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流量统计
《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網誌存檔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孤叶淡淡意绵绵》男女 *bg

【内容简介】

她是谁,她自己从不清楚。
少年时,她是苏家大宅中有名无实的二小姐,被人欺侮也只能忍气吞声;青年时,她是九衢城中风光一时的烟月皇后,是林家三少的禁脔;再年长些时,她是大军阀李鼎天的私生女,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
不过,这些只是可笑的表象,因为向来懦弱的苏家二小姐竟是一手造成苏宅惨案的元凶,住进寒香馆的花魁不过是三少制胜天下的一枚棋子,而李鼎天的死也源于他亲生女儿的一步步设计。
欺骗与背叛,连亲人之间也无法避免,她亦在一错再错中无法回头。生在乱世中的红颜祸水,究竟该何去何从?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都市情缘

主角:曲绵竹

【正文】

  孤叶淡淡意绵绵
  作者:男女

  瑟瑟斜阳

  大太太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细细打量着身前的绵竹,目光之中夹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这个少女平日里总是低眉顺眼,小鹿一般温驯。此刻恭敬地立在那儿,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遮住下面两泓碧泉波澜不兴,精致小巧的嘴唇微微翘着,露出一点儿倔强。
  良久,大太太终于缓缓开口,不容置喙:"明晚,李司令要来做客,指名要你招呼,下去好好准备吧。"平淡的语气里透着丝丝凉意,令人不寒而栗。
  "是。"一个字,却是隔了好久才从樱桃小口中飘出,把所有的情绪都藏了起来。
  "菊香,去把东厢那间套房收拾妥当,明晚切不可怠慢了贵客。"大太太收回投在她身上的目光,转身吩咐着。
  等了半晌,大太太呷了口凉茶,优雅地抬起头,目光重又落在绵竹身上。
  "还有什么事?赖在这儿不走,真是碍眼。"坐在大太太身旁的二姨太终于忍不住冷冷地说道。
  绵竹站在那儿一直没动,头还是低着。
  "我想——就在自己的房里——"娇滴滴的声音,深深掩藏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她的声音在颤抖,是恐惧,是屈辱,还是不忿?
  "哦?"
  "我想要一张大床。"攥紧的手掌心浸着冷汗,愈发冰冷起来。
  "准了,明儿个一早就让福生去叫个师傅来吧。"大太太侧过脸对着菊香说道,眼光却未离开绵竹。
  "嗯。"绵竹说完便转身朝门外走去,轻轻的步子越走越稳,仿佛并没有听到刚刚合上的大门里面那尖刻讽刺的嘲弄。
  "真是只小狐狸精,天生的烂货色,一张床就被打发了!才在家里见了一面,就把李司令迷得七荤八素的,那个李运龙也真是不识好歹,竟然把咱这儿当成窑子一样,居然向老爷提出这种要求,要不是这些年天下不太平,他一个大老粗也能混到现在这样有权有势?这下连个名分也省了,也是那臭丫头活该如此,整日里勾三搭四,这要是长大了还了得?真是母女一样不要脸!"
  三姨太听到这话也马上来了精神,接口道:"可不是!当初若不是姓曲的女人使诡计蛊惑人心,老爷怎么会收一个妓女,进府不过五个月就生下这个——"
  "好了,说了这么久,你们难道不累吗?"大太太眼神蓦地一冷,打断三姨太,在菊香的搀扶下慢慢起身,昂着头,骄傲地迈出步子。
  绵竹匆匆赶回房间,在抽屉最里面翻出一个白纸包,终于松了口气,然后就安静地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怔怔出神。这是一张像极了母亲的脸,自母亲去后,每当心烦意乱时,绵竹便会这样发呆。虽然是六年前的一个夜晚,清冷依旧,她却记得分外清晰,因为那是她和母亲的诀别。每到深夜闭上眼睛,那枯柴般的手就会抓住她的小手不放,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告诉她:"永远都别像娘一样——"
  第二日清早,果然来了几个师傅,抬了一张大床进来,把原来那张硬板床换走,墙壁也被粉刷一新,屋子一侧摆放了舒适的沙发,连顶棚上的小灯也被换成了闪亮耀眼的吊灯。绵竹的小手抚上柔软的床面,看着上面搁放的几件新衣裙,还有周围陌生又熟悉的一切,这是她从未享受过的,用身体换来的。
  "哼,靠着自己那张脸皮混得这些好东西,居然还好意思显摆出来,真是不知羞耻。" 忽然从门口传来一阵奚落,循声望去,说话之人年纪与绵竹相仿,身穿一件桃红色织锦的棉袄,颜色甚是鲜艳,与那朱唇皓齿相映,叫人移不开目光。这红粉佳人此刻正站在门前看着里面的绵竹在身上比划着新做好的衣裳,眼神里露出□裸的嫌憎,粉面上平添一股戾气。
  "沁雪,她是你妹妹,你不该这样说,太任性了——"一道挺拔的身影就站在沁雪身后,扶着她的肩膀柔声责备道,剑眉下的朗目却不着痕迹地落在了绵竹身上。
  沁雪嘟着嘴,作势扑进身后那青年怀中撒起娇来,青年见状,也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整张脸都像是沐浴在阳光里。见着这样一张脸,绵竹的心里一股暖流经过,不觉摸了摸手腕上的玉镯。这个家里面唯一值得留恋的——
  淳阳……
  绵竹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却不敢抬头向他看去,害怕忍不住泄露了自己的心思。
  "康少爷,太太请您到大厅一叙。"大太太的贴身丫鬟菊香从过道里走来,清脆的声音刚入耳,那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便映入眼帘。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淳阳含笑答道,接着推了推身上的沁雪,"沁雪,别闹了,姨母找我有正事商量。"
  沁雪只得松了环在淳阳腰上的手臂,极不情愿地看着他和菊香并肩离去。
  "这个菊香也不是个好东西,就知道眉目传情,耍些个下作的把戏,等哪天叫人剜了眼去,看你还拿什么勾引人!"沁雪说着菊香,目光却射向了绵竹。
  绵竹对那双恶毒的眼睛视而不见,反而恭顺地垂下头,两只手不安地绞在一块儿,接着轻轻走到沁雪身前,拿起桌上的茶杯恭敬地端到沁雪面前,还是不敢抬头。
  "大姐,请喝茶。"声音怯怯的,柔柔的。
  沁雪冷笑着接过,倒是灌下一大口香茶。和淳阳踏青回来,确实有些渴了。喝完手中的茶水,手上一不小心,杯子就在地上开了花,沁雪哼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她的房间就在隔壁,却是间敞亮的大屋子,不知比绵竹的气派多少。
  "大姐,请留步。"绵竹含笑说道。
  夜已深,绵竹的心跳越来越快,只听咚咚咚咚的声音,几乎将一颗心震出来,只能蜷着四肢来抑制浑身的颤抖。
  突然,门被大力推开,一股浓郁的酒气马上蔓延至整个房间,一声酒嗝打得响亮,喷出一口污浊之气,来人却是混不在意,重重将门关上,在漆黑的屋子里摸索着,最后嘟囔了一句:"狗养的,连个灯都不点。"说完又是一个响嗝,也放弃了寻找灯的开关。
  绵竹像猫一样弓起身子,浑身的寒毛根根树立,一双猫儿眼瞪得溜圆,一眨也不眨。
  黑影儿摸索着上了床,触到温热的柔软。粗糙的大手狠狠摸了一把娇嫩的脸颊,接着嘿嘿一笑:"小丫头,真是撩人,大爷我今晚就来好好疼你!"说完,静谧的房间里便响起窸窣的脱衣声,然后是愈来愈粗重的喘息声,啵啵的一声又一声,将口水粘在白嫩的肌肤上,夹杂着身下销魂的娇喘呻吟,酥得人软了骨头。没多久,房中传出女子尖利的叫声,那是利刃撕裂身体时发出的声音。血和泪,混着身上野兽的涎液散落在床上。
  身后的墙面如冰壁一般贴在背上,绵竹却一动也不敢动,任由身子抖得愈来愈厉害。眼前是一片黑暗,全部的精神就都集中在了耳朵和鼻子,感官变得要命地敏感。
  啪啪——那是肉体碰撞的声音,重得将灵魂撞出了躯壳,一次又一次,野蛮的攻占令尖叫和哭喊渐渐变成了破碎的呻吟从口中溢出,娇躯上驰骋的野兽发了疯一般吼了起来:"臭丫头——给爷叫出来——"接着几记耳光扇在脸上,动作更大了,一下又一下,几乎将骨骼撞碎,惹得身下的人呜咽起来,没过多久,又是娇喘连连,身子化成了一滩水,早没了羞耻。
  "快——啊——啊——"激情达到顶颠,战栗不止。
  "哼,苏家的女人果然都是天生的下贱!什么出身高贵?还不是在老子身下叫得欢!"
  床还在吱呀吱呀地叫着。
  慢慢地,另一股浓郁的味道盖过酒气,混合着新刷的刺鼻的油漆味,甚至那淡淡的血腥味,一齐冲进鼻子里,呛得绵竹泪流不止,窒息到无法呼吸。
  皎洁的月光下,水汽在肌肤表面蒸腾而起,罩在两人身上,却并未令这画面变得圣洁,因为,这对男女太过丑陋。
  终于,一切归于平静。
  绵竹揉了揉僵硬的四肢,又静静地等了半个时辰。
  原来,这就是他们口中说的妓女要做的事情。绵竹只觉得越来越冷,牙齿禁不住打冷战。
  天快亮了吧。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绵竹蹑手蹑脚地钻了出来。这是床头旁边墙壁上一扇毫不起眼的小门,里面本应堆放杂物,今晚却藏了一个人。
  刚深吸一口气,发觉入鼻的味道更浓烈了些,令她禁不住皱了皱眉,悄悄推开一扇窗子,任凉风吹散这一室的阴霾。
  绵竹的步子还是轻轻的,稳稳的,走到桌前,从茶杯里面倒了些水在一团素白的方巾上,又慢慢走回到床前,看着床上一片靡乱,手轻轻放下,方巾正落在大汉口鼻上,接着又沾湿一块,放在那女子脸上。
  绵竹就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抬头看向窗外,厚重的窗帘外已渐露曙光。回过头,不经意又瞥到床上,被子早被踢到地上,那一片刺目的狼藉就直直撞进绵竹的眼中,避无可避。
  无声的叹息着,绵竹起身,缓步走到床边,弯腰拾起地上的被子,轻轻弹掉上面的灰尘,然后轻轻盖在两人身上。那张原本娇美的脸颊现今肿得很高,上面清晰地印着几重掌印,白嫩的肌肤上也到处是一块块的青紫,一阵恍惚,绵竹的眸子就定在一处,不敢再挪动半分,心中五味陈杂……
  又挨了半个时辰,天真的要亮了。
  将小小的荷包放进衣服里面缝的小口袋里面后,绵竹理了理衣服,将碎发绕到耳后,挪到门前,握着把手轻轻一旋,打开门,然后轻轻地走了出去,又轻轻地将门带上。
  这座大宅子还在沉睡之中,漆黑的走廊上,灯光已经熄灭,空旷的沉寂之中,只能隐隐听见大厅里那架大钟滴答的声音,提醒着你,时光的流逝并未在沉睡中驻足。
  突然,长廊里的一扇门打开,绵竹警惕地躲进暗处,探头窥去,心里咯噔一下,沉到了海底。那是淳阳的房间,射出昏暗的光亮,从里面走出来的人衣衫不整,脸被黑暗遮住,辨不得,只是那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太过刺目。淳阳倚在门框上,未着上衣,一脸的玩世不恭,抱臂静候那双小脚踮起,温热的亲吻落在唇上,接着长臂一揽,又是一阵缠绵,长长的走廊上传来压抑的喘息声,绵竹很想堵上耳朵。听了一晚这样的声音,她现在真的很想吐。
  心里的寒冰又凝了一层。他的脸哪里还是骄如朝阳,分明是暗青色的阴沉。原本他的到来成了自母亲去世后唯一的安慰与希望,可这最后的柔情似水……
  出大门的时候,绵竹对上了看门大叔怜悯的眼光,她便又垂下头,任眼角的晶莹驻留,抑制不住的颤抖,那是心中的雀跃,是对自由的渴望!
  "三叔,我——我想出去外面的林子里走走。"低低的声音从那开合的小嘴里飘出,最后的声音全化作抽泣。
  "小姐,自己出门要小心,林子里乱得很。有什么事千万别想不开,总会过去的。"刘三叔的声音有些沙哑,守了苏家的门大半辈子,他是看着绵竹长大的,对她格外好。四姨太那么美貌,他是想也不敢想。
  "嗯,多谢三叔,绵竹会多留意的。"绵竹抬起脸,泪痕未干,愈发楚楚动人。她正要离去,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退下腕上的玉镯,放到刘三叔手中,"三叔,您保重。"
  呵,想不到早起竟可以看到这么多的事,也可以做这么多的事。
  一步一步,她走得比平时还要稳,脊背挺得笔直。就这样,她终于踏出了苏府,走进了这个花花世界。
  清晨的宁寂被一声惊呼打破,沉睡的大宅子终于苏醒,将要面对的是它真实的丑恶。
  大宅子里的坏消息不胫而走,当天便在小城里传开。城防司令李运龙在苏家做客时被人利刃穿心,当场毙命,蹊跷的是,他乃只身前往,并未让属下跟随,而且死前并未挣扎,反而像是正在安眠,大家纷纷猜测,他这是做了花下鬼,自然风流得意;苏家的大小姐苏沁雪当时就在李司令床上,一醒来就见到周围全是血,吓得疯疯癫癫,光着身子乱跑乱叫,所有人都说,她被糟蹋得太惨,恐难复原;正在苏家做客的大太太的外甥康淳阳锒铛入狱,不久便会被执行死刑,因为在他柜子角落里发现了那柄染满鲜血的匕首,有人说,他是想为自己的情人报仇,只有他自己一直喊着冤枉,不肯认罪;大太太的婢女菊香被许给了为苏家园丁老邱,他已是半百老儿,总是驼着背默默不语,只因为他是第一个发现菊香埋藏在花园里的首饰,那正是大太太丢了的,旁人却不知那一早有人给他指了那条路。
  苏家老爷先是震怒,继而一病不起,不久便郁郁而终,苏家并无男丁,只有大太太生的沁雪和四姨太的绵竹,苏老爷又是声名狼藉,亲戚之间早断了来往,自此苏家便一蹶不振,原本富丽堂皇的新式宅子变得荒败不堪,再没人敢踏足一步。曲终人散场,大太太撇下女儿回了显赫的娘家继续过她的富贵日子,二姨太和三姨太则被送回了戏院,做回了风尘戏子,强颜欢笑。
  几乎所有的人都有了一个结局,唯独除了苏家二小姐苏绵竹。自看门的刘三在那天早晨见她离去后便再无音讯,苏家托了很多人在小城四处打听,却一无所获,她就像一阵风,吹来了又飘远,空余淡淡花香时时萦绕在人们的记忆里,弥久不散,是那少女如花般的风姿。
  车厢里的光线混浊不清,借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灯火,勉强辨得清报纸上的小字:苏家惨案凶犯今伏法,忠义李氏冤魂久不散。
  绵竹微微蹙眉,终究觉得累了,放下手中报纸摊开在膝盖上,头倚在窗子旁,怔怔地看着外面。
  为了逃出小城,她也是花了一番功夫,婀娜的身段罩在宽大破旧的布衫里面显得空荡荡,脸上抹了黑炭,眉毛画得又黑又粗,齐腰的柔亮秀发如今只剩下齐耳长短,额前的刘海如厚重的帷幔,将一双美目遮掩着。绵竹看似柔弱,个子却不低,修长的身材在座椅上随意地舒展着,动作里再没了平日的弱柳扶风,反而添了几分飒爽英气,像一名清秀的少年。正是这一身不同往昔的气质,令擦身而过的张管家没能发觉自己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列车前行,小城的景象渐渐模糊,最后便消失不见了。绵竹并没有回头,而是一直盯着前方,黑洞洞一片,等着她的是到底是怎样的生活?
  坐了不知多久,绵竹略感疲乏,忽然发觉四周的人群开始骚动,几个乡下汉子指着窗外兴奋地叫嚷起来。
  "快看呀,九衢到了!"
  "看这房子跟田里的稻子一样多!多得人眼晕!咱们来这儿算是来对了,听说这里到处都是金山银山呢!"
  "等攒够了钱,老子就在这儿讨个老婆,不知比村里那些个歪瓜裂枣强多少!"
  "哈哈,五顺儿,我要把你刚才说的告诉小梅,看她以后还理你不理!"
  几个人说着便缠作一团嬉笑不止,对旁人的目光视而不见。这也难怪,第一次踏足这样一个五光十色的鲜活世界,谁能抑制住兴奋的心情?大包小包扛在身上,就算是搬上了全部家当,再见过这样的繁华,还怎能忍耐那些铅华不然的质朴?在家中等待的小梅啊,快回头,莫再浪费光阴守着一颗回不去的心。
  绵竹倒是两手空空,在人群中串了几下就出了站台,放眼望去,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片繁华,真是闻名不如一见。数不清的奇迹神话便在这里诞生,九衢便是那梦想成为现实的地方,机遇和挑战并存,只要有本事,就能有所作为,这便是九衢的风骨,是孕育了九衢的曲江的风骨。

  露冷风清

  绵竹在身上摸索了半晌,又看了看满脸期待的乞丐婆婆,尴尬地笑了笑,终于无可奈何地快步走开。看来自己的确被人摸了包,放在外衣口袋里的钱全都不见了。现在,除了脖子上挂着的那件玉佩,她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忍不住东张西望,街上的人行色匆匆,全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为各自的生计奔波。绵竹一下子变得茫然失措,怎么也想不起,当初为何会选择来这里。
  失神之际被人重重一撞,跌坐在地上,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前,现在,连挂在颈项上面的玉佩也不见了。她知道是那个擦身而过的少年,可她叫不出来。不是因为那少年回首丢下的凶恶眼神,而是一旁路人闪避的冷漠眼神让她觉得莫名的恐惧。过了半晌才缓过神,绵竹自嘲地笑了。在苏家大宅里,什么样的冷眼没瞧见过?什么样的气没受过?
  绵竹撑着身子打算站起来,却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又重重摔在地上,手掌擦破了皮,涩涩地疼。嘿嘿,落井下石她也不是没见过。索性拍拍手,弹弹灰,一屁股坐在地上观赏起来往的人群和繁华的街道,满脸的悠闲恣意,见到穿旗袍的漂亮姑娘走过会吹起口哨,接着嘴里就溜出不知名的小曲儿,心里却在盘算着今后的路该怎么走。那神态却仿佛她不过是看戏的局外人,这过往匆匆的身影才是戏中人。
  突然一张纸币飘落在她面前,绵竹定睛一看,居然面额还不小,然后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小姑娘,坐在地上很凉,早点回家吧。"绵竹抬起头回身望去,一道挺拔的身影落入眼帘,恍惚间竟似淳阳就在眼前。
  那人朝她笑笑,接着便转身走进了绵竹身后的一扇大门里面,身后跟着几个高个子跟班。绵竹捡起钱揣进怀里,很快从地上爬起来,却要很吃力地踮起脚仰着头伸着脖子才看得到牌匾上的几个大字——幽兰阁。
  "小丫头,别愣在那儿了,拿了钱还不走?挡在大门这儿还让不让人做生意?"
  绵竹侧过脸看着站在身旁皮肤黝黑的粗壮汉子,虽然也穿了身笔挺西装,却连那个人一半的风度都不及,看相貌只能算个打手。她方才看到,他们是一同来的。
  "嘿嘿,看你一脸春情荡漾,该不会是喜欢上咱们斌爷了吧?"黑面笑嘻嘻地挑了挑眉,"这小子也真是的,到处勾搭无知小妹妹。"
  "你是谁?"绵竹听他这样说,有些不悦。
  那人拿下顶在脑袋上的帽子,咧开嘴巴:"你是新来的吧?在这里做小乞丐,连这个常识都不知道可是混不下去的。"
  绵竹撇撇嘴:"我不是乞丐。"
  "哦?"那人似乎来了兴致,"你不是乞丐,那怎么收了人家的施舍?"
  "我找到工作有了钱之后自然会还给他。"
  那人不屑地瞅了瞅她:"所有刚来的人都会这么说,时间长了还不都是一个样子!"说完迈开步子就要走进门去,绵竹马上拉住他的衣袖问道:"你还没说呢,你是谁,他又是谁?"
  黑面甩开手,哼了一声:"你在九衢呆的久了,想不知道都难。"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大门里面。
  咕噜——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冲淡了脑子里的乱七八糟。诸事皆小,唯吃为大!绵竹张望了一下,胆战心惊地避过一辆辆大铁皮过了马路,跑到一个包子铺买了几个肉包,刚走出来就见几个小乞丐冲了过来,将她团团围住。为首一个年纪稍大的站了出来,扯着嗓子怪叫道:"你是哪来的野狗,居然敢抢大爷地盘上的生意!我们可都看见了,你收了一张大票!"绵竹听后忍俊不禁,伸手摸进荷包把剩下的钱掏了出来递上去:"喏,这是孝敬您老人家的,至于这几个包子,就算是向您讨了吧,我实在是饿了。"
  小乞丐们贪婪地看着那么多的钱,一个个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小头目眼疾手快,马上把钱夺了过来,一边数着钱一边打量绵竹,嘴里哼哼着:"还算你识相,那几个肉包子就算是小爷赏给你的了。"
  绵竹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小弟想向您请教点事情。"
  "说。"小乞丐眼睛也不抬,牢牢地锁着手中的钱。
  "方才给我这张票子的大爷是谁?还有后来和我说话的那位。"
  小乞丐终于舍得从钞票上移开目光,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嘴巴都合不拢:"你——你居然连他们都不认识!"
  绵竹听他这样说,不禁更加疑惑起来,听这口气,大凡是九衢人,都应该认识这两个人。
  小头目给手下几个小乞丐发了点钱,吩咐他们去买吃的回来,不过是能偷则偷。一群人散开了,小头目拉起绵竹的手进了小巷子,倚着墙角坐了下来。绵竹分了一个包子给他,他便毫不客气地拿了便吃,待嘴巴里面塞满了才开口。
  "这些话可不能在人前说,我看你初来乍到,而且人也不错,这才跟你说。这两个人可是跺跺脚就能让九衢晃三晃的大人物,先说给你钱的那位,叫做马斌,斌爷可是咱九衢黑道上的第二号人物,稳坐九帮的第二把交椅。这幽兰阁便是他管着的,放眼整个九衢城,哪个不得给他斌爷面子?"
  马斌——果然是人如其名,文质彬彬,文武双全,绵竹有些诧异,真想不到他竟是做这等营生。
  "后来和你说话的那位更有来头,左锐左大爷,他可是九衢商会的会长,名下的产业数不清呢!想在这儿做大买卖可是不能不知会他的,还说这幽兰阁,他也是有份经营的。"
  "商界的?"那个黑脸汉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聪明人,挥着菜刀砍人好像更适合他。
  很可惜,不幸被那个黑鬼言中,晃荡了几日,绵竹还是没能找到一份赚钱的差事。她会写字,也读过许多书,还帮张管家记过帐,口齿伶俐,更懂得察言观色,而且年纪轻轻,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端茶倒水洗衣铺床自不在话下,到码头勉强出出苦力也没什么,即便要求降得很低,还是没人雇佣她,确切的说,是没人敢用,因为她没有居留证。
  在这九衢城里,没有居留证的人一旦被巡警抓住就一定会被驱逐出城,胆敢收留这种人的人家也会被赶走。他们是不被欢迎的贱民,连做最底层的人都不配。要拿到居留证也不难,或是娶一个本地婆娘,或是嫁一个当地郎,或是花钱买证。即便如此,城里还是聚集了一批无证的流民,他们结成帮派,不是做贼便是做乞丐。
  这两样人绵竹哪个也不想做,所以她晃荡来去,最后还是停在了幽兰阁门前。也不知为什么,她不去城里最有名气的凤鸢水榭,也无意那尊贵无比的醉香居,偏偏是这里,让她觉得莫名地安心。
  她很清楚,这幽兰阁,名字虽素净高雅,内里终究还是淫靡不堪的堕落之所。
  娘亲的话她没有忘记,可是门里面的世界对她而言太具诱惑,即便那是万劫不复她也不后悔,已经有两天没吃过东西,三贞九烈的大道理此刻显得这样苍白无力。如果再选择,她还会毫不犹豫地走进幽兰阁,做人尽可夫的风尘女子,也强过做苏宅的小姐,一样下贱的事情,她也要做得光明正大。
  绵竹溜到后门,这是小乞丐告诉她的,巷子里的一扇小门里面经常会倒出一些"珍馐佳肴",他们几个小兄弟总会去那里改善伙食。
  门是虚掩着的,轻轻推开,油烟味一下子冒了出来,绵竹捂着鼻子向那黑暗深处望去,借着淡薄的光线辨得出两侧墙壁上挂满的油渍。尽头的灯火亮处正是厨房,很大,也很气派,一群人正忙得团团转,好像是有重要客人驾临,绵竹趁着混乱像泥鳅一样穿梭来回而没被发现,轻轻打开另一侧的一扇雕花木门,也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倚在门上,四周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脉动得那样有力。
  这里完全没有一点油烟味,只有一股子幽幽的香气沁入心脾,芳而不冽,宁人心神。绵竹从没见过这样的墙壁,以雪青为底色,细致描绘着金色的纹路,像是用未知的文字讲述着久远的神话,又像画在眼角的妆容,随着那一颦一笑而有了生命,漩涡一般牢牢吸住一颗颗跳动的心。绵竹只觉得自己已经着了魔,挪不动脚步,舍不得。
  这里有很多门,通往不同的地方,绵竹一时有些无措。
  突然,一扇门打开,竟是马斌走了出来,不过他没有发现绵竹,因为她躲在角落的暗处。
  马斌身后是那个黑面左锐,两个人低声说着什么,正向厨房走来。看样子,他们都很开心,左锐的大白牙集体亮相,把那张脸衬得更加黑亮。马斌的笑容也很灿烂,却要含蓄很多,真是越看越像淳阳,绵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要爆炸,虽然她的手上并没有沾染他的鲜血,但那刺目的笑容却还是由她夺去的。
  愧疚么?不,负心的男人理应有这样的报应。可她还是难过,窒息的难过。
  人终于消失在另一扇门里,四周又恢复了平静。
  没有犹豫许久,绵竹就选了一扇门。
  面前还是一条长廊,仿佛没有尽头。
  不远处传来一阵掌声,绵竹好奇,寻声而去,又是一道门隔着,她轻轻推开一条缝儿向外看去,台下坐满了观众,他们正在为台上的表演喝彩。绵竹刚想把门拉得开一点,方便探出脑袋去看看台上是何人,身后却响起了脚步声。
  "你是什么人,在这里鬼鬼祟祟!"绵竹还是被逮到了,缚住手脚抬到外面扔到地上,摔得屁股快裂成四瓣,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将她围在里面进行审问。
  她倒是不喊不叫也不挣扎,对着其中一个管事的人开了口:"我不是想捣乱的,只是想找份工作。"
  "找工作?"旁边几个人都嘿嘿笑了起来,"我们这儿可不收偷儿!"
  "揍一顿就扔进曲江去!"
  "不成,这小子偏偏今天混进来,碰上三少正在里面,说不定是图谋不轨呀。"
  "有理,最近沙帮的人就不老实,说不定这小子就是来——"说完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众人见状,霎时间都变了脸色。
  "我想你们误会了。"绵竹终于有些胆怯,看来她无意间竟闯进了帮派之争,"我不是什么探子,更不会是杀手。"
  有人踹了她几脚,正中胸口,绵竹疼得脸色铁青,忍不住吼道:"我是个女孩子,想来这里当歌女!"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
  "怎么啦,围了一群人在这儿。"竟是左锐的声音。
  一个人马上陪着笑:"嘿嘿,左爷,真抱歉挡了您老人家的路,我们是在审问一个可疑分子,她偷偷跑到后台东张西望的,不像个好东西。"
  绵竹屈辱地闭上了眼睛,泪水终于流了出来。她现在一定很丑,蓬头垢面,全身被绑着,狗一样的卑贱。她不想让那个黑脸认出自己,更不想让他身旁的马斌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可是,或许他们会为自己求情,或是帮忙找份工作。绵竹忽又有了希望,张开眼望向高高在上的两个人。
  "哦,你们继续,只是别扰到三少清净。"左锐只是瞟了她一眼便走开,马斌连看都没看,只沉着脸低声说:"快点把事情办好,等会儿三少就出来了。"说完便要离开,顿了一下又回头补了一句:"做得干净点,别又让我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绵竹终于不哭了,盯着两个背影看了许久,然后抬起头,对着那个管事的人甜甜地笑了。
  毛茸茸的大手一把罩在她脸上,撩起留海,那双清澈的眼睛荡着秋波,正脉脉地看着自己,大汉们都住了声,没人再嘲笑她。那双大手又向下移,罩在绵竹胸前抚弄了一阵,终于哈哈大笑起来:"还真是个小娘们儿!长得倒挺俊,就是还没长成呀——"说完一群人哄笑起来,绵竹咬紧牙,也跟着一起笑,媚笑,皮笑肉不笑。
  "明姐,这小丫头是块料,就交给你料理啦!"大汉说完就撤了出去,临走还在绵竹的小屁股上捏了一把。绵竹没吭声,她隐忍惯了。
  明姐是个半老徐娘,举手投足间却有着别样的风韵,她绕着绵竹转了几圈,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叼着烟袋,呛人得很,她却不敢作声。
  "哼哼,臭老四总算有了回眼光。"这就是明姐下的结论,意思就是她绵竹这个货还算合格。
  "现在就开始上班吧。"明姐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吞云吐雾。
  绵竹愣在那儿,半晌才讷讷问道:"您不问我有没有居留证吗?"
  明姐睁开眼,嘴角的皱纹叠在一块:"你有么?"
  "没有。"绵竹小声说道。
  "那不就成了,你没有我问个屁!以后废话要少说,多说点讨人喜欢的话,日子也好过一点,知道么?"
  "记住了,谢谢明姐教诲。"
  于是,绵竹就开始了在幽兰阁当舞女的生活,确切的说,她还只是舞蹈学员,为台上献唱的歌者伴舞。
  绵竹先是跟着明姐到化妆间洗漱干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然后被领到一个叫小通子的少年面前,那少年还青涩得很,只是冲着绵竹嘿嘿傻笑。明姐手上一推,绵竹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却不想扑进了一个暖暖的怀抱。
  "喏,把人带来了给你瞧瞧。"明姐说道。
  "呦,这次可真是捡了个宝——"头上传来一阵笑声,婉转动听,绵竹仰头望去,一张白皙光滑的脸映入眼帘,竟是个眉目清秀若女子般的男子。被绵竹直直打量,那男子也并未生气,反而捏着她的下巴,一丝不苟地盯着她的脸仔细端详。
  "不错,先这身细皮嫩肉,就不止比上次那几个种田的粗丫头强了百倍!"那人看了半天才开口。绵竹觉察他说话声音很柔很细,眼神很媚,扭着水蛇腰,拈着兰花指。
  "再瞧瞧这大眼睛水汪汪的,这尖尖的小脸蛋呀,哎呦,看得我呀这个心疼——"他的手又向下移,该摸的地方一处不落,奇怪的是,这次绵竹竟不觉得被侵犯,这双修长绵软的手抚弄身体的感觉与方才那大汉截然不同,这里面少了一种男人对女人的欲望。
  "细腰长腿,还是年轻好啊,皮肤这么有弹性!"那人咯咯笑了几声,"就是这前面瘦了点,以后可得好好补补!"
  "成了,这丫头就交给你调教了。"明姐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又叼起了她的烟。
  "小丫头,别出神啦,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那人挑眉问道,竟有一股子狐狸的骚劲儿,看得绵竹红了脸。
  "我叫绵竹。"
  "呵呵,好啊,绵竹妹妹,以后你可就是咱们幽兰阁的一员了,可得给自己争口气啊!哦,还没介绍呢,我负责场子里的舞女,大家都叫我明容!"他又俯身在绵竹耳边吹着气,"私下里叫容姐姐也行哦——"说罢,不顾绵竹一脸受惊的表情,牵起她的小手拖到台子旁边,对着上面一群人说道:"姐妹们,咱们可又多了一个好妹妹啊,快来打声招呼吧!"
  那是一群和她一样年纪的少女,都是花儿一般的明媚动人,全在回头对着她微笑,绵竹也友善地笑了。
  "明容,快放开你的脏手!这个小妹妹这么纯净,可别被你带坏了!"其中一个高挑的少女站了出来走到绵竹身前,那笑像是和煦的春光。
  "我叫雀儿,不是喜鹊的鹊,是麻雀的雀,你可别记差了!"她咧开嘴,拉起了绵竹的手亲切地握在手里,她的手很温暖,"你叫什么名字?"
  绵竹的嘴角漾起一圈涟漪,回道:"我叫绵竹。"
  "绵竹——"雀儿无限向往道,"真好听,一听就像个小姐的名字。不瞒你说,我原来也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的,可是后来我脸上蹦出这么些个斑斑点点,丑极了,我爹就说是名字取娇气了,换个贱名才好,所以我就叫雀儿了!不过我还是喜欢原来那个名字,可惜怎么样都想不起来叫什么了……"
  绵竹憋住笑,这个叫雀儿的真是名副其实,像个小雀儿一样说不停。不过,她这样子也着实叫人羡慕。
  "我是汀芷,也是刚刚才进来的!"另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姑娘也走到她身旁同她打招呼,绵竹还未来得及应声,另一个声音又响起。
  "呵呵,我是菲菲,以后肯定是大明星,你可得记住我的名字哦!"一个长得很洋气的女孩嗲声嗲气地说道。
  "就你这材料,还大明星呢!"爽朗地笑声入耳,"绵竹你可千万别学她,免得被荼毒!哈哈,我叫水灵,你好!"
  一群人嘻嘻闹闹,绵竹的心情终于变好,突然觉得做舞女也没什么,甚至是件极开心的事,她终于也有了同龄的朋友。
  在契约上按下手印的时候,绵竹的心还是颤了颤。就这样沦落风尘,再也回不了头。
  无意间瞥到化妆台上的镜子,里面映出一张娇美动人的面孔,长长的刘海半掩住一对杏核眼,樱唇一点,似娇似嗔。绵竹不由感慨,无论如何,还是这张脸救了自己。

  秾艳尽怜

  胜彩绘,嘉名谁赠作玫瑰。
  绵竹同其他学员一样被安顿在幽兰阁后一处小楼里面,与她共用一间房的是雀儿。这些女孩子大多没有居留证,都是因为长相俊俏而被收留,雀儿就是其一,她是在街上乞讨时被明容捡回来的。这些女子中只那菲菲和汀芷身份特别,菲菲家原是做煤炭生意的暴发户,她还留过洋的,不过因为家里得罪了什么当权的大人物才沦落至此;汀芷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可新总统上台,把那一批老家族的气焰打得一干二净,偌大的家族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还有所谓贵族的尊严,可到了入不敷出时,也就只能偷偷上演卖女的戏码了。水灵为人仗义直爽,还读过书认识字,可她就是绝口不提来这儿之前的事情,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没了追问的兴致。
  绵竹只觉得奇怪,为什么独独这幽兰阁不怕巡警的搜查,反而公然留下这么多的流民?大约是金钱万能吧。
  训练了一个多月,绵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白天补眠,晚上才是她们魅惑人间的时刻。绵竹的这种昼伏夜出的习惯就是此时养成的,直到很久以后还是很难改掉。
  每晚,她穿上暴露的衣裙,做着撩人的动作,脸上浓浓的妆容像面具一般,掩住所有的情绪,只剩一双清澈的眼睛炯炯发亮。绵竹清楚,这样的舞女只是台上的小丑,为了陪衬前面的歌者,也为了取悦台下那群吃人的狼,因为有些时候客人比较多,她们在台上跳完舞,还要走到台下陪酒陪舞。一开始有些不习惯,可是被看久了也就习惯了,不过是被摸几下亲几口,她并不太介意。
  虽能隐忍,但她绝不甘心只是这样默默无闻,因为她是骄傲的。
  对于幽兰阁,在绵竹内心最深处一直存有着一股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去探寻那深藏在这华丽外表下的秘密,每天只被困在一处,她还未曾领略这里的全貌,那日匆忙之中瞥到的梦幻般的雪青色一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如困兽一般,静静地等候着时机。特别是今日,不知为何,一直无法平复起伏的心绪。所以,待练习结束后,其他姐妹们都照例回去睡觉,绵竹却悄悄地留了下来。
  掀开帷幕,绵竹悄悄走进了后台。由于仍是白天,四处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儿,连她的脚步声都变得清晰可闻。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绵竹不禁迷惑,此刻她眼前这个沉寂灰暗的台子,就是声名远播的幽兰阁的大舞台么?原来它同大多数女人一样,卸妆之后就变得平淡无奇,甚至有些丑陋。
  渐渐深入才会发觉,这幽兰阁内中自有玄机,到处是门,门里门外还是门。只有门,却没有人,仿若闯进了迷宫一般,令绵竹险些迷失。记不清走了多远,只是忽觉灵光一现,闲置已久的耳朵再次有了感觉。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歌声,或者说是幽咽更恰当,断断续续,飘渺不定,绵竹不觉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就觉得好像在心里堵着一块挪不开的大石头,闷得慌。越向里走越接近歌声的源头,到最后,绵竹立在一扇破旧的小门前,耳朵贴在门上,终于确定这呜咽般的歌声就是从里面传出的。
  轻轻推开门,里面是很小的一间化妆室,只两张小桌子,上面的镜子均已破碎,还结着蛛网,到处是灰尘,像是荒废已久。
  绵竹抬起头,目光落在正前方的窗口,歌声正是从那坐在窗台上的女子嘴里传出。
  无论过去多少年,绵竹都不会忘记眼前这个别样的女人,而今日这震撼心灵的一幕更是叫她终生难忘。
  此刻,女子正叼着一根细长的香烟,烟的形状很优美,就像她那修长的手指。她的嘴唇像两片玫瑰花瓣,鲜红饱满并且诱惑十足,吞吐间,一缕袅袅烟气缓缓流出,宛若香炉中浮起的紫烟,积聚在她的周围久久不散,构成了梦境般的迷幻。那玲珑有致的身体洁白无瑕,在雾色烟幕中若隐若现——她竟没穿一件衣服。
  "你……"绵竹第一次被吓傻了,即便是面对苏宅里面的丑恶时,她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震撼——面前这个女人正一边哼着歌,一边沉醉在烟香之中,一边用白色手帕擦拭着两股之间的粘稠。她身后的窗子大开着,外面是繁华的大街,正流动着潮水般喧嚣的人群。
  听到绵竹的叫声,女人转过脸来,并不用正眼看她,而是慵懒地半睁着一双凤目,斜着眼静静地打量着她,眼神同那一团烟雾一般朦胧,手上的动作却不停。看着绵竹呆愣的表情,她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声音不小,连胸前的浑圆也随着颤动而起伏,波浪一般,惹得绵竹的眼睛瞪得更像两个圆形。
  女子终于不再笑,歪着头,像是在打着瞌睡,眼睛也舒服地眯成了一条缝,慢慢地吸完了最后一口烟,一脸陶醉,连呼吸都稍稍顿了一下,接着那团青烟就轻轻地从鼻子里面散出,变幻做七彩的霓裳,做飘渺的轻纱,做云层上袅娜的倩影,最后再伴着多情的风儿飘走,留下淡淡的、渐渐嗅不出的芬芳,就如她口中的乐音一般,婉转而悠远。连绵竹都要醉了,醉倒在这片温柔乡里,在那温暖又柔软的怀抱中长眠……
  那女子猛地睁开眼,释放出两团熊熊火焰,惊醒了一场春梦。她的手轻轻扬起,那还燃着的烟蒂和那团皱皱的白色手帕便一同飘到了窗外,一团是冰,一团是火。
  她灵巧地从窗沿上跳下来,径向绵竹走来。不得不承认,她走路的姿势也很美,轻轻地扭腰摆臀,却并不令人觉得做作。满头青丝披散开,有几缕顺着光洁的肩膀滑了下来,带着一点疲倦的弯曲,随着身体的摇摆波动着,恰巧遮住那对挺立的蓓蕾。未施粉黛,眼角却是飞扬的彩翼,眉梢是绵延的青山,有些倦怠,却依旧明媚。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正勇敢地直视着面前的一切,稍稍扬起的下巴带着一点点骄傲,一点点疏狂。此刻发生的一切仿佛再自然不过,即便她□地站在别人面前。
  "你不怕被人瞧见么?"这个问题脱口而出,说出后绵竹马上就觉得有些后悔。
  女人的一只柔荑结了朵兰花,掩住唇角的冷笑:"哼,下面那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往上看,而且,他们也看不起。"
  "你是谁?"绵竹怯怯地开口。她是第一次想到退却,在这个女人面前,她竟感到胆怯。
  "这该是我问的吧,小妹妹。"她的声音低沉,甚至有些沙哑,却是绵竹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像是夜半十分枕边人的低语。即便是说话的时候,她的两瓣丰唇仍是微微嘟着,让人忍不住想狠狠地亲一口,细细品尝那甜美而销魂的滋味。
  "我叫曲绵竹,是这里的舞女。"她尽量做出不介意自己身份的姿态,不想在这女人面前显得卑贱。
  女子挑了挑未经修整的两道蛾眉,并不回答,而是俯身捡拾零落在地上的衣物,然后一件一件仔细地穿在身上,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小妹妹,这里的工作你可干不来。"她一手扶上椅背,另一只手拢着满头卷发,脚下慢慢画出一道弧线,仿佛在跳着慢舞。说话间她已从椅后踱至前面坐下,眼睛却一直盯着绵竹,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笑。修长的腿随意摆着,嫩白的大腿在旗袍开叉的地方暴露出来,让人忍不住想抚摸那一片腻滑。
  "我可以。"绵竹的声音虽小,却很坚定。
  "凭什么?凭你的相貌么?只有脸蛋就只配做下贱的□。"女人对着残缺的镜子,状似漫不经心地在脸上描绘着,却勾勒出了动人的线条。
  "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呢。"绵竹深吸口气,终于咧开了嘴,"该你回答了。"
  "嫣红。"女人轻轻道出这个名字,然后理了理衣衫准备离开,却被绵竹拦下。
  "做什么?难不成你也想像那些老色鬼一样和我在这里——"嫣红笑得诡魅。
  绵竹听到却并不生气,反而笑盈盈地看着她,清脆的声音里满是愉悦:"凭你是我的师傅,你的徒弟绝不会比别人差。"见到嫣红有一瞬的呆愣,绵竹终于笑了。
  "你想学怎么伺候男人么,小雏儿?"嫣红脸上再难挂出笑容,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绵竹走到她身旁,竟比她还高出半个头。握住嫣红冰凉的手,紧紧地攥在手里,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等我红了,就能保护你。"
  嫣红挣不开手,直直地瞪着绵竹的脸,刹那间褪去脸上的所有表情。
  过了片刻,嫣红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这次笑的时候她笑弯了腰,两手捂着肚子,嘴巴弯成半个满月,露出里面雪白的牙齿,脑后刚刚束起的墨色波浪舞动得更加剧烈。笑到最后,大笑化成了嘴角的翘起,她轻轻哼唱起并不流行的小调,褪去荒靡,只剩欢快和俏皮。轻抬藕臂,弯成优美的曲线,脚下的步子有节奏地挪动起来,伴随着跳跃的音符旋转,配合起上身的摆动,翩然起舞,青丝飞扬,奶色的锦缎勾勒出最柔美的油画。绵竹见沁雪跳过几次,说是叫华尔兹的外国舞蹈。
  嫣红的头微微仰起,上面布满幸福的韵光,专注的目光如水般温柔,却不知看向何处,也不知里面饱含的晶莹是喜是忧。
  良久,从她那娇艳红唇里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想不到,竟又听到这句话。"
  总而言之,绵竹打动了嫣红,于是她便接受了她,或是她救赎了她。
  明容或许是个大忙人,平时并不经常出现在舞场,但今日,在彩排时,他来了。每次出场,他俊俏的脸总会惹来无数惊艳的赞叹,就如同此刻,在众人诧异地注视下,他径直走到绵竹身前站定,又从头到脚打量了绵竹一番,似是在确认些什么。最后,他终于满意地笑了,突然俯身对着她耳语道:"绵竹,跟我来。"说罢牵起她的手,朝着后台走去。绵竹本想侧身避开,可惜终究迟了一步,造就了这无比暧昧的气氛,羞得她面红耳赤,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你找我来到底要做什么?"一出大厅,绵竹便没好气地问道。
  明容回头冲着她嫣然一笑,说道:"怎么,小丫头生气啦?这可怎么办?我要如何向嫣红姐交代呢?" 说完还伸手抚上绵竹的脸,那冰冷的手指在她的脸上来回摩挲,惹得绵竹一阵战栗。
  看着绵竹大惊的表情,他笑得更加得意,娇嗔道:"这下,我可算是把账讨回来了!刚才嫣红姐跟我说要你的时候,我吓得不比你轻!这可都是你害得!"说完又拧了拧绵竹的小鼻子,说道:"小丫头,鬼灵精!不用担心,过几天就让你搬出去。不过,以后还是要准时来上班的,不要以为自己有了特权。你的身份没变,知道吗?"
  绵竹还处于震惊之中,只能痴痴地点了点头。
  果然如明容所说,没过几日,绵竹就搬出了幽兰阁舞女住的集体宿舍,住进了尤嫣红的家,一座位于郊区的小洋房。不过,除了住处有所改变,其他倒是一如既往。
  就像此刻,绵竹在排练间歇被雀儿拉到一旁,说起了小姐妹间的悄悄话。
  "绵竹你真厉害,竟能亲近尤嫣红这样的女人。你不知道,那天她亲自和明少打招呼让你搬出去住的时候,我们都快看呆了!那么女人的女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呢!不过,我可更是对你刮目相看呢!"排练间歇雀儿凑到绵竹身旁兴奋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绵竹也不说什么,只能抿嘴微笑。
  "快说说,你是怎么认识她的?"雀儿一脸兴致盎然,"大家都很好奇呢!"
  绵竹倒了杯水,刚想送入口中,被这样一问,又似猛然想起了什么,原本随意的动作不知怎么就变了味道。都是那女人干的好事,绵竹恨恨地想道,整天在自己耳边嘟囔什么女人要注重细节,举手投足都不能有丝毫懈怠,要美得无懈可击,单是拿水杯喝口水这样的小事每天不知会被她罚做几次。
  "你怎么了?发什么呆?"雀儿疑惑道,她是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个假小子一样的小女孩儿,不过是稍稍修整了头发,把厚厚的刘海别在耳后,怎么就凭空多了一股子女人味?特别是在她举杯出神的时候,那雾一般的眼瞳,叫人看不穿。有了秘密的女人总会迷人些。
  绵竹眼珠一转,坐到雀儿身边嘻嘻笑道:"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其他事情一概不知。好雀儿,我知道你是万事通,快给我讲讲那个尤嫣红的故事吧,我好奇得很!"
  "什么!你竟然不知道她的事情?那你怎么随便跟她住一块儿了?"雀儿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只怪物。
  "还能怎么回事?她身边正缺一个打杂的小丫头,偏巧那天碰到我,又被我摔坏了一个水晶杯,她要钱我没有,只能去做苦工还债呗。"
  "原来是这样,我原以为你运气很好呢,能被这样的人赏识,"雀儿若有所思,"也难怪,她那样的人确实难相处,眼高于顶的,可真是苦了你了。"
  "好像你对她很了解嘛,快说说!"绵竹催促道。
  雀儿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了绵竹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在这九衢城,想不知道她尤嫣红是谁可也算是难事一件了,特别是做咱们这一行的。唉,她的故事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这几句话听来如此耳熟,绵竹不觉轻笑起来,看来有必要恶补一下九衢近现代名人谱了,否则再这样有眼无珠下去,哪天死了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见雀儿住了口,绵竹还想追问几句,可惜小通子已经开始张罗排练下一场舞,于是也只能作罢,刚想起身,却被雀儿拽住衣角,耳语道:"晚上收工之后我再和你说。"
  绵竹点点头,回了一个感激的笑。
  "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清楚了,你才能知道以后哪些事是不可以做的,哪些人是不可以提的。"雀儿挽着绵竹的胳膊,两个人慢慢地徘徊在街上,天色渐晚,她们才终于分手。向北走来,凉意袭身,绵竹不觉拉高了衣领,身子缩在一块儿却还是感觉冷。
  这可真是一个三天三夜都回味不完的故事啊——
  那时,她还是凤鸢水榭的头牌歌女,一代歌后尤嫣红。梅雨时节,云总是低低地垂下,薄薄的雾笼罩着整座城市,就像她的歌,低沉而飘渺,流淌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那时,广播里放的、人们嘴里哼唱的,甚至是其他欢场女子口中哼唱的都是她的调子。每周一场的演出总是人满为患,所有人的耳朵都竖起来,所有人的眼光眨也不眨地盯着台上,只因歌美人更美。灯光昏黄,人影晃动,裹在殷红锦缎里的娇躯蛇一般扭摆弯曲,朱唇轻启,嗓音低沉,似是耳语,又似叹息,没人能像她这样,既唱出灯红酒绿之中的繁华与纵情,又有曲终人散的萧条与寂寥,即便是靡靡之音,也能吸取出人的灵魂,令人义无反顾,情愿飞蛾扑火,换来这一世的纵情。
  他也一样没能躲过她的诱惑,一样深深沦陷在她的温柔陷阱之中。他每晚都会在台下虔诚地聆听她的心曲,表演结束会亲手奉上鲜花,不论在哪儿,他热切的目光永远追随着她的倩影,像是对待女神一般,带着深深的眷恋与崇拜。虽然她是出了名的清高自傲,遇着这样痴情的少年郎,她也禁不住沦陷了。
  她的年纪稍长,而且出身卑贱,所有人都以为这段情不过是他一时的心血来潮,故事的最后,她会和其他风尘女子一样,得到一笔不小的补偿,退出这片风花雪月,找一个忠厚老实人嫁了,从此相夫教子,也算是不枉此生。
  不过,他是不同的。在他眼中,年龄不是问题,身份更不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因为她就是他最珍贵的宝藏。他坚持要迎娶她进门,毅然同家族决裂,过了半年,原先所有的猜疑和嫉恨到最后都化作了赞叹和祝福,故事的结局或许会变成这样,他们会是一对平凡的甜蜜夫妻,过上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可惜,他还是迫于家族压力,妥协了,坐上了远行的油轮,从此杳无音信。他到底去了哪儿,去做什么,何时会回来,无人知晓。
  到头来,嫣红还是被抛弃了。
  就这样,一场缠绵的春雨随着时间翩然飘离,而这个名唤嫣红的妖孽的魅惑演出也伴着季节的更迭而悄然落幕。虽然那件事曾轰动一时,但五年过去了,在人们脑中,连记忆深处那抹嫣红的身影都渐渐被抹去,竟没了痕迹。人总是薄情的,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只看得到今朝新人的笑靥。
  叹息,无休止的叹息,却还是无法平复绵竹内心的波澜。又是一个多情人与薄情人的故事,与母亲的遭遇何其相似,守着一颗心,盼了一年又一年。
  站在大门前,她竟没有勇气去推开这扇门。
  "大冷天的,站在外面做什么?"嫣红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绵竹回过头,淡然一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喜欢看雪。"
  稀稀疏疏的白色花瓣悠悠洒下,在她的周围飘落、融化,不留痕迹,仿佛未曾停留,却还是湿了一片衣裳。
  "呵呵,想不到竟然下雪了!真是奇怪!这在九衢可算是几十年也遇不着一回的了。"嫣红仿佛刚刚发觉,竟像小女孩一样捧着双手接着落下的雪花,也不管鼻子冻得通红,禁不住瑟瑟发抖。她穿得单薄,只一件殷红色旗袍裹着身子,没有皮裘,也没有风衣,即便现在是严冬。
  她说,穿的少,脱起来方便。
  绵竹把自己的棉衣披在她肩头,像在哄着小孩子一样轻声说道:"快进去吧,你会冻病的。"细长的手指拂过,轻轻扫落她额上的雪片,"你瞧你,满脸都是雪水,妆都花了,一点也不漂亮,吓死人!"
  "嗯。"嫣红第一次垂下头,默默走了进去,孤单的背影仿佛摇摇欲坠。
  绵竹随后也走了进去,没有任何表情。
  她从小就怕雪,太过纯洁的东西太易被破坏,她不舍。嫣红也会这样想吧,还没沦落风尘之前,她们同其他幸福的女子一样,就像这片片飘落的洁白,可到如今,被践踏,被玷污,最后在阳光下消融,还怎么忍心看下去?她们再也见不得光了。
  绵竹手巧,很会做菜,今晚她特别做了几道可口的小菜。端到桌子上时,嫣红正倚在沙发上小憩。卸掉颠倒众生的故作媚态,她的睡颜真如孩童般纯净,只是眉头微蹙,大概是做着不好的梦吧,绵竹有些不忍打扰她,于是就坐在桌前支着下巴,慢慢回味起刚刚听来的这段故事。像她们这样娼门里走出的女子,定然是得不到幸福的。人贵有自知之明,千万不可奢望得不到的东西,否则爬得越高,摔得越重,伤得越深,就像嫣红这样。
  "小丫头,发什么呆呢!"嫣红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悄无声息地走到她面前,"这么一桌子的菜,也不叫我起来,都凉了!味道肯定不一样了,真可惜。"
  "我再去热热。"绵竹刚想起身,却被嫣红按回到座位里面。
  "你今天是怎么了,这样心不在焉,比我还不如!"嫣红坐下后轻嘲道。
  绵竹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她分明是话里有话。
  嫣红撇撇嘴,翻了个白眼,说道:"终于回魂啦!"说完夹起菜往嘴里放,不怎么优雅地地吃了起来,"我不是有意跟在你们俩身后的,碰巧罢了。"抬头看到绵竹还很镇定地拿着碗筷,嫣红笑意更深,"我果然没看错人,你这丫头真是不简单!要是脸皮薄,心肠软,最后只能害苦了自己。"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自己都已经不在意了,你也不必放在心里,整日里悲天悯人,愁眉苦脸的,不是咱们这些身份的女人该做的。记住,你不是大小姐,没空管别人闲事,顾好自己就成。"
  "如果我不觉得是闲事呢?"绵竹停下筷子,目光灼灼。
  "哼,你要惦记的永远都只是男人口袋里的钱,别忘了本分。"嫣红照吃不误,也不理会从绵竹那里射来的寒流。
  "你不愿再提我便不说,我只盼你早日清醒,"绵竹把头埋进碗里,"对自己好一点。"
  "屁大点儿的黄毛丫头懂什么——"嫣红灌了一口红酒,平日她才不会这样没品地喝,今天却被这丫头气到了,轻哼了一声:"黄毛驴!"
  绵竹一口饭险些喷出去,她扁着嘴看向嫣红,那厮却像没事人一样大口吃菜。
  "红皮儿虾!"绵竹一边哼着一边夹了满满一碗小虾慰劳自己,小嘴巴砸吧得带劲儿,完全无视嫣红瞪圆的牛眼。
  既然欢场女子得不到真爱,那自个儿爱自个儿总成吧,绵竹心里有小小的雀跃,她的这只小猫爪终于抓破了嫣红的伪装,也多少卸下了她一直背负的枷锁。
  饭后收拾完碗筷后再回到客厅,嫣红已经不在,估计是躲进房间舔舐伤口了。绵竹抿嘴笑着,越相处越觉得嫣红和自己是一样的人,像猫一样,活得太过小心翼翼,怕被伤害,这样子真的很累。
  拉上窗帘,这一室昏黄的温暖就不会逃开,而只会属于她和嫣红这样孤独寂寞的女子。身子陷进沙发里,盯着华丽的吊灯,上面有水晶的炫目光彩,渐渐就合上了眼睛,梦里的世界也是一样繁华,不过却是转瞬而逝。离幸福,永远都只差一步呢。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脸颊上还留有未干的泪痕,也不知昨晚做了怎样的梦。绵竹伸着懒腰,发现自己身上竟盖着被子。她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
  纵然天地悠悠,我们总算不再是孤单一个人。

  清阴不改

  明容独个儿坐在角落的暗处里,紧紧地皱着眉,把棱角分明的轮廓刻画得更加深刻,好像是一刀一刀篆刻上去,精致的脸庞此时看来竟粗糙了许多,也平添了一股男子气,当然仍是很好看的。只是不知他在烦恼些什么,平日里总和一群舞女们嘻嘻哈哈,难得见到他这么严肃的样子。绵竹既好奇又担心,便径直走过去,轻声问道:"明少,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不去看我们彩排吗?"
  明容闻声抬起脸,看了眼绵竹,深深叹息道:"我在想,今晚的表演一定要砸了。"
  绵竹一听,马上坐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难不成是因为今晚有贵客你才这样紧张?不必担心,我们大家已经演了这么久,闭着眼睛跳都没问题,不会出岔子的。"
  "唉——"明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知道了,你快去练习吧。放心,我没事。"
  绵竹只得走开,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他,明容还是一脸愁容地坐在那儿。你没事?没事才怪。虽然如此,绵竹还是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绵竹,快过来!"雀儿见到绵竹走来便叫了起来,待她走到身前便马上拉着她钻进帷幔后面,那里已经聚集了一批姐妹,众人自觉围成一圈,都朝着里面看去。
  "这是要做什么?"绵竹低声问了问身旁的雀儿。
  雀儿把手放在嘴上示意让她噤声,自己则紧紧盯着中间同水灵坐在一起的俏丽女子。
  绵竹是前几天才见到这么多跳舞的女孩子,她之前见到的几个只是幽兰阁众多舞女中很小的一部分。各人跳不同类型的舞,彩排并不在一处,所以平时并不常见面。不同的日子安排不同的节目表演,而今天本不是绵竹她们的班,却还是被小通子叫了过来,说是有重要事情安排。雀儿推测,今晚会有大人物光临,所以才这样兴师动众。
  "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你既然已经知道上面的安排,今晚我来跳,你们在一旁安心伴舞就是,不要多说无用的废话。"水灵冷冷说道。
  那俏丽女子稍稍动怒,不过并没有马上发作,倒是她身后一个很丰满的女子忍不住开了口:"哼,我们秀秀姐可是左爷身边的人,今晚这事由她来做主跳,这可是早就说好了的,你突然凭空冒出来,算是哪门子的上面的安排!"
  水灵冷笑了一声:"左爷身边的人?早说好的?哈,真好笑,依我看你怕是早已经过时了吧。现在九衢城谁人不知道左爷的枕边人是醉香居的钟翠!"
  "啪"的一声,水灵脸上已多了一个巴掌印,那个叫秀秀的女子终究还是按耐不住出了手。她很生气,气得浑身发抖,眼中更是蓄满了泪水。
  "姚杏儿,你不要得意,到底谁胜谁负今晚便有分晓!"秀秀说完便挤出人群离开。她走后,也有几个女孩子跟着离开,人群也终于散开。绵竹和其他几个姐妹则忙着拿冷毛巾给水灵敷脸,那个红手印现在已经肿得老高。
  只剩下雀儿和自己时,绵竹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雀儿叹了口气,那神情竟与明容很像,只听她低声说道:"你没和大家住在一起,有些事情你不清楚也很正常。"她又忍不住叹了一声,"原本领舞的嘉姿前些日子被唐氏布锦庄的唐公子相中,赎回去当情妇养起来了,所以她的位置就空出来了。你也知道,这领舞的可了不得,有大人物光临的时候就是她来充场面的,所以姐妹们挤破头都想要这个美差。"
  "原来如此。"绵竹点了点头,"可听水灵方才的意思,她已经被定下是新的领舞了,不是吗?那个叫秀秀的为什么又纠缠不休?"
  "哼,什么水灵?咱们都被这丫头骗了。她原名叫做姚杏儿,竟是姚家,就是开了姚记珠宝行的那个姚老板的小女儿,放着好好的大小姐不当,没事儿跑来我们这儿当舞女玩。自然,咱们幽兰阁上上下下都得给她老爹一个面子,她当然也就为所欲为了。"讲到这儿,雀儿显得有些激动。
  绵竹着实吃了一惊,想不到这水灵竟还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又忍不住问道:"到底是谁传出这件事的?"
  "就是那个韩秀秀,好像她原来在姚家做过丫鬟,所以见过姚杏儿。"
  "对了,这个韩秀秀又是什么人物?以前怎么没见过?"
  雀儿瞪了绵竹一眼,责备道:"你对咱们这儿的事怎么这样不上心。见不到这种女人是咱们的福气!要是说咱们是舞女就觉得丢人,那她就是比咱们还不如!"
  绵竹愣了愣,一时没明白过来。
  "她们是跳脱衣舞的,只要客人有要求,她们是来者不拒,真就算是妓女了。"雀儿看了眼呆愣中的绵竹,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令你绵竹吃惊成这样子的事情,我还真有成就感!"
  "真想不到那样俏丽的可人儿竟要跳这样低等的舞。"绵竹突然觉得心头很不舒服。雀儿听完也笑不出来,没精打采地垂下了头。
  低低的声音从她口中溢出,搅乱了绵竹原本波澜不惊的心湖。
  "现在是因为咱们年纪还小,身子骨还没长成,等到以后,恐怕也要去跳那样的舞。毕竟,没有居留证的人,就只配做那样卑贱的事。"
  脱衣舞,绵竹见过。刚来幽兰阁的时候,她喜欢到处转转,那一晚刚好无事,就躲在帘子后面偷看。
  舞台上的灯光很暗,放着的音乐也是低沉的淫靡的调调,令人头脑发胀,这种时候,最容易做出平时敢想而不敢为的事情。绵竹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那几具只剩下几片遮羞布挂着,却还在不停扭摆的娇躯,还有台下射来的贪婪目光和□的哄笑声,她耳根发热,只觉得胃内翻腾不止。她们穿着的是绵竹从未见过的内衣,只那么堪堪遮住几个关键部位,有时又不经意露出一点点私密,若隐若现,比赤身裸体多了一种撩人的媚惑,好比望梅止渴,只会让人越来越渴。这些不过是些小把戏,脱衣脱到最后,还是要一件不剩地呈现在众人面前,露出"真材实料"。
  当台上女子终于脱光之后,有几个拿着票子的客人便急不可耐地奔上了台,就在台上拔下裤子,不知羞耻地当着众人的面做起了那档子事,还在和旁边的男人暗暗较劲,像红了眼睛的野兽一样,颠来倒去,只想要活活把身下那些女子弄死弄活。到后来,有的女人终于支持不住,无助地哭喊起来,惹得那些禽兽更加兴奋,动作也愈发不堪起来。到了这时,台下也叫嚣得愈发厉害,骚乱之中,越来越多的男人跑上台来……
  那一晚,她真的吐了,在厕所里面吐得眼冒金星。这是第二次偷窥他人云雨,竟比第一次看到的还要不堪。
  原来,走进这幽兰阁的女子,都像是溺水的人,唯有爬得更高,抓住那根救命稻草,才能有出头之日,才能摆脱这样屈辱的生活。像韩秀秀这样的女人,被折磨至此等地步,自然衰老得很快,所以,更换脱衣舞女的频率很高。就像雀儿说的,幽兰阁肯冒险收留她们这些没有居留证的女子,自然是要从她们身上压榨得到更多利益。
  幽兰阁,其名高雅,谁知竟会有这样荒淫的事情在此发生,真是和窑子没了分别。只是说到底,男人想要玩得尽情,这些项目却是必不可少,幽兰阁做得也并没有错。
  绵竹觉得彻骨的寒冷,还有失望,也不知这份失望是为了谁。
  绵竹过了良久方才冷静下来,语调也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对了,听刚才那个女孩子的口气,似乎韩秀秀和左锐还有瓜葛。"
  "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的,好像有一次这个叫韩秀秀的在台上表演那个……差点被人弄死,碰巧当时左爷路过,便顺手救了她,还好言劝慰了一番。之后倒是没听说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关系。或许他们好过一阵子,可你也知道,像左爷这样的男人,身边的女人换个不停,每个长久的,她韩秀秀又是这样的身份,还能奢望什么呢,不过是想沾点光往上爬罢了。"
  "哦。"绵竹心下了然,这个韩秀秀怕是已对左锐动了真情。
  当她们俩回到后台时,发觉那里又聚了一群人。雀儿拉着绵竹在人群里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不一会儿便钻到了最前面。原来,大家围观的是坐在地上不停抽泣的姚杏儿。
  "水灵,怎么啦?"绵竹马上扶起了哭成泪人的姚杏儿,关切地问道。
  姚杏儿却只知在那里呜呜哭个不停,倒是人群里有人应声:"她的脚刚才不小心被装衣服的箱子砸伤了,站不起来,当然也不能上台表演了。"
  "是谁干的?有胆子给我站出来!"雀儿两手叉腰,怒目圆睁,气势汹汹地扫视了一眼众人。她刚才虽然气恼姚杏儿的欺骗,但她为人最是正直仗义,看到自己的朋友受了欺负,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哟,姚大小姐的架子果然不小,都当了舞女了,竟还有两个小跟班忠心耿耿呢!"人群外传来一阵娇笑声,一听便知,来人是韩秀秀。
  众人自动让开一条路,只见她风姿款款地走了进来,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
  "是你害我——"姚杏儿看清了来人,突然发疯一般朝着韩秀秀扑了过去,挥舞着臂膀,五指直逼她的脸,想要破了她的相。绵竹和雀儿要拦下她,却是迟了一步。眼看着姚杏儿即将得手,却被韩秀秀轻易侧身躲过。韩秀秀俯视着趴在地上的姚杏儿,冷笑道:"技不如人就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姚大小姐。"说完便转身离去。
  围观的人热闹也看完了,再没兴趣忍受姚杏儿的抽泣,马上散开,各忙各的,连和姚杏儿平日里玩得要好小姐妹汀芷和菲菲也都嫌憎地避开,好像从未认识过她。她们这样做无可厚非,本来,事不关己,少管闲事,也少惹麻烦,这叫明哲保身,是圣贤之理,她们都是有教养的女子,自然懂得这点道理。
  最后,只有绵竹和雀儿留了下来。
  雀儿捏紧了拳头忿忿道:"这群没义气的女人,我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们!还有韩秀秀这个卑鄙小,居然设计害人,看我不抓花她的脸!"
  虽然也看不惯这韩秀秀她们的为人,但绵竹还是出言阻止了雀儿的意气用事,她轻声安抚道:"好雀儿,咱们犯不着跟这样的人生气。况且,报复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拳脚相加,让她挂了彩才解气,这是最无用也最无脑的法子。咱们当从长计议,细细筹划,学会等待时机。"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雀儿虽然不开心,也只是扁着嘴点了点头。
  "看来今晚你不能上场了。"绵竹和雀儿把姚杏儿扶到座位上做好后,雀儿叹息道。
  姚杏儿这会儿终于不再哭了,只是呆愣地看着前方,目光空洞洞的没有焦点,甚至没有方向,整个人好像失了魂魄一般。绵竹心有不忍,柔声安慰道:"别难过,你还年轻,来日方长。况且你长得这样美丽,总还会有机会的。"
  "哼,要什么机会,不用上台最好!对着那些个臭男人,光想一想就觉得恶心!依我看,你最好乖乖回家,老老实实地当好你的姚小姐。跟着我们这群人混在这里有什么好?你的脑袋真是出问题了!"雀儿这是恨铁不成钢。
  姚杏儿终于有了动作,她抬起手抚上自己的脸颊,轻声说道:"嗯,我长得很美,他说过的,我就像杏花儿一样……"
  "他是谁?"绵竹赶忙追问道。
  姚杏儿抿嘴笑了,脸上散发出幸福的柔和光芒,口中痴痴地念道:"宜烟宜雨又宜风,拂水藏时复间松。移得萧骚从远寺,洗来巯侵见前峰。 侵阶藓折春芽迸,绕径莎微夏阳浓。无赖杏花多意绪,数枝穿翠好相容。"
  "她在说什么?"雀儿一脸不解地看向绵竹。
  绵竹将目光牢牢锁在姚杏儿脸上,口中发出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我猜,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这恐怕,就是她来幽兰阁做舞女的理由。"
  "啊?"雀儿失声叫了出来,"为了男人?!"
  "你为什么这么傻?我们都觉得不值得。"绵竹目中满含着怜悯,仿佛看向的不单是姚杏儿,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或者是好多人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
  "其实……我算不得是姚小姐,我……只是私生女,家里那些女人都很厉害,娘……就是被她们害死的,可我……我一直不敢说,我那时还太小……"姚杏儿的声音很低很低,就像她垂下的头一样低,然后水滴就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膝上,再慢慢消融不见。
  绵竹仿佛从她身上瞧见了自己的影子,不由心生感慨,轻轻捧起她的脸,柔声说道:"即便如此,你也不应沦落至此。再用不了多久,到了适婚年纪,你父亲一定会为你安排一户好人家。只要你愿意,大可有美好光明的生活。既然已经忍耐了这些年,何苦挨不住这一会儿,非到这里来受罪?毕竟,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姚杏儿一双泪眼楚楚动人,她抽泣道:"可我……我很再想见他一面。"
  "只为一面之缘?"绵竹垂眸问道,看不清表情,"你不后悔吗?"
  "只要为了他,"姚杏儿的眉目中蓄满泪水,脸上却满是幸福的笑,"今生不悔。"
  "傻丫头……"
  后台里,姑娘们围着韩秀秀忙个不停,这个帮忙拿衣服,那个给她提鞋子,哪个不是在尽力讨好,只因为她的身份的确今非昔比。一旦今晚演出成功,且不说上面的赏钱如何丰厚,单是能见到九衢城的几个大人物,说不准对了哪位主子的胃口,随便宠幸一晚,以后的日子就真的不用愁了。
  突然,韩秀秀摔碎了手中的茶杯,惊得众人一愣。看向镜前的韩秀秀,她咬紧牙关,嘴唇上已被咬出点点血迹,一张俊脸惨白无比,额上青筋暴起,似是正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秀秀姐,您哪里不舒服吗?"那个丰腴的女子走到她身旁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没事,继续给我化妆。"韩秀秀绷着脸,从口中挤出这几个字,可话没说完多久,她便一头倒在桌上,昏厥过去。
  几个年轻一些的丫头已经慌了手脚,倒是那个丰腴女子稍显镇定,叫她们速去请来明少,请他裁断,然后再去叫大夫。
  明容闻讯匆匆赶来,脸色倒是平静了些许。他猜得果然没错,只要女人聚在一处,为了各自利益,总要斗个鱼死网破方才罢休。之前,是韩秀秀设计伤了水灵的脚,让她不能跳舞,这下,又换作韩秀秀被人陷害,也不知是个什么原因竟昏了过去。这下子,他终于不再忐忑不安,而是真的犯愁,真的为难,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幽兰阁众多舞女的脸在他脑中一个个闪过,可绞尽脑汁也很难再找到一个拿得出手的女人了。
  身旁几个小有姿色的女子倒是不停向明容抛着媚眼,看得他毛骨悚然,冷汗直流。如果让这种女人上台,那真算是"献丑"了,他的脑子也一定是坏掉了,又或者是他又自虐倾向,喜欢被左锐和马斌数落一整晚。
  不能随便,更不能砸了招牌,因为,今晚他也会来。
  "明少,让我上场吧。"说话之人正是水灵。只见她昂首阔步走进了化妆间,径直走到明容面前,脚步很稳,一点也看不出她的脚受了伤。
  "你的脚……"明容蹙眉问道。
  "没事,方才并没伤到要害,休息一下便好了。"说完还蹦了几下,竟是面不改色。
  明容赞赏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相信你。好了,快去化妆吧,演出就要开始了。"说完还颇有深意地瞥了一眼同她一起进门的绵竹和雀儿,一字字缓缓道:"千万别令我失望。"
  水灵含蓄地笑了笑,待明容走后,她便沉下脸,扫视一周,冷冷说道:"请各位出去,我想安安静静地仔细准备。"
  众人好不容易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听到命令,马上逃也似的散开。
  谁都没有发觉,水灵额角的涔涔冷汗。
  化妆间里除了她,就只剩下绵竹和雀儿,两个忙碌的人。
  "怎么突然换了舞?"乐手拿着雀儿递给他们的曲谱,满脸不乐意,"这样子改来改去,我们很难充分准备呀!"
  雀儿讨好地笑道:"几位大哥,实在是对不住,只是水灵这丫头刚才突然说有了灵感,一定要跳这段舞。她还说,三少看了保准喜欢!到时候,大家都有好处嘛!而且,刚才和明少说,他也准了。"
  果然,提到这两个人,那几个乐手的脸色都变得好了很多。
  明容坐在包间里,嘴上叼着一支雪茄,陪伴着三少,可心思却全不在这里,而是早就飞进了后台。说不紧张是假的,但他更期待。期待着什么,他也说不清。
  坐在一旁的左锐一边啃着西瓜,一边笑道:"我说明容,你可真是越来越没骨气了,听说这次上场的是姚老头的女儿。老实交代,他私下里给了你多少珠宝?"
  "姚老头?"包间角落里传出低沉的声音,仿佛磁石一般,只听一次便能牢牢吸引住听众的注意力。不论这声音多么低,还是能够在一切喧嚣之中听得真切。
  左锐回过头,规规矩矩地答道:"这位姚老板就是姚记珠宝行的姚兴发,而要上台表演的,是他和丫鬟的私生女,叫姚杏儿。"
  听到"私生女"一词,明容的眉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不过马上又抚平。他侧过脸,挂起一贯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对着那人说道:"三少明察,这次可真是左黑炭冤枉人。姚杏儿是真的才艺出众,我才会选中她。等一会儿便见分晓。"
  "姚杏儿……"说话之人似在慢慢回味着脑海中的记忆,好像在某个夏夜,舞场外面的树荫下,有这么一个倔强的女孩子,也叫做杏儿。只是过去的时间太长,那张俊俏的脸已模糊不清了。
  舞台上,最初并没有灯,只是一缕光线自上射下,恍若暗夜星空中的一抹流星。只是当那个轻盈灵秀的身姿出现,那淡淡的光便如水纹般一点一点扩散,渐渐可辨清那舞姿的婀娜优美,正向人们娓娓道来一段久远的故事……
  那时候,孔雀的羽毛并非像现在这样五光十色,也没有那美丽的"圆眼"羽翎。一只雄孔雀的虔诚之心被下凡的佛祖察觉,便向它投去一束佛光。不巧这束佛光只落在了来回奔跑孔雀的尾部,使尾部的根根羽翎霎时缀上了镶有金圈的"圆眼"纹图案。
  玲珑的娇躯半蹲着,均匀地颤动着,身体及手臂的每个关节都弯曲成三道。修长的双手柔若无骨,也弯成三道,线条流畅柔和,动作缓慢舒展,如心中被激起的一道道涟漪,蔓延开来。柔肩、拱肩、碎抖肩,伴随着有力、浑厚,节拍鲜明的鼓点,如一只孔雀飞出窝巢,灵敏地探视四周,在草坪上翩翩起舞,当它找到水时,高兴地在水边照自己身上的影子、饮水、洗澡,萧洒地抖掉自己身上的水珠,展开它那光彩夺目的翅膀,与万物比美,自由福幸地飞翔。
  落幕时,场内掌声雷动。谁都想不到,竟在幽兰阁欣赏到了这样别有韵味的一段舞,称得上精彩绝伦,就算是比那些自命不凡的舞蹈艺术家也不遑多让。见惯了新近流行的西洋玩意儿,这传统的孔雀舞一登场,已叫人眼前一亮,再加上舞者精湛的舞技,这个节目已成功地打动了所有人。
  "水灵!"小通子奔进梳妆室,对着正坐在镜前拿着木梳发呆的姚杏儿兴奋地叫喊着,"快点梳妆打扮,三少刚刚说了,今晚要见你!"
  姚杏儿手一抖,那柄桃木梳便顺着柔顺的秀发滑下,落在地上。过了良久,才从那双美丽的眼中滑落出晶莹的泪珠,还有樱唇中微不可闻的叹息。夙愿得偿,她不是应当欢天喜地地迎接么?奈何……
  "快去吧,还愣着做什么?"绵竹正巧从里间走出来,笑着拍了拍杏儿的肩,"把握好机会,别留下遗憾!"
  水灵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眨了眨眼睛,然后缓缓起身,对着绵竹盈盈一拜,说道:"杏儿在这里谢过了。来生,杏儿愿尽犬马之劳,一定报答您的恩情。"
  绵竹忙将水灵托起,笑道:"咱们姐妹一场,不必这般见外。既然你来幽兰阁的目的已经达到,那么今日从这扇门走出去,你就是嫁出去的女儿了,无论如何,不可再回头。我和雀儿厚颜一次,就算做你的娘家人,送你一程。今后若遇到困难,一定想起来找我们。"
  水灵含泪对绵竹点了点头,又牵起雀儿的手攥在手里,轻声说道:"你平日里总是粗枝大叶的,稍不留神就可能得罪人,这样的脾气要好好改改。多和绵竹妹妹学学,照顾好自己。以后,我也不能守在你身边了,你……珍重……"
  "你也一样!"雀儿早就泣不成声,一边抽泣一边抹着眼泪道:"以后没人跟我拌嘴,我……我会很想你的!你一定要出去欺负别人,不能让人欺负了,知道吗?"
  "嗯,我答应你。"水灵松开手,转身朝门口走去。在门口处,她定住脚步,再回首,轻叹一声:"再会了,幽兰阁。"
  第二日,水灵,或者说是姚杏儿,便在幽兰阁消失了。她到底去了哪儿,跟谁走了,绵竹不得而知,其他人也不清楚。
  她就像是一阵风,不能自由地飘荡,或许,她又被锁进了牢笼,或者,她找到了自己的港湾,总之,她再没出现在绵竹的生活之中。只是在以后的岁月里,追忆往昔时,绵竹会偶尔想起这个倔强的、爱得不顾一切的女子,怀念她爽朗的笑声,执着的眼神,还有那一腔痴念,并在心底衷心为她祝福。
  韩秀秀并无大碍,只病了一晚便不药而愈。次日,她站在绵竹面前,只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是真正离开了幽兰阁,就像姚杏儿一样,因为有人为她赎身。那一个从很久以前便深深爱慕她的人,一个很多次被拒绝却从不放弃的人,虽然贫穷,但终究等到了他要的人,用他的一颗真心。
  "曲绵竹,真没想到,我们这些人当中,只有你当得起'媚若妖孽、颠倒众生'这八个字,我只能认输,离开这里。"
  回味着韩秀秀最后这句话,绵竹不禁苦笑。旁人看来,她不过只是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罢了,这几个字,她当不起。至少,现在是这个样子,至于以后的事情,没人说得清楚。
  "绵竹,你说,水灵现在过得好么?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珍惜她。"雀儿挽着绵竹的胳膊,头靠在她的肩上,轻声说道。因为水灵的事情,连一向开朗的雀儿眼中都染上了忧郁的色彩。
  "或许,她要的是穷尽一生都不可能得到的。"绵竹疲倦地合上了双眼,一字一字缓缓道:"我只知道,她这样做,不枉此生。"
  "真的么?那她岂非幸运无比?我也要像她一样,轰轰烈烈地爱一次!"
  绵竹失声笑道:"爱一次?怎么,难道咱们的雀儿也有喜欢的人了?"
  雀儿不满地嘟起嘴,说道:"笑什么?咱们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哪个没有一个心上人的?你敢说你就没有喜欢的人?"
  绵竹被问得一愣,过了半晌,才轻声叹道:"喜欢的人,我过去有,将来或许也会有,但现在没有,现在没有……"

