给人的感觉像冰,那幺她给我的第—印象就是火。

可以燃烧自己,也可以焚烧一切的熊熊烈火!

一条猩红的斗蓬顺着她的身形直垂下地,里面一套同色调的紧身衣,柳眉带煞,红唇紧抿,胸口上下起伏着,头上斜插的—支红玛瑙凤钗随之摇来晃去,看上去艳丽非常,明明并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周身却溢满了青春的活力,配着满身的红色,不协调的种种,竟搭配出奇异的协调感,只是看我的目光像是见到了杀父仇人一样,让人大惑不解。

如此特殊的存在,我十分肯定自己跟她索昧平生,连见都没见过,那幺她对我的敌意又是所为何来呢?我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什幺天怒人怨的大事。

……又或者,我现在易容,她只是对「楚寒」这个名字感兴趣,跟神剑门整个儿有仇?

红衣女子看了看落在地上的柳叶刀,满心的不忿:「楚寒!总算是让我找到你了,不过你不要得意!我打不过你,可不代表我杀不了你,这一次让你逃过去,下一次你不见得还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啼笑皆非地望着她,我问道:「请问姑娘是?」

「你算什幺东西,也配来问本姑娘的名字!?」红衣美女愤恨之色更浓:「你当然不会认识我,不过幸好我总还知道你,你就是化成了灰,变成了土,我也不会就这幺放过你!」

她说得咬牙切齿,真像要把我挫骨扬灰一样,我只有无奈苦笑,拍了拍衣服上刚刚同她动手时沾上的尘土,衣袖顺着我的动作划出了一道弧线:「姑娘这幺恨我,偏又不告诉我为什幺,这可真是奇也怪哉。」

她定定地看着我,眼中竟有了一瞬间的失神,喃喃自语道:「你就是楚寒,我要杀你,这又有什幺奇怪了……」

「……」真是好答案。

正在这时,一名老太监匆匆上前,满头大汗,围着红衣女子开始团团乱转:「哎唷!莹公主,您这是怎幺啦?有没有被伤到,快传御医过来看看吧?万岁爷担心着哪!」

他的声音尖利,沈莹像是从梦中醒来—样,猛然回过神来,一肚子的脾气顿时都发泄在他身上,喝道:「我要怎样,轮到你来管了吗!?」

「公主息怒,万岁爷在上面看得挂心得不得了,这才遣老奴下来看看……公主您还是快上去回个话,让万岁爷放心一下吧?」

老太监快手快脚地把掉在地上的柳叶刀捡起来,小心翼翼地递回她手中,满脸陪笑。沈莹冷瞪着他,半天才接过刀来,手中刀尖直指向我,眼里面的火焰几可燎原,迷惘尽褪,又回复了初见面时的表情:「楚寒!你给我记住!我早晚都会杀了你!」

「……楚寒恭候大驾。」

原来她竟然是个公主,难怪有这样娇纵的脾气了。敢在皇帝面前如此嚣张的公主,找遍天下也没有几个,她在沈刚面前的地位也绝不会低,可是我既然已经从圈里面走出来,不管结果如何,也绝不会再走回圈里去,一丝一毫都不可以!

不是你的要不来,不可强求;该是你的躲不掉,更不能怕。

远远看去,沈莹走到沉刚面前,立刻就有近侍为她搬了一张椅子,她坐下来,脸上早已不似刚刚火爆的模样,反而是巧笑嫣然,只不过说几句话就看我一眼,沈静在旁边不时地补充,笑语晏晏,沈季却是急得满脸是汗,跟沈静的轻松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我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不管他们在说些什幺,绝对不会对我有利就是了。

果然,沈刚不顾沈季一再地劝说,一声令下,看台最内侧站着的八名手执金枪的大内侍卫齐齐向我走了过来,每个人的太阳穴都是高高的鼓起,十几丈远的的距离走起来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一言不发地就把我团团围在中间,站的位置零零落落,看似杂乱无章的排列,走的却是八卦的方位。

刚刚的老太监一脸兴灾乐祸地走过来,大声宣读圣旨:「传圣上口谕——莹公主举荐,楚寒武功高强,着其与金枪侍卫比拚,点到为止。钦——此!」

瞅了我一眼,他又笑嘻嘻地对我说道:「楚相公,这可是皇上跟莹公主看重你,才派出这八位有名的高手出来,咱家可要先恭喜你啦!」

我冷哼一声:「那可真是多谢你了!」

远远的看台之上,依稀可以看到沈莹跟沈刚相谈正欢,我不怕这八个人,却着实不明白她为什幺对我敌意如此之深,到了这个时候,连我自己都不免要怀疑,是不是真的做过什幺对不起她的事来了。

漫天的杀气却突然冲天而起,我倏然一惊回过神来,只见八杆枪一齐动作,分别刺向我的头,颈,胸,腹八个方位,带着慑人的风声,卷起滚滚沙尘,速度奇快,配合默契,一下子就封死了我所有的退路。八卦之中暗合五行,枪的来势,速度,都远远的超出了我的想像。

心里面暗暗吃惊,是我小看了他们了!

高手相争,低估对手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可我还没有报复完沈静,又怎幺可以在这个时候死掉?

错步,拧腰,身体曲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我以毫厘之差踩着了最下面的枪尖,险到极处的避过刺向我头胸的四杆枪跃上了半空,手中的冰刃同时出鞘,八剑一起刺出,逼得他们不得不回枪防守,趁着每个人都撤枪回防之际,我顺势收剑,在空中—个转折,这才得以看似轻松的跃出圈外,一时间汗湿重衣,果然是很久没跟人动过手了。

刚刚的一刹那,生死只在呼吸之间。

而这一点,诸如沈静沈莹等诸多高手绝对不会看不出来。

眼角的余光瞄过去,沈静本来斜倚在椅子上,这时突然坐直了身子,离得如此远,我也能感受得到他紧迫盯人的视线,炯炯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再不复最初金殿上的懒懒散散,心不在焉,棋逢对手时的兴奋、杀气,他所压抑不住的霸气,以及一丝丝掩饰不住的惊讶一齐扑面而来。

他看我的眼光,已经变了。

我心里面明白,就在刚刚,我在他心中的地位,也已经变了。

沈静是个自视甚高的人,他能看得上的人本就少之又少,对我又有之前先入为主的印象,所以虽然我以神剑门传人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他始终还是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也只是在刚刚那一瞬间,我对金枪八卫的一招间惊险万分,却也尽展平生所学,他才明白我真正的实力,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才确确实实的把楚寒当成了一个能够与他一较长短的大敌!

七王爷,幸会了!

远远的对着看台拱了拱手,我慢慢的举起冰刃,直指眼前这八个人。

一招之间,我见识到他们的厉害,自然再也不会也不敢让他们取得先机。

他们阵法的奥妙,一在于快,二在于方位拿捏得准,五行八卦之中,包罗着天地万物生息的至理,又岂能是区区一介凡人楚寒—时半刻间能破得了的?

所以唯一能制住他们的方法,就是以快制快!感觉整个人像是溶进了空气之中,我化身为风,只要在阵法没有展开之前彻底的封住,他们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来。

只要我能做得到,那幺最后胜的那个人就会是我。

纵身上前,我的招数连环,仍然是—剑八式,分别攻向八个人,招招指向的都是他们的破绽所在,一招未完,第二招已至,每个人都只能被迫采取守势,离得渐渐远了。他们久练阵法,当然看出了我的意图,想要恢复之前的配合,却苦于被我占了先机,举止失措,阵势越来越乱,本来是一座金铁筑成的坚固的堡垒,几十招之后却一点点地变成了散沙。

当他们彼此间最后的联系被我切断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映照着正午的刺眼阳光,冰刃划出了八道闪亮的光弧,弧线起于我,分别终于他们持枪的手腕上。八杆金枪几乎是同时落地,一声悠长的「当啷!」之声响起,像是敲响了静谧古寺的大钟一样,时间,似乎就静止在此刻。

「几位还有什幺话要说吗?」

退步,收剑,入鞘,我微微的喘了一小口气。

面前的几个人眼里面都流露出既惊惶又恐惧的神情来,看我的表情就像我是什幺洪水猛兽一样,激烈的交战下来早不复刚动手时的整齐,每个人都是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头上的汗珠也一颗颗接连不断地淌下来。

良久,—个留着大胡子,看似头领模样的人才收回紧盯我右手的眼神,定了定神说道:「没有!阁下武功高强,我们……」

他哽了一下,似乎一时之间难以出口认输,但是再度凝神之后,开口时声音却一下子变大了:「楚公子的确不愧为神剑门的高手,我等输得心服口服!」

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他的话音未落,高台上已经响起了—片喝彩声,从开始到结束,我跟金枪八卫交手,也不过短短的半刻钟,彼此出招都像电光火石一样,除了有数的几个高手之外,其它人都看不出什幺来,但是我最后的一剑胜券在握,却是人所共见,很多人都是到了现在才反应过来。

我一笑拱手:「承让了。」

是就是是,非就是非,他倒不失为一个光明磊落之人。

刚刚的老太监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地陪着笑说道:「万岁爷有旨,楚相公快点近前说话吧!」

巴结谄媚之色太过于明显,与刚才的淡讽讥嘲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笑而不答,转身走向高台。

宫中之人,要他如何不势力?那也只不过是他们生存的手段罢了。

沈莹的本意是要我死,沈静则是不管折在这八个人手里,还是赢得勉强,耗费气力,他都会很高兴,不让哈森早来,本意是想要为他多积蓄—点优势,但是我赢得漂亮,有目共睹,沈刚并不是傻子,如果我是他,就不会再让哈森上场。

我跟沈静这一局,同我跟金枪八卫的比试一样,我是赢家。

果然,沈刚看我的眼神中已是充满了拢络之意,天下都是他的,何况小小的一个提督的职位?

楚寒就此被封为京师提督,掌管包括大内侍卫在内的京中禁卫军,近卫营,加在—起约精兵三万,这点兵力,在边关打仗自然不够,但是在这京师之地,并没有什幺太多的驻军,只要指挥得当,却也足够我用来作威作福了。

我要权力,却是要用来报仇的。

沈季喜出望外,努力不动声色,嘴角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微微弯了起来,像是突然年轻了十岁,从开始就让我迷惑的沈莹看我的眼神却很奇怪,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怀恨,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像是迷路的孩子一样,哪里还有半点刚刚盛气凌人的样子。

周身的火焰,似乎都熄灭了,连点火苗都没有剩下,前者的神采飞扬,后者的黯然神伤,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呢?

看现在她的表情,倒像是这几年来陷在迷宫里的楚寒,了无生意……那倒不是我该管的事了。

我这幺轻易地就当上了京师提督,如果几位师兄泉下有知,是会为我高兴还是会对我嫉妒?以他们对我的疼爱,想必应该是很高兴的吧……可是,又有什幺用呢?他们毕竟已经为了这些我并不在意的东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世事难料。

如果可能,不管是容貌,武功,财富,还是地位,就是生命,我都可以统统不要,只要……他们能够平平安安地活过来……

我最想要的,是我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一阵冷冰冰的感觉突然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沈静迎面走来,不复刚刚的惊愕,他已经恢复平静,眼睛中再也读不出什幺情绪来,一阵类似快乐的感觉却瞬间包围了我——幸好,总有愿望,是我有可能做得到的!

沈静在这平静的表相之下,又会是何等的想法,什幺样的情绪?他是在烦燥,还是在苦思对策?可以肯定的是,他绝不会如他所表现的这幺风平浪静!冷冷一笑,我送出挑衅:

「王爷似乎不太高兴,可是在后悔自己的失算幺?」机关算尽太聪明,我并没有把握能够打得过哈森,可惜的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还是说……你是在后悔当初不该就那幺轻易地放我走了?低估对手,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

沈静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表情突然变得说不出来的邪魅,仔仔细细地看着我,像要穿透重重衣服,声音低沉地说道:「楚寒,你这是在埋怨我的不体贴吗?我当然已经后悔了,早知道你有这幺大的魅力,我那时候就会多找几个人来伺候你……你刚刚动手的时候,眼睛可比那天要漂亮得多了!」

他的手轻佻的想要来挑我的下巴,被我一闪躲过,他笑得狂妄:「为什幺要躲呢?你可知道,现在七王府中有多少人是在想着你,就算是青楼里的头牌也比不上你的本事呀!这样的可人儿,你要本王如何不悔?嗯?相信我,我真是悔不当初,毕竟被男人压着的你,可比现在要可爱得多了。」

「……沈静,你真是不知廉耻为何物!」

却也恰恰击中了我的罩门,我咬牙,就算是真的能够不去在意,那—夜对我来说仍是自己不愿去碰触的噩梦,经他一提,很多刻意被忽略的记忆一下子又出现了,无数的大手,咸腥的气味,混浊的带着浓重欲望的眼睛,恶心的感觉是如此地不可抑制,我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不能再想了!

我绝不能也不愿就让这样的人来毁了我的一生!既然已经决定要活下去,那幺就把以往的事都抛掉吧,不管是死掉的师兄,还是被人轮暴的事实。

恢复了镇静,我望进沈静占了上风的眼睛,缓缓地说道:「你知道吗?落在你手里,我至今都很庆幸一件事——」

「哦?我倒不知道你是这幺的饥渴,愿闻其详。」

沈静做出好奇的样了,我走向他,贴着他的耳朵轻轻说道:「就算是你再怎样对我,我总还是没有像剑琴一样被你给折辱了去……不然,我可就真的没有办法活了,你府上的那些人,虽然都是些不算人的人,但你自己——」

我的声音更轻,吐字却极清晰:「却是个标标准准,不折不扣的魔鬼……实在是,更算不上人的!」

脚步不停,我直接越过他,不用看也知道他此时的脸色必然好看,今天是我大获全胜的日子,跟他斗的机会还很多,却是并不急在这一刻。

一直快要走出殿外,身后才传来沈静阴森森像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声音:「楚寒!你不要太嚣张了,早晚你都会悔不当初!」

没有回身,我淡淡地说道:「我相信,王爷恐怕已经在悔不当初了。」

第十三章

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样一句简单的话,真正算得上千古不变的至理名言,楚寒一夕之间成了掌管京师兵权的提督,前来锦上添花的人一时间车水马龙。

对于这些人,我—概不见,诸王争权,别有用心的更是大有人在,沈静不知道在琢磨什幺鬼主意,剑琴现在还在他的手里,让我投鼠忌器,我的肚子里据说还装了很了不起的毒药,大事小情加正一起,我实在没有心思去理这些无用的小事。

所有的事情中,最担心的是剑琴,沈静在我这里吃了个大亏,不知道回去之后会不会对他怎幺样?他对剑琴的确是十分喜欢,但是我知道这少少的迷恋要是跟帝位比起来可谓天差地别,对于沈静的心思,我从来都没有十足的把握,真的很怕他对剑琴迁怒。

可惜沈静显然也意识到剑琴对我的重要性,我多方派人打探,自己也出入那几个府邸多次,结果不但救不出来剑琴,现在就连他现在到底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沈静要是想对付我,剑琴无疑是一张少不了的王牌。

就职后第六天,江丞相的独生爱子,沈静裴幕天的密友江潭才成了提督府里的第一位客人。

我见江潭,只为沈静。

没有人会怀疑他跟沈静不是一党,沈静派他出来,是要用什幺方法来对付我呢?

江潭看见我却是满脸春风,笑容可掬,似乎上次被我恶整的事对他全没影响一样。

「楚凡……是了,现在应该叫你楚寒了……从第一次见你开始,你就总是给我太多的惊喜,我曾想过你绝不是池中之物,却从来没想过,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神剑门的传人……」

他说得天花乱坠,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里面只是冷笑,越是口蜜腹剑的人,打的主意就越毒!这次来京所见到的这些人里面,除了沈静,我第二讨厌的人就是江潭,剑琴如果不是因为他,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也不会跟着被卷进来蹚这些浑水。

对于这个自命风流的始作俑者,我还会有什幺好脸色?

更何况,我能看出,他对我有的也只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

「江公子,如果你来只是为了说这些废话,那幺就还是请回吧。」

剑琴现在也未必信你,楚寒难道看上去就那幺像个傻瓜幺?

江潭的脸皮厚度却是无人能及,对我的敌意视而不见,反而摆出了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楚寒,何必这幺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是真的喜欢你,你难道都感觉不到幺?」

「江潭,门在那边,你要是还想说这些东西,就先请走吧,楚寒不送了。」

手指大门我冷冷地说道。他越是做出这种样子,我越是厌烦,想起剑琴那时的黯然神伤,现在的生死未卜,而他也只不过是沈静派出来探路的小卒,我真的可以不在他身上再浪费时间。

江潭却只是笑吟吟地瞅着我,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去,眼睛里面终于露出了锋芒:「现在这个时候,还有这幺美的菊花,提督府倒也真算得上一个好去处……楚寒,我对你一片真心,你不相信也就罢了,但是你虽然不愿意看见我,难道连剑琴的事也都不想听了幺?」

……剑琴?

我心中怦地一跳,剑琴的事是这几天来我做梦都想知道的,只是我没想过江潭竟会这幺沉不住气,现在就祭出了这张王牌,难道,他们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

现在,却是说什幺也不能让江潭知道剑琴对我的重要性。

窗外菊花正盛,我顺着江潭的目光望过去,半天才淡淡地说道:「你要说什幺就说好了,并没有人拦你,但是你也不要忘了,我跟剑琴毕竟非亲非故,只不过是普通朋友,如果沈静想要用他来让我就范,那他可就打错主意了。」

江潭叹了口气:「你们一个把他当成普通朋友,一个把他当成普通男宠,苦命的却是剑琴,再过几天他要是真的熬不过去了,不知道你到时候还会不会这幺说。」

我冷笑:「你这话说得真有意思,就好象不是沈静让你来的一样!」

江潭脸上那种让人花花公子的表情却—下子又出现了:「楚寒,你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幺?我是真的喜欢你,阿静对你做出了那样的事情,我又怎幺会不生气?他跟你之间,我现在是谁都不帮。」

「我不信你会这幺好心,只为了剑琴就能背叛沈静。」

若论巧言令色,江潭已经可以算得上当代大家,信他三分,已嫌太多了。

「剑琴是你亲手送给沈静的,现在为什幺又表现出一副关心他的样子?沈静对剑琴正是喜欢的时候,又怎幺舍得要他的性命?」

我冷森森的瞅住他:「江潭,你到底有什幺目的,不妨明说,不要再耍这些不入流的小手段。」

「我没有别的目的,信不信在你。」江潭手里的折扇摇了几下,却是面色不变:「你在大殿上风风光光,阿静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吃过那幺大的亏,他对剑琴到底是怎幺回事你也知道,现在他动不了你,又怎幺忍得下不去找剑琴的麻烦?我虽然已经不再喜欢剑琴,但他毕竟是我曾经心爱过的人,又是你的好朋友,我不想眼睁睁地看他就这幺死了,因此我今天才来找你……你要是不愿意管他,就当我没说好了。」

他起身往外走,我犹豫再三,还是叫住了他。

「……且慢。」

明知道江谭惯会花言巧语,是在骗我绝不可信,但是他说的却也是有理有据,我也不由得有点动摇了,在心底对着自己叹了口气,不管江潭所说的是真是假,事关剑琴的生死,无疑都已击中了我的罩门。

更何况,按着他们铺好的路走,在最关键的地方转一下,也许可以收到不寻常的效果。

将计就计。

「江潭,沈静到底把剑琴怎样了?他现在又在哪里?」

江潭的眼睛东转西转,开始吊人胃口:「阿静的手段,你还会不了解吗?当日他怎幺对待你,现在自然就会怎幺对待剑琴了。」

那让人做呕的密室一下子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闭了闭眼睛,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剑琴再受到那种对待,事到如今,就是这真的是沈静专门为我挖的一个陷阱……我也只能认了!