  今朝有酒

  这几日,不知为何,绵竹总是难以入睡,折腾了大半夜,最后只能守着晨曦浅眠一会儿。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满脑子胡思乱想,想弄清楚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是过去,她会毫不犹豫地说:要一炮而红,红遍九衢,轰轰烈烈地活下去。
  然后呢?是做一个周旋于上流社会的交际花,还是攀附上高官显贵,做一个小妾?
  她没仔细想过,现在却不得不想。
  像姚杏儿这样的女人,只要能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便可抛开一切、无怨无悔,而她曲绵竹这个野心勃勃,自命不凡的女人办得到吗?况且,她还见过那么多负心人,本就不该奢望。
  如果不是为了情,就应只是为了求财,那又为何拒绝那些大老板的要求,不肯卖了自己的身子,做一个富贵情人?毕竟,见惯了人情冷暖,只有自己口袋里的钱才是最实在的东西。
  现在,连她自己也摸不准自己的心意,大概,是姚杏儿触动了她的心弦吧。
  今日是工作的日子,绵竹照例在晌午十分爬起来,先为躲在被子里会周公的嫣红做好午餐,然后步行到幽兰阁报到。时间很充裕,她便不坐黄包车,一方面是为了省钱,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更加熟悉九衢这座城市。
  走在不起眼的小道上,看着路旁林立的小店铺里陈放着杂七杂八的货品,听着从身旁走过的流动小商贩不断地吆喝,再不时仰头看看天,一样的湛蓝。这种熟悉感会令她忍不住想起自己过去生活了十来年的小城,恍然如梦,好像她从未离开过,也从未长大过。可惜,生活容不得她驻留原地嗟叹感慨,她要一直向前,不能回头。
  再向前走,就到了九衢最繁华的一条大街——酒坊街。幽兰阁便坐落于这条街上。
  酿酒这一行业是九衢城的三大支柱产业之一,美名远播海内,常有各地的文人骚客慕名而来,竟是流连忘返,甚至九衢城的得名也是取了"酒曲"之意。久而久之,就流传下"九衢风物甲天下,醇酒美人四海游"这一说法,正是指九衢盛产美酒佳人,吃喝享乐数第一,更兼交通便利,四通八达,可谓国之枢纽。
  据说在前朝的时候,这街道两列都是酒坊,大大小小数十家,最大的几家为朝廷提供贡酒,规模稍小的酒坊也是王公贵族们的最爱。到了新政府,这些酒坊要么一蹶不振、关门倒闭,要么左右逢源,迁移旧址,觅得他处建起大型酒厂,生意愈发红火起来。这条酒坊街也改了旧貌,两旁都换做了其他经营,有酒店、茶庄、珠宝行、服饰店,还有许多娱乐消遣之所,俨然已是九衢的商业中心。离酒坊街不远处,就是九衢最有名的风流之薮——书玉街。街道两旁是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妓院,绵竹每次去上班时都会经过这里。白天,书玉街静悄悄地暴露在阳光下,像一个羞涩的少女,竟比其他街道还要冷落些。可一到了晚上,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对于那些晨昏颠倒的妓女而言,这里俨然是地狱一般的存在。
  绵竹低着头匆匆走过这条街,心里惴惴不安,连眼睛都不敢转一下,生怕和哪个早起的妓女对上眼,惹得自己心里不是滋味。她只见过一次,几个没化妆的妓女在门口晒太阳。她们的眼睛浮肿着,是因为夜里睡不好;她们虽然年纪不大,可眼角已过早地堆上了细微的皱纹;她们的笑很无力,就像她们的脸色一般苍白。这样一群女子,实在不适合出现在艳阳之下,仿佛在昭示着,这个社会最丑恶的一面依旧存在。
  还未走进表演大厅,绵竹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阵笑声,其中数雀儿的嗓门最大。推门而入,绵竹笑吟吟问道:"这是有什么好事了么?大家都笑得这样开心。"
  雀儿一见是绵竹,马上蹦到她面前,脸颊笑得绯红,大声说道:"绵竹,你来得正好,确实有好消息!刚才小通子说,因为今天是'酒色节',白九爷才派人来,说是要请咱们幽兰阁的人到他的酒厂去表演助兴!"
  "白九爷?"绵竹只觉得听来耳熟,却想不出到底是哪个人。
  "真笨!"雀儿噘了一下嘴,"就是上次给了咱们好多小费的那位,兴云酒坊的白市东白九爷呀!你可真是个糊涂虫!"
  绵竹拍了下额头,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答道:"记起来了!"
  雀儿又跑回到一群姐妹中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绵竹却是无论如何都再笑不出来。
  酒色节,顾名思义,是一个男人的节日。也不知这是从何时开始的,总之算是九衢的一个传统,对于普通人家,好处就是,各家店里的酒水在这日大多低价出售。在这一天,几间大酒坊会联合举行一场酒色大会,邀请城中名豪赴宴。品酒是主要环节,各家都要拿出最上等的好酒供客人们品鉴,当然也不能少了吟诗作对,饮酒高歌,不过在绵竹看来,所有的东西都是幌子。太山肉尽,东海酒竭;佳人醉唱,敲玉钗折。这些不过是富贵之人淫乐的一种方式罢了。特别是,除了酒,还有色,酒后醉眼品鉴美人,岂不快哉?因此,不止幽兰阁,凤鸢水榭和醉香居的女子也会被叫去陪酒,陪到最后还不是要陪到床上去。
  雀儿她们却并不这样认为。绵竹倒是很清楚她们期待这大会的原因,一来是因为她们最喜欢凑热闹,席间不仅有歌舞表演,还有杂耍、戏曲,听说还特别从京城请来了一个有名的戏班子;二来,赴会之人均是富豪高官,有机会接近这些人,总不会是件坏事;第三,则是因为这个白市东白九爷。
  这位白九爷算得上是九衢城中鼎鼎有名的最懂得怜香惜玉的"雅人"了。他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不过三十来岁年纪,正值风华正茂之时,为人又风流不羁、处处留情,而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他家财万贯,出手阔绰。九衢城里的欢场女子,哪一个不想投怀送抱,爬上这白九爷的床?
  不过,只要一想起那两撇修得整整齐齐的油光发亮的小胡子,绵竹就觉得反胃。犹记得上一次在舞场中见到他,怀里揽了两个几乎不着一缕的陪酒女子,上下其手不说,那双眼还紧紧盯着她们这些年轻的舞女,泛着饥渴的绿光。之后也遣人把她们几个叫了过去,只是让陪着喝了几杯酒,可绵竹就是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恨不得把她们的衣服看穿,然后选中那些他中意的,慢慢折磨。
  她也是最近才知道,这白九爷最爱玩弄未开苞的年轻女子,而且,很少有处子能活着走下他的床。当然,这是私密中的私密,寻常人不可能得知,这是嫣红告诉她的。
  人面兽心,衣冠禽兽,正是用来形容他这样的伪君子。
  这次,他居然特别指名要了她们这几个嫩的舞女过去,怕是在上一次的时候就已经看上了中意的,这次就要下手。绵竹在心底祈祷了无数次,希望千万别是她中彩。不过,幸好她还算有点识人的本事,上次见面的时候已经对他很反感,所以表现得很普通平凡,拢在脑后的刘海还被她特意垂了下来。
  兴云酒坊的大招牌离得很远就能见到,占地面积极广,竟是一眼望不到头。酒厂一个负责人把她们一众舞女领到了厂区内一处刚刚搭建起的台子前,指着台子后面一个小房子,道:"各位就在那里梳妆更衣吧,这可是九爷特别为幽兰阁的姑娘们安排的。别处的姑娘来了,只能挤在别处又远又小的地方。"
  "烦劳代我们谢过九爷了。"小通子感激地说道,然后便将众人带进了屋子。房间很大,里面除了几个梳妆台外,角落里竟还有一张床,美其名曰让姑娘们好好休息用的。绵竹皱紧眉头死死地盯着那雪白的床单,心里总是觉得别扭。
  "绵竹,发什么呆,快化妆吧!这表演快开始了。"雀儿拍了拍绵竹说道。
  绵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坐在镜前,努力集中精神画眉,可握在手中的画笔总是轻轻颤抖,眉毛被画得扭曲怪异。
  雀儿见状,笑道:"咱们绵竹什么时候这样笨手笨脚了,想什么呢?"说完动手擦净了绵竹的脸,亲自为她画起眉来。
  "我们是第几个演出?还要等多久?"再这样紧张下去,她一定会累死的。
  雀儿奇怪地看了绵竹一眼,道:"这孩子,真是越来越笨了。明少刚到时就说过了,外面那些大老板们要先品酒,喝得差不多了才能开始表演。而且,据说白九爷很看重咱们的表演,特别安排咱们压轴呢!"
  绵竹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姐妹们,都打扮好了吗?"明容大咧咧地推门而入,也不管这里还是更衣室。倒是有几个小丫头惊呼了一声,慌忙拿起衣服遮遮掩掩。不过,大多数人都已习惯了,见怪不怪。私下里,都与他为姐妹相称的。
  "明少,"绵竹走到明容面前,"您有这扇门的钥匙吗?"
  明容顺着绵竹所指方向看去,见是屋子大门,便笑道:"这我可没有。这里是人家的地盘,咱们可不能得寸进尺,要求太多。况且,姐妹们难道还怕被人瞧去不成?"
  绵竹还想争取一下,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话还没说出口,她就被雀儿硬推了出去。演出之前,舞女们都是在台后的席位里坐着等待,当然,也为她们安排了美酒佳肴,待遇并不差。绵竹头一次见到别处的舞女,耐不住好奇,不停地四处打量。哪个女子来自何处很容易辨认。形容艳丽,一脸骄矜,而眼神却忍不住乱瞟勾人的定是凤鸢水榭的人,而看起来恬淡自若,温柔体贴,又仿佛对一切都了若指掌的当是来自醉香居。连小小的舞女都如此训练有素,绵竹突然觉得在九衢城里,幽兰阁的女人实在没有多大的竞争力。
  酒,的确是好酒,还未入口,酒香就已飘进了鼻子,可是,对于不胜酒力之人来说,这美酒和迷魂药并无分别。绵竹悄悄将酒倒在了身旁的地上,斜眼看向周围姐妹,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喝得不亦乐乎。不过,平日里没少陪酒,大家总算还有些酒量,只除了两个人。
  雀儿最不能喝,又最爱逞强,此刻已经成了一只醉鸡。绵竹看着摇摇摆摆走向她的雀儿,突然发觉这丫头醉红了脸之后,雀斑也辨不很清楚,倒是增了几分姿色。这另一个喝醉的则是汀芷,平时她最是温顺柔弱,喝醉了也不若雀儿一般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只是独个儿坐在角落里,把酒瓶儿放在眼前不停晃动,不时傻笑一声。
  绵竹无奈地叹了口气,索性就守在雀儿身边,借着帮她醒酒之名把人看牢,又嘱咐了菲菲照顾好汀芷,别让她到处乱跑。
  "我……我还要喝……"雀儿打了一个响嗝,喷出一口酒气,熏得绵竹不得不侧过脸用力扇了几下。
  "醉鸡,快把这盐水喝了,好好清醒清醒!等会儿到了台上还敢这样乱七八糟,就等着出了洋相,让明少好好教训你!"绵竹给雀儿灌下盐水,又扶着她坐到角落里,免得叫旁人瞧了她们幽兰阁的笑话。
  雀儿本来还在那儿手舞足蹈叫嚷不休,听到绵竹的话,马上闭了嘴,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像个听话的好孩子,只是脑子还是昏昏沉沉地不听使唤,身子不住摇晃,脑袋也不停地耷拉下去,像足了小哈巴狗,就差摇起小尾巴了。
  绵竹看着好笑,逗弄了她一阵,见她渐渐有些清醒,终于放了心。起身活动筋骨的时候,绵竹突然瞥见菲菲一个人坐在那儿吃东西,不由觉得奇怪,便跑到她身旁问道:"汀芷人在哪儿呢?酒醒了吗?"
  菲菲眼皮也不抬一下,没好气地答道:"用不着这么着急,咱们照顾不周,自然有人想着她,不能叫她委屈了!"
  绵竹听到这话,眉毛不由皱得更紧,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菲菲冷哼了一声,说道:"人早被白九爷的人带到更衣室去休息啦!也不知她耍了些什么把戏,居然勾到了这样的大人物!"
  绵竹一听,急得直跺脚。也不理那菲菲继续发牢骚,而是转身朝更衣室跑去,可还未到门口,就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明容强拉着绵竹走到离那房子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手却还是紧紧攥着绵竹的手,不让她有挣脱的机会。
  "你在干什么?放手!"绵竹是真的动了气。
  明容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说道:"不能放。放了,你就会去做傻事。"
  "为什么?你明知里面发生了什么。"绵竹沉声说道,看向明容的眼神也是前所未有的锐利。她这只小猫终于在今日收起了无害的笑脸,露出了她的利爪。
  明容拍了拍她的肩,低声说道:"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咱们谁都没有资格阻拦她,更不能去打扰。否则,既帮不了她,更会害了自己。"
  "她的决定?!"绵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或者,是从不欺骗她们的明少今儿个破了例,说起了残酷的谎话。在众人眼中,汀芷是那么文静乖巧的女子,胆子只有豆大一点儿,怎么会做出这中决定?
  "别告诉我是你们在逼她。"绵竹不善地看向明容。
  "唉,等会儿她出来了,你自己去问吧。"明容无可奈何地放开了她的手。
  绵竹咬紧牙关,嘶声说道:"她进去了,还出得来么?"
  明容不可置信地看着绵竹,竟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终于低下头,低声说道:"就看她的造化了。活下来,以后就能有好日子过,锦衣玉食,自不在话下。若活不下来……你们好歹姐妹一场,就多为她烧香拜佛,好叫她下辈子就算做牛做马,也别再做这一行了。"
  苦苦挨了不知多久,那扇门终于打开,走出来的是白市东,满脸餍足,活生生一只刚吃饱的衣冠禽兽,他身后还有两个男子,离得远,辨不清面貌。待他们走远了,明容才拉着绵竹走近那间房子,却在门口止住了脚步。
  明容转过脸,说道:"你快进去瞧瞧吧,我在外面守着。"
  绵竹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一鼓作气,推开了那扇门。
  屋子里一股凉意袭来,并没有想象中那种暧昧的气息入鼻,绵竹不由暗自松了口气,正想转身叫明容也一起进来,可在转头的瞬间,当瞥见那颤抖不止的身影时,她真的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刚过了冬至,虽说不上冰寒入骨,可入夜之后还是冷得骇人,特别是,这个人如果□,将全部肌肤暴露在寒风之中。
  汀芷此刻双手被缚,身子被手上的绳子牵着悬在半空,两只脚只堪堪着地。她身后是一扇窗,敞开的窗,冷风正嗖嗖地从这个入口进入,无情地击打着娇躯,一直打到这身子的主人麻木得感觉不到冷和疼为止。被击打过的不只是她的身子,还有那张脸,青肿不堪再找不到一点原本的面貌,上面隐约有几重五指印,和细微的鞭伤;一双大眼睛睁也睁不开,只能勉强眯成一线,是因为长久哭泣的缘故,早肿成了核桃;她的嘴很古怪地咧开,又像是在怪笑,又不时从里面呕出满口污秽。白嫩的肌肤早已冻成了青色,点缀着一条条鞭痕上殷红的早已凝固的血迹,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是一具雕塑。完美的身形配上狰狞的惨象,竟如同一件艺术品陈列在眼前。不过,最可怖的并非如此,而是她的下身。那里还在不停滴血,一滴一滴,在地面上积成一滩,渐渐向四周蔓延,描绘出诅咒一般的纹路。
  绵竹忍住泪,在屋子里乱翻一阵,总算找到一把剪子。一剪下去,绳子断了,她终于将汀芷放了下来,又将她背到床上盖好被子,再用温热的毛巾给她轻轻擦拭身子。即便再轻再小心,汀芷还是会疼得忍不住倒吸冷气。不过汀芷没有喊停,绵竹也没有住手。不止擦干净了汀芷身上的鞭伤和烟头留下的伤痕,她还仔细清理了下身的伤口。血总算是止住了。
  清理完汀芷的身子,绵竹又蹲在地上用抹布一遍一遍努力把地面上的那片狼藉擦得一干二净,好像这样做了,不该发生的事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一样。等一切都整理好了,房间恢复了原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床上的汀芷真的只是喝醉了,在这儿小睡了一觉。
  绵竹想了想,正准备出门将剪子丢掉,却被叫住。
  "别担心,我不会做傻事。"汀芷终于开了口,今晚的第一次。她嘶哑的声音叫她听起来苍老了许多。不小心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很疼,所以她皱了皱脸,却并没有喊疼。
  绵竹也安下心,放好剪子后就坐回床边,握起汀芷冰冷的手。看着床上的她一脸平静,心理准备好的那些安慰的话竟都说不出口。
  汀芷盯着绵竹的眼,轻声说道:"谢谢你,救了我。"
  "不客气,是你自己足够坚强。"绵竹也想笑得若无其事,可心里还是一阵刺痛,"以后,别干傻事了。"
  汀芷疲倦地合上了眼,说道:"并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愚昧无知。来之前,明少之前已经和我说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又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可我……并不后悔。"
  "为什么?这真是你自己的决定?"绵竹强忍住泪颤声问道。
  汀芷回了绵竹一个淡淡的微笑,今晚的第一个笑,安人心神。
  "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她低吟着,一双水眸熠熠生光,这里面仿佛早已装进了世间万事,人情疾苦,终换回了内心的一片豁达宁静,"从被卖进幽兰阁的那天起,我还有什么想不开、放不下的呢?"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
  "时候到了,该去表演了。"明容不知何时已站在门旁。
  绵竹只看了汀芷一眼,便不发一言地匆匆离开。与明容擦身而过,却连一声招呼都没有。只因她走得太急,像是逃跑一样。
  明容看着绵竹淡淡的背影,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伤感。他低声说道:"你把她吓坏了。"
  汀芷合着眼,似笑非笑道:"她可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吓到。你难道还不知道,她的心思深得很,心肠也硬得很,不比男人差。我已经有些欣赏她了。"
  "她刚刚可是在替你难过,你为何这样说?"明容转过脸,盯着汀芷问道。
  "替我难过?不见得吧。依我看,她只是从我身上见到了她自己未来的样子,心里别扭罢了。可是,千万别小觑了她,用的好了,可真是块宝。"
  明容走到床旁坐下,低声笑道:"看来,我不只小瞧了绵竹,还有你。你的心思也很深,心肠却更加硬,连自己都顾不得了,豁出去了。依我看,你才是咱们幽兰阁真正的瑰宝!"
  "那就别忘了你的承诺,帮我。"汀芷别过脸并不看他,接着轻叹口气,"你出去吧,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就成,我现在要小睡一下,等会儿姐妹们全回来了,我再这样病恹恹的,成什么样子?无论如何,绝不能叫她们瞧了笑话去!"
  "好啊,你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你说的事情我也没忘,不过……"明容偏着头,笑得一脸暧昧,"以后这催情药可不能滥用,很伤身子的。要真正勾住一个男人的魂儿,这点儿本事可不够!"说完就仪态万千地走了出去,还轻轻带上了门。
  汀芷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同被单一样惨白。她嘴唇紧咬,一双手紧紧攥着被子,恨不得将之捏碎。她很恨,怎么会不恨?她非常介意,又怎么会放得开一切?总有一日,这些个禽兽加诸在她身上的,她定然双倍奉还!
  绵竹也不知是怎么熬过那一场舞,只是目光总会有意无意落在观众席中那春风得意的白九爷身上,他看起来是那么悠然自得,又那么温文尔雅,叫人见了只想亲近他。她很想知道,为什么这些男人总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样子,就如淳阳,又如这白九爷……什么正人君子,翩翩公子,却都有着旁人不知的丑陋本质。说不定,明容,甚至是左锐和马斌,也都是这样表里不一的人。一想到马斌和左锐的冷漠表情,绵竹忍不住战栗。她越来越不相信男人,特别是看起来很好的男人。
  幸好表演结束后,那群醉鬼并没为难她们这群舞女,而是早早放了她们。倒是有几个其他地方的舞女故意对着男人眉来眼去,最后被留下来,当着众人的面做起了荒唐事。
  回到住处,绵竹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就把身子深深陷进沙发里面,再也不想挪动半分。嫣红本已睡下,听到响声,就忍不住走出来看看。
  "怎么样,今儿个那白九爷是不是对哪个丫头下手了?"嫣红给自己和绵竹各倒了一杯咖啡,接着走到绵竹身旁坐下,将杯子递了过去。绵竹接过,却不喝,又将杯子放在茶几上,身子重新倒了下去。
  嫣红笑着为她捶肩敲背,娇声道:"我的大小姐,怎么你自个儿累成这样?难不成……今晚是你中了头彩?"
  "要是我中了这等头彩,肯定就没命回来见您了。"绵竹有气无力地说着,又伸长胳膊够到咖啡,一口灌下大半杯。想了想,她终于忍不住看向嫣红,说道:"我原本一直想不明白,做妓女的凭什么叫人瞧不起,凭什么不能过好日子?可现在,过了今晚,我多少看透了,也想通了,连咱们自己都不爱惜自己,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做,真是不自尊者人必轻之。我原来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够硬了,应该扛得起,可现在看来,我的功力还是不够,更加无法接受自己也是这样一类人。而且,我对男人真是越来越失望了。"
  嫣红原本一直微笑着倾听,等到绵竹一口气说完了,这才开口,笑道:"说完了?"
  绵竹点点头,说道:"过去这几天心里总好像堵了一块石头,现在说出来,总算好过了许多。只是还有一点小小的遗憾,今天没能帮上汀芷。"
  嫣红轻轻放下杯子,一只手支在沙发上,那双凤眼又慵懒地眯起来。
  "小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还喜欢上打抱不平了?是因为那个叫姚杏儿的事,叫你当英雄当上瘾啦?还是和雀儿这个疯丫头混得久了,人也变得和她一样笨了?"
  "别这样说,我只是觉得,既然我知道了这件事,就应该帮帮她。毕竟大家都是可怜人……"
  "可怜人?"嫣红失声笑道,"她说自己是可怜人了么?还不是你硬给她戴上这顶大帽子!要我说这个叫汀芷的倒还有些本事,起码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不像某些人,明明自身难保,还在那里胡乱悲天悯人。"
  "好,那你来说,什么是该做的,什么又是不该做的?"绵竹有些不服气。
  "今天,就让我来好好教教你。"
  "洗耳恭听。"绵竹一挑眉不以为然道。
  嫣红偏着头对绵竹轻轻一笑,朱唇轻启,叹道:"一双玉臂千夫枕,半点红唇万人尝。富贵缠头买欢笑,青楼抛泪苦呻吟。无论是做歌女、舞女还是妓女,本就没有分别。"
  她慢慢踱到沙发旁坐下,为自己点上一根烟,不久便从那丰满的红唇中溢出一缕轻烟,若她的话一般轻柔,也一般的致命,道:"即便被包装得再精美,被嫖客们捧得再高,咱们终究只是这人肉市场上的商品,被表明了价格,只能等待着成为那些色鬼们的猎物。无论肉体如何,咱们的灵魂早已被玷污、被迫害,早就残缺不全,也不应该有喜怒哀乐,更没资格期待未来。乖孩子,不如麻木一些,就在这一片燕舞笙歌、声色犬马中醉生梦死,纵情欢娱吧。"
  说完之后,嫣红不自禁顿了一下,好像是有些不习惯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的话。她瞧了绵竹一眼,笑得别有深意,道:"依我看,你要尽快开苞,过了这第一次,就什么都能看得开了。姐姐我是过来人,知道得最清楚。"
  "过去,我也以为我可以,但现在,看得越多,我越……怕……"
  绵竹软绵绵的趴在沙发上,双眼紧闭。她这次是真的累得爬不起来,只想快点睡着,快点忘记心中的烦恼。
  嫣红轻笑了一声,起身从壁橱里拿出两瓶酒,也不用杯子,直接对着瓶子喝了起来,又把另一瓶递给了绵竹,眼睛笑得月牙儿一般,说道:"来,干杯!"
  过了良久,绵竹才叹息一声,轻声说:"不错,我的确没资格考虑将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况且,想了也没有用。"说完也一仰头干掉半瓶酒。
  此刻,明容也在喝酒,只是他的喝法要斯文得多。他一个人坐着,用杯子喝酒,陪伴他的只有四周的一片静谧。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沉浸其中,有的只是他的心声。在这种环境中思考,最为惬意,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灵感迸发。
  他正在慢慢品、细细品,仿佛入口的并不是醇香的美酒,而是一个别致的美人,就像绵竹那样的美人。他要仔细想清楚,到底怎样做,才能物尽其用,不至糟蹋了这块瑰宝。
  眼波流转,瞥到那一闪而过的霓虹光影,他又想到了汀芷,她也是个特别的美人。今夜,白九爷居然亲自开口向他要人,可见她很有手腕。所以,他要有耐心,要把价码加到最高,然后再脱手。他看得很清楚,汀芷虽然也很有魅力,但只会像流星一般不着痕迹地划过,不能永驻。

  暗香浮动

  "不行,再来!"嫣红的声音少有的严肃,抱臂站在绵竹面前,声音虽不高,却有着一种无形的气势压人。
  绵竹无奈地叹了口气,摆着一张苦瓜脸,很无奈地第九十六次唱起了嫣红的成名曲——意难忘。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如黄莺出谷,充满着青春的活力,是极动听的,可将这样的声音放进这首充斥着怀念与悲叹的昏黄色曲子里,难免显得格格不入。
  因为她天资聪颖,所以学习音律时并没遇到太多问题,几首歌的曲调也记得很快,甚至于嫣红唱歌时沉醉迷离的表情她都记得一清二楚。于是,她也刻意将音调压低,薄薄的两片娇唇微微翘起,像是索吻一般,再眯成一双醉眼,并不把目光聚在一处,而是飘忽于想象中的舞台与观众之间。腰肢轻摆,在恰当的时刻或张开手臂,或抚上麦克,轻缓而温柔。
  可惜无论怎样努力模仿,也只是形似而神不似。她的表演总是缺欠了嫣红在台上演唱时那种动人心魄的魅力,可她却想不出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哎呦——"嫣红轻揉着太阳穴,一脸的哭笑不得,"真是前世造孽呀,我尤嫣红一代歌后,怎么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收了你这个小音痴为徒!"
  绵竹的脸色也不好看,急得满身是汗。她一直自认聪明,此时竟被这等区区小事难倒了。
  "算了,我教不下去了,你就自学吧。"嫣红懒懒地丢下一句话就离开了客厅,躲到卧室里去享受午觉。
  绵竹再也坚持不住,一下子倒在沙发上,再也不愿爬起来。
  有些东西学起来要讲究天分,真是不假。就像过去学背书,沁雪总是背不下来,绵竹那时就觉得奇怪,只要是看过的,仔细想一下,总还会记个大概吧,至于那么难吗?
  至于那么难吗?至于。她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
  无意间想到沁雪,不堪的往事一下子冲进头脑,使得本已不佳的心情更糟了一分。甩甩脑袋,终于稍有清醒,绵竹决定出门透透气。
  绵竹推开门走了出去,烦恼一下子烟消云散。正是雪后初霁,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阳光普照,洒满满身,只让人觉得暖洋洋的懒,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冷。
  嫣红的这处房子已近郊区,周围除了零落的几户人家外,只剩下大片空旷的草地,还有不远处生着一片无人打理的槐树林,林子旁边是一座无名湖,湖里偶见几对野鸳戏水。经过附近居民的修缮,那片林子俨然成了一个公园,里面有长椅,有凉轩,正可以坐在那里赏些风景,所以绵竹便决定到那里散步。
  她喜欢一个人走,从前在苏家时,她就常常独自到房子外那片竹林里散步,那时,即便是严冬,地上铺满了厚厚一层雪,连竹枝上也堆成一片洁白,只要扑落积雪,还是能见到里面绿色生命的跳动。莫嫌孤叶淡,终久未凋零。她爱竹,就是因为此。
  她喜欢慢慢地走,一步又一步,或是踩着影子,或是踏上枯叶,脑子里想着自己的秘密,偶尔会偷笑一声,活脱脱一只贼猫。
  雪后的湖面还是一片平静,看不到一点雪落过的痕迹。林子里倒是一片洁白,几乎没有被人践踏过,只除了那一串长长的脚印伸向湖边。
  绵竹眼光落在脚印尽头,发现湖边一个长椅上正半躺着一个人,头上盖着一本书,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皮质大衣,胸膛轻微起伏,修长的双腿尽情舒展,几乎快够到湖边。毫无声息,一动不动,看来是正在酣睡。绵竹笑笑,这人倒很会享受,脚边还放着一个熏香的火炉,经过时那一丝丝香气飘进鼻子里面,又甜又香,绵竹竟也觉得倦了。
  才刚经过,身后就传来书落地的声音,人醒了,发出懒洋洋的声音,有些暗哑,性感得叫人莫名地红了脸:"你是谁?"
  "路人。"绵竹头也不回,只想把脸躲起来不让他瞧见,居然只是听见声音就羞红了脸,叫别人知道,她以后还怎么见人?刚快走几步逃开这场尴尬,手臂突然被拉住,那声音竟在头顶响起:"鬼鬼祟祟的小丫头,你到底在做什么?"话音里竟有了调笑的意味。
  绵竹终于有些气恼,用力甩掉他的手,猛地转身,手叉腰,瞪圆眼,张大嘴巴,气势汹汹,一副泼妇骂街的标准造型,本想狠狠回上几句解解气,结果见到了眼前这张脸,就只能在那儿嘎巴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一会儿,绵竹觉得自己飞上了天,只觉得全身被那宝石般的光彩照射得软绵绵,像根面条一样飘动,心里不停流着口水,恨不得也在那俊脸上滴上几滴,心里想着:"嘿嘿,这个男人,长得可真是秀色可餐。"
  一会儿,绵竹又变成泄了气的球,在心中捶胸顿足,只想仰天长叹:"一个男人长成他这个样子,还要我们女人作甚!莫非天要亡我——"
  美男子见到绵竹的脸也是一怔,不过马上就恢复正常,但眼里的笑意更甚。
  怎么能不笑呢?他方才刚睡醒,一眼就看见这个纤细的背影,等到人转过脸,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秀美的小脸,特别是那双眼,令人不禁怦然心动。不过随意问上一句,不成想竟见到那两片小耳朵瞬间烧红,嫩嫩的样子,好像很好吃。
  "再不说话就吃了你!"说完连他自己也愣住了。不过,他的确是忘记吃午饭了,所以难免……呵呵,食色,性也,情有可原。
  绵竹终于回了神,别扭地转过头,绷着脸说道:"我都说了,路过。"说完就想走,那人的大手还是不放开。
  "干嘛?"绵竹有些急了,这里可是四下无人……
  "老实交代,你刚刚是不是在偷看我睡觉?而且还想轻薄于我,是也不是?"美男子一直盯着绵竹笑,这简直严重刺伤了绵竹一双眼,这笑实在太灿烂、太耀眼了。
  可他说出这种话,真是无理取闹!绵竹皱了皱眉,撇了撇嘴,挤出一张苦瓜脸:"别逗了,偷看你?真是吓死人!非常抱歉,我是很珍惜生命的,还不想英年早逝。"
  那人听了并不生气,而是抱着手臂仔细打量起绵竹,那双宝石般的大眼睛看得真是一丝不苟,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再从外到里面……绵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个人的眼神竟是带钩的,好像要把人的魂魄勾过去。
  "今儿个心情好,就给你一个机会,这可是千载难逢哦!快说吧,到底是哪家的丫头?"他抱臂笑道,十足的登徒子模样。
  绵竹瞪了他一眼,很不屑地答道:"你大爷家的。"
  "什么?"绵竹说得飞快,他有些没听清,或者说,是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好话不说第二遍,你懂不懂?"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因为走得太急,所以很"不小心"地遗下一方手帕,一角绣着淡青色的'竹'字。
  走得远了,见那人并未追来,绵竹的嘴角这才轻轻咧开,拍着胸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想要认不出这样出众的一张脸,很难。但凡见过一次,就不会轻易忘记。况且,每日从幽兰阁中那些深深的回廊里走过,绵竹总会情不自禁地抬头仰望,也只能仰望。
  回廊的墙上挂着很多幅画,多是西方风情的油画作品,丰富的色彩因着年代而微微泛黄,在昏黄黯淡的灯光下,衬托着紫色的墙面,渲染出一种神秘的色彩。在舞台附近的走廊的墙上挂着的画,多是半裸的女子,露出丰腴的胴体,真实得仿佛她就在身前,触手可及,这是一场真正的视觉盛宴;在餐厅附近则是各种诱人的美食,由美人或端着,或放在近旁,又或是正在品尝,殊不知她们的精致脸庞更加秀色可餐;在幽兰阁最高档的包间附近,贴出的画格调非常高,多半出自名家之手,有些甚至价值连城。
  唯独那一幅,被摆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极少有人见过。它比墙上其他所有画作都要更神秘,因为,那是一幅国画,唯一的一幅。
  寥寥几笔粗细浓淡,便勾勒出他脸部完美的轮廓;眉为深墨,劲挺有力;唇处线条较细较淡,娇嫩而柔软;略干且下笔、收笔皆虚的细线条画出他的秀发,蓬松而柔顺;最动人的是那双眼,像是含苞待放的花蕾,由浓浓淡淡的墨水晕染而成,依稀有月下之意,又如一潭碧泉,流光溢彩。整幅画以潇洒的笔触绘出,笔意贯穿、脉络相连,墨华水韵,碎玉横空,不知画中是人是梅,只道是"冰肌铁骨绝世姿,世间桃李安得知"。
  在众多画作之中,这幅国画很突兀,很独特,不过也是最出色的一幅,虽然,绵竹并不清楚它的价值究竟如何。这位作画的大师显然并未用惯常的手法创作,毕竟一个人若美成这个样子,也只能以花作比了。此画可谓形神兼备,只不过,画中人的笑疏远而淡定,眼前的他却更生动,也更多情,与想象中并不相同。
  自从第一眼见到"他",绵竹就觉得,自己已无法自拔地沦陷于这样完美的一张脸中。每一天,她总会找各种机会偷偷溜去看"他"一眼。不知不觉间,她已有些爱上了画中这个陌生人,仿佛"他"是她的秘密情人,每次跑去见"他",就是一场秘密"幽会"。
  他是她想象中的情人,是完美的化身。可在现实世界中,他言语轻佻,竟公然调戏陌生女子,不过是一名纨绔子弟。不能不说,她对他很失望。虽然他俊美更胜于画,可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只能是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绵竹突然觉得灵光一现,好似走出了狭长的迷宫,顿觉豁然开朗。于是,这位徒有其表的"秘密情人"被她搁在了脑后,脚下发力,一路狂奔回嫣红的住处。
  "嫣红姐——"绵竹笑眯眯地盯着睡在床上的嫣红,不停摇着她的肩想把她唤醒。
  嫣红被吵到午觉,很是不耐烦,拍开她的小猫爪,没好气地开口说道:"死丫头,干嘛打扰我睡觉?"
  "嘻嘻,我的好姐姐,我想通了,以后我不学唱歌了。"绵竹的声音腻得很,像是抹了两层蜜糖,连她自己听到都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嫣红心里先是一阵冷笑,接着不免又有一些惋惜,最后只嘴上说道:"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放弃了。那好,先把住宿费交了,然后马上给我走人!我这里可不收留没用的废物。"
  "您别生气,"绵竹赶忙安抚道,"其实,我是想求您教我跳那些从外国传进来的舞蹈!就是不知道您会不会……"
  嫣红一下子睡意全无,滕地坐直了身子,眼神复杂地瞅着绵竹,看得她莫名其妙。
  "你发烧啦?脑子糊涂了?"嫣红隔了半晌突然蹦出这两句话。
  "呃?"绵竹顿了一下,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不过她马上反应过来,谄媚地笑道:"我没糊涂。在咱们九衢城,谁人不知,嫣红姐姐您是独一无二的歌后,是无法超越的极致!因为您已经站到了舞台的巅峰,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就只能仰望而不可触及!所以我想,既然在歌唱方面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所突破的,倒不如想些新点子,来一招出奇制胜。"见到嫣红脸色转晴,绵竹再接再厉,"我从小就跟娘学舞,她说我骨头软,在跳舞方面又有那么点天赋。可是把咱们自个儿的舞跳得再好,也总不会强过那些科班出身的,几十年的功夫底子在呢!但是如果我能跳别人没看过更没跳过的舞,那不就占了优势?所以,我想求您教我……"说到最后,快没声了,小心翼翼地拿眼角瞥着嫣红。
  嫣红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盯着绵竹一直看,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最后终于看够了,脸上也多了一抹微笑。嫣红倒下身子,懒懒地靠在软垫上,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身段起伏得诱惑无比,那是一种岁月在女人身上留下的味道。绵竹痴痴地看着她,觉得女人就该是她这个样子,无时无刻不是诱人的,特别是在床上的时候。
  嫣红一伸手,够到床头柜子上的香烟,点上,轻轻吸了一口才开口问道:"以前都学过什么舞呀?说来听听。"
  绵竹见还有希望,马上来了精神,蹦下床笑道:"学过几种,我这就跳给您看!"
  或许是阳光正足的缘故吧,抑或是绵竹流露出的激昂情绪感染了自己,嫣红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稚嫩的舞者很美,美得叫人无法逼视,这大约就是青春的活力吧,也正是嫣红早已淡忘的感觉。
  "您觉得怎么样?我还有救吗?"绵竹微喘着询问道。
  嫣红斜着眼瞥了绵竹一眼,撇撇嘴说道:"还看得过去吧,就是欠点火候。"
  绵竹开怀笑道:"真的?那嫣红姐姐愿意教我吗?"
  嫣红摆出一脸无所谓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勉为其难再次收你做徒弟吧。"
  "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绵竹还真给嫣红鞠了一躬。之后她抬起脸,笑盈盈地问道:"不知道师傅要从哪一样开始教徒儿?我想学几种西洋舞,还有那些西洋乐器……"
  "我要先送你一个艺名,"嫣红偏着头盯着绵竹的眼睛,一字字缓缓道,"紫瞳。"
  听到这个名字,绵竹有一瞬的呆愣。最后,她又笑了,一只手抚上眼瞳,轻轻说道:"嫣红姐姐,您看得可真仔细。"
  阳光照耀下,绵竹的眼睛泛着紫色的光泽,琉璃般璀璨。
  自此,练舞成了她每日必做之事。有时,嫣红会一直盯着她出神,目光中流露出的情绪绵竹读不懂,也猜不透。
  嫣红为了培养绵竹,真的是尽心尽力。她不仅将自己会跳的几种西洋舞教给绵竹,还请来洋人教她西洋乐器,像是钢琴和小提琴,因为这两样东西是时下名门淑女必会的。绵竹本就长得与一些欧洲女子相似,特别是那双会说话的灵动眼睛。每当跳起异域风情的舞蹈时,她的一个眼神就能勾魂摄魄。
  除此之外,嫣红还教会绵竹许多淑女应当具备的基本素质,除了之前一直强调的神态气质外,还补充了更加全面的知识,比如餐桌和交际时的礼仪,为此还特别带她到各种西餐厅就餐。又比如说外语,包括英语、法语和日语,也都是请人来教的。最初,绵竹学得很吃力,可到了后来就渐渐有了兴趣,能够进行基本的对话。是尤嫣红令绵竹脱胎换骨,一点一点褪去青涩。
  有时绵竹不免有些孩子气,会跃跃欲试,想要在舞台上大展手脚,可是这个想法一说出来,嫣红就一定反对。她给出的理由是:你还太嫩了,承受不了男人的欲望。现在你已技艺超群,接下来你要学会的是等待,是忍耐,是利用一个最佳的出场时机推出自己。
  绵竹自认是一个老成的年轻人,所以她很有耐心,也很能忍耐。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却也很难参透。人,总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即便她的舞技再完美,她的表演再无懈可击,她的身份却早已注定了她的命运。她不是所谓的表演艺术家,看她演出的人也不是抱着所谓欣赏的心态。他们是男人,是来幽兰阁寻欢作乐的男人,而她是女人,是沦落风尘的女人。这就是她的宿命,也是她的舞的宿命。
  时光就这样从指缝间悄然流逝,还没缓过神来,绵竹已经长大了。虽然,她还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舞女,还是要卖笑取悦他人,还是会被客人吃豆腐占便宜,但那些人的眼神越来越饥渴,手段也越来越下流。
  每次照镜子时,她总是百感交集,欣喜与不安的情绪交替侵袭着原本平静的生活,也渐渐破坏了原本的平衡。
  刚来九衢时那一头利落的短发如今已蓄到齐肩长短,发梢带着天生的卷曲。眉目依旧,但女大十八变,如今她的眉更弯,她的眼更媚,她的红唇更加娇艳,她的身姿愈发婀娜。特别是她的气质,变得于纯净之中透出诱人的性感,又于那魅惑之中流露出一点点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那一颦一笑,在举手投足之间,已具备了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妩媚风情。
  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就像嫣红说的,用不了多久,会有客人提出更过分的要求。到时,她会被带出场子,会像别的舞女那样任人欺凌,或者,就像雀儿说的,沦落成为脱衣舞娘,最后被赶进花街柳巷或是赌场烟馆,那才是真正的沉沦,是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湖边的那一次浪漫邂逅原本令她有了些许期待,就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幻想着美好姻缘的降临。可惜,她越来越明白,生活就是生活,真的不会从天上掉馅饼。况且,她现在爱的不再是"他"的人,而是"他"所代表的身份地位,还有财富与权利,而即便有幸得到"他"的青睐,被珍爱的也无非是一层面相。这样的结合,带来的只会是不幸。
  她是于无意间得知的,深藏在心中的"他"竟是林三少,幽兰阁真正的主人,九衢城神话般的存在。对他了解的越多,她越不敢奢望什么,因为在他面前,她实在太过卑微。
  幸福是要自己争取的,她越来越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努力巴结每一个贵客,努力编织自己的交际网,努力过每一天的生活。只有这样,才能切实改善她的生活状况。
  不过,有些事情,躲得过初一,却躲不过十五。
  几杯下肚,绵竹已觉得头有些晕,却不敢拒绝,因为秦二爷是这里的常客,也是有些权势的,几次三番提出那方面的要求,却总被绵竹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婉拒。她甚至还为此自鸣得意过,以为这就是嫣红口中的所谓周旋于男人之间还能全身而退的交际手腕。殊不知,她这是在玩火自焚。
  眼皮渐渐抬不起来,昏昏沉沉中,绵竹感觉有人抱住了她的身子,一张满是酒气的嘴贴了上来,像是蛇一样,滑腻而阴冷的舌头先是钻进了她的口中搅弄了一番,之后便游走于周身各处,落下冰冷的涎液,令她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这一冷,她一个激灵,酒也醒了大半。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去,这才惊觉自己已被秦二爷带进了小包间,身上的衣物早被脱了大半,只剩下内衣堪堪蔽体。而此刻,那双白皙的肥手正在试图脱掉她最后的防线。
  "秦二爷,您别——"绵竹终于还是慌了,挣扎了几下,试图坐起来,却无论如何都逃不出他的禁锢。她今日才深切体会到,这便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差距。她惊声尖叫,希望外面的人能够进来解救她。可那秦二爷笑得愈发狰狞,还动手扇了绵竹一记耳光,狞笑道:"外面都是我的人在守着,看看谁还敢进来坏了大爷的好事!"
  扭动的腰肢和肌肤的接触,更加刺激了她身上的禽兽。那秦二爷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恨不能把绵竹的身子扒光,一口吞进肚子去。他一手擒住绵竹双臂扯到她的头顶固定住,另一手则探到身下,蛮横地撕开她的底裤,然后胡乱扒掉自己的裤子,用力分开绵竹的双腿,肥硕的身子便挤了进来。
  秦老二的脸上终于露出得意的笑,带动了他肚子上的肥肉不住颤动,好像随时会流出油来,说道:"贱人,在大爷跟前装什么纯洁!不知道被多少人上过的烂货,爷这是瞧得起你,给你生意做,别不识好歹!"
  绵竹终于放起了挣扎,别过脸去,暗暗咬紧牙关。
  只要他一挺身,冲破那一道脆弱的阻碍,她曲绵竹就真的成为风尘女子了。
  这便是沁雪那时的感受吗?自己那时到底犯了多么严重的错?此刻终于明白了。这就是嫣红当时的感受吗?自己那时的几句安慰是多么苍白又多么无知啊,这样的屈辱,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只能加重创伤——闭上眼,唯一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流进鬓角不见。
  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她绝不再哭泣。
  可惜,她没能坚守住这个誓言。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每每想到此情此景,绵竹都会缩进角落里默默哭泣,因为这是她一生中最无助的一刻,最耻辱的一刻,最绝望的一刻,也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同时经历了大悲大喜的时刻。
  每一次想到今日的情景,她都会不由得想到一个人,一个令她的心撕裂般疼痛的人。
  哭,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值得她落泪的人。
  什么叫千钧一发,绵竹今日终于深切地体会到了。当那臃肿的身子被拉离,万斤重量霎时消失时,绵竹顿觉轻松,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很想昏倒,可脑子却清醒得厉害,太阳穴处凸凸跳个不停。她咬着牙撑起身子,看着他们在地上扭打做一团,看着他们互相打得头破血流,看着他由处于上风变成了下风。他那样的男子,本就不善于打架吧,所以,当绵竹走下沙发,毫不犹疑地抄起桌上一个酒瓶猛地砸到秦二爷头上时,他也舒了一口气,仰面躺在了地上,默默听着酒瓶砸在头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等到最后,秦老二那阵阵被衣服包住的呜咽声终于不再响起,明容便嘿嘿傻笑起来,浑不在意鲜血渐渐蔓延到了他的身下聚成一滩,令他惨白的脸看起来更像一具尸体的面容。
  绵竹却没有笑,只是愣愣地盯着地板上流淌的鲜血。与别次见到的不同,这些鲜血渐渐汇聚成为一种神秘的图案,像是要将人吞噬进去,无端的恐惧,昭示着她深重的罪孽。她再一次亲手杀了人。可是,她从未后悔过。
  "外面的保镖看到你的样子了吗?"绵竹并没有过多地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而是随意在身上裹了件外衣,然后便在散落满地的衣物中翻找起来,最后,还把秦二爷手指上几枚戒指拔了下来,同其他物品一起放到一块手帕里面包好。
  "怎么,你想天涯亡命么?"明容半撑起身子看着绵竹的动作冷笑道,"外面那些喽啰是被迷药放倒的,连本大爷的脚趾都没瞧见,如何?"
  绵竹并不多说话,只是把东西递给明容,轻声说道:"从窗户那儿走,别让人瞧见。"她憔悴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记住,外面守门的人是自己喝醉的,而里面发生的则是一起抢劫杀人案,凶手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衣衫褴褛,很像是码头那边的流民。他突然从窗子那儿跳进来,拿起桌上的酒瓶朝着秦二爷的脑袋便砸了下来,之后就到处翻找钱财,而我因为太害怕,所以躲在桌子下面,这才逃过一劫。明白么?"
  说完又跑到窗旁探头向下望,然后满意地点点头:"他可以顺着旁边的管子爬上来,当然也可以这样逃走。"
  明容先是一愣,不过马上明白过来,只深深看了一眼绵竹,接着便纵身跃出窗口。这里是二楼,而且下面是垃圾堆,摔不死人。可谁都想不到,堂堂明少会是这样逃走的。
  过了一会儿,一声尖利凄厉的喊声划破长空,霎时间止住了幽兰阁所有的喧嚣。当众人赶到时,见到的就只有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的绵竹,还有倒在地上的满脸是血的秦二爷。他的眼睛瞪得很圆,像是要凸出来。
  夜深沉,人难眠。
  "谢谢你,明容。"绵竹虚弱无力地倒在床上,明容的床上,看着他用温热的湿毛巾细细擦拭自己伤痕累累的□的身体。每一寸肌肤,每一处伤口,他都擦拭得小心翼翼,精心得仿佛是在亲吻。
  她不介意,一方面,明容是姐妹,另一方面,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明容抬起头,似笑非笑道:"小绵竹,你知道我从不做赔本生意。"他不敢大笑,因为一笑就会牵动嘴角的伤口,很痛。可他又很想笑,所以眼睛里满是笑意。
  绵竹也无力地笑了笑,并不答话,只是安静地闭上眼。她真的很累了,心累。
  她当然知道他需要什么,不是暖床的女人,而是舞台上的绝代风华。幸好,她还有价值,这张脸,这个身子,还有这一门技艺,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他的心很细致,他的眼光也很独到,很准确,所以,他很自信。如今,他已将筹码押到了绵竹身上。
  "莫令我失望,绵竹。我相信,你的价值绝不仅是一个秦二爷,远远不止。"绵竹在进入梦乡之前,只听到了这一句话。
  天还未亮,嫣红已安静地坐在一片漆黑的客厅沙发上,一杯一杯灌下咖啡。平时,不到正午她是不会起床的,可今日,她彻夜未眠,此刻却还是毫无睡意,因为绵竹彻夜未归。
  门铃响起,像是点亮了黑夜的明灯,叫她见到了希望。嫣红慌忙跑到大门处,打开门,入眼便是那个安睡在明容怀中,叫她担了一夜心的女孩子。
  明容轻轻地将绵竹放在床上,又为她盖好被子,之后才随嫣红回到客厅。
  "来杯咖啡提提神吧,嫣红姐。"明容将自己扔到沙发上,懒洋洋地开了口。
  "桌子上有一大罐呢,够你喝了。"嫣红没好气地说道,却还是给他倒了一杯,然后低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容满足地轻叹一口,赞道:"还是嫣红姐的咖啡好喝!"
  可惜,他敌不过嫣红那能杀死人的眼神,赶忙赔笑道:"您可是瞧见了,我把人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啦!不惜自己挂了彩……"
  "废话少说!"
  "嘿嘿,是,是。"明容放下咖啡,敛起笑意,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昨晚宝通钱庄的秦二爷差点就破了绵竹的身,幸好我及时赶到。"
  "哼,杀千刀的,原来是这个老色鬼!"嫣红恨恨道,"那后来呢?他肯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只怕以后绵竹的日子不好过了。"
  "没有以后。"明容紧紧盯着嫣红的眼睛,一字字缓缓道:"她亲手宰了他。"
  明容很真切地感受到嫣红的瞳孔瞬间收缩,里面满是不敢置信,也可以想象到她浑身的寒毛此刻一定全部竖起。他很满意自己见到的,因为最起码,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够比他更了解绵竹。
  "咱们都没看错人。"明容低声笑道。
  嫣红也忍不住笑了,叹道:"你没看错,是我错了,而且还看错了两个人……出现得那么及时,我还不知风流不羁的明少何时也喜欢管起闲事了?"
  听到这话,明容再也笑不出来,只是绷着脸站在那里,沉默。一屋子的沉默,将那黑暗无限蔓延,连曙光都没有一丝机会进入……

  碧水潭泮

  自秦二爷事件之后,绵竹便大病了一个月。大夫说这是心情郁结所致,无药可医,只能慢慢调理,平日多注意保持心情愉快。
  其实绵竹自己很清楚症结所在,只是想要摆脱梦靥的纠缠却是很难。最近,她每天夜里都会做恶梦,梦见满脸是血、面目狰狞的秦二爷,他一直死死地盯着自己,死也不瞑目。不止秦二爷,还有那幢大房子里的人,沁雪痛苦得扭曲的脸庞,李将军僵直的尸体,还有淳阳轻佻的眼神。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便会走进自己的梦中,那颗满是鲜血的头颅就高高地悬在她原来卧室的窗框上。深夜时分,映衬着清冷的月光,他的口中总会发出一连串呜咽,不停说着:"我好冤,我好冤……"每到此时,绵竹都挣扎着想要醒来,可总觉得有无数只手正牢牢地牵扯着她的头发,撕扯着她的脸,叫她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到了最后,所有人的脸都交叠在一起,变成了索命的厉鬼。一声声尖利的哀嚎充斥在她的脑中,像是要撑得爆裂开来。
  午夜梦回,绵竹总会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无助的眼神在黑暗中不断摸索,却怎样都找不到温暖的安慰。虽然嫣红的房间就在隔壁,但她一直不肯开口。嫣红并非听不到绵竹惊醒时的尖叫,但她自己不说,嫣红也并不多问,只是每日给她准备好三餐,然后走人,去忙自己的事情。嫣红相信,绵竹自会照顾好自己。
  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只绵竹一人,稍嫌冷清。直到这时她才深深体会到,原来嫣红就是这样熬过来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孤伶伶一个人,即便在生病的时候也是一样。原来,这就是孤苦无依的感觉,浮萍一般无依无靠。
  绵竹窝在被子里,脑子还是一团浆糊,浑身乏力,连嚼食物的力气都没有,一起身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胃里也翻腾不已。
  从前,娘亲还在世,生病的时候她最爱哭。不说话,只是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没有聚焦地凝视着前方,再侧着脸枕在胳膊上,任冰凉的泪水滑落,沾湿柔嫩的肌肤,再让呼吸将之吹干。娘曾说过,女人这样子流泪最是惹人怜爱。所以,绵竹每次生病时都会哭,以此来博得同情。只有这样,她才能获得短暂的满足。
  可是现在,四下无人,她却还在不自觉地浪费眼泪。她还很年轻,也不喜欢自怨自艾,但她已经开始沉湎于回忆之中无法自拔。思念娘亲温暖的怀抱,好像暖融融的太阳洒满全身,自己则像猫儿一样,蜷缩在这港湾里,遮蔽一世风雨。
  这世上事与愿违的事情太多太多,不差她绵竹的一件。很多事情,她分明构思得很好,却还是会发生意外,正是百密一疏。所以她懊恼,更后怕。当生活的轨迹渐渐偏离预期,她还能采取哪些行动?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门铃突然响起。起初绵竹不想理睬,可在它骚扰了耳朵很久之后,她只能很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再慢腾腾地走到大门处。刚打开大门,绵竹就感到一阵旋风冲了进来,然后一件衣服以遮天蔽日之势从天而降,落在了她身上。
  "你这个丫头也真是的,这么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现在虽然是初春,可还是冷得很,也不知道披件衣服,就这么出来了,万一着凉了怎么办?你还真想就这么一直病着闹罢工呀?不是我说你,平时挺伶俐一个人,这会儿又这么粗心,叫人怎么放心……"绵竹微笑着聆听雀儿叽叽喳喳的唠叨,竟没露出一丝不耐烦。原本心里的那点儿空虚,现在差不多全被这久违的声音填满了。
  "好啦,我的雀儿姐姐!快别站在外面训人了。外面冷,咱们进去说话。"绵竹见雀儿说的差不多了,终于笑盈盈地开口说道。
  雀儿先是一愣,然后偷偷朝屋子里面瞥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这个,我……她……能进去吗?我其实……本来只是想在外面看看你的……"
  绵竹瞧破了她的心思,大笑道:"傻丫头!快进来吧,嫣红姐不在家!况且就算她在家你也可以进来玩啊,她人很好的!决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个样子!"
  "哦,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怕打扰到人家休息嘛……"雀儿挠挠头憨笑道。
  一走进屋子,雀儿的眼珠子四处转,那张嘴巴就没合上过。这次她倒不是在一直说话,而是吃惊得合不拢嘴。她拉了拉绵竹的衣袖,结结巴巴地问道:"绵竹,这……这里怎么这么漂亮啊,根本不像寻常人家,倒像是……皇宫,对,就算是皇上也不一定能住这么好的地方啊!瞧这炉子,这么大,又这么暖!这灯也这么亮,你说上面那些亮晶晶的是什么东西?可真是漂亮,呀,还有这么好的毯子咋铺在地上了?啊!我……我应该脱鞋的……"
  绵竹笑着把雀儿领到客厅,让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跑进厨房去准备茶水和水果。
  在绵竹面前,雀儿是毫不拘束,这里瞧瞧那里摸摸,对什么都感兴趣,都觉得新鲜。绵竹忍不住笑道:"以后可别对旁人说你是幽兰阁出来的,怎么什么都没见识过?"
  雀儿嘿嘿一笑,道:"这里本来就不一样嘛!这里多漂亮,幽兰阁是比不了的!"
  "好些日子没见,真想念你们!"绵竹握起雀儿的手柔声说道。
  一听这话,雀儿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低声说道:"我也挺想你的……"说完又想起什么事,拍了额头一下,"对了,差点忘了此行的两个目的,一个是来探病,还有一个,就是这个。"
  雀儿从荷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绵竹,道:"这个是汀芷托我带给你的信。"
  "汀芷?"绵竹有些不可思议地接过信,"她怎么了?"
  "唉,这段时间你不在,咱们幽兰阁可是有好些事情发生呢,汀芷的事便是一个。她……被卖给警察局的吴大人了,明天就会被接进吴府,做七姨太。她前段时间一直在找你,好像是有话要跟你说,可你一直都病着,没上班。这会儿她就快走了,被人看得死死的,寸步难行,所以才托我给你带封信。"
  "哦,原来是这样子。"绵竹抿了口茶,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怎么好端端地就把人卖了?以前也没听说过。"
  "唉,这个汀芷呀,我是看不透她。平时那么胆小怕事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天竟然发了疯似的,对着明少大吵大嚷,闹得很厉害呢!惹了管事的,自然没她的好日子过了,人家当然巴不得把她赶走。刚巧,吴大人是白九爷的朋友,上次酒色节上见了汀芷,很喜欢,就想买了去。两方一拍即合,这买卖就谈成了。"雀儿说道,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沉重起来,"咱们这些按了手印的,就算是卖身给了幽兰阁,再被转卖出去,也不敢说个不字。"
  绵竹点了点头,拍拍雀儿的手轻声说道:"别难过,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嗯,我知道。"雀儿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勉强地笑着,"汀芷有了这样的归宿说不定也是件好事,做姨太太被人养着,总好过像韩秀秀她们那样……"
  绵竹并不答话,心情却沉到了谷底。
  什么酒色节上见到了就喜欢上了?全是谎话!那个吴大人根本就是和白市东串通一气,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一晚凌虐汀芷一事肯定有他的份,不是担心事情败露,就是觉得汀芷还有些新鲜劲儿,所以才买回去供他们玩乐。真不知这些所谓上流社会的大老爷小少爷们私下里到底有多龌龊,会做出多么变态的事情来满足他们畸形的欲望。
  雀儿见绵竹面色不佳,便开始不停地讲着幽兰阁最近发生的新鲜事,希望缓解一下方才制造的压抑气氛。其中,只有秦二爷之死能够提起绵竹的兴趣。
  "那天听说你出事了,我真快吓死啦!"雀儿夸张地比划着说道,"幸好你机灵,躲在了桌子下面,要不然,肯定难逃一劫。这个流民也真是不一般,谋财又害命,心肠真不是一般的狠辣!我是偷偷瞄了一眼的,秦二爷那个头,哎呦,破得不成样子,听说是被破瓶子敲了好几下呢。那个凶手也真能下得去手,就看那血恨不得铺了一地……"
  "那个凶手被抓到了吗?"绵竹忍不住打断雀儿的话,慌忙问道。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只是听人说在港口那边抓了几个嫌犯关了起来,好像是因为从他们身上搜出了秦二爷的戒指和金项链什么的。虽然他们几个一直说是从路边捡到的,可谁会信呢?而且秦二爷家里边逼得很急,估计到最后就只能胡乱判一个人的罪,交给秦家处置了。"
  "随便抓一个人……"绵竹恐惧得哆嗦着身子,仿佛四面的冷空气全都在向她聚集。
  "哼,警局里的那些人渣,抓不到人就冤枉人呗!管他是生是死,总之就是不会叫麻烦找到自己头上去。"雀儿不以为意道,说完还往嘴里塞了一块水果,"这种事我过去是见多了的,以前做乞丐的时候,经常看到被抓去代罪的,运气好的不过是替什么大爷蹲个几年牢,出来后还能得一笔抚慰金,运气不好的,被押到刑场了才知道糊里糊涂就替人送了命,叫得别提有多惨……"
  绵竹愣愣地听着,心渐渐疼得麻木。这下子,她又害死了一个人,一个无辜的可怜人。
  雀儿终于发觉绵竹的脸色竟如死灰一般很不正常,便马上说道:"哎呀,瞧我这张破嘴,怎么这么没有遮拦!对不起,绵竹,我不是故意要让你想起不开心的事情的……"
  绵竹叹了口气,微笑道:"别担心,我没事,只是在外面坐得久了,觉得有点凉。"
  "这样啊,那你快回房间休息吧,我这就走了。"雀儿说完便站起身,"你一定要好好休息,争取早日回来。没有你,无聊得很呢!"
  送走了雀儿,绵竹便缩进被窝里,瞪大了眼睛,里面盛满了惊恐,还有自责。因为,她没有勇气去自首。
  汀芷的信就摊在床边的桌上,薄薄的一张纸,被窗外吹进的风吹得微微战栗。
  "绵竹妹妹,
  咱们平日里的交往并不深厚,可临走时,我还是只想到了你。
  对于上次的事,我觉得只说一次感谢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我想为你讲一个故事,当作是我对你的报答。当然,这些心里话也算是倾诉吧,毕竟自己一个人扛着所有负担,心实在太苦、太累。
  自从被卖到幽兰阁,我整天想的都是怎样报复那个陈旧的家族。所以,我故意引起白九爷的注意,更主动爬上他的床,而且还用了很卑劣的手段。明容答应过我,如果我应酬好了白市东,他就会捧我做九衢城第一等的交际花,到那时,财富和权利离我便不 远了。我相信你是懂我的,不会因此而瞧不起我,因为咱们或多或少也算是知音了。
  过去,我的心里一直怀着恨,现在也依旧如此。我恨男人,恨全天下所有的男人,甚至是父亲和兄长,因为他们都一样,只会出卖我。我绝不会放弃恨的权利,虽然他们剥夺了我所有的希望。白市东和吴春源,还有西柳酒厂的那个混蛋,这帮禽兽不如的狗东西,已经上了瘾,喜欢看我生不如死地挣扎。不知有多少女人已经死在他们手中,因为,在他们眼中,人命如草芥,咱们大家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
  可我绝不会死!我不仅要好好活着,还要把这些帐牢牢记着。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把他们欠我的,全部讨回来。
  我只奉劝你一句,明容不可靠,幽兰阁不可靠,你周围的一切都不可靠。千万别轻易相信任何人,一切都要靠自己争取!
  此生,咱们怕是没机会再见了。
  珍重。
  汀芷"
  人命如草芥,苟且偷生啊……一直以来,所有的犹豫都在这一句话面前轰然崩塌。为了生存,不择手段。什么都要放得下,尊严,贞操,道德,甚至是友情和爱情。杀了人又如何?自私一点,只要自己能够过得好,所做的这些就都值得。
  绵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恣意,笑得纵情。一边笑一边手舞足蹈地在床上乱蹦乱跳,剧烈的运动震得床板吱呀吱呀地叫个不停,好像突然间也和她一般发了疯。她的脸越来越红,她的身子越来越热,可她的心却越来越冷。
  到了最后,绵竹终于累得瘫倒在床上,喘息着,颤抖着,裹紧了几层被子,努力强迫自己入睡。粘了冷汗的衣衫贴在身上,好似另一层皮肤,冷冰冰的皮肤,裹着冷冰冰的心肠。
  挣扎了半天,还是毫无睡意,于是她索性跳下床,随便披了件外套,便安静地坐在壁炉旁看书。壁炉旁堆了几叠书,各种各样的书,都是她从旧书店掏出来的,这也算是她的一个爱好。
  她看得饥渴,仿佛纸间那些动人的文字能够填补心底难缠的空虚,身旁那跳动的火苗能够烘热阴冷的心。四周静极,只听得到翻书的声响,或者是因为她看得太投入,到了忘我的境界,以致忽略了开门声。
  马斌愣在大厅入口处,怔怔地盯着壁炉旁纤弱的身影,抱着书缩成一团,像一只小猫咪,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便会破碎。
  终于看完一段,绵竹稍感疲累,就放下书,抬起头随意活动一下,于是便发现了站在门口的马斌。
  在她抬眸的一瞬,马斌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的声音,因为他面对的是一张毫无瑕疵,精美绝伦的脸庞,宛若艺术品一般。
  "请问您是哪位?"绵竹起身问道,"嫣红姐不在,若不介意,您可在这儿稍坐,她就快回来了。我去给您倒杯咖啡吧。"她的声音和她的眉目一样,有些疏淡冷漠,但即使只是一次,也叫人忍不住怀念,不论是这声音,还是这画一般的面容。他从不喝咖啡这种西洋东西,可此刻,他实在无法拒绝。
  马斌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绵竹,看着她缓步走进厨房,为自己泡了杯咖啡,然后又缓步走回客厅,将浓香四溢的咖啡放在桌上,一伸手说道:"请慢用。"说完,又坐回到壁炉旁的藤椅里,继续阅读那本书。
  马斌对这个女孩充满了好奇,可一见她专心看书的神态,所有的疑问都吞了回去。这份闲适令人不忍心去打破,只想精心呵护。
  开门声再次响起,嫣红终于回来了。见到沙发上的马斌,并不觉惊奇,只是挑了挑眉,懒懒地丢下一句:"来啦。"然后自顾自进了房关上门。
  马斌也并不在意,他乐得空出更多的时间好好研究眼前这个冷淡如菊的女孩。
  再走出来时,嫣红已卸下妆,换了身家常衣衫,眼睛却明亮了许多,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斌爷今天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坐坐了?"嫣红半躺在沙发里,慵懒至极,嘴角却微微翘起,表示她的心情不错。
  马斌也笑了,说道:"在嫣红姐面前我就不卖关子,斌今日来,为求一人。"
  "哦?求何人?"嫣红的凤眼眯成了一条缝,愈发像一只狐狸。
  "下月十五,蒙河斗艳。"
  "是么,既然如此,斌爷最近应该很忙吧,估计是忙晕了头。我嫣红当年虽然也是红极一时,可现在已是年老色衰,怎么您还往我这儿跑呢?"
  "是明容让我来拜托嫣红姐。"马斌十分诚恳肯地说道。
  "原来是明容这个臭小子。"嫣红哼了一声,"还算他有点眼光。"
  "这么说,嫣红姐是肯帮这个忙啦!"马斌笑道。
  嫣红抿嘴一笑,并不看马斌,而是朝着绵竹招招手,道:"绵竹,过来叫斌爷瞧瞧。"
  绵竹低声应了一句,然后垂着头走到马斌面前,再轻轻抬起头,露出淡淡一抹笑容。若是换成昨天,她绝不会这样笑。可现在,有些事情变得不同了,包括她的心。
  马斌咽了咽口水,忽然有些舍不得把这样的瑰宝拿出去与他人分享。
  病好之后,绵竹又回到了幽兰阁上班。雀儿一直围着她转,脸上的笑灿烂得快要把人烤焦。
  "好绵竹,你可终于回来了!这些日子我真是想死你了!"
  菲菲嗤笑了一声,说道:"有了爱情滋润的女人就是和我们不一样,感情都变丰富了,也更外露了,哪还有一点淑女的含蓄?"
  "哦?"绵竹笑着看向菲菲,问道:"快说说,我没来的这一个月,雀儿这边是不是有什么新情况啊?"
  雀儿马上着了急,双手堵住了菲菲的嘴,恐吓道:"你要是随便胡说八道,我……我就把你赶走,再也不让你进我的房间!"
  菲菲看着绵竹,挑了挑眉毛,住了嘴,不过眼角却是掩不住的笑意。绵竹接收到那眼波的含义,了然地点了点头,笑道:"好吧,既然菲菲不能说,我就问其他人去,看他们知不知道咱们雀儿最近和哪个家伙走得近!"
  "别——"雀儿放了菲菲,又跑到绵竹身前拦住,记得满头是汗,说道:"你可千万别出去乱问!我……我真的没什么事……"
  绵竹弹了雀儿的额头一下,道:"没事就别那么藏着掖着,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干嘛这么不好意思?你上次不也说了,咱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哪个不怀春?"
  "得了,"菲菲拉起绵竹的手,对着雀儿嫣然一笑,道:"你脸皮儿薄,我们就不当着你的面说,成吧?"说完就要拉着绵竹走开。雀儿却不知何时,牢牢抓住了菲菲的衣角,一脸的恳求模样。
  绵竹无奈地摇了摇头,柔声说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不问就是,别紧张。"
  菲菲见状,哼了一声,道:"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笨,单纯的傻瓜!"
  "对了,"绵竹转向菲菲,问道:"方才听雀儿说不让你进她的房间,你好像很紧张啊,这是怎么回事?"
  雀儿听到这话,马上恢复精神,笑嘻嘻地将一只胳膊搭在菲菲肩上,说道:"这个丫头胆子忒小,晚上不敢一个人睡,就赖在我的床上不肯走!"
  绵竹疑惑地看着不发一言的菲菲,她变得沉郁的脸孔令绵竹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于是,她也不再开口,一直沉默。
  "喂,你们俩演哑剧啊?"雀儿不耐烦地推了推石头一般的绵竹,"得去彩排啦,还不走?不是骗你,这个月咱们新排了几段舞,有点难,你可得多下功夫才能补上来。"
  晚上表演结束后,雀儿让绵竹留下来和她们一起睡。盛情难却,绵竹只得同意,便在下班之后给嫣红打了一通电话,跟她说明情况,然后就和雀儿她们一道回了宿舍。
  "今晚我和绵竹一张床!"菲菲突然宣布道,看到雀儿想要出声反对,马上补了一句:"你不是一直都说很不习惯和别人挤一张床,想要一个人睡吗?"雀儿的话就被噎在那儿,只能对着菲菲瞪着眼发泄心中不满。菲菲则像平时一样骄傲地昂着头,得意非凡。
  入夜,清冷的月光照在窗前,照在难眠的人心头。
  菲菲缩在绵竹的怀里,轻声说道:"自从酒色节那一晚之后,也不知为什么,她每天夜里都会做恶梦,不停地尖叫,挣扎,好像被恶鬼缠身一样。"怀里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问她原因,她也闭口不谈。有一晚我被吵醒了,一睁眼就看到她站在我床前,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就是两个白球,只中间一点黑色,鬼一样没了神智,好像要过来掐死我。我……吓坏了。"绵竹轻轻拍了拍菲菲的背,安慰道:"别怕,她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是鬼?她只是做了噩梦,一时神志不清,并不是真的要害人。"
  菲菲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我也只是最初的时候很害怕,后来……她离开前那一晚,还抱着我哭了一晚。我这才知道,她也只是个受人摆布的可怜人罢了。"
  听到她哭了一晚,绵竹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
  "她还跟我说了好多话,"菲菲继续说道,"她的爹娘和哥哥都吸鸦片上了瘾,败光了家里所有钱,最后还把她卖进了这里,只为了能多吸一口……真是没了人伦天性,叫人心寒。她还说,本来家里是想把她卖进'书寓'的,可那里的人没要她。本来她还暗暗庆幸,若是进了'书寓'可真就没了退路了。谁知道,她最后竟还是落得了现在这个下场。"
  书寓者,即女唱书之寓所也,其品甚贵。那里的妓女才华颇高,有权利拒绝客人的要求。
  隔了很久,两个人都一言不发,也都没有睡,而是各自想着心事。于是,这夜又变得静悄悄,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咱们平时都没说过几句话的,可我现在又和你讲这么多。"菲菲突然开口打破沉寂。
  绵竹露出笑意,低声问道:"为什么呢?"
  "我就是觉得你挺特别的。"
  "哦?哪里特别?"
  "我觉得你充满了智慧,能看透世事人情。"
  绵竹不觉失声笑了出来,低声说道:"您可真是太高估我了!我一个黄毛丫头,哪里懂得那么多哟?"
  "凡事不能光看表面嘛!"菲菲附在绵竹耳畔轻声说道,"有些人看似娇弱,就像汀芷那样,却会突然做出惊人的事情来,叫人意想不到,呃……比方说杀人,你说是不是?"
  "或许吧,我并不清楚。"绵竹转过身去背对着菲菲,尽量从脑海中撇开那突来的恐惧与不安。不能信任周围的一切,因为所有人的背后都有鲜为人知的故事。凭着直觉,绵竹知道,睡在身旁的这个菲菲绝不简单。
  "呵呵,说不定咱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呢!"菲菲吃吃笑道,"我总觉得咱们几百年前就见过了。保不准咱们还一起修炼过呢!"
  "修炼?"
  "对呀!咱们现在呀,不是仙,就是妖。"
  绵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问道:"那依你说,咱们是做仙好呢,还是做妖好?"
  "只要咱们自己过得好,是什么倒无所谓,对不对?"菲菲愉快地说道。
  绵竹扯了一下嘴角,道:"还是菲菲你看问题来得通透,我是自叹不如的。"
  菲菲一只胳膊伸了过来缠住绵竹的腰,道:"你别自谦了,我都知道的。"
  之后两人不再说话,好像是睡了,可都睁着眼睛,各怀心事。
  漫漫长夜被无限拉长,难熬的时光终于伴着黎明的到来而结束。绵竹沉不住气,第一个爬下了床。随后菲菲也起身洗漱,两人却不再说话,仿佛昨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菲菲还是那个自大的暴发户的女儿,而绵竹则是小鹿一般温顺的少女。两个人的生活中除了幽兰阁便再没了交集。
  彩排之前,明容过来把绵竹带走了。
  "干什么?众目睽睽,你就没有顾忌么?"绵竹不耐地甩开他的手。
  明容并不生气,只是无所谓地笑笑,道:"从今以后,你不必再做伴舞了,也不需再同那些低级的女人混在一起。"
  绵竹瞪着明容,仿佛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只剩下半个月的时间,你要全心准备会演的事情。"明容揽着绵竹,亲昵地挑了挑她的鼻子,"好姑娘,认真准备,别叫我失望。"
  绵竹轻叹一声,道:"你放心,这上面还悬着我的命呢,绝不马虎。"她眨了眨眼睛,又撅起嘴说道:"你一来就在大家面前把我带走,分明是陷我于不义,叫我成为众矢之的!"
  "怎么会?"明容笑嘻嘻地揽住她的纤腰,俯身对上她的眼,柔声说道:"我怎么舍得这样对你呢?"
  "劳烦收起你的这副嘴脸。整天这么装着,你难道就不累么?还是虚伪成了习惯上了瘾?"绵竹厌恶地拿起他搭在腰上的手。
  明容并没有继续纠缠,而是立刻敛起笑容,道:"节目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没开始。"绵竹很开心地看到明容突变的脸色,忍不住窃笑起来。
  明容并不觉得好笑,而是紧紧攥住绵竹的手,一双眼灼灼地注视着她,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情况?居然还笑得出来!凤鸢水榭的姐妹花可是他们半年前花高价从东北那边买来的洋女人,本就技艺超群,又训练了这么久,只等着蒙河会演的时候亮相;还有醉香居的玲珑,那可是七窍心思的解语花,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在九衢的名声早就响当当。光是她们你便比不来,更不用说书玉街上那些女人了,恨不得钻进男人的肚子里去!你怎么就不知道着急呢?如果你输了,没人会再关注你,到时你就只能做默默无闻的低级舞女。以后还会有无数的秦二爷出现,难道你就不怕么?"
  "既然她们这么好,我这么差,基本没有希望,你干嘛还来烦我?"绵竹没好气地瞪了明容几眼,"用人不疑。都走到了这一步,难道你对我还没有信心么?"
  明容被问得一愣,最后只能摇头苦笑。关心则乱,他的心终究还是乱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好自为之。"说完便转身离开。
  绵竹盯着明容离去的背影出神,手紧紧攥着。她怎么会不怕?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如果败了,幽兰阁就不会再捧她,她也再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绵竹……"雀儿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怎么愣在这儿,明少呢?"
  "他走了。"绵竹回身朝着雀儿一笑,"我也得走了。"
  "啊?你要去哪儿?"雀儿疑惑道。
  "不知道,反正是回不去了。"绵竹垂下头叹息道。话说完,绵竹便慢慢走到雀儿跟前,拉起她的手握在手里,柔声说道:"照顾好自己。"
  一听这话,雀儿的眼泪马上流了出来。她一边哽咽一边抓住绵竹的手不放,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水灵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你们都觉得我不能照顾好自己,可我觉得你们比我更不叫人放心!你要去做什么事?以后都不回来了么?"
  "放心,我又不是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只是要专心准备一段歌舞去参加蒙河会演罢了。"
  雀儿点了点头,又抽泣了几下,最后终于破涕为笑,开口道:"原来是这样。我一直都相信你有这个本事!"
  "我是真的得走了。"绵竹捏了捏雀儿被泪痕沾湿的脸颊笑道,"等过了十五我就回来了,别太想我呀!"
  雀儿挺直了腰板,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呀。"说罢两人便笑作一团。

  家家粉影

  蒙河是曲江的一支分流,被誉为"九衢的母亲河"。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九衢便成为名门望族聚居之地。特别是位于九衢城中内河,华灯灿烂,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浆声灯影。行走的船只雾里看花,尽是飘飘然,朦朦胧胧,好像这河上蒙着浓浓一层脂粉,故而得此名。两岸酒家林立,浓酒笙歌,无数商船昼夜往来河上,旧时,更有许多歌女寄身其中,轻歌曼舞,丝竹飘渺,文人才子流连其间,佳人故事留传千古。九衢城有名的凤鸢水榭便座落在蒙河南岸,最是曲江的风雅之薮。
  作为金粉荟萃之所,诗酒风流之邦,蒙河每两年便会举办一次规模盛大的会演,比试内容多为歌舞表演,由九衢城中颇有名望的风雅人物在众多风尘女子之中选出三甲,拔得头筹者便被冠以"烟月皇后"的美称。这也算是古时流传下来的旧例,唯一不同的就是过去参加会演的多半是这河上花船中的娼妓,而现今则多是各个娱乐场所的头牌,或者是级别较高的妓女才有资格参加。若是哪一家的姑娘获胜,得的却不止一个名声,更是滚滚财源。
  幽兰阁作为九衢城中有名的风月场,每届比试都会派出最出色的女子。六年前,就是幽兰阁的尤嫣红在眉飞桥头低吟一曲,倾倒众生,一举拿下"烟月皇后"桂冠,打破了凤鸢水榭一直独占鳌头的历史。可惜,自此之后,幽兰阁便再也找不出这样卓绝的人才了。所以,当马斌找到明容商谈此事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由曾是烟月皇后的尤嫣红亲手调教出的绵竹。
  贾六服饰店就坐落在酒坊街,店面并不大,店里的人也不多,但里面的衣服价格贵得惊人,因为它是九衢城最好的裁缝贾六开的店。贾六是留过洋取过经的,手艺精湛,九衢城大半的富绅贵胄都要在他这里订做服装。
  嫣红与贾六算是老相识,交情匪浅,所以当得知嫣红光临时,贾六还特别出来迎接,丝毫不因为她的卑微身份而有所怠慢。
  "我说嫣红呀,"贾六笑眯眯地指了指正在店内挑选衣物的绵竹,"带着这么个俏娘子出来逛,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他又戴上眼镜仔细看了几眼,忍不住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嫣红也看向绵竹,却是浅笑不语。
  贾六看了看一脸高深莫测的嫣红,又瞅了瞅背影袅娜的绵竹,撇撇嘴道:"不想说就罢了,反正迟早全九衢的人都会知道她是谁。"
  绵竹轻轻抚摸着挂在墙上的每一件旗袍,这入手的丝滑叫人爱不释手。
  "怎么样,看了半天衣服,选好了么?"嫣红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已等得有些不耐。
  这几句话似是打断了绵竹的思绪,她马上回了一个浅笑,应了声:"好了,就这件。"
  她拿起的却并非墙上的旗袍,而是一件大红色的礼服长裙,大片雪背□在外,一侧开叉很高。嫣红皱了皱眉,并不十分赞同。这裙子确实漂亮,若是穿在她尤嫣红的身上自是性感诱人,可绵竹这只青涩的小猫怎么适合?
  "为什么选这件?"嫣红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连一旁的贾六也忍不住摇头。
  绵竹并不为所动,默默地付了款,然后转身看向门外匆匆走过的身影,低眉轻笑起来。未等嫣红继续发问,绵竹便走到她身旁,向她伸出手,微笑道:"接下来,就麻烦美丽聪明的嫣红姐姐帮我挑选一位适合的人了。"
  嫣红眼中的疑惑不觉更深、更浓。
  晚饭过后,嫣红一手拉住转身要进门的绵竹,双眼牢牢抓住她脸上的每个表情。良久,嫣红才缓缓开口道:"喜欢么?"
  "喜欢什么?"绵竹并没有回头,而是定定地站在原地。
  嫣红终于放开拉住绵竹的手,也背过身去,慢慢走到沙发前坐下,然后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一番吞云吐雾之后轻声说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别后悔。"
  "为什么要后悔?"绵竹不觉笑出声来。
  一支烟的时间原来可以这样短暂。
  放下手中的烟蒂,嫣红习惯性地长长舒了一口气,眼睛却灵活地转了起来,道:"不错,的确没必要后悔。明容这个男人并不可靠。"
  "和明少有什么关系?"绵竹的笑有不易觉察的一瞬僵硬,却没逃出嫣红的眼睛。
  嫣红支起下巴,懒懒笑道:"难道你不喜欢他?"
  绵竹终于再笑不出来,轻叹一声,道:"我们是好姐妹来着,姐姐千万别乱说。他是救了我一次,还不至于以身相许。况且……我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女人呢,怎么敢胡思乱想?"
  嫣红终于憋不住,爆发出响亮的笑声,甚至流出了眼泪。她一边擦着眼角的泪滴一边笑道:"明容呀明容,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我要去练习了,不跟你在这儿胡扯!"绵竹被笑得羞红了脸。
  "去练习吧。"嫣红站起身走到绵竹身旁,掐了掐她的嫩脸,意味深长地说:"你要学的东西的确还有很多,不过最重要的就是,一定要学会用心去看这个世界,别被表象所迷惑。"
  绵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半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已到了蒙河斗艳的日子。为了熟悉场地,绵竹很早便赶到了城外的蒙河岸边,却迟迟不肯进那比试现场,而是独自在河边徘徊。
  此刻恰是正午,阳光炽烈,逼得人几乎睁不得眼睛,但绵竹却十分享受这河畔的骄阳。虽然夜晚时灯火璀璨,那是浓妆艳丽的蒙河,是笼着一层胭脂泪的蒙河,但与此刻艳阳下流淌着温柔绿水的清湛的蒙河相比,还是稍逊一筹。美人以纱掩面固然多了重神秘,殊不知最令人期待的仍是那面纱下的绝代容颜。
  绵竹伫立在眉飞桥上,眺望远方,遥想当年嫣红夺魁时的情景,那夜色中的嫣红一瞥,那婉转动人的倾诉,还有那一场梦幻般的爱恋,曾经,一定很美很美……
  斗艳的地点就在蒙河北岸的笼月楼。据闻,几朝之前,这笼月楼出了一位艳绝天下的名妓,竟令天子只爱美人不爱江山,于是此楼便闻名海内。一楼正中央的大舞场正是选手表演之地,周围设有各种档次的看台座位,而几位评委则是坐在二楼包间里面观赏评鉴。
  刚到酉时,笼月楼内便已是人满为患了。虽然入场券贵得惊人,但仍是一票难求。毕竟能一睹美人的风采,绝对物超所值。
  马斌和左锐到得较早,可一走进二楼最豪华的那间包间,就见到明容已经端坐在里面。左锐几大步便走到明容身边坐下,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调笑道:"你这小子怎么这样紧张?难不成等会儿上台表演的那个什么竹的是你的相好?"
  明容瞪了左锐一眼,道:"是紫瞳,不是什么竹。不要别乱说话,小心咬了自己的舌头。"
  "哟,咱们明少这样就生气啦!"左锐咂咂嘴道,"现在你再说和这个什么竹的没关系,我可真不信了!"
  "三少呢?"明容不理睬左锐,而是转头问身后的马斌。
  "正在赶来的路上呢,他叫我们俩先来。"马斌暧昧不明地笑了一下,"昨晚折腾得太晚,今天过了晌午还不想起来呢。"
  "原来是这样。"明容回了一个了然的笑,然后便正过身,目光落在舞台正中不再移开。舞台的帷幕还未拉开,可明容恨不得长了一双长手,只要一伸手就能拨开这层阻碍,将里面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楼下的看客越来越多,连后面的空地上也站满了人。一时间,笼月楼内变得嘈杂无比。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谈论着参加本届会演的几位美人,她们相貌如何,身段如何,歌声舞姿又如何,甚至还有人聊起了她们在床上的销魂滋味。
  就在场内灯光一齐关闭,周围变成一片漆黑的瞬间,明容终于把眼睛从台上挪到了包间门口。因为,他来了。
  "三少。"包间里的三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对着门口的人开口问好。
  那人笑了一声,道:"好了,都坐下吧。今儿可是来找乐子的,别太严肃了。"
  左锐马上嘿嘿一笑,问道:"三少,那小水仙怎么没跟来?看她那个样子,恨不得就长在您身上呢!"
  那人又哼笑了一声,在明容身旁坐下,身子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懒懒开口道:"那个小妖精,真是缠死人,叫人办不得正事。我就把她送给强华和振威了,现在正舒服着呢。"
  另外三个人听到这话,又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数左锐笑得最响。在某些方面,男人之间是有着很强的默契的。
  三少转过脸对着明容说道:"我对你选的人可是万分期待啊。"
  左锐忍不住插嘴道:"可不是,连体力都保存好了!"
  马斌听完扑哧一笑,口中的茶水险些喷出来。明容却是笑得含蓄,或者说是有些勉强,但他掩饰得很好,因为他已习惯了克制自己的感情。
  "绝不叫您失望。"明容的目光又落回到了台上。马斌也极少搭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处发呆。几人之中最为兴奋的要数左锐,自顾自说个不停。
  戌时已过,台上璀璨的灯火霎时熄灭,只余两点,照在主持会演的两个人身上。他们正在一唱一和地逗弄起观众的兴致。原本吵闹的环境因为他们的出现而顿时清静下来,所有人都在屏息静待。
  节目报完后,台上的两点灯光也顿时熄灭。整座楼内陷入黑漆漆的一片,也静得出奇。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若有似无的歌声,宛若香魂一缕,不可断绝,接着渐渐变得清晰。在那轻烟起处,隐约可见袅娜的舞者飘然而至,如她口中吐出的歌声一般飘渺。片刻之后,台上灯光骤亮,那舞动着的水绿衣衫下婀娜的身姿便是一览无余,竟是旧时打扮,如画中走出的人儿。舞台正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竹桌,上面纸墨笔砚俱全。只见舞者长袖翻飞,桌上的纸便飘了起来,如悬挂在空中一般。与此同时,绿衣女子拿起沾了墨的毛笔,手腕用力,笔锋便在空中的纸上描画起来。不过刹那之间,那绿衣女便已收笔,纸也稳稳地落回到了竹桌之上。
  "这个玲珑,果真是生了个七窍玲珑的心。"三少嘴角轻轻翘起,又转过头对着身旁的明容说道:"你也来品鉴一下,舞蹈大家。"
  看过这场表演,明容明显轻松了许多,笑道:"形未动,神未领,形已止,神先止,她只做足了一半,神韵不足。"
  三少点了点头,又对马斌说道:"她的歌呢?"
  "模仿的味道很浓,可惜较之嫣红的歌声则逊色多了。"马斌轻笑道,"果然这些年来,没人能超越她。"
  左锐待马斌一住口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对三少道:"不用您问,我自个儿就忍不住要说了!她这两笔字实在不济。就连我那个八岁的小侄子,空中写的字都不知比她强了多少。"
  三少抿嘴笑道:"你们都是专家,她这歌、舞还有书法自然入不了你们的眼。可要将这些本事全部学来,你们也未必及得上人家。"说完又抿了口清茶,眼神专注于杯中的茶叶,缓缓道:"可惜,她的悟性并不强,每一样也只能学得皮毛罢了,形似而神不似——"
  三人听罢,只是默默坐在位置上,并不再答话。
  "下一个是哪家的姑娘表演?"待玲珑退场后,三少便将身子舒服地倚在柔软的沙发上,慵懒地眯起眸子低声问道。
  "是凤鸢水榭的姐妹花。"马斌恭敬地答道。
  "哦。"三少懒懒地应了一声,然后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愈发没了精神。
  左锐见状,忍不住笑道:"三少也不是精钢做的身子,一定要好好休息。"
  明容虽努力克制,嘴角却还是不停抽动,过了良久才挤出一句话:"如果没记错,上次就是这两姐妹叫三少吃不消吧。"
  左锐听罢拍腿叫道:"哎呀,明少这一提醒我才想起来,上次那个凤老头非要献宝,弄来这个桃花组合给三少品鉴。他明知道那些西洋娼妓既不保守也不羞涩,在床上煽情□,肆无忌惮,还让咱们三少独个儿挑战两个洋妞。这一战就是三天三夜,那可真是昏天暗地、惨不忍睹,最后还两败俱伤——"
  "左锐——"三少的眼神犀利,能杀死人,立刻吓得左锐把未出口的话生生噎了回去。虽然左锐马上识相地住嘴,不过却在用眼神和另外两人交流,仿佛在说,怪不得三少一见她们俩出场就觉得累呢。
  这对双胞胎姐妹花,姐姐的艺名叫桃花,妹妹叫桃叶,至于她们的本名叫什么,估计连她们自己都说不出口了。桃叶因幼年时生了一场大病,说不出话,但弹得一手好琴。姐姐桃花倒是生了副好嗓子,唱起歌来婉转动听。这对双胞胎来自北方邻国,是流亡过来的没落贵族,为生计所迫,只能出卖肉体以糊口。初时落魄之际,甚至在低级的娼窑里面接过客,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一律来者不拒。后被凤鸢水榭的老板谢小凤所赏识,花重金从东北的窑主手上将姐妹俩买下,带回到九衢城精心打造成如今的招牌姐妹花。
  姐妹俩携手登场,二人俱是高鼻深目,姿质明莹,正是"肌肤嫩白眼生波,腰细裙宽着地拖。面障轻纱频频顾,西方妙妓亦多情。"
  桃叶端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落在黑白键上,微微俯身,胸前的双峰呼之欲出。桃花则在麦克风前站定,先是解下面上的轻纱,然后对着台下众人微微一笑。众人只觉一阵目眩,全都呆愣地注视着台上的二人。待桃花轻启朱唇,学着那些中国妓女的神态语调,唱起洋味儿十足的"七八摸"时,有人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左锐抱着肚子笑到嘴抽筋:"哎呦,笑死人,钢琴伴奏的中国传统小淫曲儿!你们看她挤眉弄眼那个样子,还捏个兰花指,该不会是和饭店小姐学的——"
  马斌倒是不以为意,只是扫了眼隔壁包间,压低声音对着左锐说道:"小声点儿,别给自己惹麻烦。"
  左锐马上住了声,看向马斌所指的方向,见到包间里谢小凤正陪着几个西洋人。老头子见几个洋人很满意姐妹花的表演,居然兴奋得站起来鼓掌叫好。左锐忍不住冷哼一声,道:"那些洋鬼子,在咱们地盘上有什么嚣张!那个凤老头真是墙头草,现在洋人进了租界,在九衢有了势力,他就处处讨好,恨不得给人家舔鞋!以前还不知怎么吹胡子瞪眼的!今天要是叫这两个洋妞得了皇后之名,咱们也不用在九衢混下去了……"
  "都给我老实点。"三少轻声说道,接着极不情愿地睁开眼,揉了揉额头,叹道:"那两个丫头真是吵得人不得安宁。"
  马斌见三少起身,马上递上一杯茶水,道:"要不您先回去休息,这儿有我们盯着呢。"
  三少听后摇头笑道:"这种风流节目怎么能少了我?"说完舒展着修长的身子,活动几下后,又对着明容说道:"况且,我对小明强烈推荐的人可是寄予厚望呢。"
  听完报幕,左锐震惊得大叫了一声,发觉众人的目光剑一般投射向自己,他马上用手捂住了嘴,可还是喃喃自语道:"白晶晶这丫头,我只知道她脱衣舞跳得还不错,床上功夫倒是一流,真想不到居然也能跑到这儿代表九重天来表演……"
  "她要跳的的确是脱衣舞。"明容面无表情地说道。左锐听后,嘴巴张得足可吞下一枚鸡蛋。就连一旁的马斌也边摇头边叹道:"时代不同喽……"
  一阵欢快的音乐声突然响起,接着便从舞台两侧冲出十几名身着长裙的女人,跟着快速的节奏,掀起如花瓣一样的裙摆,尽情地踢着精光的大腿,脸上绽放的笑容好像一朵朵水汪汪的花儿。一会儿,她们像是被一阵狂风席卷至天际,一会儿又像是翻飞于惊涛之上,轻盈的身姿跃动起青春的活力四射。现场的气氛马上被带动起来,许多人都不自觉地跟着节拍扭动起来。突然,从这兴奋的舞者里面跳出一个柔美的女人,一身白纱裙,宛若仙子般纯洁动人,正是白晶晶。
  白晶晶的相貌在众多表演者中只能算作中上,跳舞的姿质也很平平,但人如其名,她的皮肤又白又嫩,仿佛掐一下就能掐出水来,在舞台上炫目的灯光照射下,更是莹白如玉。不止如此,她身材傲人,当胖的地方绝不瘦,如人肉炸弹一般,跳起舞来晃得人眼晕。这次脱衣舞表演并没有像平时那般讲究速战速决,反而在身上裹了很多层衣服,还要一层一层慢慢地往下剥,一边还变幻着各种姿势和动作,脸上还要摆出圣洁的神情,可以说是极富难度的。不过跳到最后,倒真的是□地展现在观众面前。白晶晶还在不停地搔首弄姿,做出各种撩人的媚态,那诱人的表情似乎在说:请快快搬来一张大床把她带走吧。敢在这样的场合表演这样的节目,当真是前无古人,勇气可嘉。
  于是,观众们看得热血沸腾,有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还红着脸偷偷跑了出去。
  "别在嘲笑我啦!"左锐终于被马斌和明容笑得烦了,搬了一个凳子做到三少身边,还不忘回头对那两个人吐了吐舌头,道:"我承认是我庸俗,喜欢白晶晶这样的女人。不过,你们也未必比我强多少吧!"
  "好了,别再做无意义地争执。"三少终于发话,"还是仔细瞧瞧下一场表演吧,喜春可是月乃家的花魁。"
  黑暗的舞台之上只有一束光,投射向缓缓登台的身着华丽和服的年轻女子,她的左手正压在腰带到裙摆间的一段上面。台上的她面容沉静,从敞开着的衣领中露出洁白而优美的颈项,如白天鹅一般。她的一张俊脸涂得惨白,却在眼角点上红色,宛若一瓣坠落的梅花,恰巧遮住了眼角的一滴泪。配合着陌生而古怪的音乐,喜春跳起舞来。她的舞像她的人一般,于沉静之中流露出淡淡的哀愁。她还在歌唱,歌的名字叫做"清元"。异国的文字从她的口中流出,却能够轻易地引起共鸣,没有了国界。
  只是,再出色的演出,如果没了伯乐,也只能算作对牛弹琴。虽然她的歌声能够轻而易举地俘获人心,可那在大家看来略嫌生涩僵硬的舞姿,还有那稍显诡异的扮相,实在谈不上动人。
  "哼,什么卖艺不卖身,这些个日本艺妓就会做做样子罢了,打扮得像个人偶似的。我最看不惯这些人。"马斌冷冷说道。
  "我倒是觉得这样打扮挺妩媚的,"左锐怡然自得地翘起了二郎腿,"一看这个样子就知道她们日本女人有多么温驯可爱,在男人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而且言听计从!我认为,女人一旦爬到床上就该是这个样子。"
  明容并没说话,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舞蹈大家,明少大爷,您倒是说句公道话呀,这个喜春到底跳得怎么样?"左锐轻轻推了推明容,不耐道。
  "我也不喜欢这种表演。在我看来,最适合艺妓的地方,并不是舞台,而应是宴席之中。在那里,她们就是翩飞的彩蝶,温婉手臂只需一折一回,沏上一杯香茶,便能让人心神摇荡。还有她们的温言软语,像是抚上心头的小手,理顺了如藤蔓般纠结的烦恼,总能让你获得心灵上的轻松和愉悦。"明容闭上眼,似乎是在遥想,只见那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般轻轻晃动,"可是,在下面那个空旷的台子上面,无论怎样点缀,她们的脸都太过苍白,她们的身影也太过孤单。见了这样的她们,我只觉得心痛。"
  "凭倚竹窗,茫茫然看着流水,她们总是令我欢喜。"三少轻叹着,"永井荷风说的不错,艺妓的人生就如同窗外那潺潺流水一样,能够带给观众瞬间的欢乐,之后剩下的却只有回忆,只有回忆。"说罢,三少和明容便相视一笑。
  演出结束后,喜春如登台时一样,脸色沉静如水,辨不出喜乐。像台下的观众轻轻鞠躬,然后便缓步退出。
  "这个日本女人可真是冷淡。"左锐不屑道,"有意思,改天一定要去拜会拜会。"
  "看来,日本人也是蠢蠢欲动呢,竟会派艺妓来参赛。"马斌对三少附耳低声说道,"他们在国内也是积极准备,咱们需得小心防范。"
  三少点了点头,又拍了拍马斌,笑道:"好了,我都知道了。斌爷,咱们今天可是来寻欢的,这些事情留到以后再说吧。"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下一个表演者登场了,所有人的眼睛便都被吸引到了台上,嘈杂的室内一下子变得静悄悄。就连三少也稍稍坐直了身子,微眯起眼睛盯着台上那火红的身影。得到这样多的关注,原因无二,只因为她是云乐,九衢城第一流的妓女,书玉街绝对的头牌,唯一一个曾拒绝过三少宠幸的女人。
  云乐本名蒋佩珊,自小便被爹娘卖入娼门,因天生丽质,被鸨母相中,送到原九衢花魁笑意老四身边拜师学艺,学习演奏管乐和琵琶等技艺,还会说书、擅唱歌,而她最擅长的却是作诗,其中许多都称得上是很在行的好诗。书玉街中一处蓝顶洋房便是云乐的居处,里面究竟是怎么样的销魂,无人知晓,因为她从不在此接客。
  正因她才华最高,人又极美,因此嫖资是九衢之最,而且有权利挑选入幕之宾。九衢城最是风流不羁的林三少就曾被拒门外,其中内情也只有云乐自己清楚。不过她的艳名却因这"一拒"而愈发响亮,不少人就是慕此"名"而去的。
  在舞台正中,云乐静静地站着,仿佛独立于山巅之上,周身笼罩着孤独的气息。她的目光并不看向一旁的舞伴,也不看向台下的观众或是包间中的评委,只是骄傲地微微眯起,和三少的眼神很相似,仿佛睥睨一切,又好像天下都不在她的眼中。
  云乐拥有的无疑是一张精致绝伦的俊脸。宽阔光洁的额头如大理石般,硬而冷;挺俏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昭示着她的固执与坚韧;尖尖的下巴将巴掌大的小脸削成瓜子状,却流露出一种冷峭的气质。正是这种流走于周身的气质,使她看上去娇而不柔,充满了韧性。再配上这一身火红的舞裙和燃烧的两片红唇,就是冷艳,也有人说这是假清高。她的气质中最能够打动人心的,正是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如寒梅一般,让人忍不住想要征服。
  音乐响起,传来的是陌生的曲调,节奏明快,独特鲜明。台上表演的二人舞步华丽高雅、热烈狂放且变化无穷。一系列旋转跳跃的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清高如她,也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样热情奔放的舞蹈之中。她的外表是冰,内心却是狂热奔放的火焰,仿佛那台上舞动着的不是她冰冷的躯壳,而是那燃烧着的盛放出夺目光彩的灵魂。看过她的表演便不难想到,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孩子,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真想不到她竟会跳得这样好。"左锐摸着下巴笑道,"我以为,像她这么骄傲的女人,跳起舞来也是冷冰冰的吧,应该就和刚才那个喜春差不多。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刚一见到那套火红色的性感舞裙,听到这曲异常熟悉的曲调,明容便再也看不下去什么演出,只能惊得瞪大了双眼,茫然地看着前方,脸色惨白,冷汗直流。马斌最先留意到他的异常,拍了拍明容的肩膀,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明容如梦初醒一般,抓住马斌的手,咬牙道:"糟了,这舞蹈竟和紫瞳准备的表演一样,连衣服和音乐都分毫不差。"
  听到这话,众人均觉诧异,甚至连三少也忍不住看向明容。
  "我要去找她。"明容猛地起身,眉头深蹙。谁知刚迈开一步便被三少叫住。
  "你现在去找她做什么?"三少挑眉问道,"难不成是想临时更改节目?"
  明容拳头死死地攥着,两片薄唇紧抿,不发一言。
  "你觉得,现在去还来得及么?"放下手中的茶杯,三少抱臂看着僵立在门前的明容,又换上了懒洋洋的语调,嘴角微翘,"难道,你不想瞧瞧你的宝贝疙瘩会有怎样的表现?"
  左锐也站起身拉住明容,道:"三少说的正是。你现在去,只会乱了她的分寸,根本于事无补。况且,能这样子针锋相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能清楚地分出个高下。"
  "嗯。"明容终于妥协地垂下头,慢慢走回座位上坐下,并不再说话。
  演出结束,掌声跟欢呼声象雷雨似的倒下来,连隔壁那几个洋人也笑着鼓起掌来。左锐瞅了眼明容,叹道:"看来,这个云乐的探戈跳得不错。"又稍有不忍地看向身侧的明容,没在阴影中的他若雕塑一般,浑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三少盯着舞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明容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不知不觉间冷汗已浸湿衣衫。
  云乐是这样强大的威胁……且不说她的舞已跳得无懈可击,单是那遍布九衢上流社会的交际网便是绵竹望尘莫及的。可以说,还未开始比赛之前,绵竹便已输了很多投票。获胜的希望十分渺茫。而且,这场会演的最后只有一个皇后诞生,除此之外,其他人都是最后一名。得不到冠军,她就是失败者。
  明容并不是为自己的前程担忧,而是一直想象着落败的绵竹回到幽兰阁会受到怎样的冷落。毕竟,让她来参赛,名不正言不顺,已经引起阁中许多"大牌"的不满。绵竹只是籍籍无名的小小舞女,并没有所谓的资历和后台。
  接下来的几场演出明容已没心思去欣赏,只能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默默等待着绵竹的出场。登场顺序是在表演前抽签决定,绵竹抽到了最后一名,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马斌走过来拍了拍明容的肩膀,微笑道:"你要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看错人的。"
  那一瞬,绵竹明媚的笑在明容的脑海之中一闪而过,穿透厚重的乌云直射心头。从这一刻起,明容躁动的心终于静了下来,仿佛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终于,他抬起头对着马斌粲然一笑,道:"没错,我应该对她信心的,谢谢。"
  面对这样的笑容,马斌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收回了搭在明容肩上的手,而是藏在袖子里紧紧攥着,像是要用尽所有的力气。渐渐地,心底油然而生一种陌生的情绪,煎熬着一颗空荡荡的心,几乎燃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这便是嫉妒。
  他在嫉妒明容对绵竹的了解,还有他那份坚定的信念,对绵竹的,也是对他自己的。
  他们俩之间,一定有一段旁人不知的故事吧,那是他们共同拥有的秘密。

  风竹林泉

  节目继续,观众们对于演出渐渐失去了最初的兴致,开始交头接耳,兴致勃勃地议论起会演的最后结果,毕竟众人心中最出色的表演已经诞生,欣赏起其他表演难免索然无味。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云乐会是无可争议的新一届"烟月皇后"。
  当台上传来"幽兰阁"几个字时,三少坐直了身子,第一次认真地看向舞台。有了云乐的珠玉在前,更激发了他观赏的兴趣。
  马斌和明容全都在默默注视着舞台,就连一直嬉笑的左锐也坐直了身子,兴味十足。
  入口处,一对男女挽手缓步走上台来。男士一身深色晚礼服,身姿修长挺拔,一头短发干净利落,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大半边脸,稍嫌稚嫩;女士则身穿大红色高开叉长裙,□在外的背部,弧线优美至极,单论身姿,并不输于云乐。
  见此情景,明容不易觉察地咦了一声,却并不多说什么,而是继续将全副心思放在表演上面。
  音乐响起,毫不意外的是与云乐表演时相同的异国情调。
  观众们也都发现了这一点,一时间议论纷纷,人们的注意力似乎被这一点发现所吸引,全都专注于台上的表演。
  只要一眼,就绝对再移不开目光,这便是舞蹈的魅力。
  男舞者清俊的脸上一片肃然,尖尖的下巴优雅地抬起,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仿佛可以看到从里面喷射而出热情的火焰,霎时感染了周围的人,甘愿同他一起燃烧成灰烬。
  他的右臂则紧紧搂住女伴,长腿一伸,带领她迈出了第一步。
  舞步中男女四腿纠缠环绕,两具身躯紧紧贴近,四目相对,眼神不断交流。亲密无隙,近得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抛头顿足,行进间如秋风扫落叶般,无声无息,但所过之处风沙千里、落叶四散。
  女伴在外侧回旋,有一种好像脚被黏住的感觉,又如翩然起舞的飞蝶,裙摆处是红色波涛翻涌,但无论怎样旋转、飘摆,那一团火红都逃不出男伴的牵绊。特别是男舞者那天生的乐感,能够精准地把握住节奏,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人的心坎上,说不出的震撼,便是云乐也望尘莫及。
  突然,绵延不断的演奏音乐戛然而止,在不间断的快速移动中,两名舞者终于也急停住身体,女子几乎攀附在男伴身上,不住喘息。男伴温柔地注视着怀中的女子,晶亮的眼中流露出斑斓的光彩,饱含爱意,甚至亲昵的吻上了女伴脸颊上的汗珠。画面定格在此处,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不见。接着,音乐继续,仿佛时光重新开始流动,热情激越的舞动再次袭来,如火山般迸发出滚烫的激情。
  舞者那砰然跳动的心脏仿佛就在眼前,竟令人不自觉跟着节拍热血沸腾起来,心也随着舞动的节拍而剧烈跳动起来,甚至于身体会情不自禁地想跟随着音乐跳动起来,来纾解愈来愈快的心跳。
  相同的舞蹈,不同的演出,这最后一场演出带来的强烈震撼,已将云乐的身影从人们脑海中彻底抹掉,只装得下男舞者潇洒的身姿和有力的舞步。
  曲终之时,意犹未尽,所有人都忘记鼓掌。眼前仿佛还是那男子如猫般矫健的身姿在舞场中穿梭,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当所有人回过神时,纷纷感到惋惜。此舞虽佳,那女子跳得也是中规中矩,虽比不得云乐,却也属上乘,但这场演出中,几乎所有的光芒都被那男舞者一人独占,整场舞全是他在操控,未免喧宾夺主。况且,这场比试全看女子,即便这男伴跳得比云乐的男伴好上百倍也是徒劳。
  三少的目光一直不自觉地追随着男舞者的身影,心中油然升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怎样都记不起何时见过这精灵般的神秘男子。
  退场之时,男舞者竟抬起头,目光直射入三少所在的包间,两片薄唇抿成弧形,两颊还露出浅浅的酒窝。三少接收到这眸光,竟是一愣,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
  众人仔细一瞧,也是震惊不已。因为,男舞者的"头发"被旁边的女伴不小心撞歪了,半搭在脑袋上,露出半张脸,显得有些滑稽,却没人笑得出来,甚至有人惊呼起来,场内瞬时起了骚动。
  就在此时,光线再次慢慢暗了下去,最后只剩下舞台正中的一点,主持人在报余兴节目。
  在包间之中,明容激动地抱住了左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喜与自豪,真恨不得在他的脸上涂满口水。左锐仍处于呆愣之中,丝毫没有还手的意思,只是愣愣地盯着空空的舞台发呆,好像还在回味着方才的表演。马斌则得意地吹起口哨,欣赏着隔壁包间里的洋人们一个个激动兴奋得坐立不安的滑稽表情,谢小凤还在那里尴尬地陪着笑。这下他的如意算盘怕是打错了。
  等待结果的时刻,在一片黑暗之中,只能听见低声的评议如蚊子一般嗡嗡响个不停。
  "快放下来,别胡闹了!"一声清亮的女声突然响起,叫人听得分外清楚,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循声望去。那一瞬,差不多所有人的都呆住了。
  黑暗中唯一一处光明,独独只照在"他"一人身上。那是一名倚窗而立的少年。单从背影看,那修长的身影如此纤细,略显单薄,却也风姿翩翩。听到叫声,"他"缓缓回眸,调皮地笑了笑,叫人不由得眼前一亮,仿佛这无尽的黑暗也给染上了亮丽的色彩。
  夜晚的蒙河,绮丽而奢靡。家家灯火,在一片霓虹之中,恍如白昼,又稍有不同,比日间多了些斑斓的梦幻。
  那一双修长的玉手正轻轻撩起窗幔,任由窗外七彩的灯影流入,将白玉般的肌肤照射得恍若透明的水晶一般剔透,又伴着时而变幻着的灯光而映照出缤纷的色彩。长发未束,几绺微微卷曲的秀发搭在肩头,便把那一抹青涩褪去;未施脂粉,令她的脸看起来素淡清雅,只除了那一双炽热的猫儿眼。那双眼正迎着蒙河之夜里灿烂的灯火,细看之下,那双瞳竟是深紫色的,宛若琉璃,在朦胧的灯火之中流露出异样的神彩,仿若神秘的未知一般,霎时间摄走了所有人的魂魄。眼波流传处,透出一点狡黠、一点羞涩,还有一点妩媚,却足以勾魂摄魄。这张精致的脸,是最完美的艺术品,是要用尽毕生心血方能描绘出如此完美的轮廓。
  想不到,这身笔挺的西装里竟装下了如此婀娜的身段;想不到,方才与那红衣女子贴身热舞的清俊少年竟是眼前这个谜样的女子;而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女子穿上了男子的衣服,竟会有这样动人心魄的美,这种美不分男女,没有性别的界限,最是致命。
  连二楼包间里的三少都忍不住站起身来,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只为了再靠近一点,能将下面那个女子瞧得更清楚些。
  片刻之后,这双玉手又轻轻地放下了窗幔,接着众人眼前便又是一黑,不由得一阵叹息。也不知这叹息是因为失却光明,还是因为失去了欣赏美景的机会。
  等到灯光全部打开时,美人已经不在。
  人群真正沸腾了。
  所有人都在兴奋地叫喊着紫瞳的名字,着了魔一般。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当年,红透半边天的歌后嫣红不也是受到一样的追捧?她们这样不凡的女人,注定要让无数男人为她们痴狂。
  明容终于恢复常态,放开了怀抱中呆愣的左锐,转而俯视起楼下奔腾的人潮。这便是他最初的理想,培养出一位颠倒众生的舞者,赢得无数的欢呼和掌声,让所有人为之疯狂。可夙愿得偿,却在平息了最初的兴奋之后,丝毫开心不起来。明容身后座位上的马斌也是一样,正闷闷不乐地独自喝着酒,对于外面的骚动毫无反应。
  三少戴上帽子穿好外套后,嘴角挂出一丝浅笑,对着其他三人道:"佳人有约,我要先走一步,你们继续欣赏余兴节目吧。"
  左锐笑声震天,道:"三少,您放心去吧,这里有我们应酬,绝对没问题。"
  待所有的表演结束,台上的帷幔缓缓落下,明容清冷的声音随之响起,不知是在和同说话,也辨不出他的喜怒:"为什么要这样做?"
  左锐走到明容身旁,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别不高兴,我们并不是故意骗你,只是为了大局着想……"
  "我都知道,也没有生气。"明容打断左锐的话,微微一笑,"只是,你们俩可是左右护法,这里的应酬也结束了,还不快回去待命?"
  左锐用力捏了捏明容的肩,点了点头,便拉起马斌奔了出去。
  房间中只剩下明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向帷幕遮掩的舞台,仿佛她还在上面翩然舞动着,脸上笑意盈盈,却是只为他一人。心头如被烈焰炙烤一般煎熬着,即便是空无一人的清冷舞台也无法浇灭这团火焰。
  曲终人散,仿佛正昭示着他同她之间的命运。明容自嘲地笑了笑,手在脸上轻轻拂过,然后起身朝门外走去。脚步声清晰传来,每一声都狠狠地踏在心头。
  从此以后,他注定只能是一个观众,默默关注着她的演出,却再也走不进她的生活。
  这些心情,他永远埋得很深,绵竹不会知道。
  "烟月皇后"毫无争议地落在了幽兰阁的紫瞳身上,可她并没有留下来领奖。因为她此刻正坐在林三少的车里,无畏地和他对视。
  "原来你就是林三少。"绵竹先声夺人,小脸微微扬起,露出倔强的表情。
  "不错,正是在下。怎么,难道我不像么?"三少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像,怎么会不像?"绵竹突然垂下头,躲避着那目光,不冷不热地回应着,"您这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
  "叫什么名字?"三少手中把玩着她的一绺青丝,还放到鼻子边轻嗅起来。
  "紫瞳呀。"绵竹睁大了无辜的眼睛看着三少,仿佛是在控诉他的健忘,连自己手下的舞女都记不住名字。
  三少嘟起嘴,身子慢慢移近,几乎贴在绵竹身上,然后轻轻含住她的耳垂,惩罚似的咬了一口,接着对她耳语道:"真名。"
  "曲绵竹。"绵竹的表情变得很僵硬,似乎很想把自己从三少的包围中抽出来,因为他的气息太具侵略性。
  三少见状,愈发凑近绵竹的脸,含笑说道:"这名字虽好,却并不衬你。"又轻轻在绵竹脸上啄了一口,道:"依我看,不若叫梅儿吧!"
  "多谢三少美意,绵竹心领了。只是名字乃父母所赐,不敢擅自更改。"绵竹不动声色地将身子挪得离三少远了些。
  三少又向绵竹凑了凑,轻声说道:"方才为何女扮男装?"
  绵竹冷哼一声,道:"不这么做,我恐怕一点机会都没有吧。"
  "哦?"三少挑眉笑道,"此话怎讲?"
  绵竹也笑了,眉开眼笑:"这点三少该比小女子清楚吧。"说完转过头去看向窗外,霎时间褪去所有笑意,"我的一举一动早就在您的监控之下,想要为难我真是再容易不过。"又似撒娇似的喃喃道,"居然安排那么强的对手和我表演一样的节目,害得我那么紧张。"
  "生气了?"三少扳过绵竹的脸看向自己,修长的手指在绵竹娇嫩的脸颊上流连,"依我看,你表现得实在出色极了,根本看不出一丝紧张的痕迹。"嘴角不羁地翘起,"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绵竹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道:"买礼服的时候见到左爷了,憋红着脸在门口转悠,还不时偷偷往我身上瞄,滑稽极了。"说完又掩唇轻笑一阵,继续道,"我想左爷那么男人的男人,肯定不会有闲情陪女人买衣服,还偷偷摸摸地,生怕人发觉。所以,我就上了心。毕竟,有备无患嘛,也恰恰成全了我的出奇制胜。"
  三少了然地点了点头,终于放开了怀中的佳人,靠回到椅背上,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绵竹舒了口气,瞥了眼车窗外陌生的景致,疑惑道:"请问这车是开向何处?不像是送我回家的路呀!"
  "回寒香馆,当然是回家呀!"三少说得理所当然,然后枕着胳膊睡起觉来。
  绵竹此刻真是哭笑不得。不敢惊扰三少睡眠,满心疑惑又无从解答,只能学着三少小憩一下。今天她的确有些累了,那段舞折磨了她半月之久,每日仿佛都肩负着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如今终得解脱,感觉异常轻松,所以,她很快便睡着了,而且并非浅眠。
  醒来时已近黄昏,躺在一张软绵绵的床上,绵竹渐渐明白发生了何事。
  看着屋子里跳跃着昏黄的光影,感受着夕阳最后的温暖透过纯洁的窗帘射在身上和脸上,眼皮渐渐变得不听使唤,慢慢地又合了起来。这是一场梦,所以,虽然身处陌生的环境,但绵竹并不害怕。甚至只因这房中流淌的温暖气息,她便不想醒来,只愿在这片温柔乡中一直醉下去。
  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许多画面,有美好的时光,也有残酷的现实。当意识到自己无法逃避那些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时,她也渐渐找到了活着的感觉。没有人的生活会一直如糖如蜜般甜美,可以做的也只是努力使甜的多一些,苦的少一些罢了。所以绵竹还是下了床,理了理睡皱了的衣服,然后轻轻地走出了这扇门。
  门外是另一片天地。
  三少的"家"并没有想象中的瑰丽华美,倒多了些典雅与精致,房中色调以暖色为主,特别是昏黄色的壁纸,手指轻轻触摸上去,是不平整的痕迹,真实得如同岁月一般。
  绵竹走下楼梯,来到客厅,见到三少刚刚和马斌下完棋。
  "你终于醒了,小绵竹。再不醒,可要错过左锐的酱猪蹄啦!"三少一眼见到她,马上笑嘻嘻地说道。
  "什么叫我的酱猪蹄!"突然从厨房里奔出一具庞大的身躯,腰间系着碎花围裙,粗壮的手臂挥舞着手中的菜刀,再加上黑炭般的面目,以及狰狞可怖的表情,来人正是左锐。
  "阿锐,难道你没听懂三少的意思?还不快快卸掉你的猪蹄酱了吃!"马斌收拾好残棋,走到左锐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说道。
  二人顿时闹作一团,只见刀光剑影呼啸而过,看得一旁的一位大婶心惊胆战,口中不停念叨着:"我的天!下次再也不让你们这两个混世魔王踏进厨房一步!"
  绵竹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是还没睡醒,手上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脸,很疼。这才满意地收回手,继续怔怔发呆。
  三少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前。
  她只及他的肩膀。他纯白色的衬衫衣领余下最上两颗未扣,目光所及,隐隐可见细腻的肌肤和锁骨……绵竹摇了摇脑袋,驱散脑海中的不良幻想。
  三少温柔地挽起她的手,拉着她走到厨房。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皮肤也很细腻,掌间甚至没有一点硬茧。虽然柔软如女人的手,却散发出男子才有的灼热。这是第一次,她的手被这样一个人紧紧握住。传递而来的是说不出的安全感,因为这双手的主人足够强大。
  当着马斌和左锐的面,三少缓缓开口说道:"我要全九衢城的人都知道,从今以后,曲绵竹是我林叶青的女人,这寒香馆便是她的家。"
  左锐放下菜刀,挑着眉,肆无忌惮地从头到脚打量起绵竹,似乎是在心中评估她的价值。而马斌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默立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别处。
  站在一旁的大婶则热情地拉住绵竹的手,眉开眼笑:"好一个俊俏丫头,我见了就喜欢!以后就叫我杨嫂,在这儿不必拘谨,都是自家人。"
  见到这样温暖的笑容,绵竹终于从最初的呆愣中清醒,乖巧地笑着答道:"谢谢杨嫂。"
  这样惊天动地的消息,好像炸弹一般爆开,当晚就传遍了整座九衢城:新一届的"烟月皇后"竟攀上了林家三公子的高枝,飞上枝头做了凤凰。
  "我就知道,绵竹一定不简单。"菲菲含笑放下报纸,将身子半倚在雀儿身上,又偷偷瞄着她的反应,"现在她可是九衢城里的大红人啦!"
  雀儿也在笑,只是有些勉强,像是喜忧参半。
  见到雀儿这样的表情,菲菲忍不住哼笑道:"你不开心也很正常,你们俩原本那么要好,可现在却是一个在天上——"
  "你不要在那里胡说。"雀儿冷冷地看着菲菲,"我们俩一直都很要好。想挑拨我们之间的感情,绝对是徒劳!"
  "哼,挑拨你们对我有何好处?"菲菲冷眼瞧着雀儿,"我还没那么闲!真是好心没好报,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完便走开了。
  雀儿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忧郁的神情,因为明容今天没有来幽兰阁。
  他已有了七分醉意,脚步踉跄,甚至连神智也渐渐变得混沌不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脚下的路会把他自己到什么地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那一定是他最想去的地方。
  虽然天已大亮,可屋内的窗幔还是紧紧掩着,在屋外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暗红色的光,使整个房间看起来像是黄昏日落一般黯淡。不知不觉间,嫣红已经抽了一夜的烟。就那么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在时间的流逝中煎熬。偌大的客厅里面弥漫着浓浓的烟雾,仿佛吸入肺部的不是空气,而是一支支燃着的香烟。这一团团炽热灼痛了人心,呛得人忍不住想哭。
  门铃的声音突然响起,在长久的静谧之中显得格外突兀。响了很久,嫣红才极不情愿地挪到门口,打开门,环视一周,门外竟没有人。可当嫣红的目光不经意扫过脚下,那个沉重喘息着的倒在地上的明容便落入眼中。
  嫣红突然笑了起来,是心碎的笑。
  "真想不到,此时此刻,竟是你这只醉猫和我作伴!"嫣红仰起头,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叫眼角那调皮的泪滴滑下,"好,一醉解千愁啊——你小子运气好,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是好酒!"
  嫣红的酒窖里存了很多好酒,不过她平日里是不会碰那里的东西。
  "我——我没——醉——"明容一边灌下一瓶酒一边喃喃道。
  "再这样喝下去,我的存货可是一样都剩不下了。"嫣红瞥了眼醉倒在客厅地板上的明容,不禁幽幽叹息,"想醉的人没醉,不该醉的倒是一直没醒,真气人!喂,你快给我起来——"说完就扯着他的胳膊想把人扶起来,可尝试了半晌仍是徒劳。嫣红泄了气,踹了地上的明容一脚,忿忿道:"臭小子,别乱吐!"
  门铃声再次响起,倒让嫣红吓了一跳。她赶忙跑到门口打开门一看,竟是雀儿憋着一颗番茄脑袋愣在门口。
  "哟,真是稀客!你这丫头怎么想起来到姐姐我这儿了?这下可真是热闹了。绵竹不在,我这儿倒成了收容所。"嫣红调笑道,说完侧过身示意雀儿快进门,再把人领进客厅,然后任由雀儿踉跄地跑到明容身边。嫣红抱臂倚在墙边,十分受用地看到雀儿发现酒醉不醒的明容时一脸的担忧,笑道:"先说好,绵竹现在不在,不过用不了多久,她会回来取东西的,或许你能再见她一面。"
  "他……他怎么了?"雀儿指着醉成一滩烂泥的明容,怯怯地开口问道。
  嫣红哼了一声,拢了拢额角的碎发,不屑道:"这个家伙闲着没事跑到我这儿来撒野,把酒窖里的好东西糟蹋得差不多,自己也倒下了。你来的正好,快快把人运走,别弄脏了我的地方,现在可没人帮我打扫。"
  "为什么——"雀儿蹲在明容身边,怜惜地为他拭干脸上的水迹,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或者是溅出的酒水。
  "哼,这小子离真正的男人总差那么一点儿,怨不得别人。"嫣红一扭腰转过身,迈开步子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哦,别忘了给我把客厅打扫干净,再把人带走,最好什么都别留下。还有,走的时候把门带上,我现在得去补眠了。"说完把门一关,再不管客厅中的两人。
  雀儿蹲在地上,久久不动。她呆呆地看着明容的醉颜,肩膀无声地抽动着,眼泪也一滴一滴,噼噼啪啪地落在明容的脸上,像是散落的珍珠。
  果然如嫣红所说,蒙河斗艳之后的第二日,绵竹便被三少的专属司机送回到嫣红的住所,殷勤备至,好像嫣红已经是三少奶奶一样。推辞不掉这份热情,绵竹只能无奈地接受。
  绵竹旋动钥匙,一推开门便见到矗立在门口发呆的嫣红,两个人都愣住了。倒是绵竹先回了神,不由笑道:"真想不到,大白天也能在家里面见到你。"
  "要搬家啦?"嫣红也笑了笑,侧身给绵竹让出一条路,之后便一直跟在她身后,注视着绵竹一点点整理自己的衣物。
  "就是回来拿几件常穿的衣服,还有几本书。"绵竹低着头,手上不停地搬来运去,"我这里还留一把这儿的钥匙,行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赶回来了,也不用麻烦你给我开门。"她抬头看向嫣红,自嘲地笑道。
  "嗯。"嫣红点头应道,之后便不再开口,也不离开。
  等到绵竹抬着一箱子东西到客厅时,发觉茶几上摆了两个酒杯,旁边是四大瓶白酒。见到此景,她忍不住回头看向嫣红,一脸探寻。
  "陪姐姐我喝一杯吧,最后一次。"嫣红走到沙发上坐下,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绵竹坐到她身边。绵竹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你知道,我并不能喝。"不过,她还是坐下了,而且一口气解决了嫣红递来的一大杯酒。
  嫣红也不停地灌酒,像个汉子一样豪爽。她擦擦嘴唇上沾的酒水,粗声笑道:"真看不出来,你现在也挺能喝的嘛!"
  绵竹咽下满口的酒,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怎么喝都不醉!"
  "哈哈——"嫣红纵情大笑,"好啊,今天一定要把你灌醉,就算是喝空了我的酒窖也不能放过你!"
  绵竹咯咯笑道:"你也真是舍得!好,我一定奉陪到底!"
  不知喝了多久,一直候在房外的司机耐不住按了门铃,然后一脸恭敬地提醒绵竹,再不回去,三少会担心的。
  绵竹本已有了几分醉意,听闻这话,酒马上就醒了,放下酒瓶就要往外冲,却被嫣红揪住领子责备道:"一个女人大白天就蓬头垢面、酒气熏天的,还不让人厌烦死?你不会是想今晚就要搬回来吧?"
  经她提醒绵竹才恍然大悟,赶忙跑进盥洗室梳洗起来。
  嫣红仍是静静地靠在门边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终于还是到了离别的时刻,绵竹和嫣红在门口紧紧相拥。不知道是谁主动,不知道是谁先迈出了第一步,或许只是因为在临行前的最后时刻,两个人一起很冲动地灌下了许多白酒吧。也可能,她们都变得更加勇敢。
  嫣红轻拍着绵竹的发顶,收起了平日对她伪装出来的冷漠面具,像是大姐姐在哄着小孩子一样,柔声说道:"一定记得,以后有事没事要常来,给我做饭吃。"
  "嗯。"绵竹把脸深深埋进暖香的怀抱,汲取最后的温暖,"你酒窖里藏的那些好酒都给我留着,不许自己一个人偷偷喝掉。"
  嫣红瞪了绵竹一眼,然后两人便笑作一团,旁若无人。
  "我也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以后的路就在你脚下,走好。"嫣红的醉眼望向远方的云,淡淡的声音响起,分外熟悉。
  "还有一句忠告,永远都别像我一样……"
  永远都别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付出无谓的感情,他们不会在乎,这就是最后的忠告。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说完这一句话,绵竹便钻进车内,把脸深深地埋在衣领里,不敢再看嫣红一眼,心中默默想着:"我一定会兑现自己的承诺,你一定要等着我。"
  绵竹知道,嫣红会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直到车子完全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嫣红一直是一个人,过去是,将来也是。只是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在记忆深处,这个叫做绵竹的小姑娘曾走进过她的生活,填补了她的空虚。只可惜,这样的岁月也是一去不返。
  绵竹终于忍不住落泪,长长的泪滴串成了水晶项链,又如同枷锁一般,牢牢地圈住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睁开。从今以后,她将踏上和嫣红不同的道路,而且越走越远。这个嘴硬心软的嫣红,像个别扭的大孩子,会好好照顾自己吧。绵竹忍不住想,她不在,还有谁会去呵护那颗脆弱又孤独的心呢?
  如果绵竹一开始便知道,这一分别,再相见时会变成另一番光景,而她今日的选择会影响许多她关心的人的生活,她还会像现在这样毫不犹豫地走下去么?
  生活永远不会留给你后悔的机会,因为它溜得实在太快。
  当车子缓缓驶入寒香馆的大门时,绵竹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处,发觉三少挺拔的身影正伫立在门前等候。绵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摇了摇脑袋,想把所有的愁绪,甚至于情绪都埋藏起来。三少走下台阶,对着走下车的绵竹热情地张开双臂,露出满脸灿烂的笑容,亲切地说道:"欢迎回家,我的小绵竹。"
  这便是对她最盛大的迎接仪式,是对一个舞女无上的嘉奖。绵竹马上摆出最动人的微笑,娇笑着快步投入到三少的怀抱之中。
  这就是她日后的生活了,同这个人一起。

  烛影深深

  九衢林家,在大江南北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林老爷的经历与成就便是九衢城第一等的神话。
  林氏一族早在前朝便是权倾一方的贵族,但其势力范围及人脉交往主要集中于上京一带。及至如今当家的这一辈,作为林家长子的林瑞熙早年曾赴法留学,主修理化课程,又兼习经济学。受到新思想的熏陶,归国后拒绝出仕,转而创办起国内第一所中学"铭先学校",自任该校校长,并四处聘请外国传教士及其他人才为教师,开设多门新课程,着力培养德、智、体均衡发展的新式人才。
  当国民革命爆发,皇城失守,前朝贵族及官吏全都溜之大吉,上京陷入了治安失控的无序状态,林瑞熙挺身而出,将上京城内的巡警及其学生等组织起来,成立了上京营务处,自任总办,承担起保境安民、维持地方治安的重任。待到新政府成立,林瑞熙深受大总统赏识,委任国民政府工商部长一职。后因新政府遭到军阀打击,被迫解散,林氏一族便在林瑞熙的带领下举家迁徙至沿海通商的全国最繁华的城市——九衢。
  到达九衢城后的这十几年中,林瑞熙利用雄厚的资金基础和敏锐的投资眼光,打理好上上下下各层关系,在短短数年内便东山再起,不仅成功垄断了东南沿海一带的食盐、糖、卷烟、火柴、茶叶等五类物品的生产制造及销售,更在九衢及临近几省开办数十家工厂企业,生产制造船只及各类大型机械。又由于获得法国方面的技术援助,因此他名下的产品能够远销海内外,而林老爷更可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九衢第一实业家。除此之外,同样得益于法国人的支持,林家拥有自己的一只武装队伍,配备精良的武器,经受严格的训练,其素质与规模并不亚于任何一个军阀的亲卫队。
  当然,这其中多承林夫人娘家相助。林夫人的娘家是大有背景的,她是位美丽的法国女人,其父是一位公爵,在国内极有权势。二人的浪漫邂逅发生在新政府垮台,林瑞熙被迫流亡法国,独自一人徜徉在在法国塞纳河畔的时候,英俊却失落的东方男子与温柔善良的异邦少女相爱了。然后,在她的父亲的帮助下,林瑞熙回到祖国,一步步取得了现有的成就。
  爱情的迸发有时候就是单纯而简单的一件事,只需要一点点恰到好处的火花,也有人说,这是缘分天注定。
  正如所有成功男人一样,林瑞熙的原配并非如今这位林夫人。不过,在林夫人来林家之前那位原配就自动消失不见了。
  林瑞熙就是现如今九衢城中大名鼎鼎的林老爷,黑白两道都要给足面子的大人物,几乎垄断了半个国家沿海地区工商贸易的大资本家,他的财富甚至要超出"富可敌国"这个概念。
  林老爷早年也是有名的名流人物,但子息并不盛。众所周知的是他有三子,大公子乃是原配乔氏所生,不幸早年夭折;二公子名从青,字墨华,是侍妾云氏所生,几年前已离家出走,现下音信全无;三公子名叶青,字疏影,乃林夫人所生,自小便宠爱非常,也最受林老爷器重。除了这三个女人和她们的孩子外,大约在不同的地方,还有着数不清的女人和同样数不清的私生子在黑暗的生活之中苦苦挣扎,可是,连林老爷自己对这些"亲生骨肉"都是不闻不问,也没有人敢随便张扬。
  从小便被宠上天的林家三少在九衢城是出了名的风流不羁,浪荡公子。因为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是在外祖父身旁渡过的,直到十五岁时才被接回国内,由林老爷亲自教导。因此,三少除了外表有六七分像东方人外,其余均是西洋作风,对于传统文化几乎不屑一顾。他说法语和英语比汉语还要流利些,非常喜爱听歌剧和拉小提琴,欣赏京剧时却能打起瞌睡;他不会写毛笔字,用起钢笔却是驾轻就熟;闲暇时会约出几个纨绔子弟打网球和桌球,看到耍太极和打把势的江湖艺人时会忍不住拔出枪把人轰走;而三少最厌恶的事情便是把女人抱上床的时候才发现她居然裹了小脚。
  如果说还有什么是例外,那便是下围棋。在棋盘前坐上两三个时辰是常有的事,这种时候,与他对弈的往往就是林老爷本人。林老爷就是通过棋盘上的较量教诲三少许多在这个国家应该通晓的做人做事的道理,父子俩也只有在此时才最和谐。
  在九衢城内无人不知,林三少换女人比换衣服还勤。够资格出现在他身侧的不是当红的电影明星、著名歌星就是上流社会的交际名媛,或者,像绵竹这样的,烟花之所的"皇后"。
  这次,幽兰阁的头牌紫瞳成了三少的女人这件事之所以如此轰动,只因为她住进了寒香馆,三少的私人公寓。在她之前,没有哪个女人真正走进过三少自己的"家",更不要说住进去。
  转眼间,距离绵竹真正搬进寒香馆已有两个月的时间了。这段时间说长并不长,说短又不算短,特别是对于绵竹而言,简直可以说是分外漫长的两个月了,虽然这是她一生中难得的美好时光。
  与在幽兰阁工作的时候相比,在寒香馆的日子的确算是很惬意了,特别是有了左锐和马斌这一文一武两个邻居,生活会变得更加多姿多彩。
  每日无事,她便会在厨房里和杨嫂研究各种菜肴的做法,偶尔自诩为美食家的黑脸左锐会过来凑个热闹。相处久了不难发觉,左锐只是长相凶恶粗犷,嘴巴毒辣尖酸,为人却很是热情亲切,一点儿也没有端架子。而且他对美食有十足的兴趣,每次见到绵竹都缠着她做菜,只因为绵竹对家乡那一带的两大菜系均颇有研究,特别是蟹镶橙和枣方肉,简直让左锐流光了口水。每次见到左锐提着几大袋食材,绵竹都会头疼。虽然寒香馆的厨房并不小,可这个大块头一站进厨房,几乎就没给旁人留下移动的空间。
  她还在花园里栽了几株湘妃竹,日日精心打理。最初是一时兴起,从市郊的山上移植来的,只因为她某次散步时路过那里,见到这竹子就像失了魂一般地喜爱。那日找到马斌帮忙搬运时,他不仅毫无怨言,还兴致勃勃地卷起袖子亲自动手,帮忙挖穴、填土,栽后覆草并开好排水沟,动作十分娴熟,看得绵竹啧啧称奇。以后每次他从外地回来时,还总会带些园艺里的小玩意儿给绵竹,或者是交流一下培植经验。两个人会在傍晚时分,沐浴在落日余晖的温暖之中,半躺在小竹林的藤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话题也是五花八门。每到这时,绵竹便会觉得马斌像邻家哥哥一样亲切可爱。
  在外人看来,绵竹的幸运绝不仅仅如此。
  这两个月来,三少非但没有因为长时间的相处而厌恶甚至抛弃她,反而愈发娇宠起来,不止每次参加各种私人宴会或聚会时必携此美同行,人前表现得恩爱非常,而且每日更是变着法儿地送她各种礼物,今日一对金镶东珠耳环,明日一条白金镶翠项链,不是宝石戒指,便是翡翠手串,或是银镶翠挑簪,要么是见证历史的古董文物,要么是世所罕见的海外奇珍,多得令人眼花缭乱。每到出席正式场合,她总被打扮得像只小孔雀一般,浑身上下耀眼非常。可怜的绵竹往往被这些"身外之物"压得喘不过气来,累得精疲力竭。
  绵竹真可谓是古今中外拿珠宝拿到手软的第一人。
  就如此刻,绵竹微微蹙眉,盯着手中的一对手镯满脸为难道:"三少,我……我的首饰已经很多了,不必再这样破费……"
  "诶?不要这么说。"三少从对面的沙发上起身走到绵竹身旁坐下,一手揽住她的纤腰,另一手拿起手镯为她戴上,"真正的女人从来不会觉得自己的首饰已经足够,特别是你这么美丽的女人。更何况,你是我的……"说完便深深吻了下去。
  他的吻技很好,这点毋庸置疑。绵竹羞涩地闭着眼,缓缓抬起玉臂,从三少肩上向下移,玉手在他的背上轻轻摩挲,渐渐感受到他愈发紧绷而炽热的肌肉,唇齿之间全是他的气息在涌动,有一股淡淡的薄荷味,令人深深迷醉。
  就在他的气息变得不稳,心跳越来越快,甚至有了一股冲动的时候,三少猛地放开了手。他站直了身子,一边俯视着喘息中的绵竹,一边伸手理了理领结,然后抿嘴一笑,道:"小绵竹,今天不行,我还得去商会开会。"说完便转身走到房门旁,穿上外套后便推门离去,留下一脸茫然的绵竹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即便对她宠爱非常,他也绝不会替她赎身,更从未真正碰过她,这便是绵竹一直以来最介怀的一件事。这只能说明,他并不想长期拥有她。
  绵竹虽看不透三少,但他毕竟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所以,如今得到的越多,她今后付出的必将更多。对三少的了解,说少也并不算少,毕竟除了她,还没有哪个女人能像她这样,每夜与他只隔着一座墙的距离。从他书房发出的灯光很晚才会熄灭,据此她便知道,他总是睡得很晚,而且一定是在为业务上的事情不断操劳,因为林老爷已将名下产业全部交给他打理,涉及的领域也很广,甚至和帮派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就是说,他几乎垄断了整个九衢城的黑白两道;虽然他经常出入各种声色场所,也有不少所谓的红粉知己,但从不带这些女人回寒香馆,也从不进绵竹的房间和她纠缠,这就说明他非但不是传言所说的那样沉湎于女色,反而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禁欲之人。
  左锐和马斌的存在一直是绵竹的一个疑问。这两个人的身份皆不凡,在九衢都是一等一的大人物,却都甘愿为三少卖命,甚至整日与他相伴,像保镖一样如影随形。特别是左锐,明明他才是商会的会长,却反而要听命于三少,真的是心甘情愿,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每日在寒香馆,三少总会召见不同的人到他的书房商谈事情,有些人趾高气扬,气派非凡;也有人卑躬屈膝,一副奴才嘴脸。这些人的身份是什么?商谈的又是什么样的事?绵竹不断产生各种疑问。虽然好奇,可绵竹还没有那个胆子去设法弄清楚三少的事情,可是不难猜出的是,他这样勤劳地"工作",定然是在谋划着一些事情,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出,但她知道,自己也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那一日午后,在寒香馆后的小花园里一起喝下午茶的时候,三少盯着绵竹的脸看了半晌,然后露出最迷人的微笑,对她轻声说道:"一周后,流云庄,郭老。"
  听到这话,绵竹非但不觉得惊奇,反而感到释然,只是这种解惑的感觉却同那无奈的痛苦纠缠不休。每个女人遇到三少这样出色的男人,最初时总会免不了幻想不切实际的事情,绵竹也不例外,她心底还是隐隐期待三少是真心怜惜她,可惜……
  "好的。"语气里饱含着被扩大的愁怨,绵竹垂下了头。这是她的习惯,有时是想掩饰真实的情绪,而更多的时候,则是为自己的演出增加筹码。
  三少果然扶住她单薄的肩,抬起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
  "怎么,不乐意吗?"尾音拖得很长,绵竹听得清楚,他并不高兴。
  "没有。绵竹是三少的人,当然应当为您排忧。"绵竹刻意错开眼,不与他直视。
  三少捏起绵竹的下巴,扳过她的脸与他直视,道:"怎么养了两个月,你还是这么瘦?下巴尖尖的,肩膀只有薄薄一层,还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绵竹的头垂得更低,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似乎那满腔愁苦全都包含在这一句话之中:"天生的,我就是这样的身子,胖不了……"说完还真抽泣了几声,抹了抹眼角的晶莹。
  三少轻轻蹙起眉头,放开怀中的绵竹,将她与自己隔开一段距离才缓缓开口。他说话的声音很平淡,像放在桌子上的一杯白开水,没有波澜,也没有味道,有的只是清楚明白得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我最讨厌的就是一直在我面前演戏的女人。明明是一眼就被识破的做作,却还在那里为自己的演技自鸣得意,真是可笑至极的自作聪明。"他虽这样说,脸上却连冷笑都懒得摆出,仍似覆了一层寒冰般,"你自己也应当清楚,当初那样费尽心思勾引我,想要的究竟是怎样的结局。还有,我并不喜欢别人偷看我的那副画像,因为他们不配。"说完还拿起握在手中的一方手帕举到绵竹眼前展开。
  绵竹略显诧异地看向这块手帕,素净的颜色,一角的竹字被细碎的褶皱揉成了一团扭曲,如根根断茎刺进心头。她认得这块手帕,也知道了三少话中的含义。他在警告她,别再卖弄小聪明,否则下场将会如这个竹字一样,被他揉在手心里捏碎。
  绵竹暗自咬紧牙关,想要阻止决堤般崩溃的情绪在三少面前失控。眼泪终究没能流下,只在眼眶中逡巡。
  在湖畔故意留下手帕的确是她想吸引三少的注意,就同她现在所伪装出的一切假象一样,只为了牢牢抓住他的心,因为绵竹是一个太需要保护,需要安全感的脆弱女人。无人庇护,她只能永远孤独地活在小心翼翼,不断猜忌的世界里。而林三少是这样强大的男人,足以令她在九衢城过上安定平淡的生活。即便只是充当他达成欲望的工具,她也希望能够留在他的身边,为的也只是得到多一些的平静,就同这段时间的生活一样,帮她忘却过去种种不堪的往事,能够像其他同龄的女孩子一样有自己的梦。
  但是,在幽兰阁每日偷偷跑去仰望他的画像却并非有所图谋,而是发自内心的欣赏,是少女懵懂的情思的一种寄托。她从未想过自己难得单纯的感情会被如此解读,孤伶伶的一颗心中只剩下失落的怅然。想不到她连做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这世界实在太过残酷。
  三少看着绵竹僵硬的表情,恶意地将那手绢在她面前晃了几晃后又揣入怀中。此刻在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丝讥诮的裂痕,将他刻意伪装出的平静镇定破坏殆尽:"你真的很有心思。像你这样的女人,不用提醒我也会收为己用。不过,今后我要你把用在我身上的心思都花在别人身上,而且欲擒故纵这种把戏只会让愚蠢的男人上当,知道了么?"
  绵竹好不容易收回了心思,有些慌乱地错开三少的目光低声应道:"我知道了。"
  "还有一点你要记得,不论你讨好多少男人,"三少抬手捏住绵竹的下巴,冷峻的目光紧紧抓住她的眸光,仿佛她在他眼中是寸缕不着,"给你开苞的人只能是他。"
  听到这话,绵竹禁不住伸手按住胸前砰砰乱跳的心,目光却怔怔地盯着三少冷淡的脸庞移不开,仿佛他的眼中有一股绝望的漩涡正将她无情卷入。这一瞬间,绵竹突然觉得一切都已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发生的事情渐渐失去了控制。这种感觉就仿佛一脚踏空,骤然坠入谷底一般。
  在三少眼中搜寻良久,还是找不到一点情感波动的影子,她一败涂地。
  虽然很想问三少口中的"他"是谁,绵竹却没有勇气开口,只能像鸵鸟一样深深埋下自己的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呢喃道:"我会尽力而为。"说完就转身向卧室走去,不敢再逗留片刻。
  这一夜她彻底失眠了,甚至连眼皮都合不上,因为在她的脑子里各种想法四处冲撞着,叫嚣着,恨不得撞开她的头皮炸裂她的脑袋。
  无梦的夜,只剩下漫长的煎熬相伴。
  第二日起床之后,绵竹盯着镜中的熊猫眼欲哭无泪,只能不停地擦粉来掩饰。
  三少在她面前已不再摆出花花公子的浪荡模样,绵竹也懒得在他面前装作乖巧的淑女。彼此了解,不必戴着面具生活,反倒省了许多麻烦。所以,往日餐桌上总是无话找话活跃气氛的绵竹终于乖乖闭了嘴,而一直对绵竹照顾有佳的三少也只顾着自己埋头吃饭,不再殷勤地为她夹菜添饭。在外人看来,二人之间的感情仿佛在短短一夜间便一落千丈。冷淡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早餐过后,害得左锐与马斌二人吃得提心吊胆。
  用过早饭之后不久,绵竹便被一辆车接到了流云庄,而三少则乘另一辆车去接郭老。
  东郊的流云庄原是帝王行宫,如今建立共和,这里便被当地富绅买下,做了一处享乐的别馆。雕梁画栋仍在,只是原本的色彩已有几分黯淡,却又被重新粉饰过,仿佛在那苍老疲倦的脸庞上强抹了一层胭脂。
  绵竹来得早,便四处闲逛起来。还是老习惯,一边漫步一边思考,特别是在此处,青山环绕,她的心境也格外清明,这样才更加利于细细筹划自己的安排。既要把人陪好,又不能失身,三少的要求未免太高了些,不过在绵竹看来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毕竟女人的手腕绝不只是在床上才有效。
  三少口中的郭老,是原行德钱庄的老板郭铭贤,现在应称作怀德银行的行长大人了。郭老板是金沙人,世代为商,在过去是受人鄙视,到如今,却是财大气粗,终于扬眉吐气,不免有些暴发户的粗俗。他的爱好不多,只女人和古董。三少像是要和他谈一笔贷款,所以投其所好,奉上了绵竹。郭铭贤是在一处聚会时见到绵竹的,从那时开始便盯上她。在众人眼中,绵竹可是三少的心头肉,能令他割爱,代价自然不会小。
  "郭老板,您瞧,我可是把紫瞳带来啦。"三少笑吟吟地同郭铭贤打招呼。他会唤她做紫瞳,只有一种情况,便如此时。
  绵竹只有一瞬的失神,不过马上收敛心神,笑得如蜜一般香甜,娇声道:"郭老板,你虽是大忙人,可今夜一定要留下来陪紫瞳呦。"
  那郭老板自然是上下其手,大吃豆腐。吃完饭,便揽着绵竹的细腰,进了房间。
  于是,绵竹便一直留在郭老板的房中,整整两夜未曾合眼。
  郭老板突染风寒,卧床不起,似乎是因为洗澡的时候忘记了关窗。冬日的艳阳虽灿,但山间的风仍是刺骨的寒。郭老板洗澡的时候没有旁人,只有绵竹一人留下伺候,说不得就是鸳鸯戏水伤了身子,也没人敢随意发作。
  待郭老板看过大夫后绵竹便支退了下人,自己一个人又是煎药又是喂药,一直守在旁边,不时帮他掖好被脚,连他起夜时也是她帮忙端着夜壶。郭老板一直噩梦连连,时常惊醒,绵竹便哼起小曲儿,温言软语哄他睡觉。
  经过这两日,绵竹尽得郭老欢心,很顺利地成为郭老的干女儿,生意自然也谈成了。
  其实,在浴室里面半推半就,温言软语,不过是被摸摸亲亲,再给他揉肩搓背,既没让他捞到太多便宜,又把人捧得乐开怀,而且还很"不小心"地开了一扇正对着郭老板的窗,"意外"地令他生了病,为以后的行事做好了铺垫。不止如此,事先绵竹还特地了解了郭老板家里的一些情况,因为每个人都有弱点。郭老板是侧室所生,备受排挤,更幼年丧母。若非郭家只他一子,他是万万没有机会继承家业的。郭老板生母生于夏孟。所以,她特地打听到夏孟那里的风俗习惯,甚至于流传哪些歌谣,为此,她还特别下了功夫去学夏孟的方言。要讨好一个人,这些事前准备是不能缺少的。
  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多半还是运气好。
  "你倒是有些本事。"三少坐在沙发上啜了口香茗,"我该对你刮目相看了。"
  绵竹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三少过奖了。绵竹用的不过是小聪明,而且碰巧都管用。哪及得上三少,用的才是大智慧。"
  "好,也不枉我在你身上投注那么多,果然值得。三日后,你随我去参加梅府的晚宴。事关李督军之事,你一定要好好表现。"
  "要我做什么?"绵竹偏头问道。
  "紫瞳,我要你颠倒众生。"三少的语气从未有过的认真。
  "为李督军么?"绵竹有一瞬的失神。她再一次从三少口中听到自己的艺名,这定然是有着特殊含义的。
  三少的目中锋芒毕露,毫不掩饰自己滔天的欲望:"不错,我要你牢牢缠住他,像藤蔓一样钻进他的心里。我相信,你一定办得到。"
  绵竹垂眸浅笑,一手轻掩红唇,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说完便转身上楼,翘臀轻摆,窈窕多姿。