「江潭,你想怎幺样,说出你的条件来吧!」

江潭却是半天没说话,把扇子放下,跑来握我端着茶杯的手,我咬了咬牙,没有躲开。

端详半天,他才说道:「这幺白的手,怎幺会使出那幺强的招数来?楚寒,我对你的心意从一开始就没变过,到了现在更是越来越为你着迷……只要你答应事后陪我一宿,我就为你把剑琴带出来……你看如何?」

「……」

真不愧是名满京城的花花公子,原来他还打着这样的龌龊主意!我强忍着抽回手的冲动,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为了剑琴!

「好!只要你能把剑琴带出来,楚寒悉听尊便!」

大不了事后再揍他一顿!承诺这种东西是为了君子制定的,对于这种趁人之危的小人……

我才没兴趣跟他讲什幺道义,现在的我兵权在握,只要能见到剑琴,我不怕带不走他……

而且,我也不相信,江潭的目的竟会如此简单,以我现在这副皮囊,对他实在称不上有什幺吸引力,图穷匕现,我倒要看他们能打什幺主意。

江潭要我乖乖地等他的消息,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当天晚上,我一身夜行衣悄悄地又出了提督府,就算他再怎幺舌灿莲花,我也不相信他会为了剑琴和我做到这一步,我十分肯定我嗅到的就是阴谋的味道,只是不知道隐藏在这后面的到底是什幺。

七王府里面藏龙卧虎,能人辈出,一个哈森已足够让我头疼,我不敢随便进去,转而前往靖安侯府,裴幕天为人绝对称不上精细,说话之间也许会漏出什幺口风,说不定还可以看看威远相信兰。

虽然信兰对我有时候古古怪怪,像是满怀敌意,但是我也说不出为什幺,只是觉得,如果在他们的父亲与我之间非要选一个人出来的话,那幺他们帮的人应该是我。

大漠中跟他们三年来的相处,可以说算得上那三年里我唯一值得怀念的东西。

裴府偏厅中灯火通明,我伏在窗外向内看,里面只有裴幕天夫妇和威远信兰四个人,威远和信兰站在两旁,低着头正在挨训,裴幕大火气甚大,脸沉似水:「威远,信兰,我只是要你们要明白一件事情,楚寒或许以前对你们很好,但是你们现在早已不再是那个荒漠小村中的孩子,而是我堂堂靖安侯的世子,他现在是为父的大敌,宫中之事,不比民间,就是你们再怎幺舍不得,有些东西该断还是得断的!」

他在我身上受的那些个气,原来都消磨到这上面了。威远信兰却只是低头不语,好半天威远才说道:「父亲,楚先生对我们真的很好,如果没有他的教导,我跟信兰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当时不懂事,为了一些小事还跟他生气,但是现在想起来,他教我们的却是人生的至理,为人处事,应当上不愧天,下不愧地……父亲要我们就这幺跟楚先生断绝往来……孩儿实在是做不到……」

裴幕天大怒:「你还敢这幺说!做不到也得给我做到!都是你们,惹出多大的祸事来,如果没有楚寒,七王爷现在也用不着这幺烦心了!」

威远咬住下唇低头不再说话,满脸不服的样子,我这才发现,几天没见,他们两个竟然又长高了。

信兰一直垂着头,这时候突然说道:「父亲,请您不要生气了,孩儿现在想通了,我会好好劝劝哥哥的。我之前在庙里之所以要保楚寒,也不过是为了他对我们好,那时候没想过他竟然会变成父亲的敌人……但是现在孩儿已经明白了,楚寒对我们再好,也只不过是个外人,父亲您却是我们的血缘至亲,所以以后无论父亲怎幺说,孩儿都不会再反对了。」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没看裴幕天,像是做了什幺坏事承认错误时害羞的小孩—样,从我的角度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信兰的眼珠灵活,明显一副在用心机的样子,我不由得哑然失笑。

原来信兰现小已是说谎用不着打草稿,连裴幕天也敢骗了!

裴幕天却不愧是威远的父亲,听他这幺一说,果然脸色好看多了,说道:「算了,你能明白那是最好了,有空多劝劝威远,天晚了,都回去睡去吧。」

威远哼了一声,没有搭话,一副倔强的样子。

信兰却不忙着走,小心翼翼的说道:「父亲,楚寒为人十分聪明,不知道父亲有什幺打算,也得小心为上啊。」

这聪明的小孩,原来他的目的,不只是缓兵之计,却是还要套裴幕天的话。

「小孩子家不要管这幺多,」裴幕天冷冷—笑:「楚寒并没有什幺可怕的,他能有今天,也只不过是攀上了太子这棵大树,要是太子倒了,凭他武功再高,也是没有用了!」

「七王爷神机妙算,又岂是你们这些小孩子能看得透的?」

他一口气说了这幺多,像是自觉失言,语气又转为严厉:「我的话,你们不要出去乱说,你们两个我也不管你们怎幺想的,但是这几天都绝不准出府,老老实实在后院念书,知道吗!?」

威远仍是不吭声,信兰倒是十分痛快地应承下来,眼中却不易查觉地闪过了一抹无奈之色。

我看着威远和信兰只觉得心里面暖暖的,听了裴幕天的话却是暗暗心惊,轻轻巧巧地跃出靖安侯府,不住地盘算,看他的意思,变故只怕就在这几天,只是沈静到底在打什幺主意呢?听裴幕天的说法,倒像是要向沈季下手了。

接下来的几天七王府中却是连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都没有,无处着手,我只好加紧禁卫军,近卫营的巡逻,三万精兵只听我一声号令,以不变应万变,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差错,沈季倒是完全感觉不到这种紧张的气氛,我当了提督,他自觉对皇位已是胸有成竹,整个人更是心宽体胖,每天都要到我府里来转上几圈,以示亲近。

这期间,我最忧心的却还是剑琴,或是派人,或是亲自到各个可能的地方明查暗访,有关他的消息仍然是一无所知,江潭走后就再也不见踪影,我并不信任他,因此也并不急着找他。

七天后的一太早,他却遣了一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小童给我送来一封锦笺,他的字不错,写得龙飞凤舞一样,纸上更是熏香添墨,看上去精致无比。

信写得很简单:「今夜三更,城外墨竹林内清心小筑,我带剑琴来。急。」

看似极有诚意,但是这样一封信下来,我却能确定他果然是在骗我了!以江潭的本事,直接把人送到我的府里也就是了,哪来的这许多讲究?我不信他只是为了跟我共渡—夜,就要费这幺大的劲儿……他要是真想动我,我落在沈静手里的时候其实有的是机会……

我已经能够完全肯定,江潭就是沈静派来引我上勾的人。

可是江潭想要迷惑我,我又何尝不能利用他?

只要我安排得当,那幺就不仅能全身而退,还会有可能救了剑琴。

几个时辰之内,已足够我在清心小筑周围安排下层层重兵,不管江潭打的是什幺主意,

我都不会让他轻易得手。

……如果江潭带不来剑琴……在这种情况下杀了他,我也并不会犹豫!想到也许能够见到剑琴,我心里面不由得一阵的兴奋。我已等得够久,不应该再等下去了!

夜幕,一点点的降临。

我本来的打算天黑之前就走,埋伏在清心小筑外面先看看情况,但是沈季却在我正要出门的时候来了,这阵子他为了显示对我的重视,不管我愿不愿意,什幺出头露脸的好事都要拉着我,二王子沈宗办了宴席,尽管平日里生冤家活对头,场面还是要过得去一点,他正是跑来要拉着我前去凑热闹的。

我不会去,对于剑琴的这件事,我却也不想让他知道,因此等到费了—番唇舌打发走他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幸而墨竹林离城不远,我骑着马不一会儿就到了林外,埋伏在那里的近卫营统领方通安告诉我,从他来的时候起,就没有任何人来过。

方通安不属于任何—派,是我在这里比较谈得来的一个人,我对他的话并没有怀疑。

轻轻的「哦」了一声,我细看丛丛墨竹掩映中的几间雅致的小屋子,小屋清一色都是用竹子搭成,并不对称,一间间搭配得错落有致,一棵年代久远的古松奇异地长在屋子旁边,上面斜斜地挂着一个古木做成的牌匾,上面题着几个苍劲的大字:「清心小筑」。

单看这里的布置,倒是不俗。

屋子里面的灯是黑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江潭显然还没有来。

他要是有什幺布置,当然也不想让我们看到,所以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倒也正常,无论他打什幺坏主意,我也都有把握能把他杀个片甲不留,可是不知道为什幺,明明是十拿九稳的事,我却奇异地觉出一丝丝的不安……有什幺地方似乎不大对劲,但是细想,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到底还有什幺是没有算到的呢?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当初在无争的小庙中,无争要暗算卢陵和飞雪时……那种身陷阴谋之中,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宁静……和现与我现在所感受到的……几乎是—般无二……

难道说,我在不知不觉中又已落入沈静的陷阱中了幺?

月亮慢慢地升在半空中,把整个小屋照得更显诗情画意,不远处农庄时而传来一声狗吠,打破京郊夜晚的宁静。一副标准的田园风光,几乎嗅不到血腥气。

我的心突然缩紧了,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终于知道到底是什幺东西不对劲了!

不是几乎嗅个到血腥气……

而是眼前的竹林,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江潭的人就是藏在地底下,也不应该这么一点征兆都没有啊!

墨竹林位于一座小土坡的背后,绕着走也不过是一刻钟的路,但是从这里看过去却是看不到京城,我倏然站了起来,记忆一幕幕地像是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个不停:江潭花花公子玩世不恭的表情,他说出剑琴时的样子,他要我陪他一夜,却一点儿都不怕我事后反悔……我在裴幕天府里听到的话……

裴幕天当时是怎么说的?

「楚寒能有今天,也只不过是攀上了太子这棵大树……」

「要是太子倒了,凭他武功再高,也是没有用了……」

而沈季……今晚就要到二王府去赴宴……

我一直以为,沈静拋出剑琴这个诱饵,是为了对付我,但是……假如说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想要杀我的话……

像是一下子打开了一扇窗户,所有的一切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了——

沈静费尽心思引我来的真正的用意,却是想要让我远离京城!

而今晚他真正想要对付的人,只能是太子沈季!

……我不在城中,所有的军队都是群龙无首……或许再可怕点的话,他是要就此逼宫夺权了!

一跃上马,我大声对方通安下了一连串的指令:「带大伙儿立刻回城——」

「有拦路者——杀无赦!」

「让所有的人都作好准备,只要见到我的烟花号令,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要一齐冲入二王爷府!」

说完最后一个字,我的马已经绕过小土坡。月上中天,现在还没到三更,我快马加鞭,一路上直奔京城,我只希望,现在这个时候,一切都还能够……来得及!

第十四章

从墨竹林到城中二王府要不了太多的时间,但是我仍然是一点儿底都没有,三更只是江潭用来约束我的一个数字,没有人可以保证沈静就是正在这个时候下手,如果……他已经动手的话,那么一切就已经结束,我的计划整个都要重新来过。

马跑得极快,眼看转过一个弯就是直通城门的大路,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破空之声,几道寒光从我的马前掠过,它一声长嘶,人立起来,我稳住缰绳,周围却像是一下子打响了一个暗号一样,猛然亮起了无数的火把,把一条黑漆漆的小路照得像是白天一样。

火光的映照下,我清楚的看到了周围一排排手执强弓硬弩的一百多个弓箭手,这么多人站在一起,却是一丁点儿的声音都没有,每个人的手部极稳,弯弓搭箭,直直的指向了我心脏的方向。

站在路最中间的那个人,最上等的剪裁,最上等的料子,举止风流,看起来像只花孔雀一样,正是我今夜约我相见的江潭。

沈静算得极准,每一步都安排了后着。

只是他以为一个江潭就能对付得了我了吗?我的神色不变,淡淡地出言讥嘲:「江公子,我真没想到你我今夜还能见面,原来跟你相约,是要向后走才能看得到的。」

江潭看着我,却是一脸的奇怪,自信满满中却又微微带了点苦涩:「楚寒,我也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候就见到你,你真的是超出我想象的聪明……可惜聪明人大都不会长命,你为什么不在那里再等上一会儿呢?只要一个时辰就好,也用不着逼我非来跟你动手了。」

我的心中一动,听他这个意思,显然还没到沈静动手的时间。

「哦?你就这么有把握?」

江潭一笑:「我知道你的武功高强,少有敌手,但是这些人也都不是普通的弓箭手,不仅每个人拿到外面都可以独当一面,开的也都是特制的强弓,专门用来对付像你这样的武林高手。三个楚寒也收拾得了。」

他脸上的苦恼之色更浓了,顿了一顿突然话题一转说道:「楚寒,阿静其实并不像是你所想的那样的坏人,皇族之中诡谲难言,他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来杀他,在这么多皇子中,他的手段有时候是狠了点,但是真正能做一个好皇帝的却只有他一个,所以……你不要再跟他作对了好不好?只要你能跟我在这里待上一个时辰,我保证之后阿静绝不会动你,我对你的确是真心真意。」

「江潭,你真的以为我就那么好骗,会笨得把你说的话照单全收!?」

我真是难以相信。沈静是个好人……他还会是个好皇帝!?

就算是飞雪和卢陵的鬼魂亲自跑到我的面前对我说这些话,我也会反驳,何况是跟他一丘之貉的江潭!

「沈静怎样对我我可以不在乎,但是剑琴是我的朋友,他如此折磨他,我又怎能就这么算了!?你要动手就动手好了!」

在这个他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江潭应该不会骗我。旁敲侧击,我想要知道剑琴的近况。

江潭却是被说得有点心动了,眼睛一亮说道:「阿静对剑琴很好,以前我说他怎样怎样,那都是用来骗你的,只要你投降,我立刻就可以带你去见他!」

我松了一口气,只要无恙就好,但是江潭说得急切,那种不知不觉中流露出的兴奋,让我十分不解:「你既然觉得有把握能置我于死地,直接杀了我就是了,何必大费周章地要我投降呢?」

很简单的问题,江潭却一下子沉默了,看着星星点点的火光也不知道再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楚寒,我承认,以往我说的很多话的确都是在骗你,在幕天那儿的时候我大部分也只是想要逗着你玩……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总是在想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你长得并不漂亮,但是只要看着你的眼睛,我就什么都思考不了了。听说你被阿静那样对待,我当时差点就想要跟他拼命……」

他深深地望进了我的眼睛,淡褐色的眼中溢满了几乎都要让我信以为真的温柔:「我跟阿静是从小长到大的朋友,有这种想法真的让我吓了一跳,那时我才意识到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以往我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所以,楚寒,留下来吧,有我保你,阿静不会再对你怎么样的。」

他的表情认真,看上去真的很像一个沉醉在热恋之中的人,如果不是我太了解他的话,只怕我也真要把他的话当真——

可惜,他的那套把戏我却是再清楚不过。满口甜言蜜语的花花公子,又有什么真情可言呢?

沈静当初把我关在府中不是一天两天,江潭又如何能够不知道?

如果他真的那么喜欢我,又怎么会设下这样的圈套来骗我?

我要是真的信他,沈静得手后第一个要解决的绝对是非我莫属,更何况,我也不可能饶过沈静。

嘴边泛出个淡淡的微笑,我握紧了手里的剑:「我答应你……」

江潭的眼中刚刚闪过一丝惊喜,我手中的冰刃却突然划出了一道闪电,把他的表情映成了惊愕。人随剑走,我整个人也像闪电一样的扑向了包围我的众多弓箭手,羽箭扑面飞出,急如骤雨,冰刃却织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我躲在后面毫发无伤,一瞬间,我已经扑到了近前,没有丝毫的犹豫,冰刃又化成了无数片飞舞的雪片,每一剑都直接划上了他们的咽喉,我的嘴里清晰的吐出了后面的两个字:「才、怪!」

所有人一下子都被眼前的变化惊呆了,他们想必从来都没有碰过这样的情形,他们的确都是些百步穿杨的好手,专门是用来应付这种情况,换一个人,就是我的几位师兄说不定也会折在他们的手下,但是我的轻功跟剑法配合在一起,移动的飞快,抓不着,摸不到,恰巧正是他们的克星。

江潭咬了咬牙,纵身紧跟在我的后面,手里的折扇招数精巧,夹杂着暗器不停的射过来。暗器上都闪着乌光,很显然淬有剧毒,见血封喉。

我的处境顿时变得惊险万分,但是这却是正合我的心意。

我慢下来,让他始终离我都有一步远的距离,在这么近的条件下,我们移动的又都是极快,怕误伤到江潭,已经没有人再敢放箭,他始终追不上我。鲜血却随着我的动作不停的喷洒出来,映在地上就如点点的梅花,分外好看,每一朵梅花,就是一条生命的终结,只是这个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却并没有觉得愧疚:他们杀人,就该有被杀的准备。

我足不沾地地到处游走,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惨呼,满眼腥红,剩余人眼中的惊愕渐渐变成了恐惧,有的人不顾江潭开始胡乱放箭,有的人已是转身就逃。

当所有的活人都变成死人或逃兵的时候,我停步回身面对江潭,轻轻地笑了。

「江公子,现在可只剩下你一个啦。」

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我是真的想要杀了他,不为他是沈静的帮凶,也不为他骗了我,只因为他狠心的拋弃了剑琴,并且把我跟剑琴都卷进了这个无底的大洞。

江潭脸色惨白地瞪住我,满脸的不可置信,突然把手里的扇子往地上一拋,长叹说道:「原来我还是小瞧了你!不过能死在你手上,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你、你动手吧!」

这个时候,仍不忘对我动之以情,剑琴栽在他手里,倒也不冤,但是就算他真的喜欢上我,凭他江潭,也不会改变什么,何况我深知他对我的都是虚情假意?我不会手下留情。

寒光一闪,我手中的宝剑已经刺向他的咽喉,一声粗哑的大喝却突然响了起来:「住手——」

身后传来急劲的破空声,寒风袭人,直奔我的后心,来势极快,迫不得已,我不得不收剑挡开,「当」的一声,一支羽箭被我拔得斜斜落地。箭上劲道惊人,隔着那么远的地方,仍然振得我的手臂隐隐发麻,来的这个人,竟是我生平仅见的高手!

收剑回身,我冷冷地望进黑黝黝的树林,一个高大的异族人慢慢地走了出来,高高的鼻梁,黝黑的皮肤,头缠布巾,腰别大斧,一张弓箭被他拋在身后,正是那天紧跟在沈静身后,金殿上差点要跟我过招的哈森。

「哈森,你怎么也来了?可真是多谢你了。」

江潭苦笑,整个人松懈下来。

哈森眼睛盯住我,看也不看他,却突然开口,他说话的口音很怪异,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嘶哑:「王爷不放心,所以要我过来看看。」

江潭往后退了两步,离开战圈,背靠在一棵大树上,刚刚生死一瞬,说起话来有气无力:「你来的正是时候……阿静没错,原本就是我自己低估了楚寒。」

难怪他只带了这么几个人来,想来都是他自己的主意,我淡淡一笑,想不到沈静竟是这么看重我,让手下的第一员大将跟着来了,这一战,我却是殊无把握。

哈森气贯全身,每走一步都在身后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没有动手,已是气势逼人。我一直知道他的武功高强,不容小觑,但是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他的可怕——曾经我以为他是一座山,他却已经成为一个「岳」!

可是不管我有没有把握,心里是如何着急,现在这个情形,跟哈森这一战已是在所难免,躲不了,就不要躲好了。冰刃斜斜的指向地面,我轻轻地说了一个「请」字。

哈森抽出腰间的大斧,平放胸前,说了一声奇声怪调的「幸会!」,也就此不动。但是空气的流动,却似乎就在这一那彻底的改变了。

全身的肌肉绷紧,我跟他两个人的眼睛紧紧地缠在了一起,谁也没有后退的意思。能把哈森这样的人收为己用,倒也足以说明了沈静的不简单。

地上的火把一支支地熄灭,哈森的脸渐渐也由清晰转为模糊,火光忽明忽暗地照过去,慢慢地,只剩下两只眼睛在闪闪发光,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眼睛,是暗蓝色的。

当最后一支火把熄灭的一瞬间,哈森身上的气劲达到了最高点,无法适应突来的黑暗,我闭上眼睛,用耳朵来捕捉哈森的动静,一股强烈的劲风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猛然扑面扫来。

听风辨位,他的招数既不精巧也不花俏,十分简单的顺水推舟,却一下子占全了练武人梦寐以求的两个字,既快且沉。

一阵窒息的感觉一下子席卷了我的全身,明明只是向我的胸前平推,但是却像是泰山压顶一样,冰刃受不住哈森的重斧,我也无法接住哈森的重剑。在这个时候,我所能做的也只有一个字:退!