  一花两色

  生逢乱世,武夫当国。
  李鼎天,字君明,奉恩人,泷系军阀首领。
  李氏乃北方望族,到李鼎天父亲李元这辈更是荣耀至极,官至一品。不过国家改制,这些旧时风光也就随之烟消云散,李鼎天能有今日成就,多半还是自身努力的结果。他自小便聪明过人,少年时考入著名的军事学校学习,以全校第一的成绩毕业后进入北军江聚成军作幕僚,甚得江的器重。在戊申战争期间,他随江聚成赴前线作战,军功卓著,战后升任知府并加盐运使用权衔,后又因镇压起义有功,在新政府中出任直隶都督兼民政厅长。他既擅于在战场上指挥作战,更在家族熏陶下早早学会了权术钻营,故而深受大总统的赏识,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十年前他出任泷鑫都督,同年晋升陆军上将,后经国会选举,任命李鼎天为副总统,同时他不愿失去已有地盘,故在泷鑫就职,仍兼泷鑫督军。直到新政府被瓦解,天下混战之际,他才凭借训练有素的李家军而打下半壁江山。
  天下群雄割据,除了泷系外,还有东南的向系以及西北的泰系军阀,而其中以泰系军阀实力最弱。此次李鼎天来九衢,正是为与向系军阀首领九衢督军梅锟秘密会晤。商谈若能达成一致,南北军阀瓜分西北便指日可待。
  绵竹懒懒地半倚在沙发上,任晨曦铺洒在她的身上,为那动人的曲线描绘出金色的轮廓。呆在寒香馆的时候她从不化妆,只是偶尔修修眉,修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儿。
  此刻她眉头稍蹙,正盯着手头李鼎天的详备资料发呆。自从三少交代了这个新的任务,她每天必须关注起这些枯燥无味的时事政治,特别是关于李鼎天的消息更要格外留意。三少所做的事情越来越令人匪夷所思。他不过是一个商人,为什么要涉足政治,而且还会了解到如此机密事宜?他又有何资本能插进一脚?
  "一大早就这么懒洋洋的,像什么样子!"左锐的大喇叭准时响起,只见这根大黑柱从楼上蹦了下来,正笑嘻嘻地看着绵竹。
  "总比某些太阳照屁股了还赖在床上的要强一些。"绵竹娇笑道。
  "三少他们呢?"左锐一屁股坐在绵竹身旁,沙发顿时向里陷深了许多。
  绵竹稍稍向旁边挪了挪,放下手中的材料,含笑道:"三少和马斌早就出门了,不知去哪里办事。怎么没让你跟着?"说完又转了转眼珠子,窃笑起来,"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左锐挠了挠头,嘿嘿笑道:"我昨晚……忙得太晚了,睡到现在都没精神。三少他们去办正事,我可不能去丢人。"
  绵竹忍不住轻笑起来。作为三少最贴身的两个助手,马斌和左锐是住在寒香馆的。虽然三少和马斌是很节制的人,可左锐却安分不下来。
  "准备得怎么样了?"左锐扫了眼绵竹身旁的资料问道,"今晚的夜宴,你可不能丢了三少的脸。"
  "我当然知道。"绵竹缓缓起身,仪态万方地走到楼梯旁,又旋身对着左锐粲然一笑,"哦,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衬衣领子上还有口红印呢,大忙人。"
  从下午开始,绵竹便静静地坐在镜子前梳妆打扮,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她喜欢在充裕的时间里有条不紊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因为慢工出细活。
  不知何时,门口多了一道身影。
  "我的紫瞳小姐,没人比你更美。"三少倚在门边微笑道。他已经站在那里等了一段时间,却并不着急催促,甚至于十分享受这样一段时光,因为欣赏绵竹化妆实在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此刻在他眼中,绵竹就是一个造诣高深的画家,骄傲地握着手中的画笔,只需在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地轻轻描绘,便能为这张精美绝伦的脸庞增添一份细腻的动人,更为梳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的化妆品赋予了新的生命。
  最后,对着镜子仔细瞧了瞧,绵竹才满意地抿嘴一笑,接着便起身朝着门口的三少走去。因为是背对着镜子,她看不到自己落在其中的孤单背影,但这一幕却没有逃过三少的眼睛,令他翘起的嘴角霎时僵硬起来。
  这样的寂寞太过熟悉。
  一直以来,他便是因着心底的一个执念而在命运的逆流中苦苦挣扎,却渐渐分不清究竟谁才是他的救命稻草。
  感受到绵竹挽上自己的手臂,三少这才收回心神,面上又恢复了平素风流不羁的浅笑。
  向外走的两个人都没发觉身后的镜中映出的两个孤单背影。无论多么接近彼此,他们的影子注定无法重叠。
  车子停在督军府门前,绵竹抬脚下车,只觉一阵目眩。眼前是一派前所未见的灯火辉煌,楼前的广场上停了无数辆名车,而房子四周都安排了士兵把守,滴水不漏。看到这些,绵竹不禁疑惑。摆出这样的排场来迎接李督军大驾,岂不是要闹得九衢城人尽皆知,哪里还是什么秘密?
  "走吧。"三少对着身旁怔怔出神的绵竹柔声说道。
  绵竹抬眸看了看他,又想了想,便甜甜地回了一个微笑,挽起三少的胳膊,向大门走去。越是紧张,越是自卑,她的脊背便挺得越直。
  门里的世界,更是奢靡到极致。步入这堂皇富丽的大厅,只见所有的墙上和巨大的架子上都闪耀着画面的鲜明色彩和画框的金光。高高的顶棚上吊着金色的精巧的巨大宫灯,四射的璀璨光芒如照亮黑夜的星河一般划过眼前,照射在发出闪光的大理石地面上,天与地在此变得浑然一体,共同编织起一室金灿灿的网,网络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带给他们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只觉周遭的一切都炫丽得不真实,仿佛只是一个易碎的梦。
  九衢城的所有达官贵人如此齐聚一堂,这还是绵竹见过的第一次。但即便是周旋在这样一群人中龙凤之间,绵竹仍觉得游刃有余。在最初的时候,她会静静地用眼睛观察,默默地用心去思考。现在城中排的上的人物的资料全都装在绵竹的脑中,甚至于他们的私密生活也不例外。跟不同的人打交道,聊不同的话题,唯一不变的一项原则便是投其所好。
  在这样的环境里面,三少也敛起平日里所有的骄矜与另类,变身为举止得体、文质彬彬又讨人喜欢的有为青年。在众人眼中,他风度翩翩,言谈举止之间,无处不高贵,无处不优雅。所有的人都在欣赏着,赞叹着他的演出,那些神情仿佛在说,瞧,这才是从骨子里流淌着贵族血液的人。
  绵竹不经意间瞥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一道目光,来自于一双迷离的美目,里面的幽光闪烁不定。绵竹记得这双眼睛的主人,那是一个可与自己相媲美的女人,书玉街的头牌妓女——云乐。今日的云乐倒不似在笼月楼中见到的那般浓妆艳抹,反而这淡淡的妆容更能衬出她姿容秀美,气质清丽。
  此时云乐正挽着一个高官的手臂,巧笑倩兮,顾盼生姿。不难想到,云乐会暗助三少,是因为他们之间关系匪浅。或许,她也同绵竹一样不过是三少手中的一枚棋子。可是,这样骄傲而出色的女人,同风流的林三少之间又有怎样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呢?
  众人相谈甚欢之际,音乐疾缓不同地响起,一时间酣歌妙舞,香风弥漫。只见一群珠光宝气的艳装妇人簇拥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少女,在温柔的光线中缓步入场。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注在这个女子身上。
  她那一头漆黑的长发烫成了时下最流行的波浪,用金色发带束在脑后,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荡,多了一丝俏皮的味道;浓密的睫毛往上翻卷,下面那黑玉般的瞳子中忽闪着灵动的光彩,时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狡黠的笑意;嫩黄色的绸子裙袍紧紧包裹着她丰满的胸脯,更骄傲地露出了修长的颈项和雪白的肩膀,在金色的灯光下泛着青春的光泽。乍一看去,她就像是一个精致的洋娃娃。只是这个女子虽然可爱动人,却称不上美极,与绵竹或是云乐相比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绵竹并没有看向这个女子,而是偷偷看向身旁的三少。他的反应十分耐人寻味,因为绵竹从未在三少的脸上看到过这样丰富的表情,紧张,激动,惊喜,甚至有淡淡的哀伤,像是一张被各种色彩搅乱的画布,再找不到最初的轮廓。
  林三少一旦有了感情,他便不再是无懈可击的神话。
  只见那女子体态婀娜,穿梭于人群之中,下巴轻扬,骄傲而自信。一双柳叶弯弯眉下的水瞳并不斜视,而是毫不犹豫地朝着三少走来。刚走到三少身前,她便迫不及待地拉起他的手,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亲昵地说道:"三哥,你看桂儿是不是长高了很多!"声音甜甜的,像沾了蜜一样。
  三少的目中此刻已褪去所有的情绪,只剩下满满的宠溺。他轻轻地牵起她的手,温柔地笑道:"桂儿妹妹确实长大了,变得更漂亮。方才我差点就认不出来这翩然而至的美人竟然是那个曾经用我的袖子抹眼泪的小淘气。"
  少女嘟起小嘴,不满地摇了摇三少的手,露出一脸稚气,愈发显得娇嫩可人。她佯怒道:"你要是再说桂儿小时候的糗事,桂儿就再也不理你啦!"说完又偷偷笑了起来。
  这时,人群终于从方才的呆愣中恢复,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提议,让我们大家为美丽的梅桂小姐举杯,祝贺她从海外学成回国!"没想到竟是一呼百应,众人一起举杯,对着三少身旁的明艳少女微笑。
  "十分感谢各位百忙之中抽空大驾光临,今夜请大家务必尽欢。"少女笑盈盈地说道,声音清脆悦耳,唇边梨涡隐现,明媚动人。话音刚落,她便将从侍者手中取过的酒一饮而尽。
  舞会重新开始,三少理所应当地同这位小姐跳了一曲华尔兹。伴着流畅而华丽的旋律,二人翩翩起舞。所有的人自觉地为他们让出位置,偌大的大厅中霎时只剩下这一对金童玉女在舞池中旋转。
  绵竹看着他们而舍不得移开目光。这样一对童话般的存在,太过夺目,几乎灼伤了她的眼。这世上之事确有不公,有些人生而拥有了一切,有些人却是烂泥般的贱种。这种身份上的悬殊差异,不是用锦衣玉食可以轻易遮掩的,而在于流淌在体内的血液是否也同眼前这对璧人一样纯正而高贵。虽然心内冷笑不止,面上却摆出楚楚动人的情态,绵竹觉得自己真是天生的演员,甚至爱极了这种表里不一的演出。让人看不透、摸不清,才能将自己好好地保护起来而不受伤害。
  虽然感慨命运不公,绵竹却并不羡慕或是嫉妒,因为在她看来,继承而来的身份地位甚至于财富,都像是水晶制成的艺术品,虽然拥有奢侈的美好,但却易碎得可怜。世间的一切,唯有用自己的双手争取而来才最可靠,即便在向上攀登的过程中饱尝苦楚,她也决不放弃,不论摔下去几次,跌得有多惨,她坚信自己能够爬起来,而且要比上一次爬得更高。
  如今,她已经卑微得不能再卑微。
  片刻的失神过后,绵竹又恢复了常态。通过人群之中的议论纷纷,她弄清了来人身份。这个同三少亲密无比的洋娃娃叫作梅桂,便是向系军阀首领、九衢督军梅锟的掌上明珠,刚刚从海外学成归国。今日的接风宴便是以她的名义举办的。
  确定了这一点,绵竹觉得一切疑惑都迎刃而解。自古以来,官商勾结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林家与梅家素来交好,这对金童玉女自小便在法国相识,可谓青梅竹马。梅督军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两年前已经嫁人,如今只剩下这一个宝贝疙瘩,自然是要精心挑选一位乘龙快婿悉心栽培,日后方可接掌帅印。
  绵竹抿了抿嘴,不易觉察地笑了。她当然没有忽略掉旁人投向她的复杂眼神,有幸灾乐祸,有鄙夷不屑,当然也有垂涎欲滴。这几个月来,她荣宠至极,到了今日,麻雀凤凰一见高下,胜负已分,她舞女紫瞳已然成了三少眼中的明日黄花,寒香馆再不是她住得起的地方。
  绵竹端起面前放着的一只雕琢精美的水晶杯,杯身反映出璀璨的华灯的无数闪光,就像晴空中挂出的七彩虹霓。她的两片唇轻轻贴在光滑的杯身上,细细品味唇畔传来的细腻触感,不觉将手指收紧,好将这杯子握得更紧,就如同她手中握住的,是自己锦绣的未来。即便只是一场梦,她也要牢牢抓紧,绝不让得来不易的机会擦身而过。
  正在此时,一双锃亮的皮鞋突然悄无声息地走入绵竹的视线。她并未抬头,只是收敛目光装出视而不见的样子,身体却不易觉察地调整为最佳姿态,吊足来人的胃口。无论他是谁,她都要全力以赴。
  "这位美丽的小姐为何独自伫立窗旁?不知能否赏脸跳上一曲。"来人的声音听起来年轻而富有磁性,略微有些沙哑,仿佛是在你的心坎上轻轻摩擦着,没由来的觉得舒服。
  他不是李鼎天,绵竹不由松了口气,整理好凌乱的思绪,然后抬起头,看向来人。
  他看起来也很年轻,应该和三少差不多年纪,皮肤白净光滑,散发着年轻人才有的红润光泽;他的头发只有寸长,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以及两道浓密的剑眉,搭配上修长而健美的身材,乍一看去,带给人的总体感觉是这是一具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躯体,仿佛蓄势待发的豹,充满着强劲的力量,但那双深邃的眼瞳,太深沉,仿佛经历过沧海桑田,透出睿智的光芒,不像是一个年轻人该有的,令他看起来更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不过只看了他几眼,绵竹就已觉得背后冷汗淋漓,不由得暗自惊心。他微笑着,眼睛微微眯起,射出的玩味眼神好像能掏空你的心思,仿佛所有的算计在他面前都变成了不值一提的小把戏。即便是这样一只修炼成精的狐狸,在看到绵竹抬起的脸庞时,眼中还是一闪而过刹那的惊艳。
  他修长的玉指在晶莹的酒杯上轻轻划过,怜惜地来回抚摸着,动作极慢,好像抚摸着的不是物,而是心爱之人的红唇。
  绵竹微笑着说道:"很抱歉,我今晚没有心情跳舞,还请您去找别位佳丽吧。"
  "我想紫瞳小姐不要急着拒绝。"他还在微笑,"我还未自我介绍。鄙人姓何名烨,字华轩,是李鼎天督军的副官。"
  听到最后一句,绵竹大惊,忍不住又看向这个自称是李督军副官的年轻男子,道:"李督军?莫非您是李鼎天督军的副官?"
  "难道紫瞳小姐不相信在下的话么?"他又向绵竹身旁凑了凑,几乎快贴在她的身上。不着痕迹地将她困在窗台与自己之间,稍一倾身,便在绵竹耳旁低声说道:"您是同三少一起来的吧。"他口中吐出的热气尤在耳畔,人却已站直了身子,脸上仍挂着莫测高深的微笑,"听说他可是个了不得的男人,尤其在某些方面更是出众,不知是真是假。"
  "哦?"绵竹轻轻舔了一下光滑的酒杯,眸光变得有些朦胧,"您指的是哪方面呢?"她觉得何烨话中有话,否则何必见她是同三少同行之人便如此轻易地自报家门,毕竟李督军来九衢是个秘密。
  何烨含笑道:"紫瞳小姐冰雪聪明,自然明白在下的意思。听闻三少将您宠到了天上,我原本还觉得不可思议,可现在我要改变过去的想法。像您这样精致的尤物摆在男人面前,哪个不会缴械投降呢?我只能说,三少真是艳福不浅。"
  绵竹幽幽叹息一声,眼波不知流向何处,只呢喃道:"有些事情,耳听为虚。"
  "我从不怀疑美丽女人的话,所以总是受骗。"何烨颇有深意地看了舞场中的三少含笑说道,"不过我总是义无反顾地犯同样的错误。"
  "看来何副官是位十分怜香惜玉的绅士。"绵竹突然觉得好笑,偏着头看向何烨,"何副官既然这样出色,相信在更多的时候应该是您骗走女人的心吧。"
  何烨眼中笑意更深,嘴弯成很美的弧度,道:"紫瞳小姐过誉了,华轩实在惭愧。"
  绵竹终于忍不住掩唇轻笑起来。
  何烨抬手拢去额前的碎发,动作优雅而潇洒。他举杯对绵竹微微一笑,道:"请容许我为您的美丽而敬您一杯。说实话,您的美好真是一种罪过,令我神魂颠倒,情难自禁。"
  绵竹笑得愈发愉快起来,忍不住调笑道:"何副官这样懂得讨女孩子的欢心,当真是军队中的战士么?依我看,倒像是个风流公子哥呢。"
  "苍天可鉴,我方才所说句句都是实话。"何烨悠然答道,索性将身子舒适地靠在绵竹身边的栏杆上。
  绵竹以余光悄悄打量起身旁这个自称是李督军副官的男人,突然忍不住开口道:"何副官生得这般细皮嫩肉,比咱们姑娘家也不遑多让呢,真叫人好生羡慕!"
  何烨咯咯笑了几声,侧过身看向绵竹,道:"紫瞳小姐果然快人快语。不瞒您说,其实在军校的时候我就经常以生病为由逃避操练,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懒。毕业后幸得李督军赏识,不嫌弃我既懒散又不守纪律,更委以重任,我真是感激不尽呢。"
  "何副官您过谦了。"绵竹垂眸笑道,"依我看,您这是'天生丽质难自弃'。"说罢抬头看去,正对上何烨投来的灼灼目光。
  同何副官攀谈久了绵竹之后才发觉,他很健谈,也很风趣,并且毫不掩饰对自己的浓厚兴趣,甚至几次有意无意地与她发生肌肤接触。对于这些小动作她并不特别排斥,但他那锐利的眼神却令绵竹感到莫名地恐惧,仿佛隐藏在这双眼背后的是一匹狼的灵魂。
  整场舞会,三少都忙着应付娇滴滴的梅桂小姐,马斌和左锐也都忙着周旋于各种关系之中,于是这护花的重任便落到了作为新面孔出现的何烨肩上。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花园里。
  "作为李督军的副官,您不是应当伴随其左右吗?为何会公然出现在此处?难道不怕别人认出您吗?"绵竹靠在一棵树上浅笑道,这是她此刻最想知道的事情。
  何烨一只手支在树干上,几乎将绵竹搂在怀里。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又低下头对着绵竹笑道:"今夜月色如此迷人,咱们大可聊些别的。提这些事情未免太煞风景了吧。"
  绵竹嬉笑着避过他俯下的头,跳到空旷之地,眯眼笑道:"何副官,咱们先把正经事解决再想其他也不迟。"
  何烨耸肩说道:"理由就是,没有人认识我,我只是他的影子副官。"
  "影子?"绵竹略有些疑惑。
  "不错,就是影子,既贴身,又神秘。"何烨信步走到绵竹身前,牵起她的手吻了下去,"怎么样,是不是对我越来越有兴趣了?"
  "的确,"绵竹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转身回眸一笑,"既然影子都来了,那么本尊一定也在附近喽。"
  何烨不置可否。
  绵竹点了点头,娇笑道:"那么,您这位影子骑士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呢?"
  "美丽的女人,"何烨俯身牵起绵竹的玉手,落下灼热的一吻,"是我狩猎的目标之一。"
  "那您觉得我够资格么?"绵竹柔媚一笑,秋波流转,令人移不开视线。
  "没有比您更有资格的人了。"何烨的话别有深意,但此刻绵竹却猜不透。
  晚宴接近尾声的时候,何烨将绵竹送回到大厅,之后便提前离去,留下绵竹站在方才二人交谈的角落,细细回味何烨的每一句话,有许多处琢磨不透,不过她可以确定的是,何烨没有几句话是真的。特别是他对待三少和自己的态度,更加令人费解。
  出乎很多人意料之外的是,绵竹在舞会结束后仍随三少一同回寒香馆。
  梅桂小姐看向绵竹的眼神很不友善,因为走出官邸的时候绵竹十分亲昵地挽起了三少的胳膊,还不断地在他耳边低语轻笑,那副神态,十足一个争风吃醋的小女人,因为在舞会上备受冷落而想在最后扳回一局。不过,三少并没有推开她,笑容依旧,更不忘同每一位客人道别。绵竹抿嘴微笑着冷眼旁观,心想既然三少已给梅小姐下了猛药,就只等着她使出浑身解数留住他的心了。
  三少一钻进车便松开了握住绵竹的手,绷着脸一言不发,似乎有满腹心事。
  绵竹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既然李督军并不参加今晚的宴会,你为何要我精心打扮呢?"
  "为了何烨。"三少语气冷淡,"今晚辛苦你了,表现得不错。"
  "三少过奖了。"绵竹的脸隐没在阴影中,不过从声音便能听出她在笑。
  为何笑?是苦笑,是自嘲,又或许是确实觉得好笑,她实在想不清楚。三少今晚对于梅桂所表现出的态度,可以说是若即若离,但他的眼睛不会说谎,那里面有这个女人的影子。
  第二日一早,三少还没吃早饭便一个人匆匆出门,没有带上马斌和左锐。用过早餐,马斌还是照常到九帮本部去处理事情,左锐则到商会坐镇。这三人各忙各的,杨嫂则到集市上买菜。偌大的宅子里只剩下绵竹一人,异常熟悉的感觉突然袭来,令她感觉好像回到了同嫣红一起生活的日子。那真是一段值得怀念的美好时光,过去并不觉得有多珍贵,但现在看来,能得到一份感情的回报是多么的不易。
  每次想到嫣红,她都会心痛,然后一次次提醒自己,命运只掌握在自己手中,她绝不能泄气,更不会低头。
  左锐回来得很早,看着绵竹一盘一盘端上来的葱油核桃鱼卷、莲香脱骨鸡、冬笋虾卷、宝酿龙爪、芙蓉菜心、百鸟朝凤和鲜果明珠羹,他的口水都要流到桌子上了。虽然左锐自认为不像其他凡夫俗子那般垂涎美食,但他有的也只不过是少得可怜的自制力。
  绵竹很陶醉地猛嗅了一下,然后对着左锐娇笑道:"左大哥,这是绵竹特别花了一个下午为您精心烹制的,请品尝吧!"
  左锐干巴巴地笑了几声,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好绵竹,你说吧,需要我做什么才能赏我这些好东西?"
  绵竹坐在左锐对面,咯咯笑了几声,也不掩饰,眨着大眼睛纯真无暇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想知道三少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您也知道,以色侍人终究不能长久……"
  左锐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随后脸上堆满了笑容,道:"好绵竹,昨晚你也看到了,三少对梅桂那小妮子很有兴趣。他就喜欢那个样子的,眼睛是那样圆的,鼻子是那样小巧的,身段是那样玲珑的,这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见到绵竹泫然欲泣的神情,左锐马上又拍了拍胸脯,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不过你不必担心,以后我一定会在三少面前为你多美言几句的!做不成大老婆做小也不差嘛,咱们三少这人品相貌,绝不会委屈了你!"他碎碎嘴念叨了半天,尽是些无聊的话,烦得绵竹恨不得用饭勺把他敲晕。
  "呦,今儿个是什么大日子,绵竹居然做了这么一桌子好菜却不叫上我,只便宜了左锐这小子!"马斌的声音传来,绵竹回首,便看到刚刚走进餐厅的马斌,突然计上心头,不由笑道:"今天的确是个大日子,马大哥回来得正好。"说完便起身走到马斌身旁,"因为今天是我和两位哥哥结拜为义兄妹的好日子。"
  此话一出,惹得马斌轻蹙俊眉,疑惑不解,连正在海吃的左锐也愣了神,筷子顿在半空,嘴巴里的虾卷也忘了吞下。
  "其实,绵竹这些天一直在想这件事,"绵竹接着说道,"两位哥哥对绵竹一直像亲妹子一样好,绵竹心下甚为感激,而且绵竹从小便受尽欺辱,一直渴望能有哥哥来保护我,因此便希望能与两位哥哥结为异姓兄妹。有了两位哥哥照拂,绵竹在九衢城便再不会受人欺负,以后小妹待两位也会像待亲哥哥那样,为两位哥哥排忧解难。只不知两位哥哥是否嫌弃小妹出身卑贱,不愿屈尊迁就?"
  左锐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一声,答道:"我还从未有过妹妹,也不怎么知道如何照顾人,总是笨手笨脚的,大老粗一个。如果绵竹你不嫌弃,你这个妹妹我便认下了,以后若有人得罪你,跟哥哥我说一声,一定为你出头!"
  "谢谢哥哥!"绵竹甜甜地叫了一声,叫得左锐笑得更加开怀,乐不可支道:"以后倒不劳烦妹妹替我打理日常起居,只是妹妹这手好菜可是不要荒废了才好!"
  绵竹又笑着转身看向一声不吭的马斌。
  "大哥?"见马斌愣在那儿,绵竹便轻唤了一声。
  "哦,"马斌终于有了反应,想了想才点头同意。
  "好!"绵竹拍手笑道,"从今以后,斌爷就是绵竹的大哥,左爷是二哥!"
  "为什么我是二哥他却是大哥?不公平!论实力,我绝对是老大!"左锐不服道。
  马斌很不屑地瞅了瞅左锐,搁下一句话:"不服气就出去比划比划。"只此一句,就把左锐所有怨气都踹进了肚子里。
  "大哥,快过来坐!"绵竹甜甜地叫了一声,接着挽起马斌的胳膊,把他带到餐桌前,让他坐下一同吃饭。马斌最开始还有些拘束,到后来也能同他们一起说笑。
  这两位"传说中"的九衢城里的大人物,终于和绵竹这个异乡孤女有了密切的联系。在此之前,她怎么敢奢望他们会对她另眼相待?即使过了这么多日日夜夜,绵竹仍念念不忘初到九衢时马斌扔给她的那张钞票,还有左锐的那顿冷嘲热讽,甚至于她被幽兰阁的保安们捉起来时他们的冷漠与无情,一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只是昨天发生的事。不得不说,过去的种种羞愤与耻辱在如今看来都变成了她成长的动力,为此,绵竹学会了心存感激,不论是对不公平的生活,还是曾经伤害过她的人。
  "对了,三少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左锐吃到一半时突然抬头问道。
  马斌顿了一下筷子,含笑答道:"他今晚同梅桂小姐一起用餐,让我们不必等他开饭。"
  "哈哈,看来他还真是被那小丫头给缠住了!"左锐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
  "谁又知道他自己是不是乐在其中呢。"马斌笑得别有深意,"他能这样也好,我们以后就不必担心了。"
  绵竹又给左锐盛了满满一碗饭,状似无意地问道:"我听人说,这位梅桂小姐还有位姐妹,却不知叫做什么名字。"
  "梅兰,梅兰竹菊的梅兰,她是梅桂的姐姐。"左锐说完又夹了一鸡肉塞进嘴里,"她人很好,厨艺也很棒呢!"
  "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为何从没见过?"绵竹追问道。
  "她在两年前就嫁到日本去了,你自然见不到。"这次换马斌答话。
  "日本!她怎么嫁得这么远!梅督军竟舍得!"绵竹很是惊讶。
  "那梅老头有什么舍不得!嫁那么远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巩固彼此的合作关系喽。向系军阀向来是日本人支持的,梅老头就是这么没有骨气,只能靠卖女儿来换取支持。"左锐忿忿道。
  "左锐!"马斌的声音中含着警告的意味,"提醒过你多少次,不要随便乱说话,特别是在三少面前。捅了娄子我可不会帮你收拾!"
  左锐哼了一声,之后便埋头吃饭,不再开口说话。
  绵竹表面平静,心思却是百转千回。单单从三少的表情和举动她便已猜测出他中意的并非梅桂,而是一个与她大有关系的人,再算一下年纪,大约只可能是姐妹了。只是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够这样精准地判断三少的心思,这份直觉究竟从何而来。如果她早一点知道原因,很多事情便会不同,人生也会少一些遗憾而多一些温馨的回忆。

  碧海青天

  绵竹慵懒地半倚在沙发上,修长的双腿尽情舒展着。她随手拿起一份报纸读了起来,丝毫没把僵立在一旁的秦小峰放在眼里。
  秦小峰是个只比绵竹大上二三岁的男孩,长得粉嫩可爱。在名义上他是三少的备用司机、贴身侍卫或者是随行保镖甚至于衣食保姆,但通俗来讲,他就是三少的狗腿子,经常在三少和女人之间周旋,而现在,他则是绵竹的专属司机。当然,委派小峰与女人沟通这一重任并非因为他精于此道,用三少给出的理由就是这个害羞的小伙子需要锻炼。
  此刻,小峰急得额角已隐隐有了汗水,眉间挤满了无可奈何的褶皱。他俯下身,恳求道:"好绵竹,你就顺了三少的意吧,拜托拜托!"
  面对小峰的苦苦哀求,绵竹并不为所动,依旧仔细地读着报纸,不时还轻笑出声,似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新闻。
  站得久了,小峰禁不住小心翼翼地用手揉了揉膝盖,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以往三少要他去摆平哪个难缠的女人,他靠的绝非花言巧语,而是毅力与恒心。就如此时,面随绵竹这个强大的敌人,他要比平时多出十二分的耐心。
  终于,绵竹翻过了报纸的最后一面,然后往桌子上轻轻一甩,仰起头轻声问道:"为什么不是他自己来说?"言语之中似乎满含着哀怨,甚至于有些撒娇的意味。
  小峰见事情有了转机,脸上立刻堆满笑容,答道:"三少正在外面办事情,脱不开身。"
  绵竹冷哼一声,假装绷起脸沉声道:"怎么可以这样对我?那个梅桂肯定是大小姐脾气,对我这样的女子会手下留情么?"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拒绝的权利,只不过是觉得逗弄单纯的小峰很有意思罢了。
  "你放心,我们一定护你周全!决不让人伤你半分!"小峰拍了拍胸脯保证道,"况且三少只是请你去他和梅小姐喝茶的地方坐坐,不过是让那大小姐有些危机感,不碍事的。"
  绵竹在心中嗤笑他想得天真,却并不拆穿什么,而是转身上楼打扮起来,在心里暗暗祈祷这位梅桂小姐一定要是个醋罐子,最好闹得天翻地覆,这场戏才有些看头。
  上了车之后绵竹便不再说话,而是看着窗外发呆。大战将至,她要好好保存体力。
  车子刚刚驶进一条繁华的街道,绵竹突然猛地回头,趴在车窗上向外张望。小峰觉得好奇,回过脸来笑问道:"绵竹,你在瞧什么呢?"
  绵竹转过脸抿嘴笑道:"没什么,只是恰巧看到了熟人。"
  这个熟人不是别人,正是每天在寒香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左锐。绵竹于无意间瞥到左锐在渔人酒家的窗旁说笑正欢,他对面是位罩着面纱的女子。虽然只有这匆匆一瞥,绵竹却感觉到这个女人应该很美,因为她看到了女人伸出的修长的左手,骨节均匀,肤若凝脂。一个有一双美手的女人定然不会丑。那只手上戴着一枚戒指,正对着射下的阳光,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这个女人正温柔地为左锐擦干净嘴角的油渍,左锐则像个小孩子一般撅起了嘴巴。
  真想不到,在厨房之外,左锐这匹野狼竟会有这样温顺而孩子气的一面。绵竹一时间心情大好,决定回去之后一定要严刑审讯,逼问出此女的来历。
  车子稳稳地停在一家印度菜餐厅门前,绵竹还未下车,便已瞧见停在一旁的三少的车子,她在心里一阵冷笑。优雅地走下轿车,绵竹拢了拢搭在肩上的貂裘披肩,咧开涂得艳红的嘴唇,露出风骚的笑容,扭着腰昂首走进大门。迎上四面射来的各种复杂目光,她骄傲得如同孔雀一般,显得目中无人。
  有人嗤笑道:"瞧她那个样子,再怎么打扮,还不是个下贱胚子。"
  旁人捅了捅他,做出噤声的手势,低声道:"管她是什么狐狸精,反正现在正得宠呢,惹不得!"
  一进门便有侍者恭敬地为她带路,引到二楼大厅,三少和梅桂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相谈甚欢。绵竹上前几步走到二人的桌子旁边,拿出皮包中的钻石手链拈在手中,一声娇笑道:"三少——"说完便柔若无骨地坐进三少怀中,一手揽过他的颈项,摇了摇手链,眼睛笑眯成了狐狸眼似的,道:"这是您送人家的链子,不知什么时候少了两颗小钻呢!您说该怎么办才好?"
  三少一脸淡漠,用手拦下绵竹的进一步靠近,冷冷道:"少了什么跟小峰说一声就好,他自会处理,不必同我说。"
  "可是人家想你了嘛——"绵竹扭动着娇躯,旁若无人地像蛇一样紧紧缠在三少身上,又伸手拿过三少的食具,娇笑起来,"三少,让紫瞳来伺候吧,好吗?"说完就要把一勺饭送进三少口中。
  三少厌恶地撇过头,伸手一推,那勺子便被打落在地,里面的饭偏巧溅到了坐在对面的梅桂身上。
  梅桂终于按耐不住拍案而起,娇嗔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胆敢这样放肆!不要以为三哥给了你好脸色,你就有多了不起!"
  绵竹冷哼一声,并不起身,反而同三少愈发亲密起来,娇艳欲滴的红唇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这才开口笑道:"三少这样宠着我,是因为他欢喜我,难不成你嫉妒了?"说完还用力地吻上了三少的唇。他的唇依旧那么柔软,只是没了往常的热度。那两片薄唇紧抿着,不给绵竹丝毫侵入的机会。
  一触上这片柔软,绵竹竟情不自禁地微合双眼,一点一点感受着自己的温暖传递到那片冰寒之上,渐渐有了种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的感觉。可惜,绵竹还未来得及细细体味便被无情地打断,她被三少狠狠地推开,狼狈地摔在地上。刹那之间,她的眼角竟变得湿润,已分不得什么是戏,什么又是真。
  梅桂更是怒不可遏,气得咬牙切齿。她身后的女伴见状,马上奔到绵竹身前,恶狠狠地抓住绵竹的头发,给了她几记响亮的耳光。几掌下去,绵竹白嫩的脸上顿时肿了起来。
  见到三少并不拦阻,梅桂似乎十分得意,对着绵竹冷笑道:"你这个卑贱的女人,真是恬不知耻!告诉你,三哥从未把你当作人看,你不过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要不是你还有些价值,早就被充作'钉棚'去了!"
  那女伴猛地推开绵竹,害得她后脑狠狠地砸在地板上,一股尖锐的疼痛从脑后传来,绵竹忍不住皱紧了脸,冷汗直流。
  梅桂似乎觉得仍不解气,还拿起桌上的酒瓶,缓步走到绵竹面前,高举酒杯,把满满一瓶红酒全都浇在了她的脸上,然后便居高临下地欣赏起绵竹的狼狈不堪。
  看了眼静静地站在一旁的马斌和秦小峰,绵竹突然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低声说道:"真想不到,堂堂的梅家二小姐,竟然知道'钉棚'!"
  听到这话,梅桂更加恼羞成怒,气得浑身发抖,恶毒地盯着湿漉漉的绵竹,恨不得生啖其肉。
  绵竹木然地仰躺在地上,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身下的地板冰寒刺骨,嘴巴里不断蔓延的血腥味愈来愈重,还有从嘴角浸入的混了胭脂的红酒味道,一下子刺激了她麻木的神经,宛若惊醒了梦中人一般。
  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底线是什么,这说明她已变得成熟。
  转过头去看了眼高高在上的三少,一直保持着沉默的三少,绵竹柔媚地笑了笑,撒娇道:"三少,您可要为人家做主呀——"
  "你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三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声音更是毫无波澜,"你的妆都花了,还不快滚回去。"这便宣布了绵竹的价值所在,不过是她的一张脸。
  绵竹状似委屈地抽泣起来,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谁知脚下一滑,她又摔了下去,一只鞋子也飞了出去。疼得站不起身,却没人上来扶她一把,她会记得这一刻,一辈子。
  这是第二次,她还是要自己站起来,从跌倒的地方站起来。
  捡起散落在地的披肩,抖掉上面的灰尘和酒水,绵竹重又将其披上,索性甩掉另一只鞋,光着脚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那个门卫竟在她还没走出去的时候便重重地关上了门,她的背便被那扇门狠狠地撞了一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绵竹笑笑,并不在意,继续扬着头一步步朝前走去。不能哭,这便是她最后的尊严。
  街上的人全都看向她,有鄙夷的,也有怜悯的。对于世人的非议,她过去就不在乎,现在对此更是麻木,所以才能像现在这样坦然地走在街道上,即便披头散发又衣衫不整。
  绵竹停下脚步,微笑着看向身后追来的小峰。
  小峰不知所措地垂着头,倒是绵竹先开了口,轻声道:"别担心,我没事。"
  "对不起……"小峰脸憋得通红,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我……我刚才……"
  "没关系,我都懂。"绵竹拍了拍小峰的肩膀,笑得有些虚弱,"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她怎么会不知道,刚才马斌一直紧紧攥着小峰的手。毕竟他还是这么单纯的孩子。
  "可是——"小峰还想说些什么,见到绵竹坚定地摇了摇头,只能泄气地作罢,"好吧,我先开车回去,你自己小心。"
  绵竹站在餐厅门口目送小峰开车离去,又回头向上看去,长长的窗帘遮住了里面的光景。她轻叹一口气,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她不知道的是,窗帘不止拦住了她的视线,也隐藏了三少看向她的目光。
  三少这一招用的确实好,绵竹不禁在心中感叹,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了她,既讨好了梅桂小姐,又间接地告诉李鼎天紫瞳已经不再是三少的禁脔,欢迎他随时来取用。这样一刻不停地算计,她觉得自己的心很累。
  漫无目的地晃荡在街上,绵竹渐渐感到有些体力不支,特别是双脚,被路上的石子硌得很疼,袜子也早已磨破。虽然累极,她也不敢让步子在地上拖,那只会加剧脚底的疼痛,她只能吃力地抬起脚迈出一步,然后再轻轻地落下脚。可惜即便再小心翼翼,她的脚底还是慢慢磨出了血泡,甚至流了血。但她还是想走下去,没有目的,只是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无助而彷徨,就算知道一直走下去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只会精疲力竭地累死在途中,却更害怕一停下脚步,自己便被这个世界无情地抛弃。
  不知不觉间,她竟晃荡到了书玉街,大约是因为平日里这条路走得多了,又或者她与这条街有种同病相怜的感情。这条街并不长,却承载了太多的苦难,而此刻的绵竹一身狼狈,仿佛也化作这条街的一部分,同道路两旁那些暗黄色的建筑上的斑驳一样,写满了无奈的黯淡。
  日头渐落,出没在街头的人越来越多。这是第一次,绵竹见到了书玉街夜晚的样子,霓虹缤纷,纸醉金迷,越来越多浓艳的女子站在街边搔首弄姿,麻木而自得地活着,似乎浑然不觉自己身上正发生着怎样的悲剧。
  不时有些色迷迷的眼神瞟向她,绵竹只能厌恶地撇过头,脚下暗自加快了步伐。不安渐渐在心头升起,她偷瞄了一眼身后的情形,因为一些杂乱的脚步声一直尾随着她。
  她被人盯上了,而且不止一个。
  她想尖叫,大喊,告诉大家她身后是一群流氓,可是她没有,更不能,因为这里是书玉街,没人会理会她的求救,况且她本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女子。
  恐惧如一层浓密的乌云遮盖了她的天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那些人渐渐逼近,她已经避无可避。终于,十来个人将她团团围住,个个露出狰狞的笑,有些人甚至开始对她毛手毛脚。无数路人擦身而过,不是急于找乐子便是懒得多管闲事,反正绵竹看起来也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事到临头,绵竹反而没了方才的恐惧,脑子里一片清明。她拢了拢鬓角的碎发,朝着这群人里最凶悍的人媚笑道:"难不成,你想和他们分享?"那样的笑,只让人浑身酥软,无法抗拒,"我只喜欢最强悍的男人……"说完还轻轻拍掉了在她身上的一只脏手,然后含情脉脉地看向大汉,仿佛再说:别让我失望——
  那人早就心痒难止,更不想放过一个在美人面前表现的机会,不禁高声喝道:"臭小子们,一边儿呆着去!我先来——"听到这话,另一个魁梧的汉子不乐意地哼了声:"你以为你是谁?"就这样,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大打出手,旁边的一群人见状,本想拉开二人,可是拳头无眼,混乱之中不知谁揍了谁一拳,谁踢了谁一脚,众人不忿,顿时斗作一团。
  绵竹沉默地立在一侧,冷眼旁观,并没有逃走的打算。她知道,即便此刻逃走,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被他们追上,到时等待她的只能是他们的空前团结。而且,她竟变得喜欢这样的场面。见到血腥或是暴力,会令她的血液沸腾,浑身抑制不住地激动,甚至于会有一种冲动,想象着自己也钻到混战之中,用铁一般的拳头打塌他们的鼻梁,敲碎他们的门牙,揍断他们的肋骨,紧握的拳头上沾满他人的鲜血,俯视着跪地求饶的狗一般的失败者,把他们卑微的脑袋踩在脚下……
  每一个长久压抑的灵魂都需要发泄,每一个颗被轻贱的心都需要安慰,当这两样都无法达到时,灵魂便会扭曲,心也会随之凋零,剩下的只有腐败的躯壳,以及无边漫长的岁月。
  紧紧合上双眼,绵竹正竭力压制住这恼人的心魔,让自己重获自由,从被仇恨与冷血重重包围的世界里解脱。
  吵嚷声渐渐停止,到了该了结的时刻,绵竹终于睁开了眼。是要真正堕落,沦为三少手中的玩偶,还是反抗不公的对待,就在于此刻的决定。
  最先叫嚣的大汉已被压倒在地,头破血流。其他的人也挂了彩,不过都虎视眈眈地盯着绵竹,因为她才是最终的猎物。
  "不先找个地方吗?"绵竹抱臂靠在一旁的墙上,拔下发簪,将束发披散开来垂在肩头,又轻轻撩起稍皱的裙角,露出一段白玉般的大腿,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一种成熟诱人的妩媚,她娇笑着,"在大街上做,不像话。"
  一群人盯着她的脸看得呆了,一个个猛吞口水。最后那个魁梧汉子嘿嘿笑道:"这么俊的娘们儿老子真没玩过,实在等不及了……"说完就朝绵竹扑过来,将她摁倒在地,其他人也默契地按住她挣扎的手。面对突变,绵竹只是嘴角一直挂着冷笑,一直并拢的双腿猛地向上一拱,趴在她身上的饿狼马上嚎叫起来,捂着流血的□跳了起来。其他人见状,不由大惊,纷纷转头看向那个哀叫不已的汉子。就在众人呆愣的瞬间,绵竹用力挣开手上的束缚,手臂几下挥落,竟戳瞎了两个人的眼睛,鲜血如注。直到这时,他们才明白过来,绵竹方才竟在撩起裙角的时候将那发簪夹在了两腿间,趁那汉子脱裤子的时候刺伤了他。所有的人都死死看向绵竹手中滴着血的发簪,那又长又尖的尾巴才是伤人的利器。
  绵竹握紧发簪,咬牙道:"我浑身都是刺。你们想吃,小心别扎烂自己的嘴巴!"说完便拔腿向路的尽头拼命奔去。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就是她的选择。如果最后她无法逃离,那手中的发簪最后刺入的便是她的胸膛,反正已生无可恋。
  走到路口时,从侧面急驶来一辆轿车,在绵竹身前堪堪停下,刹车的声音响得刺耳。她还在没命地奔跑,不敢懈怠半分,但那慌乱的脚步声仍是愈来愈近,最后一双铁钳般的手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臂,生生止住了她的前进。
  绵竹绝望地回过脸,映入眼帘的竟是马斌焦急的脸庞!
  "绵竹,怎么了?"马斌稳住她的身子,开口问道,"你跑得这样急,又不看路,方才差点被车子撞到。"
  绵竹弯下身双手支着膝盖,急促地喘息着,差不多只剩下出气,却不忘指着身后穷追不舍的一群恶徒说道:"那群混蛋要欺负我——"话音刚落,马斌便如一阵旋风冲了出去,截住了那群人。
  她是第一次见到斯文的马斌打架,跟平时的他真的很不同。他的动作稳准狠,气势凌厉,以一敌十也毫不落下风。马斌揪住一个人的衣领,拳头如重锤般一次次砸在一人的脸上,快得看不清他的手,只看得到一片血肉模糊,几乎将那张脸打得凹陷进去。接着是用手臂圈住一个人的脖子,把人禁锢在一处,用膝盖不断顶着他的头,见不到那人痛苦的脸,只有飞溅的鲜血昭示着他的苦难。
  绵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幕,拳头不由紧紧握起。直到此刻,她才这样后悔自己不是一个男人,不是一个像马斌一般强大到无所畏惧的男人。
  此刻的马斌,失却理智,眼中只有愤怒的火焰在跃动,脑海中不断浮现的是绵竹不整的衣衫,上面血迹淋漓。他要用拳头不停地打,要这些人也流血,流很多的血,一直到生命的终结。
  轿车上又走下两人,似是马斌的手下。一个人脱下外套罩在绵竹身上,护在她身侧,另一个则奔向杀红了眼的马斌,试图制止住他疯狂的行为。可马斌什么都听不进去,直到最后一个人倒在血泊之中,没了气息。
  那个手下惶恐地看向马斌的手,颤声道:"斌爷,您的手受伤了,赶快包扎一下吧……"马斌恍若未闻,径直走向绵竹,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手臂勒紧她的身躯,只想将她揉进心里。只有在这样心痛的一刻,他才是一个诚实的男人,毫不遮掩自己的感情。
  绵竹微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放心,我没事。"说完又挣开他的怀抱,将他的手握在手心,默默看着他手背上的伤,竟俯身舔舐那一道道伤口,轻柔得如鸿毛划过,给马斌的心插上了翅膀。
  她把自己的脸埋进他的掌心,闷声道:"谢谢——"
  一阵低低的呜咽声响起,马斌心疼地用双手捧住了她所有的泪水,柔声安慰道:"别怕,都过去了……"
  坐进车内,绵竹的头靠在马斌肩头,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合上眼后很快便睡着了。马斌攥紧她的手,仿佛害怕她会消失一般。他先命人将绵竹送到医馆,为她磨伤的双脚包扎好,又检查了一下她的全身,确定无事后才开始处理自己手上的伤。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很久,仿佛绵竹为他舔伤那一幕还在眼前,上面还残留着她灼热的呼吸和心碎的泪水。
  车子驶进寒香馆的时候已近子时,屋子里所有的灯均已熄灭,空余大片黑暗吞噬最后一丝余温。马斌小心翼翼地将绵竹抱下车,还未走进屋子,就被突然闪出的一道黑影拦住去路。
  来人沉声道:"给我。"
  马斌心中一沉,不由自主地乖乖交出了怀中沉睡的绵竹,轻轻放进那人的怀抱,然后无力地注视着眼前的一片黑暗,想象着那人将她抱进屋内的情景,虽然心如刀割,却只能放手。进了寒香馆,他又恢复成为冷静而无情的斌爷,黑道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三少的脚步很轻,也很稳,丝毫没有惊醒怀中的绵竹。
  她的身子有些冰冷,他便将她抱回到她的房间,在床上将她拥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温暖她。嗅着她的发香,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回到家的时候没见到她,他以为她只是出去散散心,一会儿便会回来。结果,一桌饭菜摆到凉了,最后扔了,还是没有等到她的归来。天黑了,他也慌了。派出手下四处搜寻,也是杳无音信。她是离开他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无数的揣测,逐渐加深心中的不安。
  一个人默默地站在窗口注视着寂静的街道,满脑子想的都是她。他第一次发觉,原来等一个人是如此漫长而煎熬。
  见到马斌回来,她竟安眠在他的臂弯之中,心中一阵苦涩翻腾溢出。当他终于抱着她的时候,才留意到她受伤的双脚,被苍白的绷带紧紧包裹着,竟没由来的心痛。或许,是怜惜吧,甚至可以说是有一点喜欢。可是,在不停的算计之中,他已迷失了自己的心。
  半夜里绵竹便被噩梦惊醒,惊觉自己竟躺在三少怀中。虽然身体睡得有些僵硬,她却不敢移动分毫,生怕吵醒了三少,被他赶走,或是被他奚落一番,那种耻辱的感觉她实在不愿再度尝试。强迫自己合上眼,她一边数着绵羊一边努力睡着,最后竟真的睡下了。
  几乎在她醒的同时他也醒了,感受着怀中的娇躯在微微颤抖,却不敢睁开眼看她,生怕她一旦发觉自己醒了,便会排斥他的接近,甚至不顾一切地挣脱他的怀抱,离开他。只是不着痕迹地收了收环住她的手臂,让两具身躯之间不再留有缝隙,而是真正的契合。
  早上,他先醒来,轻轻放开她,然后洗漱吃饭,再坐车去邀约梅桂到郊区的山上游玩。
  上午过了大半的时候绵竹才醒,然后很庆幸地发觉三少已经离开,不由长出一口气。爬下床的时候才发觉浑身的骨头散了架似的酸疼,特别是不小心着地的双脚更是钻心的疼,于是她又颓然地跌坐回床上。
  没过多久,杨嫂进来,帮她梳洗,又给她做好饭菜端上来,然后一直守在绵竹身旁看她进食,却始终苦着一张脸,不发一言。
  绵竹只吞下几粒米就没了胃口,便拉了拉杨嫂的衣角,仰起脸撒娇道:"好婶婶,怎么不和绵竹说说话呢?"
  杨嫂紧紧盯着绵竹,眼神变得有些空洞而虚无,仿佛是在透过她的躯壳看着另一个人的灵魂。良久,她才恍然醒悟似的轻叹一声,从眼角的纹路中溢出清莹的泪水,俯身抱住坐在床头的绵竹,哽咽道:"好孩子,昨天的事我都知道了……委屈你啦!不过杨嫂看得出来,三少对你是不同的,熬下去,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谢谢杨嫂。"绵竹含笑为她擦拭眼泪,声音却带着微微颤抖,"我都知道的,别担心。"
  杨嫂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匆匆将东西收拾妥当,又说了些劝慰的话,之后便离开了房间。绵竹一个人怔怔出神,坐得久了,觉得乏了,便躺回到床上,将被子捂在脸上,隔断阳光的渗入。
  她心思烦乱,甚至有些无所适从。从马斌的眼神中她看到了他的心,却不知该如何回应,竟在昨天的一时冲动之下做出了为他舔舐伤口的举动,变得愈发说不清楚。她的心也在苦苦挣扎,明明自己需要的正是那样一双强而有力的手,为她撑起一片清明的天,为何当幸福近在咫尺之时,她却望而却步了呢?
  到了晚饭时间,绵竹轻唤一声,却无人回应。渺小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百转千回,终究消散不见。杨嫂大约是在厨房张罗晚餐,所以没听见她的呼唤,那其他人呢?往常的这个时候,三少他们是应该在家的。
  她不急,该来的总会来。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左锐。他径直走到床旁的沙发坐下,点燃一根香烟。这是他第一次在绵竹面前吸烟,不断吞吐着淡青色的烟气,身影渐渐变得模糊。嗅着久违的味道,绵竹浅浅地合上眼睛,在脑海中拥抱着苍白的嫣红。
  "阿斌今天一直都在书玉街,安排了很多人手四处盘问,凡是昨晚在书玉街见到你的,都遭了殃。"左锐终于开口,声音暗哑。
  "嗯。"绵竹淡淡答道。
  左锐又点上一支烟夹在手中,抬头看向倚在床头的绵竹,忽然发觉她的睫毛很长很长,在烟气中微微颤动着,像是受惊的小鹿。他狠狠吸了一口,打住混乱的思绪,沉声道:"你大概也猜到了,三少要你搬出去住,房子已经安排好了。"
  "嗯。"她的回答仍是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漠不关心,仿佛她只是个局外人。
  左锐轻叹一声,道:"其实,我也赞同三少的决定。"他抿紧嘴唇,从鼻子里溢出一缕烟气,缓缓地,如涓涓细流般在空中流淌,"如果你继续留在这儿,且不说梅桂那边会怎么闹,单是三少和阿斌之间就绝对会出问题。好兄弟间的感情被破坏,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嗯。"绵竹稍稍挪了挪身子,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何时?"
  "明天,因为梅桂要来寒香馆做客。"左锐终于掐断烟头,起身整了整笔挺的西装,"今晚把行李整理好,明天一早小峰会送你过去。"说完又俯身握住绵竹冰冷的双手,"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跟二哥说!"然后放下绵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绵竹疲倦地垂下头,终于张开了眼睛,里面只有浓浓的倦意。她厌倦了这种虚情假意。身子向下滑了一段,重又倒回床上睡下。她的衣物从来都是放在行李箱中的,为的就是随时可以离开,免得拖泥带水。
  果然,天刚刚亮的时候杨嫂就过来敲门叫醒绵竹,然后帮着她将行李提到了车上。
  仍是不见三少和马斌的人影,他们都彻夜未归。绵竹幽幽叹息一声,打开车门便要坐进去,却在这时响起了一阵车铃声,硬是定住了绵竹的身形。那是三少的车,正缓缓从门外驶入。
  "留下来。"三少走下车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对着绵竹说的,"今晚随我一同到德义楼。"
  绵竹抿嘴一笑,微微点了点头,却不看向三少,而是垂首朝大门外走去。车上的行李自会有人帮忙放回原处,她现在最需要做的,是赶紧避开今日来访的梅桂小姐。

  雨恨云愁

  走在街上的时候,绵竹不断在想,究竟应该去哪里才不会再被赶走。
  白天,嫣红是一定不在家的。独个儿呆在那栋房子里实在太冷清,她现在只觉得冷,需要一个温暖的人,而非一栋冰冷的房子。
  绵竹嘴角翘起,终于做出了决定,快步朝着幽兰阁走去。那里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雀儿,还有明容,这已足够。
  去幽兰阁的途中无可避免地经过书玉街。一眼瞥到那熟悉的身影,绵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不远处,马斌正独自靠着墙角吸烟,他身旁的路口正是那日他救下她的地方。
  绵竹径直朝马斌走去,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
  "大哥!"甜甜的一声呼唤传来,马斌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他也笑了。大约是迎着太阳的缘故,绵竹竟忽然发觉他的笑容灿烂得有些刺眼,害得她的眼睛涩涩地疼。
  不过一日未见,他憔悴了许多。新生的胡茬,深陷的眼眶,还有充血的眼睛,在绵竹眼中,马斌一下子从温文尔雅的君子蜕变成粗犷深沉的男人。如果说过去的马斌是一支君子兰,那他现在则是泼墨而成的嶙峋怪石,变得棱角分明。
  "怎么自己出门?你的脚……"马斌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绵竹怔怔地看着他眉心的褶皱,突然有种想要伸手去抚平它的冲动,可惜,终究只是冲动罢了。
  绵竹终于不敢继续直视他的眼睛,而是垂下头,微不可闻的叹息在心头悄悄响起。他是第一个询问自己脚伤的人。昨日她连下床行走都办不到,今天却能够走这样远的路,竟没人觉得奇怪。仔细想来,的确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因为她曲绵竹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任何奇迹都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她的脚已经开始流血,时时刻刻被钻心的疼痛提醒着,自己脚下是怎样一片血肉模糊。
  "皮外伤,昨天擦了药就好得差不多了!"绵竹轻松地笑道,"大哥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马斌移开了眼光,轻声道:"等人。"
  绵竹暧昧地笑了笑,道:"知道了,那小妹就不打扰大哥的好事了!"说完便要离开,却被马斌拉住了胳膊。
  "去哪里?我送你。"马斌指了指不远处停着的轿车。
  绵竹刚想回话,却在不经意间瞥到街对面那栋蓝顶洋房上的一张苍白的脸,正透过二楼的窗子看过来,如幽灵一般。
  忽然之间,绵竹明白了许多。
  她收回目光看向马斌,敛起笑容摇头说道:"大哥,我自己走,不用送了。"
  马斌却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仍是牢牢攥住绵竹的胳膊。
  绵竹垂下头,小手轻轻覆上马斌的手,缓缓开口,语气之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大哥,且听绵竹一句话,花谢了会再开,心碎了却再也补不牢。莫让佳人久候,人生留不得遗憾。"说完又牵起马斌的手,上面的伤口仍被绷带绑住。她垂眸看向这些为她而受的伤,眼睛不禁又有些湿润,却还是笑仰起头,真诚地说道:"错过的也别再留恋,不值得。"
  马斌仿佛一瞬间被夺了魂魄,眼神变得茫然而无措,手却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气力。
  绵竹还是放开了他的手,微笑着道别,然后继续昂首走下去。走得远了,忍不住回首望去,一道白色身影已站在马斌身侧,正是云乐。
  终于明白为何云乐会拒绝三少的宠幸,因为她无法在心爱之人面前向别的男人献媚,何况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终于明白为何她会帮助三少试探自己,因为那是他的请求;或许,马斌之所以会恰好出现在这个路口,也是因为她及时通知了他。
  他们会幸福的,绵竹在心中默默祈祷。轻轻擦拭掉滚烫的泪水,她再不觉得脚伤有那么疼痛,此刻她的心已被幸福填满。
  虽是白天,幽兰阁里却很冷清。绵竹踱到舞台旁,上面竟是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平时姐妹们都是这个时候彩排的,为何今日没了动静?正在疑惑之时,一声惊呼从她身后传来。
  "绵竹!"听到这久违的呼唤,绵竹马上笑着转过身,给来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雀儿,你的声音越来越像母老虎了!"绵竹笑嘻嘻地说着,突然又变了脸色,眉头微蹙,"你怎么瘦得只剩下排骨了?最近过得不好吗?"又怜惜地摸了摸她消瘦的脸颊,叹道:"瘦下来了,人倒是清秀了些。"
  雀儿慢慢松开她的怀抱,只低着头,并不说话。绵竹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衣袖急切地问道:"快跟我说说,为什么没人排练?"
  "是明少……"绵竹一惊,蓦地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源头。答话的人是雀儿身后的菲菲,仍骄傲地扬起下巴,抱臂冷笑着,"他生病了,没人给咱们撑腰,原本的舞蹈队也解散了,我们这些小丫头以后只能跳脱衣舞给那些个臭男人看了。"
  "什么!"这两个消息真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绵竹头脑发麻。
  雀儿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怎样劝慰都止不住。
  菲菲在一旁冷眼旁观,指着雀儿的脸笑道:"你已经哭成花猫了,还不快去洗洗脸!"说完又拉起绵竹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座位,"咱们到那边坐坐吧。"
  绵竹点了点头,看着雀儿,目光晦暗不明。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绵竹沉声问道,"你们真的开始跳脱衣舞了?"
  提到这话,菲菲的脸也变得黯淡。她轻叹一声,无奈道:"现在虽然还没开始,不过是迟早的事。因为明少一直病着,上面便派了一个叫张胖子的人来管理舞女。他本就是个酒色之徒,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占我们的便宜……"菲菲垂下头,一手轻抚额头,辨不清脸上的表情。隔了一会儿,她忽又抬起头,笑道:"绵竹你不常来,说这些不开心的事做什么?我来告诉你一些好消息吧!"
  "有什么好消息?"绵竹一听也来了精神。
  菲菲瞥了眼盥洗室的方向,压低声音道:"邀月楼的名角荀镜明看上咱们雀儿了。"
  "荀镜明?"绵竹在脑中将名字迅速过滤一遍,终于点了点头,"他可是公认的天下第一武生,我虽没见过,却也早有耳闻。可他是怎么认识雀儿的,莫非他也来这儿寻欢?"
  菲菲含笑道:"这还不是得靠各人的缘分!这个荀镜明在酒色节上演出过,也就是在那时候对雀儿一见钟情,私下里不知送过多少礼物,要多殷勤就有多殷勤。依我看,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跟雀儿好好过日子。雀儿要是跟了他,以后就不用再抛头露面,强颜欢笑了,多好!"
  绵竹也表示赞同,又不禁疑惑道:"既然如此,雀儿怎么还留在此处呢?"
  菲菲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哼道:"还不是因为这个丫头死脑筋,认准了明少就容不得别人了!"
  经她这样一说,绵竹不由得黯然神伤起来。不知雀儿对明容的情,种的到底有多深?
  "明容究竟生了什么病?很严重吗?"
  菲菲看了眼绵竹身后,伸出手指,指向刚走出来的雀儿,笑道:"明少的事情你还是问她吧,没人比她更清楚。"
  绵竹回过身看向走过来的雀儿,她那原本合身的衣服在此时看来竟空荡荡的,不知消瘦了多少,惹人怜惜。
  雀儿走到绵竹身边,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跑。绵竹忍不住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雀儿的脸上终于有了喜色,回头答道:"我现在带你去见明容,他看到你来,一高兴,说不定明天病就好了呢!"
  绵竹沉默不语,只是安静地跟在雀儿身后。
  明容住在一处单独的小楼里面,大门上面挂着"明公馆"的牌子,位于幽兰阁附近,她们走了片刻便到。雀儿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熟练地插入钥匙孔中轻旋几下,然后小心地推开大门。向里望去,竟是一片黑暗。
  "大白天的,怎么屋子里这样黑?也不开灯。"绵竹第一次到明容的住处,在黑暗中跟在雀儿身后慢慢摸索着前进,觉得很是不习惯。倒是雀儿一副心急的样子,脚下三步并作两步,在黑暗中穿行毫不受阻,显是对此处十分熟悉。
  "这屋子大部分窗户都开在北面,白天自然没有阳光照进来。而且,明容他……不喜欢太刺眼的灯光。"
  "真是怪人。"绵竹摇头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没钱点灯呢!"
  雀儿只是埋头向前走,不再答话。
  踩着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她们二人爬上了二楼,在最里面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你进去吧,明容就在里面。我去给你端些吃的喝的来。"雀儿转身便要走,却被绵竹拉住。她含笑嗔道:"傻丫头,跟我客气什么?一起进去吧。"
  雀儿还是推开了绵竹的手,轻声说道:"不碍事,时间刚好,我还要给明容端药来喝的,顺路罢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绵竹盯着黑暗之中雀儿单薄的背影,突然觉得心向下一沉,心口微微作痛。自从见到雀儿,她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盘旋在心中,可这莫名的恐惧又是说不清也道不明。回身看向斑驳的陈旧木门,无论如何,都很难将这样阴沉灰暗的地方同明容那样的人物联系在一起。可是一推开门,自己的眼睛是绝不会说谎的,那床上的睡颜不是明容是谁?
  原来,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与这满室的晦暗和压抑相伴。看向四周,一点也找不出他平时那种华丽的风格,反而朴素得稍显寒陋。屋子里的陈设简单至极,不像是长久居住的家,倒更像是一处暂时歇脚的逗留之所。除了靠窗的一张大床,便是床旁的小桌和桌旁的三两把椅子了。幸好这里面向南面,从落下的厚重窗幔的缝隙中能够微微透露出一丝丝阳光的温暖。
  绵竹快步走到明容身旁,还是一贯地悄无声息,并没有将病人吵醒。凝视着他的脸庞,绵竹觉得很心酸。不过一段时日未见,他竟憔悴成这个样子。床上的明容,双目紧闭,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再没有了过去的明艳容颜,有的只是灰色的黯淡。
  绵竹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明容——"
  他紧闭的眼微微动了一下,却并不睁开,只喃喃道:"真好,又梦到你了,绵竹——"
  绵竹实在不敢再留下来面对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房间,正撞上门口的雀儿。
  雀儿呆呆地立在那儿,两手空空垂在身侧。她并不说话,只是拉起绵竹的手带着她缓缓走下楼梯,手心里是一片冷汗。回到一楼,雀儿指了指客厅中的沙发,示意绵竹少坐片刻,然后便从厨房端出两杯茶,一杯递到绵竹手中,一杯紧紧握在自己手中,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你也看到了,他病的不轻,已经有一个月了。"雀儿并不看向绵竹,只是盯着手中的茶杯发呆。
  绵竹也不敢看她,只能垂着头,低声说道:"换个大夫吧,我去找。"
  "其实,三少他们已经为他找了最好的大夫,可吃了这么久的药,他的病还是不见起色。"雀儿终于抬眼看了看绵竹,眸中一片黯淡,"你应该也看出来了,他得的是心病。"
  绵竹抿了口凉茶,并不答话。
  "他在后悔。"雀儿无奈地叹息着,"现在,只有你能够帮他。"
  绵竹突然觉得心烦意乱,又抿了口茶,自嘲道:"我现在还能够做什么呢?"清茶入口,只余淡淡的苦涩在心头无边蔓延。
  "断了他的痴想吧,绵竹,算我求求你——"雀儿突然跪在地上哀求道,"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绵竹吓了一跳,赶忙弯腰想扶起她,雀儿却执意不肯起身,一边忍着眼泪一边说着:"我小时候便没了爹娘,被人贩子拐来九衢,本来是要被卖进窑子,后来我逃出来,无家可归,是他救了我,给了我饭吃,要不然我早就饿死在街头。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就喜欢他了,而且越来越喜欢,越来越离不开他。为了他,我愿意做一切事情,做舞女,做妓女,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只想陪在他身边。所以我求求你,帮帮他——"
  "快起来。"绵竹含着泪,怎么样都掰不开雀儿抓住自己的手。
  "别看他总是像姐妹一样对待我们,那是他把真正的自己深埋在心底。我早就看出来,他很喜欢你。可我也早就知道,你迟早是要离开我们的,你那么美,又那么聪明,仙女一样,同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你刚被三少接走的时候他就后悔了,没日没夜地喝酒。他的身子本来就不好,这样一折腾,终于还是垮了。我希望你能见他一面,把话说清楚,让他以后……以后一定要好好珍惜自己,别再糟蹋自己的身子……"雀儿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只能将头靠在绵竹的腿上,才能支撑着自己不至于瘫软倒地。
  绵竹弯腰轻抚上雀儿的发顶,深深叹息一声,难过地说道:"咱们可是最好的姐妹,你的意思我当然都懂。"说完便轻轻将雀儿扶到沙发上坐下,目中满是怜惜,"你放心,今天我会和他说清楚的。"
  "谢谢你,绵竹!"雀儿牢牢攥住绵竹的手,那么用力,令绵竹疼得轻轻皱眉。其实,她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手更疼一些,还是自己的心。
  左右为难,她成了被夹在中间的可怜人。
  再次踏上那段木梯,她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每次脚落下,发出的声音如同久病之人凝重的喘息,透着绝望的气息。她憎恶这种腐败凋零的荒凉,更憎恶这种没有阳光的晦暗。
  轻轻推开门,绵竹重又走回到明容的床前。
  "你根本没有睡。"绵竹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轻声说道,屋子里只有她和明容两个人。
  大约是年代久远的缘故,绵竹身下的凳子或许曾经华贵过,但现在它已像垂暮的老人一般,空有一副伟岸的躯壳,内里已然摇摇欲坠,随着人的脉搏发出沙哑的叹息声。
  果然,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嘴角泛起苦笑:"你真是只小狐狸,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为什么这样不爱惜自己?"绵竹略有责备,"难道只是为了断了雀儿的痴想?还是装病来博人同情?"
  明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显得十分疲乏,半垂的眼睫下却是灼灼的目光。他将这目光转向窗口,低沉的声音在绵竹听来竟十分陌生:"把窗帘拉开吧,我也该见见光了。不过,只拉开一条大一点的缝儿就好。"
  绵竹起身走到窗前,一手握住窗幔一角,然后轻轻掀起,只一刹那,外面的阳光便毫不吝啬地洒满绵竹全身,令那双紫瞳微微眯起。当然这光也照在了明容身上,虽然只有一线,却足以温暖人心,仿佛这世上所有的光明都已抛洒在他的身上。
  把窗帘固定好后,绵竹回到座位上坐好,静静地看着明容,等着他开口。
  "我没有装病。不过,不久之后一定会好,我保证。"明容过了良久终于开口。
  "然后呢?雀儿现在已经认定你爱我爱得死去活来。"绵竹偏着头看向他,像是在对一个小孩子训话,"把我推到这么尴尬的境地,总不会没有交代吧?"
  明容含笑点了点头,说道:"我心中的确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你说,只是千头万绪纠结在一起,一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没关系,慢慢说,我就在这儿等着。"绵竹倒了一杯参茶递给明容,柔声说道:"先喝点东西,看看你的嘴唇,都干得裂开了。这哪里该是幽兰阁大名鼎鼎的明少应有的样子?"
  "对了,幽兰阁的明少,这是我的身份之一,就从这儿说起吧。"明容抚着额头,抿了一口茶,接着说道:"其实,我应该姓林。"
  待体会出他话里的含义,绵竹震惊得张大了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容继续说道:"我的母亲,就是大家口中的明姐,你第一天来幽兰阁时见到的那位。她也曾是舞女,也曾被林家的少爷宠幸过,然后就生下了我。不过,林家并不承认我的存在,在我十三岁之前,都是和母亲在外漂泊,她做野妓养活我。有的客人看我相貌俊秀,动了心思,我就只能乖乖就范。起初,母亲不允,我便偷偷接活挣些钱贴补家用,到后来,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连生存都成了问题,其他一切就都不重要了吧。"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是长久地睁着而觉得干涩,"有一天,林家的二少爷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找到了我们母子,把我们接回城中,安顿在此处,又为我在幽兰阁谋了一份职位,就这样,原来的容姐儿不见了,却多了幽兰阁的明少。二少是我这一生中最感激的人。"
  绵竹轻轻握住明容伸在被子外面的纤细的冰凉的手,似是在默默地为他鼓劲。明容脸色依旧苍白,两颊泛起病态的殷红。他朝着她微微一笑,低声说道:"别担心,过去那么久的事情,我早已不在意了。我现在很好,真的。"
  绵竹轻叹一声,喃喃道:"进了幽兰阁的人,哪个没有一段故事?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想什么呢?"明容打断了绵竹的回忆,"瞧瞧我,只顾着自己说话,倒忘了招呼客人,我……我去给你倒杯水。"说完便支撑着要起身,不过马上被绵竹按下。
  "快乖乖躺着别乱动,身子这么虚弱,哪里都别想去,先把病养好了再说。"绵竹为明容掖好被角,重又坐回到座位里面,"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拒绝雀儿?她是一个好女孩,对你的心思谁都看得出来。"
  明容的脸上顿时敛起所有情绪,也收回了落在绵竹身上的灼灼目光,平静地说道:"就因为她是这么好的姑娘,我才不能耽误她。她应该嫁进一户好人家,过平常人的生活,不必再和我这样的人有任何瓜葛。等她老了,可以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他稍稍顿了顿,转过脸面向射入的阳光,声音如半空中的尘埃飘荡在耳畔,"她要的,我永远给不起。"
  "是给不起还是不想给?"绵竹盯着明容暴露在阳光下的苍白的脸,"只要你为她赎身,再带着她寻一处无人相识的地方住下,不也会成为一对平凡夫妻么?"
  明容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示,恍若未闻,隔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如果说我过去所生活的世界是一片引人堕落的沼泽泥潭,那么现在的我早已陷深陷其中,即便侥幸逃脱,也永远无法摆脱深深浸入灵魂的陈腐气息。"明容将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缓缓移到被阳光照射的地方,轻轻抚摸起绵竹印在上面的影子,仿佛她那温暖的气息触手可及,"况且,你应该听说了吧,邀月楼的荀镜明。他才是她的良人,不是我。"
  绵竹犹豫了片刻,轻声道:"你也不问问她是否愿意?或许,她更想同你……"
  "不必说了,绵竹,我心意已决。"明容幽幽叹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让她趁早死心。"他伸出一只手挡在眼前,"我不能耽误她的青春,更不能成为她幸福的绊脚石。"
  "所以你就拿我来做挡箭牌么!"绵竹哼了一声,"也不先和我说一声,刚才要不是我瞧出破绽,还真会信以为真呢!"
  "如果是真的,你会怎么做?"明容忽然开口问道。
  绵竹只愣了一瞬便重新挂上笑容,说道:"如果是真的,我当然要推开你!一方面是为了雀儿着想,另一方面嘛,"她眼珠转了转,狡黠地笑起来,"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也不知道!"
  "对,一定要推开我。"明容舒了一口气,浅笑起来,"至于第二个原因,我来告诉你好了。你已经爱上林三少了,曲绵竹。"
  绵竹手中的茶杯晃了一晃,溅出几滴茶水,落在手上。
  "别拿我说笑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绵竹轻轻放下茶杯,慢慢踱至窗旁,静静地注视着不远处幽兰阁的房檐。
  明容看着她的神态,心中升腾起一丝苦涩,煎熬着他的心,竟比他喝下的药还要苦。
  "我方才不过只是试探一下,其实我也并不肯定,但是你自己却不自觉地给出了答案。"明容苦笑着,"别逃避,也别恐惧。爱情,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东西,你要学会享受。"
  "我要回去了,才不听你的胡言乱语。"绵竹帮明容理好被子,温柔地笑道:"好好修养身子,别再让身边的人担心。我还会来看你的,到时候一定要恢复成过去那样生龙活虎,否则有你瞧的!本小姐教训不听话的人的手段可是多得很。"
  推开门走了出来,四下看了看,绵竹并没有瞧见雀儿的身影。想必这小丫头已经听到了方才明容的表态,这会儿正不知躲在哪儿黯然神伤呢。绵竹叹息着摇了摇头,接着便轻轻走下楼去。
  看着门被关紧,她的身影再次从眼前消失不见,他眷恋不舍却已无可奈何。虽然只是一门之隔,却仿佛已有了千山万水的距离一般,咫尺天涯。到底是因为自己晚了一步,还是因为他错过了她生命中的什么重要时刻,竟令他们渐行渐远,再也回不了头。
  他在心里深深叹息,又禁不住用手帕捂住嘴轻声咳嗽了几声,松开手时,上面竟是一片血染的鲜红。明容却是盯着这手帕的一角发呆,隐约可辨上面绣着淡淡的绿色,只是已被血迹染污了得模糊了。飘渺的目光投向她方才驻足的窗前,他迎着阳光扬起脸,微微合上双目,顺着脸颊滑落两行清泪。人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可惜,他明容已不配再被称作是男人。现在的他甚至害怕见到太阳的光明,害怕自己在骄阳之下无可遁形,将记忆最深处的丑陋暴露无遗。良久,他才收回心神,慢慢地将染血的手帕覆在脸上,好让绵竹的香气满溢在他的四周,这便是对他最后的救赎。
  走出明公馆时,绵竹心事重重。
  她不是小孩子,不会懵懂无知到丝毫觉察不出明容对自己的心,可她不敢,更不能接受这份沉重的爱。他们都是一样的可怜人,谁也帮不了谁,只能默默等待命运的救赎。所以,她只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欺骗别人,时间久了,连自己也被蒙蔽了双眼。
  她又怎么会爱上三少,这个把她的自尊无情地践踏在脚下的男人?方才那些状似"无意"的反应不过是做给明容看的,可心底那份不确定的感觉却越来越深。于这点,她实在参不透。
  正在绵竹出神之际,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挡住了她的路。那人微微躬身,恭敬地说道:"紫瞳小姐,是三少派我们来接您回寒香馆的,请上车。"
  绵竹愣了愣,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自嘲地笑笑,也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进车里面。
  进到寒香馆的大厅时,马斌和左锐都不在,只有三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看着一份文件。他的两道剑眉微蹙,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墨迹般深刻。怪不得,对于他,总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原来他竟是明容同父异母的弟弟,相貌相似也就不足为奇了。想到二人虽是亲兄弟,际遇却是天差地别,令人不得不感慨命运的玄妙。
  "三少,您找我有何事?"绵竹将外套挂在衣架上,款款走到三少身旁坐下。
  三少缓缓地抬起头,指着肩膀懒懒地说道:"帮我按摩吧,这些日子累得很。"
  绵竹闻言走到三少身后,一双玉手轻轻抚上三少的肩揉捏起来,力道适中,绵软温柔,按上一阵便会令人舒服得昏昏欲睡。绵竹酝酿了一阵子方才开口说道:"是您这些日子太过操劳了,忙得忘了休息。总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才好,这可是投注的本钱。"说完之后,她又觉一阵恍惚,已经记不得他们有多久没这样"相敬如宾"了。
  三少放松地闭上了眼,一只手拍了拍绵竹落在他肩上的小手,柔声说道:"你说的不错,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果然还是你最贴心。"
  绵竹差一点抽回自己的手,心里咚咚直跳。她的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很难平静下来。
  "明容他怎么样了?我也有好些日子没去看他了,都是最近忙得昏了头。"
  "应该没有大碍,相信他很快就能康复。而且,有雀儿照顾他,不会有什么问题。"
  "雀儿?"三少想了片刻,"就是以前同你交好的那个小丫头吧。嗯,由她来照顾明容倒是不错。"
  绵竹抿嘴轻笑,答道:"三少说的不错。雀儿那丫头平日里确实有些粗枝大叶,不过在照顾明容这件差事却非她莫属,她一定比任何人都要尽心,毕竟她捧出的是自己的一颗真心。"
  "好了,不必再揉了。过来坐在我身边说说话吧。"三少终于张开眼,指了指身旁的位置。绵竹依言坐好,静候三少的吩咐。
  "难道你没有问题要问我吗?"三少半合双目悠哉地倚在沙发背上缓缓开口问道。
  绵竹垂着头,恭顺地说道:"如果是绵竹应当知道的,三少一定会交代,绵竹不敢多嘴。"
  "好。那我就告诉你。"三少坐直身子,板起绵竹的脸,一字一句沉声说道:"不要再去招惹不相干的男人,专心做好自己的本分,伺候该讨好的人。"
  "哦?"绵竹猛然瞳孔收缩,直直看进三少的眼睛,"三少指的这个人是李督军么?"
  "不错。"三少松了手,嘴角边现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就在今晚,把他的心给我偷回来。"
  "偷心?"绵竹失声笑了起来,"李鼎天一代枭雄,我不过是幽兰阁的一个舞女,您为何会对我这样有信心?"
  三少的笑愈发高深莫测:"他在九衢暂住那年,曾经迷恋过醉香居的舞女百合很长一段时间,而偏巧你同这个百合长得很相似。"
  "如果失败了呢?"绵竹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双眼,落下一片阴影。
  三少起身踱至楼上,留下一句话在绵竹耳畔不断回荡。
  "我身边从来不留无用之人,你好自为之。"他终究还是无情的。
  三少在桌上留下一张画像,画面是朦胧的昏黄,仿佛经历过沧海桑田。
  绵竹细细抚摩着画纸,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欲望。画中的女子正闲适地坐在靠椅上,柳眉弯弯,容貌神态竟与绵竹有五分相似,只是年纪看来比绵竹稍长些,自多了些成熟的风韵。乍见此画,一种陌生的情愫瞬间席卷全身,说不清也道不明。
  这个画中人就是百合吧,绵竹默默想道。
  虽努力压抑住那突来的失落与伤感,却终是无济于事。沮丧的感觉已将她团团围住,透过肌肤的每一个毛孔渗入。仿佛是在自己蒙尘已久的心房里,一扇心门忽然被人打开,霎时间射入房内的万丈霞光只会令久居于黑暗之中的心目感到灼痛,继而泪流不止。
  三少之所以选择她,何烨之所以关注她,并非因为她如何出色,而是因为她与画中人相似的眉目。原来,她自认为苦苦经营所得来的一切都只是拜一幅画所赐,这样的结局简直可笑得可悲。

  浮云蔽日

  德义楼位于法租界的芙蓉街上,是一座三层高的洋房,一楼设为旅馆,二楼为大型赌场,三楼则提供各种毒品和点心食品,有专门的妓女为赌徒们烧烟陪吸。虽是赌场,德义楼的门槛却比别处高出许多,除了高得惊人的登记费外,客人们每月还要缴纳高额的保险金,而且若无熟客领路,外人是找不到门径的。出入其中的要么是官僚、富商、大贾等有头有脸的人物,要么是他们的内眷、少爷及小姐,因此输赢极大,但在表面上看不到"钱",而是以高级香烟为筹码,在赌博结束后才到经理处以现金结账。
  这里名义上是左锐和马斌的地盘,实则三少才是真正的幕后老板。虽然政府严令再三,严禁赌博,法租界警察署也多次出动查封了几处大小赌坊,却一直没人敢动德义楼分毫,因为连租界警察署署长大人都是这里的常客。
  绵竹抬起头注视着这座高雅别致的洋房,丝毫感觉不出里面另有乾坤。她静静地跟在三少身后步入这座"戒备森严"的赌场,从那些板着脸的保镖面前泰然走过,看着他们恭敬地向三少行礼。德义楼还有一个规矩,每晚都会有专门的保镖护送那些赢钱的客人回府,指的就是眼前这些人。
  几张赌桌前坐着的赌徒情态各不相同,有玩牌九、摇摊的,也有人在打麻将。三少找了一张赌桌开始玩了起来,绵竹则静静地侍立在一侧。这张赌桌上原本坐着三个人,正在玩摇摊,气氛稍显紧张,因为一个人的面前堆了小山一样高的香烟。输了钱的人脾气自然不会很好,所以另外二人看向三少的眼神很是不善。三少刚落座,就听坐在对面一个四方脸不屑地哼了一声,嘟囔道:"刚走了一个小白脸,又来了个吃软饭的,真他妈晦气!"
  三少神色自若,惬意地坐在靠椅里,笑道:"我来插一脚,各位不介意吧。"说完便向着身后伸出两根手指。绵竹见状,马上从手提包中掏出一支烟送到他的手上,又为他点上火。这一支烟不仅成功地令赌桌上的众人看到了风华绝代的紫瞳,更看到了她包中那几条高级香烟。这下子,赌桌上的气氛竟缓和了许多,好像三少的到来就是专程给他们送钱来的。那四方脸的两只眼睛更是直勾勾地盯着绵竹瞧个不停,心思全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绵竹心内暗笑,不觉勾起嘴角,学着第一次见到嫣红时她走路的样子,一手扶上椅背,另一只手拢着满头卷发,脚下慢慢画出一道弧线,仿佛在跳着慢舞一般,从三少的左边踱到右边。那高高开叉的旗袍里面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使玲珑的曲线顿时变得产生动起来。
  一桌子的人不约而同地吞了吞口水。
  三少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半仰着头,似乎是在透过一层层烟气看向天花板上的五彩吊灯,从那里折射出来的正是人们斑斓的欲望和野心,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他知道身后的绵竹在上演着一场好戏,这是她的分内事,他不断提醒着自己,试图以此来忽略掉心中的不悦。
  片刻之后,三少似乎已从不愉快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坐直身子对庄家低声说道:"开始吧。"这一句话也唤回了众人的魂魄,所有人的注意力重又集中到了赌桌上。
  骰子在撞击之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在绵竹这个外行人听来是毫无意义的,但在这些"专家"耳中这些声音却在赌局之中起着决定性作用。那个四方脸此刻换上了严肃认真的表情,两扇薄薄的招风耳正伴着骰子声微微颤动,看来他确实很会赌。绵竹又瞄了眼镇定自若的三少,实在猜不出他在打什么算盘。
  几局下来,三少手中的筹码已所剩不多。
  "哈哈,看来今天我的运气确实不错。"坐在三少右手边鼻子上长着一颗痣的胖子笑呵呵地收起面前的香烟,今晚他一人独赢。绵竹曾在寒香馆见过此人,他就是梅督军的参谋长韩之信。
  韩之信搓着白嫩的肥手对三少谄媚地笑道:"三少,多谢您今晚手下留情。"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肥肉自动堆叠成两块悬在两颊上,称得上是笑容可掬,甚至有些滑稽可笑。但是,千万别因此而轻视这个貌似和善忠良的胖子。如果他不对着你笑,你就有麻烦了。
  这时,那个四方脸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怒道:"死胖子,你耍诈!"
  韩之信冷笑一声,道:"这赌钱看的是运气,老弟你今晚背运,怨不得别人。"说完便要转身离去。四方脸一听更是生气,快走几步绕过桌子拦在韩之信身前,指着他的鼻子叫嚣起来:"分明是你同那庄家串通一气骗钱,别以为老子不知道!"
  "愿赌服输,老弟你这样说可就太没有赌品了。"韩之信叼起雪茄吸了几口,"况且,你既然认定了我和那庄家是一伙的,干嘛不及时抽身,非等到自己输得一清二白了才叫嚣起来?难不成是老弟你输不起想赖账吗?"
  一句话撕破了四方脸的面皮,令他难堪不已,他只得低吼一声:"谁说老子没钱了!"说完把空空的烟盒撕开,在里面的白底上写了几个字之后甩给韩之信,"拿着这张纸到北边儿去,看哪家银行敢不兑现!"说话之间又变得神气十足。
  韩之信命人捡起地上的纸片放回到桌子上,用烟头戳在上面,那纸片马上燃了起来,最后化作一团灰烬。四方脸见状,简直怒不可遏,一把揪住韩之信的衣领凶恶地吼道:"老子又不是不给钱,你这龟孙是什么意思?"
  韩之信并不生气,只是拍开他的手,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领,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您老人家这一张纸片就把我打发到北边儿去了,若是一纸空文,我韩某要找谁说理去?"
  "你——"四方脸气得咬牙跺脚,他身旁的人还在不停地劝慰他少生事端。
  "好了,韩兄。"三少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二人之间,"咱们可是来寻乐子的,不是来打架的。"
  韩之信马上陪笑道:"呵呵,三少您说的没错。可您也瞧见了,这咄咄逼人的不是我。"
  三少转身看向被人拉住的暴怒的四方脸,笑道:"依我看,阁下该不是咱这九衢地界的,否则怎会连大名鼎鼎的韩参谋长都不认得?"
  "哼,老子管他是个屁!手脚不干不净就别怪老子翻脸!"
  "您一直说韩兄作弊,诋毁他的声誉,又有何证据?"三少仍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
  四方脸咧开嘴阴恻恻地笑道:"证据就是老子这对耳朵,听这骰子点数从没出过错,偏是今晚屡试不中,不是那庄家捣鬼还会是怎样?有种就换个桌子再和老子比一场!"
  三少笑得更加开怀,道:"我只问一句,您现在还有再赌的资本么?"
  四方脸被这句话噎住,竟说不出半个字。
  三少见状,挑眉笑道:"若是没有,您就请回吧,因这德义楼是不允顾客赊账的。"
  四方脸的火气被一句话激得滕地窜起老高,三角眼瞪成了牛眼,恨不得马上同三少拼命,任他的同伴怎样阻拦都无济于事,一把掏出腰间别着的手枪摔在桌上,叉腰叫道:"老子还有这个家伙,够不够做赌资?"
  "哼,一身匪气还没洗净,也敢到德义楼来撒泼!"韩之信冷哼道,一挥手就要招呼身后的保镖,却被三少一个手势拦了下来。三少仍是心平气和,笑吟吟地对韩之信说道:"韩兄,先别冲动。他既然亮出了家伙,就有再赌的资本。"
  "哦?此话怎讲?"韩之信疑惑问道。
  "他要赌命。"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连四方脸自己都愣住了。
  "既是赌命,咱们就玩轮盘赌吧。这一局我便代韩兄赌了。"三少一边说一边从身后的保镖手中接过一把左轮手枪,把弹槽中的六发子弹全都倒了出来,只挑出一颗子弹捏在手中摇了摇,一张俊脸上浮现出难得的兴奋笑容:"就是不知阁下肯不肯?"那神态轻松得就好像他只是要玩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游戏。
  现在,四方脸再不觉得三少那一脸和煦的笑容有任何温度,这笑反而令他感到寒冷和恐惧。一串串冷汗顺着他脊背滑了下来,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原本只是想以此举威慑众人,为自己挽回些面子,可惜现在竟是骑虎难下,不想赌也得赌,否则他就真算不上是男人了。想到此处,四方脸把心一横叫道:"比就比,老子难道还会输给你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不成?"
  三少闻言轻笑起来,熟练地把那颗子弹装入弹槽,使力旋动转轮。
  "三少……万万不可,"韩之信轻轻拉住三少的衣袖,刻意压低了声音,"以您的身份怎可同这泼皮……"
  三少拍了拍韩之信的肩,淡定地笑道:"无妨,我好久都没这么高的兴致了。"说完便径直走到赌桌前坐下,把枪放在桌上,然后端起一杯凉茶呷了几口。
  "公权,不可胡闹!"四方脸的同伴急得变了脸色,不再好言相劝,而是想强硬地把人拉走,可四方脸为了男人的尊严无论如何都不肯退让半步。
  "磨磨蹭蹭的,阁下难不成还要交代身后事么?"韩之信讽道。
  "废话少说,老子他妈豁出去了!说吧,谁先开始?"四方脸用力推开同伴,大步走到桌前站定。
  "就由我来做仲裁吧。"马斌的声音突然传来,人群自觉地为他让出一条路。翩翩而来的他换上了整洁得体的衣衫,已不再是白天那副落魄模样。
  "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给老子做仲裁?"四方脸没好气地问道。
  马斌抿嘴微微一笑,道:"因为我是这儿的老板,会见血的事情要发生在我的地盘里,我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见到马斌,绵竹忽然笑了。一时不察,屋子里竟差不多都是三少的人了。
  "就用猜点子来决定谁先谁后吧。"见二人没有异议,马斌便拿起摇缸摇了起来。四方脸马上聚精会神的听了起来,反观三少,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轻松样子。
  就在绵竹聚精会神地盯着赌桌的时候,突然感到三少轻拍了一下她的翘臀,随后他将目光落到了对面的四方脸身上。绵竹马上会意,嘴角噙着笑,款款走到赌桌对面。四方脸只觉迎面袭来一股幽香,再看到绵竹袅娜的倩影已俏立于自己身旁,一时间竟是心痒难耐,实在管不住自己的贼手在佳人身上揩起油来,惹得绵竹低声娇笑起来。这笑听在四方脸耳中真犹如天上仙乐一般,只觉自己已飘飘然欲仙了。
  骰子的撞击声戛然而止,在开缸之前马斌示意二人猜点数。四方脸终于从天上摔了下来,对于该说哪个点数犹豫不定。他的眉头越皱越深,不一会儿便急得满脸是汗,最后只能胡乱说了一个数。
  "请三少先。"马斌把枪递给三少。
  三少仍旧闲适地坐着,稳稳地举起手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对面的四方脸一眨不眨,把人看得毛骨悚然。在手指勾动扳机之后,他挂在嘴角的笑容仍在。把枪直接丢给四方脸,看着对方像接到一个烫手山芋一样痛苦,三少不由得更加开怀:"该你了。"
  四方脸吞了吞口水,盯着手中的枪看了片刻,又在心中暗暗祈祷,然后把枪举起,恰巧对准了额角滚落的一滴汗珠。扣动扳机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闭上了眼睛,额上的青筋暴跳不已。安全地放下枪时,他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心情反而更加沉重起来。
  接下来的两枪仍是无事,然后枪又回到了三少手中。现场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所有的人均屏息而立;四方脸那双贼溜溜的小眼睛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三少的一举一动,满心期待着他的脑袋开花;三少也终于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紧绷着脸,毫不犹豫地捡起桌上的手枪握在手中;就连绵竹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却只能从三少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他抬起手臂,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然后用力扣动扳机。虽然胜负不过刹那之间,在绵竹眼中却像是过了千万年之久。
  笑到最后的人是三少。
  愿赌服输,此时再没人开口劝阻。四方脸艰难地咽下口水,目光呆滞,似乎仍不能相信自己就这样输了一条命。
  韩之信叼着烟,腆着大肚子,皮笑肉不笑地哼道:"怎么着,又要赖账不成?"
  一听这话,四方脸原本惨白如纸的脸霎时憋成了红色,脖子上暴起的青筋更是随着脉搏有力地跃动起来,宛若一条条索命的青蛇一点点勒紧他的颈项。他猛地呼出一口粗气,怪叫一声,接着一把抓起桌上的枪举到头顶,食指已经按在了扳机上。几位在别桌赌钱的富家女眷都惊呼着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片刻之后,意料中的枪声并未响起。静得出奇的屋子里只回荡着一个愉快的声音,如射穿阴霾的暖阳,若拂过大地的春风:"呵呵,三少这个玩笑开得真是有趣,没想到竟有人当了真。"
  四方脸还在僵硬地维持着举枪的动作,如木雕一般动也不动一下,三魂七魄似乎仍沉浸在生死之间徘徊不定。那说话之人就站在他左边,一根修长的手指刚好插在扳机下面,令四方脸如何都扳不动。
  三少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似是刚放下心头的千斤重担。不知情的人一定会认为三少的小动作表示他并不想要四方脸的命,或许正是善良的天性令他不愿轻易夺人性命。绵竹最初就存着这样的疑惑,可转念细想,事情的真像远非如此。慢慢地转过头去瞟了眼并排站立的马斌和韩之信,绵竹忽然想通了一切。
  枪中根本没有子弹,大约是三少在装子弹的时候动了手脚,而能否保证四方脸开这最后一枪则是马斌这个"仲裁人"的任务,她自己则间接地做了帮凶。绵竹惊疑不定地看向怡然自得的三少,暗想莫非他这样大费周折,甚至串通了梅督军的参谋长,难道只为了向李鼎天的下属挑衅?还是此举别有她看不懂的深意?
  待看清来人,马斌竟惊诧得张大了嘴,口中喃喃道:"他……他竟回来了……"
  四方脸的同伴一边拿着手帕擦汗,一边对着来人长吁短叹:"哎呀,云青,你总算回来了,我刚才真是快担心死了……"那个被唤作云青的男子笑而不语,慢慢收起了四方脸手中的枪,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默默地为他鼓劲。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个坏了赌局的人定会惹怒三少,谁知沉默半晌的三少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像是见到了十分有趣的发现。
  "好,看在你的面子上,这次的事情就算了。"三少勾起嘴角笑答道,接着便从座位上起身要走。
  "三少请留步。"那人又开口说道,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屋里的二位大人有请。"
  听到这话,三少果然止住了脚步,二话不说,马上转身走进一旁的豪华包间。绵竹愣了愣,心知里面的大人就是梅、李二人,只不知自己跟着三少进去是否合适。正在她犹疑之时,方才那劝阻之人已放开四方脸,走到门边时像是忽又想起了什么,回身朝着绵竹招了招手,脸上满是亲切的笑容:"紫瞳小姐,请一同进来吧。"
  绵竹闻声,对他礼貌一笑,跟着走进了包间。
  屋子里的布置十分典雅,若非正中间摆着一张赌桌,这里倒更像是富贵人家的客厅。此时赌桌上只有两个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玩着牌九。
  绵竹安静地坐在三少身旁,不敢随意妄动,但一双眼睛却不听使唤,一直有意无意地瞟向那个笑意盎然的男子。他背对着绵竹站在赌桌旁,一身做工精细的浅棕色西装似量体所裁,恰好衬出他的儒雅不凡。从这个男人身上,她看到了马斌、明容,甚至于三少所缺少的一种气质,不是单纯的赏心悦目,而是久浸书海而来的宁静与祥和的智慧。
  "哈哈,君明,你又输了。"愉快的声音打断绵竹的思路,说话之人正是梅锟,此刻他正笑着摊开手中的牌。
  "梅兄牌技高超,小弟甘拜下风。"一个清冷平淡的声音响起,却如晴天霹雳般在绵竹脑海中轰然炸开。绵竹默默地转过脸看向说话之人,心中却好似悬着七八个水桶,一时间也辨不出其中滋味。她甚至不愿相信眼前之人便是权倾一方的李鼎天李督军,是能够掌握她命运的男人之一,只希望还能继续麻木地活在三少编织的美梦之中再醉一回。可惜,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这便是她命中注定的劫数。
  仔细端详起坐得笔直的李鼎天,虽然他并未站起,却不难看出此人的身材高大魁梧。较之同龄人而言,李鼎天仍保养有佳,仍不减当年风采,小麦色的肌肤下包藏的是钢铁般强韧的筋骨和无坚不摧的意志力,整个躯体焕发出的力量毫不逊色于三少这些年轻一辈。不过,与稍嫌浮躁的年轻人不同,李鼎天喜怒不形于色,如假寐的雄狮一般收敛起自身的杀气,却随时都保持着蓄势待发的姿态。一个无意的转头,恰好令绵竹捕捉到他眼中转瞬而逝的精光,使她心中一凛,拳头不由暗暗握紧。李鼎天不愧是雄霸一方的军阀首领,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浑然天成的王者之气,令人敬畏不已。
  蓦地触到绵竹探寻的目光,李鼎天心中也是一惊,这一惊更甚于绵竹。他甚至忘了顾忌,只是痴痴地看着这朝思暮想的脸庞,带着深深的眷恋。原本早已静若止水的心湖霎时间波涛翻涌,恍惚之间竟令他有了回到二十年前的感觉。那时,也是这样一张明艳的小脸怯怯地看向他,莫名地触动了他心底唯一的柔软。铁汉柔情,剩下的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甜蜜与温存。
  面对这样深情的注视,绵竹先是迷惑,继而了悟,最后将所有的情绪都化作含而不露的柔情,虚伪的柔情。她终于知道,那个百合在李鼎天心中究竟有怎样的份量,自己的胜算也因此多了一份。
  短暂的一瞥成就了海枯石烂的漫长等待,李鼎天禁不住满足地喟叹一声,这才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绵竹身上收了回来,转而投向她身旁的三少。
  "你就是林家的三公子?"李鼎天的声音仍是一贯的冷漠,眼底的寒意却出卖了他。
  三少自然没有漏下方才精彩至极的一幕,也明白这眼光中的含义,那是嫉妒,是被横刀夺爱之后痛彻心扉的恨。想到此处,三少抿嘴笑了,可这笑也是冷的:"正是。"
  "三公子真是好本事,让李某的得力干将险些栽了跟头,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李鼎天回过脸对着梅锟笑道,"梅兄,你这九衢城可真是卧虎藏龙啊。"梅锟听后呵呵大笑起来。
  "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李督军是否答应。"三少突然开口说道。
  李鼎天颔首道:"但说无妨。"
  "我想同您赌一局。"三少对李鼎天的摄人目光毫不在意,脸上仍挂着懒散的笑,"谁胜了,他的命便属于谁。"说着伸手指向李鼎天身后那个有着温暖笑容的男子。
  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一愣,对于三少提出这样的要求感到费解。
  看到那男子沉静的眸光中有刹那的惊慌,三少笑得愈发开怀,又突然牵起绵竹的手,道:"为了公平起见,我也加一项筹码,就是她。不知李督军意下如何?"说话间,他已感受到手中握住的柔荑在瞬间失却了温度。
  此举于无形之中激起了李鼎天的滔天怒气,但从表面上看他仍旧波澜不惊。未等李鼎天答复,他身旁的男子已站了出来。这人说话的声音依旧动听,丝毫没有气恼的意思:"三少,您真是高抬云某了。"边说边走到绵竹身旁,温柔地执起她的另一只手,在上面落下淡淡一吻,"三少似乎忘了,对待淑女要有绅士风度。况且,像紫瞳小姐这样一朵娇美的解语花,又怎是我这个粗鲁男子可以比拟的?这样一来,三少岂非在开赌之前就吃了大亏?"说罢轻轻放下绵竹的手,目光直直看进三少眼中,"不过三少请放心,督军大人何等身份,是断不会占小辈便宜的。所以,这一局赌不得。"
  三少也松开了绵竹的手,一脸漫不经心的懒散笑容:"既然如此,是我唐突了,云兄。"他特意在"云兄"二字上加了重音,"这场赌局就此罢休,我以后也不会再提。"
  李鼎天一言未发,只是脸色愈发阴沉,眸光更是晦暗不明。
  在回寒香馆的车上,三少把手搁在绵竹的腿上打起欢快的节拍,不时哼唱几句,脸上也是毫不掩饰的愉悦与兴奋。
  绵竹却全然没有这样的兴致,而是轻轻倚着车门沉默不语。感受到温热的脸颊贴着冰冷的玻璃,呼出的热气沾湿映着依稀影子的窗子,她第一次为自己此刻仍然活在世上而感到失落。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倾盆大雨将沿途的景色冲刷得模糊不清,渐渐分不清那顺着车窗滚动的水帘究竟是从天而降的甘霖,还是不小心从眼角溅落的泪泉。
  夜半时分,绵竹从噩梦中惊醒,之后便辗转难眠。心里装着事情的时候,总是很难入眠。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想到厨房去倒杯红酒,却在抬首间蓦然发现在那昏黄的路灯之下洒满的斑驳树影之间,多了一道孤傲的身影,定睛一看,却是三少独自坐在屋外的台阶上自斟自酌,在他身旁已堆满了空酒瓶。绵竹第一次见到高高在上的林三少如此孤独落寞的一面,甚至连那漆黑的夜色也被染上了悲伤的色彩。现在的三少,就如同一只修行千年的妖孽忽然间失却法力,从人人畏惧的高处径直跌入任人践踏的低谷,到最后只剩下脆弱的躯壳和可悲的未来,又像是无助的孩童失去了心爱的玩具,无人倾诉,只能一个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哭泣,让无情的光阴一点一点吞噬掉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悲伤。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读没读懂他的心,但他的背影就是这样告诉她的。
  或许是受到了这份月光下的孤独背影的蛊惑,绵竹竟情不自禁地慢慢靠近三少。即便刻意放轻脚步,仍然不可避免地发出了些微响动,只因这夜实在太过静谧。
  三少又灌下了一瓶酒,一边用袖子擦干溅在嘴角的酒水,一边将胳膊向后一伸,背上像是生了眼睛般一把抓住绵竹的一条腿,然后指了指身边的位置,低声说:"坐。"
  绵竹乖乖坐下,双手抱拢膝盖,仰起脸看起满天繁星,然后在心中默默回忆着每颗星星的故事。接下来又是一阵沉寂,二人不再说话,只是用各自的方式打发着无眠的漫漫长夜。
  不知过了多久,绵竹只觉眼睛疲乏得干涩,忍不住想用手揉揉眼睛,却意外地发现三少竟倚在她肩上熟睡。轻轻拨开他垂在额前的刘海,纯真无暇的睡颜展露无遗。见到这一幕,绵竹忽然觉得心中发苦,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如果在清醒的时候他也能够像现在这样,没有算计,没有怀疑,更没有伤害,能够把彼此心中的苦闷相互倾诉,那该有多好。胡乱擦了擦眼泪,绵竹便开始动手把烂醉的三少扶回房间。
  绵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把高出自己一个头的三少扶到二楼,却停在他的房门前犹豫不决。醉得一塌糊涂的三少根本不管不顾,一脚把门踹开,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绵竹见状,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这间房分为内室和外间,是寒香馆唯一的禁地,除了三少本人外,就只有杨嫂偶尔进来打扫一下外间,但里面的卧房是绝不允许进去的。来不及细想,绵竹一手托住三少不稳的身形,一手轻轻旋开了卧房的门,然后脚步沉重地向那张大床移动。
  三少一抬头瞥到了墙上的挂画,混沌的目光在上面驻留了片刻之后突然狠狠地甩开了绵竹的手,任由自己的身子重重地摔进柔软的床被之中。一沾上枕头,他马上睡得不省人事。
  事出突然,绵竹被这股大力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好她及时扶住了床边的书柜才站稳,却又不小心碰倒了书架上的一个空花瓶。只见那花瓶在空中转了几转之后便被绵竹的玉手堪堪抓住,可地面上仍响起了"叮"的一声脆响。来不及抚胸长吁一口气为花瓶的完好无损而庆幸,绵竹马上蹲下身子寻找那掉落的物件。
  晚风徐徐吹过,将纯白的窗纱轻轻掀起,柔和的月光顿时洒满一地,也为那角落里的玉佩罩上一层淡淡的圣洁的韵光。绵竹拾起玉佩捧在手心细细端详,待看清之后,脸上顿时失去了所有颜色。此时,清冷的月光恰好被她的身子遮住,玉佩随之隐没在一片阴影之中。虽辨不清晰人和玉的模样,却能从那破碎成片的憔悴身影中感受到眼泪"吧嗒吧嗒"滴落时溅起的点点晶莹。
  过了半晌绵竹才缓缓站直了僵硬的身子,再把玉佩轻轻放回花瓶之中。出门之前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墙面正中挂着的画看了片刻。画的内容只是平常的山水,但那落款之处写的却是:花中君子。
  轻轻合上门之后,绵竹便无声地沿着墙面滑坐到地上,仿佛在关门的一瞬间用光了所有力气。此刻她的脑子昏昏沉沉,纷杂的思绪也异常混乱,却仍要从眼前一闪而过的往昔之中找寻那些破碎的片段,然后再把他们拼合成事实的真相,一个残酷的真相。感觉上就像是强迫自己喝下苦涩的汤药,即使呛得喘不过气也要闷头咽下,这种苦只有自己晓得。

  青女素娥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已是大年三十。
  天蒙蒙亮的时候,窗外就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孩童们的欢笑声,把绵竹从浅眠中唤醒。缓缓睁开眼,一片大红色映入眼帘,这是杨嫂特意为寒香馆换上的窗幔,为的是烘托过年的喜庆气氛。
  杨嫂来敲门唤绵竹起床吃饭,她也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声,仍赖在床上不动。这样清闲的日子是她一直奢望不得的,特别是在过新年的时候。在苏家时,她常被人当作丫鬟使唤,所以逢年过节是她最忙碌的时候。
  磨蹭了半晌,绵竹还是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一爬起来便坐到梳妆台前精心打扮起来。
  以往过年的时候,她总会羡慕沁雪那一身漂亮的新装,而她自己只能捡沁雪不要的旧衣服穿。所以,她的新年愿望就是可以穿得比沁雪还要美,可惜这个愿望每年都会落空,她也渐渐习惯了这份期而不得的失落。现在虽有锦衣玉食,却再找不到当初那种简单的幸福感觉。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待绵竹走下楼时,早餐已进行得差不多。
  绵竹走到餐桌前不好意思道:"抱歉,我起晚了。"
  三少对她温和地笑了笑,道:"无妨,快坐下来吃饭吧。"
  经过那一夜,三少对她的态度变得不冷不热,有时甚至会刻意忽略她的存在。
  左锐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啃鸡腿的动作,抹了把油乎乎的厚嘴唇叫道:"杨嫂,年夜晚可别再含糊了!"
  站在一旁的杨嫂听后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就你惦记着这一顿!要是真想吃好的,就把三少给我留下来。"
  听到这话,左锐的脸马上垮了下去,没精打采地说:"杨嫂,这分明是在为难我嘛!谁不知道三少今晚是一定要回家吃团圆饭的。"
  餐巾半掩住三少的薄唇,略含笑意的声音从中逸出:"今晚梅桂请我到洪庆宫吃饭。"
  绵竹手上一顿,不过马上就被夹菜的动作掩饰过去。
  "我先行一步,各位慢用。"三少起身笑道,"提前给大家拜年了。"说完从桌边拿起几封红包分发给各人。左锐迫不及待地拆开自己那份,发觉里面只塞着一张照片。绵竹好奇地撇过头去瞅了一眼,依稀辨得是个美人。
  "竟是她!"左锐惊喜交加地抱住三少,"难道说您要送的不止是一张照片?"
  三少忍俊不禁道:"就知道你一直惦记这个丫头。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今晚就去好好快活吧。"
  "谢谢三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左锐愿来世生为女儿身,然后以身相许,或是做牛做马都可以……"
  "长成左兄这幅模样的女人,一定是面目可憎得吓死人!"马斌好笑地打断左锐的语无伦次,"不过你就算是真的变成了女娇娥,身材也该同牛马差不多……"
  看着闹成一团的马左二人,绵竹的心情终于也有了好转。三少这时将脸转向绵竹,低声道:"你一定会很喜欢我送的礼物的,紫瞳。"说完还高深莫测地对她抿嘴一笑,顿生万种风情。早饭过后绵竹马上跑回到自己的房间,急不可耐地打开红包,心跳因骤然而来的惊喜变得如脱缰的野马一般。
  三少送给她的竟是嫣红的卖身契约。
  绵竹将契约紧紧按在胸口,真恨不得马上生出一双翅膀飞到嫣红身前,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她。正在绵竹狂喜不已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杨嫂的声音:"绵竹,外面有人找你。"
  绵竹将契约小心翼翼地塞到枕头下面,然后快步走到门前,见杨嫂还在门外,便低声问道:"是谁来找我?"
  "没见过的生面孔。"杨嫂笑得面如春风,一不小心荡起了无数皱纹,"除了林家的男人,我还没见过谁家的孩子能生得这么俊俏。"
  绵竹心下疑惑,一时也猜不出来者何人,只不露声色地整理好容妆,然后缓步走下楼来。目光顺着杨嫂所指的方向看去,待捕捉到那深不见底的两泓碧潭,她只觉脊背发凉。
  由于逆光的缘故,伫立门口的人投射下一道长长的阴暗的影子,与那阳光一样明媚的笑容若孪生子般相似,却又有着天差地别,仿佛在暗示着他双面的人生,或是双重的身份。
  来人是李鼎天的影子副官何烨。他的到来本在意料之中,于是,最初的忐忑便渐渐淡了下来。
  在绵竹盯着他的同时,何烨也情不自禁地仔细端详起今天的绵竹。虽只着素雅的家常装束,但那柔软的身段同她身上的绸缎一般细腻动人,让他见识到了什么是媚入骨髓。
  "想不到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何副官。"绵竹款款走到何烨身旁含笑说道。
  何烨收回放肆的目光,愉快地说:"自那次之后我是一直在期待与紫瞳小姐重逢,没想到竟会在今天这样特别的日子里达成心愿。"
  "不知何副官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何烨粲然一笑,说道:"紫瞳小姐,李督军自德义楼上一睹您的风采之后一直仰慕不已,今晚想邀请您到督军下榻的临时居所小聚一下,请一定要赏光呀。"话虽如此,口气之中却满含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绵竹目光一怔,然后缓缓垂下头,长长的睫毛掩下水眸中的波光潋滟,并非因为意外,而只是事到临头,忽然间多了些怅然若失的惆怅,但她没有选择,只能微笑。
  何烨并未久留,只说晚上会派车来接她,然后便离开了。
  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下午,绵竹的心终于趋于平静。坦然地看向镜中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她觉得心头被狠狠撕开的伤口已渐渐愈合。拈起眉笔,在淡淡的柳眉上轻轻扫过,然后,她对着镜子笑了,宛若嫣红时常挂在嘴边的笑一般,没心没肺。
  时至今日,她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没有爱,何来恨?
  "你会去赴约吗?"马斌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坐在镜子前沉静若水的绵竹。
  她并未停下手中动作,一边灵巧地摆弄着眉笔,一边对镜练习着各种妩媚的笑容姿态,如同说笑一般陈述着最残酷的现实:"李鼎天现在手握重兵,是只手遮天的大人物,我区区一个弱小女子,有资格拒绝么?"
  "我去找三少。"马斌说着便要转身离去,却被绵竹叫住。
  "大哥,"绵竹轻叹一声,缓缓转过头来,"若是不去,三少养我何用?"
  马斌死死地攥紧拳头,只是守在门口不再说话。一个人的拳头根本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他第一次有这样深刻而绝望的体会。
  绵竹起身踱到窗口前将窗子推开,慵懒的目光落到窗外归于平静的街头,那里再没了晨间喧闹的人群。这种时候,但凡是有家的人都不会在外闲晃。满目凄凉,剩下的只是孤伶伶的枯树和满地燃尽的爆竹苦苦相守,一个走不了,一个没人要,倒真是天生的一对。
  深吸一口潮湿又清凉的空气,里面夹杂着丝丝烟火的味道,绵竹终于从中找到了熟悉的感觉。只有在燃烧生命的时候,这满地狼藉的残红才会受到众人的追捧,然后,在一生之中最绚烂的时刻被人无情抛弃。现在的她,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思及此,她的脸上终于再摆不出一丝笑容,只轻声道:"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绵竹心内很是感激。三少待我也确实很好,但如果今日因我而得罪了李鼎天这样的大人物,更打扰了他和梅小姐的好事,那么我连他这个唯一的靠山都会失掉,到时沧海浮沉,绵竹更加连草芥都不如了。"
  身后一片沉寂,绵竹回过头去,发现马斌已经走了。
  嘴角不自觉弯出微小的弧度,注视着两行清泪在擦着胭脂的脸颊上划出两道湿痕。她在哭泣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甚至连一声呜咽都未曾发出,这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在以前的家里,即便受了委屈她也只能一个人躲在房中偷偷地哭,因为她既不愿让苏家的人看笑话,更不想令久卧病榻的母亲难过。
  木然地看向镜中狼狈的脸庞,她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拭起来,一边擦脸一边擦镜子,结果把镜子也涂得乱七八糟,和哭花的小脸一样滑稽。
  匆匆洗漱一番,她重又坐回到梳妆台前描摹起来,直到最后一笔收回,她才又在镜中找回了另一个光鲜耀眼的自己。
  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时候已差不多,她便拿起桌上的手提包轻轻走出门去,轻得连脚步声都难辨得。不发出响动会令她莫名地安心,因为她的一颗心总是悬着,惴惴不安。
  车子飞驰,疾驰而过的一派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富贵景象不如过眼烟云一般,百年之后又有谁能驻留?
  绵竹于不经意间瞥见马斌的身影,马上示意司机放慢车速并拉下车窗,却将自己的头缩进暗处不让人察觉。
  "让开!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三少,耽搁了你们是负不起责任的。"马斌厉声说道。
  "斌爷,真是对不住,不是小的不让您老人家进去,而是三少进门前特意交代过了,今晚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能进去骚扰他和梅小姐吃饭。"穿着黑衣的守卫低声下气地陪着笑,生怕触怒了马斌。
  绵竹不自觉地将头垂得更低,深埋进衣领里,任凭寒风将凌乱的发丝拂起。何烨的脸上荡起淡淡的笑,伸出手将绵竹身旁的窗子关上,收回手时似是无心地轻擦过绵竹脸颊。发觉手上还是干燥的,他脸上的笑意不觉加深了些。
  以往过年时洪庆宫都是停业休息的,今年却破了惯例,令街头过往的人群驻足侧目。这座九衢城中最高的建筑此刻正沉浸在一派灯火辉煌之中,气派奢华更甚平常。
  偌大的餐厅之中,只坐着两个人。二人中间是满满一桌的山珍海味,引人垂涎三尺。
  "三哥,过年好!"洋装少女娇滴滴地笑道,还喜滋滋地摊开小手朝桌对面的人晃了晃,一脸娇憨可爱的模样,"年也拜过了,红包快拿来!"
  三少闻言马上放下碗筷,作出一副头痛的样子无可奈何道:"你这小丫头真是越来越鬼灵精!说吧,想要什么?"
  梅桂挑眉笑道:"很简单,我要你接受我的新年礼物!"
  "哦?什么礼物?"三少好奇道。
  梅桂只是高深莫测地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然后便殷勤地给三少夹菜,"尽管放开肚皮吃,这顿我请客!"
  三少看着满满一碗菜,唯有苦笑不已,说道:"大小姐,这是我开的店,怎好让你请客?"
  一听这话梅桂甚觉委屈,低声道:"你是不是觉得在这儿请你很没诚意?可是思来想去,九衢城只有你这里最高档,我也没办法嘛!"
  "呵呵,既然你这马屁拍得这么好,三哥就暂且放你一回。"说罢二人相视一笑。
  吃到一半的时候,三少忽然抬起头瞥向窗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方才他似乎隐约听到了马斌的声音,大约是幻觉吧。他这样一想便安下心来,又重新投入到与梅桂的交流之中。
  争取了好半天,几个守卫仍是丝毫不肯退步,马斌只能作罢。他真恨不得现在赶快下一场雨,一场夹着冰雪的雨,把他这颗快要燃尽的心彻底冷却下来。可惜除去前段时间的那一场雪,九衢再没有过雪,只有偶尔的几场大雨降临,把这座城市润湿得更加阴冷无情。
  茫然地看向擦身而过的轿车,马斌似乎抓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却只能眼睁睁地错过。来去匆匆,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努力。
  晚餐接近尾声,三少按捺不住,开口问道:"我对你的礼物可是期待万分,快拿出来吧。"
  梅桂娇笑一声,两颊霎时飞出两片红晕,于灯光之下看来更觉娇俏可人。踌躇片刻,她终于点点头,轻声道:"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礼物,可是不能让那些尾巴一直跟着咱们!"
  三少了然道:"要甩掉你的那些保镖并不难。"说完便绕过餐桌走到梅桂身旁俯身牵起她的手,"跟我来。"梅桂痴痴地看进他的眼睛,仿佛从中看到了三生三世的浓情约定,激动得一颗心儿不知飘到了何处。
  走到门口处,三少对着梅桂的侍卫沉声道:"今晚二小姐的安全由林某全权负责,各位这就回去复命吧。"几个侍卫最初仍有些迟疑,不过最后都妥协了。在九衢城里,没人敢驳斥三少的命令,因为这就是圣旨,即便是梅锟的人也不例外。
  梅桂翘起脚看着侍卫们走远了,终于长舒一口气,拍手笑道:"果然还是三哥面子大!"
  三少抱臂看着梅桂一脸兴奋难抑的表情,笑问道:"障碍已经清除了,咱们也该出发去看礼物了吧?"说完就要招手唤司机将车开过来。
  梅桂见状马上拦下三少的手,二话不说便拉着他拼命地跑开。三少马上会意,对着想要尾随的侍卫们摆摆手,示意他们保持距离跟在后面。
  跑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梅桂渐觉体力不支,却仍强撑着。待拐入一条深巷,三少终于不忍心,轻唤一声:"桂儿,后面已经没人了,咱们先歇会儿吧。"梅桂闻言转过头,那双星星般晶亮的眼睛里满是清澈的笑意。她伸手指了指巷子尽头一座别致的洋房开心地说道:"已经到了,就是那里!"
  只瞟了一眼三少便认出这里是梅家的一处产业。梅家姐妹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梅桂自留洋归来后就搬回梅督军的官邸,这里便闲置下来。
  因为无人打理,门前已杂草横生,墙壁上更是蔓延交错着暗青色的藤蔓,像一条条狰狞的怪兽牢牢捆绑住这座娇美的洋房,于月光之下更觉阴森恐怖,再不复往昔的精致华美。看得愈久,三少的眸光变得愈发黯淡,那种若有似无的哀伤渐渐笼罩在他的周围。虽然刻意忽略,甚至遗忘,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有着太过深刻的回忆,越是抗拒,疼痛越是刺骨。
  良久,三少才略带感伤地开口问道:"带我到这儿来做什么?"
  梅桂并不马上回答,而是牵起三少的手推开铁门走了进去。当门被推开的刹那,仿佛也开启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心门,那些被深埋在心底的甜蜜而苦涩的回忆顿时如潮般奔涌而出,将所有的理智冲垮,令他的心骤然紧缩,霎时间竟忘了呼吸。
  他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站在门口微笑着迎接他的样子,柔软的小手轻轻撩起他的刘海盯着他的眼睛看个不停,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叹与惊艳。只是她不知道,在她注视他的同时,他也看到了她清澈的眼睛,更看到了里面纯净无暇的世界。从那一刻起,他终于找到了怦然心动的感觉;从那一刻起,在每一夜的梦中,他独与那一道天蓝色的身影缠绵。
  梅桂很快便带着三少沿楼梯上到二楼,在一扇粉红色的门前停下。门旁的走廊上有一扇窗,月光洒下,照亮了梅桂晶莹的双瞳,却又为她的脸庞蒙上了一层轻纱。
  朦胧之中,再分不清俏立于眼前的身影是梦还是真。
  玉手纤纤,轻轻拨弄几下,身上的外套便滑落下来,露出了纯白的娇躯,一如最初降世时的模样,并无半分遮掩,亦无半点瑕疵。
  "三哥,我送你的礼物,就是我自己。"低低的声音飘入他的耳中,像醇美的好酒,只是听听,他便深深醉了。一把将佳人拥入怀中,恨不得将她揉入骨髓,自此之后再不分离。
  "我爱你……"细碎的呻吟般的话语从辗转缠绵的热吻之中轻轻逸出,瞬间点燃了最炽热的激情。一片云彩飘过,遮住了清冷的月光,几乎融为一体的两道身影渐渐没入阴暗之中。远远听来,那动情的呼唤如呜咽般梗在心头,泪却只能吞进肚中。
  即便明知是梦,他也不愿醒来。
  车在李鼎天下榻的行馆门前停下。绵竹在车前站定,回首看了眼何烨,柔柔地笑着说:"有劳何副官带路了。"
  何烨点头微笑道:"紫瞳小姐客气了,这是何某的荣幸。"
  绵竹眼波流转,发觉这里四周都有士兵把守,即便是她从旁走过,那些人也是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军纪严明,李家军果然名不虚传。
  在府邸门前顿住脚步,绵竹情不自禁地回首看向漫天星辰的夜空,突然发觉今夜的月儿特别圆,只是被几朵浮云蔽住了。人生容不得回头,她只能一直走下去了。
  同一轮明月下,点点辉光越过窗口洒在他结实的脊背上,仿佛被一双手温柔地拂过,惹得他回首看向天空。此时浮云散尽,辽远的夜空之中只剩下众星拱月的灿烂。这轮明月令他想起一双眼,不笑的时候又圆又亮,总于不经意间散出皎洁的光芒,笑起来的时候又如月牙儿一般。这突然浮现于脑中的眼瞳让他不自禁地心烦意乱,于是他大手一伸,猛地将窗帘拉上,不容一丝缝隙留下,固执地将那孤独清冷的月光拦在窗外。
  目光重新定在那雪白的娇躯之上,修长的手从她背后抚过,然后轻轻划过她的秀颈、香肩、纤腰、翘臀,仿若蜻蜓点水,在那片白嫩的肌肤上激起阵阵涟漪。
  "叶青——"她低声呼唤着,美目微合,娇唇轻启,满脸的春波荡漾,身子更如缓缓绽放的花蕾般慢慢迎向他的索求。
  他一挺身,血液霎时间涌向头顶。
  一阵刺痛袭来,她终于开出了一朵娇艳欲滴的鲜红玫瑰,一时间芬芳满室。
  绵竹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痛,好像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一般。虽然紧紧偎在他的怀中,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
  "为何一直抖个不停?是不是屋里太冷了?"李鼎天轻轻抚摸着她戴在颈间的玉佩柔声问道,话语间流露出浓浓的柔情,"南方天就是这样阴冷,我让人去加些炭火如何?"
  绵竹仰起脸看向他,娇声道:"没什么,大概只是太高兴的缘故,过会儿就好了。"说完重又把脸埋进他坚实的胸膛之中,目光中饱含着无限眷恋。
  马斌呆呆地站在洋房旁的柳树下盯着那扇窗子看了好久好久,久到天都亮了。
  颓然地倚在树干上,身子冷热交替,像发烧一样一直战栗不止。犹豫了一晚,也悔恨了一晚,他终究还是不敢去敲门,心里好似被千军万马践踏过似的,碎成一片一片。
  门终于开了,三少悠然踱出,手中挽着梅桂。不一会儿,就有一辆汽车停在他们面前,二人马上坐了进去。待到车子即将发动,马斌才恍然清醒,飞一样奔了过去拦在车前。
  三少马上打开车门一步跨了出来,扶住马斌蹙眉问道:"如此慌张,发生什么事了吗?"
  "绵竹昨晚被李鼎天的人带走了。"沙哑的声音如拉锯一般在他心头上割开一道道深深的伤口。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会有不舍?
  可他毕竟是三少,冷静又无情的三少,所以对此他只报之一笑,混不在意道:"我知道了。"然后转身钻进车里坐稳,"上车吧。"他对着呆愣在原地的马斌说道,又对司机说:"去督军府,先将桂儿送回家。"
  "叶青,人家不想这么早就回去,家里那群人肯定要问这问那,我不知道怎么办——"梅桂小鸟依人般倚在三少怀中娇声说着。
  "你只需如实相告,我林叶青绝非不负责任的男人。"三少笑着吻了吻梅桂的小嘴,惹得她嘤咛一声,整个身子差不多都倒在三少身上,车内立刻升温,暧昧的气息荡漾开来。
  虽极力忽略,马斌的耳朵却不听使唤,把从后座传来的羞人的声音一声不落全都听了过来,令他如坐针毡,一颗心好似被油锅翻来覆去煎了无数次。绵竹那边正不知情况如何,三少竟还有心情与这个女人纠缠不清,马斌此刻真恨不得一巴掌掴醒三少。
  车子很快便停在督军府的大门前,临别又是一阵缠绵,三少揽着她柔声说道:"本来应该登门谢罪的,可我得先同家里的老爷子打声招呼,今天就不去拜访岳父大人了。"梅桂一听,小脸马上变得火红,却毫不掩饰心中的兴奋,最后又与三少缠绵片刻之后方才恋恋不舍地下了车。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门之内,车子才又重新启动。
  "回寒香馆。"三少沉声说道,一边把呢料风衣的领子竖起遮住半张脸,然后便懒洋洋地靠在座位上打起瞌睡来。马斌回过脸本想同三少说几句话,但见他已睡着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在心里默默想着心事,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三少的所为。
  推门而入,晨曦瞬时洒满大厅。平日吃过早餐之后,绵竹总会像只懒猫一样在沙发上半蜷着身子,一边喝茶一边阅读当天的报纸,偶尔会嬉笑几句,或评议现今的动荡局势,常常是妙语连珠,逗得旁人捧腹大笑。可是今早的大厅里空荡荡的,并不见她的身影。
  杨嫂正在厨房洗碗,见到几乎破门而入的马斌被吓了一大跳。
  "杨嫂,绵竹回来了吗?"马斌急切地问道。
  定下心神后,杨嫂又埋头做起自己的家务,半天不吭声,对马斌的问询恍若未闻。
  "杨嫂,您就放过马斌吧,您没瞧见这小子有多着急么,急得满身臭汗,把屋子都薰臭了。"三少在一旁嬉笑道。
  三少发了话,杨嫂不能不听,只得狠狠地放下手中的碗,没好气道:"绵竹一早儿就回来啦,正在房里补觉呢。"说完也不顾洗了一半的碗,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便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里生闷气去了。她是真的心疼绵竹。
  大年初一,是新一年的开始,整栋寒香馆里却安静得死气沉沉。
  绵竹睁着眼躺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窗帘被吹进的风温柔地扬起,仿佛它吹起的是心爱女子的青丝,满是怜惜。如果哪一天她爱的人也能这样温柔地为她挽起青丝——
  "大冷天的还敢开窗睡,不怕生病吗?"三少毫不顾忌地直接推门而入,随手带上门,然后便随意地在靠椅上坐下,欣赏起床上美人的背影。
  绵竹闻声慢慢起身,盖在身上的被子轻轻滑落,褪至腰间,露出贴身的淡青色绸子制成的睡衣,还有那同绸子一样柔美的曲线。绵竹侧过脸看向三少,笑嗔道:"三少,今儿个难得您起得早了,就无端扰人清梦么?" 这一次,绵竹的声音像歌唱般婉转动听,里面有浓得化不开的女人味。
  三少微微眯起眼,大约是觉得光线有些刺眼,抑或是因为心中不满。他在猜想着绵竹有如此蜕变,是否因为昨晚……
  "听说您昨晚辛苦了,我是特地来探望的。"三少脸上的笑容就像深秋的天气,明明沐浴着阳光,还是刺骨的冷。
  "您可真没诚意,总得送点像样的礼物才对。"绵竹特别在'礼物'上面加重了口气,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是一定,不过恐怕要晚些时候。我总要精心挑选一番,毕竟现在紫瞳小姐的身价不同凡响,寻常俗物定是入不了您的眼了。"
  绵竹笑得花枝乱颤,也笑起了胸前的汹涌波涛:"紫瞳要的不多,不过一纸契约。李督军要为小女子赎身,三少应该会同意吧?"她边说边从枕下拿出昨日那封红包捏在手中,"三少对我们姐妹的大恩大德,紫瞳一定会铭记于心,定然不会辜负三少的悉心栽培。今后不论紫瞳身在何处,一定尽心尽力为三少办事,请三少放心。"
  "既然紫瞳小姐这么说,我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三少的笑变得不自然起来,"紫瞳小姐何时想要走,林某绝不阻拦,还会将卖身契约拱手奉还。"说完便起身朝门口走去,脚步匆匆,似是不愿再逗留片刻。
  绵竹看着他的背影咯咯笑了起来,惹得三少停住了脚步。
  "三少,请留步,紫瞳仍有话要说。"绵竹娇笑着从床上爬了下来,光着脚走到他身后,柔若无骨的小手从他挺直的背后拂过,又越过肩头来到他的胸前,然后慢慢剥掉了他的西装外套。三少猛地攥住她变得不安分的小手,稍一用力便将她圈进怀中。
  "怎么,李督军昨晚没满足你吗?"他残忍地笑起来,一只手牢牢托住绵竹的翘臀,让她的□与自己的炽热仅隔着几层布料而紧密地契合在一起。
  绵竹并未因他的举动而生气,反而主动将自己柔软的身躯贴近他的身体,近得连彼此呼出的气息都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一双藕臂无力地搭在他的颈上,整个身子已全部落入他的怀抱,一双玉腿只能盘在他的腰间寻求平衡。娇红的俏脸慢慢凑近三少的俊脸,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气息越来越灼热,她笑了,一笑倾城。
  三少终于再也把持不住,一手托住她的后脑,深深地吻了下去,一时间脑中混沌不清,再辨不得这是欲望还是别的情愫。他这前所未有的热情竟令绵竹险些窒息。感受到她没有呼吸,三少这才松开对她的钳制,好笑地看着她大口喘气。眼光忽然瞥到她唇角残留的银丝,三少只觉得自己热得快要爆开,于是他想再一次狠狠覆上她的唇大肆蹂躏一番,可这一次绵竹却不再如之前那般温驯,反而趁其不备用力挣开了他的怀抱,然后理了理凌乱的衣衫,冷静地看向动情的三少,嘴角泛起冷笑。
  "三少,紫瞳方才想同您说的事情是……"绵竹从地上拾起三少的外套在他面前缓缓摊开,"您的衣服脏了。"
  一见到西装上那块玫瑰花般的殷红色,三少的心骤然间停跳了半拍。那是昨夜他与梅桂欢爱时不小心留下的,代表着梅桂送给他的纯洁与童贞。
  "看来昨晚得不到满足的不是我,而是三少您呀。只是嫣红姐曾经同我讲过,年轻人还是不要纵欲过度的好。"说罢一脸戏谑地看向僵立的三少。
  三少一把夺过外套,两片薄唇抿成一线,只冷哼一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还重重地摔上门,声音震得绵竹耳朵嗡嗡直响。三少离开之后,她的脸上又变得波澜不惊,眼中也再见不到一丝光彩,如同一滩死水。
  忽然发觉自己的身子已经被窗口袭入的寒风冻僵,绵竹马上躲进温暖的被窝里,一倒头,继续望着窗帘发呆。虽然捉弄了三少,她却并没有获得期待的快感,心情反而变得更加沉重。看来,她是真的病了。
  三少很早的时候就坐进了左锐的办公室,看报纸。
  "喂,三少今天怎么这么反常?不回家过年,却赖在我这儿打发时间。"左锐捅了捅马斌,又朝着三少的办公室努了努嘴,伸手做了个斩头的姿势,"而且活像吞了火药似的,到处发飙。"
  马斌轻叹一声,无奈道:"我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三少不肯说。"
  门口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一人,马左二人一看不觉大惊,一齐失声叫道:"林伯!"
  来人是林府的老管家林仲奇,此刻他正气喘吁吁地扶着桌子歇口气。马斌马上扶他坐好,关切地询问道:"林伯,有什么事叫人喊我们过去不就成了?怎好劳烦您老大老远跑来?"
  林管家好容易顺了气,接过左锐递来的茶水灌了一口便迫不及待地起身问道:"三少爷现在可在此处?"
  左锐点点头,用手指了指里面关着门的办公室说:"三少正在里面看报纸呢。"
  见林管家心焦的样子,马斌不禁问道:"林伯,是不是府上出了什么事?"
  林管家长叹一声,忧心忡忡道:"三少爷恐怕要有麻烦了,得让他赶快回家一趟。"他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老爷子已经知道二少爷的下落了。"
  二人听后大惊,顿时冷汗涔涔。

  梦远雨凄

  大年初二,鲜有店铺开张,街市依旧冷清,于是车子畅行无阻,很快便停在了嫣红家门前。小峰先跳出来为绵竹开门,然后提着几样礼品跟在她身后走到门前。
  门铃响过不久门便开了。
  嫣红还是一副老样子,穿着薄薄的衣裙,像是没睡醒一样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她倒不先同绵竹说话,反而笑眯眯地将秦小峰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咂咂嘴,笑道:"这小子虽然嫩了点儿,不过我喜欢。"一句话把小峰的三魂七魄都吓了出来。他赶忙放下礼物,对着绵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去停车,等会儿过来接您……"说完就头也不回地一溜烟儿跑开了,把嫣红逗得直不起腰。
  绵竹也忍不住笑了,捅了捅蹲在地上笑得拍地板的嫣红说:"真是老没羞,没事逗小孩子玩儿,瞧瞧你把人家吓的!"
  嫣红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赶忙把绵竹拉进屋子,边走边说:"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厨房里的家伙早备好了,就等着你开锅呢!"
  绵竹掳起袖子系好围裙,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厨房大干起来。不一会儿便从里面飘出菜香。绵竹一边炒菜一边对着站在厨房门口的嫣红说:"不是不喜欢闻油烟味吗?快进去吧,等做好了再叫你过来吃!"
  嫣红笑着摇摇头说:"我喜欢站这儿看你做菜。"
  绵竹一发力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看得人眼花缭乱。嫣红见了,觉得好笑道:"我说丫头,你是不是把一年的菜都做了?猪也吃不下这么多呀!"
  "人家屁股还没碰到凳子就被你打发到厨房去劳动,当然要罚你!就罚你吃剩菜剩饭一直吃到元宵节!"绵竹调笑道。
  "真是坏心肠!"嫣红小声嘟囔了一句,随后所有的怨言都和着香喷喷的饭菜咽进肚里。
  午后日头正足,仿佛空气中都飘荡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绵竹将碗洗好后回到客厅时,嫣红正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烟,满头蓬松的卷发随意搭在肩头,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在柔和温暖的光线中,嫣红的身影少了初见时的冷峭。
  "我这小房子没变样,寒酸得很。"嫣红嘴角翘起,眯着眼,又陶醉地吸了一口,"还是快跟姐姐讲讲你的暴发户经历吧。"
  绵竹一听立刻瞪圆了眼睛,满脸厌恶地说:"什么暴发户,窝棚户还差不多!"
  "怎么,三少对你不好吗?"嫣红依旧那副提不起精神的懒样子,说话间身子已慢慢滑了下来,半躺进柔软的沙发里面,接着又是一番吞云吐雾。一条长腿舒服地伸展开,不留神碰倒了地上的一个酒瓶。
  绵竹瞥见客厅角落里那堆酒瓶子,马上走到嫣红身边一把夺过她手中燃了一半的香烟狠狠丢到烟缸里 ,恼道:"你这是跟谁过不去呢,这么糟践自己的身子!"说完又把酒瓶一个个捡起来丢掉,边收拾边教训她说:"想要再多活几年,以后就别再抽那么多烟,更不可以酗酒,知道吗?都一把年纪了,还不会照顾自己!"那副神态像是训斥小孩子一般。
  "臭丫头,乳臭未干,倒管起你姐姐的事了!"嫣红眼中还是笑意,却故意冷了语调。
  绵竹但笑不语,转过脸时瞥到墙角的钢琴便走了过去。静静地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放在琴键上,却迟迟不肯按下。
  一室浮动的昏黄光线如拨转的琴弦,流淌出幽幽的静谧。不知过了多久,绵竹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对着窗口的背已被暖阳烘得热腾腾的。稍微动了动坐得僵硬的身子,她刚想起身,肩上忽然落下一双柔软的手。
  "怎么迟迟不弹?"嫣红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后,没有发出声音。
  "还以为你已经睡着了呢,怕吵醒你。"绵竹抬头对她笑笑。
  嫣红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伸手弹了她的额头一下,不满道:"别那么惨兮兮地笑,像是要挤出水来了,让人瞧着反胃。"
  "哦。"绵竹像犯了错的孩子,垂下了美丽的头。
  嫣红绕过凳子坐到了绵竹身旁,把头靠在她的肩上,说:"弹吧,我就在这儿睡午觉。"
  修长的手指终于落下,晶莹的美目则紧紧合上,像是要用心去弹奏这首曲子。琴声闷闷地传来,如呜咽一般,轻而易举地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悲哀。过了一会儿,这压抑的琴声终于消失,四周重新变得静悄悄,平静得仿佛从未有过波澜。
  "为什么不开心?"嫣红好像已经睡着,却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绵竹没有睁眼,只是用同样慵懒的声音轻轻说:"我以为,你会懂的。"
  嫣红没有回答,而是哼起一支歌,一支绵竹从未听过的歌。
  "望着你离去的背影,
  我强忍着泪说不出口,
  只把遗憾放在心中,
  我想是因为我不够勇敢。
  从此以后,
  再没有你的陪伴,
  独自走过这段崎岖黑暗的路,
  我想我可以忍住这悲伤。
  请带走你的美好,
  留下曾经的回忆,
  让这一生的快乐随你而去,
  我想无论在天涯或海角,
  你都会想起我,爱着你。"
  她的歌声越来越寂寞,也越来越能够打动人心。可惜现在这动人的歌声,只绵竹一人听得到。在歌声的感染下,绵竹放在琴键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一曲终了,两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微仰着头,闭合的双目上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如蝴蝶的翅膀一般妖娆而美丽。
  "什么时候写的歌?"绵竹睁开眼轻声问道,"曲和词都不错,只是太忧郁了。"
  "他走了以后,闲着没事写着玩儿的。"嫣红状似漫不经心地答道。
  绵竹心下了然,不再纠结于这一话题。她起身取来提包,含笑说道:"我有礼物送给你!"说罢拿出里面的红包。嫣红见了忍不住失笑道:"这辈分真是混乱颠倒了,怎么换成你给我包红包了?"
  "看了再说。"绵竹笑着将红包递给她。
  嫣红起先只用两根手指夹出了里面的纸,脸上依旧笑意盈盈。待那纸片露出一半的时候她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字,捏着纸的手猛地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稍稍平复下心神,缓缓将纸抽出,小心翼翼地展开,然后死死地盯着那几行字看个不停,恨不能将这纸片看穿。最后,她终于心满意足地合上眼,虔诚地亲吻上这薄薄的一张纸,仿佛亲吻的不是束缚了她大半青春的枷锁桎梏,而是一把钥匙,一把为她开启崭新生活的钥匙。无声滑落的泪水如圣泉一般缓缓流过她的脸颊,仿佛在为她洗刷掉心灵上的污浊与不堪,重新赐予她一个洁白无瑕的生命。
  良久,嫣红终于张开了眼睛,里面已明澈许多。她轻轻转过脸看向同样泪流满面的绵竹,笑着张开自己温柔的怀抱,将绵竹微微颤抖的娇躯纳入怀中。
  "今后有何打算?"绵竹偎在她的怀中轻声问道。
  泪流过后,嫣红的眼又多了一片迷茫,似叹息又似自语:"我自己亦不知道前路究竟在何方。过去我一直想做一个平凡女子,结婚生子,守着一个人过一辈子。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是迟了。我只期望,今后能够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
  绵竹颔首道:"咱们这些苦命人生在这样的世道上,想做到清清白白又谈何容易?"
  嫣红轻抚着绵竹的发顶,目光则越过窗口望向外面的世界,一颗心早就脱开了束缚,尽情驰骋向连绵无尽的远方。在那里,她又看到了深深铭刻于心的笑,随春风而来,飘入变幻的云彩之中,如晨曦一般无私地铺洒下来,把自己心底那些自怨自艾的苦情一扫而光。在这终得解脱的一刻,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他,因为他就是她的希望与救赎,更是她所有美好幻想的终点。他曾是那样真切的存在,在她的生命中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他又是那么遥远的奢望,仿佛早已站在高耸入云的山巅,慈悲地俯视着苦难的众生。
  感激,这是在荡涤污浊之后她心中唯一的想法。紧了紧握住绵竹的手,嫣红真诚地说了一声:"谢谢。"
  绵竹抬起头看向含泪的嫣红,终于欣慰地笑了。就如同被泪水浸润过的眼眸显得清澈明亮,被沙粒磨砺过的蚌壳之内会生出柔润美好的珍珠一样,只有真正经历过生活中的苦难,才能获得心灵的清明与通透。
  "小丫头,我得好好报答你!"嫣红拍了拍绵竹的肩笑道。
  绵竹一听,忙摇头摆手道:"这是做妹妹的该做的事情,姐姐这样一说就太见外了。"
  "废话少说!今天说什么都不放你回去,一定要陪姐姐到商业街去好好逛逛!想要什么尽管说,我埋单!"嫣红笑着摩拳擦掌,忍不住欢呼雀跃,"我要把柜子里的衣服全都烧掉,让它们化成青烟升天去吧!以后我要穿得暖暖的,一块肉都不露出来!"
  现在自嫣红心底正升腾起一股难抑的兴奋,不停地驱使着她去勇敢地追逐全新的生活。她本就是火一样的性格,爱或恨都太过鲜明,熊熊燃烧起来能够将周围的一切事物化为灰烬。爱憎分明固然是好事,但这种性格有时候也会像不定时的炸弹一样,随时可能引爆一场危机。
  见绵竹含笑点头表示应允,嫣红马上奔回卧室换衣服,不一会儿便裹得严严实实地走出来,还在绵竹身前炫耀似的转了一周,笑道:"怎样,姐姐我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好看,是吧?"
  绵竹扯了扯嘴角尝试着笑出来,可惜失败了。
  最后,绵竹好说歹说才劝服嫣红脱下那一身如怪物般的装扮,换上了清新素雅的衣裙,然后再把自己的貂皮大衣罩在了她的身上。
  小峰把二人送到商业街口后便被绵竹支开,只剩她们姐妹二人携手同行。
  "呦,瞧见熟人了!"嫣红看向街对面正站在店门口朝这边张望的贾六,回身拍了拍正在挑物品的绵竹,"我先过去和他打声招呼,你逛完这家店就赶快过来啊!"
  绵竹点了点头,看着嫣红边走边热情地同贾六挥手打招呼,终于明白了她过去所表现出的慵懒与冷漠,只是灵魂受到长久束缚而生出的压抑与排斥罢了,并非是她的天性。
  随意浏览了一番之后绵竹便走出店来,准备过马路去找嫣红。她刚走到路边还没站稳,便见旁边的洋行里突然冲出一人,没命地朝着自己的方向狂奔。那人身后紧随着另一人,像是前一人的同伴,在奔出没多远时便被随后而至的七八个保安捉住,紧紧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这时,绵竹才看到这两个人手中都拿着相同的东西:一把带血的刀子。眼看那跑在前头的汉子就要撞到自己身上,绵竹竟在这一瞬间吓得丝毫挪不动脚步,只能呆呆地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子越来越逼近自己。阻拦亡命之徒逃亡的人,通常只有死路一条。
  在这一瞬间,她的脑中究竟在想些什么,竟令一向冷静机智的绵竹变得如此慌张?
  答案很简单,因为那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刀,上面染满鲜血。
  乍一见到那刀光折射入眼中,绵竹马上想到了自己曾握过的刀,一把杀人的刀,它曾剖开过李司令长满赘肉的肚腩,也曾于无形之中割下了淳阳俊秀的脑袋。这一刻,仿佛时钟停摆,她被沉重的回忆和满身血污牢牢束于原地动弹不得。
  当沁雪的哭喊声再一次充斥于她的脑海中时,那一幅幅晦暗不清的画面渐渐变得明澈起来,最后,她终于看清花丛之中露出的是淳阳的笑脸。
  淳阳一直待她亲切和善,于她而言真如阳光般照亮了她孤独寂寞的灵魂。那一天,他在不远处的花丛之中动情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直到她羞红了脸放下手中洗到一半的衣服乖乖走到他身前才住口。那时,他的吻是那么用力地攫住她的唇,口中甚至化开淡淡的血腥味;他的手就像烙铁一样灼烫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把她最后的理智蒸腾得一干二净;他的身子如泰山一样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恨不能碾碎她的骨肉融入体内。他的欲望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狂烈,令她无法抗拒,更无法承受。她害怕得紧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如同等待被宰割的羔羊一般无辜。
  可是,他并没要她,而是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撑着手臂覆在她的身上,双眸如同天边最闪亮的星辰一般,豆大的汗滴顺着鬓角留了下来,沾湿了她的眼角。他轻叹一声,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小绵竹,我不想伤害你。"
  那一夜,她第一次为一个男人辗转难眠。他的温柔与体贴已经慢慢浸入她的灵魂,那春雨般的怜惜与烈日般的爱恋已将她推上了天堂,于是,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再离不开他。
  那一夜,她第一次做了一场春梦。
  就在第二天,大太太告诉她,李运龙要她。
  即便是撞破他与菊香的奸情她也仍未死心,可是,淳阳亲口说出的一个答案却彻底敲碎了她最后的固执的幻想。
  "我前日可是瞧见了,你跟那个贱丫头滚到一块儿去了!"缠在他身上的小脚女人喘息着,"依你的性子,怎么没把她吃干抹净?难不成你是真的喜欢她?"
  躲在暗处的她自然听出了话中的酸味,那一刻她甚至感到骄傲,即便他在身体上不完全属于她,但他的心中却只有她一人的位置,这便足够。
  "她吓得浑身发抖,硬梆梆的像块石头一样,换作是谁恐怕都很难有兴趣继续做下去吧!"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况且做这种事也要讲究情调,她不过是个嫩雏儿,哪比得上你这浪蹄子销魂?"
  "过了今晚,你的小绵竹可就是真正的女人了……"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淳阳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兴奋地说:"反正她已是我的囊中之物,等李运龙把人调教好了,我再接收过来好好享用……"话音刚落,起伏之声愈发猛烈起来。
  之后,女人的浪叫声越来越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击在她滚烫的心口上的重锤,把本已被柔情融化的一颗痴心锻造得越来越硬,硬得如铁石一般。
  连绵竹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想起这些"陈年往事"。
  当她对上那双嗜血的眼瞳时,一句话在脑中匆匆闪过,令她的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无论凭借怎样正义的理由,肆意剥夺他人生命之人便是罪无可恕。
  难不成她就是那侥幸漏网之鱼?那愈来愈近的血色刀锋便是上天借他人之手对她做出的最后裁断么?
  在最后关头,她被身后突然出现的臂膀有力地揽入怀中,这才堪堪避开那如劲风一般扫过面颊的刀锋。身后那股劲道之猛,几乎将她拦腰折断。绵竹脑中忽然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在保安手中疯狂挣扎的男子,仿佛被他眼中迸射出的仇恨的烈焰摄住了心魂。
  "紫瞳小姐,你没事吧?"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仿佛从天外而来,在绵竹空旷的脑海中显得那么遥不可及。她只是机械地回过脸,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盯了片刻,空洞而涣散的眼神终于渐渐恢复正常。当意识到自己整个身子都偎在他的怀中时,绵竹惊得马上弹开身子,踉跄着退后几步后才尴尬地笑笑,满怀歉意地说:"实在抱歉,我真是吓了一跳……那把刀……哦,对了,真是谢谢您方才出手相救。" 绵竹惊魂甫定,一时间心潮澎湃,说话时竟有些语无伦次。
  "差点忘了,我竟还未自我介绍。"那人抚了抚眼镜含笑说道,仿佛丝毫未觉绵竹的失态,"在下云青,是李督军手下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咱们在德义楼曾见过一面,只是那次时间匆忙,想必紫瞳小姐已记不得了。"他说话的时候嘴角也是微微翘起的,像是总带着和煦的笑,虽然浅淡,却有宁人心神的作用。
  绵竹从余光中瞥到那人已被保安粗鲁地拖走,那恼人的魔障也终于从她眼前彻底消失。一切恢复如常,她嫣然一笑,娇声道:"云公子,这已经是您第二次帮我解了围,紫瞳正不知该如何报答,又岂敢忘记?"
  "哪里,不过举手之劳,紫瞳小姐不必放在心上。"云青笑容依旧,只是那深不可测的眼眸之中无端起了波澜。大约是由于阳光太过炽烈而晃花了眼的缘故吧,云青暗自想道,否则这近在咫尺的俊颜,为何会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似曾相识之感?
  "云公子,您怎么了?"绵竹故作娇羞状怯怯地问道。感受到那灼人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心中刚刚升腾的好感瞬间消失殆尽。看来,这位气质儒雅脱俗的云公子也不过是个只看重皮囊的浅薄之人。
  "没什么,只是在下忽然发现紫瞳小姐的笑容很美,如佳酿美酒,令人心神俱醉。"云青笑得坦荡,说得真诚,丝毫没有亵渎戏谑之意。仿佛他只是在品鉴一幅字画,面对绝伦的作品,忽然冒出些书呆子的迂腐气罢了。
  绵竹听了只一笑了之,并无多言。云青见状,知是自己言语有些冲动冒犯之意,不由得后悔起自己的多嘴,竟把心里所想如实说了出来。
  忽然,身旁又起骚动,二人寻声望去,竟是那两个持刀之人被五花大绑推到了店门前跪着。那个方才险些伤了绵竹的汉子已被揍得面目全非,口中仍不断叫嚣着,好像是在说洋人压榨国人赚取暴利,把他们这些工人逼得走投无路之类的话。保安听了,一脚踢在他的脸上阻止他开口。那汉子仍是不服,吼得越来越响。他喊一句就挨一脚,却混不在意,大有视死如归的悲壮与豪迈。
  云青低声道:"看来此人倒有几分骨气。或许,杀人并非他的本意,只是被生活所迫罢了。"
  "被生活所迫就能胡乱杀人么?"绵竹没有多想便脱口而出,因为这是长存于心的疑惑。
  云青稍显诧异地看向绵竹,见她仍是一副弱不禁风的娇柔模样,猜想大约是因为她心肠太软见不得血腥暴力才会有此疑问,便柔声说道:"杀人固然不对,但若杀的是该杀之人,则是为民除害,是可以被宽恕的。"
  绵竹不再说话,只是冷漠地看着,仿佛只是在欣赏一出荒唐的闹剧。
  一个看起来颇有身份的外国人从洋行中踱了出来,一言不发地走到跪在地上的两个人身前,忽然转过脸挑衅地环视了一周围观群众,然后在那两头顶各开了一枪。
  两具冰冷的尸体重重地栽倒在地,令人很难相信片刻前那里面还驻留着鲜活的生命。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冷漠的笑容不知不觉爬上绵竹苍白的脸。这便是循环往复的杀戮,而她自己不幸也是其中一环。
  罪恶的现场很快便被清理干净,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只有绵竹和云青两个人突兀地站在原地不动,眼中不约而同流露出压抑与沉重。这样两道孤立于人群中的身影,仿佛是被翻腾的浪花猛烈冲击的礁石一般,寂寞地守着日复一日的潮起潮落,被自身的渺小和无助时刻煎熬着。
  "你在想什么?"绵竹忽然开口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屏障,声音虽低,却并未被周围的喧嚣吞噬,"为什么像个木头人一样愣在这里?我都快被撞翻了。"边说边微微嘟起嘴,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在撒娇。
  云青听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忽觉玩心大起,便俯身到她耳畔轻轻说道:"看你脸色煞白,我以为你是吓得走不动了,这才留下来陪你一同发呆。"说话间面上已浮现出一副轻佻纨绔的模样,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浪荡公子,流连花丛,恣意纵情。
  这一刻,不止绵竹惊诧地看向他,连他自己也愣住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玩笑很失败。看来,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他已不再适合过上从前的生活。
  五年时间,说短不短,却无法抹杀早就篆刻于灵魂上的东西;五年时间,说长不长,却也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成长的足迹。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有过这样的时刻,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景象,会感慨一声:想当年……
  云青并非例外,所以在见到身上沾满"她"的痕迹的绵竹时,会有些情不自禁地走神。最后,所有的思虑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没于茫茫人潮之中,早早地结束了这一场突来的追忆。他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冷漠与坚强,再次置身于此,那些往事仍令他难以释怀。
  "其实,没必要追求所谓的完美,一个人还是有些缺点毛病才显得生动。"绵竹对云青微笑着说,像是已经触碰到了他灵魂的深处,"并不美好的回忆也是一样。"与其用无懈可击的笑来遮掩隐藏真实的感受,她更欣赏敢于表露真性情的坦率男人。
  云青含笑不语,虽被看穿心思却丝毫不觉恼怒。问了绵竹去向,他执意要亲自送她到对面去。男子清俊,女子美艳,穿梭于熙攘的人流之间,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仿佛许久之前,他们也曾如这般并肩而行。
  "近日一些工人受到别有用心之人的鼓动,正进行大规模的罢工和游行,情绪极易失控,暴乱事件时有发生,现今九衢城里除了几处租界外其余地方都是一片混乱。你一人出门并不安全,最好有人陪伴。"云青温言道。
  "多谢云公子关心。"绵竹边说边指了指不远处的贾六服装店,"我是同姐姐一起来的,她正在那里与友人叙旧。还有一位司机正候在街口,过会儿他便送我们回去。"
  云青颔首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走到马路对面的时候,绵竹瞥见不远处嫣红的身影,只是匆匆一现便马上被行进的人群遮住。她正想挥手招呼嫣红过来,却听一旁的云青说:"我这护花使者的差事也做得差不多了,今日还有事情要办,恐怕不能继续陪伴紫瞳小姐了。"
  "以后就叫我绵竹吧,我叫你云青,可好?"她笑道,见云青含笑默许,便作势抱拳一揖,粗着嗓子朗声道:"云青兄,后会有期!"说罢连自己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云青注视着这张明艳的笑脸,忽然有了种年轻十岁的感觉。或许,他并不算老,他的春天也不再遥远。默默地说了一声"再会",待绵竹止住笑时,他已转身投入滚滚人流之中不见踪影。
  "绵竹!"身后突然响起嫣红焦急的声音,"你没事就好,我听说刚才这里有人持刀抢劫,还捅死了好几个人呢!"话音未落,嫣红已来到她的身前。
  "我没事。这里乱得很,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绵竹挽起嫣红的胳膊说道。
  嫣红盯着绵竹的脸看了半晌,忽然高深莫测地笑道:"老实交代,是不是碰上旧情人了?"
  "什么旧情人?"绵竹被问得莫名其妙。
  "别以为姐姐我没看见,刚才同你一起的那位先生是谁呀?"嫣红得意洋洋道,"虽然只瞧到背影,可我只需看上一眼就知道他既体贴又温柔,一直在帮你隔开周围的人群避免碰撞,真是好得没话说。"
  "云公子是位善良的绅士,那些举动是再自然不过的。我们之间并没什么,你不要胡乱猜测。"说话之时,绵竹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他消失的方向。
  嫣红撇撇嘴,忍不住调笑道:"都笑得一脸春情荡漾了,还敢说没什么?"
  经她这么一说,绵竹才恍然发觉自己脸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温暖的笑意。
  此刻,三少也在笑,斜着眼看向高高在上的林老爷子,笑得冷冽,冷得仿佛能将周围的空气冻结。
  "你还不认错?"林老爷子冷冷地问道,握着竹棒的手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心疼或是动摇,"你怎么不会为自己卑劣的行径感到可耻?我林瑞熙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你问多少遍答案都是一样,我没有错。"话音未落,棒子已狠狠打在挺直的脊背上。"啪"的一声脆响,顿时皮开肉绽,为那纵横交错的累累伤痕又平添了狰狞的一笔。
  三少似是感觉不到疼痛,反而笑得更加灿烂,甚至笑出了声音。
  "真是死性不改,冥顽不灵!"林老爷子似乎打得累了,扔掉鲜血淋漓的竹棒甩袖离去。走时不忘下令不准任何人到三少房内探望,更不准给他吃饭或是疗伤。
  屋门被重重关上,室内变得漆黑一片。三少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扶着墙艰难地走到窗旁,一把扯开落满灰尘的厚重窗幔。盯着被木板钉死的窗子,愤怒得双目圆睁,恨不能滴出血水来。最后,他终于再支持不住,只能虚弱地顺着墙面跌坐到地上,任由血肉模糊的脊背在雪白的墙面上留下一道扭曲的血迹,像是一条通向死亡的崎岖幽径。
  "妈妈……"痴痴地呼唤一声,却没有等来期待的回答,他只能把脸埋进臂弯,从自己身上汲取少得可怜的温暖。
  妈妈,您是否也曾如此绝望伤心过?
  绵竹在花店前驻足,轻嗅着淡淡的花香,不由想起了爱花的母亲。
  "老板,请给我包一束百合。"
  "买这么贵的花做什么?"嫣红不解道,"大冬天的,这种花活不长久。"
  绵竹心满意足地捧着满怀的洁白,笑道:"母亲最爱百合,总希望会在自己生日时收到百合花作为礼物,可惜她的生日正是隆冬十分,这个愿望总也奢求不得。"
  嫣红听后马上调转回去,买了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她几步跑到绵竹身前,将玫瑰花塞进她的怀中,娇声笑道:"烦劳转告伯母一声,就说以后即便是寒冬腊月,百合也有玫瑰相伴,决不会寂寞孤单!"
  绵竹感激地捏了捏嫣红的手,二人相视一笑。
  相谈正欢之际,嫣红忽然捅了捅绵竹,朝着前面努了努嘴,低声问道:"那人是谁?"绵竹抬眼望去,先看到的是已站在车旁久候多时的秦小峰,而后才是他身后立着的一身墨色的男子,帽檐遮住了大半的脸庞。
  "狐狸,"绵竹笑得深沉,"一只修行千年的狐狸精。"
  那人一见到绵竹二人便马上迎了上来,摘下帽子礼貌地笑道:"紫瞳小姐,嫣红小姐,新年快乐。"
  "何副官,也祝您新年快乐。"绵竹柔声答道,抱着百合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像是担心珍爱之物会被人掠夺。