哈森却紧紧跟上,招式一变成为立劈华山,舞起强烈的劲风,树上没有黄透的叶子哗哗地落了下来,像是冬天里纷飞的大雪,我仍然找不到他的破绽,他进,我退。

我怀疑,天下间可有人能硬接哈森的一斧!?

想要待机反击,但是面对眼前的人,我所能做到的却只有退,再退,一退再退……

胸中却一下子热血如沸,面对我从没遇过的绝顶高乎,不知我可否能够战胜他?

睁开眼睛,嗜人的寒光似乎距我只在寸许之间,一招狠似一招,一招快似一招,哈森的斧,如同我的剑,擅于杀人。

如此一连后退十五步,每一步,性命都只在呼吸之间。

耳边突然传来江潭的惊呼。

我的后面是密密生成的参天大树,我已然是无路叫退!

无数的落叶翩翩起舞,眼前夜华似水,月莹如梦。

杀气……如潮!

此时他进,我已无法再退。

所以我只好逃。

脚尖点地,我腾空跃起,飞身上树提气急奔,一棵树一棵树荡开,身后的巨斧却是如影随形,接踵而至。

无数的枝干劈劈啪啪地落在地上,哈森虽然轻功不如我,可他天生神力,竟似没有力竭的时候。

如何才能够赢他呢?

现在的他,可是自觉已经胜券在握?

我的脚步一点点地慢了下来,看上去像是被他追杀得不胜体力,再也无法逃脱一样,身后的巨斧,一下下挥舞得更急,离我更近。

我逃得愈见狼狈,脚下一空,突然像是一个没有站稳,整个人头上脚下地跌下树去,哈森的眼中闪过一抹光华,大斧霹雳一击,直奔我的前胸砍了下来。

人在半空,我手中的冰刃第一次挥出,对着斧直击过去,仅管寒光闪烁,剑势凌利,看上去却更像是我在无可奈何之下,发出的搏命一击,哈森那张木雕般的脸上精光更胜,大斧毫不停留,顺着来势更加了三分劲道狠狠地劈下。

他知道,剑斧相交,剑会折——所以最后被劈开的那个人一定就是我。

他也料定,在半空中我无从借力,即使知道这个后果也是毫无办法。

所以当他的斧势用老,我的剑却突然如同出剑时一样,闪电般的缩回去的时候,哈森整个人都愣住了。

眨眼间,我的身体就像行云流水一样,在无可能处突然向上一翻,毫厘之间,避过了哈森。

轻功我所长,可是君所强?

形势瞬间反转,变成了我在上,他在下,他对这一招有着十二分的把握,大斧来不及变招,入地三尺,深深的陷入地中间。

冰刃在空中划过,直指向哈森的咽喉,电光火石之间,哈森只能弃斧,侧翻,直掠出五丈开外,没有斧子的哈森,就像被拔牙的老虎一样,而且他所承受的还远远不只如此。我轻轻落下,剑尖指地,又回复到出手前的姿势,所有的风声杀气一下子都在这一那止歇。

哈森的大斧插在我们两个人中间的地上,他离我五丈远,仍站得笔直,像是一杆标枪,脸容仍是石像一样没有表情,蓝眼看着我,里面却已经盈满了不信与愤怒,鲜血,一点点的从右肩上慢慢的渗出来,渐渐汇成了小流,滴滴答答地淌在了地上。

最后的一剑,也是自交手以来我唯一的一击,我终于伤了他。

这一战,胜的是我。

我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心里面不是没有侥幸,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哈森最后败在他的轻敌,而非武功。

哈森并不看身上的伤,突然说道:「若论实力,你不如我。」

我点头:「不错,我赢得侥幸,你内力雄厚,出手快捷,大巧若拙,修为的确在我之上。」

如果你有沈静的智能与耐心,那么输的人就一定是我。

哈森愣了半天,终于苦苦一笑,说道:「可惜今日一战,我却输了……」他看了看插在地上的大斧,又望了望自己的右肩,说道:「现在动手,我不如你。」

我笑:「何必非要动手?我不杀祢。」

手一挥,冰刃入鞘。「等你能跟我动手的时候再战好了,我的目标只有沈静一个人……你跟江潭都走吧。」

我跟他无怨无仇,并不到以死相拼的地步,这虽然是杀他的最好机会,但是我却并不想再跟他动手了。而且这么一耽搁,二王府那里不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哈森武功高强,就算我能杀得了他,那也是几百招之后的事。

要杀江潭,也并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哈森的目光却又渐渐锐利起来,忽然说道:「楚寒,你一定要跟七王爷作对不可吗?」

我笑了起来,这简直就跟太阳是从东边升起一样自然了:「当然。」

沈静这种人,死一个不多,死两个不少,我却并不急着要他的命,只有亲手击败他,让他一败涂地,我才有可能从他为我量身打造的梦魇中脱身,真正回复十八岁之前,那个无忧无虑无所恨的楚寒。

哈森却突然又动了,拼命一样一掌向我打来,他的右手不能用,左掌单拳,使出来仍是呼呼带风,地上的落叶被他的掌风一带,重又卷起旋风,我一惊,侧身躲过,他看上去也并不像那种只争意气的人,在这种劣势之下,我不杀他,实在没想过他会主动来跟我动手。

「你疯了么?哈森!?」

哈森咬牙,手下丝毫不停,沉声说道:「你想去坏王爷的大事,就先过我这关!」

我一愕,从没想过,他对沈静会是如此的忠心!

心里面杀机一闪而逝,他的武功高强,又对沈静如此的愚忠,要是就这么放过他,以后一定会是我的大敌,那时候死的人也许就是我……但是……他的武功高强,看上去也不是坏人,我虽然跟他为敌,却也隐隐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时间紧迫,没空在这里杀人。

就算以后就是他真杀了我,那也只好由得池了。

左支右闪,我突然纵身跳出他掌风的圈子,一笑说道:「可惜我现在还不想跟你拼命,你要是真的这么想打,就来追我好了!」

我胜哈森,在于轻功,他要是真能追得上我,我就陪他好了。

再不回头,我向着京城直掠过去,哈森会如何,那是以后的事,我现在该面对的,只有沈静一个人!

第十五章

沈静诚然对哈森极有信心,我一路走过来,再也没有遇到半点阻碍。

未到三更,我已经悄悄地潜进了二王府,府邸占地极大,除了多了一些气派,看上去跟普通富贵人家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隐隐约约的透出来一股浓烈的杀气来,仔细看过去,才能发现暗处站了不少的暗哨,个个手着黑衣,手执利刃,眼中闪着警惕,这些人绝不是二皇子沈宗的属下,那就只可能是沈静的人了。我小心翼翼地避过他们,一直来到大厅门口。

王府大厅内灯火通明,举办酒宴,却早没有一点鼓乐声,远远的只听到像是沈宗的声音在破口大骂。我悄悄地伏在屋檐上向下望去,只见厅内摆设豪华,极尽奢侈之能事,席间却是酒洒桌翻,满地碎片,几十个黑衣人默立两侧,沈季软瘫在自己的座位上,神智清醒,看上去也只是受了惊吓,旁边倚着满脸愤恨之色的二皇子沈宗,同样的动弹不得,地上倒躺着一大群的近侍。

顺着沈宗气急败坏的眼神看过去,我的心跳了一下,沈静正悠然斜倚在椅子上,右手托着一只琉璃盏,晶莹剔透,杯内美酒半杯,其红如血,同是皇族,不同于沈宗的面目挣狞,沈季的面无人色,沈静在这一片狼藉之中,反倒显得气定神闲,清尊华贵。

沈宗看他的样子却是直欲把他撕成碎片,恨恨地骂道:「你这个背信弃义的混蛋!」

酒宴摆在二王府上,他自然也跟沈静的阴谋脱不了干系,没想到最后连他自己也被算计进去了,他这么生气,也是理所当然。

沈静笑得云淡风轻:「假途灭虢,古来有之,二皇兄棋差我一着,又何必这么看不透呢?而且……要是我不动手,看这么多身强体壮,武功高强的近待,二皇兄只怕也就要动手了吧?不过是晚了一步而已,又何必做出这样一副输不起的样子来?」

他意有所指的扫了扫那些软瘫在地上的人,语音轻柔,举止无害,眼神却是锐利如刀。沈宗脸上一红,不再说话,这些人显然都是他布下的伏兵,却不知怎的让沈静都给药倒了。我看到沈静身后也有无争在内,心里面并不觉得奇怪。

沈季在一旁看着,本来一直没有动静,却突然开口,语重心长:「七弟,我们究竟定你的皇兄,兄友弟恭,古之至理,据我所知,父皇要是知道你这么做,他可是不会放过你的!」

话说得可笑,如同小孩子打架,要胁对方要回家告诉父母一样。

沈静杯中酒一干而尽,被他远远的拋开,与大理石做成的地面的相撞,碎片四散,眼中闪着有趣:「大皇兄,听你说话总是那么有意思,父皇要是知道,当然是不会放过我;不过,他又怎么能够知道呢?这里是二皇兄的府邸,对你也是二皇兄下的手,就算你能够脱身,所有这一切也编排不到我身上啊……」

他低垂着头想了一会儿,又是一笑:「我也不管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总之,你是不会有那个命回去诉苦了……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你也不要指望着楚寒能来救你……我明白告诉你好了,他早已是自顾不暇,过不了今天,你们就能在那个世界相见啦。」

沈季的脸一下子变得面无人色,哈森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却是不能再等了。

在屋顶轻笑一声,我微微抬高了声音:「七王爷,让你失望真是对不起,你想要怎么罚我都成,就先划下道儿来吧!」

我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候自然会显得格外清晰,整个大厅瞬间鸦雀无声,有如一座死城,每个黑衣人的手都按到了自己的剑柄上,沈静眼中寒光一闪,袖中滑出一柄短剑,向着沈季的脖子就斜着抹了过去。

沈季惊呼出声,我运气于足,屋顶一下子轰然破开一个大洞,满屋灰尘乱舞,无数道剑光划了过来,我轻轻巧巧的在半空中一个转身躲过,手中的冰刃翩然射出,在沈静手腕上一掠而过,他手中短剑已然拿捏不住,冰刃力道用尽处,突又回头,被我袍袖一卷,收了回来,盈盈飘落于地,衣带当风,徐徐犹动,自觉此招姿态优美,有如飞仙。

此时沈季早已昏厥过去,呼声却仍未了,余音缈缈,犹在绕梁。

我对着沈静悠然一笑:「七王爷今夜格外尊贵,楚寒过五关斩六将,要见到你,可也算是真不容易。」

他的右手腕上已经是血迹殷然,沈静的武功却比我想象中要高,我虽然想就这么废了他的右手,终究还是差了一点。

但是,他毕竟是养尊处优惯了,虽然远远强过江潭,却是绝对比不上哈森。

沈静面无表情的瞪着我,眸色深黑,其意难明,过了半天才淡淡的说道:「楚寒,你竟然能够活着到这里来!原来我还是小看你了。」

「能得七王爷一赞,楚寒真是不胜荣幸!」

心里满是对他的恨意,还有一点终将得偿所愿的兴奋,我笑得假。瞄了一眼无争微动的右手,手中一粒小石子弹了出去,先点了他的穴道再说,他的毒药厉害,我不想又真名其妙的着了他的道。

沈静却是好半天都不说话,只是皱眉盯着我瞧来瞧去,若有所思,又沉默下来,也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今天他不知怎的,给我一种相当奇怪的感觉,如果他是想以此来转移我的注意力,那么他无疑做得很成功。

他的心思九曲十八弯,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我没了陪他说笑的心思,冰刃被擦得干干净净,却不入鞘,直接指向他的心口,眼中闪过浓烈的杀气,我直呼其名:「沈静,对我做过什么,你最清楚,这一剑刺下去,咱们从此一了百了!」

如果今夜没有我来,他已是胜券在握,所以现在杀了他,我已然不会再有遗憾,人生苦短,从没想过会跟他就这么纠缠上一辈子。

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拜他所赐,楚寒从此知道生命的可贵,从今以后,诸位师兄如何,沈静曾对我怎样,都是昨夜黄花,一枕黄梁,天下之大,不知还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呢,若不去看看,岂是不太对不起自己?

我刺向沈静这一招,名字就叫做「海阔天空」。

剑光闪过,沈静才从那种莫名其妙的呆滞状态中回复过来,如梦初醒一样,眼看躲不过去,索性就此一动不动,直视冰刃,突然低低地吐出了三个字来:「吴、剑、琴!」

冰刃剑倏然止住,停在他喉头前只有一寸的距离,剑气丝丝渗入皮肤,我的声音冷若寒冰:「剑琴现在人在哪里?」

沈静低头看了看冰刃,突然笑了,「我还从来没离死亡这么近过呢……」他的眼睛又变得灵活起来:「他在哪里,我当然不能告诉你。但是,我保证,只要你这一剑刺下来,你就再也看不到他了……而且,你真的就这么想报仇,连自己的解药也不要了么?」

「杀了你,剑琴自然就会好找得多,至于解药,」我看了一眼不能动的无争:「这和尚贪财好利,你死后,就落在他身上,我放心得很!」

沈静一下子笑得更像只得道的狐狸:「也许,你说得都对;但是也或许,你说得都不对。我在这里一死,那里可能就有人把剑琴一刀杀了,这药是秘制,也可能无争也没有办法,这两样,我不知道哪一样对你更重要一些……你想不想跟我睹赌看呢?」

我心中一颤,拿不准沈静是不是在诳我,但是……这个人,一向无情无义惯了,没有什么能比他自己重要,行事又谨慎,真的有这样的安排也说不定,要是万一我料得不对……我自己也就罢了,剑琴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绝不能拿他来冒这个险。

左思右想,并没有两全之策,要我就此放过他,我却是说什么都不甘心。

眼睛扫到他仍在流血的右手,我开出条件:「把剑琴还我,我今天就饶了你的性命,但是我会要要你的一条手臂做为抵押!」

沈静状似为难:「一只手……可不可以让我先想一想?」

我冷笑:「如果你是想要用缓兵之计,在等哈森来,那我劝你就还是不要再费心了——他已经身负重伤,就是来了,也救不了你!」

沈静长叹,「楚寒,何必这么欺人太甚?」

做贼的如果不喊捉贼,被捉的就是自己。我不再说话,剑尖却又往前移动了一点,在这种情况下他虽然做不了什么,但是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你考虑得怎样?」

远远的传来清晰的打更声,当当当响了三下,如果那时没有反应过来,现在我本该还在清心小筑。沈静眼中精光一闪,不知想到什么,却似乎一下子松了一口……气?他表情却又变得更深沉了,默然半晌,突然正色说道:「楚寒,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对你道歉,尽我可能地补偿你,再把那天……碰过你的人统统杀了……你,可会为我所用?」

「?」

在我的印象中,从没见过沈静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是在大殿中他对沈刚说话,眼中也都有着很强的嘲讽感觉。

感觉上很奇怪。

但他提到了那天的事,我心中的恨意却也一下子升到了顶点,罪魁祸首如是说,只能让我更想将来千刀万剐罢了,所以他问得正式,我也答得简单:「不能。」

杀人若是不用偿命,世上哪来的那么多的死囚?

「……无论我再怎么做,你都不能原谅我?」

「你自杀谢罪,我就不再找你的麻烦!」

脑中突然嗡嗡作响,看来当真被他气得不轻,沈静却在这个时候,突然笑了。

「原来你真的是对我恨之入骨,看来本王就是想给你留一条活路,你也是不会走了。」

他本就算得上一个美男子,一笑之间,雍容大度,配上他的长相,更让人觉得气度不凡,我看着心里面却只是一阵阵的发寒,这是只有胜券在握的人才能有的笑容!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已经制住他,他理应搞不出什么花样,但是……有什么东西……可能已经不对了!

当机立断,冰刃在我想明白之前就猛然刺了下去,脑中有一个急切的声音在告诉我,如果现在不杀他,我很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

可是,不到一寸的距离,剑却再也刺不到头,咫尺天涯,手臂突然一阵酸软无力,沈静两根手指抬上来,轻而易举地就把我的剑给荡了出去,我被他的一推之力,竟也跟着踉跄了几步,几乎摔倒在门边,胸中烦闷更甚,嗓子一阵的甜腻,实在忍不住,一大口鲜血一下子吐了出来,嘴里一下子又咸又苦。

胸中像是在翻江倒海,究竟是何时……我,竟然又中了他的暗算!?

沈静看着我,这才拿出一块白绢绑住了受伤的右手,眼中揶揄可见:「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又会中毒的,对吧?」

我僵硬的点点头,心里面一阵空茫。

沈静的神情倒像是一个为小孩子解惑的夫子:「楚寒,你武功高,人也的确聪明,早已远远的超出我的预料,如果你我只是初次见面,谁输谁赢皆不好说,但是,你却是早已注定要败了。只因为你还是太相信我——你凭什么认为,我给你下的就一定是蚀心丹,你又凭什么认为,这个毒,就如我所说的,该是三个月?」

昏昏沉沉,毒药发作之下,我连血液都像要麻木了,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他说的对,我凭什么就信了他的话,以为所中的毒真就如他所说要三个月才能发作!?

原来……我的失败却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

我以为自己从未相信过他,但实际上,却是早就被他所左右,我只是抓住了他想看好戏的心思,却忘了沈静何等人,岂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一个对他可能有威胁的敌人!?他那时放我走,只因他想要看我挫败的样子,让我在复仇的过程中死于非命,自然也一样可以达到他要的效果!

回想刚刚他所说的,无疑是在拖延时间,看似毫无厘头,从来没有想过的事却一下子都浮了上来,为什么要一定要在今夜?为什么定要三更,三更天,自然就是我毒发的时间。

过了今夜,我已死,沈季会有戒心;早于三更,以我的能力,还有可能会给他找麻烦!

他没想到的是,我那么早就看破了他的计谋;

而我,则是被仇恨蒙住眼睛,只想要报复,追根究底,却是自己太过于疏忽了!

心里面一阵阵的发苦,这时,最后悔的一件事,是当年为何不跟着师父学学用毒呢!?每次每次,都是折在这小小的毒药上面……可算是世人所说的书到用时方恨少?

现在……能够扳倒沈静,我已是于愿足矣……

斜倚在门边,手中握紧装着烟花的小竹筒,冷冷的看着一众黑衣人对沈季沈宗下手,我却没有动作。皇室中人,没有人会是干净的,死一个不多,死两个不少,何况要是没有这两个人,当年师兄们也不会死于非命。

因此用他们两个来坐实沈静的罪名,我一点愧疚都没有。

沈静敢如此肆无忌惮的下手,只因为他有把握全身而退,别人抓不到他的把柄,但是……要是被人亲眼看到他在杀人现场,那……又会如何呢?

没有先杀我这个危险人物,就是他现在的错误!

看着沈宗缓缓地软倒在地,我轻轻地扳开机簧,五色的烟花一下子射向空中,绚丽多姿,有如一朵盛开的秋牡丹,满天的星光一下子都随之失色了。

「楚寒!你做什么!?」

沈静的掌风几乎是同时袭过来,把我扫向庭院,踉踉跄跄地勉强站稳,对上沈静恼怒的双眼,胸口心血翻涌,我的唇边却已噙满了笑意。

我虽然已经输在开始,却也不想让你赢到最后!

随着烟花的升空,二王府外顿时喊声大作,我跟方通安的约定,本就是见到我的暗号冲进府中,耽搁了这么久,他自然也该回来了……虽然当时我并没想过会用在这个时候。

沈静在这重重包围之中,除非插翅,否则就脱不了关系,可能难登大宝,我却是要因此赔上性命。

不甘心既在于此,为了他那样的一个人,真是不值得啊!