  风劲香残

  "李鼎天已经同意了那份协议,文件已经送到您桌上,请三少抽空过目。"左锐一边汇报一边紧紧跟在三少身后走到寒香馆门前。
  三少忽然定住脚步,仰头望向二楼一扇窗子沉默半晌,最后终于缓缓开口道:"知道了。"说完之后便大步迈进厅内,声音中却透出浓浓的倦意。三少朝身后摆摆手,左锐马上识相地停在门外,蹙眉看着他独自走进书房。
  翻开桌上的协议,李鼎天的印章鲜红得刺目。同意这份协议,就意味着要将东北大片的矿石宝藏拱手让予三少,也间接地默许他在自己的地盘上建厂发展重工业,为自己潜在的敌人制造武器而不予阻挠或拦截。真想不到,他竟会舍得做出这样大的牺牲,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女人。
  揉了揉发疼的额角,三少重重跌坐在椅子里。虽然已做了处理,背上的伤仍在隐隐作痛,就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之所以能够在今日回到寒香馆,是因为他已向林老爷子妥协,更态度良好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他一向自诩为尊严重于生命之人,绝想不到自己会向人低头,即便是自己的父亲。可是,马斌隔着门板传来的一句话就是这样轻易地把一切顾虑打碎。
  "何烨把绵竹带走了。"
  匆匆赶回来就是希望能够把人留住,可惜他还是迟了一步。
  筹谋许久的计划已经初步成功,献出绵竹更是锦上添花之举,但他此刻却一点都不觉得兴奋。总有一些捉不住的悲伤紧紧缠绕着他的心,就像那个女人柔如泥水的一滩青丝,正一点一点拢紧,让他窒息得濒临死亡。
  傍晚时分忽然刮起了狂风,挟着一张张印有和服美人的画报在风中呼啸而过,从寒香馆的窗外一直飘荡到慕云居的二楼阳台上,其中一张静静地落在了绵竹脚边不远的地方。俯身拾起一看,这张贴满大街小巷的画报上面的美人之一是艺妓喜春,而另一人竟是幽兰阁的菲菲,下面写着她们在月乃家的演出时间。见此,绵竹不由拢紧了衣领,隐隐预感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竹儿,站在这儿吹风很容易着凉,快进来吧。"低沉的男声忽然响起,绵竹先是一愣,不过马上便回过神来。她已经离开寒香馆了,这里的人不再唤她紫瞳,而叫她竹儿。
  "快去吃饭吧,迟些菜就冷了。"他温柔地牵起绵竹的手,一瞥到她手中的画报,脸上的笑容马上冷了下来,"哼,那群东瀛莽夫,只会用些下三滥的手段。"
  绵竹的手不易觉察地抖了一抖,不过被掩藏得很好,并未被他发觉。可是,她心中却因李鼎天的一句话而起了滔天波澜。
  菲菲同日本人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
  因为心存疑惑,绵竹第二日午后便派人找来何烨,希望他能够帮自己同菲菲取得联系。
  "小绵竹,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了。对这九衢城里的风月女子,恐怕没人比我更熟悉了。"何烨摆着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懒懒地靠坐在绵竹身侧,摆弄着她垂在肩头的秀发。
  绵竹一掌打下他的手,冷冷道:"这么放肆,你不要命了么?"
  "他又不在,剩下的这些人有什么好怕?"说罢更得寸进尺,竟把绵竹揽入怀中,作势要吻她。绵竹心中一凛,心中暗忖这慕云居里是否都是何烨的人,或是他已经将自己的势力渗透到了李鼎天周围。就在她犹疑之际,何烨已经深深地吻了下来。这个吻像是一种掠夺,令绵竹措手不及,只能被动地承受他强势的占有。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分开时,何烨已有些难以自持,白玉般的脸上渲染着一片□的潮红。他舔了舔嘴角,像是在慢慢回味绵竹的味道,眼中更是射出异样的光彩。他一手勾起绵竹的下巴端到离自己的唇很近的地方,感受着彼此间呼出的气息纠缠在一处,终于满意地笑道:"想要我帮你,就要看你有没有足够的诚意。"
  绵竹的眼睛笑了,娇艳的红唇发出了更动人的邀请。
  何烨却硬是压下陡然窜起的火苗,认输似的软了口气道:"小绵竹,你赢了。"
  绵竹眼中笑意更甚,因为她越来越知道该如何运用女人的武器去征服男人。
  月乃家是九衢城最大的一家东洋妓院,位于日租界内,除了为洋人服务外,也对部分中国嫖客开放。
  待恭顺的侍女为她拉开格子推拉门扇,绵竹第一次走进了纯粹日式风格的房间。轻轻踩在金檀木铺陈而成的地板上面,一抬头便看得见木构架的天花板,然后是纯白色的窗纸以及木质灯具,整个房间的线条简洁清晰,充满着清雅纯朴的自然气息,丝毫没有一丝充斥在其他妓院中的俗艳装饰。屋中唯一的另类便是正前方墙面上挂着的一件和服装饰,纯白的底色上点缀着点点殷红,色彩浓烈而单纯,仿佛一片片被风吹落的染血樱花瓣飘洒到了衣服上面。
  鸨母随后而至,说着流利的汉语,殷勤地招待着他们二人。
  "把南造成子叫来吧。"何烨呷了口茶后对那鸨母吩咐道。那人马上退出门去,片刻之后便把人带了过来。
  见到来人,绵竹忍不住失声叫道:"菲菲……"可那垂首的女子丝毫没有反应,只是安静地立在一侧。
  何烨拍了拍绵竹的手背,低声说:"有什么话尽快问,我在外面等着。"说完便起身和那鸨母一同出去,屋内只留下绵竹和成子。
  绵竹马上跑到成子身旁牢牢攥住她冰冷的手,关切地说:"我知道你是菲菲,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会变成南造成子,是不是有人逼迫你?"
  面对绵竹的追问,成子终于不再沉默。她抬起脸,轻轻挣开绵竹的手,一字字缓缓道:"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我只不过是重新做回了自己。"
  "什么?"绵竹不由诧异不已,"你是说,你本来就是南造成子,一个日本人?"
  成子点点头,轻声道:"菲菲只不过是我的一个代号,就像我曾在上京用过的宁韵这个名字一样,毫无意义。我远渡重洋来到中国,为的是完成天皇交予的神圣使命。"
  绵竹沉思片刻后冷冷道:"原来你是日本人派来的间谍。"
  "绵竹,我同你说过,在我心中你是特别的,因为我们俩很相似。"成子小步走到绵竹面前握起她的手诚恳地说道,"所以希望今后我们仍是朋友,而非敌人。"
  绵竹毫不犹豫地甩开她的手,绷着脸答道:"很抱歉,我同你有着最本质的区别,根本毫无相似可言。从今往后我们也不可能继续做朋友,因为我们是命定的敌人。"说完一把推开门疾步走了出去,丝毫不顾身后之人的苦苦挽留。
  "出了什么事?"何烨追上绵竹问道,"她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憋闷,出来透透气。"离开月乃家后绵竹便放慢了脚步,在空荡的街头散起步来,"在里面呆久了,会有种被禁锢的错觉。"
  "或许是因为空间太狭小了吧,而且里面都是原木装饰,确实有些死板生硬。"何烨背着手走在绵竹身侧感慨道,"可是区区弹丸之地,也只能做出那样的房子了。"说完便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没有继续追问绵竹方才谈话的内容。
  看着路过的墙上一张张刺目的画报,绵竹不由暗暗攥紧了拳头。日本人既然处心积虑做出了种种布置,在华势力也日趋壮大,对这即将到嘴的肥肉定然志在必得。而国内那些贪婪自私的军阀、官僚、买办和资本家们竟丝毫未觉察自己的国家正处于危急存亡之际,只顾着为各自利益争得头破血流,真是可笑至极,又可悲至极。她虽然已有所觉悟,却也无可奈何。
  看了看停在不远处的轿车,何烨忍不住开口道:"咱们已经出来好一会儿了,我还是送你回慕云居吧,在街上晃荡并不安全。"
  "在日本人的地盘有何危险可言?"绵竹冷哼一声,"所有的事端都是他们捣的鬼。"
  "你憎恨日本人吗?"何烨忽然面无表情地问道。
  听到这话,绵竹竟笑了起来,说道:"你这是怎么了,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凡是有良知的中国人,怎么会对那些侵略者产生好感?我只盼望中华能够早日强大起来,把这些强盗统统赶出国门,让任何国家都不敢轻视咱们!"
  何烨也笑了,颔首道:"你说的不错,我也是这样认为。"他似乎不愿再继续纠缠于这个沉重的话题,便伸手把不远处的一家日本料理店指给绵竹看,"现在正是吃饭时间,我听说这家店的料理味道不错,咱们进去尝尝吧!"
  正巧绵竹也觉得累了,便表示赞同。于是二人一同进了蒙泽堂。
  绵竹刚坐下不久便好奇地打量起屋内的摆设,无意间瞥见邻桌背对着她独坐的男子一身西装与何烨所穿款式竟然相同,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就在她要移开目光的刹那,那个男子忽然转过脸,朝着绵竹二人的方向粲然一笑。见到这张脸,绵竹惊得一怔,久久徘徊在无与伦比的震撼之中。
  那人似是并为觉察绵竹炽热的注视,只是随手拈起纸巾轻轻擦过唇角的笑意,然后便起身径直向他们走来。他肤色白净,衬得五官愈发鲜明动人,即便隔了一段距离,仍能辨得真切。两道眉短而直,眉梢如出鞘的刀锋,同那浓密的睫毛一样微微翘起;双眼如嵌在大理石上的墨色宝石,晶莹,刚强,迸射出凌厉的光芒。如果说眼光之间的交流是一场战争,那么兵不血刃,他便已令对手乖乖缴械投降。
  不出片刻他便已来到二人面前,含笑说道:"绵竹小姐,我是伊藤,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说完又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何烨,笑容愈发灿烂,"何副官,好久不见,您果然风采依旧。"
  "你倒是变了许多。"何烨隔了半晌才冒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却找不出丝毫破绽泄露他的真实情绪。
  伊藤不置可否,只是愉快地轻笑起来。虽无人邀请,他倒也不拘束,随意拣了绵竹身边的位置便坐了下来。
  此时绵竹总算是回过神来,开始仔细留意起何烨与伊藤之间怪异的气氛。对于来人的身份虽仍存有疑问,但她此刻更感兴趣的莫过于此二人之间的关系。
  伊藤爽朗地笑道:"今日我与二位既有缘相会于此,这一餐便当作是我的一点心意,望二位勿要推辞。"说完便招呼侍者开始点餐,举止间自有一种高贵而不可侵犯的气质,只能令人仰止而不可及。
  "恭敬不如从命。"绵竹淡淡地笑道。欣赏着伊藤用流利的日语吩咐侍者上菜,绵竹对于他身份的猜测又多了一层肯定,于是忍不住插嘴道:"您的汉语说得真好。"
  "每到一处新的地方我首先要下功夫学习的便是语言,因为只有学会与人沟通交流才能更好地适应新的环境。"
  绵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点完餐后,伊藤忽然转过脸对上绵竹探究的眼神,忍不住抿嘴笑道:"早就听闻绵竹小姐是九衢城的第一美女,今日一见,果真名副其实。"说完便抿了一口茶,端着茶杯的小指微微翘起,弯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他的举止落落大方,丝毫不见矫揉造作,看似同云青一样是位至诚君子,可绵竹心中却升起莫名的厌恶,厌恶这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更厌恶他话语间潜藏极深的讽刺与奚落。
  绵竹缓缓呼出憋在心中的一口气,娇声说道:"伊藤先生谬赞了。这九衢城中确有绝代佳人,却轮不到绵竹,而是另有其人。"
  "哦?不知绵竹小姐所指何人?"伊藤放下手中茶杯挑眉问道,"我实在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妙人能令您甘拜下风。"
  绵竹垂眸盯着面前的茶杯中渐渐舒展的茶叶,缓缓说道:"想必您一定听说过她的芳名,在九衢可是无人不知。"静中有动,一如她此刻的心情,"梅兰。"轻轻吐出这两个字,绵竹原本平静的心湖便起了波澜。这样的躁动来得那么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只能像一叶渺小的扁舟随着心潮的起伏而摇摆不定。不过她马上便平复心神,斜眼看向身旁的伊藤。
  如果不仔细观察,没人会觉察到伊藤的身子猛地一震,但绵竹却瞧见了,因为她一直在候着这一幕的发生。
  虽然心内震动不小,伊藤面上并不动声色。他稳稳地举起茶杯送到嘴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绵竹小姐为何这样看重梅兰小姐?据我所知,她不过是身份尊崇,其他方面似乎并不出众。"
  "这几年来您大概并不生活在九衢,所以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绵竹抿嘴笑道,"城中无人不知,除去林老爷传下来的产业外,林家三少这几年自己创下的产业也是数不胜数,而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什么?"伊藤紧紧盯着绵竹的眼睛,眼光锐利无比。
  "它们的名号里面都有一个兰字,这其中的含义自然再清楚不过。"绵竹笑眯着眼,从伊藤的眼中清楚地看到了他的震惊,"林三少可谓阅女无数,却能如此钟情于梅兰小姐,即便伊人远嫁他乡依旧痴心不悔,你说她算不算得上是九衢城第一等的佳人?"
  伊藤的脸色终于不再平淡,一片乌云飘过他的脸颊,投下晦暗的阴影笼在眉间。就连何烨此时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安静地坐在座位里,像是戴着一副面具,辨不清他心中真实的想法,只是眼中偶尔闪现的精光透露出些许不安分的心思。
  各怀心事的几个人都保持着缄默,屋内忽然陷入一片沉默,只有忽远忽近的飘渺歌声透过薄薄的窗纸传了进来。大约是流浪的东洋艺人正在街头吟唱着异国的曲调,里面充斥着听不懂的悲伤。
  "绵竹,我可是闻出了一坛子的醋味啊!"何烨率先打破略显尴尬的气氛,笑嘻嘻地指了指已端上来的满满一桌菜,"美味当前,我还不想被醋熏晕。"
  绵竹马上顺着何烨的台阶下来,嘟起嘴娇嗔道:"谁吃醋啦?你胡说!"
  被这样一搅,伊藤已恢复常态,含笑说道:"恰逢人日,二位一定要品尝一下这里的七菜粥。"又为他们各盛了一碗,"七草虽源于中国,但传入日本后做法稍有改变,也别具风味。"
  绵竹微笑着聆听他对各种料理的讲解,不时送入口中几道他推荐的菜色,似是听得入迷,只是一直未动面前那碗七菜粥。
  虽然七菜粥是以七种蔬菜加入白粥煮成,但绵竹的碗中多是葱,又不知是巧合或是其他,何烨的碗中多是韭菜。虽然表面不动声色,绵竹心中却存了许多疑惑。生在南方的她怎会不知这七菜粥,又怎会不知葱代表着聪明,而韭菜代表天长地久。或许伊藤是借此来讽刺自己不够聪明,但何烨碗中的天长地久难道只是他无意为之?
  餐后二人便起身告辞,车子早就等在蒙泽堂门前。伊藤送至门外,还盛情邀请他们改日一同到玉景花园赏梅。坐进车后绵竹马上松了口气,无精打采地仰靠在椅背上。
  "累了吗?"何烨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笑道,"累了就靠在这儿休息一下,免得等会儿督军瞧见了以为我虐待他的宝贝。"
  绵竹只哼了一声,并没动作。何烨见状,马上大手一伸把人揽入怀中,一边制住她的挣扎一边嬉笑道:"你这丫头真是不识好歹。想靠我这肩膀的女人多得很,我却只留给你一人,还不快快感激涕零?"
  "你要是真的心肠好,就去安慰伊藤呀!"绵竹没好气地说。
  听到这话,何烨身子马上僵了一下,也不过是刹那。他慢慢收紧环住绵竹的手臂,一根手指在她的颈项间徐徐移动,特别在咽喉处不断巡回,像是在精心地描绘着一幅图画。可是只要他手上一用力,绵竹那脆弱的脖子恐怕就会被折断。因此,虽然冰凉的手指一触碰到□在外的肌肤便瞬间激起一阵战栗,绵竹却不敢抗拒。
  "你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在微笑着,却隐隐露出锋利的犬牙。
  "没什么意思,随口说说罢了。"绵竹坦然对上他眯成细长一线的眼睛,一只手已悄悄爬上他的脊背来回抚摸,"难不成我说中了,你是真想去同人家大男人玩暧昧?"说完便把冰冷的脸贴上他绷紧的胸膛,娇躯更像是一团棉絮般缠在他的身上,温暖而柔软,一如她奉上的火热的唇。何烨果然像是一头野兽觅到猎物般尽情占有她口中的甜美,毫不怜惜。要让他这样一个纵情于欲望的男人动情,并非难事,可唇齿间的亲密只会令她越来越冷静,更清楚地感受到心灵上的隔阂。他们或许会是战友,但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更不用说是情人。
  下车之前,何烨抓住绵竹的手,轻笑道:"快补妆,我还不想被督军的怒火烧死。"
  绵竹不屑地撇撇嘴,取出一方手帕擦拭干净嘴角被蹂躏过的口红,然后便挺着翘臀钻出车外去,看也不看身后的何烨一眼。
  走进客厅时,李鼎天正同身旁一人低声交谈。见到绵竹进门,李鼎天马上大步走上前来,宠溺地揽过她的肩,柔声问道:"今日去哪儿玩了,这么晚才回来。"
  "我同何烨一起去吃日本料理了。"绵竹娇笑着答道,一边回过脸朝着壁炉旁的人影瞄去,那脸上跳跃着火苗般温暖笑容的人竟是云青。
  李鼎天将她带到云青面前,笑着说:"你们已经见过一次了,他是云青。"
  "我记得云公子。"绵竹偏着头笑道。
  云青微微颔首,只浅笑不语。
  "竹儿,我有件事要同你说。"李鼎天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把她的小手包在掌间,"这边的事情已办的差不多,我要先回泷鑫去,暂时不能将你带在身边,所以你要先留在九衢,再过些时日我就会派人接你过去。"说完便错开了眼光而不敢与她对视。即便权势滔天,李鼎天对家中的悍妻妒妇也是无可奈何。
  绵竹并不觉得难过,反而体贴地温言劝道:"没关系,我都懂的。"
  "还是我的竹儿懂事。"李鼎天欣慰地笑道,"我打算把云青留下来照顾你。他心思细腻敏捷,有他在这里我最是放心。"
  绵竹有一瞬间的错愕,不过马上化作含蓄一笑。
  "我还有一句话要交代,"李鼎天忽然换上严肃的面孔沉声道,"何烨这小子虽然有本事,可是性子飘忽不定,你最好不要同他接触过多,免得招惹是非,知道吗?"
  "他不随您一同回泷鑫吗?"绵竹疑惑道。
  "我把他留下另有安排,这点你无须多问,只要牢记我方才的话即可。"
  "我记住了,您放心。"绵竹乖巧地答道。李鼎天满意地点点头便离开了客厅,云青则紧随其后,不过在回首时不经意对上了绵竹那双笑眼。
  第二日一早李鼎天便出发,府邸周围的警卫布置全部撤走,屋内的杂役也少了许多,于是这慕云居也变得空荡荡的冷清,但绵竹的心情却变得雀跃,因为云青搬了进来。不过,她只把这份欣喜藏在心里慢慢体会,像是小时候偷吃糖块一样,让甜蜜的滋味在口中慢慢化开,似乎就能让幸福的感觉变得绵长。
  但是,也有人并不喜欢云青搬进慕云居。
  比如何烨,因为云青尽心的护驾,他再没有机会亲近佳人。
  又比如,林家三少。
  听着左锐的汇报,三少的脸上虽是云淡风轻,甚至连眼中也是平静无波,可衣袖里藏起的攥紧的拳头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愤怒。良久之后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似是字字带血:"他又要同我抢……"
  马斌看着眼前满面阴霾的三少,先前压在心头的怨愤早就烟消云散。失去绵竹对三少的冲击并不小,可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三少,绵竹不过是梅兰的替代品。没了她,您还可以再找一个,何必如此执着?"左锐暗自捏紧拳头说了这句话,见到三少面上一怔,似是有所触动,他马上鼓足了勇气继续说道:"您当以大业为重,这些儿女情长还是不要——"话未说完,三少的拳头已重重地砸在他的脸上,然后鲜血一滴一滴地溅在做工精良的西装上,像是没关紧的水龙头在漏水。
  马斌错愕地盯着面无表情的三少,甚至无法强迫自己相信面前发生的这一幕。片刻之后,惊诧慢慢沉淀为了悟,仿佛视线能穿透层层阻隔看到在三少体内流淌的冰冷的血液。
  "记住,梅兰就是梅兰,没人能够代替。"三少拽住左锐的衣领把人抵在墙上冷冷说道,在心中又补了一句:绵竹也是一样。
  左锐觉得自己的呼吸已有些困难,鼻血更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令他感到头晕目眩。此刻他并不觉得愤怒或是悲伤,反而愉快地嘿嘿笑了起来。方才那一拳像是一把冰刃猛地插进心头,最初的时候会有锐利的疼痛令人痛不欲生,但伤口渐渐被冻得麻木,最后就再感受不到疼痛,也再没有温度。他忽然望向窗外,吃力地蠕动着嘴唇轻声说道:"瞧,天都哭了。"
  "听,天都哭了……"自己的泪流干了,空洞的双目再看不到周遭纷繁的世界,于是只能用耳朵听,这便是妈妈生命中走过的最后时刻。
  雨滴敲击着窗子,发出的轻快节奏俨然已是沉重的哀乐。一瞬间,地暗天昏。
  像是被崩塌的天空压得喘不过气,三少无力地松开了钳制左锐的手,任由他跌坐在地,自己则弓起身子蹲在地上,紧紧抱住几乎要爆裂的头。
  他心中总是藏着许多事,即便在少年时代也常常胡思乱想,或许因为他的心生来便是敏感而固执的吧。正因为如此,从法国归来的那一天,他只看了一眼母亲浮肿而无神的眼睛,便知道家里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会让女人哭泣的原因或许很多,但他很清楚,会令母亲这个卓尔不凡的女人伤心至此,只可能是丈夫的背叛,心灵上的背叛。
  那些陈年旧事被埋藏得很深,可还是被他稚嫩的双手挖了出来。
  许多年前,林老爷有过一个侍妾云氏,便是二少的生母。老仆人们只敢偷偷地告诉他,那个女人是狐媚子,见过她笑的人一个个都被勾了魂去,林老爷是这样,还有一个顶有来头的男人也是这样。后来,云氏又诞下一女,却被林夫人揭发了她与那个男人的奸情。林老爷一怒之下把女婴丢出家门,更把云氏软禁起来。那是一个黑漆漆的屋子,有浴室厕所,但门窗都被木板钉死,只在门下面开了一个小洞传递饭食和杂物。本就体弱的云氏没过多久便病倒了。林老爷终究还是舍不得,日夜守在床前,却换来了令他悔恨终生的结局。云氏在弥留之际告诉他,是林夫人陷害自己,她从未背叛,孩子是他的骨肉,说完之后便撒手人寰。林老爷悲痛欲绝,便把所有的悔恨与心痛都发泄在林夫人身上,把她关进那间黑房子,更把她的儿子送到国外去不许相见。所有云氏受过的苦,他要她也尝遍。
  三少蹲在地上扳起手指,口中喃喃道:"一,二,三……"掐指一算,他在国外呆了十二年,妈妈便受了这些年的苦,所以在重逢的时候会那样用力地把他紧紧抱入怀中,恨不能揉进身体。这样的拥抱,倾注了十二年的思念与等待,令沉重与绝望透过肌肤的每一个毛孔渗入心灵的最深处。
  他早就疯狂得无药可救,为了报仇的执念,不惜与父亲反目,与兄长陌路,更让所有心中的仇人都见识到了他狠毒的手段。
  即便做了这么多,却仍是无法挽回妈妈被伤透的心。女人的苦难往往来自于心爱的男人,爱得越深,伤得越深。这是妈妈告诉他的,用自己的行动。
  "好想再走一次那条铺满落叶的街道,再与他相遇一次……再陪他回家,沦陷的家园……"那双淡淡棕色的眼眸只焕发了瞬间的光芒,然后,天就黑了。疲倦的旅者终将长眠于异国的漫漫长夜之中,再走不出自己编织的这场醉人的梦幻,怀着永不后悔的美丽心情。
  一幕雨帘变得近在咫尺,令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就同妈妈离去那天一样,他又忍不住在心中叹息。妈妈,为何我总会为女人伤心?为何我会变得这样懦弱?
  妈妈微笑着捧起自己被泪水沾湿的脸颊,轻轻说道:"宝贝,爱,是最美妙的弱点。它带给你的伤害,只会令你更加坚强,更加勇敢。"
  他不断用这句话舔舐心头的创口,慢慢接受亲人逝去的事实,渐渐习惯梅兰离去的生活。现在他要再一次用这句话为自己的心疗伤。
  "您累了,该休息一下。"马斌扶起他,双手用力攥紧颤抖不止的肩膀,给他支撑下去的力量。三少点了点头,握住马斌的手紧了紧,然后便自己站了起来,把脊背挺得笔直。
  走到门口时三少还是止住了脚步,轻声说了句:"对不起。"说完便推门离去。
  左锐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最终还是无奈地失败了。
  驻足于寒香馆大门前,三少仰起脸,让淅淅沥沥的小雨浇灭仅存的一点激情的火花。
  正趴在窗沿盯着外面发呆的绵竹忽然伸出手,想要捧住这些从天而降的雨滴,看着它们在手中越聚越多,最后溢出掌心,只留下冻得通红的小手徒劳地一次又一次挽留这不属于凡尘的精灵。
  "小心着凉。"身后响起云青温柔的声音,随后肩上便被披了一件外套,上面还留着属于他的暖暖的味道。绵竹回过身时他已站到她的身旁,与她并肩欣赏起街头流淌着的各色雨伞。这时,一个浓艳女子匆匆走过,手中那把花伞随着曼妙的身姿摇曳不定。绵竹指着她笑道:"那个女人的发式很别致,我喜欢。"
  云青闻言侧过脸,目光定定地落在绵竹的脸上,却仿佛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滴答的雨声如同秒针转动时发出的响动,渐渐湮灭在消逝的光阴之中。
  "其实,你可以美得更有味道。"云青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天上的浮云,雨过天晴的时候就散了,再找不到曾经来过的证据。

  疏桐孤影

  元宵佳节,皓月高悬。虽然如今时局动荡不安,城中百姓兴致不减,依然成群结队穿梭于大街小巷,燃灯放焰,喜猜灯谜,熙来攘往,热闹非常。
  绵竹一早便让慕云居的一众仆役都回家团圆,于是众人陆陆续续离开,留下一串串短促而愉快的笑声回荡在屋子的每个角落,如同绵竹指下的琴键被按下时发出的声音,每个音符都悦耳动听,连在一起却奏响了一曲哀歌,独独唱给留下来的人听。最后的听众就只有她和云青,因为他们没有家回。虽然有人曾经告诉她,这里永远是她的家,但她从不相信,因为她知道,幸福都是借来的。
  "虽然只剩下我们俩,这元宵节也不能马马虎虎过了。"云青走到钢琴前轻轻拍了拍绵竹单薄的肩膀柔声说道。
  绵竹睁开眼,等到蒙在眼前的一片雾气逐渐消退才抬起头对着他微笑了一下,说:"我来做汤圆吧,过节总是要吃的。"
  "太好了,绵竹你可真是心灵手巧呀。吃完之后咱们再出去赏花灯!"云青含笑道,"我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猜灯谜了,答对的总会有奖励。"
  "是么,看来你有一个快乐的童年。"绵竹勾起嘴角说道,"我就没你那么幸运,过节的时候一直都要在厨房里忙上忙下的没个空闲。"
  "幸运?"云青脸上现出苦涩的笑,"如果短暂的幸福只是漫长痛苦的陪衬,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屋子里忽然变得异常安静,静得能够听到光阴流逝的声音,滴答滴答,犹如情人间的耳语,说出的却是最伤人心的绝情。
  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两张同样迷惘而悲伤的脸庞被窗外璀璨的烟火照亮,像是按下快门的一瞬透过镜头望去,片刻的美好令时间也停下了匆匆的脚步,永远定格在这个沉醉的瞬间。良久,才从云青口中发出一声喟叹,仿佛寺院中被敲响的钟声,沉重而悠远,似是诉说着自身无尽的庄严与凝重。听到这声叹息,绵竹终于疲倦地垂下眼帘,指尖在黑白格子之间缓缓移动。
  "我去厨房看看有哪些材料可以用。"绵竹低声说着,见一旁的云青仍旧面无表情,便不再说话,只一个人默默地走下楼去。刚进厨房没多久云青竟也跟了过来。
  "怎么样?有东西吃吗?"云青看着绵竹到处乱翻,不由蹙眉问道。
  绵竹两手一摊,无可奈何道:"清洁溜溜。"
  云青听了倒也不急,反而笑道:"如此甚好。"
  "怎么个好法?"绵竹不解道。
  "咱们可以自己上街去采购喜欢吃的东西啊。"云青说完便拉起绵竹的手往门外走。
  "这个时候没有店家会开门的!"绵竹想要挣开云青的手,却是徒劳无功。
  云青笑得更加开怀,攥着绵竹的手也愈发紧了:"跟我走吧,肯定买得到。"
  绵竹不满地哼了一声,也只能随着云青朝着屋外拥挤的人群走去。
  街道两旁排列着许多小店子,平日里要多热闹就有多热闹,可今天却都关门大吉,因为大多数人都回家过节了。逛了好久,他们终于敲开了一家店子,确切地说是只敲开了半扇窗子。一抹小胡子从里面探了出来,满身酒气,还没好气地嚷了几句,意思是赶他们走。云青并不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递到小胡子面前。
  绵竹悄悄扯了扯云青的衣角低声道:"贵了些。"
  还未等云青发话,小胡子已抢着说道:"上等的水磨粉,货真价实,绝对值这个价!"
  看着小胡子店长两眼泛光地盯着钞票看个没完,又看了看云青一脸的志得意满,绵竹只得妥协,不过仍严格监督小胡子称斤两,不时说一声"少了少了",还摆出一副要讨价还价的架势出来。
  一番大扫荡过后,云青抱着满满两大袋战利品笑呵呵地跟在气鼓鼓的绵竹身后,两个人一路上几乎没说一句话。前面不远处便是慕云居,云青终于先开了口:"绵竹,快看看,该买的东西是不是都买全了?千万别差了哪一样,要不然等会儿吃到的汤团就不正宗了。"
  "东西都全啦,大少爷——"绵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连头都懒得转。
  云青马上绕到绵竹身前,讨好地说:"绵竹小姐,怎么嘟着嘴呀?是哪个臭小子惹你生气了?我帮你教训他!"
  "都是那个不知生活疾苦、花钱大手大脚的云大少爷!看到想要的东西也不问价钱直接掏出一把钱就买,还恨不得把人家的店子搬空,也不管自己用不用得完,只顾自己买得开心,这纯粹是可耻的浪费!是不知道普通人家生活得有多么辛苦!"绵竹越说越气,似乎想把刚才没能用在讨价还价的精力全都发泄出来。
  云青一边聆听教诲一边瘪着嘴耷拉下脑袋,满脸委屈样,还可怜兮兮地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不也是斤斤计较的小气丫头嘛。"
  绵竹一听这话又来了精神,训话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地涌了出来,让云青对自己的失言后悔不迭。即便被人训斥也不能翻脸,还要不停陪着笑脸,云青头一次觉得同女人一起买东西实在是一种折磨。
  路旁的梧桐树处忽然刮来一阵劲风,挟着几滴冰冷的水珠挂在了他的眼角摇摇欲坠。云青仰脸看向夜空,并没有即将下雨的征兆。
  "男子汉大丈夫,没事流什么眼泪?"绵竹回过身看着云青眼角的水痕笑了起来。
  "不知从哪儿滴下来的水,碰巧落在这里。"云青指着自己的脸无奈地耸了耸肩,刚想把水滴抹掉,不料绵竹忽然走近,已先他一步伸手把那几滴水珠擦净,收回手时还不忘挤眼调侃起来:"这附近除了几棵树还有什么会滴下水来?放心,我不会因为这就瞧不起你的,不用掖着藏着!"
  云青并没反驳,也没有对绵竹突然的亲昵感到惊奇,只是微笑着继续前行。绵竹则放慢脚步跟在他的身后,踩着影子亦步亦趋。
  又一阵寒风袭来,卷起满地落叶,也卷起了云青风衣的一角。就在侧过脸伸手整理衣服的刹那,他瞥到了路旁的一排梧桐,还有它们洒下的一行疏影。云青猛地顿住脚步,脸上笑意凝滞,抱在怀里的袋子从手中掉了出去也浑然不觉,只是如失了魂魄一般茫然四顾,似乎想从一片灯影树荫中找寻一个失落已久的影子。
  绵竹险些撞到他的身上,不由疑惑道:"怎么啦?"
  云青并没回答,而是自顾自地环视着四周,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先是惊疑,继而狂喜,之后又迷惘了一阵子,最后只剩下未加掩饰的失落与感伤。
  他又一次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旁若无人。
  见到云青这样失魂落魄的一面,绵竹突然有种心痛的感觉,仿佛被他踩在脚下的不止是自己孤单的影子,更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悄然滋生的情愫被无情践踏。究竟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身后有着怎样的遭遇?她很想走进他的世界,可惜,他并不给她那扇门的钥匙。
  忘记了时光是如何流逝,只知周围的人潮来了又走,换了一批又一批,终于在一切再次趋于平静时,云青渐渐恢复了意识,开始俯身捡拾散落一地的食物。绵竹默默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眼泪竟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写满全身的心酸与悲哀,还有肩头背负的沉重。
  在回眸的刹那,云青不期然对上了绵竹的泪眼。洗尽铅华,伊人就在不远处亭亭而立,一股情潮排山倒海般袭来,令心头的悸动久久不止。
  众里寻它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说的是不是他此刻的心情?
  未及细想,云青已下意识地笑着向绵竹伸出了手。
  "来,我们回家吧。"
  绵竹依言轻轻把手放入他的手中。双手交握的刹那,心头忽觉针刺般的疼痛,绵竹忍不住扫视四周,想从一团一团的树影中找出令她不安的理由,可惜除了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的枝桠和忽明忽暗的灯火如乱舞的妖魔一般为喧嚣的夜晚增添了些许诡异的气氛之外,她看不出丝毫端倪。
  "起风了,咱们还是快点赶回去吧!"云青拉起绵竹快步朝着慕云居走去。离开的时候,绵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几棵形状怪异的梧桐。从远处看,那些黑影像是几具千年前的干尸正摇摆着身子向她招手,只不知这个动作的含义是离去时的告别,还是对死亡的召唤。
  回到慕云居后,绵竹发现客厅内的灯竟然是亮的。
  "走的时候明明所有的灯都是关着的,我还特别确认过一遍的。"绵竹在客厅转了几圈,窗子关得紧紧的,门上也没有被撬过的痕迹。
  "凡事总有例外。虽然你觉得自己做得万无一失,但可能真的百密一疏,忘记关掉这里的灯也毫不奇怪。"云青说着牵起绵竹的小手,"你不必大惊小怪,还是快点去厨房开工吧,否则咱们要吃到汤圆估计得等到明天了。"
  绵竹依旧眉头不展,却还是进了厨房忙碌起来。因为心不在焉,她有些手忙脚乱,过了半晌,厨房里已乱成一团。绵竹不由有些急躁,几步便跑到坐在厨房门口悠然自得的云青身前,撅着嘴抱怨道:"别在看书了,快过来帮忙吧,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君子远庖厨。"云青的视线仍停留在书面上,嘴角却不易觉察地翘起,"很抱歉,这是古训,我无能为力。"
  绵竹正想发作,云青忽然在此时抬起脸,一双明亮的眸子完成了月牙儿,声音更是动听得如同唱片中经久不衰的旋律:"我相信你一个人办得到的,竹儿。"
  有那么一瞬间,在他灼热的目光下,绵竹脑中是一片空白的,随后不久便是一个又一个幸福的泡泡冒了出来,把小小的心房塞得满满的。
  回到一堆杂物前时,她的脑子还是晕晕的,却不得不再次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少顷,那种忐忑的心情重又占据了她的心,不安的感觉也越聚越多。那几棵梧桐树的影子一直在她脑中盘旋,似乎于隐约之间又多出了一道奇怪的影子……
  胡思乱想了片刻,等绵竹回过神时,锅里的水已经沸腾开来,锅盖嘶嘶作响,像是随时会被蒸汽冲开。顾不得拍掉手上沾满的糯米粉,绵竹马上下意识地伸手去掀盖子,却在慌忙之中险些被热气烫伤手,幸好云青的动作更快,已抢先一步拦下了她。
  "烫伤了吗?"云青捧着绵竹的手蹙眉问道,"下次一定不要再这样粗心了。"绵竹点头不语。发觉她的异样,云青马上扶着她坐到门口的椅子上,"怎么这样魂不守舍?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扶你回房休息一下?"
  "没什么,只是方才被风吹了一下,头有些疼,坐着休息一下就好。"绵竹轻轻揉捏着额角,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云青马上取来一件外套披在她的身上,一边嘱咐道:"就坐在这里小憩一会儿吧,等汤圆做好了我再叫醒你。"
  "那些馅还没做好呢,要再加点料。"绵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云青按回到椅子上。
  "我来做,你休息。"他命令道。
  绵竹闻言不由挑眉问道:"你会做汤圆?"
  云青边卷袖子边笑道:"别小看人呀,我也是独立生活过的,绝非饭来张口的败家子,这点小事岂会难倒我?"
  "那就说说看,你从哪儿来?过去又是怎样的人?"这是绵竹长存于心的疑问。
  每次提到过去,云青的脸上总会浮现出莫名的忧郁,此刻也不例外。见到这幅表情,绵竹的一颗热心也变得冷了。或许他的心已经满了,再容不下多余的人,她的所有试探和努力全都付诸东流。
  "这些事情说来话长。"云青回到绵竹身前,双手扶在她的肩上,目光毫不犹豫地对上她的,"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一切,但不是现在。"
  "嗯。"绵竹轻声应道。从他的眼中她看到了坚定与执着,所以她愿意等待,不论多久。
  过了元宵节,一切事情又都恢复正常,慕云居也不再是他们的二人世界。
  绵竹每日在屋子里只是津津有味地阅读书房里的藏书,有时甚至废寝忘食,如同一位与世隔绝的隐者。书看得越多,她越能感受到自己的无知。
  在她的眼中,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当是晚餐过后,和云青捧着书各占书房一隅,一杯咖啡一壶香茗,各看各的书,却总有灵犀相通目光交错的时候。偶尔他们会互相交流彼此的读书心得,有时更会因对一件事件的看法不同而争论不休,最后的结局往往是云青被绵竹的强词夺理弄得头痛不已,只能举旗投降。他们两个也经常对弈,胜负各半。倒不是绵竹的棋艺多么高超,而是云青常举棋不定,在决断之时总缺少足够的魄力。
  快乐的时光总是匆匆,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大地回暖,万物复苏的季节。绵竹又一次趴在窗前看着云青离去的背影,犹如一只被困笼中的小鸟。她竟开始怀念起严酷的寒冬,因为那时云青停留在慕云居的时间很多。即便被冷漠无情的荒凉包围,两个人还是可以相拥着躲在壁炉前,嗅着满室飘荡的温馨的暖香,让跳跃的火苗烘暖灿烂的笑颜。可是,春天一来,他也变得忙碌起来,每天早出晚归,不辞辛劳地为他的主人谋划着天下,留给她的温暖便不再是他的全部。
  李鼎天每周必至的信函也是绵竹痛苦的源头之一。她以为,忘却是对伤痛最好的治愈之法,可那一封封关怀备至的信,连同那块被搁置在抽屉角落里的玉佩却一次次残酷地提醒着她,生活的苦难仍在继续,刻骨的仇恨也远不是这样轻易就会被人遗忘。身不由己,只因她一出生便成了局内之人,兜兜转转,还是走不出这座迷宫。
  云青是个心思细密的男人,所以他很快便觉察出绵竹的变化,她的笑容变少了,发呆的时间却变长了。一次坐车路过玛丽路时看到放学归家的一张张朝气蓬勃的笑靥,云青这才发觉,如果抹掉过去不谈,绵竹也应该同她们一样享受无忧无虑的瑰色年华,不论如何老成持重,在年纪上她终究只是个小女孩罢了。过去,是他太过粗心,没有考虑太多她的感受,幸好现在为时不晚。
  放下李鼎天的信,绵竹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已消耗殆尽。楼下大门打开的声音在此时传来,是云青回来了,她赶忙把信藏起来。
  "笃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是几声敲门声,在绵竹的允许下房门被轻轻推开。
  "今天过得如何?"云青从门口探进头,一脸笑意盎然,却止步在门外不进来。
  "还好。"不咸不淡的一句,几乎成了绵竹这些日子的口头禅。
  云青笑得像个大男孩,从身后拿出一件包裹对着绵竹摇了摇,说:"有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绵竹闻言马上起身朝云青走去,双手接过包裹抱在怀里,含笑道:"谢谢。"
  "快拆开看看!"云青迫不及待地催促着绵竹。她微笑着拆开包裹,里面竟是天蓝色的素雅衣裙。
  "这是?!"绵竹将衣裙展开,这道熟悉的风景不知曾在她脑海中浮现过多少次。
  云青看着绵竹一脸惊喜的可爱模样,心情更加愉快:"喜欢吗?"绵竹马上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消息要送给你!"云青脸上笑意更深,"从明天开始,你就是淑德女校的新学员了!这就是你的校服!"
  听到这话,绵竹惊诧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把那套衣裙紧紧捧在怀中。
  随着时代的发展以及女子教育的进步,舞女或妓女改名换姓进入女校接受教育并不鲜见。她们羡慕那些家世清白的女学生,更渴望接受新式教育提升自身修养。一心向学本是好事,然而一旦她们的身份被揭穿,求学之路往往只能以失败告终。守旧人士认为若放任这些身份卑贱的女子入学,大家闺秀与之便没了分别,而有新思想的人则认为只要在校品行端正,学习认真,即便是妓女也有接受教育的权利。这个话题曾一度成为学界争论的焦点,更在几大报刊上开展激烈论战,绵竹过去也曾就此与云青交流过彼此的想法。那时,绵竹还是固执地保持着旧有观点不肯妥协,甚至有些轻贱自己的意味,反而云青却是站在了那些可怜女子一方,还总是把孔夫子的那句"有教无类"挂在嘴边,想不到他竟真的办到了。
  这一夜没有她预想的彻夜无眠,反而是一夜无梦,一直酣睡到到窗外传来早起的鸟儿欢畅的鸣叫时才醒来,而她爬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穿衣镜前换上一身新装。
  不多时,云青已叩响她的房门。
  绵竹轻轻摇了摇垂在胸前的两条长辫子,看着水绿色的蝴蝶发结映衬着天蓝色的衣衫翩翩起舞,忽然找到了一夕之间蜕变成蝶的感觉。此刻镜中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已擦掉了厚厚的脂粉,换上了朴素的衣裙,看起来竟美好得如同虚幻。
  她从镜中偷偷瞟了眼身后沉默的云青,又看了看自己,这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在镜中几乎交叠在一起,变得前所未有的亲密无间,令她久久舍不得移开视线。似乎只有洗脱尽一身的凡尘俗念,她才配站在他的身边。
  晨曦将金丝边眼镜之后那双炯炯发亮的眼睛染成了温暖的颜色,同他整个人散发出的气质结合得天衣无缝,仿佛他就是那冲破黑夜束缚的曙光之神,于无尽光明之中向着人间缓步走来,走过哪里,便在那里播撒下温暖人心的关怀。
  "这身衣服很适合你。"云青由衷赞叹道。眼前一身学生装的绵竹清纯得像是一池清泉,不掺丝毫杂质,从晶莹的双眸里似乎就能看到她的心底去;又如一阵清风,虽柔柔地拂过面颊,却把青春的气息吹进你的心坎。
  "谢谢。"绵竹抿嘴微笑道。
  "赶快去吃早餐吧,否则就要迟到了。"云青收回惊艳的目光,看了看挂钟说道。
  绵竹点了点头,拿起沙发上的书包轻轻跟在云青后面出了房门。
  坐在车中时,绵竹仍怀有一丝不可置信,担心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美梦一场,在路的尽头出现的只会是幽兰阁的奢靡排场。直到车子稳稳地停在淑德女校大门前,她悬着的一颗心才真正落了下来。
  "我已同他们打过招呼,你不必担心。"云青微笑道,"以后要勤奋读书,不可偷懒呀。"
  "嗯,我一定会努力的。"透过车窗仰望门前那块端正的校牌,绵竹抱着书包的手不觉紧了紧,试着掩饰自己的不安与紧张。钻出车外时她又回过头低声说了一句:"谢谢。"已记不得这是她第几次对云青说这两个字,可是现在只有它们能够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正是云青告诉她,即便是女子也有读书学习的权利,因为不论身份贵贱,求学的机会对每个人而言都应是平等的;是他一直为自己入学之事四处奔走,不遗余力地帮她争取进入这所贵族教会女校读书的机会,甚至为她伪造了一份清白的身份证明;也是他为她开启了通往崭新生活的大门,让她不再只有一副美丽的躯壳,更有了插上翅膀的思想,可以飞向更广阔的天空。他曾开玩笑地说,做这些,只为让她美得更有味道,但她并不相信这样的答案。
  目送着绵竹离去,云青终于心满意足地合上眼,把头轻轻靠在座椅背上,脑中再次盘旋起熟悉的动人旋律,如同日升日落般陪伴了他一年又一年:
  虽然不再相聚,
  最初的承诺仍未忘怀,
  追逐天边的倒影,
  只为你而改变。
  如果你看得到,
  就让放飞的风筝告诉我,
  如果你听得到,
  就让杜鹃的歌声告诉我,
  如果你感受得到,就握紧我的手,
  告诉我,
  情难绝,
  意难忘。
  他究竟是活在过去还是现在,又是履行了对谁许下的承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些伤痛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遗忘。
  走在校园中的绵竹耳畔也响起了这首熟悉的歌,把她吓了一跳,因为这是嫣红的成名曲意难忘,当初学歌时她不知听嫣红唱过多少遍。
  嫣红确实曾红遍九衢,但她毕竟只是一个歌妓。虽然时下许多年轻女性争相效仿妓女的穿着打扮,穿着新颖时髦的服装,或是佩戴夸张离奇的珠宝首饰,以此来吸引异性的关注,但在校园之内对于服饰打扮是有着严格规定的,绝不允许学生着妓女装入校,更不用说公然哼唱这些在卫道士口中所谓的淫词艳曲了。正因如此,这随意的浅唱便激起了绵竹的好奇心。拨开树丛探头看去,只见一个石凳上背对着她端坐着一个身形纤弱的女学生,留着过耳短发,一双小脚正应和着音乐的节拍上下摆动。绵竹蹑手蹑脚地走近这个女生想看个真切,却还是被发现了。女孩忽然转过头,瞪圆的眼睛显得灵气十足,白嫩的脸颊上泛起一片红晕。只听她娇嗔道:"你是谁?居然敢偷听!"
  绵竹看着眼前这个玉兔似的可爱女孩,嗅着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芳草味,微笑道:"你好,我叫李绵竹。"这是云青嘱咐她的,因为他动用了李鼎天的势力才为她争取到这个机会。
  "你是新来的?"见绵竹点头,她马上撇了撇嘴,"怪不得你这么不懂规矩。"
  "规矩?"绵竹好奇地问道,"请问这儿的规矩是什么?"
  女孩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凌人模样说道:"这规矩我只说一遍,你一定要听清楚了记扎实了!"一边说一边跳上她方才坐过的石凳,一手叉腰,一手指向远处一具雕塑,"从那边的雕塑一直延伸到这边凉亭的路旁所有东西都是我的,包括这片草坪以及草坪上的所有东西,任何人不许随意践踏侵犯,更不许擅闯我的私人领地!"
  "难不成这学校是你家开的?"绵竹不以为意道。
  "没错,这学校就是我们家的!我是董显尊,董润棠是我爹!"女孩跳下石凳走到绵竹身前,虽然个子不高,却有十足的爆发力,嗓门更是大得吓人,"知道了还不快走!小心我把你赶出学校!"
  绵竹揉了揉被震疼的耳朵,摇着头微笑着走开了。走远之后再回首,那女孩娇小的身影已消失不见。一想到女孩方才火爆的模样,她不禁在心中轻笑起来,显尊显尊,看来,董先生是把这个独生女儿当作儿子来教养了。
  绵竹很快便找到了校长室,并在乐和嬷嬷的带领下对整个校园进行了参观。校园由一条横贯东西的龙墙分为南北两园。北园有一幢四层楼的红瓦房,作为校舍自建校以来一直使用到现在;西侧是为纪念首任校长而建的海淑德纪念堂,内设一个装修讲究的礼堂,逢每周礼拜或教会节日的宗教活动便借此处举行;楼前是一片大草坪和操场,武术及体操等室外课程便是在此进行;东侧是葛堂,便是现任校长葛莱恩博士集资建造的一座欧洲古典式建筑风格的图书馆。南园有一荷花池、教师之家和健身房,供高级教职员居住使用。
  入校学习的女子非富即贵,课程较之其他女校也有所不同。除却修身、国文、算术、历史、地理、美术、生理等基本课程外,学校还十分重视外文、音乐舞蹈、礼仪家政的教学和学生的课外活动,因此深受中上层阶级家庭的喜爱。
  久久伫立在草坪正中,绵竹深深合上双眼,感受着红瓦绿荫之间传来的朗朗读书声紧紧围绕着自己,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在脑海中想象自己正拥抱着一团清风缓缓升起,俯瞰大好江河尽在脚下。

  雨情枝垂

  绵竹的到来在淑德女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方面因为她出众的容貌,另一方面则因为她神秘的身份,众人只知,她来自北方一个颇有名望的家族。正因为这份神秘感使得敢于同她搭话的人少之又少,唯有那些自视甚高的女学生才会偶尔屈尊同她聊上几句。
  邱鉴冰,算是众多女学生中的异类,对绵竹处处示好。她是九衢城鼎鼎大名的大买办邱勉的第四个女儿,也是他众多子女中最聪慧懂事的一个,因此最得宠爱。
  "为什么你要一个人来九衢求学?难道你不想家吗?"鉴冰亲昵地挽着绵竹的胳膊在青葱绿草上悠闲地散步。
  "最初的时候很想,呆的久了也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绵竹一边回答一边捡了一块草坪席地而坐,鉴冰也不娇气,跟着她坐了下来。
  "你真了不起。"鉴冰笑着拔了一棵小草在手中把玩,"换作是我,早就哭着嚷着要回家呢!没有爹地哄我,我晚上会睡不着的。"说完还吐了吐舌头,孩子气十足。
  绵竹抿嘴微笑着聆听,视线却并不停留在一旁的鉴冰身上,免得从眼神中泄露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她自然明白,这个小狐狸又在套自己的话。
  在那样一个大家族里面想要平平静静地生活都成问题,若是没有毒辣的手段又岂能安身自保,更不用说脱颖而出了。与其说是她舍不得离开父母家庭,倒不如说是她不敢离开权利的中心,就好像是处在暴风的风眼,离得越远,风力越是残暴。绵竹本不喜欢与这样心思深沉的人交往,因为这样的友谊变数太大,但在她这个年纪总会有交朋友的渴望,能有邱鉴冰这样的朋友说说闲话,在偌大的校园中不致形单影只,也算聊胜于无吧。
  见绵竹随意地仰躺在草坪上,鉴冰并没有效仿,而是起身拍了拍沾染的尘土,然后笑着同绵竹说自己要去嬷嬷那儿帮忙整理文件,于是便跑开了。绵竹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勾起嘴角,这丫头今日又没问出个所以然,这会儿肯定懊恼极了。想到这,绵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一晃眼,入学已一月有余。每日除却午休时间她可以躺在这片安静的土地上小憩一会儿,其余时间都是要拼命追赶自己落下的课程。虽然累,但原本浮躁的心却在这片孕育着智慧的静谧之中满满沉淀下来。
  几片乌云兀自拦在半空,把好端端的日头遮了大半。身下的小石子终于不再把人硌得生疼,枕在脑下的胳膊也渐渐没了知觉,呼入的只有清新的草香,这个惬意安详的午后令绵竹昏昏欲睡。
  睡前剩下的最后感官便是敏锐的听觉,所以来人即便放轻了脚步,还是很快被她觉察到了,只是她懒得睁眼,更懒得起身把人赶走,只盼那人留神脚下,别无端在她脸上印个脚印。
  可惜来人并未如她所愿绕道而行,反而径直朝她走来。绵竹闭着眼睛想象着这双脚的主人该是怎样温柔多情的人,那么轻柔的步伐,仿佛踩在脚下的不是青青小草,而是片片易碎的云彩。或许,这是个花露般娇柔羞怯的少女,路过时无意瞥见了她,便友好地过来打声招呼,因为她同自己一样,渴望在虚伪的面具中找到简单而纯洁的友谊。绵竹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睁开眼睛,意外地对上了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近在咫尺。
  "你——"她心下大惊,几乎喊了起来,却被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将千言万语拦在了口中。那根手指眷恋地在她的唇瓣上逡巡游走,如同作画一般仔细,生怕遗下了某处未着上色,会留下暗淡的丑陋。指下的肌肤被激起了一阵战栗,绵竹已惊诧得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好久不见了,小绵竹。"三少的笑一如既往的冷淡而疏离,似乎昨日他还在这样对她笑着,可看在绵竹眼中却像是过了千年万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时自己的心情是怎样的忐忑与甜蜜,因为现在剩下的,只有遥远而飘渺的疼痛,全是拜他所赐。
  三少略微有些厌恶她这样的眼神,脸上的霜更结厚了一层,道:"真是没良心的小丫头,亏我这样惦念你,这些日子没见,你倒一点都不想我!"见绵竹仍是盯着自己一言不发,他只哼了一声便坐到她身旁,拈起她的小辫子在掌中玩了起来,脸上仍挂着浅淡的笑,"虽然你这么薄情,可本少不是。今日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更好的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绵竹终于将目光从他的俊颜上移去,重新躺回到草地上,随口说了句:"无所谓。"
  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三少并不介意,伸了伸腰,懒散地向后一仰躺在她旁边,把嘴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十天之后,我要迎娶梅桂了。"
  心脏像是忽然被手狠狠攥住,压抑得上不来气。可是,在三少面前,即便痛得生不如死,她也不愿让他瞧出她的脆弱不堪,更不愿看到他得意非凡地把自己的尊严践踏在脚下。所以,胸口起伏几下之后,她仍旧合着眼,平静地说:"果然是好消息,绵竹真替您高兴。那么。更好的消息又是什么呢?"
  笑容同日光一样被成片的乌云遮住,三少脸上有种山雨欲来的气势,可是闭着眼的绵竹没有看见。即便看见了,她也不会把这种表情理解为失望与愤怒,因为偏见早已根深蒂固。
  "更好的消息就是,你除了可以为我感到高兴之外,还能为我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要是不想做呢?"
  "你没得选择。"他手上轻轻用力扯动了发辫就令绵竹疼得呲牙,"记住,不论是姓李的还是姓云的,他们谁都护不了你。"看到绵竹脸上终于有了所谓痛苦的表情,他才松开了钳制着她的手,像大哥哥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声音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能给你的,我自然也能收回来。况且,这是你欠我的。"
  绵竹偏过头避开他的抚弄,沉声说道:"做什么事?"
  对于她的动作,三少非但不以为忤,反而笑得愉快,似乎是看到她终于摘掉淡漠的面具而开怀不已:"乖绵竹,你想想,我的岳丈大人要嫁女儿,谁一定会来喝这杯喜酒呢?"
  绵竹猛地转过头看向三少,眼光如刀锋般犀利:"你敢对他下手?"
  "具体要做什么到时自然会有人联络你。我今天只是来看看我的小宠物,免得日子久了,她连自己的主子是谁都忘了。"他的指尖划过柔嫩的脸颊,留下一行淡淡的印记,仿佛在标示着自己的所有权一样,"即使你躲到天涯海角,我都有办法把你挖出来,不要自讨苦吃。"说完之后三少便站起来活动几下筋骨,表情随意悠然,仿佛刚才他只是呢喃了几句梦呓,而非狠毒的威胁。仰视着他,为他的阴影所笼罩,绵竹忽然觉得,他想要只手遮天也并非不可能。
  离开之前他回过头,留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回到教室,坐在座位上,盯着翻开的书页看了半天,她的心却怎样都无法平静。
  忽然接收到前排射来的一道寒光,绵竹忍不住抬头看向前方,不期然对上了董显尊狠厉的眼神,手上的书不小心脱手落到地上,她马上俯身去拾,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书包正横尸在董显尊的书桌下,不知被践过多少脚,皮面已经烂得不成样子。这个刚过她肩膀的小丫头似乎总是对她充满着敌意,还经常莫名其妙地找茬欺负她,对此,绵竹也只能无奈地撇撇嘴。大约是在怪她报到那日擅闯了那片私人领域吧,绵竹自我安慰地想道,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有什么好计较的?然后所有的愤慨委屈就全都随之释然,毕竟她惹不起董家,更懒得惹这个麻烦。区区一个书包而已,她倒是不在乎。
  董显尊似是被绵竹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就要气势汹汹地窜到她身前来个狮子吼,她的声音又尖又细,每次都像针一样刺穿绵竹的耳膜。眼见着董显尊一步步靠近,绵竹已经下意识地偷偷塞了两团纸在耳朵里。就在这时,乐和嬷嬷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朗声说道:"孩子们,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给你们。"董显尊见到嬷嬷进门,屁股马上老老实实地坐回到座位里,做出一副乖得不能再乖的模样。
  不知怎地,绵竹听了嬷嬷的话,心中竟被搅得更加不安起来,或许是因为方才她听了太多"好消息"的缘故吧。
  "有一对新人即将喜结连理,他们希望能够收到你们最诚挚的祝福,并邀请你们在举行神圣仪式的时候为他们唱响祈祷与赞美之歌,你们愿意吗?"
  "是谁的好事?"一个女学生忍不住问道,接下来一群女生便开始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和乐嬷嬷笑容依旧,仿佛在从她们身上寻找自己曾经的青春光景,直到声音渐落她才重新开口,一句话令绵竹轰然大惊:"是林叶青先生和梅桂小姐。"
  众人的回答是惊人的一致:"愿意!"这可是梅林两家结亲的大场面,若非显贵,想进教堂观礼是绝不可能的,所以这次表演正给了许多女学生一睹尊容的机会,她们自然踊跃响应。绵竹坐在位子上,只觉浑身忽冷忽热,疲倦得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提不起丝毫兴趣。直到今日她才清楚,无论逃到哪里,她都躲不过三少早已布下的这张网。
  放学后,绵竹独自一人徘徊在校门外拐角处的小胡同里等待云青来接她回慕云居。刻意避开那些探询的目光,只因她与云青,或者说是与李鼎天之间的关系是绝对的秘密。低垂着头,冰凉的手指不时划过脸颊撩开散落的发丝,似是不经意地抚过那人中午时在肌肤上残留的痕迹。漫天飘飞的柳絮在头顶盘旋,然后悄悄坠落,经风一吹便在道边堆起毛茸茸的一片,最后却被她一脚踏散。
  "真是调皮。"云青淡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的心又一次被拧紧,酸涩的疼痛蔓延至四肢,令她整个人如同一块僵立的石头,"快上车吧,咱们回家。"
  绵竹跟在云青身后上了车,一路上不发一语,只是把脸埋进衣领里面,睡着一般。身上忽然落下一件外套,绵竹略显诧异地转过脸看向坐在身侧的云青。
  "累了就先打个盹,还有一会儿才能到家呢。"说完又指了指自己的肩膀,笑意更深,"肩膀随时可以给你靠。"他这一笑,看得绵竹又愣了神,既没依言靠在他的肩上,也没缩回脑袋继续假眠,只是怔怔地盯着他看个不停。云青也在看着她,明亮的眸子里先是融融笑意,继而是不解,最后却都化成了一滩春水。
  "怎么哭了?"他掏出手帕为她拭去忽然涌出的泪水,眼中更多了一重忧虑。
  原来那一滩春水并不在他眼中,而是自己的。
  "方才不小心让柳絮飞进眼睛里,实在痒得慌,我就不眨眼瞪了一会儿,那飞絮果然随着泪水流出来了。"
  他沉默不语,牢牢握住她的手,目光却落在前方绵延无尽的路上。
  即便依偎在云青身旁,寒意仍旧无孔不入,深深的恐惧更像是泼入清水中的一团浓墨,如丝般渐渐化开,霸道地把一切清白染上夜的惨淡。
  晚饭时,围得下一二十人的大圆桌上只有绵竹和云青两个人,各自埋头默默吃着眼前的饭菜,只有碗筷偶尔碰撞时发出一声脆响。
  绵竹先夹了一块藕丁放进碗里,然后状似不经意地对端坐在餐桌对面的云青开了口:"他要回来了吧。"
  "哦。"他含混地应了一声,马上伸出骨节匀称的手抓起饭碗捧在手里,另一只拿着筷子的手则努力往嘴里送饭,动作仍不失优雅。他做任何事情都是斯斯文文,特别是吃饭的时候,绝不会把另一只手随便拿到餐桌上来,绵竹暗自想道,一句话便令他失措,看来他原本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她。如果不知道就意味着不会发生,那她也乐于被蒙在鼓里一辈子,可惜事情又远不会那么简单。
  过了年之后她就再没睡过一夜安稳觉,这一夜并不例外,总有太多的事情要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好好想一想,毕竟,云青可以给她温暖和关爱,也可以慢慢治愈她心中的创伤,却给不了她强有力的庇护。他只是药而非毒,更不是武器,所以在更多时候她还是要靠自己来谋划出一条生路。
  第二天,她瞒着云青向学校请了假,然后坐上黄包车直奔嫣红的住处。
  嫣红就是三少口中的那个联系人。
  "你何时同三少混得这么熟了?"绵竹冷着一张脸,见到嫣红后一开口就是这句话。昨晚接到嫣红的电话时她的肺都要气炸了,有种背后被人捅一刀的感觉。
  嫣红只在睡衣外面裹了件披肩,咂咂嘴不满道:"臭丫头,真是不像话,来了也不知道先打声招呼,搅了姐姐的好梦不说,还火气冲天,你这是来向我兴师问罪的么?"见绵竹默然无语,嫣红只哼了一声便懒洋洋地转过身朝着客厅走去,边走边说:"老娘还是头一遭遇到七月飞雪这档子冤枉事,不过是给人传个话而已,却成了通敌卖国十恶不赦的大坏人了!"
  绵竹一听马上蔫了,摇起小尾巴屁颠屁颠地跟在嫣红身后讨好道:"好姐姐,这九衢城里除了你我还有什么亲人?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刚才只是一时头脑发昏说话冲了点儿,你可千万别介意呀!"
  嫣红停下脚步回身盯了绵竹一会儿,目光有些难言的复杂情绪在翻涌。最后,她只扯起一边嘴角翻了个白眼,哼道:"死丫头,要赔罪就给我去厨房好好做检讨!"
  "遵命!"绵竹装模作样地行了个军礼,接着一溜烟钻进厨房,里面马上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声音。嫣红仍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一双美目微合,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上面像是沾满了初春的露水。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绵竹支着下巴看着嫣红一点点把碗里的稀饭吃光,实在忍不住便开了口。
  拈起纸巾轻试嘴角,嫣红不急不慢道:"三少想要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绵竹眉头稍稍紧了紧,叹息道:"我确实不清楚。"她只知道,他要的很多,他要这天下,只为了得到一个女人完整的心,但同其他男人比起来,他所求又并不算多。
  "他要李鼎天的命。"嫣红的声音又变得飘渺不定,"凡是对他问鼎天下构成威胁的人,他都不会放过,即便以身犯险也在所不惜。"绵竹手上一抖,杯中的水溅出了一些。嫣红好似没见到绵竹的异样,继续说道:"你说他这样死心眼,究竟为的是什么?"绵竹仍旧一副木讷模样,嫣红见了不由摇摇头便不再说话。
  过了良久,绵竹才幽幽开口道:"怎么做?"
  "李鼎天会在五日后到达九衢,一直逗留至三少婚礼结束。因为行程较短,他带在身边的人不会多。你要做的,就是把他返回泷鑫的具体时间和路线告诉三少,以后的事情他自有布置。"
  "我要是没能办到会怎样?"
  "我怎么知道会怎样?"嫣红没好气地嚷了一句,"大不了就是再把你送到他身边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不想走。"绵竹把脸埋进双臂之间轻声说道。
  房子里沉静了片刻。
  "有牵挂了?"嫣红似笑非笑道。
  绵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你,学校,还有……他……"
  "他是谁?"连嫣红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声音陡然高了许多。
  绵竹抬起脸,白玉般的脸颊上早已染上一片春红,缓缓念出一个名字:"云青。"
  嫣红忽然仰头大笑起来,披在肩头的波浪顿时翻腾起来。绵竹呆呆地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初见之时,她依旧笑得冷漠恣意,仿佛世上便没有入得了她眼的事情,而面对着她的自己还是一样懵懂无知,读不懂她真正的心思。
  "你爱他?"嫣红突然止住了笑,清冷的目光似是落在绵竹身上,却又像是毫无着落。
  绵竹双手捧住脸颊,抿嘴笑道:"爱。"脱口而出的一个字就如同板上钉钉一般,流露出非同寻常的坚定,而嫣红也在刹那间成了那被钉的木板,僵硬得丝毫动弹不得。半晌,绵竹又叹息一声道:"我虽然知晓自己的心意,却不清楚他的。他于我而言总是若即若离,而我也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他的感受,仿佛我们之间一直横亘着一道无形的沟壑,谁都跨不过去。"
  "傻丫头——"这一声似是叹息,又似戏谑,其中的真真假假就连嫣红自己也辨不真切,"为什么爱他?难道你还没吃够男人的亏?"
  "你说,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绵竹不答反问,见嫣红默然不语,她又说:"过去我只为了活而活,从今往后我想为自己而活,活得坚强,活得精彩。既然自己的心不自觉地被他吸引,我绝不会再自欺欺人。"
  嫣红从桌脚处随手捞起一瓶酒,咕咚咕咚灌下几口才沙哑着声音问道:"为了什么活着,有用吗?"额前被一缕垂下的黑发遮住半边,同那白玉般的肌肤形成了极强的反差,看上去就像是阴阳鱼一样,却处处充满着致命的矛盾,"命中有时终须有,痴心妄想一场空。"
  这是告诫么?还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绵竹呆呆地看着醉成一团的嫣红,慢慢体味着她给自己迎头泼下的这盆冷水。
  "督军的火车在途中遇到山洪。"回到慕云居,云青告诉她的第一个消息便是这个。
  "他现在怎么样了?"绵竹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如纸,如同遭遇迎头一棒,脑子晕晕的,要扶着墙边才勉强站稳。
  云青见状,马上几步走到绵竹身前将人带入怀中,柔声道:"别怕,他没事,只不过路被阻了,要耽搁几天,恐怕会误了三少的婚礼。"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绵竹已平复心神,身子仍无力地倚在云青胸前,低声说:"云青,我累了。"
  "我扶你回房休息。"云青说着一手挽住她的肩,小心翼翼地把人带上了二楼,"早点休息,别胡思乱想。"
  "嗯。"绵竹点了点头,然后便轻轻把门合上。似是真的倦了,她竟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化作一滩泥水。对这个男人,她终究还是于心不忍。
  李鼎天出事的消息一传出去,马上有人不安分起来,比如第二日一早便闻讯赶来的何烨,又如同他一到而来的伊藤。看着眼前穿着打扮如出一辙的两个人,绵竹忍不住笑道:"你们两个是双生子么?怎么衣饰都是成对地买?"
  "谁跟他是兄弟?是这臭小子处处学我,还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人!"何烨避嫌似的想离何烨远点,却猛地发觉自己一只脚正被伊藤死死地踩在地上动弹不得,身形不稳险些栽倒,最后只能无奈地继续留在他身边。一旁的伊藤眉梢一挑,得意道:"到底是谁赖着谁,可真是不好说呀。"
  见着何烨抓狂的模样,绵竹心中一动,竟笑得高深莫测起来,像三少一样,这笑里面多了些算计。明明上次见面还形同陌路的两个"熟人",今日却已冰释前嫌,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们俩来这儿做什么?我忙得很,可没空招待你们。"绵竹一边说一边拿起书包便要走,却被何烨拦下。他一把拽过书包抱在怀里翻了个底朝天,满脸不可思议道:"你……你竟然真的去读书了!"
  未等绵竹有反应,一旁的伊藤倒先开了口,语气稍有不善:"有何不可?难不成你心存偏见,瞧不起绵竹这样的女子么?"
  "怎么会?我只是……只是大喜过望呀,哈哈……"何烨把倒出来的书一股脑儿塞了回去,然后把书包往沙发上一丢,抓起绵竹的小手笑道:"走,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
  绵竹想抽出手,无奈攥得很紧,急道:"别闹了,再不走我就要迟到了。"何烨却听不进去,手上稍一使力,绵竹便被牵着走。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坐上车后绵竹倒是镇定不少,反正挣扎也是徒劳。
  何烨仍攥着她的手,对她眨眨眼,说:"等会儿你便知道了,保准欢喜的不得了。"
  绵竹哧了一声,不屑道:"神秘兮兮,非奸即盗。"
  何烨也不反驳,只是闭目养神,坐在副驾驶位的伊藤更是安静得不同寻常。
  车子在沿江大道路旁稳稳停住,绵竹在车内一抬眼便见到"玉景公园"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据说这是前朝某个自诩风流的王公贵胄题的匾额,可笑的是,多年之后,在这金灿灿的匾额下面竟会多出一个丑陋不堪的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狗与华人不得入内,若不是近几年国人强烈抗议将牌子拆除,这里仍会只供洋人游玩。看着出入之人均着洋装西裤,却大声说着中国话,冷笑不知不觉爬上绵竹的嘴角,真是好一副装腔作势的滑稽派头。
  待伊藤绅士地为绵竹打开车门,她才风姿绰约地迈出车门,然后一手挽上伊藤的臂,身子更柔柔地靠着他,像是无腰的水蛇。伊藤很好地掩饰住自己脸上刹那的僵硬,伸手搭上绵竹的柔荑,迈着大步向门口走去。
  微风轻轻扬起披散肩头的几缕青丝,也温柔地抚上那满枝春意,莫名地撩动了花瓣的芳心,只在空中翻飞飘舞一场仿佛便已了尽尘愿,即便最后无声地落下也毫无怨尤。绵竹痴迷地看着落进手掌的花瓣,喃喃道:"樱花——"
  "喜欢吗?"何烨不知何时已俯身把嘴凑到她耳畔,声音沉沉,听在心里,竟如佳酿一般醉人心魄,"在我心中你就同这樱花一样。"
  "确实很美。"绵竹一边赞叹一边不着痕迹地把脸移开,身子更倾向伊藤一边。
  "它的灿烂不过七日,却美得这样惊心动魄,令人完全倾倒在她的娇姿之下,即便离去,也不污不染,很是快意洒脱。"伊藤并不看向身旁二人,像是自语一般低声说着,"若是能做樱花一样的人,今生无憾矣。"
  绵竹默默地看着心事满腹的伊藤,心中五味陈杂,还未及细思便说出了心中的想法:"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不是更好吗?"
  伊藤只神情古怪地看了眼绵竹便不再发声,而是眯起眼看向迎风而摆的满树樱花。
  这花园远比绵竹想象中大得多,越往深处走越是鲜有人迹,花枝也越是繁密,枝桠仿佛不堪重负般被饱满的花朵压低了身姿,恼人地横在游人眼前。拨开一枝樱花,眼前之景竟豁然开朗,不小的空地上只一个人盘腿坐着,手中端着一只酒杯。一身黑色西装仿佛是长在他的身上,细致地勾勒出一副钢铁般强悍的身躯,更把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煞气仔细藏了起来。
  听到脚步声,那人单手撑地站起,朝着三人缓步走来。这时,平地忽起一阵狂风,脆弱的花瓣被这男子带起的煞气惊得纷纷飘落。他修长的身躯就如同一柄未出鞘的宝剑,围绕在周围纷飞的漫天花瓣便是被剑气所伤而迸溅的鲜血。
  随着他的靠近,天上的乌云似乎压得更低了,沉重的气氛压抑得令人无法喘息。
  看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绵竹便有一种直觉,这是一个日本人。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只有这样冷冽的气质才能与那嗜血的樱魂融合得如此完美,唯有滔天血海浸染的腐朽灵魂才能孕育出这无与伦比的白色妖姬。
  看清来人,何烨忽地收起平日的嬉笑嘴脸,神色恭敬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颈间紧绷的肌肉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不安。伊藤也站着没动,姿态看似随意,但藏在袖中的手已不自觉地握紧,眼中更是难掩的兴奋。二人都保持着沉默,目光却从未离开那黑衣人。
  黑衣男子走到三人身前,犀利的目光从何烨与伊藤的脸上扫过,定在绵竹身上。
  "在下伊藤骏,幸会。"低沉的声音辨不得喜怒,却令绵竹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此伊藤与彼伊藤,拥有相同的姓氏,究竟是巧合还是必然?这三人是不是早就相识?今日玉景花园的邂逅只是单纯的偶遇么?