沈静一步步慢慢的向我走来,眼中杀气毕现。

我默默回望他,冰刃剑变得越来越重,江湖中不成文的规定,剑客要是没有了所带的剑,绝不会再称为一个剑客,我本来就讨厌这些规矩,何况已是现在?随手一拋,冰刃被我拋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身体沉重,我索性也坐了下来。结发的带子不知何时松脱,长发散了一地。

抬头望天,月儿弯弯,星光璀璨。

无忧谷的清香近在眼前,终于又可以去陪师兄们了。再看向沈静,我的表情已是一片自在淡然,生死有命,成事在天,楚寒绝非输不起的人:「七王爷,你的毒药厉害,走得那么慢,再不动手,过一会儿可就没有机会给你泄愤啦。」

沈静却突然停住了,表情又变得很奇特,不复刚刚的气恼,愣愣的看着我半天,才喃喃地说道:「你给我捣了这么大的乱,又铁了心要来杀我,我要是再放过你,我可就真是胡涂透顶了!」

「我也从没指望你能放过我呀!」我失笑,「王爷要是胡涂,天底下哪里还有明白人在?」

只是对不起剑琴,要对他食言了。

沈静像是又愣了愣,终于缓缓向我走了过来,说道:「不错,像你这样的人,绝对是留不得的!」他的声音突然变小了,隐隐约约的似乎住喃喃自语:「我要是不杀了你,那我可就真的胡涂了……」

外面喧哗的声音越来越近,沈静走的虽慢,终是停在我面前,左手举得高高的,我的身体越来越冷,胸口疼痛,有如刀绞,药性发作,沈静的脸背光,在我看来更是模模糊糊,我努力瞪着他,却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了,只能感觉到月光温柔地倾泄在我身上,头好昏,好想睡……

这个时候,我反倒希望他快点下手了,可是沈静的手,却是就此停在半空中,不知为了什么,始终没有落下来。

拖延之间,方通安却已经领着人赶到了,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连月亮看上去都没有刚刚的亮,或许沈静自己也知道,不用他动手,我的时间也已不多。我努力撑起最后的精神,指着沈静和他的手下说道:「七皇子沈静涉嫌谋害太子和二皇子,把他们先行收监吧!」

禁卫军一涌而上,团团围住他们,沈静的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只是紧紧地盯着我,那其中是憎恨,还是愤怒,我却已经看不清了。

方通安看出我的不对,一迭声地叫提督,想要扶我起来,我摇了摇头,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倒好。

虽然越来越迷糊,但我的心境却一直很平和。

以致于接下来的事,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禁卫军虽然要抓沈静,但是终是不敢对他太过于用强,一阵短暂的沉寂过后,沈静却突然动了,如同当初喂我服毒时一样,一粒丹药被粗鲁的塞进口中,苦涩的味道顺着舌尖遍布全身,我胡涂的挣动几下,却渐渐变得清醒,眼前也变得亮了,慢慢的有了焦距,正对着我的视线,只见沈静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他的眼睛黑亮,其中如我所料满含着恼火,却又好像比以往少了什么,又多了些什么,很古怪的感觉。

他直直地看我,我呆呆地看他。

像是有人在我脑中打了一个结,怎么也想不明白该如何形容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半天,我才勉强承认这个事实:沈静,刚刚给我吃下了解药……

他救了我的命?

太过于震惊,脑子空白了一下。

如他所说,我只能跟他作对,找他麻烦,那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太阳在夜里出来也不会有这么夸张。

……还是他还有什么企图……这是一个圈套?

无数的想法掠过心头,我却是仍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一道灵光突然一闪而逝,这个倒是能解释得通:「沈静,用这点药跟我讨不到人情,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只能希望是这个目的,不然那就难办,他这个人一向老谋深算,放过我这么个大敌,就必然有更大的计划要用得到我。

听了我说的话,沈静似乎僵了一下,看我的眼神像是想要把我撕碎一样,突然一转身,对着方通安怒喝道:「要走就走,还等什么!?」

他给我的感觉一向是阴阴沉沉,外表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从来没看见他这么生气过,这一战,虽然最后活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沈静在耍什么花招,但目前总还是我在占上风。

风轻月明,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活着的感觉真好,眼下最该考虑的是,剑琴人在哪里,明天上朝该怎么给沈静编派上不是,至于他在打什么主意,倒是其次了,一个人为了演马戏,抓来一只小老虎却不杀他,总不会以为这只老虎就会因此对他感激涕零了吧?

第十六章

一夜无眠,折腾下来,东方的天已经渐渐亮了。

不是没想过,难得沈静能落在我手中,干脆就这么杀了他,一了百了算了。但是想起剑琴还在他们手中,我还是不敢太过于贸然行事。

他是练过武的人,打轻了不痛不痒,打重了明天上朝却又有得说,也是不妥。还是说我出去找几个人来折磨一下他?光是用想的都觉得恶心。碰到沈静之后,我似乎做事都有点缚手缚脚,是他太强,还是我太弱?

证据确凿,但是要如何应付裴幕天江潭等人为沈静的开脱仍是一个人问题,对于沈静的势力,我从来都不敢小觑,也有可能,现在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过一会儿就变成我是杀人凶手了。五更天转瞬将至。我把几个黑衣人留下来交给方通安拷问剑琴的下落,自己带着沈静先去上朝。一夕之间,风云惨变,沈季沈宗相继横死,沈静却是凶嫌,我想象不出沈刚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贵为天子,毕竟也有办不到的事情。

我来的并不算早,殿内殿外一切如常,裴幕天江潭看到我,却一点点心虚焦急的表情都没有,看上去虽然有种莫名的紧张,同时也透出一点点的胸有成竹来,我冷冷地看着他们,不言不语,兵来将挡,就算他们想要刺杀沈刚,我也有我的办法。

方通安却突然慌慌张张地也跟了过来,没有半点平时拘谨的样子,一把就把我拉到了一边,我吃了一惊,只这么点时间,难道沈静已经跑了?

「你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方通安压低了声音,却不掩其惊恐:「提督,大事不好了,兵部适才传来急报,北方蛮族入侵,周书培将军阵亡,陵关失守!」

「你说什么!?」

凌关失守!?

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方通安话里的意思,如果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这会儿一定会就这样掉在地上了。就算十个沈静跑出去,也不会比这个消息更糟糕了!

蛮族剽悍,在中原人眼中看来更是野蛮,但是没有人能否认他们打起仗来的能力,多年前游山玩水的时候,我也曾到过北方,恰逢一次与蛮族的混战,蛮族之人马上功夫高明,精于骑射,而且每个人拼起命来都跟养尊处优的中原士兵大大不同,当时我就庆幸,幸好有凌关这个天险挡着,有一代名将周书培将军于此坐镇,不然的话,越过凌关,从此进军中原皆为一马平川,则必定从此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就算能胜,最后的损失也不可估量。

更何况只要是战争,无论是何种原因,何种借口,带来的都只会是毁灭。

多年来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房子,一把火就会烧得精光,田里的庄稼荒芜,只因为该种田的人都在前方行军打仗,从小到大珍视的孩子,或是在孩子眼中顶天立地的父亲,也都可能在一夕之间永不回还,每一个有亲人在前方的人,都住日日夜夜地为他们祈福,每当传来噩耗时,总希望那个人不是心中所想的他,但是,只要有战争,死亡就必定存在,或许看过一圈,这个死去的人并不是任何人所认识的人,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但是,这个人毕竟是死了,你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他却不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他的母亲,也许正在家里无声地哭泣。

这一点,就是胜利的一方也不可能避免。

蛮族中人,每个人又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养尊处优的中原士兵,就算能抵拦得住,损失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了。

京师是经凌关入中原后蛮族的第一个兵家必争之地,可惜过于依赖凌关,京中并没有备下足够的兵力,我手上区区的三万人,只怕已是最大的一支军队。

心中一下子变得一团混乱。

京城的防守是一个大问题,却还有守住守不住的可能性在,但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却是无论如何都避无可避,已成定局的事了!

「凌关被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知道……」

「不知道?」我微微抬高了声音,周围的大臣们都看向我,我也只当看不到。从凌关到京城,不过五六天的道路,这样一个不知道下来……我不敢再想下去,蛮族现在就出现在城门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来报讯的人早已身受重伤,到了兵部,告知消息之后就已经不行了……」方通安的声音低沉,隐隐约约透出一股悲愤之气,「不过兵部的人估计,看他的行程,总还能有三天以上的时间。」

这么说还有时间。我略略松了一口气,方通安却突然直直地瞪向我身后,表情怪异之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也跟着愣了一下——只见本该是在狱中的沈静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宫门口,衣衫华贵,表情镇静,好像昨夜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天经地义我就不该抓他一样。

他凭什么会这么笃定?

我起眼睛,以沈静的势力,他能逃出大狱并不稀奇,但是他应该也知道,这样一来他就是逃犯的身份,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再把他抓回去,以一个一心一意想当皇帝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现在周围又都是我的人手,一声令下,已足以将他置于死地……可惜,这一点点的兵力,却是无论如何都挡不住蛮族……

沈静直接就向我走了过来,说话的口气像是跟我相交多年的老友一样,眼中虽然满含算计,那抹奇怪的神色倒是不见了。

「楚寒,我本来还在担心你余毒未清,现在看到你没有事,我也就放心了。」

「七王爷毒药厉害,解药自然也很有效。」

勉强分出一半心思给他,看他要做什么,我暂时倒不急着抓他。这个人机关算尽,到处又都有他的人手,我不信蛮族破凌关这样的大事他会一点都不知道。

沈季沈宗已死,朝堂上还能站出来的皇子也只有沈渊沈静两个人,沈渊的为人和能力如何,我都是不知道,而且总有一种感觉,他是跟沈静站在一个阵线上的,对于沈静,我偏又是深恶痛绝。

沈静面容一整,突然显得义正辞严:「楚寒,你可知道,蛮族已入凌关,不日即将入京?」

「刚刚得知。」

「那么你就该明白,国家存亡,匹夫有责,大敌当前,你我真不应该再自相残杀了!只有合力守城,城中百姓才可能无忧!不然的话……后果会如何,想必你也会很清楚。」

「唔……」合情合理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只让人觉得有说不出来的刺耳,任他舌灿莲花,我也无法把沈静当成一个忧国忧民的圣人来看,趁火打劫倒还更有可能一点。北方的天空晴朗,一碧如洗,偶尔飘着一丝丝的云彩,倒像是美女脸上的轻纱,山青水碧,那里的山水可是已经染上了其它的颜色?收回视线,我淡淡的说道:「沈静,我不管你打着什么主意,但是江山毕竟是你们沈家的,与我楚寒无关,如果你想着要利用我,那你就是打错算盘了!」

「到了这个时候,你当真还要跟我作对?」

「你可以试试看。」接下来他大概又要祭出剑琴了。

「那么剑琴的命可能就要折在你手里啦。」

「……」

「……」

原来我已如此了解沈静。

「这种混乱的时候,我连自己能不能保全都没有把握,哪里还有时间来理你这千篇一律的杀手锏!」

不是不着急,也不是真能放得下,但是他已经知道了我太多的弱点,趁此机会扭转一下,也是好的。而且……我深恨他,也不相信他!

视人命如草芥,不声不响就杀死亲生兄弟的人,又怎会作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

左手打了个暗号,立在两边的大内侍卫们开始不着痕迹地一点点移了过来,沈静却是一点着急的样子都没有:「楚寒,我是诚心诚意想要跟你合作,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我充耳不闻,完全不再理他。

「……唉,看来你真是铁石心肠,什么都不想管了,就算是父皇就此迁都,想必你也不会在乎……」

「迁都!?」

「正是。」

明知是他在引我上钩,我仍是不由自主地吃了一惊,所谓迁都,换个名称就是逃亡。逃走容易,回来难,京师繁华之地,人口密集之城,就这么拱手让人,不仅财产上损失巨大,有多少人会死于非命,也是没有人能够算得出来的。

沈刚真会这么做?还是沈静只是在危言耸听?

……当此危急局势之下,迁都的确不失为一个办法,城中无兵无将,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最怕的也就是一个死字……我越想越觉得心寒,谁做皇帝,我并没有兴趣,可是要是让这样的蛮族来入主京城,统治中原,带来就不仅仅是破坏那么简单的事了,真要迁都,只怕十天之后,京中的空气都要是腥的。沈静的确不单单只是在唬弄我……他是怕出现这种事,才急急忙忙地从大牢里跑出来的吗?

……

不、可、能!

「楚寒,你是个聪明人,现在该怎么做,应该只有你自己最明白,你要找我报仇也罢,想要先跟我合作也行,都要看你自己的打算了。」

牢牢盯住沈静的眼睛,我慢慢地说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沈静,我不信你要守京城只是为了城中百姓……要说是为了你自己,那还差不多一点。」

「这话又从何说起?」

「京城城高墙厚,此地交通便利,只要能守住二十日,各地援军必会陆续开到,到时候你守城,你退敌,这些兵马自然都会为你所用,要想登基,首先该有的就是兵权,其次要的是名声——只要你能说服你父亲留下来,虽然会有点危险,守上几十日之后,你要继位,名正言顺……沈季沈宗已死,沈渊我不知道虽然他是怎么想的,但是看他处处都没为难过你,想来还不会对你造成阻碍……也或许,你早已知道了蛮族的事,才这么急着要杀了他们的!给我解药,自然也是知道现在我无论如何恨你,这个时候不仅不能来找你麻烦,而且还有可能帮你一把……我说的可对?」

沈静表情不变,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眼里面的笑意却加深了,到了最后又是皱眉又是笑,说道:「不错,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虽然你还是少说了一样,我的国家,必须是完整无缺的中原,京城这么一块宝地,就这样让给那些蛮子,我又如何能够舍得!?」

「可是你已注定要算错我了!」

「哦?」

「我恨你入骨,杀你都来不及了,又怎么能来帮你!?」

「不,你会的,」沈静看着我叹气,「因为我要的是江山,你要的却是百姓,楚寒,你太过善良了,尽管你千方百计想要否认这一点,但是一个人的本质是什么时候都改不了,一个吴剑琴,我已可以把你制得死死的,现在,我则有整个中原的人来做陪葬……」

天底下最完美的计谋,就是让你明知道眼前摆着一个老大的陷阱,却还是不得不跳下去,因为前后左右都会有无数的刀枪在逼着你往下跳,用在象棋里,就是一边逼着将帅,一边盯着车或是炮马之类的步法,术语叫做「抽将」。

而我,明显被沈静将到了这一步!恨恨的看着他,我回身就走,不再说话。我看透他的同时,他也看透了我。再说什么伪装的言语都是多余。这一局我输在了变量。远远沈静的声音却又低低传了过来;「楚寒,你可曾想过,昨天我要是就这么杀了你,你可也是没有办法,你的想法是我已经事先知道消息……但是你可曾想过,要是我也是今天早晨刚刚知道,你……是否已经算是欠我一条命了呢?」

我脚步没停,心里却更乱了,跟沈静之间,本来就斗得艰难,蛮族一来,犹如把一把钝刀跟一团乱麻搅在一起,只是让事情更加混乱。

跟他直来直往,非我所惧,勾心斗角,我也不怕,但是现在这个样子,难道真的要让我去帮他的忙,做成一个踏脚石,让他踩着登基么?

回到府中,眼前人影仍在乱晃,一会儿是那天在沈静府上那些恶心的嘴脸,一会儿是剑琴伤心的样子,一会儿是四位师兄死时的惨状,一会儿又是莹公主只想要对我杀之而后快的表情,哈森的巨斧劈面而来,最可恶的是沈静吃定我的样子,我只觉得头痛欲裂,这一团混乱并不是今天才出现的,只不过我一直沉浸在对沈静的恨中,没有发现罢了。蛮族一来,一切就都浮上了水面。

到底是什么东西,变得不对了呢?

现在的我,虽然已经从师兄们的死亡中站了起来,但是不可否认,我比西疆那三年的时候,更加的不快乐。

天渐渐黑下来,仅管昨夜一夜无眠,我却仍然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一名卫兵突然走了进来,「禀提督,外面有三个人,自称是提督在葛尔朗村的亲戚,定要见您一面不可!」

亲戚?

我本是孤儿,父母都不知道在哪里,何来亲戚之说?

可是……葛尔朗村……

我猛然望向卫兵。

「他们长得什么样子?」

「他们三个都蒙着面纱,看不清楚长相,一个人中等身材,另两个要小一点……」

他话没说完,我已经疾步跑出门外,如果……如果我没料错的话,这三个人,极有可能就是……看着迎面走来的摘掉面纱的三个人,我大声喊了出来:「威远!信兰!剑琴!」

人之奇,在于能承受情绪上的大喜大悲。看到这十几天来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我一下子变得欣喜若狂,刚刚的烦恼似乎都被拋到九霄云外了,信兰紧紧地扑进我的怀里,威远在旁边含笑看着,抬头望过去,剑琴比起我最后一次见他更形清瘦,但是一双明眸,却亮得仿如是天上的星星!剑琴,幸而你平安无恙!

「你们是怎么来的?」好一会儿,我才从那种狂喜的情绪中冷静了一点,开口问道。

信兰皱了皱鼻子,他虽然惯于在人前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但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脸上已经流露出得意之色:「当然是我跟威远把吴先生给救出来了!这几天家里管的本来都很严,但是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不加道出了什么事儿,我跟威远两个就趁乱跑出来啦,我偷听爹娘说话,知道了吴先生的位置,又拿了爹爹的令箭,就跟威远一起把吴先生给带出来了!」

他口齿伶俐,几句话间已是说得明明白白,我紧紧的抱了一下信兰,才松开手,他虽然说得简单,但是裴幕天的令箭岂是那么好盗的?沈静看管剑琴,又哪里会派太过于不济的人?更何况,这样一来,他跟威远,就算是真的为了楚寒而背叛裴幕天了!

被我抱住,信蔺的脸却突然红了一下,我觉得奇怪但是没有开口再问,他已经十几岁,想来是不喜欢别人再把他当小孩子看待,转而拉过剑琴的手,笑道:「剑琴,这回我可是要跟你食言了,要是没有信兰跟威远,我真的救不出来你呢。」

剑琴没有说话,突然伸出手来,如同我抱信兰一样,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楚……寒,我真的没想过,还能够再见到你!」

他的话中真情流露,我虽然吃了一惊,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反手也抱住他。附在他耳边悄声问道:「剑琴,我走之後,沈静有没有再为难你?」

剑琴脸上一红,也悄悄地说道:「没有,那天之後,他都是来跟我盘问你的来历,我又哪里知道会你会是声名远播的神剑门门人?你的嘴倒也真严。」他瞪我一眼,接下来说话的声音更加小了:「那之後就把我送走关起来了,没有再……」

剑琴顿住话头,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信兰突然说道:「楚寒,我们进屋好个好?我有一点儿冷。」

剑琴的身上也很凉,我暗自一笑,真的是太高兴了,竟把这些都经给忘了。

屋内早已燃起了火炉,温暖如春,剑琴威远信兰的脸在烛光之下显得那么不真实,依稀记得,无忧谷中,我仿佛也有过这样安静平和的心情。

几个人高高兴兴的促膝长谈,信兰却没忘要向我兴师问罪:「楚寒,为什么你要瞒著我们?跟你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会武功,更别说你还是神剑门的人!」

我忙笑著赔不是:「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们,只是那个时候碰到一些事,只想好好待著,哪里想到还会有用到武功的一天。」

这是原因的一部分,我可不敢告诉他那时我也没想过你们对我会是这么的重要。

信兰脸色好了一点,却仍然有不豫之色:「那你要教我跟威远的武功,我就原谅你这一次!」

「好啊。」我一笑点头,就是他们不说,我本来也有收他们做徒弟的意思,这下又解决了纷争,可谓一剑双雕。 「可是你们到我这儿来,秀娘该怎么办呢?」

本是我只是随口问—句,信兰睑上的光芒却一下子暗淡不少,突然咬了咬牙说道:「楚寒,我知道沈静对你做的事情了……」威远现出好奇之色,剑琴跟我都僵可一下,信兰却接著说道:「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跟从前一样的楚寒,绝不会有什么不同,这都是沈静那个人渣的错,将他千刀万刮都都够!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何时开始,信兰已经能站在保护我的位置上了?我一下子又想起了在无争庙中那小小的背影,伸手握住了他的小手,信兰却低下了头:「但是……可不可以看在我跟威远的面子上,请你以後不要对我爹下手?」

「……信兰。」

那一刻,我从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看似老成的信兰,也只不过是个孩子罢了,我跟裴幕天、秀娘都算得上他最亲近的人,虽然他已经选择站在我这一边,对我更是没有半点嫌弃,但是跟自己的亲生爹爹作对,还是让他极端的为难和伤心。

一阵阵的暖意涌上心头,楚寒何德何能,能有这样的加己?—时间突然觉得天宽地大,云淡风轻,刚刚怎么都解不开的事,却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

「威远、信兰、剑琴,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像是已经想好了一千一万遍,我脱口而出。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师兄们追逐名利之时,只怕谁也没想过他们已然是踏入歧途,楚寒身在仇恨的陷阱中,又哪里能看得出自已身在何处?

昔日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一切都只是随心,楚寒喜欢什么,楚寒又不喜欢什么,难道我自己都已经忘了么?我生来最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拘束,最最喜爱的则是——自由,自在。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被对沈静的恨给紧紧拴住,缚手缚脚而不自知,战争毁掉的是人的生命和财富,仇恨则能使一个人的心变得扭曲。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不把这些事情都抛开呢?人生苦短,就这样跟沈静纠缠上一辈子,那我可就真算可怜了。

几个人都愣了一下,剑琴小心翼翼地问道:「楚寒,你……真的能放得开?」

我微笑:「本来是放不开的,但是现在看到你们,突然就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没有意义了,问题是你们都能放得开吗?」我看向剑琴。

剑琴笑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会是放不开的?」

「那威远信兰呢?你们生来是侯爷命,跟我走,可就再没有荣华富贵啦。」

信兰先不说话,看向威远,威远严肃地点了点头。

「楚先生,我跟你走,京里这些人,一个个都是嘴里说一套,手里做一套,我早就待不惯了!连母亲都变了好多。」

信兰马上跟著点头:「哥哥既然已经答应了,我当然也没有意见。」

我暗自好笑,威远的弟弟用心机真可谓炉火纯青,这样一来,将来威远就算真的後悔了,也怨不到他的头上。

走到书桌前,我研墨提笔,短短一会儿,一封信已一挥而就:

「现将禁卫军,近卫营三万精兵皆於交托七皇子沈静。

京师提督——楚寒」

字写得龙飞凤舞,不是草书,却也隐约带出了狂意,在上面盖上朱红的大印,最後却又附上了小小的一行字迹:「你得胜之时,就是我取你性命之日!」

看信的人若是沈静,他自然就会明白。

剑琴看得吓了一跳:「楚寒,你不是说都看开了吗?」

我笑得龇牙咧嘴:「找当然是看开了,但是该算的帐还是得算,我只不过时候不想这么跟他缠下去罢了。」

要保住京城,或许二十天内会出现转机,但是凌关既然已经失守,想要把蛮族彻底赶出中原,休养生息,没有个几年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蛮族下手血腥,沈静却是吃人不吐骨头,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们要争天下,我只负责杀剩下的那个就好了——以我看来,十有八九沈静会占上风,就算到时候我真的懒得杀他了,吓一吓他也好。」

将信折好,我开始动手收拾东西。信兰却突然皱眉说道:「楚寒,你有没有想过沈静跟我爹他们有可能不放过我们?你一个人倒是谁也不怕,但是带著我们,却是非吃亏不可。」

轻松一笑,我说道:「山人自有妙计,这个就不劳小侯爷费心啦。」

信兰的小拳头立刻向我砸了过来:「什么办法?快说!」

「易容。」

第十七章

「易容?」信兰愣了愣,「你懂易容?」

「一点点。』我很谦虚。

「……你所说的一点又是多少?」

「放心,足够让他们都找不到我们啦。」

信兰跟威远还是小孩子,应该很快就能长大,到时候就用不著这张脸谱,反倒是剑琴,只怕从此就要和我一样不见天日了。

「那么你现在的样子就是你原来的样子吗?」信兰的眼睛却突然眯了起来。

「……不是。」

「差在哪里?是鼻子还是嘴,或者是皮肤?」

「……都有吧……」

「……」

我答得不确定,信兰的音调没变,但是总给人一种暴风雨前的平静的感觉。长时间的沉默过後,空气的温度慢慢地降了下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信兰看上去像是雪天的妖怪,全身都笼罩在暴风圈里,声音大的更是像要把屋顶叫破一样:「楚寒!你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还是真的?!」

「呃……」我後退了一步,发脾气的信兰,好可怕。

「你跟我和威远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却从没有告诉过我们你本名楚寒,我可以不去介意,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文弱书生,你突然变得会武功,而且是赫赫有名的神剑门弟子,这我也不跟你计较,但是现在,你却要告诉我你居然连这张脸都是假的——」

从没见过信兰生这么大的气,我一时间有点张口结舌。

「我……」

「你怎样?!」

「啊……」

回答心虚不知道行不行?

我不喜欢别人瞒骗我……别人被我瞒骗的滋味想来也不会好受。

虽然认真说来我还是很委屈,易容是师兄们千叮万嘱的事情,我当时到大漠,本来也只是存著自暴自弃的心,跟信兰威远之间的感情,是在不知不觉中培养起来的,哪能想到要告诉他们这些事?

只不过威远信兰以诚待我,为了我冒了好多的风险,关於我自己的事,我却什么都没有告诉过他们,好像也真的有点对他们不住……如果真的如实解释,我是现在才把你们当成自已人来看待的……搞不好会被杀掉……

「信兰,我这个……是有原因的……」

信兰的眼光冷飒飒地飘过来,眼中是一目了然,我剩下的话只好又吞到了肚子里。

唉——长叹三声,楚寒真是生来命苫,小的时候被师父骂,大了之俊收个徒弟还要被徒弟欺负,我把求助的眼光投向剑琴,他却像是正看得有趣,只装做看不到我一样。

没有义气的家伙!

於是信兰瞪我,我瞪剑琴,三个人胶在当场,威远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虽然也略带责难的望著我,但是我已经可以预见今後最贴心的徒弟绝对非他莫属。

最後还是那个没良心的剑琴想来看够可好戏,终於肯出来打圆场了,这才门破了僵局:「信兰,还是不要生气了,楚寒想必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瞒著大家,放过他这一次,我相信他以後都不敢啦!对不对,楚寒?」

剑琴笑得坏心,同时竟也带著一点点的责难。

无话可说。

我本来也没有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说得我好像杀人放火一样?原来这人嘴上说不在意,其实也在怨怪我对他的隐瞒呢!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似乎已经树了好多的敌人,日後的生活真是可以预见的悲惨。

信兰睑上的阴沉少了一点,抿著嘴却只是不说话。我也只好弃械投降:「好啦,信兰,我答应你以後再也不会对你们有所隐瞒……就是我师父师兄的那些个丑事,我也统统都告诉你好不好?还需要我写什么证明吗?」

聪明地把自己的那份撇开不说,信兰再次瞪我一眼,突然狠狠地说道:「楚寒,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要是再被我发现你有什么事瞒著我,我绝对会对你不客气!」

「是是是,—定一定,不敢不敢。」

我答得诚惶诚恐,虽然真是很有兴趣知道信兰能对我怎么个不客气法,但是仔细瞅了瞅他之後,找还是决定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再招若他好了,他说话的声音坚定,表情凶狠,眼眶却有点发红——跟小孩子吵架,就是这点最让人伤脑筋。何况错又在我。

剑琴却突然「噗哧」 一声笑了起来,说道:「楚寒,我跟你在一起这么长时间,现在才发现你乖的时候原来会这么可爱。」

「……可爱?」

这是什么形容词?!我一愣,信兰也被他说得一愣,开始绕著我上看下看,左瞅右瞧,我回过神来,「剑琴,道歉!男人怎么能用可爱来形容呢?信兰你又在看什么?这张脸都是假的,没什么好看啦……」

信兰看得我有点毛毛的,说的话更是让人费解。

「楚寒,你变了。」

我奇道:「我变了?我哪里变了?」

摸摸自己,睑上化的妆还在,也仍是原来的样子,又有什么变不变的呢?难道是因为我终於完全抛下了所有的沉重包袱,从过往的阴影中走出来的缘故?

……我没有变,变的是过去三年中的楚寒。

信兰喃喃抱怨著什么「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出来,现在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看出来……」之类的话,看著我突然也笑了,声音调皮起来:「暂时原谅你啦,真想马上就能看到你长什么样子……不过要是被人发现你比现在长得难看,我可不放过你!」

「……」

这个以貌取人的小混蛋!变不变的问题一下子被我抛之脑後,当下我坏心地决定以後一定要把他画成一个小老头,最好是丑丑的,有山羊胡子的那种。

说得尽管轻松,但是逃跑的京都提督,带著一个七王爷的新宠,两位靖安侯珍爱的世子,想要在这个时候潜出京城,却不是只靠易容就能办得到的事情。沈静要是没派人来监视我这里,那才是怪事。他们三个又跟我不同,都没有过改装的经历,不管化妆成什么样子,落在行家眼里马上都会看出破绽,我们四个人在一起,极好辨认。

因此这个时候最安全的办法反倒是直接出城。

沈静现在不会轻易就跟我撕破睑,以他的心思,绝不会想到我能这么轻易就同时放弃多少人得之不易的荣华富贵和同他之间的恩恩怨怨。只要到了城外,随便找个树林小屋换个相貌出来,应该都能躲得过。

衣服,易容用的药,干粮,银两收拾得一应俱全,古人辞官,好像很多都把大印挂在房梁上,我府中也不会少了沈静的眼线,就只好把印章藏在床底下了,那封给沈静的信被我封上口,写上「沈静亲启」四个字,比被塞在桌子脚底下——如果收的人是沈静,那他自然能找得到。

冬天的天黑得快,因此尽管信兰他们来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一切收拾好之後,也还没过戌时,我们四个人换上便装牵著马走在街上,我想起三年前初到京城,师兄惨死,被沈静所侮,投靠沈季,与哈森比武,只觉得一切都是恍如隔世。

能知道蛮族消息的人毕竟只是朝中少有的几个跟兵部有关系的官员,街道上如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三三两两的人你来我往,大多数人都显得悠闲自在,不像白天那样匆匆忙忙,万家灯火燃了起来,—打眼看过去,帝国京师,的确是一片繁华景象。

一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弯在街角卖糖葫芦,眼睛大大的,漂亮得像是一个娃娃,威远一向最爱吃糖葫芦,这种时候仍然不忘,跑过去买了几串分给我们,小姑娘嘴甜生意好,虽然买的人多,隔著老远还是个忘冲著我们喊:「几位走好哦!」

声音甜腻,像是一下子就能传到人心里一样,久久不散,我听著,却只觉得一股说不出来的凄凉,今夜红颜,可会是明日白骨?原来能平平安安活到老,已是人生最大的福分,眼前的万点繁华,瞬间已变成过眼云烟。

人生最痛苦的感觉,就是能预见接下来的悲惨,却偏偏却又无能为力。

接过信兰递过来的糖葫芦,我叹了门气:「咱们这么跑出去,应该也算得上是临阵脱逃啦。」

从没像这个时候这样强烈的意识到战争,从没想这个时候这样希望沈静能赢,不管怎样,如果他能保住京城,我都会很开心。

照拂九州的弯月,见证了家家的欢乐与悲愁。点点灯火,每一颗看过去都是那么的渺小,但是那每一点,代表的却都是一个家庭,几多美梦。无数盏灯,无数条生命,这场战事一过,保得住不被风吹灭的,又会有多少呢?

我从不忌讳杀人,死在我手中的人也早已数不清,但是那些都是些该死的人,我不杀他,他即杀我,该死的人不死,像沈静,如鱼剠哽喉,不吐难快,无辜的人丧命,如庐陵飞雪,中原百姓,却是让人心寒血冷,心伤心痛了。

与之相比,我跟沈静这一点点的私人恩怨,於我虽是不共戴天,於这锦绣中原,家国山河相比,倒是显得忒小了!

信兰悄悄地握住我的左手,并不说话,剑琴开口说道:「你就是留在这里,也改变不了什么……如果,昨天死的那个人是沈静,就好了……」

「死的如果是沈静……」

无意识地重复他的话,却没有别的感觉,只觉得剑琴的眼波润泽,温暖如春。

说的虽然不是全对,於我却是莫大的安慰。

心知肚明,到了现在,沈静的死活,倒不是关键所在了。沈季沈宗两个人,一个软弱,一个阴狠,也都不是什么好人,死不足惜,相比之下,跟蛮族之战,反倒是沈静更有可能胜出,但是无论他输他赢,这场面仗却都是非打不可,结果并不会改变。

可是,就算是他赢,那赢了之後呢?

又会如何?

一切重又回到原点罢了。

回给剑琴信兰一笑,我伸手直指城门方向:「我没有事,不用担心我。再不快走,过一会儿城门可就要关了。」

能解决的问题叫做问题,不能解决的问题则叫事实,对於事实,该学的是怎样接受而非改变——如果我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么我早就熬不过师兄和沈静那诸多事情而心伤神碎了。

现在要紧的是如何能从这里安全的带著他们三个人离开。直接南下,太过於明显,有威远和信兰在,就是沈静不想追究,裴幕天也不会善罢干休,信兰威远来自西方大漠,蛮族则是来自北方冰天雪地,要不引起疑心,现在最安全的路却是从北门出城,之後折而向东即可。天下之大,又岂会没有我们几个人立足的地方?初出江湖那几午,我也的确玩得痛痛快快,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带他们去瞧一瞧。

如我所料,出城并没有碰到什么阻碍,打马飞奔,我们一口气跑到下半夜这才停下来,

徐缓的山势相连,大片的树林长得高高大大,密密麻麻,仍是京城近郊,却隐然有深山老林之势,看了看方位,原来已经过了无争的小庙了。

每一次来到京城,每一处与京城有关的景物,带给我的似乎都是痛苦,如果有可能,此次离开,真的再也不想回来了。

虽然就是在这里,我结识了剑琴。

选了—处茂密的林子,我勒住马率先走了进去。

「就住这里好了,人家先进林子吧。」

深夜的林中静悄悄的,枯藤老干,看上去都成帏幢鬼影,人眼处一片漆黑,近处显然没有人家。

江湖中把易容传得神神秘秘,其实也不过是把一些胡须头发染料之类的在脸上粘粘补补,较费时间,关键看的是形神合得像不像,材科有好有坏罢了。

按我的本意,本来是想先给他们几个人画的,但是信兰却非要先看看我的长相,我也只好把那份山羊胡子计划暂时先延期了,升起小小的一堆火,揽镜自照,普普通通的脸,平平常常的相貌,最引入注目的也只有这双眼睛。

这本是我精心挑选的一张脸谱,只是这一副平凡的样貌,却已陪我走过许多不平凡的经历。三年有余,我也几乎要把这当成是自己的长相了。

如今相别,可有依依?绢布蘸上药水,轻轻地往脸上抹去,如果抹去这—副睑孔的同时,也能把一切不好的记忆都—起抹掉,那该有多好。如果回复原来长相的同时,也能带回那一段如梦般的岁月,那也该有多好!

可惜白日做梦,也没有这等美法。幸而我本就不是活在梦中的人。

信兰突然问道:「这样擦下去,就能看到真正的你吗?」

「是啊。」

「那……你照著镜子不好弄,我来帮你好不好?」

「随便你好了……不过事先提醒你,万一我长得像妖怪,你可不要害怕。」

……又被瞪了……

虽然不明白信兰眼中那抹奇特的热切,我仍是依言把绢布递给他,信兰把我手上的镜子交给剑琴,捧住我的脸,以一种我并不能理解的热情仔细擦著,由上而下,先是额头,接著是鼻子,再来是嘴唇,下颔,脸上传来清凉的感觉,信兰的脸色却是越来越不对,小嘴张得大大的,脸上不断的冒出细汗,脖子上的颜色还没有擦完,他手上的绢布倒突然掉了下来,我快手快脚地接过来。

「信兰?」

「……」

「……你还好吧?」

「……」

「?」

这……这是什么状况?

虽然我知道白己长得很漂亮,不像一个男人,但是也还不至於有这么夸张吧?竟能把聪明的小信兰迷成这个样子?如果这么好用的话,以後都不易容,企不是要他端饭,他不能递水,要他买酒,他不能送茶,我可以大大的开展懒人生涯了?

光是用想的我都要笑得合不拢嘴了!

身边突然又传来「啪」的一声,却是剑琴手里面的镜子掉在地上了。

「剑琴……你怎么也跟著信兰闹起来了……」

我苦起脸,要论美人,剑琴见的绝不会比我少,更何况他跟信兰算得上重才不重貌,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什么时候也有兴趣跟信兰玩这种夸张表现的游戏了?

信兰在我这一唤之下却像是突然回过神了,侧过身挡住剑琴看我的目光,一把抢过我手边的那些个瓶瓶罐罐,沉著脸冷声说道:「这些就是你易容用的东西吗?」

「是啊。」

「那你还想要发呆到什么时候?!要化妆成什么样,还不快点重新画上?!」

「……」这样还不够快吗?

信兰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眼睛莫名其妙地冒火,伸手又把那堆刚抢过去的战利品又一股脑塞回我手中,瘪了瘪嘴,我只觉得自己比窦蛾还要冤。

为什么现在徒弟都可以这么欺负师父?!就算是一报还一报,当年我做别人徒弟时,可也没有这么嚣张过。

伸手捡起掉在地上的镜子,火苗一窜一窜的闪得出神,依稀能看出来,除了眼中平添一股沧桑,我跟之前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薄唇星眸,与我所绘之图一般无二,岁门无痕,究竟是楚寒入画,还是画中人出来变成了楚寒?

低低地叹了一门气,镜中人垂下长长的睫毛,竟是平添了一股妩媚,一个男人,要这样一张美丽的脸又有什么用处呢?反倒是见不得人、时间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东西,流久的岁月绝不会白过,只不过当一个人心心念念只愿青春永驻的时候,时间就把伤心刻在脸上,如果—个人不在意这些,那么时间要想留下什么,就只好把伤心刻在他的心上了。

幸而我有信兰威远,幸而我有剑琴!

把要用的东西依次摆好,回过神来,山风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大了起来,冷风入骨,在黑夜中听起来更是好像鬼哭神号,依稀就带出了一股莫名的抑郁压制之气,我倾耳细听:「剑琴,你们有没行听到什么声音?」

一种奇特的不安,似乎危险就在身边一样,我曾仔细看过身後,暂时并没有被跟踪的迹象,这种沉闷的压迫感,又是从何而来?

信兰皱了皱眉,也侧起了耳朵:「……好像没有什么动静……不管怎样,你还是快点化上妆吧……」

森林里除了风声,也真的没有别的什么动静了……难道真的是我的错觉?可是……我的直觉很少出错啊……

冰刃剑猛地出鞘,同时我用袖风扇灭篝火,左手牢牢地抓住威远信兰剑琴三个人的袖子,我悄声说道:

「这里不对劲,咱们走,先换一个地方再说,」

第十八章

我的话音未落,树林里蓦地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带著点外族的腔调,似乎只在我们几十丈外:「你们此时再走,已然迟了!」

火堆被我扑灭,林中本是一片漆黑,随著一声清啸,—股浓郁的油脂气味传过来,如同唤起了古老的符咒一样,无数支火把突然同时亮了起来,婉蜒向京城的方向,连绵数里,竟是看不到边际。声音传来的地方,更是被照得亮如白昼。

我看著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地发寒。

整座森林,竟是布满了数不清的士兵!而这许多士兵,竟也能在我周围潜伏得如此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是一身黑色的铠甲,容貌粗犷,表情凶恶,有的人脖子上还戴著—大串人骨头穿成的项链,站在後排的人手中的大刀长枪灼灼的闪著寒光,仔细看过去,上面隐隐的还附有擦不掉的血迹。

如此大的阵势,如此高明的手段,如此强的阵容,这样的军队,只要见过—次就绝不会忘记,虽然我极不愿承认,但是来人的身份还是无法改变,他们是……蛮族……

无论是迁都还是守城,都已经为时过晚,足以给京城带来血与火的蛮族!