  晚凉芬烈

  林府是旧式房子,高大的红墙里不知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
  绵竹只在墙外驻足片刻便觉胸闷得慌,由内而外散发出陈腐的气息如同水藻色的怨气沉沉地围拢在房子周围。豪门深深,谁的手上没沾过血,谁又称得上清白?她抿嘴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两条街就是幽兰阁所在,她停下脚步环视一周后走进了附近一条幽深小巷,巷子的尽头正聚着一群小乞丐。半个月前她曾找过他们,为了解开困扰心头的一些谜团。这群脏兮兮的小乞丐渗透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卑微至极,却无孔不入。
  见到他们望向她的眼中满是熠熠光彩,绵竹咧开了嘴,看来她今日不会空手而返。
  天色渐暗,阴沉沉的云越压越低,留给人喘息的空间也越来越少。真相揭晓的刹那,绵竹非但不觉释怀,反而多了些忧郁。思量半晌,她终究忍不住叹息一声,难得糊涂果然是人生的大智慧,如果做得到,就不会如此刻这般心乱如麻。在原地驻留片刻后她便迈开步子朝着慕云居方向走去,单薄的背影渐渐被朦胧的夜色吞噬。
  两日后便是三少与梅桂的婚礼,她提前奉上大礼,直接将电话打给三少,把李鼎天的行程详细地告诉给他。因着特殊的身份,打探或是传递这种情报在旁人看来极难,在她而言却是轻而易举。说了该说的话,不等对方再说些什么她已抢先挂断了电话。不需要诺言,也不需要补偿,她一直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受任何人强迫,也没有损失什么,就如晚餐时云青说李鼎天许诺不会永远让她见不得光的时候一样,听到这样的话,她只会在心里不断嘲笑那些人的自以为是。现在在她心中,云青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人根本无足轻重,既不值得她爱,更不值得她恨。她只祈求上天赐予她获得幸福的机会,能够在一切纷扰尘埃落定之时,让她与云青一同离去。
  回到房内,瞥了眼挂在衣架上的黑衣,绵竹忽然觉得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在花海之中,冰冷的樱花瓣贴着脸颊缓缓坠落,仿佛要割开皮肉钻进你的灵魂一般,就像那个有着樱花之魂的伊藤骏一样,见过一眼便终生难忘。这件衣服是他亲自披在她身上的,那一日出门太急,她忘了穿外套。绵竹既不诚惶诚恐,也未感激涕零,这个男人的每步行动都别有深意,是比何烨或是伊藤还要难解的谜,站在俯视她的高度,不过她已无心探究,只想做个局外人。
  七日之后,这里的人和事情将与她再无半点瓜葛,想到此处,绵竹又忍不住伸手来回抚摩起抽屉里的两张船票,仿佛那里承载着她的希望与未来。
  站在教堂门前,绵竹迟迟不肯进入。骄傲如她,一向认为各种信仰都是无稽之谈,唯有自己最是可靠。但到了今时今日,她终于明白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在惶恐不安中她只能双手合十,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虔诚地祷告,以此获得心灵上的慰藉,支持她走好这最后一段旅程。
  混在一群女学生里走进教堂,在嬷嬷的安排下站在了第一排中间的位置,正对着通向门口的过道,所有进门的人第一眼瞧见的都会是她,只因乐和嬷嬷觉得这个位置上站的该是学校的脸面,须得选一个差不多的女学生。站在这个位置可以说是一种冒险,来宾里面总有一些是她见过或是见过她的,如果有人认出她来……虽然忐忑,她仍站得笔直,卖力地咏唱着祝福的歌曲,绝不能自乱阵脚。飘忽的目光从角落里并肩而坐的何烨与伊藤身上移到了背对着自己站在祭台前的三少身上,纯白的礼服衬着他修长挺拔的身姿,令人舍不得移开视线,可这样的风景终究不是自己的,她也只在心中小小地慨叹一声便把过往的心情收拾妥当。
  收回目光的刹那忽然发觉从门外射入的阳光似乎变得更加炽烈,竟刺痛了她的眼睛,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这是绵竹第一次见到西洋的结婚礼服。头上覆着的轻纱顺着脸颊流泻而下,与衣襟上的蕾丝花边和裙摆上的层层褶皱连成一片,似是为这从空谷中翩然而出的幽幽佳人披上一层朦胧的薄雾,再看不清那如星辰般璀璨的双眸,也辨不得那如初绽的玫瑰似的娇唇,留给人们的只有拖曳在地上的长长裙摆上沾染的太阳的颜色,如同孔雀尾羽上闪烁的光泽,高贵而脱俗。梅桂在父亲的陪伴下缓缓走到三少身前,三少含笑从梅锟手中接过梅桂,然后便转过身在神父面前站定。绵竹无可避免地暴露在二人眼前。见到她的刹那,三少脸上在笑,眼中却没了温度,一旁的梅桂虽然被白纱遮了面庞,却也能看出她面露不快,紧紧咬着牙。不过,神父庄严的声音打散了一切不和谐的情绪,二人在亲友的见证下互许誓言,承诺相携到老,终生不渝。
  永远……这是绵竹唯一记得的誓言中的词语,不再觉得讽刺可笑,虽然人心最是不可靠,但此时此刻,脑中不断回响着那一声"我愿意",她也愿意选择相信一切都是真实的。痴痴地看着那只带着白纱手套的小手被小心翼翼地执起,一枚璀璨的钻戒被轻轻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然后两只手相携着点燃了那根白色的同心烛。
  在摇曳的烛光中,绵竹始终看不到路的尽头。
  记不得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地在众人的簇拥中走到了教堂门口,也记不得本在新娘手中的那束鲜花是如何落入她的怀里,总之,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便被迫接受从四方射来的或是嫉妒或是艳羡的眼神。
  "哟,想不到咱们一群人里面竟是绵竹要先嫁人!"邱鉴冰笑嘻嘻地搂着绵竹的肩膀,把她推到众人的中心,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绵竹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一个刺耳的笑声从人群外面传进来:"鉴冰姐姐,你说错了,她不是先嫁人,而是早已经嫁出去了。"话音刚落,便见小个子董显尊钻进了人群。
  邱鉴冰一听这话倒也不觉惊奇,而是挑了挑眉笑问道:"显尊,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绵竹还是学生,怎么就已经嫁人了呢?"
  只见董显尊小手一抬,指着绵竹的鼻子冷笑道:"鉴冰姐姐莫被这女人骗了,她表面上装出一副纯洁无瑕的模样,却给全天下的男人做老婆,不知做过多少龌龊事,因为她就是幽兰阁的头牌,九衢城的烟月皇后——紫瞳!"
  众人马上发出惊诧之声,开始对她指指点点,就连那些贵宾们也被这边的骚动引了过来。围拢在绵竹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那个留给她的圈子也越来越小,就像是扼住咽喉的圈套在慢慢收紧,渐渐致命。邱鉴冰做出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看向一言不发的绵竹,颤声问:"绵竹,她说的可是实话?"
  这一唱一和表演得精彩至极,绵竹在心中忍不住拍手叫绝。酝酿片刻后她终于露出一脸哀怨,噙着眼泪对鉴冰说:"不是的,她……她在说谎……"
  董显尊见状,马上扯住一个人的袖子叫道:"我没有说谎,唐少聪可以给我作证!他去过幽兰阁,也见过紫瞳!"说完又把人拽到绵竹身前,指着绵竹对那唐少聪说:"你说过紫瞳与你有过亲密交往的,快看看究竟是不是她!"显然唐少聪并不愿意承认或是否认,他压根就不想趟这趟浑水,因为他也只是远远看过紫瞳,别说交往,他们连话都没说过一次,不过是对董显尊吹牛罢了,谁知她竟会放在心上。唐少聪的迟疑惹得董显尊不耐起来,她不停催促道:"你快说呀,说这个女人就是人尽可夫的妓女,说她就是幽兰阁的紫瞳!"
  "谁是紫瞳?"声音不大,却硬是把人群的嗡嗡声压了下去。人们自觉地让出一条路,因为来人里面有梅督军和林老爷,还有三少。
  在被拨开的空隙里,绵竹看到了向她走来的高大身影,也看到了他眼中自己的倒影,那么专注地看着她,流露出深深的爱与疼惜。只这一刻,她想任性一次,放下背负的沉重,只作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在风雨飘摇中躲进坚实的庇护寻求安慰。
  由着自己的心张开双臂,如倦飞的鸟儿一般扑进来人怀中,带着浓浓的鼻音喊了一声:"父亲——"这一声饱含了太多感情,也道出了太多深意。
  李鼎天拥着绵竹,怜惜地抚着她柔软的秀发,声音中满含歉意道:"我来迟了。"绵竹想说没关系,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只有用断了线的泪珠叙说心中翻涌的激流。李鼎天回头对梅锟笑道:"梅兄,这就是小女绵竹,见笑了。"
  得到这样肯定的回复,三少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霎时凝固,从头冷到脚,甚至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只能紧紧攥住拳头来克制自己的情绪。沿途狙击的人手早已布置妥当,地雷也埋了下去,箭在弦上,现在阻止也是徒然。本以为绵竹会是这一盘棋中最精妙的一招,可千算万算,他都料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梅锟的脸色稍稍有些发白,在旁人看来像是尴尬的表现,可绵竹看得真切,他眼中分明藏着杀意。只听梅锟笑道:"哈哈,君明,是我这个主人家疏忽了,让令千金受这等委屈,真是对不住。"
  "梅兄不必自责,误会而已,澄清便好。"李鼎天一边说着一边以余光扫了三少一眼,然后便带着绵竹离开了人群的包围。三少咬了咬牙,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对围观众人作了解释,说完又看向躲在董润棠身后的董显尊,脸色一冷,沉声道:"董小姐能来参加林某的婚礼,在下自是感激不尽,只希望董小姐莫再无中生有造谣是非,无端坏了大家的兴致。"董润棠赶忙陪罪,胡乱找了个借口便拉着女儿匆匆离去。董显尊临走前还不忘丢给绵竹一个凶恶的眼神,像是怀着深仇大恨一般。绵竹见怪不怪,只回了她一个妩媚的笑。
  绵竹在一众官员中未见云青,心情忽然有些低落。李鼎天见她蹙眉,不由笑道:"我没让云青随行,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办。不过半日没见就挂念起来,真是女大不中留啊。"绵竹马上娇嗔起来,脸上飞起两片红晕。
  酒宴之上,李鼎天让绵竹坐在身旁,布菜添饭,体贴备至。面对周围充斥着各种陌生的溢美之词,她表现得同所有教养良好的名媛淑女一样,落落大方,进退得宜。举杯之际她偷空瞥了眼不远处惨白着一张脸的邱鉴冰被邱家人冷落在一旁,一时心情大好。
  "父亲,将何烨唤来一起坐可好?有他在就不会这么无聊了。"绵竹忽然冒出这样一句,李鼎天只当她是不习惯听恭维话,独个儿不自在想找人排遣,便笑着默许了她的请求,于是绵竹迈着欢快的步子走到门口,把刚想离去的何烨二人拦了下来。
  "为何这么早就走了?我父亲想请二位过去喝一杯呢。"绵竹笑盈盈地说着,很满意地看到伊藤那变来变去的脸色。
  "何烨你去吧,我同李督军并不相识。"伊藤垂着头低声说道。
  "他也有邀请你过去哦。"绵竹笑得愈发天真烂漫,"我也正想借此机会好好谢谢你这些时日对我的照顾,就别推辞了。"说完便拉起伊藤的手向着李鼎天走去。
  回到餐桌时正赶上三少携梅桂来敬酒,几个人无可避免地碰到一处。
  先是抬头看向绵竹的梅桂惊呼一声,惹得正举杯痛饮的三少手上一顿,也跟着看向绵竹三人,然后他的表情变化同梅桂一样,惊诧之情无以复加。
  "不知这位是……"触到伊藤躲闪的目光,三少眼中的墨色变得愈发浓烈,深不见底。
  绵竹挽起伊藤僵硬的胳膊把他拉近些,笑道:"这位是伊藤,何烨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刚从日本来。"
  "日本……"三少紧紧盯着伊藤,像是要将他看穿,"难道他是日本人?"
  "这个我也并不十分清楚,还是让他自己回答你吧。"绵竹边说边把伊藤推到了三少身前,脸上笑意有增无减。
  "我……我只是在日本生活过一段时间。"在三少的逼视下,伊藤平日里的巧舌如簧和镇定自若全都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僵硬的笑容和笨拙的答话。
  "碰巧我有一个朋友也在日本,多年未见,我很想念她。"三少勾起嘴角,摆出一贯的冷冽笑容,"有时间请务必到寒舍做客,我很想多了解一些她生活的地方。"说完便牵着梅桂到下一桌去敬酒,明明没有醉意,脚下的步伐却凌乱起来。
  何烨一直沉默不语,待三少离去才上前一步握住伊藤冰冷的手,低声道:"没事了。"伊藤马上抬起脸看向何烨,眼波激荡,一些说不清的情愫暗藏其中。
  将这几幕尽收眼底,绵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变了味道,变得同三少的一样冷漠无情。
  餐后不久李鼎天便提出要动身返回泷鑫,梅锟也未多做挽留,只将人送到门口。绵竹跟在李鼎天身后坐进车内,忽然扬起头对着送行人群中的三少笑了笑,看得三少定在原地一动也动不得。
  在车上李鼎天一直握着绵竹的手,大手包着小手,很温暖。
  "同我一起回家吧。"李鼎天忽然开口,令绵竹蓦然一惊,"让你一人在外生活我并不放心,还是留在自己身边才安心。家里面已经安排好了,绝不会有人为难你。"
  绵竹并未回答,而是怔怔地望向车窗外的风景,过眼匆匆,到头来也未曾在心中留下一丝痕迹。她在心中苦笑了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从李鼎天手中将手抽出拢了拢额角的发丝,轻声道:"学校的课程我好不容易才跟上,不想就这样放弃。"
  "那就等你毕业之后再搬回来。"李鼎天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过有时间就回去看看,你的祖母很想看看她的孙女。"
  车子在慕云居门前停下,司机迅速将车门打开。
  "照顾好自己。"李鼎天温柔的声音忽然让绵竹留恋,很想回头跟他说声"保重",但她没有这样做。慢慢走出车外,风云突变,狂风中夹杂着丝丝细雨,绵竹不由拢紧衣领,似乎想挽留些许温存。
  车子终于绝尘而去,只留下一道孤单的身影久久伫立门前,仿若一尊雕像。
  大门缓缓打开,云青带着微笑走来。
  "怎么站在这儿发呆?是不是舍不得李督军了?"他站在她身后,为她挽起被风吹乱的长发,"婚礼上的情形我已经听说了,为了你们父女相认,咱们应当庆贺一番。"
  绵竹忽然浑身一震,下一刻她已把脸深深埋入他的怀中,双臂紧紧缠住他的腰身。云青先是茫然片刻,在感受到她的不安之后马上紧紧回抱住绵竹。脸颊轻抚着她头顶柔软的青丝,呼吸间全是她的馨香,已有好多年未曾如此刻这般满足,只是拥着一个女人,他便醉了。

  春意阑珊

  洞房花烛夜,三少彻夜无眠,只一个人安静地坐在书房的靠椅中默数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手中一直紧紧握着探子带来的秘密文件,几次三番都想把它揉碎,最后却只能放手,再小心翼翼地把捏出的褶皱抚平。
  对于绵竹的出奇制胜,他没有沮丧或是挫败的感觉,甚至连一点诧异的感觉都没有。暗杀事件的结果已毫无悬念,他也不关心绵竹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世,对被冷落在新房的梅桂更是不放在心上。他的全副心思早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再不受自己的控制,只紧紧追随着驻留心间多年的那道身影。他最在意的一直只是那个人,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只要一对上她的眼睛,往事便在脑中排山倒海而来,刹那间席卷他全部的理智。
  绵竹口中的伊藤就是他的梅兰,向系军阀首领梅锟的大女儿,日军野战高炮第三旅团长伊藤骏的结发妻子,现在则是荣发面粉厂的老板伊藤。
  她变了,剪去一头青丝,女扮男装,摇身一变成了来华做米面生意的日本商人。她这样做究竟有何目的?再看今日梅锟见到她的反应是毫不惊奇,难道梅兰的所为他早一清二楚并默许了么?她与李鼎天的副官何烨看似关系甚密,他们之间又有着怎样的故事?越想心越乱,乱得毫无章法,甚至完全失却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冷静。他恨她,深入骨髓,却又舍不得恨她;他爱她,却无措得不知从何下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身边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
  面对梅兰,他永远只是弟弟,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仰头灌下一口苦酒,辛辣的感觉刺激着喉咙,想咳却咳不出来,只能咽进肚中。
  叩门声忽然响起,左锐推门而入,脸色惨白。
  "全军覆没,是吧。"三少说得肯定,一只手轻轻揉捏起额角,没看左锐一眼,只自顾自地说着,"你去安排一下,尽快把钱发给那些人的家属——"
  "成功了。"左锐很突兀地打断了三少的话。
  三少皱紧了眉头,此刻才抬起脸对左锐不悦道:"你说什么?"
  左锐深吸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一字一句缓缓道:"派去的人刚刚回话过来,说是事情办成了,车子几乎炸飞,李鼎天即便不死也是重伤——"话音未落,三少已腾地一声站了起来,绕过书桌快步走到左锐身前,紧紧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耍我很有趣是不是!"见左锐紧抿着嘴不发一言,他的火气更是窜了上来,一把推开左锐,踉跄几步才扶着墙角站稳,暴吼一声:"说呀!你是在骗我!"他实在太累了,心里再装不下一丝波澜,只能由着情绪全部宣泄出来。
  "他现在正在医院抢救,若不相信您可以亲自去看看。"
  三少愣住了。
  "绵竹提供的信息完全正确,时间、路线以及随从车队数目均分毫不差。"左锐面无表情地说着,像是在背书一样,"凌晨两点,李鼎天的车队按照计划驶过松桥进入埋伏区……"
  "她疯了!"三少忽然大笑起来,像曾经的稚嫩少年一样,激昂的笑声里是毫不掩饰的狼狈与困惑。
  须臾,就连笑的力气也没了,他颓然地垂下头,把脸埋进臂弯间,忍不住喃喃道:"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呢?绵竹也一直在探寻答案。幸福明明唾手可得,为什么还要亲手葬送掉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又为什么甘愿忍受良心的煎熬,痛上一遍又一遍?
  不得不说,大年三十那夜是她人生的转折。
  三少从未给过她任何承诺,而且从一开始他就阐明了利害关系,他们不过各取所需,可她却该死地投入到了这笔没有感情的交易当中,在心底渴望他的关注,他的保护,还有他的爱。那一夜,她被三少送给了李鼎天,而他自己则与梅桂逍遥快活。在无助彷徨的时刻,她没有等来心中的英雄踏着七色云彩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
  大概是因为女子天生的直觉,在李鼎天拿出那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玉佩时,她已隐约猜到了故事的缘由。这块玉佩同母亲留给她的一模一样,但她可以肯定这是另外一枚,因为她的那枚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三少卧房的花瓶里,而且那一枚玉佩边角处有破损,而眼前这枚却完好无损,显是一直被人精心收藏的。思量妥当后,她马上做出一副无比惊诧的神情指着玉佩问道:"这……这玉佩怎会在你手中?"接下来的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李鼎天马上惊喜地认了她这个女儿。私生女往往很难被承认,不过李鼎天膝下无儿无女,认祖归宗是顺理成章。如果没有从小乞丐处听到另一个故事,她不会把这段破碎的往事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轮廓,也不会做出这样的抉择,那样,她的人生轨迹会按着李鼎天为她设想好的发展下去。
  "绵竹,快进去看看吧,他……他在等你。"云青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房门,绵竹微微点了点头,一步步朝着李鼎天的病房走去。
  躺在病榻上的他微合着眼,松弛的肌肤上写满了疲惫的沧桑,脑袋上缠着厚厚的几层纱布,遮住了额上那几道深深的沟壑。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张开眼,精光不再,浑浊的眸中空余丝丝血色。他向来是警觉非常的,像如今这般无力的神态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也不知心中翻腾的情绪是心痛还是快意。在离床前一步之遥处站定,绵竹再不敢踏出一步。
  李鼎天的意识似是清醒的,终于认出了她,艰难地伸出手召唤她走近,几下动作却牵动了伤口,他呻吟一声,呼吸变得更加沉重。医生说,他现在的情形是回光返照。
  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绵竹还是忍不住踏前一步,紧绷着脸坐进床边的椅子里,轻轻握起李鼎天伸在被子外的手放在脸颊处来回摩娑,然后慢慢合上双眼,一边仔细感受这片刻的宁静,一边轻声说起积攒了十几年的心事。
  "我一直想找到亲生父亲,特别是在被欺负的时候,真恨不得立马背上包袱找遍天涯海角,因为母亲经常告诉我,我的父亲是如同天神一般神圣不可侵犯的,放眼天下,没人是他的对手。可是,作为大英雄的妻儿,我和母亲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每次看到母亲被凌虐得奄奄一息,我总会禁不住怀疑起她的话,为什么天下无敌的父亲不来寻我们?为什么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希望会一次次落空?"缓缓睁开眼,长长的睫毛如同振翼的彩蝶,美得炫目,那星辰般的眼眸中满是清冷的笑意,"不过,正是托您的福,让我很早便知道,等待英雄的拯救是多么愚蠢的行为,一切困难都是要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克服,否则就只会是可悲的失败者。"感受到握在手中的手开始颤抖不止,绵竹温柔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别激动,先听我把话说完——"
  她起身踱到窗旁打开窗子,贪婪地吮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又低声说道:"您瞧,太过激动会变得呼吸困难,咱们都需要平静下来。"说完她又转身走回到椅子旁慢慢坐下,再次抓起他的双手,目光紧紧锁住李鼎天的双眸,用温柔若水的声音说出最伤人的话语:"出卖您的人,是我。"
  李鼎天的身体开始剧烈震动起来,带动起身下的病床跟着摇晃得吱呀乱响;他脸上的表情扭曲得厉害,嗓子里发出枯柴般破败的低吼,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绵竹对他的挣扎视而不见,只在手上加了力气让他无法挣脱,待他最后的气力耗尽之后,她才继续开口,语气中满是愉悦:"您还记得咱们相认那一夜的情景么?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的,时刻不敢忘怀。您说'啊,你是我同卿儿的女儿——',然后竟是涕泪横流,当时我真的很想笑,堂堂的李鼎天督军,是有实力问鼎天下的男人,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哭泣,多么可笑!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您早已失去了角逐的机会,只因为一个'情'字是您唯一的弱点。"
  她一边说着一边体贴地帮他掖着被角,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低声道:"本来我是很感动的,虽然骗了您,但我并不想伤害您,反而敬佩您的专情与长情。"见到他眼中的惊愕,她微微一笑,"不错,那时我说的话都是假的,我并不是您同云卿的女儿。"
  不过一句话的光景,李鼎天眼中所有的光彩已消散殆尽,只剩下空洞的深黑色的绝望,越来越浓,渐渐吞没了他的整个灵魂。
  绵竹又轻叹一声,似是不忍心再看他一眼,转而将目光移到窗外,不远处郁郁葱葱的一片青色渐渐平复了心底的怅然与失落。抿了一口凉茶,她幽幽说道:"我一直很好奇,那个女人究竟拥有怎样的魅力,竟令您和林瑞熙这样杰出的男人甘心沉沦。"
  没有回答,屋子里恢复了一片沉寂。李鼎天怔怔地望着苍白的天花板,任由滚烫的泪水顺着脸上纵横的沟壑蔓延。快要结束了么,他想道,眼前的迷蒙慢慢消退,那如花的笑靥究竟是梦,还是深埋心中的甜蜜回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不敢放任自己去想,这样,痛会少一些。绵竹也不说话,而是闭着眼沉思。
  门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难得和谐的沉静。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绵竹马上俯身到李鼎天耳畔,感受着他越来越微弱的呼吸,泪珠终于滑了出来。攥着他的手越收越紧,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她终于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悄悄对他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您,我的母亲叫曲香君,是曲云卿的孪生妹妹。"她停顿片刻,再深吸一口气,含着笑说:"她的另一个名字您肯定听过,但未必记得。她说,跟您在一起的时候,您唤她百合。"李鼎天先是茫然,不过马上醒悟,薄情的两片唇不住颤抖,却始终发不出声音。
  "她要我告诉您,最后那次的汤药被她偷偷倒掉了,这才有了我——"绵竹轻轻咬了咬牙,想止住崩溃的泪水,"她临走的时候还说,要是有机会见到您,一定让您早些去陪她,父亲。"说完之后她马上别过脸,不敢再看他一眼,手却仍牢牢攥住他的,感受着手中的温度渐渐散去,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对不起——"这是他用尽生命最后的一丝气力说的三个字,但绵竹知道,母亲要的并不是这三个字,可惜他却总是吝于施舍。
  在爱情面前,她和他都是卑微的弱者,倾尽一生来乞求得不到的爱。
  绵竹把脸埋进洁白的被子,那里还有残留的温暖,那是父亲的温暖,她终于找到了。
  门被推开,有人踉跄着走了进来。
  "鼎天——"那人小心翼翼地唤着,却终是无人回应。
  "夫人,请保重。"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绵竹终于抬起头看向伫立门口的几人。这些人才是他的家人,她自己什么都不是。
  看清她的脸时,李夫人身子大震,猛地蹙紧的眉头如两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绵竹木然地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病房,不发一言,云青则紧紧跟在她身后。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绵竹忽然站住,把脸垂得更低。云青扶住她轻轻抖动的肩,温声道:"没人逃得过死亡,特别是像他这样行走于刀锋之间,有些事情是迟早的,所以,别太难过。"
  "我知道。"绵竹轻轻答道。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云青微笑着执起她的手。
  绵竹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过长长的梧桐路,洒下点点泪光。

  两叶浮萍

  融融春光穿透云层,越过遮在头顶的芦苇射入绵竹微合的眼中。她睡下了,或者没有,无论如何,她只是不想睁开眼睛,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止住这一场泪流成河。四周很安静,静得只听得到一旁云青的喘息声,轻轻淡淡。两个人并肩躺在一条小船里,无人摇浆,任凭湖水把小船推来荡去,如浮萍一般,连那抚过脸颊的微风也能把他们吹远,飘摇。
  没了恨,心中忽然变得空荡荡。她很想知道,母亲知道自己做了这些会开心吗?还是会埋怨自己伤害了她的爱人?究竟她做的是对是错,没人能给她一个答复,只是无论对错,她现在只觉得难过,为红颜早逝的母亲,也为了自己。
  就在泪快流干的时候,云青终于开了口。
  "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时我常会在这儿躺上半天,什么都不看也不想,只是同自己的心说说话。"云青轻声说着,一手枕在脑下,另一手攥紧绵竹的小手,"最开始的时候我会偷偷哭,可是我发现无论自己多么难过,天都不会因我而下雨,花也不会因我而枯萎,想要挽回的一切仍旧弃我而去。我曾痛恨过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如砧板上的肉一般任残酷的现实在我身上划下一刀又一刀,但现在我要感激它,正是它慢慢磨平了我年轻气盛的锐利锋芒,让我知道生活只会按着早已写好的乐谱不断重复着永恒不变的旋律,而我自己不过是区区一个音符,不论多么跌宕起伏,于这无尽的生命之歌而言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于是我便释怀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我好多了,谢谢。"
  云青听了微笑着说:"你没事就好,不必同我客气。"说着不觉捏了捏绵竹的手。
  感受着掌中的温度,绵竹忽然心中一动,忍不住开口问道:"云青,你究竟是谁?"
  云青沉吟了一阵,无奈道:"可以换个问题吗?"
  刻意压下心底泛起的沮丧,绵竹沉默了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重新有了光彩。她侧过脸看向云青,低声问道:"如果我想暂时离开九衢,你——你愿意陪着我么?"
  "好。"云青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五天以后,去伦敦。"
  "好。"他宠溺地看着她,点了头。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绵竹兴奋地翻身而起,俯身看向唇角含笑的云青,见他再次点了头,她马上雀跃不已,差点蹦了起来,险些把小船掀翻。这一场虚惊下来,她不小心跌入了他的怀中,而他则紧张地扶住她的腰防止她落入水中,结果两人一上一下,竟紧紧贴合在一起。绵竹只觉自己的心扑腾扑腾跳得越来越厉害,脑中一热,心中所想竟脱口而出:"云青,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云青怔怔地望进那双晶莹的紫瞳,如谜一般的深紫色漩涡令他的心失了防备渐渐沦陷,心甘情愿地随那一波波炽烈的情潮沉浮。这样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同早已刻在心底的那双眸子何其相似,一样的敢爱敢恨,一样的不顾一切,又是一样的令人心疼,他原以为这双眼会成为他的梦靥,却不知这两汪清泉到最后竟变成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处存在。再次面对这样一双眼睛,他忍心拒绝吗?心忽然被狠狠拧紧,渐渐绞在一起。
  他的答案没有说出口,而是在她的唇上落下轻轻一吻,带着一贯的温热气息。从那一刻起,绵竹一直在笑,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只是她当时并不知道,人这一辈子的快乐总是有限的,而痛苦却是无尽的,她这样肆无忌惮地笑,几乎把她一生的快乐耗尽。
  云青牵着她的手一起散步回到慕云居时屋内的布置已换上了一片素白,死亡的肃穆包围着她,却驱不散她心中的喜悦。仆役说下午时李夫人曾派人来找绵竹,见人不在便嘱咐她明日去见上一面。
  这一晚她折腾到很晚才睡,先是整理出一大箱行李,接着又坐在梳妆台前盯着那两张船票发呆,不时咯咯笑上两声。
  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绵竹便迫不及待地跑去敲开了嫣红家的大门。
  "臭丫头,要死啊,这么早就过来,你是存心让姐姐我多生几条皱纹的是不是!"嫣红的起床气很重,没好气地嚷了一句就把绵竹丢在客厅打算再回床上补一觉。
  "好姐姐,我要走了!"绵竹顶着一双熊猫眼却依旧神采奕奕,两颊染上朝阳的红晕,咧开嘴笑个不停。
  "走?去哪儿?"一句话成功留住嫣红。
  "去英国,在那里重新开始。"
  "哦,这未尝不是个好主意。"嫣红轻轻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仿佛云里雾里,"还有,三少婚礼上的事我听说了,真想不到你竟是……"
  绵竹一听以为嫣红气自己没早点跟她说实话,马上拉起她的手解释道:"好姐姐,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真相的,加上最近事情又多,一直顾不上同你讲,你千万别生气呀。"
  嫣红不着痕迹地挣开她的手,背过身避开她的目光,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我没生气。"
  "这就好。"绵竹夸张地长舒了口气,又像小女孩一样黏在嫣红身上。
  "不就是要出国么,用得着这么高兴?"嫣红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心中忽然有了种诡异的不好的预感。
  "呵呵,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姐姐你!"绵竹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这次我不会一个人离开了,云青会一直陪着我。"
  嫣红猛地转过头对上绵竹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一双凤眼中写满了太多难言的情绪,震惊、恐慌、悲哀,还有眼白中纠缠着的丝丝缕缕的血。她死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姐姐,你一定为我高兴吧!"绵竹紧紧拥着嫣红僵直的身子,竟渐渐哽咽起来,"我原来一直很担心,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你知道他就是那样,人站在面前心却不知道在哪儿,我真没想到他会答应——我好开心——呜——"说着说着竟涌出了泪。
  "我——恭喜你了。"嫣红过了良久才挤出一丝微笑,"何时出发?"
  "四日后。"绵竹因为沉浸于巨大的喜悦之中,因而忽略了身旁人的异样。
  嫣红眨了眨泛红的眼睛,嘀咕了一句:"真快。"
  "我觉得越快越好,可云青说太快的话就没有足够的时间料理留在这里的事情,他还说要联络一下在英国的朋友为我们把那边的一切安排妥当,总而言之,出门在外绝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衣食住行缺一不可,单说这穿就很麻烦,我的那些衣服虽然漂亮,可穿到国外去就会显得格格不入,所以要重新做些洋装。"
  "重新做最少总要三四天时间,你现在再不去就晚了。"
  "不用担心。云青说要多留些时间给我同姐妹们聚聚,所以他下午帮我去裁缝店订做,反正有了尺码,做出来的也差不了多少。"
  "哪家店子?"嫣红垂下眼眸轻声问道。
  "当然是贾老板的店,他的手艺我信得过。"
  嫣红应了一声,在心中酝酿片刻后拉过绵竹的手握在掌中,柔声说:"你能找到这样好的归宿,姐姐真替你高兴。只是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再相逢,你要照顾好自己。"
  绵竹如婴儿般眷恋地偎进嫣红怀中环住她的腰,哑着嗓子说:"姐姐,同我一起走吧。到了英国咱们还住在一块儿,我每天给你做好吃的——"
  嫣红身子一震,眼神霎时变得空洞起来,黑茫茫一片望不到尽头。这一刻,她可曾动心?
  "不,三个人一起,多了。"这是她最后做出的抉择。
  绵竹看得出她眼中流露出的伤感,却怎样都想不出她为什么要拒绝。
  一吃过午饭嫣红便把绵竹打发走了,说是要一个人静一静。绵竹虽然舍不得离开,却也明白要给她一点时间,或许最后想通了,她们会是同路人。
  离开嫣红的住处,绵竹想到了她的另一个姐妹,雀儿。到了幽兰阁一打听才知道,雀儿早已被荀镜明赎身娶回家了,至于她现在具体住在哪儿却无可奉告,绵竹无法,只能去找明容寻求线索,谁知他竟已离开了幽兰阁,连那座明公馆也是人去楼空,整个人如同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人走在熙攘的街道上,过客越多,越是匆匆,她越想念这两个人,心头的遗憾也越来越深。难道离开之前真的见不到了吗?这一别真不知何年何月——她用力吸了吸鼻子,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立在人群之中,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忽觉鼻尖一凉,绵竹忍不住仰头伸出手去,喃喃道:"要下雨了——"脑海中忽然闪过云青的身影。
  云青从服装店里走出来的时候,雨已经纷纷扬扬洒了下来。本想快速跑到听在路口的车子里,无奈雨势汹汹,他刚走出几步就被淋成了落汤鸡。正犹豫着是继续向前冲还是回到店里避雨,头顶的天空忽然没了倾盆大雨,云青马上勾起嘴角,边转身边说:"绵竹,你果然来——"一看清身后之人,剩下的话竟全部梗在了喉里。
  记忆一下子倒退到五年前的那场初遇,慢慢品出了刻骨铭心的滋味。
  他本就疲于应酬,更不善饮酒,却被灌了一杯又一杯,眼前的物象已开始模糊。就在此时,不远处的舞台上忽然熄了灯,有人说这是歌后要登场了。果然片刻之后,台上一束灯光射下,那抹窈窕倩影于一片烟雾中若隐若现,他在心中嗤笑一声,这些勾栏之所出得了什么皇后?这样故弄玄虚真是滑稽可笑,谁知——
  幽幽歌声从谷底慢慢涌出,缓缓流入他的耳中,这一刹那他的酒醒了,眼前的一切变得再清明不过。她的嗓音如同披着华美外衣的勾魂使者,令人甘愿一点点走近诱惑,一点点迷失自我,再一点点走向毁灭。他知道自己着了魔,却无怨无悔,即便是将踏入阎罗殿的那一瞬,他仍会忍不住回头再看她一眼,多看一眼就可以多一些怀念。
  这些年未见,她没变,同记忆中的她分毫不差,周身围拢着一层迷蒙的水雾,细白的手腕脆弱得仿佛一折便断,火红色的伞下是她那双燃着火焰的凤目,燃尽了自己的青春,也焚化了他人的痴心。
  仿佛害怕眼前不过一场幻影,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嫣红——"
  "青——"她低声回应着,声音带着微微的不确定的颤抖,下一秒钟她便被扯进了一个炽热的怀抱。
  绵竹呆愣在原地,脚下如同灌了铅一样挪不动分毫。她本想来接云青一同回家,撑伞走到路边时已看到云青就在马路对面,不过几步之遥,她刚想跑到他的身边为他遮下无情的风雨,却有人抢先一步走到了他的身边,或者说,是早她一步走进了他的生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看着不远处那两个人动情地拥吻着,那样用力地抱在一起,恨不能把彼此揉入骨髓,混不在意泼满全身的冰冷雨水,更不在意路人诧异的眼光,绵竹攥紧的手掌里已渗出了血。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她只晚了一步,却错过了许多。
  努力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了很小一团躲进街角的巷子里,她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寒气从脚底一点一点向上蔓延。狠狠地合上眼,紧紧地捂着嘴,生怕自己会被眼前的一幕刺激得发狂,怕自己凄厉的哭喊声会刺穿他的心,更怕自己会不顾一切地冲到两人身前把他们扯开,让他们再没有半点联系。双手紧紧抱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她在心中哀号了一遍又一遍:父亲,难道这便是我的报应吗?
  失魂落魄地走回慕云居时绵竹身上几乎已没了温度,仆人们惊慌地为她擦干雨水,为她烧好了洗澡水,可她并不回自己房间,而是一头扎进厨房,在里面忙活好一阵,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然后也不换下湿漉漉的衣服,只支着下巴坐在餐桌旁发呆。她在等云青,等他一起吃晚饭。
  他,还会回来吗?

  风住尘香

  菜还温热的时候慕云居的大门便打开了,云青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在地板上落下一串湿哒哒的鞋印。他见到坐在餐桌前的绵竹一身狼狈,先是一愣,然后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不一会儿又走了下来,湿透的衣服依旧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来不及换,他手中却多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快把衣服换了,小心着凉。"他走到餐桌前,把那套衣服递到绵竹面前温声说道。
  绵竹闻言抬起脸,并不马上接过衣服,而是愣愣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想像平时那样微笑着将他拉到座位里,却再挤不出一丝笑容,话一说出口竟忍不住哽咽起来:"云青,你究竟是谁?"
  云青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先是茫然片刻,然后蹙着眉深深看了绵竹一眼,叹息道:"你这样冰雪聪明,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告诉我,我要你亲口告诉我。"绵竹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云青眼神复杂,似怜惜,又似悲哀,绵竹见了泪就止不住落下来。
  "我就是林家第二个儿子林从青,曲云卿与林瑞熙的儿子,也就是你的表哥。"
  不错,他确实偷听了她在病房中说的话,也知道了她的身世,甚至于她藏得很深的秘密他也一清二楚。可这秘密是否仍是秘密,她此刻已不在意了。有那么一刻,绵竹听到了心碎的声音,疼痛就如随之泼洒出的水滴,无论怎样收拢掌心都无法捧住溅落满地的结局。仿佛脑海深处有一个遥遥的声音告诉她,这就是他疼惜自己的原因,原来他们竟是血脉相连的。
  "还有呢——"她急迫地追问着,她渴望知道答案,却又畏惧即将揭晓的真相。
  "还有——"云青跌坐进一旁的椅子上,双手插入发间紧紧箍住疼得几乎爆掉的脑袋,声音中多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我——我就是那个曾经辜负了嫣红的人——"
  这一句话在一瞬间抽走了绵竹的所有希望,她无力地垂下头,不敢再看云青一眼。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与嫣红相比,自己已经迟了好多好多步。
  "她是我第一个爱上的女人。"云青苦涩的声音再次响起,绵竹听了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当时一心想同她厮守到老,自以为只要坚持就没有跨不过的坎,却从未没想过我们之间的爱情会是那样脆弱,所谓的信任竟是那样不堪一击。"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一字字缓缓问道,每个字都在她的心上插了一刀。
  那一天的事么,这些年过去了,他一直刻意地遗忘,却又一次次忆起,渐渐痛到不知痛。
  他记得那一天,终于说服了顽固的父亲,终于可以娶她进门,光明正大地给她自己全部的爱护,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他兴奋得恨不得马上跑回他们的"家"告诉她这个天大的喜讯,无奈被三弟和一干朋友拖到幽兰阁去庆祝,几杯酒下肚后他本借口去方便然后从后门遁走,却无意间撞见了他令一生难忘的一幕。
  夕阳的余晖暖暖地洒在巷子尽头那具疯狂摇摆的胴体上,一半是金灿的火红,一半是影子的阴暗,只一眼他就认出了她。她丰腴美妙的身体、她动情时魅惑的眼波,她攀上高峰时暗哑的呻吟,他本是极熟悉的,但这一次却产生了陌生的感觉。
  每次纠缠在一起,他都只想着进入,再进入,恨不能让她像其他女人一样柔柔地融化在自己的怀里,但激情过后却总是他沉睡在她的怀中,如同无助的孩童汲取着她的温暖。她是爱他的,很爱很爱,所以才会像母亲一样无私地包容下他的任性、彷徨、孤独和悲伤,但她却忘了,他是个男人。他以为她并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段感情,甚至于每一场欢爱都只是逢场作戏。误解与不信任在这一丝裂缝里慢慢滋生,牵引着他的心一点点走向悲剧的深渊。
  与他在一起时她已不再年轻,更不是纯洁的处子,甚至她说曾有过一个孩子,可是这些他都不在意,因为遇见她之前他也有过许多女人。可是,他虽不在意她过去曾在别的男人身下婉转呻吟,但并不代表他不在乎她的现在。此刻的她是他从未见过的,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下发出羞人的尖叫,仿佛不知疲倦,只是死死地攀附着绷紧的脊背,与那根根暴起的青筋一同跃动,直到一波波的□将她卷入云端雾里,她才会昏厥过去,不久又会在另一个男人的进攻下呻吟起来。她在头高高扬起的刹那似乎看到了躲在角落里的他,可她还来不及开口,就被忽然爆发的激潮荡得失去了意识。
  他就在不远处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眼白中密布的血丝就像是他心头渗出的血。她从未在自己身下这般陶醉这样纵情,原来,竟是自己无法满足她。他不敢再看,不敢再想,只能落荒而逃,逃到了一艘大船上,逃到了远在大洋彼岸的陌生国度,过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
  绵竹听后合上眼,喃喃道:"你难道还不了解她么?她那么爱你,怎么会做出那种事?"
  "当年是一时冲动,自己又太软弱,没能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我很后悔,却一直提不起勇气回来找她,只想用时间冲淡一切。"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回来?"忘了不是更好吗?绵竹想拭掉脸颊的泪水,无奈越擦越多。
  云青环顾着屋内的一片惨白,眼中的哀痛竟又深了一层,道:"若没有李督军,恐怕我现在已经因为吸食鸦片而客死他乡了。此次回来,为的是报恩。"
  "照顾我也是报恩的一部分么?"绵竹侧过脸,不敢面对他的坦白。她早该知道的,从她与李鼎天相认那夜起,云青便把她当做了恩人的女儿,百般呵护不是毫无理由的善良,更不是一见钟情的浪漫,她还是太天真了。现在,她甚至不敢肯定云青眼中看到的究竟是李绵竹,还是只是尤嫣红的一个影子。是啊,自己是嫣红调教出来的,身上自然留有许多她的痕迹。这是藏得最深的一块伤疤,被揭开时也就更痛一些,否定了他对自己的爱,她还剩下些什么?
  云青被这样一问似乎愣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压抑的沉闷远比窗外的风雨更能驱散心底余下的一点点温存。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云青讷讷道。
  "去找她吧,该把这么多年的心结解开了。"那个拥吻已经说明了一切吗,他们之间谁都忘不掉谁,谁也再离不开谁。
  "可是,你——"他给了两个女人承诺,却无法全部兑现,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痛恨起自己的优柔寡断。
  "我根本算不上什么,你不必在意。"绵竹打断他的话,撑着椅子站起来,艰难地移着步子向楼梯走去,仿佛每走一步都会耗尽她全身的力气。
  走到这一步,等来这样的结果,她还能再期盼些什么?
  现在除了苦笑,她再想不出别的表情。正是她自己,把云青送回到了嫣红身边。
  回想起他们三人第一次在酒坊街偶遇之时嫣红对他二人看似无意的调笑,绵竹终于看清了一切。从见到他背影的那一刻起嫣红便有了怀疑,才会故意暧昧两人的关系来试探云青的真实身份,从那以后,她一定想尽办法确定最初的猜测,知道了云青就是林从青,也开始了她的打算。而后自己竟在她面前一次次毫无顾忌地提起这个云淡风清的男子,更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爱慕,那个时候,嫣红是不是心痛如绞?究竟要忍下多大的苦楚才能在自己面前谈笑自若?
  嫣红是怀着恨的,这点毋庸置疑。如果换做自己,或许李绵竹与林从青这对无意间背叛友情与爱情的狗男女早就不会活在世上了。所以,在绵竹看来,嫣红只是背着自己偷偷与从青相认,甚至给了他再次选择的权利,已经算得上是很仁慈了,所以,她不该怨谁,更不能恨谁。
  这次是真的累了,疲倦得只想蜷进一个属于自己的暖暖的窝。没了父亲,又失了爱人和挚友,种种打击全都砸在她的心上,一次比一次沉重,虽然她的心很硬,可硬碰硬,只震得她五内俱裂,残败的躯壳再不堪一击。洗漱过后脑袋一沾上枕头,整个人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做了一个又一个梦,仿佛黑暗中的行者向往着光明的所在,却在一次次尝试中离唯一的温暖越来越远,她只能不停地哭,像是要哭干一辈子的泪水。半夜里突然有人用力地摇晃她的身子,在她耳边不停地说着"快醒醒——"她试了几次才勉强撑开肿胀的眼皮,身上忽冷忽热,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见到她终于醒来,云青再也按捺不住满心焦灼,一手揽过她的腰,一手抓住她的手,稍一用力便把人拉着坐了起来。一离开温暖的被窝绵竹马上冷得直打寒战。
  "绵竹,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扰你,可是,我——我没有办法,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云青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出了什么事?"她轻咳了一声,嗓子里已经冒了烟,可是就算身体上受再大的罪,也抵不上这份失落来的伤人,他并不是为她而来,他的眼中再不会有她。
  "我刚刚去找嫣红,她不在家,屋子里乱成一团,地上还有一滩血迹,我怕她——你知道她平时会去哪儿吗?"
  绵竹的心猛然收缩,再顾不上许多,挣开云青原本攥紧的手,胡乱套了件大衣就急着往外面奔,边跑边对愣在原地的云青说:"你就在她家守着,我出去找。"云青的手只犹豫了一下便松开了。
  街道上一片静谧,昏黄的灯光如同眼罩一般遮在眼前,朦胧中透着无法探究的未知。没有人,也没有打开的门窗,仿佛被所有人抛弃了一样,心底有着说不出的萧然与凄凉,更有着敏感的恐惧,仿佛那些没有灯光的小巷深处正潜伏着一双眼睛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
  冷空气透过凉薄的衣裙渗入肌肤,激起一片鸡皮疙瘩,身子却烫得惊人,这一冷一热的交替令她颤抖不已,刚刚稍有清醒的意识又要再次离她而去。脑中一片混沌,只是不停地机械地重复着一个念头:他终于还是放手了。不顾她深夜独自出门是否会有危险,也没有顾及她身体的不适,在他心中孰轻孰重已见分晓,又或者,这种比较本身已是悲哀。
  无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嫣红,想到这,她重新振奋起精神,在记忆里仔细搜索起来,与嫣红相处的每个细节在脑中一遍又一遍重演,试图找出她此刻最可能出现的地方。
  穿过几条岔路后,酒坊街的繁华喧嚣已在眼前。盯着一块灯光闪耀的牌匾下虚掩的大门看了一会儿,绵竹笑了,然后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走了进去。是女人的直觉把她带到了幽兰阁。
  绵竹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穿梭自如,专拣无人的角落走,尽量避开那些扰人的醉汉和嫖客,不多时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
  被推开的门发出"吱呀"一声,门上的旧漆又落下几片,余下的更显斑驳。
  看着窗前那道映着皎洁月光的身影,绵竹忽然觉得时光在眨眼间倒退了回去,对于嫣红,她依旧觉得陌生,如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在她眼前的仍是那个谜一样的女人。
  嫣红双臂抱着腿静静地坐在窗沿上,月辉仿佛要从那双狭长的凤目中流淌出来,卷曲的黑发乌云般披在肩上,再顺着脊背柔美的弧度滑落下去。
  "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嫣红的声音同往常一样,低沉,还带着点慵懒的味道,"林老爷子下的药可真不一般,那滋味儿,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五六个汉子呢,呵呵,老娘从来没那么荡过,叫得那么响,叫得那群禽兽骨头都酥了,一个个往死里搞——"
  "别说了——"绵竹捂住耳朵,唇角流下的血和苦涩的泪混在一起,沾满衣襟。
  嫣红恍若未闻,继续盯着天上那轮圆月,眼睛眨也不眨。
  绵竹踉跄着走到嫣红身旁,紧紧抱着她,让她的头埋进自己怀中,张开嘴,半天才说得出话来:"都过去了,早就忘了,现在还提来做什么?"
  嫣红的手臂慢慢环住绵竹的腰,轻抚着她的背,像在安慰孩子一样说:"别哭,也别难过,我很好,真的,我只是有些后悔,那时我为什么没有勇气喊住他,让他救我,和他一起远走高飞,再也不回头。"那双兰花般的手攥紧绵竹的衣服,骨节发白,"他一定不会介意的,他一定会带着我一起走。"那双手臂箍着绵竹的腰,如同枷锁一般。
  "现在还来得及,他——不是回来了么。"
  "不同了,一切都变了——"当他突然松开拥着她的手,口中喃喃地说着"绵竹"两个字的时候嫣红就已经知道,爱情就像从指缝间逝去的流沙,每次只流出一点点,可是时间一长,手中就再也留不下什么了。
  最后,她慢慢松开环住绵竹的手臂,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走。"在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从今往后,她与绵竹的情分算是断了。
  绵竹看了嫣红半晌,似乎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泪水愈发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过了好久好久,门终于被轻轻带上,屋子里又恢复了一片宁寂,连门外的脚步声都听不到。
  嫣红抱着身子的双臂不由紧了紧,头仰得更高,不敢看一眼自己映在地上的孤影。这一次他又要离她而去,而且竟是要带上绵竹。她想,他这次若走了,就绝不会再回来,可她不允,她发誓要牵绊他一辈子。
  绵竹其实并未离开,而是躲在暗处守着门内的嫣红。她心内忐忑,总有不好的预感在脑中徘徊,但她又不敢去找云青来,生怕嫣红会在这个空档做出一些让他们二人后悔一生的事。
  直到窗外射入第一缕晨光时嫣红才从屋中走出,仿佛幽灵一般没有半点声息。绵竹悄悄跟在后面,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她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绵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不知不觉间,嫣红已走到曲江边,踏上了那座横跨曲江的大桥。由于时候尚早,桥上只有零星的行人和车辆,但凡从嫣红身旁经过的人都会忍不住回头看她几眼。
  她的脸很苍白,嘴唇却红得像要滴血;一头青丝被江风吹散,在空中舞得妖冶,其中一缕被轻轻衔在嘴边,仿佛唇角勾起的浅笑;娇红色的衣裙被吹拂得摇曳不定,像一片深秋的枫叶一样随时会被风吹走,然后坠入江中。
  绵竹看着眼红飘渺的背影,紧张得乱了方寸,只能用手死死捂住嘴来止住绝望的哭喊,脚下已加快步伐尽量赶上嫣红。
  走到江心时,嫣红终于停了下来,缓缓转过头,对着不远处的绵竹嫣然一笑,双手猛地撑住栏杆,纵身一跃,便真的飞向了空中,这绝美的身姿只顿了片刻便急急堕下,迎接她的是湍急的江水。
  "姐姐!"绵竹撕心裂肺地喊叫着,脑中一片空白,发疯一般奔到桥栏旁,毫不犹豫地随着嫣红一同跳了下去,呼啸而过的风刃几乎划破她的肌肤。
  远远望去,茫茫天地之间,她们的身影就像是两片飘落的花瓣,美得令人心痛。
  这个季节的江水依旧冰冷,浸在水中的感觉就像一条条小蛇游走在周身各处,束缚住四肢,撕咬着肌肉,即便水性再好,如果没有特别训练过,那就只能等死。绵竹此刻正是这样,四肢沉沉的使不上力,死亡离她只有半步之遥。可是,她不能死。救人!这是她唯一的念头,好像信仰一般支撑着她的行动,近了,更近了,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住嫣红的肩膀——
  就在此时变故突发,绵竹觉得脚踝处似乎缠上了水草,正使力拉着她向下沉。她挣扎了几下并未挣脱,向下一看,哪里是什么水草,竟是从那一抹嫣红中伸出的白骨般的手正牢牢攥紧她的脚踝,拼命向下拽,想拉着她一同堕入无底的黑暗深渊。嫣红已经昏厥,双目紧闭,所以绵竹见不到她眼中刻骨的恨,但那双仍紧紧地抓着绵竹不放的手能够说明一切,那么用力,五指恨不能刺入她的骨肉。
  绵竹渐渐觉得窒息,她渴望空气,但入鼻的是冰寒的江水,绞疼了她的心肺。她就要到达极限,又决不允许功败垂成。她憋了口气使力蹬了蹬腿,终于松掉了缠住她的恶魔,然后双手向下一捞,抱起嫣红向江面游去。她游得越来越慢,意识也渐渐模糊,江面离她似乎越开越远。最后她想,云青,这次我真的没法子,只能放弃了。这样一想,身上一阵轻松,整个人再不动一下,然后一点点沉下去。
  绵竹想知道,她们的尸体会不会被打捞出来?还是要葬身鱼腹尸骨无存?还是后者好一些,毕竟两具被泡得浮肿发白的尸体实在是有损她们两代烟月皇后的美名。临死的时候,什么都该放下了,竟生出了调侃生死的心情。
  那迅速游来的身影是来索命的么?这是她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想向这小鬼招招手,却虚弱得使不出半点力气,最后两眼一闭,又是大梦一场。

  白发千丈

  一接到他的电话,三少便马上飞车赶来。急不可耐地拨开拦在面前的围观人群,他终于看清了卧倒在江边的人,心跳骤然停了半拍,一股异样的悸动渐渐从心头升起。
  浑浊的江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刺骨的寒冷夺去了他们唇间的血色,却丝毫无损他们那美到极致的面容,宛如被污了的瓷器,越是狼狈,就越是凸显出他们原本的光洁与优雅,也更令人有种不顾一切也要将其试净的冲动。
  三少咬紧嘴唇,俯下身探了探三人的鼻息,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马上唤人把三人抬上了赶往医院的车。
  随着三少等人的离去,聚在江畔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却都在离去前忍不住多瞟几眼翻腾的江水,像是在看着一头沉睡的猛兽。
  绵竹感觉得到,一股浓浓的药香正携着熟悉的温热气息萦绕身旁,可她睁不开眼,开不了口,浑身无一处能动,软绵绵的身子已经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
  似乎有人觉察了她的躁动不安,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她合着的眼,用着蛊惑人心的声音说:"睡吧。" 于是她就真的平静下来,再次沉沉睡下。
  等她能够睁开眼时已到了掌灯时间,屋内笼罩在一片昏黄的灯光之中。眼光从身畔扫过时,她发觉有人正伏在床边睡觉,柔软的黑发顺着头顶的漩涡不断旋转,搅乱了她疲倦的心。
  他是谁?她又希望他是谁?
  她只是稍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就扰醒了守在床边的人。那人抬头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无限延长,长得足够让她看清他额前被压出的红印,唇边新生的胡茬,一副熟悉又陌生的疲倦模样;也看清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浓浓淡淡的墨水晕染而成,刚睡醒时混沌迷茫,片刻之后那双眼就恢复了宝石般的夺目光彩,里面只映得出一个小小的"她"。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绵竹的心终于沉淀下去。这个人不是云青,那么对她而言,是谁都一样。
  "你终于醒了。"三少由衷地笑了起来。
  "是你救了我——我们吗?" 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陌生,绵竹不禁楞了一下。她没想到自己一醒来就会问这样的问题,可就是有一团疑虑盘踞心头,因为她忘记了水中那个模糊的人影究竟是谁,似乎这个问题还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
  被这样一问,三少马上想到了那张倔强的脸,心一横,绷着脸冷哼道:"怎么,你不乐意被我救么?"
  "不,谢谢——"似乎没想到三少会这样回答,绵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被角,眉头越蹙越紧,"我——睡了几天?"
  "对于你那么重的病来说并不算多,不到两日。"他又讥笑了一句,"不过对某些人来说,却长得足够做出一个关系重大的选择。"
  "什么意思?"
  "你该知道了吧,云青就是我的二哥林从青。"他又说道,"你知道他名字的含义么?"
  绵竹茫然地看向三少,猜不出他在打着什么算盘。
  "从青,就是纵情的时候少了缠绵,又没心没肺。"三少咯咯笑着说道,"真想不到我那伟大的父亲大人竟然在二哥才出生的时候就看透了他的性子,你说是不是很神奇?"
  "你究竟想说什么?"绵竹不安地问道。
  三少不止一次在心中暗自嘲讽着,在爱情面前,女人全都愚蠢得可怕。绵竹这两日一直昏迷,所以她不知道云青来过。那日,他从门外走入,而自己从门里走出,无可避免地碰面,却都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仿佛他们不过是毫无相干的路人。
  每一想到云青矗立在病床前时脸上精彩绝伦的表情,三少都会冷笑不止。
  病房中有两张床,铺着相同的白色床单,上面分别安眠着两个同样出色的女子。他就那样愣在两张床之间无从选择,像迷失在重重繁华之中的孩童一般茫然无措。他一定在痛苦地煎熬着,是该执起嫣红纤细的小手,诉说这些年的思念;还是该抚上绵竹饱满的额头,请求她的谅解?女人,真是盲目得无可救药,妈妈是这样,绵竹是这样,就连梅兰也是一样,她们全是爱情场上的疯子。
  "他要走了,同你那个好姐姐一起,乘下午那趟船到伦敦去。"三少冷冷地看着绵竹的脸上慢慢浮出的绝望,心情跟着跌到了谷底。
  绵竹没有一丝犹豫,马上爬下床,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跑去,还未踏出房门半步就被三少拦腰抱起,惊得她大叫起来,挣扎着要下来。
  三少唇角一勾,笑道:"想不到冷血无情的李绵竹还会有这样激动的时候,真是难得。"一面说一面无视绵竹的拳打脚踢,自顾着大步朝外面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她抓紧他的衣领,害怕他一怒之下会把自己摔到地上。
  "自然是带你去你最想去的地方。"这样一说,绵竹果然安静下来。
  出了医院大门,他们马上坐进车里,车子直奔江滩码头驶去。
  她依旧发着高烧,身子虚弱得很,车子停下时,几乎是爬出去的。码头上的人很多,她被来去匆匆的路人推搡着,几次险些摔倒。最后,终于挤到了轮船前面,她吃力地扬起头,在甲板上的一众人里面搜寻起来。
  明明天空依旧湛蓝,骄阳依旧明艳,可绵竹眼前却蒙着一层雾,虽然很薄,却足以把甲板上的那道身影涂抹得模糊不清。
  几乎是一种直觉反应,他顺着射向自己的那道灼灼目光,一下子便望见了淹没在人群中的她,身上那套病服还未来得及换下,衬着她惨白的小脸,令自己的心涩涩的疼。可就在两道视线遥遥交织的刹那,他决绝地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在嫣红先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做出了选择,这辈子,只用全部的身心去疼惜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已不会是绵竹。
  他这样想着,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身旁的嫣红,她的两颊红彤彤的,映红了天边的艳阳,嘴角含着笑,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向不远处张望,她大约也看到绵竹了吧。虽然坐在轮椅里面,她飞扬的神采依旧动人,只是在云青眼中,这再称不上是一片绚丽的风景,而是一种习惯,更是一种责任。
  满载的油轮终于启航,慢慢地离开了停泊的港口,离开了送行的人群,也一点点离开了绵竹的视线。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想抓住什么呢?是那擦身而过的短暂幸福,还是一个可笑至极的白日美梦?
  太迟了,木已成舟,要她如何挽回?话语都被泪水梗在喉中吐不出来。
  船行得越来越远了,那道刻骨铭心的背影最后真的成了天边一片青云,消融在渺渺的水天之际。云青,云青,你好狠的心,为何不回过头看我一眼?为何连一句道别都不曾留下?
  七天,短短的七天,竟耗尽了她的全部心力。一瞬间,天旋地转,所有的快乐与痛苦被一并抽离。命中注定她在人世只能如浮萍般飘摇,没有目的,亦没有终点,强求而来的一晌欢愉本不会长久,幸福的彼岸终究也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就像她藏得很好的那两张船票,到头来仍是载不动她的日夜祈愿,反倒让她的希望变得离她越来越远。
  梦中,一个声音不停地说:"这就是你的命,你的命啊——"
  梦中,她哭泣过,追赶过,未曾放弃,虽然还是逃不脱被无情抛弃的命运,但她没有给自己留下遗憾。
  这一觉醒来,她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像是获得了一次新生。
  缓缓睁开眼,感受着温热的阳光透过青色的窗帘洒在脸上,她舒了口气,像一只餍足的小猫一样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无论如何狼狈,只要仍然活着就好。
  "绵竹,你总算醒了!"惊喜的叫声忽然在绵竹耳畔炸响。
  "雀儿,我是在做梦么,你怎么会在这儿?"绵竹马上坐起身,不敢置信地环视着周围,房中布置丝毫未变,仍是她离开寒香馆时的样子。
  雀儿捏了捏绵竹的手,浅笑着说:"这不是梦,站在这儿同你说话的就是我!是前天三少派人接我到这来照顾你的。"
  "那我又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不清楚你是怎样来的,我到的时候你已经躺在这儿了。三少说搬回林府后这处房子闲下来怪可惜,你又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与这儿的人也都熟悉,他就想着把你留下来修养,有益于早日康复。"雀儿为绵竹倒了杯水,又帮她垫好靠枕,然后便安静地坐在一旁,眼中是难掩的喜悦。
  绵竹点了点头,接过杯子喝口水润了润喉咙,笑着说道:"说来真是惭愧,你嫁人的事我最近才知道,都来不及奉上贺礼。"
  "没事。"雀儿把头垂得低低的,过了半晌才低声应答。
  "这里有杨嫂照应就够了,你不必留下来陪我,免得让你为难。"绵竹不得不多考虑些,毕竟雀儿已嫁为人妇,不比从前做姑娘的时候那般自在。
  雀儿轻叹一声,说:"不碍事的,我——我已离开荀镜明了。"
  "这怎么可能?你们结婚才多久——"
  雀儿打断了绵竹的惊呼,低声说:"前些日子日本人把他叫去唱戏,他倒是演得卖力,我看不惯他那副奴才相,就独自出来谋生了。"
  "原来是这样——"绵竹深深看了看雀儿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心下惋惜不已,"或许你该同他谈谈,总归是一家人——"
  "我同他已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也不必劝我。"雀儿勉强笑了笑,"这么急着赶我走,难道你不想我来陪你么?"
  "怎么会!我留你都来不及呢!"绵竹紧紧拥住雀儿,虽然努力想笑,流露出的却是满面苦楚,"现在,我只剩下你这一个姐妹了,怎么舍得让你走?"
  雀儿偎在绵竹怀中默默流着泪,想把这些日子受的委屈统统发泄出去。
  "从今往后,就剩咱们俩相依为命了。"
  "嗯,相依为命,总好过形单影只。"绵竹轻轻重复着。
  "对了,昨天有个自称是李夫人的女人来找你,我跟她说你还没醒,她便走了。"
  绵竹道:"我知道了。"
  雀儿先是说了些这位穿着雍容华贵的李夫人的举止风度,见绵竹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便起身到厨房去张罗绵竹的病号饭,留下她一个人静一静。
  雀儿离开后,屋子里安静得让人寂寞。醒了之后,绵竹再睡不着,索性披了件外衣走下床来到窗边,轻轻拨开窗帘,眼光无意间扫过道旁那半倚在车上的熟悉身影,突然什么都想通了。就像云青说过的,于这整个世界而言他们都太过渺小,个人的感情根本左右不了其他人。与其在这儿自怨自艾,整日不思人间疾苦而沉迷风月,倒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才不枉活过一场,况且现在,她不得不放手。
  换了衣衫,她走下楼开了大门。那人一见绵竹现身,马上从路对面跑了过来,还未开口,却先把自己的黑色风衣披在她的身上。
  "穿得这样少就出门,是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么!"看似责备,话语中却是殷切的关怀。
  绵竹微微一笑,伸手拢了拢落在肩头的秀发,拉着他往门里走去。
  "何大副官怎么如此清闲,竟有时间来看我。李督军去世,你该有很多事要忙吧?"
  何烨不答反问:"你还是不习惯称他父亲么?"
  绵竹淡淡地笑了笑,无所谓道:"人都走了,习不习惯还有什么意义?"
  "或许吧。"何烨并不看她,只是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先不说这个了,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任务在身。"
  "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来探病。"绵竹似笑非笑道。
  何烨并不反驳,只是笑着说:"反正人都来了,不论目的如何,效果不是一样的么?"
  绵竹不语,只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督军生前曾立下遗嘱,就在与你相认之后不久。"何烨边说边偷偷打量着绵竹的反应,"他把大部分财产留给了你。"
  绵竹垂下眼眸,扯出一丝慵懒的笑意,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李夫人追得我那么紧。"
  "你的意思是,你之前并不知情?"何烨问道。
  绵竹挑了挑眉,盯着何烨的眼睛缓缓说道:"怎么,你以为是我逼着他这样做的吗?"
  何烨无奈道:"我今日来不是与你抬杠的,只是想问下你的意思。李夫人已等得没了耐性,乘昨晚的火车回泷鑫了。她这次回去必定是要动些手脚,说实话,你的胜算不高。"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在意?"
  何烨粲然一笑,说:"还能有什么原因,自然是想勾搭上你,再把那笔巨款私吞掉。"
  绵竹对他的说法不以为意,平淡地说了一句:"很抱歉,要让你失望了。"
  何烨探寻地看向绵竹,眉头深深皱紧。
  "我不要他的财产,也不会认祖归宗。"绵竹将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你该清楚,像我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可能成为什么李家大小姐。我还是喜欢现在这个样子,不仅衣食无忧,还有很多男人宠着,比那困在笼中的金丝雀强上百倍。"
  "你真是这样想的?"何烨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
  "不错。"这两个字说得掷地有声,显示出了绵竹的决心。
  何烨紧抿着嘴想了片刻,只说了句:"好自为之。"说完便要起身离去,却被绵竹叫住。
  "好啦,我的事情已经说完了。"绵竹见何烨一副漠然的模样,笑得更加甜蜜,"现在轮到你说了,伊藤和也先生。"
  何烨猛地定住神,眼中是无以复加的惊诧。他死死地盯着绵竹,想从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上瞧出个所以然,可惜一无所获,最后只能投降似的垂下头,叹口气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到他的默认,绵竹终于得意地仰起脸看向他僵直的身子,轻笑道:"我已经同你说了,我根本不是做大小姐的料,所以,即便认了李督军做父,我也不会乖乖地闲着。"
  "回答我的问题。"何烨的话中多了些危险的味道。
  绵竹不急不慢地说:"难道你真的以为,李督军已经老糊涂了?你未免太小看他了!这世上除了曲云卿,没人能让他犯糊涂,当然,我也算是个例外了。"她说着说着竟咯咯笑了起来,笑中充满了悲哀的意味,"他怎么可能不对自己身边人的底细考量清楚?你的天衣无缝在他眼中可是漏洞百出呢,不过,与其时刻防备暗处的敌人,倒不如把他们请到面前,你说是不是?偏巧我喜欢偷偷浏览他的文件,无意间就记下了一些事。你知道,只有手中多些筹码,才有赌的资格。"
  伊藤和也终于重新坐了下来,脸上也恢复了无懈可击的完美表情,只是眼中多了丝精光。
  "你想赌什么?"
  "我现在不想赌了。"绵竹不无可惜地说,"李鼎天一死,'何烨'就会自动消失,这个秘密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说出来?"
  "因为我好奇。"
  "太好奇可是会要人命的。"
  "本来就是贱命一条,丢了也没什么可惜。"
  "你究竟想怎么样?"
  "别急,先让我猜猜,你这样急着催促我收回李鼎天的财产,其实不是担心那些钱财被李夫人独吞,而是害怕她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之后,会将李家军全数收归到她那实力雄厚的娘家人手中。而她的娘家,据我所知,可是十分痛恨日本人的。"
  "你全都猜中了,却并不合作。"
  "李家军毕竟是他的心血,我不会让它毁在自己手中。"这是她最坚持的一件事。
  "你分明还想赌,赌我们会有多顾忌你可能已掌握的秘密。"伊藤和也不觉攥紧了拳头。
  "或许吧,我只是害怕以后的日子太无聊,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罢了。"
  "你为什么这么笃定我会放过你?难道你不知道我还有一种选择叫杀人灭口?"
  "你舍不得的。"
  "哦?"
  绵竹忽然起身凑到他身边,用低沉暧昧的声音说:"只一个梅兰是很难扳倒林家的,你需要我,而我也需要你。"
  伊藤和也眯起眼睛,俯下身轻轻沾了下绵竹的唇,用暗哑的声音说:"中国的古话真是不假,女子与小人果然是绝配——"