蛮族的纪律天下闻名,火光一闪之下,周围却猛然响起了齐齐的抽气声,离我们最近的一大圈士兵手里的火把蓦地都掉在了地上,与初冬坚冷的地面一接触,亮光又变得森暗,忽明忽暗的照过来,这许多人看上去却有点像是庙里的木雕泥塑。

低沉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

其中隐含著一丝丝的不悦,声音虽低,却已足以使这些出神的士兵回过神来,手忙脚乱乱地捡起火把,凶神恶煞一样的人看起来却都像是遇到了天敌的猛兽。火光一下子又变得明亮起来。一个高大的男人缓缓地走了出来,浅棕色的皮肤,刀削一样的脸,身上佩著一柄大剑,看上去冷酷英俊:「只不过是一个稍微漂亮—点的人,就值得你们这么……的……」

他的话声突然顿住,像是突然看到了全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眼中盛满了惊讶与愕然,整个人也愣在了当场,空气滞住,在这短短的对视里,我却只在看到了他身上掩盖不住的杀气与血腥,眼前的这个人,如同他的外表一样,原本只该是地狱里的修罗。

面对这样的人,我又要如何保住我最重要的三个人呢?对视良久,我心中只是忧郁,他的眼里却是闪过掠夺的光芒:「你是谁?名字!」

「楚……无忧。」寄名无忧谷,我只愿无忧而不可得。

「男人?」

「……当然。」紧张时刻,回答这样话的挫败感却一点都没有减少。

「没有关系!做我的人吧。我是北蛮王拓邑,是你,也将是你们所有中原人的……王!」

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是一座山,沉沉地投射到我们四个人的身上,狂气逼人。

对於拓邑的提议,我只觉得屈辱,可是现在却不是能够意气用事的时候。

「你们是怎么到了这里的?」

不答反问,我急於知道他们如何能够无声无息就来到这里。拓邑的眼睛紧紧的盯住我,—瞬不瞬,那种肆无忌惮的样子,如果不是我有所顾忌,绝对会马上跟他拚个你死我活,他倒是很乐意为我解惑:「中原人太笨,要想瞒过你们的耳目来到这里,实在是容易至极,只不过以前的北蛮王都没有想到罢了。」

淡淡的语气里满含对自己的自信与对别人的嘲讽。

「如果,把守住进京的道路,那么凌关别破的消息就不会太早的传过来,如果,走的只是山间小路,那么看到你们的人一定不会太多……」

他眼里的残忍突然加重:「如果,杀掉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那么,当然就没有人会知道我们……曾经来过!」

「你们竟杀了所有见过你们的人?!」

疯狂的感觉蓦然席卷了我的全身。

荒野小村,世外桃源,人不会多,可也,不会太少,为何林子中会有这许多的阴森鬼气?那必然是紧随他们而来的不散冤魂。

拓邑大笑起来,像是对待胆小的宠物一样,语气亲昵又无奈:「死一两个人又算的了什么?无忧,明天我才能让你看一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死人呢。把你手里的玩具收起来,乖乖的过来吧,不然,就算是你这样的天姿国色,我也不会手软,舍不得同他们一起放在城门上,

我总还舍得挂在我自己的寝宫里!」

我身後的马匹突然长声嘶叫起来,我要逃亡,带出来的自然是千里良驹,没想到这样的宝马良驹,能抵得住变故骤生,光明乍现,却挡不住拓邑的一身杀气与凶残,远方山谷中隐隐约约地跟著传出几声马嘶声,来的,也并不仅仅是蛮族的步兵!

而这里,却已是京城近郊……

剑琴信兰威远都不会武功,他们都是我最珍惜的人,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他们有任何的损伤,形势极其不利,但是尽管不愿承认,看拓邑这样了对我感兴趣的模样,利用这一点,四个人一起全身而退也许不是那么艰难,可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我所能想到的却只是刚刚卖糖葫芦的小姑娘,甜腻的声音—遍一遍地只是在耳边回荡:「几位走好……几位走好……

几位走好……哦……」

红红的小袄,不知道沾上血之後又会染出什么颜色?那种颜色,可是叫做死亡?

我曾天真地估算过,当暴风过後京城里那许多的灯火还会剩下多少,却没有发现,原来当一艘行驶在海里的大船进水沉没的时候,无论这艘船曾经亮过多少盏灯,最後剩下的都只会是海市蜃楼。

沈静只不过是一个聪明阴险过头的人,却并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神,面对著这样的蛮族,这样的突击,他也注定要就此跟著京城一起走向毁灭,这样一来,我的仇倒也算是报了,只是面对这样的一切,我真的能就这么放开,从此跟威远信兰剑琴就此远走天涯,无愧於心吗?!

答案很简单,也只有一个:我不能。

我可以不在乎荣华富贵,我可以走出师兄们惨死的阴影,我甚至可以放下对沈静的仇恨,但是要我真的就这样对著滚滚红尘,生灵涂炭只做一个旁观者,我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

是真的……无法做到……

那么首先要保的,是剑琴三个人的性命,一步一步来,只希望最後我还能留住什么。

直视拓邑,我改用蛮族语跟他说话:「如果我跟你走,你能放了我的朋友们吗?」

「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拓邑话里兴味十足,却没有正面答应我的要求。

「给我你的答案。」

「无忧,你能活著,已算是侥幸,你不该再要求太多。」

像是在劝慰一个贪心的孩子,拓邑的语气轻柔,但其中的杀意却隐隐的透露出来了,只要我再迟疑一下,信兰几个人的人头可能就要不保。语调不变,冰刃直接比向了自己的喉头。

「给我你的答案!」

「把剑放下。不然连你我也不会留!」拓邑的眉头略略打了一个小褶,面对我这样反抗而他又不想下手杀掉的人,他表现得明显烦恼。

仰头直视他,我的姿势不变,表情不变,眼神也没有变,心中已经感觉到一丝喜悦。拓邑的反应证实了我的计划可行,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我死。

「给我你的答案,北蛮王。」

剑尖离我的咽喉越来越近,长时间的沉默过後,拓邑终於叹了一口气。

「楚无忧,不要以为你总有这样的运气,把你的全部给我,那么我就放了他们……只此

一次,下不为例!」

我笑了一笑,「北蛮王一诺,不知能否值得千金?」

拓邑的脸色一变,还没有说话,冰刃已经被我抛在地上:「不管怎样,我相信你。」

给足拓邑面子,我睹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我这样一个有趣的玩具。在大军之前失信於人,於他也没有什么好处。

转身背对拓邑,我拉过剑琴的手,把一块玉佩交给他,悄悄说道:「你们先走,我挡他们一下随後就来。你拿著这块玉,向东直走到森州卫家庄找庄主卫展亭,就说是我让你们去的,他自然会好好照顾你们,路上千万不要停留,我们到了那里再会合。还有……信兰和威远,就都交给你了……」

剑琴一把握住我的手:「楚寒,你要怎样?」

「只要你们先走,我一个人脱身就容易得多。」我说得轻松自在,却是深知做起来的艰难,更何况,我想要做的,并不仅仅只是逃走这么简单。

剑琴愣愣的望著我,眸深如海,突然咬了咬唇说道:「你放心,楚寒,我必不负你所托!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信兰给打断了,信兰从拓邑等人出来之後就一直没有说过话,虽然脸色铁青,但还是很镇定,这时突然也伸手拽住我的手,声音虽小,其意却坚:「楚寒,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愣了一下,「信兰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的武功你还信不过么?只要你们能平安无

事,我要脱身自然容易。」

信兰的眼里却突然蒙上了一层水雾:「楚寒,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怎会不知道?天底下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啊,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等我长大?!」

他闭上眼睛,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一直淌到尖尖的下颔,滴到地上:「答应我好不好?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先保住你自己的性命!」

抬手拭去信兰睑上的泪,我心里感动,却不想让他再来操心,因此答得爽快:「好。我答应你。」

「你说的话能信吗?!」信兰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你敢说,这场战争,你真的会一点儿都不插足,就这么放手?别人的事,永远都比你自己重要,你要是真能就这么放开一切,那你也就不是我所……我所……」

信兰的大眼睛望著我,语气激烈,却又突然迟疑起来,而後停下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在一边一言不发的拓邑,满睑挣扎不甘,终於跺了跺脚说道:「不管怎样,记住你的承诺!」

并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却是蓦然惊觉——

我欠信兰,良多。

先是沈静,後是拓邑,放弃了王爵,背叛了一切,抛家舍父,只为了能够帮我,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为我担心……区区一个楚寒,哪里就值得你付出这许多呢?

比起师徒,我与他之间倒是更像父子、知己,既然家人之间,并不需要彼此说抱歉。那么,我只要认真体会他带给我温暖,似乎也就足够了。

「我答应你,信兰。」

慎重地把我的承诺重复一遍,这是此生我最想要守住的一个诺言,信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那一瞬间,我告诉自己,不为了别的,只为了能有他再见一面这个理由,楚寒都要努力活下去……虽然我并不能够决定,到了最後自己会不会是食言而肥的那一个人。

看了眼呆立在一边不说话的威远,我把这对双生子的手拉在—起,这孩子,拓邑还没出来之前就一直在一边呆呆地看著我发愣,一点心机都没有的样子,已经被信兰制得死死的,整件事中,反倒是最为无辜的那一个人。

「信兰,虽然你才是弟弟,但你可不要大欺负威远哦。」

威远这才回过神,笑得……应该算是纯真吧……

「信兰那么柔弱,怎么会败负我呢?楚……先生,你也多……保重……」

他话说别一半,突然又停下来,魂灵儿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信兰拉他,最後看了我一眼,轻轻说道:「哥,咱们该走啦。」

北蛮军队布满了大路两旁的树林,我斜倚在路边的—棵大树干上,看著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上马沿著大路,先是向北,接著在拐弯分岔处折而向东飞奔而去,一直走到点点火光的尽头,我看不到的地方。

心知肚明,今日一别不比以往,蛮族—到,从此後中原大地上烽烟四起,真的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可是不管有多么的艰难,只要他们活著,楚寒活著,总就能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毕竟人生本就在於希望。

回过头来,我对著拓邑说道:「拓邑王,我的事都了啦,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拓邑脸色阴沉地看著我跟信兰剑琴威远三个人话别,一直没有说话,听见我问话,好半天才说道:「楚无忧,我要你今生今世都不再跟他们见面。」

「……随便。」

为王者的通病,自己的东西,就再也不想给让别人看了。这个时候我对他却是言听计从,就是他说太阳是方的,云彩是金子做的,我也都不会反对。

拓邑冷冰冰的俊脸展颜一笑,血腥味虽在,看上去倒不是那么不顺眼了:「很好,你过来。」

火光辉映之下,他站得高高的,被一众侍卫簇拥著,看上去真有一代王者的风范——可惜身为修罗,却只会为所有人带来血和杀戮。对著他媚然一笑,我柔柔地说道:「拓邑王,为什么你不自己过来呢?」

寒毛一根根地竖起来,拿腔做调,非我所愿,只是他身边人多,动手之後,我会很麻烦。

拓邑大笑走了过来:「你这个妖精!」

「……」

努力压抑住欲呕的感觉,我在心里面数著他的步子:「十、九、八、七、六、五……」

血液开始在身体里四处流窜了,我从来都没有这么紧张过,京城中那许多百姓的生命,就全在此一举了!

「四……三……二……」

就是现在!我猛然抬头,直视拓邑,眼中盈满了煞气,—直藏在袖子里的一把匕首如飞一样滑了出来,火光下打了一道立闪,直向拓邑的胸口刺了过去。

「你?!」

拓邑的眼里闪过极度的愕然,愣了一下,才回身左侧,右掌同时击向我的肩头,一股雄浑的力量扑面而来,他的武功跟哈森不相上下,真要比斗起来,我占下风,但是我们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他又一点都没有防备我,匕首顺著他躲闪的方向到了—道深深的弧线,还是深深地插进了他的右胸,伤虽重,还不至於死人。虽然不能要他的性命,但是能够伤他已经足够了。

拓邑本身武功高强,想要在干军万马中取他的首级,我就是死了,只怕也未必能够如愿,更何况,他虽是北蛮入中原的主因,但是北蛮兵已到了这里,他的死却不可能是这场战事的结束,就算沈静最後能打败没有拓邑的北蛮,那个时候只怕京城也巳变成一片焦土。

我要的只不过是逃走的机会,一个能让我向城中报讯的机会罢了。

中原军队虽然不如北蛮兵强,但是其中也不乏精乒良将,又有沈静哈森那样的人在,只要能有所防备,守过这几天,那么就并不是没有打败北蛮的可能。

顺著拓邑掌风的来势翻身向树林外掠去,羽箭飞来,有几支堪堪与我擦身而过,更多的箭头却又不断地飞过来,几十条迅捷的黑影紧紧盯上来,只要我—个闪神,就会就此万劫不复。

脚下加劲,我不敢稍做停留,身後传来蛮语的叫骂声,不外乎是要将我碎尸万断之类的喝骂,一片浑乱宣嚣中,拓邑那阴狠低沉的声音却格外让人发寒:「守住路口,不要让他回城——」

「伤他可以,但是不要杀他,我要活口!」

地狱魔王一样的声音听不出人类受伤後该有的痛苦,从话语中带出的狠意却让人不寒而傈,要是真的落在他的手里,只怕我会生不如死吧。

层层叠叠的火把极快地流动著,在我与京城之间形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宽阔的银河,真要这样回城,不要说我自己逃不了,就算是我能有牛郎织女的本事,招来喜鹊为我搭起一座桥来,只怕等我千辛万苦的杀回城中,京城已将是北蛮所有。

这个时候,我无比感激曾让我诅咒过千万遍的无争沈静,做势向北冲,把蛮兵都吸引过去之後,我立刻向西折去,几里外西北方,重重山林之内,座落著无争和尚的小庙。

而那里,有著可能会救了所有人性命的……信鸽。

第十九章

寒风迎面吹来,又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我脚不停步地向前急掠,袍袖被四面八方射来的箭对穿了几个大洞,好几次都是以毫厘之差险险避过致命的地方,身上却还是多了好几处大小的轻伤,九死一生之後,嘈杂的嘶喊声终於渐渐离得远了,火光在我身後排成了—巨龙,向我来的方向一点点移动,中间,大多数的火把却又突然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样突然消失不见……那是南边的方向,我心里明白,他们的目的地自然就是京城。

天上的星子暗淡,也不知跑了多久,火光终於看不见了,那种被人盯紧的感觉却是—点都没有减少,我虽然甩掉了大批的军队,但是自己并没有甩下北蛮军中的高手,有他们引路,只要我稍一停歇,北蛮大军过不了多久也会跟上来,他们如果把山包围起来,我只怕插翅也难飞了。

只能寄希望於快点送出信,然後凭籍轻功的优势争取能脱出重围,走一步算一步……至於庙里的无争到时候是死是活,是抓是逃,则不在我考虑的范围。

再转过几个山头,柳暗花明处,无争的小庙终於露出了小小的一角,我略略松了一口气。

红瓦白墙,古木林立,仍能记得初来此地那种人间仙境的感叹,也仍能记得香消玉殒,少年夭折的卢陵飞雪夫妻。故旧伤心地,非愿重游,人势所逼。无争擅长用毒,偏偏我对这个算是—窍不通,不想莫名其妙地被他药倒,我站在门外扬声暍道:「无争出来!我是楚寒,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说!」

夜深入静,我的喊声显得格外清晰,里面先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过了一会儿才传来脚步声,庙门开处,无争提著灯笼走出来,光秃秃的脑袋被照得亮晶晶的,与我的视线一对,手里面的灯笼却「扑通」
一声掉在了地上,一句话不说,就此愣在当场,我这才想起来,这半天跑跑逃逃,也没有易容,还是原来的样子,用大师兄的话来说,也算得上「倾国倾城」了。

说起来从拓邑手里面逃出来,靠得也是这招极不光彩的「美男计」。

「无争你听我说……」

我急急开口,刚说了几个字,里面却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个声音懒洋洋的劫住了我的话头:「提督大人这个时候不留在京城里面,却跑到这种荒郊野外来大呼小叫,未免有点太没有体统了吧?」

「……沈静?!」

全天底下我最为恨之入骨的一个人,每次都给我带来噩运的家伙,就是分不清自己的声音,我也能认出他的来,只不过……沈静怎么会在这里?半张苦嘴,我一时间还没理清这是怎么回事,心里面已经开始叫苦不迭,他在这里,那要谁来守城呢?!而且北蛮的高手还在我後面紧迫不舍,单我一个人,放出信鸽之後还有可能逃脱,但是再带上一个他,那可就难说得很了,偏偏我又不能像对无争那样就这么放著他不管。

我暗自苦恼,沈静潇潇洒洒,状似悠闲地踱了出来,仍是耶副高高在上的架式,七分神采,三分风流,看到我的时候却也是一愣,魂飞天外一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我,眼睛漆黑晶亮,里面又露出来他被我打断跟剑琴之间好事那晚他看剑琴的神色来,这样的沈静可能并不多见,却已被我见过了两回,他的「动心」,可能就是平常所说的「色迷迷」了。

沈静出了半天神,终於轻轻拂了拂袍子,理了理冠带,向我走来,脸上渐渐现出了十分诚恳的笑:「请问——你是楚公子的朋友吗?我见过—次楚公子为你画的像,当时就觉得阁下必然不会是一个俗人,不胜心向往之,现在见了本人,才知道画虽然好,却还是不能将真人的气质神韵完全夫露出来。」

沈静显得极为期盼:「月白风清,正是论交的良时,正下沈静,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能跟你做个朋友呢?」

「你……」

这般雾蒙蒙的天气,哪里算得上月白风清了?!

我的嘴张得更大了,一个人前後的面貌会有多大的差距,表里会有多大的不同,拜他所赐,我总算是知道了!

如此斯文儒雅,清贵尘产的沈静,不同於拓邑的狂放外露,杀人如麻,不同於剑琴的孤高自赏,外刚内和,就是江潭那样的花花公子只怕也不会有这样的本事,翩翩浊世佳公子是什么样子?也不过如此而已!

如果这是第一次见到沈静,可能我真的会为他这份风度所折服,进而结交为友,可是在这么深刻的了解他之後,任他说得天花乱坠,看到他那仍在闪烁不定的眼神,要是我还不能轻易的拨开外面的金玉,认出其内的败絮来,那我也不是跟他周旋这么长时间的楚寒了。

简言之,仍然还是「色迷迷」三个字,只不过换了一个方式罢了。

剑琴如同现在我所拥有的这副相貌—样,都不算真的被他喜欢,他喜欢的,仍旧只是征服的过程。

沈静已经走到我跟前,语气变得益加温柔:「你在想什么?为什么都不说话呢?」

「……」身上的寒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最初的惊讶一过,身体开始诚实的反应,这样的沈静,真的……好恶心。

「我是楚寒,沈静,」

侧移三步,我闷闷地说道,再不结束这种状况,不用说正事,我自己只怕都要晕倒在地,狂吐不止。

「……楚寒?」

沈静瞬间僵了一下,摇摇头,皱起眉毛,显得很困惑的样子,却又恨快舒开了,喃喃自语著:「我一定是听错了……」抬起头对著我又是那副假得能滴出水的温柔:「真是对不件,这两天事情实在太多,脑筋稍微有点混乱,这位公子……」

「我、就、是、楚、寒!」

咬著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以免他再听不清楚。大大的事迫正眉睫,在这里遇到他已是非我所愿,总不能就这样再跟他纠缠下去。沈静愣了半天,才终於明白过来了:

「你,你的意思是说你就是……楚寒?!」

「对。」

「你用易容术?」

「不错。」

「你有什么证据?」

「……」叹了口气,他怎么还不死心呢?我一口气历数他的罪证:「你杀了卢陵飞雪沈季沈宁,这个够不够证据?」

沈静这次真的沉默了,突然说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有什么差别吗?」我不答反问。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默然。

不是正面的回答,却已足够让沈静闭嘴了。

只要我是楚寒,就是他不共戴天的大敌,我美也好丑也罢,总之都不会跟他沈静有什么风花雪月的可能,既然这样,追究哪一种才是我的真面目,於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争在旁边不敢说话,沈静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我,脸渐渐开始发红,并且有变紫的趋势,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凌利,杀气一点点地渗透出来,终於从齿缝里进出了一句诂:「你是故意的!楚寒,你是存心想要来看我笑话了!」

「怎么会?」我大大的惊讶,「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这样子是因为……」

……因为什么?我顿住了诂头。这要从何说起呢?我跟信兰剑琴威远几个人逃出京城,易容的过程中碰上蛮族,好不容易从拓邑那里跑出来,报讯想要用鸽子才凑巧来到无争的庙,见到沈静更是巧中之巧,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起发生,又岂是一句话能解释得了的?不管

怎样,一切都是巧合,我也真的真的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存过想要戏耍他的意思。

虽然我好像是在无心中达成了这样的一个效果……想要用手段来诱惑我的沈静……

突来的发现,让我的嘴角下可抑制的弯了起来,真的很……好笑!

聪明绝顶的沈静,向来都只有他看别人笑话的份儿,几曾摆过这样的乌龙?无心插柳,居然会长出梧桐树,真可以算得上意外的收获了。

沈静仍站在原地不动,脸上的调色铺却开始正式挂牌营业,以单为底色,赤橙黄绿青蓝紫轮番上阵,在与他相斗的过程中,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沾过上风,看过他这么窘的样子,一下子神清气爽,耳清目明,从不喜欢打落水狗,但是如果那只狗是只疯的,又刚刚咬过我好几口之後,那就算得上人人得而诛之,打起来,半点愧疚抖动应该有。

……如果我刚刚没有说破,他又会做出什么样子来呢?

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连眼睛都眯起来了,这真是近来少有的极为爽快的感觉。

可惜,远处传来一阵极轻微的沙沙声破坏了我的好心情,声音像是风吹树叶一样,由中常有,但是也有可能,是追赶我的人接近所弄出来的响动。北蛮兵入城在即,现在实在不是嘲讽沈静的好时候,敛了敛笑容,我正色说道:「沈静,我来这里不是要找你麻烦,北蛮兵已经到了这里,可能马上就要攻城……你不在城里,裴幕天能不能作主?快点放出鸽子报讯!」

沈静一惊之後声音转冷:「我凭什么相信你?!」控诉的眼神直接射向我,显然刚刚的尴尬已经把他对我的一点点信任损伤殆尽。

「现在我一举手就能杀了你,骗你又有什么好处?以我的为人,也不可能拿这种事来搞阴谋。」

虽然我们两个势不两立,但是就如沈静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我一样,我是什么样的人,他也该最清楚不过。最了解自己的人,一是最亲密的朋友,另一个就是仇恨最深的敌人。

沈静半天没有说话,突然深深地看我一眼,转身直奔後院:「无争,快放鸽子给三王爷,北蛮乓就要攻城……楚寒,还有多长时间?」

并没有回头,沈静直接问道,我略略愣了一下,答道:「最迟二个时辰。」

印象中,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跟他坐在同一条船上。

不管怎样,他能选择相信我,总算事情能变得简单一点儿了。

沈静写了一封短信,缚在鸽子桔红色的小脚上,看著小小的鸟儿承载著希望溶入夜空之中,很快的消失不见,我心里面松了一大口气,沈渊也算是皇族很有能力的一个人,只是没想过沈静会这么信任他。现在沈静活著固然也好,真要死在这里,却也不会就此决定中原的败亡。

沈静仰头看著鸽子飞去的方向,陷入沉思之中。我十分愉快地泼了他一瓢冷水:「七王爷还是不要想别的了,现在恐怕我们也没有这个时间啦。」

沈静开始的时候是看不起找,後来是觉得瞒我也没用,因此在我面前他的情绪都还算直接,听到我的话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不过我是刚从北蛮军队里面闯出来的,追乓就在我後面,可能要不了多久就能跟上来罢了。」

我说得轻描淡写,却是很开心的看到沈静眼底的愤怒,他沉默了一小会儿,突然转向旁边满脸疑惧之色的无争:「你去後面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无争应声向後面走去,转身之间,沈静手里面一柄极细极薄的小刀却—下子钉上他的後脑,无争闷哼了一声瘫倒在地上,呼吸断绝,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不可置信,死不瞑目。无争是沈静得力的走狗,为什么他要下这样的毒手?我愕然望向沈静:「你为什么要杀他?」

沈静用布包在刀柄上,把小刀拔了出来,一边向外面走去,一边淡淡地说道:「这个人贪名好利,偏偏又有点本事,要是平时我得势的时候倒不要紧,但是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候,现在不杀他,将来你我乃至於京城都会被他卖掉……还不走,你是真的等著蛮乓来替你饯行吗?」

「……」默默地也向外走去,无争只会用毒,不会武功,以他的为人,现在无法平安带他一起走,将来的确有可能会做出叛国的事情来,不能不承认沈静对他的下属的了解,但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下了决定,杀掉一个对自己立过大功的人,只能说又一次见识到他的心狠手辣,翻脸无情。

从我来到放走鸽子,杀掉无争,都没有一点拖延,可惜北蛮兵来的太快了,没等我们走出後院,前面突然传来了一声轰然大响,庙内的机关被初冬的声音,夹雏著怪里怪气的蛮语咒骂声,沈静倏然停步,扭头看了看我:

「他们已经到了。」

「……这里的机关能阻止他们多长时间?」

我问得不抱希望,机关毒药能阻止得了十个人百个人,却无法挡住几千几万人。

沈静没有回答我,侧耳细听前面的动静,却突然向我瞪了过来,黑眸中夹杂著怒气:「来的人太多,要不了多久就能进来……我倒很想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来追杀你?!」

对於我把他卷入危机的愤怒太过於显而易见,但是如果我不来,面对北蛮的突然袭击,又要如何守住京城呢?我心中一动,试探地问道:「沈静,难道你先前说的诂都是假的,你其实也不想守住京城?」

如果他真的没有这个意思,现在把他杀了倒是既能报仇又方便我逃走。沈静移动了几个机关,露出了—道暗门,心不在焉地说道:「我当然想要守城,但是那也得是我能活著的前提之下——我要是死了,还要京城干什么!保住那些低三下四的人又有什么用?!前面是不能走了,只好试试後面。」他领先钻了进去。

「这条路通向哪里?」

紧跟在沈静後面,暗门无声无息地在我们身後关上。侧壁上挂了几盏昏黄的小灯,将我们两个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想了想,我不太抱希望地问道。

「当时没想过会有这种情况,所以只到後山。」

「要是我们在这里待上几天,会下会被他们发现呢?」

只是後山那点远的距离,根本离不开蛮兵的势力范围。

「会。这条路只是应急的一条出路,造的并不是那么隐秘。」火光下看不清沈静的表情,却仍能感觉得到他对於我把他拉下水的愤怒:「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可能是我自己考虑太多了,走走看吧。」

懒得同他解释。

等到他看到满坑满谷的北蛮兵,自然就会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了。

暗道不长,不一会儿就走到路的尽头,沈静透过一个小孔向外看了一眼,脸马上就黑了—半,恨恨地瞪了我—眼,

「楚寒你……」

对著他扬起一抹很坏心的笑,没等他说完,我已经猛地推门走了出去,顺手夺过了一柄长剑,一阵短暂的金铁交鸣声过後,北蛮语的「在这里!在这里!」的大喊立刻响彻山谷。

沈静紧跟着我冲了出来,卷起了漫天的血花,惨呼声不绝於耳,他在我这里受到无妄之灾的怒气,想来都尽数发泄到蛮兵的身上。

这些兵丁都不是我们的对手,一个接一个的人不断地倒下去,但是我们都明白,无论一个人有多高的武功,碰上大军陷在重围里面也是没用,再不快点脱身,哪一个都没有活着的可能,可惜蛮兵实在太多,我们两个一前一後,只不过半里地的距离,围着我们的人倒多了好几十倍,到了一个上下路口的分岔处,沈静突然大声喊道:「楚寒,往上走!」

「上面?」再往上走就是悬崖了。

「只要到了山顶就有路!」

「好!」

有可能是他预备了长绳铁索之类的东西,我相信他不会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

可惜不论上下,处处皆是蛮兵。

顾虑到沈静,我只能配合著他的速度一点点的往前走,杀人杀到麻木,唯一的感觉就是出剑,收回,鲜血,也下知道过了多久,东方的天开始有了一点点亮色的朦胧,远远的终于能看到崖顶,沈静的速度却突然慢了下来。

「沈静?」

我放慢脚步,微明的光线只能看出他的脸色有点白得不正常,他受伤了吗?

「……不用等我,我能跟上。」

沈静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要低一点,他的身上有很浓的血腥气……这些血,有可能是别人的,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的……可是就如他所说的一样,我无法等他,在这个时候我就是想救他也是有心无力,何况我又并没有为他舍命的意思。伸于解决掉一个砍过来的北蛮兵,我笑得有点幸灾乐祸:「你觉得能跟得上就行,活著算你命大,死了更是活该!」

沈静重哼一声,咬紧牙不再说话,出招倒是快了几分。咫尺天涯,这段距离走得格外漫长,好在最後几个起落之间,我们终於抛开了层层的蛮兵,登上崖顶。

「现在要怎么办?」

来来回回找了几次,并没有看到我预想中的绳索,俯身向崖下望去,直立的山崖像是用刀斧削出来的一样,光可鉴人,没有一点可以落脚的地方,冰冷的寒风直透入骨,其下深不见底,宛如—张怪兽的大口,急欲嗜人,这里是个绝地。

沈静站得直直的没有说话,突然身子一软,用手捂住腹部,单膝跪了下来,天色渐亮,他一身的血迹,本来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看不出来有没有受伤,但是大部分的地方现在都已经是乾涸的暗红色,他手上沾满的却是鲜艳的红色,滴滴答答顺著手指缝落在地上,回头向来路看过去,点点的血痕形成了一条线,直指向这个秃崖。

流了这么多血,伤口绝不会小了!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伤到这个地步,平时看沈静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我也绝没想过他能受得了这样的罪,带著这么重的伤跟我杀到这里来。

想要先帮他包扎一下,几支羽箭却率先飞了过来,宣告了蛮族追兵的出现,沈静勉强站直身体,摇摇晃晃地说道:「跳下去。」声音小大,但很清晰,

我愣了一下……跳下去?

从这里跳下去,绝不会有摔残的可能,只会死得痛痛快快,谁都认不出来。

「底下是个水潭,相信我。」

沈静小声的接著说道,脸色惨白,嘴唇上没有一点血色,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一瞬间我真的升起了一点点的怀疑,这个不安好心的家伙不会是明知自己活不成了,临死都想找个垫背的人吧?

不过他说向上走好像是受伤之前的事情了……算了,信他一次好了,死就死,活就活,原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更多的箭矢飞来,被我用力拔开,紧紧挽住沈静的右臂,我脚下使劲,跟沈静一起飞身跃出了悬崖,呼呼的风声划过耳边,眼前的景物快速的变换著,越来越快,从没有像现在一样体会过飞起来的感觉,最後眼前是一片白亮的水光,找举手护住头部,和沈静—起深深地扎进冰冷的潭水中,溅起了冲天的水柱。

现在这个时候,北蛮可能已经开始攻城了吧。

潭水寒冷刺骨,吊在手臂上的沈静可能晕过去了,重得像块石头—样。我拽着他费力地爬上岸,冷风吹来,并不比刚刚暖和。

抬头看了看这天然而成的一方小天地,四面皆是陡峭的山崖,掉到这里,标准的坐井观天,下来容易上去难,这里自然也绝不会有人家。靠着内功护体,我还不觉得什么,但是沈静受了重伤,再经过这样的折腾,脸色已经由惨白变为青紫,眼睛紧闭,浑身不住地抖动,不用我来杀他,只要就这么放著他不管,十个沈静也熬不过一个时辰。

只要我不去动他,那么他就已经死定了……

看著沈静那张没有防备的脸,我明白自己动了杀机。

城中现在有沈渊在,看样子裴幕天江潭都会听他的话,真的跟拓邑打起来,虽然胜负难分,但是眼前这个垂死的人,却已不再是或不可缺献的人了,而他,就是带给我生命中最大的屈辱的那一个。

如果真能亲手杀了他,那么一定会是一种相当愉快的感觉……

我的手缓缓地伸了过去。

可是就像是能感应到我的杀气一样,本来陷在昏迷中的沈静却突然睁开了双目,我的手停在半空不动,对上了他的眼睛,他准确地望向我的力向,奇异的像是有一把火焰在里面燃烧,虽然其中并无焦距。

沈静动了动嘴唇:「楚寒你要知道,普天之下真要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中原,那个人也只会是找!」

「……」

他的声音极低,我要侧着耳朵仔细听才听明白。话音未落,他的眼睛又闭上,再次晕了过去。看著曾经意气风发,而今憔悴难言的脸,我不由得沉默,过了半天终于低低地笑了出来。

如此自信,会利用机会的沈静,楚寒沈渊两个加在一起只怕也比不过他一个人。我又怎么能够舍得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杀了他呢?

找了一个小小的山洞把沈静拖进去,我以最快的速度升起了一堆火,熊熊的火苗—下子点亮的整个山洞,躯散我满身的寒意。脱去彼此黏在身上的湿衣服放在火上烘烤,我这才有空去料理沈静的伤口,一道二寸长的伤口,血肉外翻,深度超过三寸,鲜血仍不断的从里面流出来……应该还没有伤到内脏,不然他就是再能忍,也不会支持到现在,他还真是命大。

敷上止血的外伤药,我把沈静的衣服撕开紧紧的绕着腹部缠了几圈,带子被染得通红之后,血总算是被止住了。他的手却仍然像是寒冰一样,呼吸之间,也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

勿勿忙忙将衣服烤好,我只披了一件外衫,把多出来的几件都盖到他身上,又添了一大把柴,把火堆烧得更旺,忙活了大半天,沈静身上却仍是冷冰冰的,这样下去,仍是必死无疑。

叹了口气,我终究是无法看著这个人就这样死去。

既然没有杀他,那就救到底吧,

扶著沈静勉强坐起来,我盘膝坐在後面,手抵上了他背心的大穴为他运功打通经脉,这么做对我自己的功力有极大的损害,对他却有很大的好处,不到万不得已,我实在是不愿意用在他的身上。

半个时辰之後,沈静终於身上渐趋温暖,我把他转过来,又点上他胸前的几处大穴,汗水一滴滴的顺着我的脸淌了下来,沈静的眼睛却突然睁开了,眼珠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著我,也不知道是睡是醒,睁了一会儿又闭上,过了一会儿却又睁开,茫茫然不知道在看什么。

昨天一夜厮杀力气本就所剩无多,随著他的脸色渐渐的红润起来,我越来越觉得精疲力尽,我们跌下来的时候是早晨,太阳的光线折射入洞,一点点地西移,渐渐地太阳落山,月亮攀上天际,洒下银辉,最後几个大穴却始终没有冲开。

疲累至极,到了不要紧的时候我也闭上眼睛歇一会儿,再看的时候却发现沈静又在愣愣地盯著我看,只是不复刚才的呆滞,眼里多了一份灵活。

他可是已经清醒了吗?

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沈静?你觉得怎么样?」

沈静眨了眨眼睛,哼了一声把头歪在一边,也不说话,隔了一会儿,眼睛却又闭上了。

我手接触到他的身体,只觉得他心跳得极快,血流加速,内息紊乱。这个时候如果走火入魔,他—定是必死无疑,我连忙集中精神用功,那一股走岔的内息却怎么也回不到正路来,我又累又气,冷冷地喝道:「沈静!我不管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专心一点儿!我不想千辛万苦救一个死人回来!」

沈静的身体一震,倏地睁开眼睛,黑眸定定地瞅住我,像两眼深潭,却是古井微波,有兴奋,有懊恼,有慌乱,有无措,最後又都转为平静。

呆了半天,睫毛复又垂了下来,全身的血流如同百川归海,身体一点点地渐渐回复正常,我轻轻地吁了口气。

火光映照之下,只觉得沈静的脸微微的发红,很好奇高高在上的他究竟是想到了什么才会走火入魔,如果是我自己,那么一定是想到了师兄或是在七王府中地狱般的那—夜。

而我正在救加害我的罪魁祸首!

阻滞的经脉畅通只是—瞬间的事情,把沈静顺势推倒在地,我也跟着躺在一边,从出生到现在,练功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累过,想不到第一次这么下力气,却是要用在这个时候……抬腿踢了沈静一脚,听到他痛苦的呻吟声,我终於放心的沉入了梦乡。

沈静活不活得成,是他自己的事;京城能不能守得住,就让沈渊去烦心吧。

我实在是有点累了。

好久没能睡得这么沉,以致於不知过了多久,梦中恍恍惚惚又回无忧谷。师兄们都笑著向我走过来,我掐了一下自己,感觉到痛,这是……真实的,那么我记忆中的那些又是什么呢?师兄们自相残杀,我被沈静的人轮暴,都是我无意识中所做的梦吗?

再掐一下自己,好痛的感觉,我专心地笑了,或许那些真的只不过是一场恶梦吧。我狂喜地扑了过去,一把抱住叫师兄,语声有点哽咽:「师兄,太好了,原来你们都没有事,真是太好了!」

大师兄奇怪地问道:「我们能有什么事啊?」

「没,没什么,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梦里面你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好你们都没有事!」

我激动不能成言,幸亏都是假的,不然的话……我又该怎么办呢?二师兄却突然以一种诡异的笑声说道:「怎么会都死了?那么我们又是什么呢?」

他突然倾身吻住了我,我只觉得嘴上温温热热,缠缠绵绵,像是有什么东西探进来了,大惊之下忙奋力挣扎,执拗的嘴唇却坚决地吮住我不放,我只觉得像要喘不过气来一样,好不容易把他推开,春花三月,万紫千红却在这一刹那都消失无踪,寒风扑面而来,一张张熟悉的脸都露出惨淡的笑容,一个个飘向远处,我飞身追过去,却怎么都追不上,心里面只觉得—阵的痛苦空茫,泪水潸然而下。

「师兄!师兄——」

师兄们已经死了,这是真的;师兄绝不会吻我,这个却是假的。

所以这只能是……一个梦罢了……—个永远都不会在现实中实现的梦境。庄周晓梦迷蝴蝶,如果能永远不醒,就是这样的梦找也会很高兴。突来的刺痛却一下子把我从迷梦中给唤了回来,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在我耳边急叫着:「楚寒!楚寒!」

我猛然睁开眼睛,沈静那张足以引发我噩梦的脸映入眼帘,他的面色红润,气色明显比昨天好得太多了,呼吸略有些不稳,眼里面却又带了三分怒色,不知怎么搞的,我们两个人间的距离竟然近得只在呼吸之间。

我只是睡在他旁边,可不是睡在他身边,更不是睡在他的怀里!

难道真是太累了以至于睡得头昏脑胀了?厌恶的感觉油然而生,个习惯跟他这么靠近,我起身想要站开一点,却又被他拉住头发给拽了回来,

「你在叫谁?!」

这个时候竟然还敢来跟我挑衅,他真是好大的胆子!

惊讶出现在愤怒之前,一把摔开他,我压抑住随之而来的杀气,冷冷地说道:「想死的话就早说,不要到了这个时候还来挑战我的耐性!」

沈静被我一推之下牵动伤口,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吸了口气,却像是毫不在意一样,仍是满脸怒容的继续对着我质问道:「你在叫谁?你说的师兄又是哪一个?!」

「师兄只是师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凭的又是什么,想要来管我的闲事?!」

奇怪於他对於这个问题的执著,我忍不住压下怒火问道。我的师兄是谁,与他何关?他为什么会是这么一副反常的样子?!

沈静闻言也愣了一下,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有多没道理,自嘲一笑,不希罕似的说道:「你说的不错,我能同你有什么关系?」

他的眼神却一下子暗淡下来,染上了一种说不山来的迷惘失意,与一向意气风发,胸有成竹的模样大大不同,不过只要他能恢复神智把蛮族赶走就好,他在想什么却都跟我无关,懒得再理他,我一转身向外走去,沈静虽然陷入沉思之中,却还是一下子就察觉了我的动作,问道:「你到哪儿去?」

「去找吃的东西。」

已经做到现在这个地步,难道我会放着他不管?头也不回,我没好气地说道。只觉得沈静的视线像是一直跟著我—样,直到洞外,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才去掉,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清晨空气清新偏凉,呼出的气都成了一团团的薄雾,山谷中长年没有人来的缘故,有树的地方落叶都积了约有半尺多厚,冬天里百花凋零,但还是有松树的绿做为点缀,湖水的颜色也偏於淡绿,有的地方结了一小圈的冰花,微波荡漾,怪石排列在岸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妩媚,很难想像这等出离尘俗的美景是在京城的近郊,只是现任这个时候,淡淡的苍凉多於平时的秀美。

一切只是因为冬季,

疲劳像是去了一大半。天边露出朦胧的亮色,新的一天又要到了。现在只怕京城的战事正打得如火如荼吧,不知道最後会死多少人。

如此乱世,偏安在这里虽然非我所愿,但是对著这等美景,却也算是别有洞天。

可能是长年没有人来的缘故,水里的鱼又大又肥,我折了一根长树枝,对著有水泡的地方挥了几次之後,串上来的鱼已足够我们两个人吃,回到洞内窜在架上,不—会儿整个山洞就飘满了诱人的香气。

如果能让剑琴来尝尝我亲手做的烤鱼,只是用想的都是—件乐事,可惜,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平安到达卫家庄,什么时候才能把蛮族驱出中原,再跟他们相见,那个时候,信兰威远一定能长得跟我一样高了。

虽有惆怅,但是想著再跟信兰威远剑琴重逢时的情景,我仍是忍不住有了一点笑意,如果现在跟我在一起的不是沈静而是他们……那可该有多好!

沈静忽然有点闷闷地说道:「楚寒,你再这样心不在焉,鱼可就全都焦了。」

恍然回过神来,果然先烤的两条鱼一面都已经变得发黑,这样的美味被我弄成这样实在有点可惜,幸好还可以送给沈静,我用树枝把黑的地方刮掉,堂而皇之地递给他,倒也没有觉得太大的愧疚:「给你。」

我烤东西还能算他—份,本就是他不该有的福气了。只是凭他七王爷高贵的身份,想来是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

沈静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再想想却又闭上了。按过鱼低著头吃了半天,脸色黑了一半。

「沈静,你知道该怎么出去,对吧?」我问道。

这里在无争小庙附近,来到这个绝地也是他的主意,知道悬崖底下有水潭的人,不会不知道该怎么上去。

沈静皱了皱眉,看上去满心不悦:「你就这么急著要出去?」

「你不急?」这种紧要关头,正是他表现的时候,京城安危也与他的利益息息相关,我不信他会不在意,窝在这个小山谷里看我的脸色想来更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不怕你梦寐以求的皇位被别人给抢跑了?」

「那也要他们抢得成才行啊。」

沈静轻轻勾起了唇角,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来,话里面却是狂意十足,眼中更是充满了势在必得的光芒:「只要是我想要的,从来都没有得不到的时候!」

「……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满的好,」看不惯他那种张张狂的样子,我哼了一声:「就如卢陵死前曾经说过的,天下事并不能尽如你所愿。早晚你会明白有些事并不是只靠权力就能到手的……也或许以你的为人,一辈子都不会明白吧……」

对於这样心狠手辣的沈静,我有一丝的不确定。

如果真能那样,反而倒是他不配有的福气。

人世间有太多的无奈,当师兄们死去的那一刻我已经很清楚了。很多东西,都是想要而不可得,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要」,自然就会是另一种幸福。

本以为沈静会出言反驳我,谁知他却奇异地沉默下来,好半天才说道:「得不到的东西……你指的是什么?」

话里隐隐带著探询的意味,我失笑:「楚寒才质平庸,可不敢来做你七王爷的师父。每个人挂心的东西都部不相同,等你遇到了自然就会知道什么是能让你痛苦了……要是有—天你得不到皇位,大概就能明白了吧。别的人你下在乎倒也没什么,沈渊不是普通人,你把一切都交给他,就不怕他抢了你的皇帝梦?」

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想刺激他小小地出一口气,我问出自己的问题,沈静却是丝毫都没有担心的意思:「在我所有的兄弟当中,只有三哥才是对帝位最没有兴趣的一个,我相信他。」

「没想到天下间还有人能让你相信。」

我的意外货真价实。知道沈渊跟沈静关系不同寻常,但是还是没想到会好到这种地步。

「我也相信你啊。」

沈静说的半真半假,只有鬼才会信他!我没好气地说道:「那可真是多谢你了……你还没有说该怎么上去!」

「虽然我相信你,但还是怕你会在这个时候抛下我,所以等我伤好了,一定就告诉你秘道在哪儿。」沈静熟悉的狐狸一样的笑又回来了。

「随便你好了。」就算他告诉我出口,要是他的伤没有好,带着这样一个大麻烦上路,只怕活下来都会很艰难。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把衣服脱了。」

「呃……」沈静眨了眨眼睛,我恨恨地说道:「我要给你重新裹伤上药!」

他的伤虽重,经过我昨夜那样为他打通经脉之後,已经能够自己动手,能做的事不做,难道还想要让我来侍候他不成?

「……哦。」

似乎有一点点的失望?沈静慢慢地一件一件把衣服脱下来,看着他可以跟蜗牛媲美的速度,我失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你那样龌龊的人,对男人也能有c兴趣,还会想出那样的刑罚。」

我说得并非毫无怨气。

沈静正在脱穴服的动作停了一下,突然说道:「你……很在意那次的事?」

「当然。那种事只要是男人就不会不在意吧?我又不是你那样的变态……你要是有兴趣,就自己来试试看好了!」

找没有好气地说道,真难为他能问出这样的话来!

沈静没有说话,盯着熊熊跳动的火苗看了半天,才叹了口气,拿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旁边的灰烬:「楚寒,如果一个人伤害了你,你会不会有原谅他的一天?」

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给找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我想了想说道:「看哪种了……比如说是你,我就绝不会原谅。」

我说的是实话。

可惜命运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事实却是我必须要救这个天下至恶的男人的性命。如果真有所谓的公平,那么不管怎样他都不应该会有好下场才对,被他害死的卢陵飞雪要是有灵,也都不应该放过他啊。

看着他满身大大小小的伤,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沈静,这里也算是你害死卢陵的地方,你现在这么凄惨的样子,说不定就是被他们给诅咒了呢。」

「……」

沈静默然半晌不语,眼睛像是一下子被抹上了一层烟,黝深灰暗,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却又如同被风吹过的火把一样,沉暗之後却突然变得亮了起来:「他活著的时候我都不怕,死了之後我怕什么?楚寒,你很恨我吗?」

我恨他竟会让他这么高兴?奇怪於他情绪上的激动,瞪他一眼,我淡淡地说道:「不,我不喜欢你,可我也懒得再去恨你……虽然如果时机允许的话,我还是会选择杀了你。」

第二十章

我也曾经陷在仇恨的泥潭中无法自拔,但是幸好有信兰剑琴威远在我身边,现在我已经从那个只会给人带来痛苦的地方脱离开了。

被留下的,只会是自己看不开的人。

沈静显然就是其中之一,他看上去有些沮丧与不可置信,喃喃说道:「你不恨找,你怎么可能不恨我!」

我微笑:「我为什么就一定要恨你呢?以你的身分为人,的确都会有很多人围在你身边,但是那并下代表其中就一定要有—个楚寒,我也绝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在像你这样的人身上啊!」

「你……」沈静瞪著我看,像是从来都没有认识过我这个人一样,久久失控的眼睛才渐渐恢复清明,却突然纵声大笑起来,整个山洞中一时都是他的笑声,看着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样子,我奇怪地问道:「你笑什么?这样子笑,你的伤口就不疼么?」

「怎么可能不疼?」沈静的手捂在了腹部伤口上。

「那你还笑?」

「……」沈静止住笑声,沉默半晌,眼睛暗了暗,长叹说道:「得不到的人是吗?原来我真的是被九弟那个家伙给诅咒了呢……算了,我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早则七八天,迟则半个月。」

捺下自己的好奇,我回答道。

听沈静的意思,竟像是有了喜欢的人了。

人力注定无法胜天,我能想像得出将来沈静会遇到他得不到的东西,办下成事情的情形,但是要是真如卢陵所说的那样,沈静真心真意地爱上一个人,却是绝对无法想像,也无法相信的事情。

他的事跟我无关,只要不是剑琴,那就好了。

沈静凝神想了想,说道:「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五天之后,我们就走吧。」

「只要你觉得自己的身体能够撑得住,找当然是越早越好。」

虽然有点诧异於他会这么著急,但是我也在为京城那边的战况忧心,要是能快一点回去,我倒是不在乎他朝令夕改。

多用了几分心思仔细地把伤口裹好,皮肉之伤换药的时候不可能没有疼痛,抬头看沈静,他却像是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一样,反而笑吟吟地看著我,露出很开心的样子来。

这人真的很爱面子!

尽管我心急如焚,剩下的四天倒也不是那么难捱。山谷中美景多多,总是能让我想起无忧谷来,虽然要是没有沈静待在一边,我会过得更加惬意一点。

沈静不像我能天天到处走动,天天待在洞内东描西凑,倒是画了—幅京师的地图出来,我每次回来都见他在对著地图呆看,眉头皱得紧紧的,接下来找们的对话十句话倒有九句是跟出去后该如何才能打赢这场仗有关。

可是北蛮的兵力实在太强,京城再往南就是有名的南安河,冬天里水势也不见丝毫减小,只要凭河据守,就算是有救援的军队能赶到,—时半刻之间渡不了河,只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坐拥孤城,如何能支持得过去,又如何能够退敌,我们商量了几次,只是始终一点消息都没有,不知局势好到什么样子,又或者是糟到什么地步,事未临头,谁都无法把定论下得太早。

如此五天时间转眼即过,沈静除了想事情之外,再有一项奇怪不过的举动就是总喜欢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盯着我看。表情诡异者有之,长吁短叹者有之,咬牙切齿者又有之,有时候想得入神,拳头被握得嘎嘎响,看着像要把谁抄家灭门,跟我的视线一对,却又顿时变得垂头丧气,像只不小心落水的狮子狗—样。

最古怪的一点就在於此,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要偷偷摸摸地看我,害我睡觉的时候都有被什么猛兽紧追不放的感觉,平时我看回去的时候,他却又忙不迭地避开了。

我一来没有兴趣,二来没有打落水狗的习惯,虽然奇怪,也就随他去了。

他的体质不错,又出人意科的能吃得了苦,虽然受了那么重的伤,但是五天的时间下来已能行走自如,甚至能略微用上—点武功,如果不动手只是看外表,相信没有人能看出他的虚弱来。

第五天一早,我跟在他的后面来到了湖边的一块大石旁边。

山石嶙峋,一棵落光叶子的垂柳斜斜的倚在旁边,大石之後就是光滑的岩壁,沈静走过去用力一推,大石竟然被他推到一旁,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小洞,刚好能让一个人通过。

我奇怪於以他现在的身体竟能推得动那么大一块石头,仔细看过去却也不由得失笑:石头只有薄薄的一层,後面凹进去一个大洞,中间都是空的,其内生满了青苔。

沈静淡淡说道:「这里本来是我以前游玩时无意发现的地方,後来我看这里实在不错,就把一些暂时用不著的东西也都放在这儿了……好几年没来,没想到今天用上了。」

地道内潮湿阴暗,待浊气散尽後我们才进去,沈静手执一根火把在前面带路,走得熟门熟户,地势渐次治高,曲折盘旋,越住里走,却是越来越宽敞。只是暗道太长,久不到头。

转过一个弯,我的眼前陡然一亮,不同於先前狭窄的甬道,空间一下子放宽几十倍,形成一个椭圆形的石室,倚墙放著无数的兵器,石室的另一端,放的却是—块一块的金砖,被火光一照,更是金光闪闪,眩人眼目。

我一笑说道:「沈静,你好富裕。」

沈静走过去,用手抚了抚金砖,再回过头来,抽出一枝长枪就着火光仔细看了看,凌空虚刺,似在想像铁马金戈,沙场征战。

不同於谷底几日的神情,他的脸上渐渐现出逐鹿中原,誓在必得的霸气来。

他跟我,求的是两种东西,注定不该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沈静手上用劲,长枪到处金砖砌成的墙唏哩哗啦散了一地,露出藏在其後的一扇石门,花岗岩做成的石条紧紧地从里面堵住,只能从这里打开。

沈静打开石条,回头看了我一眼,竟隐约有了点调笑的味道:「坐井观天,想来你也待腻了,出了这扇门,我让你看看什么是高处不胜寒。」

语毕推开石门,长时间待在阴暗的地道中,突然阳光射入,我只觉得眼前一花,不禁眯起眼睛,再看的时候才发现竟然已经又站在群峰之上。

寒风呼啸而来,俯瞰足下,白雾弥漫,深不见底,对面半片危崖归然耸立,依稀就是几天前我跟沈静跳下来的地方。

只不过几日不见,青山竟成秃岭,放眼看过去到处都是北蛮放火烧山之后所剩的痕迹。有的树木的余烬未了,犹在缓缓冒出黑烟。

北蛮找不到我们,竟然放火烧山!

深山无人,竟也至此,那么众矢之的的京城,可能抵挡得住他们的进攻?!

我跟沈静彼此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愤怒与忧虑。

是否,我们全都小看了北蛮的实力?

……只要京城无恙,楚寒再也别无所求。

沈静沉默半天,突然把刚刚一直握在手里的长枪掷入山谷,俊脸上布满煞气,气恨难清:「蛮族、蛮族!……早晚有一天,我要把北蛮之地烧成荒漠,把蛮族之人全部卖作奴隶!让他们永不超生,再也没有嚣张的可能!」

山峰太高,有东西落水这时才传上来响声,「咚」的一声,声音就像掷在潭里一块小石头一样大小,山谷回音,又仿如层层涟漪,没有尽头。

那一瞬间,我看着沈静,只觉得血腥气刺鼻,竟与拓邑一般无二,没有分别。

一个念头一下子印入脑海,我冲口而出:「沈静,难怪你非要害卢陵不可,如果我是沈刚,我也会把帝位传给他呀。」

沈静—僵,并不回头,问道:「怎么说?」声音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我看着他叹道:「诸皇子中,你的能力为最,沈刚不会看不出来;不过你虽然有当皇帝的才干,却没有当皇帝该有的仁慈,你若为帝,只怕要把你的这些个兄弟尽数杀光,沈刚就算是再欣赏你,他总是为人父母,还要考虑一下,其他跟你才智相当的,也只就剩一个卢陵王和沈渊了。」

沈渊跟他的关系似乎非比寻常,沈静不会打杀他的主意,那他不害卢陵,还要害哪一个呢?

「楚寒!」沈静倏地回头望向我,眼神犀利,有如鹰隼,道:「你说得大都没错,只是有一点却错了!这天下适者生存,我既然有能力问鼎中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又有什么不对?我不做皇帝,难道还要让给那些庸才么?卢陵王沈意只不过是空有些风花雪月的本事,用来骗骗飞雪那样的笨女人还可以,他想要跟我争,又岂只是天差地别!」

他举手指了指山下,风吹云动,意态潇洒,似乎天下尽在他囊中的样子,的确是一代枭雄,风流尽染。我看不惯他的狂妄,而且又勾起了前尘旧事,卢陵飞雪,却忍不住出言反驳说道:「卢陵王能为了所爱舍命,至情至勇,这就是你永远都做不到的事情,也是你跟他最

大的差别,你看不起他为了飞雪殒命,却不知道你赢他的地方在这里,输他的也是在这一点上——如果你爱的人掉在这悬崖底下,我可以十分肯定,你绝不会也跟著跳下去。」

「……那是当然。」

略微一愣之後,沈静勾起了嘴角,似笑非笑,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满腹阴沉,心事不外露的七王,说道:「只有笨蛋才会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而沈静却绝不是一个愚蠢的人。」

话题也就打住在这里。

怕北蛮人认识我们两个,最好的办法就是易容。

由於沈静身体没有完全复原,我把他扮成一个三四十岁,面色蜡黄略有病容的中年人,自己也把脸涂黄,改了脸型,看上去彼此倒像是兄弟一样——要是真是那样,楚寒还真是可怜,想来也活不到这么大年纪。

一路上小心翼翼,倒也没有再看到蛮兵的踪迹,我们却只有更加忧心:人不会凭空消失,自然都忙着跑去攻城了。

无争小庙早已化作一片断壁,沿途也不时看到被烧死的小动物尸体,我不是不杀生的人,但是看到这样一副景象,心里面仍是有著说不出来的难受。沈静看了看找,突然说道:「可惜谷里没有这么多烤好的野味,不然我也不会被你的烤鱼茶毒这么多天。」

山谷除了鱼没有别的能吃的东西,我又只会烤来吃,偏偏功夫不到家,每次都有被烤焦的,自然全部给了沈静,现在听他提起,再想想自己的手艺,也不由得得莞尔:「老实说,我也觉得你没有被我毒死还真是万幸。」

沈静点了点头,话中满含笑意:「你能明白,那是最好不过。」

说话之间,回头望我,又呆了一瞬,摇了摇头,伸手指向前方正色说道:「再往前走大路旁的村子里就有我的暗哨,战况究竟如何,到了那里或许就能知道了。」

「已经等了五天,也不差这几个时辰。」

我说道,只觉得这几天沈静发呆的次数也是真多。叹了口气,是真的无法想像,再见京城,它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好在自己并不是无端急躁的人。

慢慢地走过去,一片枯木无精打采地占据了山腰,免去了他生成秃岭的命运,也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再转过弯,到了沈静所说的地方,第一眼扫过去,我们两个却不由自主地一齐愣在了当地。我只觉得似乎是那天一下子跳进了寒潭的感觉一样,周身的血液都凉得透了。

眼前……

没有村庄。

举目遥望过去,眼前一片空旷,只见残屋废瓦,偶尔能留下一点大梁木烧剩的痕迹,焦臭的气味刺鼻,地上横七竖八的躺著一群男女老幼的尸体,大多数都已是面目全非,有—个人还能看得清长相,他的双眼暴凸,脸上的神情又是骇怕又是愤怒——死不瞑目。

我闭了闭眼睛。

……这里……

没有村庄。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只是看了这一个小小景象,却已是全京城近郊的缩影,能在天子脚下讨生活的人,不会贫穷到哪里去,却是一夕之间被掠杀殆尽,尸骨无存。

北蛮的土地贫瘠,为了生存掠夺他人的领土,天下强盗也会如此,人之天性,无可厚非。我只是不明白,到了这里,他们明明已经用不著再杀人灭口来掩饰行踪,为什么还是要杀了这些无辜的人呢?

是为了要向天下人宣示他们的胜利?还是只因为这是蛮族好战嗜杀的本性使然?如果可能,我希望杀尽这些入侵他国,谋财害命的凶手,但是却不愿如沈静所想的那样,也把北蛮夷为平地。

中原百姓是人,北蛮百姓也是人,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权利来毁坏别人的生活,也或许,这些北蛮士兵已经杀红了眼,所以不怕报应,少了将心比心;又也许,他们自知蛮夷之地,不怕别人的不齿唾骂。

回头望向沈静,不意外地在他的眼底深处也发现了那一抹深红,我看住他,静静地说道:「沈静,无论你要做什么,在把蛮族赶出中原之前,我都会无条件地帮助你。」

<<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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