  红衰翠减

  伊藤和也一个人走着,脑中不断回响着绵竹最后说的一句话。
  她的臂弯如藤蔓般绕在他的颈间,用一种近乎嘲笑的口吻问道:"你究竟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他,究竟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明明流淌着中国人的血,却偏偏为日本人卖命。
  这个问题也曾纠缠了他许久,他却没有一次能够给出确定的答案,特别是每次他替日本人杀害一个或是许多中国人的时候, 这个问题更如梦靥般可怕。
  有谁能告诉他,该如何走出这片彷徨迷茫的沼泽?
  如果那一年,他没有抛下尸骨未寒的父母,追随游历中国的伊藤信义离去,那么现在他是否还会有这样的痛苦?可如果他留下了,或许他早就和那些同乡们一样,饿死在通往富饶异乡的道路上,为那一堆堆白骨再添上一副小小的骨架。毕竟他那时太小,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罢了,活下去便是他唯一的愿望,心痛不痛又有何妨?
  或许,谁养育了他,谁就是他的命,他的行动早已在无意间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绵竹紧抿着嘴,透过撩起窗帘的窗口看向伊藤和也,目光中是一种狂热的仇恨和冰冷的鄙夷。此时突然响起敲门声,打断了绵竹的思路。杨嫂推门而入,满脸紧张之色。
  "那个雀儿姑娘方才突然晕了过去,一直没醒过来,要不要去请位大夫过来瞧瞧?"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昏倒?"绵竹急忙奔到雀儿的房间,又让杨嫂赶快去请高医生来。高翔升是三少的私人医生,听到是绵竹这边出事,马上赶了过来。
  "她这是什么病?"待高翔升给雀儿做完检查,绵竹便追问起来。
  "还不能确定,我先派人把她接到医院去做下检查。"说完见绵竹愁眉不展,他马上又加了一句,"别担心,问题不大,说不定还是好事一桩。"
  "好事?"绵竹细细品着高翔升最后说的这句话,好像渐渐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心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只能默默地跟在高翔升身后走进医院。最后,检查结果出来了,绵竹就一直静静地站在雀儿床前,头垂得低低的,几乎抵到胸口。一见雀儿醒了,绵竹立即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手。
  "这是哪儿?我不是在寒香馆吗?"雀儿坐起身环顾四周,现出一刻茫然。
  绵竹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你方才突然昏倒了,我就把你送到医院来做个检查。"
  "昏倒了?怎么可能?"雀儿发青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我身体好好的,不会有什么事。"她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相信自己说的话。
  "雀儿,我觉得,你最好跟他见一面。"绵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见他做什么。"雀儿说着便要挣扎着下床,"既然没什么事,咱们就赶快回去吧,我还要帮杨嫂买菜的。"
  绵竹见状马上拦下她:"你的身子经不起折腾,快躺下,别再胡闹,要不然我就要生气了。"雀儿身子一顿,终于还是躺了回去,只是一双眼睛绞在绵竹身上,仿佛蒙上了一层灰暗的幕布,叫人辨不得内里的暗潮翻涌。
  绵竹深深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你也别着急,先在医院静养几天,把身子养好了再回寒香馆。"
  雀儿顺从地点点头,头重新枕在枕头上,却轻轻拽住绵竹的衣角,低声请求道:"你不走,行吗?"
  绵竹忽然觉得眼睛发疼,用力揉了揉,强笑道:"又没什么正经事做,我当然要留下来陪你,正好消磨时间。"
  雀儿终于安心地合上了眼睛,喃喃说道:"我知道你有好多事情要做。谢谢——"她的身子渐渐蜷成一团缩进被子里,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放心吧,只要你不赶我,我就永远陪着你。"绵竹像是自语一般缓缓说着,眼角的泪水终于滑落出来,一滴滴溅在雀儿枯瘦的手掌上。
  这段日子绵竹自己也是心力交瘁,不知不觉地,她也靠在床边沉沉地睡下。
  三少走进病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静谧的画面,突然之间那久蓄的浮躁心情竟随之慢慢沉淀下来。李鼎天的死所带来的大地震远比预估来得大得多,各方声讨不绝于耳,而且泷系军阀后继有人,两大军阀的对立已趋于表面化,有些矛头更是直指向他们九衢林家,而他林叶青又毫无军衔军威可言,应付各方纷扰已忙得焦头烂额,偏偏受了冷落的梅桂又吵又闹,惹得梅锟十分不悦,几次三番向他施压。麻烦虽多,可一见到绵竹,他的耐心似乎又全都回来了,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走上前去摸摸她柔软的发。
  绵竹向来浅眠,虽然他轻手轻脚还是惊醒了她。三少微笑着以手指了指门外,示意绵竹到外面说话。
  合上门后绵竹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你这么照顾我同雀儿。"
  "我从不会亏待自己人。"三少勾起一抹浅笑。
  绵竹也笑了,情不自禁地笑。
  "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关于雀儿的。"三少慢慢敛起笑容,刻意压低了声音,"原本我是担心你想不开,找个同你要好的姐妹来陪你,这才派马斌去接雀儿过来小住一阵,可是——你想知道马斌在荀镜明那里看到了什么吗?"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引得绵竹一阵瑟缩,她攥紧手掌咬牙道:"你说,我准备好了。"
  三少俯身附到绵竹耳畔,片刻后又直起了身子,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绵竹脸上。
  "那些畜生已经被马斌当场解决掉了,算是为雀儿报了仇,你也不要多想。"三少拍了拍绵竹僵硬的肩膀,语气平和了些,"有我在,以后没人会找你们麻烦。"
  "嗯,我知道了,谢谢。"绵竹带着浓浓的鼻音应道,随后埋头走进门去。
  三少在门外停驻半晌后慢慢踱出医院,双手插兜,衔着一根烟在街头散步,他的身后紧紧跟着马斌和两个保镖,再后面则是缓缓而行的轿车。
  人人都说,他是踏踏脚就能让九衢城晃三晃的大人物,为什么他也会有解不开的愁绪?
  三少忽然定下脚步,吓了马斌一跳,以为前面出了什么事,马上冲到三少身前把他挡在身后,那几个保镖也立马掏出家伙对着街上的每个人虎视眈眈。行人们只吓不惊,个个都认了命似的定在原地把身子挺得笔直,对这种情况算是见怪不怪,谁让世道越来越乱,连大军阀李鼎天都被暗杀,他们不过区区蝼蚁之命,只要不乱动,未必会遭来流弹。
  三少淡淡地开了口,让人听不出喜怒:"阿斌,你们是下个月成亲么?"
  马斌被这样一问,结合现场稍显混乱的状况,竟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三少见状,终于忍不住咯咯轻笑起来,边笑边说:"阿斌啊,你也是要成家的人了,怎么还是一副呆头呆脑没长大的样子?当心云乐一脚把你踹了。"
  被三少一顿奚落,马斌终于恢复常态,只是两颊多了红晕。他无可奈何道:"三少,您该不会只是为了嘲弄我才出来瞎晃吧?"
  三少抿嘴笑道:"刚才路过珠宝店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你和云乐好事将近,我想也要开始筹备我的大礼了,可是什么样的礼物才够分量呢?我一时之间又有些游移不定,这才停下来好好想想,不过顺口问你一句罢了。"
  马斌马上让那几个保镖收起了家伙,待人群散开后才同三少说:"您能来观礼我就很满足了,再提别的可就折杀我了。"
  三少点了点头,说了声:"回去吧。"说完就转身坐进了车里,眼中精光一闪,再不复方才的迷惘。
  他想,优柔寡断,犹豫的越久,越是难以作出决断,而且,最终作出的往往会是错误的判断。绵竹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她守在雀儿床边,一刻也不敢闭眼,只想在雀儿醒来的第一时间将事情告诉她,再让她自己作出抉择,可雀儿这一睡,却是三天三夜。
  这场高烧来势汹汹,连高翔升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两全其美。
  雀儿还是醒了,除了疲倦,并没有别的变化,好像她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
  看着雀儿把饭吃完,绵竹终于慎重地开了口:"雀儿,我现在同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雀儿盯着绵竹严肃的脸庞,忽然产生了一种无力感。
  绵竹的目光牢牢锁住雀儿,说道:"你怀孕了。" 这几个字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在一刹那狠狠戮进雀儿的心房,她痛苦不堪地惨叫一声,猛地挣开绵竹,连滚带爬地躲进床的最里面,浑身像是被吹落的秋叶般簌簌发抖。
  "别怕,都过去了——"绵竹哑着嗓子说,心疼得不知死了多少次。
  雀儿不说话,只是呜呜地哭,像是要哭出心血一般。
  "雀儿,你听我说,你现在身子实在太弱,生孩子的风险太大,就把这孩子——"
  "不!"雀儿紧捂着自己的肚子,绝望地哭喊着,"是我的孩子,我的——"
  绵竹不禁诧异:"你怎么糊涂了?这孩子——他本不该出世。"
  "不——"雀儿拼命摇着头,恐惧地躲避着绵竹的靠近,除了逃还是逃,仿佛她正手持屠刀架在孩子的颈上。
  绵竹想用力摇醒雀儿,可一抓住那单薄如纸的肩膀,所有的气恼都化作淹不没的悲伤,最后她只能无奈地用手捧住脸颊,仿佛要哭出一辈子的泪水:"别再傻了,雀儿,求求你醒醒吧,难道——难道你真的想生一个日本人的孩子?"
  雀儿张了张嘴,恨不得用上了全身的气力,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泪水毫无意识地从眼眶里流淌出来。那双原本晶莹清澈的眼眸此刻仿佛干涸的河床,布满了斑驳的裂痕,那伤痕一直延伸到早已枯萎的一颗心,吞噬了曾经的美好,也葬送了可能到来的一切希望。
  窗外的树影慢慢移动着,似乎在应和着某种颓败的曲调,一点点磨光人的斗志。
  绵竹在地上坐了好久,仿佛一尊蒙尘的雕像。忽然,一片阴影蒙头罩了下来,绵竹一抬起脸,马上被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绵竹,我没有疯,真的。等到你为人母那一天,就能明白了。"
  绵竹眼中含着泪水,安静地偎在雀儿的怀里,想到了许多人,许多事。

  丝雨无边

  兰花般的手抚上三少的胸膛,柔腻的声音在耳畔缠绵:"累了?"
  他不答话,只是攥紧那双不安分的小手贴在心口,目光漫无目的地飘荡在屋内,最后落在了窗台上摆放的那盆兰花身上,娇羞的花瓣在月光下不安地颤抖着,同她方才动情的模样一般诱人。
  电话铃声准时响起,他在她洁白的额上印下一吻,然后便起身穿衣。
  "梅桂真是一刻也离不了你。"抱怨声中似乎藏着一丝庆幸。
  三少仍旧不语,只是认真地对镜打着领结。
  她的发很短,只齐耳,为那绝美的脸庞平添些许逼人的英气,但那柔软的身子紧紧贴在他的身后,玲珑的曲线还是凭着细腻的触感将妩媚的轮廓传递给他。一双藕臂从后面缠绕在他的颈上,从镜中望去,像是索命的白绫。那双灵巧的小手只轻轻活动了两下便打好了领结,刚要收回手,整个人已落入他的怀中。
  三少来的时间一般都是晚饭时分,这样他就可以借口到外面应酬而不必归家,而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他才会离开。每一次她昏睡过去,他都会温柔地将她放到柔软的床上,为她盖好被子,然后悄无声息地推门离去。所以,梅兰每次醒来时,面对的都是深夜清冷的月色,今晚也不例外。
  她拉开窗帘,盯着窗外路灯下朦胧的影子看了半晌,最后还是压下了打电话给伊藤和也的冲动,虽然她想他,想得痛入骨髓。
  掐灭手中的烟蒂,梅兰随意冲了澡,裹着上好的丝缎睡衣爬上床,感受着柔滑的舒适,脑海中不期然地闯入了绵竹的身影。
  不久前梅兰去找过南造成子,让她帮助自己除掉李绵竹。在过去,不论是让南造成子委身给上京的高官,在她生下孩子不久之后又将她派到九衢,抑或是让她亲手解决她孩子的亲生父亲,南造成子从来都是无条件服从的楷模。但这一次,那个向来温顺的日本女人竟打着漂亮的幌子,断然拒绝了自己的命令:"我并不是为了你那贪婪野心而生的暗箭,我只效忠天皇,只为大日本帝国而战!"
  梅兰突然翻身而起,长臂一伸,无情地一把扯下窗台上的兰花,用力将它揉烂。
  绵竹突然打了个冷战,像是感觉到身后有人在诅咒着她。回身看去,除了睡的正香的雀儿,屋子里再没其他人,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轻轻走到床前小心地为雀儿掖好被角,又不自觉地看向被子下面微微隆起的小腹,眉间又显出深深的一个"川"字。
  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她轻轻走到厨房自己动起手来。因为今天是马斌同云乐的大婚之日,杨嫂一大早便过去帮忙。
  好不容易才哄得雀儿睡下,绵竹为她把饭菜放好,然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餐厅吃饭,每次用筷子只拈起几粒米送进嘴里,一桌的菜几乎未动。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她总会不自觉地想起不久前在慕云居与云青朝夕相处的日子,仿佛是一种习惯,她的眼光会有意无意地扫过云青从前经常坐的那个方位,再把刚想说出口的话吞回到肚子里,因为即便说了出来,也再没有聆听的人,只有乏味的声音在偌大的厅房里回荡。
  终于再咽不下这没有味道的饭菜,绵竹索性放下筷子,支着下巴望起天来。现在,马斌应该已经被灌醉了吧,左锐那个酒桶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还有他的那群生死兄弟,一大帮子人一定闹得正欢,说不定还嚷着要闹洞房呢;新娘子今晚一定很美,不知他们办的是中式还是西式婚礼,若是被那大红花轿抬进门去,新娘子现在一定饿得慌,可是蒙着盖头坐在床头等待心上人的感觉,该有多么美妙呢?
  云乐的心里确实是美滋滋的,比吃了蜜还甜。
  能盼得这一刻,早些年受的那些苦又算得了什么?这样的结局于她而言该是完美的了,虽然她未曾占据他的整颗心,但从今往后能够与自己爱的人相濡以沫,生死相随,她云乐今生还有什么遗憾呢?
  此时,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一如她小鹿乱撞般的心跳。
  无论她过去的身份如何复杂,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新嫁娘,怀着忐忑而娇羞的心情等待自己丈夫的归来。
  夜深了,半掩的房门内,烛光在夜风中摇曳不定。
  三少大约是太开心了,早早便喝得酩酊大醉,被三少奶奶送了回去。几个回合下来,马斌的脚下已经画起了太极,可左锐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又着人抬来了几坛子酒,一群人折腾到下半夜才放过新郎官。众人将他推到新房门前,又是一阵哄笑。屋内灯火已熄,云乐怕是等得不耐,自行睡下了。
  马斌轻轻推开半掩的房门,尽量放轻手脚,生怕吵到云乐。
  屋内静得诡谲,仿佛已没了一丝活的气息。一直跟在马斌身后嬉笑的左锐脸色遽变,变得如大理石般冷硬。
  等到屋内恢复光明,呈现在马斌眼前的,是将纠缠他一生的梦靥。
  泣泪的红烛,凌乱的被褥,被撕烂的礼服,还有溅在上面的鲜血,一切都红得刺目。新娘静静地坐在地上,柔美的颈项弯曲出诡异的弧度,沉睡的娇颜无力地靠在床边,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瘫成一团。
  马斌踉跄着走到云乐身边,慢慢抱起冰冷的她,颤抖着手将那没入胸腹的剪刀拔出,上面沾染的暗红色血液早已凝固,那只牢牢握住剪刀的手僵硬得像是长在上面一样,带着深重的仇恨和不甘。马斌用手抓住头痛欲裂的脑袋,死命咬住嘴唇不发出呜咽声,可滚烫的泪花还是滴到了新娘的脸上,融进她未干的泪痕之中,又顺着光滑而僵冷的肌肤落下,在那绝美的脸庞上划下一道道诀别的新妆。
  这时,房门外又响起了惨烈的叫喊声。
  不止是新房之内,在厨房、地窖等处也发现了几具尸体,死相极其恐怖。那嗜血的杀手避过了前厅所有人的耳目,不知何时从后门偷偷潜入,更在九帮一众弟兄的鼻子底下实行了残忍的杀戮。原本的喧嚣仿佛刹那间被冻结,所有的人都不禁打起了冷战,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世间最恐怖的意象。胆敢在九帮头目的婚宴上犯下命案,如果不是地狱的魔鬼,便是人间的撒旦,是残暴和强大的象征。
  左锐最先回过神来,他马上集结手下得力之人迅速查明此事原委,又命人在房子附近暗中监视以免有人前来寻事挑衅,最后,大院之内的人潮都散了,左锐临行前在马斌肩上重重捏了一下,低声说:"我去找三少。放心,都会过去的。"说完也踏着月色离开了这座仿佛被血染红的房子。
  皓月当空,凉风阵阵,马斌一个人孤独地伫立在月辉下,全身被罩上一层黯淡的霜色。
  绵竹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晌午才昏昏沉沉地醒来,想起还要给雀儿做饭便马上爬起来。她一边做菜一边寻思着,杨嫂肯定是昨晚忙到很晚,都到了这个时候竟还没回来。想到这里,她不觉勾起嘴角,脑海中浮现出婚宴上的热闹场景,马斌那张喝得赤红的脸,还有云乐幸福至极的笑靥。有情人终成眷属,世间再找不到一幅画比这更美了,连带着她也感觉自己的心被喜悦与幸福填的满满的。
  门铃突然响起,打断了绵竹美好的想象。她以为是杨嫂回来了,马上小跑到门前一把将门打开,咧开嘴正要问婚礼上的情况,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却被左锐那张笼着寒霜的脸吓了回去。
  "这是吹的哪门子的风,竟把你这大忙人吹来了?"绵竹给左锐让出道,结果发现他身后还有几个黑脸的跟班。
  左锐给自己倒了杯茶,兀自喝了一大口,缓了渴症,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昨晚阿斌那儿出事了。"
  绵竹心头一紧,眼皮跟着跳个不停,她忙问:"出了什么事?有人去捣乱吗?"
  "是杀人。"左锐垂着头,语气中是掩不住的难过,"云乐死了,杨嫂死了,还有好些个帮忙的丫鬟婆子也死了。除了在前厅一起喝酒的弟兄,那房子里没人幸免。"
  绵竹惊得说不出话来,脑中一片空白,只愣在原地,什么都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
  "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什么人做的,你也不要胡思乱想。我来这儿一是来报信,更担心你的安全,所以给你派些人来守着这房子,再者,我也想让你去看看马斌,毕竟你是他妹子。"
  绵竹默默点了点头。左锐也不再说什么,只叹了口气便又急着走了。
  钟摆如往常一样慢悠悠地荡来荡去,却意外地发出了如同丧钟般悲哀的响声。此时此刻,再没人去注意时间的流逝,更没人想到自己,那激潮般澎湃的满腔情思全都倾注到了追忆逝者身上。
  雀儿从楼梯上走下,正看见绵竹背对着她站在大厅里,肩膀微微颤抖着,马上忙关切地问道:"绵竹,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我没事。我这样坏,怎么会有事?"绵竹缓缓转过身,两行清泪正沿着潮红的脸颊滑落,仿佛花蕊上晶莹的晨露,长长的睫毛下扑闪的却是片片落花,"雀儿,为什么祸害遗千年,只有好人才不长寿——"
  雀儿跑到绵竹身旁扶住她,"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马斌昨天同云乐结婚,结果——云乐被人杀了,杨嫂也被人杀了,好多人都死了——"
  雀儿先是一怔,之后竟抱着绵竹痛哭起来。虽然她与马斌不熟,更从未与云乐说过一句话,但听到这对历经波折的新人还来不及相守就已天人永隔,而一直对自己照顾有加的杨嫂竟也遇害,忽觉悲从中来,恨不能把一生的泪都流尽。
  绵竹见状倒恢复了清醒,忙拭掉雀儿的泪,柔声道:"都怪我,怎么跟你说起这些事来。别太难过,免得伤了身子——"
  "查出凶手是谁了吗?"雀儿已泣不成声。
  绵竹摇了摇头,拉着雀儿的手将她带到餐桌前坐下,看向她的眼中写满忧虑:"等会儿我要去探望马斌,中午之前会赶回来。你吃完饭后就呆在房子里好好休养,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在得到雀儿的一再保证后她才离去。
  盛夏将至,太阳早早便爬上了半空,尽情地炙烤着街道上如蝼蚁般奔波劳碌的人群。绵竹端坐在黄包车内,脸上蒙着一层黑纱,额角已被汗湿,胸口闷得仿佛正压着千斤巨石。终于,车子在马斌的房子前停下,绵竹抚着胸口跳下车,快步朝大门走去,却在离门槛还有一步之遥时被拦了下来。看门之人虎背熊腰,在绵竹头顶压下一大片黑影。
  绵竹和善地笑着说:"这位大哥,麻烦通报一下,就说李绵竹想见斌爷一面。"
  那人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斌爷今天谁都不见!"
  "李小姐难得来这一回,这样的待客之道怎么说得过去?"熟悉的玩世不恭的笑声从绵竹身后响起,把她和守门人都吓了一跳。来人正是一袭黑衣的三少,只见他两手插兜,走起路来依旧一副悠哉悠然的模样,但不知无意还是有心,他的帽檐压得很低。从绵竹身边走过时,她正巧瞥到了他满眼的血丝,看得她心头一紧。不过有人为自己解围,她也暗自松了口气,紧紧跟在三少身后进了大门。
  "昨晚的事情查清了吗?"绵竹小声问道。
  "还在查,不过情况有些不妙。"三少想习惯性地勾起嘴角,动作却不自觉变得僵硬。
  "究竟是谁?"
  "现在只知道是日军驻扎在九衢的一个小队,至于具体有哪些人,还不明了。"他微微眯起眼睛,语气中流露出少有的烦闷,"老实说,日军根本不配合,我们想要多加干涉也是无可奈何。"
  "怎么会——"绵竹定在原地,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我们同那些人无冤无仇,为什么?"
  三少后退几步,与绵竹并肩而立,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一边轻声说道:"别问为什么,还是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花自飘零

  三少探视了马斌之后又匆匆离去,他总是有忙不完的事。
  客厅中只剩下绵竹和马斌两个人。
  "大哥——"绵竹试探道,可马斌仍旧一脸木然毫无知觉,她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拧了起来。她又轻轻握起马斌冰凉的双手,想像过去他曾帮助过她那样,从掌心给他踱去一点点温暖。
  马斌忽然抬起头,呆滞的目光在绵竹脸上停驻片刻,然后,原以为已经干涸的双眼又一次变得湿润。
  "你——你是乐儿,还是——绵竹?"他小心翼翼地捧起绵竹的脸,全神贯注地端详起这张精致的艺术品,甚至还用手在上面描摹起日夜思念的轮廓,最后,他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像是完成了一件举世无双的作品,"你是绵竹,不是我的乐儿,以后,我再也不会把你们认错了——"
  唉,你是云乐,不是绵竹——
  是不是,在曾经缠绵的夜里,你揽她入怀,口中痴痴呼唤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你是绵竹,不是我的乐儿——
  是不是,在不得不放手的时候你才幡然醒悟,早已无可自拔地中了"云乐"的毒?
  绵竹心里一酸,眼泪又吧嗒吧嗒流了下来。
  "别难过——"马斌笨拙地擦拭着绵竹满脸的泪水,自己却一边微笑一边落泪,"我已经发过誓要照顾云乐一生一世,只喜欢她一个人,只宠着她一个人,陪着她一起慢慢老去。我们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一对夫妻,大家该为我们高兴才是——"
  绵竹紧抿着嘴用力地点着头,仿佛只要如此,就能将想象化为现实。
  哭得倦了,她昏昏沉沉地在马斌怀中睡下。
  左锐静静伫立在门口,手死死地攥住门框,盯着依偎在一起的那对身影怔怔出神,任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乍一看去,将脸埋在马斌怀中睡去的绵竹,仿佛是死神送还给他的,云乐的一缕芳魂。
  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水,左锐大步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脚步声惊醒了绵竹。
  "凶手都查出来了,我们今晚动手,你去不去?"左锐粗犷沙哑的声音犹如一记洪钟敲响在静谧的大厅中,更反复敲打着绵竹悬着的那颗心。她感受到马斌浑身忽然绷紧,如同弦上的箭一般跃跃欲试,不知是想快些斩下仇人的头颅,还是想快些得到解脱。
  没有回答,他只是放开了绵竹站起身来,随着左锐一起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绵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知道,再温情的安慰也无法擦清被仇恨蒙蔽的双眼。她只是觉得不安,仿佛获得了先知的能力一般,隔着层层迷障看到了一个不愿见的结局。
  离开了马斌温暖的怀抱,夜忽然变得寒凉,她紧紧抱住膝盖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把头垂得很低很低,好让黑色的衣裙接住那一串串断了线的泪珠。她要在这个安静的空挡一个人慢慢消化掉凌迟般的痛楚。
  天亮的时候,回来的不是马斌,却是三少。
  她什么都不想听,也不需要听,因为从三少疲倦的脸上,从他沉痛的表情里,她就能读懂她想知道的一切。
  马斌的这场戏,帷幕已悄然落下。
  "我送你回去休息。"三少上前想扶着绵竹,却被她侧身避开。
  "不必了,我自己走,谢谢。"她说完就绕过他走了过去。
  街上只有零星的行人,偶尔会见到配枪的日本士兵在街头耀武扬威,横行霸道,若不巧遇见,她只能将脸上的黑纱蒙得更严密,头垂得更低,尽量将婀娜的身段藏在黄包车里,更要攥紧拳头用尽全力去压抑满腔的仇恨与恼怒。
  雀儿一直默默地守在门前等待她的归来。她不说,她也不问,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走进了寒香馆的大门。分明是明媚的夏日,她们的背影却有着深秋般的萧凉与寂寞。
  马斌的消失对于满目疮痍的九衢城而言并未带来特别大的轰动,因为这只是开始,不是最终。
  毫无预兆地,日军以捏造的借口大规模派兵占领了九衢,抛却了所谓国际道义,公理正义,残热的屠杀和野蛮的抢掠变得肆无忌惮,旧时的法律和秩序在一夜之间被彻底颠覆,强权和武力充斥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撕掉虚伪的面具,侵略者们露出了狰狞的嘴脸。梅锟被过去所谓的"合作伙伴"背后捅了一刀,经过一段时间的追捕围剿,最后他只能带着残余旧部落荒而逃。随后许多大商号也纷纷迁走或是关门倒闭,留下的则摇尾乞怜,通敌卖国,大发国难财。无辜的百姓如奴隶般被无情地驱赶放逐,过着朝不保夕,随时可能丧命的生活。
  一座城就这样沦陷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梅锟的衰落丝毫没有影响林家的权利与财富,特别是作为梅锟女婿的三少,非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受到日方的格外重视,地位变得愈发尊贵起来。
  为了避开日军的骚扰,也为了让雀儿能安心待产,绵竹不得不带着她搬进三少为她们在法租界安排的房子里,躲得片刻安宁。
  严冬如期而至,没有给予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一点怜悯和同情。
  这几个月来,偶尔三少会遣人来询问她们的情况,给她们送来生活必需品,但像今日这样邀请绵竹到他新的府邸用餐还是第一次。
  雀儿看着绵竹穿着一身家常打扮就要出门,不由得疑惑地问道:"你就穿成这样去赴会?"
  绵竹偏过头笑道:"怎么,这样不行?"
  雀儿调皮地笑了笑,说:"不是不行,只是和你烟月皇后的身份不太相符!"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绵竹的笑容瞬间沉了下去,只得转过身去掩住脸上的沉重表情,因为她知道今夜的晚宴是一场避无可避的鸿门宴。毕竟,她已经被闲置了很久很久,而三少是从不会允许这样的浪费的。
  打开房门,左锐已候在门外。
  "谢谢你来接我。"绵竹微微低下头,不敢直视左锐的眼睛。在马斌那件事中,左锐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却瞎了一只眼睛,永远地留下一道狰狞的伤疤,像是对逝去战友的悼念。每次看到,绵竹都会想到马斌,想到过去种种往事,心情就会变得不受控制。
  "傻丫头,跟我客气什么!"左锐的笑容爽朗依然,只是眼前仿佛蒙上了尘埃,不复往日的清明。
  "今晚还有谁会去?"坐进车后绵竹低声问道。
  "不用担心,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人。" 左锐只含糊地说了一句就专心开车,绵竹也不再多问。
  到了林府之后,绵竹发觉果然如左锐所说,就餐的一共有六位,都是旧相识了。除去她和三少,剩下的四位分别是三少的前妻梅桂、九衢特务机关长冈村良永的特别助理伊藤和也,以及刚升任日军驻东南地区总指挥的伊藤骏和他的妻子梅兰。
  三少微笑着介绍了每个人的新身份,并对伊藤骏及伊藤和也的光临表示欢迎,却听得绵竹胆战心惊。在她久不涉足的外界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似乎已经落伍了,特别是伊藤骏射向她的目光中带着太多探寻与兴味,令她深感不安。
  "能够与前妻像这样平和地共进晚餐,我对三少的气度和手段实在佩服。"伊藤和也边说边敬了三少一杯酒。
  三少笑而不语,倒是梅桂开了口:"伊藤先生此言差矣,难道分了手就不能是朋友么?何须什么手段和气度?况且,我与叶青还在分居,没有正式办理手续呢。"
  和也笑着自罚一杯,梅桂也不再答话,只是埋头吃饭。
  绵竹吃得小心翼翼,不敢随便开口,更不能行错半步,因为在场的每一个人只要动动小手指就能要了她的命。
  三少率先放下餐具,见众人已吃得差不多,便笑着说道:"今日之所以将各位请来寒舍小聚,是因为一周之后我就要离开这里,回到我的第二故乡——法国了。在临行之前,总希望能跟各位一一话别,将该办的事情交代清楚了,不带走任何遗憾。"
  听到他突然宣布的这个消息,每个人都表现出或多或少的惊讶,其中梅桂的反应最为强烈。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三少身前抓紧他的双臂,满脸的不可置信:"怎么会?你怎么会想要离开?你在这里的事业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全都交还给我的父亲大人了。"三少笑得恣意,挑起的眼梢流泻出说不尽的风流韵味。
  梅桂不死心地追问道:"伯父年事已高,你怎么忍心留下他一人在这儿管理产业?"
  "他若力不从心,大可将家业散尽,或是到英国找从青,或是跟随我到法国,留下来是他自己的意愿,与我无关。"
  "这九衢城里的产业是你父亲半辈子的心血,他怎忍心割舍?你是他的儿子,自然要多为自己的父亲着想——"
  三少轻轻挣开她的手,一边整理衣服上被抓出的褶皱,一边冷冷地说道:"既然做了这个决定,我自然会把留在九衢的事情都处理好,至于我们父子二人的感情深浅,就不劳您操心了,梅二小姐。"
  面对三少的突然变脸,梅桂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脸说不出话来。
  三少冷哼一声,拍了几下手掌,大门处应声走进一个男人,梅桂一见到此人,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梅桂小姐,这个人你该认得吧。"三少指了指门口的人,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梅桂瞪着那人问道。
  "我是三少的人,自然在他这里。"那个人回答得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些恶劣的嘲讽,梅桂一听,立时瘫软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三少俯下身讥讽道:"梅二小姐,你没事吧?不要坐在地上,当心着凉啊——"
  梅桂突然向三少的脸狠狠抓去,却被他轻松避过,随后就有人将她扑倒制服。
  "原来一切都是你设计的!"梅桂发狂般剧烈挣扎着。
  三少笑得越发灿烂,说:"梅二小姐,不要信口雌黄诬陷好人啊!他不过偏巧是我的一个属下罢了,你二人之间的好事同我何干?"
  "是你——是你派他去侮辱了我!是你让他一直威胁我,勒索我,逼我跟你离婚!"她歇斯底里地喊道。
  "这是你情他愿,没人强迫你做过什么。"三少冷淡的话语如一盆冷水浇凉了梅桂的心。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哭喊着想靠近三少,却被人更用力地摁在地上,娇嫩白皙的脸颊紧紧贴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知沾染了多少污秽。
  "为了摆脱你!"陡然而升的音调透露出他内心的波澜,仿佛是刑满释放的犯人重获自由的狂喜与释然。
  "你——你不是爱我的吗——"她几近祈求地抬眼看向三少,神态显得同她自以为是的爱情一样可怜卑微。
  "我从没爱过你,以后也绝不会。"三少背转过身不去看她,语调渐趋平静,"你走吧,我们就不必再见了。"说完便有人将她拉了出去。得到这样一个答复,梅桂不再哭闹,只是盯着三少的背影咯咯笑个不停,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想知道,人心为什么这么善变?还是,人心未变,只不过换了一层伪装罢了。
  这一幕看得绵竹心惊肉跳,已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再看梅兰却是一直安静地坐在离绵竹不远的地方,即使看到自己的妹妹被人这样侮辱也纹丝不动,那种轻松自得的姿态仿佛她只是一个局外人,一个看客。高深莫测的伊藤骏坐得笔直,脸上锐利的笑容从未褪去,而伊藤和也却绷紧了脸,两条秀气的眉毛紧紧皱着,似是在昭示他内心的不满。他是在场的几人中唯一一个对梅桂表示同情的人,偏偏他才是一个看客。
  这一场戏落幕了,下一场又接着上演。
  "方才之事令各位见笑了。处理不当,我感到万分抱歉,特别是对伊藤夫人。"三少深深地看了一眼端坐一旁的梅兰。
  "林先生客气了。我早已发表声明同梅家断绝了任何关系,您想怎样处置全凭您的喜好,我绝不会干涉。"梅兰谈笑自若,心情丝毫未受影响。
  "这样就好。"三少又转向伊藤骏,"伊藤先生,对您一直以来的照顾,我感激不尽。"
  "应该说是合作愉快,我也应该谢谢林先生的支持与配合。"伊藤骏微笑着以标准的中国话回答,低沉的声音中自有一种难言的魅力。
  饭后,伊藤夫妇先行离去,伊藤和也并未久留,最后只剩下一整晚都在闷头吃饭的绵竹。
  "说吧,今天叫我来有什么事,你不会只是让我来看一场好戏的吧?"绵竹抿了口茶轻声问道。
  三少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坐到了绵竹身边的沙发上,两条长腿随意搭在面前的茶几上。
  "做出这个决定是在几天前,毕竟所有的事都有了个结果,再留下已毫无意义。"他轻轻拉起绵竹的手放在胸口反复摩挲,"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走了,你该怎么办?"
  绵竹苦笑道:"我还能怎么办,自然是继续同雀儿相依为命,努力在这乱世多活几年了。"
  三少攥着她的手不觉紧了紧,逸出的声音似耳语一般,带着无可抗拒的诱惑:"跟我一起走吧。"
  绵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困在三少围拢的怀抱中一动不动。
  "不必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只要带几件常穿的衣物就好,以后还需要什么到了法国再添购——"
  "为什么是我?"绵竹低声打断了他的话。
  被这样一问,他先是一愣,随即轻轻叹了一声,感慨道:"之前,我也没想到会是你。直到要离去的时候,我才发觉那个人只能是你。"
  绵竹轻轻挣开他的双臂,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拨开窗帘,外面已飘起零星细雨,在一片灯火之中闪耀。
  "我不会跟你走。"她盯着窗外轻声说道。
  他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快步走到窗旁用力扳过她的身子禁锢在自己怀中,落在她身上的灼灼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愤怒。
  "我不会跟你走,"她低声重复着,眼中一片空洞,"因为我害怕。"
  "难道你怀疑我没有实力保护你?"他急切地问道,眼中像是要喷出火一般。
  她摇了摇头,脸微微垂下,仿佛只是倦了。
  "我害怕的,是你。"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慢慢松开了手。
  "我一直想问你,"她缓缓抬起眼帘看向他,声音清冷,"杀死云乐的人,是你吧。"
  他只沉默了片刻便给出了答复:"你猜对了。"
  "不止如此,马斌的死也是你一手策划的。"她笃定地说。
  他重又披上淡漠冷酷的伪装,只勾起嘴角表示默认。
  "再早一些的时候,嫣红和云青相认那件事也是你的算计。"她的睫毛微微颤动起来,"甚至于,对梅兰的情,不过是年少的懵懂爱恋;对梅桂的爱,也只不过是逢场作戏。你要的,从来不是这天下。"
  "你似乎什么都知道了。"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真正恨的,是曲云卿。"
  三少眼中猛地多了一种被深深看透的恐慌,微微颤动的眸光仿佛破碎了一地的星辰。
  "你认为她夺走了本应属于你母亲的幸福,所以你恨她,也恨她的孩子。"她轻轻倚在窗前合上双眼,仿佛所有的气力都用来讲述一段悲伤的故事,"几年前你羽翼未丰,无法将云青置于死地,于是你想到了利用嫣红令他心死,就这样设计了幽兰阁外小巷子那一幕。这几年离家远行的云青杳无音信,你以为他已经客死他乡,谁知他竟安然归来,又对我动了真情,所以你想出了第二条计策,适时将云青的身份透露给嫣红,让她来挑拨我与他的关系,最后让云青永远得不到真爱,只能一辈子背负着对嫣红的愧疚活下去,这比直接要了一个人的命报复的更痛快。"
  他脸上的表情渐渐退去,眼神变得愈发冰冷。
  "之前,因为玉佩和相貌的缘故,你一直都在怀疑我是曲云卿和李鼎天的私生女,所以你捧我成为烟月皇后,又把我带进寒香馆来提升我的身价,为的只是有朝一日将我送到李鼎天的枕边,造成乱伦惨剧,随后再在我的帮助下刺杀他,其中真正的动机根本与野心或是权欲无关,你想要的只是在事成之后捅破我们之间的父女关系,让我意识到自己是弑父的凶手,在羞愧与悔恨中生不如死。"她惨然一笑,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悲伤。
  "最后他还是死在了你手中。"他半眯起眼,如同一只假寐的狼。
  "不错,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不是你一手操纵的结果,所以我绝不会后悔。"她直视着他的眼毫不畏惧,"虽然我的真实身份打乱了你的计划,但云卿的女儿还是被你找了出来,就是马斌的未婚妻云乐。她过去的生活已经十分不幸,所以你想到了更恶毒的复仇方式,在她即将获得幸福的时刻毫不留情地剥夺她的全部希望,那群日本兵正是你派去的,因为你早已与梅兰和伊藤骏狼狈为奸。在她被糟蹋之后,并没有想到死,因为她是那样渴望活下去,和马斌一同坚强地活下去,所以,那把剪刀,其实是你刺下去的,但并不刺中要害,而是让她一点一点流血而亡。"
  "不错,是我干的!"他的眼神变得如刀锋一般锐利,"她当时死死攥住刀柄,一直不停地挣扎,只想继续用那具肮脏的身体活下去,真是可笑至极!"
  "既然杀了云乐,那么对她一往情深的马斌自然不能再留在你身边,所以,在马斌与日本兵冲突的时候,你让左锐从背后给了他致命的一枪,这是我看了他的尸首之后猜到的。"
  "都说对了,"他展开了死神般冷酷的笑容,"你的才智真令人刮目相看。"
  她深吸一口气,却止不住泪水奔流,破碎的悲伤全化作无奈的叹息:"猜对了又如何?云青和嫣红走了,马斌和云乐也走了,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那一刻,他甚至还有揽她入怀的冲动,可下一刻他已清醒。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实在太多,多得连他都不得不放弃。
  她柳眉紧皱,咬牙道:"我一直不敢相信,你为了这样的仇恨,竟会这些丧心病狂的事!"
  三少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道:"难道你助我杀李鼎天的理由就很正当?我倒觉得,我们的想法可谓是不谋而合。"
  "过去是,但现在不同了。"
  他闻言挑了挑眉,讥谑道:"这么说,你要为他们报仇?"
  "伤人有多深,自己就会有多伤,我已经尝到了报复的苦,再也不会做这种傻事。"
  "跟我走吧,我们忘掉一切,重新开始。"他还是忍不住执起她的手,渴望她肯定的答复,可她仍是摇着头。这时候,他只能放手。
  "无论如何,还请你自己珍重吧。"绵竹说完便匆匆转身离去。
  纵使外面的世界风大雨大,她也总算是从上一辈的恩怨纠葛中解脱出来了。

  愁肠尽断

  三少终究还是一个人离开了,留下绵竹和雀儿两个孤苦无依的女子继续在九衢的风雨之中飘摇。
  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她们不得不搬出租借地,在城东的贫民区租了一处房子住下。眼下离雀儿的产期越来越近,盼来的却不是春暖花开。局势越来越恶化,现在全国上下有实力与日军抗衡的军队少之又少,但李家军绝对算得上是其中之一,所以绵竹的想法是,等到雀儿把孩子生下来后,她们就北上去投奔李家。
  两个女子都剪掉了长发,换上男子的衣衫,出门时再往脸上抹些泥,总算是太太平平地过了一段时日。
  这一日,绵竹照常出门给雀儿买药,刚走了不远,就见一队日本士兵朝她站的方向走来,队伍里还夹杂着几个衣衫凌乱的女子,有些被打得面目全非,有些连抽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被人揪住头发艰难地跟着部队前进。她一见到这样的架势,顿时吓得有些懵了,脚下如同灌了铅一样挪动不开。
  眼看着那群人就要走到她身前,如果她小小的伪装被人识破……绵竹已经清楚地听到了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跳声。
  就在这时,突然从一旁的巷子中窜出一人,一把拉起她的手拼命往前跑,在迷宫似的巷子里转了几圈之后,那队士兵的脚步声终于从耳畔消失,绵竹不由得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正想向那人道谢,刚一抬头就惊得呆住了。
  "嘿嘿,绵竹姐,好久不见了。"小伙子笑得憨直,被她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小通子!"绵竹难以置信地大叫了一声,"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走得早,可能不知道,我早就离开幽兰阁了。"小通子挠了挠头,笑容变得稍有凝滞,"对了,绵竹姐,你又为什么会在这儿?我以为你同三少一起走了,刚才偷偷看了好半天我才敢确定真的是你。"
  听到这话,绵竹的神情不由黯淡下来,无奈地笑了笑,道:"留下就是留下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小通子点了点头,又说:"刚才真是好险,那群人现在到处搜抓年轻女孩子供他们玩乐,正闹得人心惶惶呢。像绵竹姐你这样漂亮的,他们更是不会放过!"
  绵竹心下更是感到后怕,背后不知流了多少冷汗。
  小通子开心地说:"绵竹姐,如果没什么事就到我家坐坐吧,那里有个人很想见上你一面呢。"
  绵竹略带疑惑地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来到一个破败的小房子前。
  轻轻推开门板,一股浓重的汤药味道扑鼻而来。小通子把她领到里屋门前,说:"绵竹姐你先进去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掀开门帘走进里屋,从未想过会是这张脸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又一次惊得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明容——"轻轻呼唤出他的名字,看着他沉睡时仍旧舒展不开的眉头,绵竹觉得自己硬如铁石的心再一次被他的憔悴枯槁击得粉碎。
  他缓缓抬起眼帘,看清了床前站着的身影,显得毫不意外,而是露出了一个醉人的微笑,俊逸的脸庞上那些突兀的沟壑和细密的纹路因这一笑而变得有了初春的生机,他轻声说了一句:"你来啦。"那样自然的一声招呼,仿佛他们仍是幽兰阁里的明少和紫瞳,好像他们不曾分别。
  "嗯,我来了。"绵竹含着泪点了点头,坐在了他的身边握起他的手,心中溅起了更多的辛酸,"你又瘦了好多。"
  他抿嘴微笑着聆听,似乎只想听到更多她的声音。
  她陪着他坐了很久,同他说了很多话,而他除了笑,似乎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去回应了。
  小通子把她送回家之后,她马上把见到明容病重的事情告诉给雀儿。她听了,顿时泪流满面,却不停地重复着:"忘了,早忘了……"
  绵竹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肩,柔声说:"明天就同我一起去看看他吧,我让小通子用板车把你带过去。"
  "不必了,你去就好。"雀儿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重新躺回床上睡下,任绵竹怎样哄劝都毫无反应。
  "这又是何苦?"绵竹无奈地叹息一声,不再说话,也翻身躺在雀儿身边睡去。
  天还没亮的时候绵竹就醒了,是被雀儿的哭喊声惊醒的。
  孩子快出生了,比预计的提前许多。
  请不到产婆,绵竹只能找到邻里中有过生产经验的妇人过来帮忙,从清晨一直折腾到深夜,看着雀儿哭得死去活来,绵竹急得团团转,却又无可奈何。终于,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夜的深沉,为她们两姐妹的生活带来了一丝曙光。
  绵竹对那几名帮忙的妇人再三感谢,将人送走之后她马上迫不及待地跑到床边把孩子抱给雀儿看个仔细。生产几乎耗尽了雀儿全部的气力,她虚弱得连抬起胳膊都很吃力,于是绵竹抱着孩子递到她眼前,乐得眉开眼笑,说:"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哦!快,给这个小宝贝取个名字吧!"
  "我不知道——"雀儿捂着嘴哭泣起来,泪水和汗水在鬓角汇流成河。
  "傻丫头,他是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当然由你决定!"绵竹一手揽着雀儿,一手紧紧抱着孩子,努力地笑着,"一定要取一个响亮的名字,一听就让人知道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嗯——"雀儿用力点着头,不断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唉,早知道应该提前想好的!"
  "保华,保卫中华。"雀儿忽然止住哭声开口说道,"就叫他明保华吧。"
  绵竹了然地笑了笑:"真是好名字,以后他就是明保华了!至于小名嘛,就叫他明儿吧!"
  "明儿——"雀儿把脸贴在婴儿的脸颊上,终于心满意足地沉沉睡下。
  孩子的出生,意味着绵竹她们离开九衢的时间将近。离别在即,她越来越放心不下明容,几乎天天到他家里帮忙,虽然多数时候他都是睡着的,并不知道她来过。
  即便再珍惜每一天的时光,分别仍旧无可避免。绵竹接过小通子手中的行李,朝他挥了挥手,笑着说:"回去吧,你还有那么多事要忙,我们自己去火车站就好。"
  小通子抹了抹眼泪,抿着嘴不哭出声。
  "傻孩子,哭什么!等到天下太平了,我们还会回来的。"绵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明容就麻烦你一个人照顾了,一定要保重身体,沉住气,再难熬的日子也能扛过去!"
  小通子用力点着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走吧。"绵竹边说边拉起雀儿的手,毅然转身离去,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雀儿紧紧抱着孩子,以此来获得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动力。
  临行之前,她还是没能见上明容一面,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会是怎样一种遗憾。
  两人进了车站没多久,就被一伙正在车站附近执勤的日本士兵盯上,把她们团团围了起来,有的人更动起手脚,眼见着就要把绵竹架走,任她怎么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雀儿死命护住怀中的孩子,也逃不出那群人的魔掌。
  这种时候,没人敢围观,更不用说出手相救了。面对残暴的统治与压迫,人们早已麻木得折弯了腰。
  不过,她们两人还是挣开了束缚跑了出来,因为突然从暗地里冲出一个人,抢了一个士兵的军刀,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捅死了两个日本人。
  这个人,竟是一直卧床不起的明容。
  绵竹诧异地回头看向在日本人中不顾性命拼杀的明容,喘着粗气,近乎绝望地说:"怎么,怎么会是他?"
  "怎么会是他?!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李绵竹,你难道真的没心没肺吗——"雀儿发了疯似的紧紧攥住绵竹的肩膀,瞪圆的双目赤红如血,"他为了你连性命都可以不要,难道你真的从不在乎吗?不在乎他是因为你被林叶青利用而抑郁生疾,也不在乎他是赔了半条命才把你从曲江里捞出来,他为你做的这一切,他的真心,你高高在上的李绵竹从不会在乎,是不是?是不是——"雀儿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被雀儿质问的不断退后,边说边茫然地摇着头,像是丢了魂魄一般。
  明容终究没能支撑许久,已有人向绵竹她们跑来。雀儿见状,马上把孩子塞进绵竹怀中,使劲想将她推上火车。身后的敌人已越来越近。
  这时,火车开动,正缓缓地,缓缓地驶离这座饱受摧残的城市。
  已经有人拉住了雀儿的衣摆,她一咬牙,拼尽全力推了绵竹一把,终于把她推上了两节火车间的空隙。
  直到这一刻,绵竹才清醒过来,而火车已开始加速。绵竹用力拉住雀儿的手,想把她拉上火车,可锋利的刺刀已先一步深深刺入她的脊背,一股热血溅起,雀儿再也没有奔跑的力气,只能最后一次怜惜地抚摸一下明儿的额头,在心里哄他不哭,然后狠狠地放开手,重重地跌在地上,留下温热的身躯任人践踏。
  "走吧——帮我照顾明儿,好好活下去——"她的声音慢慢消散在风中,再也抓不住一丝残留的痕迹。
  车速越来越快,脸颊上的泪水干了又湿,呼啸而过的疾风一刀一刀割开她的骨肉,正一点一点割裂她的心。
  不知不觉间,火车已走出很远。回头望去,站台已遥远得如天上的星辰般遥不可及,但那个人,她却看得格外清明。
  明容的身躯早已倒下,他的头却努力扬起,一直注视着火车离去的方向,仿佛在诉说着埋藏在心底好久好久的,已经背得烂熟的几句台词,为的只是能在离去时潇洒地先转过身,不让自己的泪沾湿她的衣襟。
  他说:再见,珍重……还有,爱你……

  寒花开尽

  伊藤骏端坐在车上,对向他鞠躬行礼的士兵们点头致意。车子缓缓行到一个巷子口处,那里站立着几个士兵,正举枪严阵以待。
  "长官,高宫君就是在这里遇害的,犯人正被严密看守在原地。"副官回头对伊藤说道。
  伊藤骏点了点头,沉声说:"开进去,我要看看那个犯人。"
  高宫亮追随伊藤骏多年,更是他的左膀右臂。此人生于武士之家,精于剑道,枪法更是准确得出神入化,所以此刻伊藤骏才会如此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厉害角色,竟能在重重保护之中成功刺杀了他手下这员猛将。
  这样的重犯,要由伊藤骏亲自审讯之后才能处置。
  挡在车前的士兵们马上整齐地让开一条路供车辆通过,然后,案发现场就毫无遗留地呈现在伊藤骏面前。
  杀人的竟是一个女人。
  很显然,高宫见色起意,却不想落入一个美人的圈套,因此丧了命。
  她静静地坐在地上,乌溜溜的黑眼睛深得见不到底,又澄澈得仿佛能映出这个世界;两片薄薄的嘴唇倔强地紧闭着,像是害怕将内心深深的恐惧不小心泄露出来;一身旧衣服已经被撕得破烂不堪,上面沾满了泥土,和着暗红色的血,堪堪蔽体,露出的白雪般的肌肤嫩得能滴出水来;那双娇小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匕首,锋利的刀刃正不住地微微颤抖,仿佛因为沾染了鲜血而兴奋地嘶鸣。
  此刻的她虽然狼狈,却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乍一见到那个女人,伊藤骏心底先是一惊,随即马上恢复平静,沉声命令司机将车停在了她的身前。
  他走下车,四周的士兵们全部行礼致敬,恭敬无比。他并不理睬他们,而是径直走了过去。有人想出声阻止,却被副官拦了下来,示意不必打扰,于是,士兵们又都站在原地不动。
  她的脸被人用力扳起,指间传来的力道捏得她的下巴生疼,射向她的阴冷目光更令人毛骨悚然。
  "李绵竹,想不到咱们又见面了。"他的声音于冷漠中带有淡淡的讥讽,喜怒莫辨。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伊藤骏笑了笑,放开她的脸,回头吩咐了一句:"把人带到总部去,我要亲自审问她。"说完便坐回车中扬长而去。
  她无力也无意挣扎,任由他人摆布。
  被粗鲁地推进一间黑暗的屋子,绵竹还未站稳,只听砰的一声,门又被重重关上,沉重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伴随着同样粗重的喘息声,于黑暗之中听得更加真切。此时的伊藤骏一改往日的冷静沉着,变得如同一只饥渴的野狼,带着某种恶劣嘲弄般的兴奋心情,在黑夜中一步步逼近自己囊中的猎物。
  这样的场景对她而言并不陌生,苏家大宅的李运龙,幽兰阁里的秦二爷,书玉街上的小喽啰,曾有无数人觊觎过她美好的纯真,却全都因此丢了性命。可此时此刻,她再也无法挣扎,仿佛是宿命一般,生活无情地将她逼至这样一番境地,让她无从选择。
  铁钳一般的大手猛地抓住她嫩笋似的手腕用力一带,身子便如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被狠狠地摔在冷硬的地板上。她疼得险些昏了过去,却不发一声,只咬紧牙,想用断了的手腕撑起单薄的身子,却被那踢在肚子上的一脚重新钉在地板上。或许,又有几根肋骨断了吧,她突然很想笑,笑出声音,可脸上的肌肉因为剧痛已抽搐得变形,再挤不出类似笑容的表情,而被用力扼住的咽喉更是逸不出半点声音。
  想笑,想到那暴露在寒冷之中的肌肤兴奋得战栗不已,全身的汗毛仿佛全都快乐地竖起,叫嚣着,发泄着绝望的喜悦。
  默数着她保有清白之身的最后时刻,心不觉越跳越快。
  一,让她想到了嫣红,来到九衢后第一个对她好的人,却也是伤得她最深的人;
  二,云青,或者说是林从青,在他心中她永远位居第二,留给她的也只有回忆;
  三,林三少林叶青,一个同她一样执着于仇恨的人,执拗,霸道,却又脆弱易碎;
  脑中刚刚划过四这个数字,一切思虑便被疼痛和耻辱驱散,忍着不出声,唇齿间泛起浓浓的腥味。每一次都像是他常挂在腰间的军刀在不断刺入,对她进行着残忍地屠戮。
  "真让人意外,九衢城大名鼎鼎的烟月皇后居然——"他在她耳畔吐出一团热气,定在她脸上的眼光里忽然涌出幽幽的绿光。
  她依旧沉默,疼得麻木的脑中忽然同时浮现出明容和雀儿的脸,随之而来的是初到幽兰阁的种种经历,明容的亦男亦女,雀儿的喋喋不休,那时的他们,似乎总有用不完的笑,以及挥霍不完的青春……
  想着想着,她竟真的笑出声来,清脆的响声,如同窗前的风铃被风抚过,在一片压抑的黑暗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身上的黑影忽然停了片刻,紧接着又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狼,在最后的搏击前积攒着力量,最后在一瞬间爆发。
  结束了么,绵竹强迫自己睁圆双眼,看着他抽身而出,整理好衣裤,然后开门离去。
  在身边摸索一下,找到他遗下的风衣紧紧裹在身上,绵竹慢慢爬到墙角坐起,习惯性地把脸藏进衣领里面。
  门再次被打开,走进两个日本兵,绵竹的心顿时恐惧得停跳了半拍,不过这两个人只是把她架起来带走,并没有侵犯她。两只胳膊被人架住,脚几乎没有着地。
  遭遇的变故太多,她累得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个世界忽然变得亦真亦幻,不远处是幽兰阁的那个小舞台,雀儿还在和水灵拌嘴,汀芷和菲菲在一旁帮腔,明容则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缱绻的目光不知羁绊了多少女子的心;在书玉街的尽头,云乐再不用一个人守在窗前苦苦等待,她的身边有了马斌,两个人紧握双手,一起望向那遥远的天边,仿佛在追忆抓不到的幸福;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坐在钢琴前的嫣红显得无精打采,胡乱丢掉手中燃尽的香烟,懒洋洋地伸了伸腰,又给自己灌下一大口酒,再对着云青的照片继续发呆……
  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来铭记这份苦难,日日夜夜。
  如果没有相遇,如果她不曾出现,是不是,所有的人就都能幸福了?
  如果——
  如果能一梦不醒,多好。
  "你终于醒了。"耳畔传来的声音打碎了这个泡沫,这是另一个她所熟悉的故人,伊藤和也。
  她全身绵软无力,只能在和也的帮助下勉强倚在软垫上坐起。
  "这里是什么地方?"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为什么我还活着。
  "这是原来的督军府,现在是我大哥伊藤骏的府邸。"和也微笑着回答道,"还有,你昏睡了好久,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醒来了呢,或许,那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绵竹努力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表示赞同。
  "吃药吧。"他亲自端起煎好的汤药喂给她喝。
  她皱着眉吞掉一碗苦涩,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什么我会在这儿?难道你们对于死刑犯都有格外的恩惠?"
  "这是他的意思,我只知道你暂时死不了,其他的别问我。"和也轻轻皱了皱眉说道,"你还是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说完也不等她回答,放下碗转身就走。
  跨出房门后,他背靠着墙站在阳光下,轻轻抬起一只手臂挡在眼前,不叫那炽烈的光线灼伤脆弱的双眼。透过指缝之间漏过的一丝丝光线,和也慢慢找到了一种仿佛把握住了光阴的感觉,仿佛那些流逝的岁月,不过只是顽皮地从指尖划过罢了。
  伊藤骏略显疲惫地放下手中的报告,一手支起额头,一手夹着香烟,一番吞云吐雾过后,脑海中突然蹦出绵竹的影子,竟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或者说是一种缠绵的情愫在心底徘徊,这个想法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有过很多女人,逢场作戏也好,虚情假意也罢,统统只是过眼烟云,根本不存在任何意义,甚至于他的结发妻子梅兰,那么一位出众而完美的女性,在婚姻开始的最初投入全部身心去爱他,他也丝毫不会有所动容。他曾为自己这种近乎冷血的理智感到骄傲,可李绵竹的出现却打破了一切规律,他像是着了魔一般,不仅迫不及待地强行占有了她,更找了另一个无辜的女人来做高宫亮遇刺案的替死鬼,为的是能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区区一个李绵竹,竟让他费了这样多的心思,这或许是一个危险的征兆,可是如果能拥有她的全部……
  敲门声响起,随后一人走进,说道:"报告长官,您要的资料已经搜集好了。"
  伊藤骏点了点头,那人见状马上恭敬地呈上资料。
  待人离去,伊藤骏才伸手拿过档案袋,开始仔细阅读起来。他要弄清楚,李绵竹失踪的这一年多来,究竟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这样知己知彼,他才能把人放心地留在身边。
  轻轻推开门,床上的绵竹正盯着天花板发呆,上面描绘着异国的精美图画,像是在讲述着陌生的动人故事,令人浮想联翩。
  "为什么不杀了我?"她先开了口,目光依旧不离头顶的天花板。
  伊藤骏拉过椅子坐在床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脸,不答反问:"为什么回来?"
  "是我先发问的。"她冷冷说道。
  "在我这里,你没有拒绝的权利。"他极富耐心道,"不听话的孩子,我会给予她一定的惩罚。"
  这一次,绵竹紧紧闭着嘴,不再答话。
  伊藤骏并不生气,反而勾起嘴角,低声道:"真是个记仇的小丫头,高宫不过是在去年巡逻时杀了你的两个好朋友罢了。难道复仇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吗?"
  绵竹终于将头转向一旁的伊藤骏,带着刻骨仇恨的眼光逼视着他,咬着牙一字一字缓缓道:"他,该死。"
  伊藤骏猛地攥紧她被折断的手腕,不顾她疼得直冒冷汗,只管用更锐利的目光牢牢锁住她的身体,森然道:"李绵竹,我不管从前是怎样,但现在你要记住一点,在我面前,收起你的利爪,乖乖做一只听话的猫咪,绝不要妄想再耍任何手段。"
  因为疼痛,她无法控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让它们流下。
  "虽然李家的人拒绝收留你,但你可以留在我这里。不过,我不希望再听到刚才那样违逆的话。"他的脸色稍稍缓和,"只做你该做的,就绝不会有人为难你,这是我给你的保证。"说完便放开她的手腕,大步走了出去。
  她攥紧被角,把脸深深埋了起来,不敢泄露那一直藏在心里的声音。

  凝愁何解

  她尝试过许多自杀的办法,却没有一次成功。
  最初是绝食,可到了她饿得虚弱不堪的时候,他会强迫给她注射各种药物,有些是为她补充能量,有些则是为了麻痹她的意识;之后她用了各种能找得到的利器,或是割断血管,或是刺穿胸膛,可不是在最后时刻被监视她的人阻挠,就是在死亡边缘徘徊时被医生硬生生拉回。她就这样被软禁起来,像一只被豢养的宠物,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大床,就只有铺满一地的厚厚的地毯,甚至连一张椅子也没有。
  他几乎每一夜都会来,她抵抗得越是厉害,越是能激起他的征服欲,手段也越是残暴。对于一直卧床的绵竹而言,每一次夜幕的降临,都宣告着一场耻辱而绝望的战役的开始,他有着身体与力量上的巨大优势,他高大的身躯总能挡住皎洁明亮的月光,他投射在她上方的阴影就是她持续不断的噩梦。他仿佛不知疲倦,一次又一次占有她,要求她在他的身下哭泣求饶,可她毫不妥协,总是坚持到昏倒为止都一声不吭,像一个木头人一样,面对他的挑逗和逼迫,她选择这种无声的方式与他对抗。
  她以为,等到他失去了新奇的兴趣,或许她的苦难也就随之终结,所以,即便是尊严被践踏,或是肉体被□,她都默默地承受着,只盼自己能活到亲眼见到这些禽兽被打败,被驱逐那一天。可上天似乎忘了照拂她这个可怜人,不仅给了她精神和肉体上无穷无尽的折磨,两个月后医院的检验报告更是将她无情地推入了地狱。
  一个新的生命正在她的体内孕育。
  从报告结果出来那一刻起,她周围就多了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监视的所谓护理人员,每个人都竭尽所能保证孩子的顺利生产,因为这是伊藤家族长子,日本最年轻的陆军大将伊藤骏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他的母亲身份如此卑微,这个孩子的诞生依旧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那一夜,忍耐许久的泪水无论如何都无法止住,她只想一直哭,恨不得让腹中的胎儿随着眼泪一起流走。锥心的痛,不仅因为她深深感受到了雀儿曾受过的苦,更因为第二天,就是明容与雀儿的忌日。一年的时光匆匆而逝,日军依然横行霸道,九衢城的断壁残垣依旧遍地可见,她真的很想知道,随着时间变化的究竟是什么?
  推门声响起,走进来的竟是久未谋面的梅兰。
  轻轻走到床边,梅兰小心翼翼地捧起绵竹满面泪痕的小脸仔细看了一番,强笑道:"虽然憔悴了许多,却难得风采不减,更平添了一股惹人怜爱的娇弱韵味,连我这个女人看了都心疼的不得了,绵竹妹妹,你还真是令人嫉妒的尤物呀。"
  "你要做什么?"绵竹躲开她的手冷冷道。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因为这孩子的命,我赔不起,你的命,我更赔不起。"她略有些自嘲地说道,"真没想到会在我有生之年见到他的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有过那么多女人,却没有一个怀上过他的孩子,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绵竹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她,丝毫不为所动。见到她这样,梅兰苦笑道:"他是那么在意孩子的血统,为什么偏偏是你?"她一边说着,一边摸着自己的腹部,表情忽然变得沉痛,"过去在这里也曾有过他和我的孩子,可他并不给这个孩子出生的机会——"
  绵竹将目光移到屋子的角落,那里没有阳光的照射。
  "你可能觉得我很可笑,过去堂堂的督军千金,明明已是有夫之妇,却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既跟何烨纠缠不清,又去勾引叶青,真是恬不知耻,对吧?"
  "我过去只是个舞女,你跟我谈自尊清白恐怕没有什么意义。"
  梅兰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绵竹会这样说,不过她马上回过神来,黯然叹道:"说到过去——过去,我总以为自己是梅家大小姐,不单身份尊贵,更兼才貌俱佳,一定能觅得佳侣,一生无忧,可现在……"
  绵竹缓缓转过脸,静静地听着一脸愁苦的梅兰向自己倾诉。
  "其实,我第一个爱上的人,是从青,我们俩年纪相仿,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我跟父亲争取过许多次,可女儿的幸福怎么敌得过滔天的权欲?他毫不犹豫地把我当做合作的筹码送给了伊藤家,从踏上油轮远渡东瀛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身后那片土地再也不会是我的故乡,那些个假惺惺哭泣送别的人也不会是我的家人了。"梅兰轻轻拭掉眼泪,盈盈目光渐渐凝到一处,仿佛在看着眼前一个并不存在的幻象,"伊藤骏是第二个令我着迷的男人,他英俊,强大,我本为嫁给这样一个堂堂男子汉而暗自窃喜,以为他会为我撑起一方天空,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真是可笑得很,像小丑一样不停地为他奔波,只想讨得他的欢心。"说完竟忍不住抽泣起来。
  "后来呢?"绵竹忽然开口问道。
  梅兰闻言终于止住了哭声,眼中多了些柔情:"后来,在一次家宴上我遇到了何烨,直到那时我才恍然发觉,他就是我这辈子最需要的那个男人,与他相交的那段短暂而单纯的时光更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财富。"
  "那三少呢?他对你可是一往情深。"
  提到这个名字,梅兰的眸光闪烁了几下,忽明忽暗,一如她的心情:"一往情深?你如果这样想可就看错叶青了,他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
  "是么。"绵竹轻轻说着,冰封的脸庞上隐约多了些笑意。
  "在重回九衢之前,我一直都把他当做弟弟一般看待,谁知回来之后,他竟表现出一副迷恋我至深的样子。"
  "表现出?"绵竹在脑中细细品着这三个字。
  "那时我想到过许多种可能,或许他喜欢年长的女人带给他姐姐或者母亲一样的感觉,或者他只是习惯与从青争抢,再不然就是从小的朝夕相处令他情不自禁,总之,我想了好多好多,却从未料到他会冷酷得拿自己的感情作为攻击敌人的武器。"
  "武器?"绵竹不解道,"什么武器?"
  "自从我嫁到伊藤家开始,他就开始一步步策划,制造出各种对我情根深种的假象,为的是有朝一日能通过我与日方搭上线。他知道如果日军要在九衢城有所动作,必然会采取措施获得他们林家的支持,所以有了我这个他深爱的人,日军就会以为掌握了他的弱点,然后派我去接近诱惑他,他再恰到好处地做出爱的无法自拔的样子,表面上对日方的吩咐言听计从,这样就会令日军放松对他的戒备,而他则不仅可以趁机利用军方的力量达成自己的一己私欲,更可以化被动为主动,反将日方一军。"
  "那么多年以前的时候他怎么就猜到日本人会侵略中国?"
  "那些人的狼子野心,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这正是他的高人之处。"
  "那他都做了什么?"绵竹对三少其人又多了许多兴趣,他果然不是那么简单。
  "其实,他同李夫人是一伙的。"梅兰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这是大大出乎日本人意料的,他们以为他杀了李鼎天就一定支持日军占领中国?没想到竟然被他窃取了许多秘密资料,在与李家军的几次交手中都吃了暗亏,真是可笑,天大的笑话!"
  "但他去了法国,如何参与到战争中来呢?"这样的结果令她迷惑。
  "去了法国就不能与这边的人互通信息了吗?况且他在国内的势力渗得很深,是拔不干净的。"
  "那林瑞熙……"
  "早就死了,在叶青离开九衢之后不久,死在日军的乱枪之下。"梅兰笑得残酷,"他真是铁石心肠,连自己父亲的命都不放在心上。"
  听到这里,绵竹不觉微微笑了起来,再一次想起她最后一次见到三少时他说的话:难道你助我杀李鼎天的理由就很正当?我倒觉得,我们的想法可谓是不谋而合。
  果然是不谋而合,他也对自己薄情的父亲、对自己陈腐的家族痛恨至极,却对这个国家怀着深深的热爱与眷恋。
  "你呢?"
  "我?"梅兰不解地指了指自己,不明白绵竹想问些什么。
  "你还在帮伊藤骏做事?"
  梅兰摇了摇头,抿嘴笑道:"我刚刚已经同你说了,我爱的是何烨,过些日子,梅兰和伊藤和也会在一次袭击中意外身亡,而何烨会带着他的新婚妻子离开这里,到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去漂流,直到战火停歇才会回来。"
  "这就是作为你来做说客的交换条件吧。"绵竹平静地看向梅兰,谁都看不出她心中真正的想法。
  "幸与不幸,只在一念之间。往后的路不好走,望你不要行差踏错。"梅兰真诚地看着绵竹,"别再忤逆他的意思,为了孩子好好活下去吧。"
  "其实,你这一行是多此一举。"绵竹幽幽道,"别忘了,这孩子也是我的骨肉。"
  梅兰点了点头当做道别,然后便推门离去,屋内重新变得空荡荡。
  窗外风云乍起,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绵竹瞥了眼窗口处随风扬起的白色窗帘,轻声喃喃道:"变天了,真快啊。"
  几个月的时间转瞬过,这一日伊藤骏从指挥部回来,刚走上二楼,忽然绷紧了脸,眼中闪现出危险的锋芒。他书房的门半合着,竟是有人不经他的允许擅自闯了进去。
  他猛地推开门,眯起眼向房间正中的巨大书桌看去,片刻之后便愣住了。屋子里的人见到他来显得惊慌不已,丢下湿漉漉的尿片拔腿就想跑,却被他一把捞进怀里。
  "怎么,难不成你是想把儿子光着屁股丢在我的办公桌上放风,然后一个人逃之夭夭?"伊藤骏坏笑着逗弄怀里急得满脸通红的绵竹。
  "你放手!"她越是想挣扎,他的手臂收得越近,像紧箍咒一样。
  "偏不放!"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将她拦腰抱起,走出书房后对着一直候在门外的副官吩咐道:"让保姆把孩子带走,还有,让她把孩子看住,不要总是让他爬到我的书房去方便,搞得里面臭烘烘的。"说完便抱着绵竹进了卧室,又用力把门锁上,里面吵闹了一阵后就渐渐安静下来。
  伊藤骏盯着枕在自己胳膊上睡得沉沉的绵竹,心中忽然升起无限柔情,只想把她揉进自己的心窝里好好疼爱。他们的儿子小小伊藤君快要一岁了,他的到来给了伊藤骏太多惊喜,不仅自己后继有人,而且绵竹正一点一点慢慢接受他是孩子的父亲这个事实,对他不再那么抗拒,虽然她仍旧不给他好脸色瞧,平时也懒得同他多说一句话,但她爱孩子,爱他们共同的孩子,这就给了他足够的理由和机会去亲近佳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渐渐变得像正常夫妻一般,这一点让他很满意。果然,想要留住一个女人的心,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生下自己的孩子。
  可惜,他只得片刻清闲沉浸在自己家庭的幸福之中,马上就有人敲门,说着:长官,有新的报告请您批阅。
  他马上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不想吵醒床上的绵竹。
  夕阳的余晖铺洒了一地,也照到了床上那才悠悠转醒的身影上。她已经好久没睡得这样踏实了,终于不会再梦到过去的人和事,或许这是托了小小伊藤君的福吧,她试着这样说服自己。有时候,仇恨会蒙蔽人的眼睛,其实,幸福也一样。

  灯火黄昏

  历史的车轮缓缓碾过每个人的头顶,留下一圈圈岁月的车辙,它不会因人而异,更不会被随意篡改。
  日本无条件投降这一年,小小伊藤君已经三岁了。此刻,他正坐在母亲的腿上把玩她挂在胸前的玉佩,这枚玉佩形状美好而完整,是平日绵竹一直戴在身上的。
  绵竹一直安静地注视着伊藤骏在一旁的书桌前最后一次检查要带回国的文件资料,目光从那皱起的剑眉、飞扬的凤眼、坚毅的下巴慢慢移动着,最后落在那双修长而白皙的手上,一时间生出许多情绪,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心中翻涌的究竟是甜是酸还是尝不尽的苦涩。就像是作画一般,先仔细勾勒出他英俊的轮廓,再一点一点为他着上色,不同的色彩调和出不同的感觉,也渲染出画者变幻不定的心情,到了最后却再也找不出原色的影子。
  这本是一副很美好的画面,只可惜那张英俊非凡的脸上已早早地写满了沧桑,刻下这纹路的不是岁月,而是往昔那些张狂不羁的梦想。眼看着自己的国家一步步走向失败,以往的胜利成果在转瞬间灰飞烟灭,光辉的过去成了沉重无比的负担,渐渐压得他直不起身来。即使他再骄傲自负,到了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他败了,日本败了,帝国主义彻底败了。
  片刻之后,副官敲门进来报告说车已经备好了。伊藤骏点了点头,从衣架上取下大衣穿好,然后一手牵起绵竹,一手则将儿子伊藤博恭抱在怀中向着门口走去。
  这辆车将把他们送到港口,然后他们一家人将坐船回到伊藤骏的故乡。
  走在房内那条通向大门的长长过道上,脚下延伸的仿佛不再是那条名贵地毯,而是一条属于她自己的漫漫人生之路,路旁的风景从过去的绚烂绮丽渐渐褪色成如今的苍白暗淡,曾经种种也已被甩在身后,现在她所拥有的就只是身旁牵着自己手的男人,还有那个小小的伊藤博恭,她的全部希望。或许,在门外那未知的将来,她的身边不会再有一个人,就像她过去匆匆行过那般,继续过着寂寞如雪的生活,把自己小心翼翼地包藏起来,不再把心露给任何人看。
  行到这一步,她真的无路可退。
  坐上车,她头向后一仰,竟懒懒地睡下,伊藤骏马上爱怜地揽她入怀,手掌轻轻托起她的头,免得她被汽车的颠簸吵醒。
  车子一到码头绵竹便醒了,她抱起伊藤博恭跟在伊藤骏身后下了车。他依然牵起她的手,带着他们母子向着油轮处走去。
  这是她五年来的第一次,走到这个曾经上演过别离的码头。五年前那一次,她送走的是自己曾经最要好的姐妹,还有一个她深爱过的男人,友情与爱情,在同一时刻弃她而去;这一次,她将告别的又会是什么?
  收回眺望远方的目光,绵竹深深地看向走在前面的伊藤骏。
  "保险箱中的东西都带好了吗?" 她忽然开了口,平淡的声音里毫无波澜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家常琐事。
  伊藤以为她指的是钱财,头也不回地不以为意道:"带不带上那些东西并不重要,回家之后我们依然拥有一切。"提到自己的家,他仍会不经意流露出一贯的骄傲与优越感,这是从骨子里滋生的性格,是随着血液流遍全身的习惯。
  绵竹轻轻挣开他的手留在原地,道:"我说的是壁画后面墙上的暗格,还有壁龛里藏着的那个匣子,那里面装满了日军的罪证,不带走真的没关系吗?"
  原本仍往前走的伊藤听到这话马上定住步子,猛一转身看向落在后面的绵竹,眼中全是惊痛和震怒。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他厉声质问道。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啊。"她终于还是笑了,像过去自己面对那些位高权重者时一样,不卑不亢,微微敛起嘴角,却仍旧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你确实小心谨慎,最开始的时候无论我怎么翻都找不到那些重要资料,所以我就在你办公的时候带着恭儿极不凑巧地'误闯'了几次,久而久之,你总会露出破绽。"
  短暂的静默,绵竹与他深深对视着,她要他看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模样。
  "想不到真的会是你,原来你一直在背叛我!"伊藤骏痛苦地看着她一脸的云淡风清,只觉心头的肉被人一点点挖空。
  "那一年到了上京,我确实见到了李夫人,也的确被李家人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只不过你调查到的这些事实并不全面,因为你并不知道我同她之间私下达成的共识,那就是一定要把你们这些侵略者赶出我们的国家!所以,我把雀儿的孩子留在上京托付给一户信得过的人家抚养,自己又回到了九衢。杀高宫亮为明容他们报仇只是最初步的计划,我的最终目标一直都是接近你,博得你的信任,以此探得机密情报。"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在那个时候杀了你?"他绷着脸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赌,赌你对我有没有兴趣。当然,如果赌输了,那我的牺牲就只换了高宫那个禽兽的一条命。不过,我还是赢了。"她挑了挑眉,笑得风情万种。
  "你还是有一着算错了,就是博恭的出生,他是你我的孩子,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伊藤骏依旧不肯认输。
  绵竹闻言竟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她一边抱紧怀中的小博恭,一边说道:"你怎么知道小博恭的出生不是我期盼已久的礼物?他可是最完美的掩饰,最自然的伪装,要是没有他,你怎会掉以轻心?"
  伊藤骏脸色铁灰,眼神咄咄逼人,他冷声问道:"即便如此,你根本没有出门的机会,更不可能与外面的人联系,那些情报你是怎么传递出去的?"
  她随手捏起胸前的玉佩,问道:"还记得这枚玉佩吗?"
  "你母亲的遗物。"
  "不,这一枚是完好无缺的,而我母亲那一枚却是有缺痕的。"
  "这是怎么回事?"伊藤骏忍不住嚷了起来。
  "你可能并不知道,这枚完好的玉佩是我母亲的孪生姐妹李云卿的,之前它一直在三少手中。你们司令部那个小秘书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把它偷偷塞给了我,于是,它现在就到了我的手中。"
  "原来是她!"
  "很凑巧的是,我跟她还是旧相识。过去,我们一起在幽兰阁做舞女,那时候她叫水灵,不过再见时她却成了冈村良永这个间谍头目的情妇,还做了办公室里的小秘书。三少派她来与我接头,当时我也很惊讶呢。"绵竹微微一笑,"因为我也跟你一样,没想到一直势同水火的三少和李家竟真的会联手。"
  "原来你是为了林叶青!"伊藤骏已恼羞成怒,"这个男人究竟哪里值得你这样?"
  绵竹对他的愤怒视而不见,依旧冷静地说:"你错了,我并不是为了他才做这些。"
  "那你究竟对谁如此忠诚,竟赌上自己的性命孤身潜入敌军,更不惜怀上敌人的孩子?"他咆哮道。
  "我的祖国,我的母亲。"说话间泪水已不知不觉蓄满眼眶,声音也渐渐哽咽,"明容,雀儿,这片浸满鲜血的土地,还有那些数不尽的丧生在你们屠刀之下的英魂,我永远忠于他们,愿意为他们奉献出我的一切——"
  伊藤骏满脸苦涩,哑着嗓子说:"难道你对我的感情都是假的么?为什么你不能放下这些无谓的国仇家恨跟我一起离开?"
  "不可能的,你做过那么多错事,而我又这样伤了你,我们是不可能再在一起了。况且,过去我从未对你表示过什么,一直以来,都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她一字一字缓缓说着,双眉紧皱,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无色,仿佛每说出一个字,都会多一次锥心的痛。
  这一次,伊藤骏沉默了很久,最后他只说了一句:"告诉我这些,是想同归于尽么。"
  她摇了摇头,鬓角的散发被风吹起,上面竟染上了点点霜色。
  "我不会再杀人了,这场战争已经结束。况且,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宣判你的罪状,对你做出应有的惩罚,一切都该回归原本的秩序,我再没有资格结束任何一个人的生命。"
  "你以为你今天走得了吗?"伊藤骏的眼神变得凶恶起来,过去三年里绵竹一直将他耍得团团转,如今他的所有尊严与骄傲更被她狠狠踩在脚下,满腔的爱意全都化作了彻骨的恨,他要她死。
  "她自己当然走不了,毕竟这里离寒香馆太远了,所以我亲自来接她回家。"三少的声音遥遥传来,他正悠闲地从一群虎视眈眈的日本士兵面前走过,他的身后是全副武装的李家军精锐部队。
  这几年的沉淀让林三少显得更加稳重成熟,但那飞扬的神采却不曾改变,这也正是他曾经深深吸引过她的地方。绵竹痴痴地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竟又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她自己也在走,却是一步步朝着远离他的方向。是不是人的一生中,每一场爱恋都是一场无休止的追逐,在云青的世界里,她来得迟了,所以无论怎样努力,都追赶不上嫣红的遥遥领先,那么,在她的世界里,迟到的又是谁呢?
  伊藤骏捏紧拳头沉住了气,只是强装出的笑容显得很僵硬:"三少,过去我曾想象过与你重逢,可从未料到会是今日这般局面。"
  三少却笑得毫不客气,道:"你从未想过,我却天天都会梦到与你一决高下。"
  伊藤骏的笑容凝滞了片刻,最后还是收起了假笑,冷声道:"你们走吧,别再让我看见!"
  "你没有资格命令我们,这点你要弄清楚,我们是走是留,全凭自己喜欢。"三少说着揽过绵竹的肩,顺手接过了她怀中的伊藤博恭,"本来我们是想赶快离开你这个讨厌的家伙,可是现在我们改变主意了,咱们总归还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一场,我们当然要目送你落荒而逃滚回老家啊!"
  "你——"伊藤骏额角青筋暴起,但他终究过了会被热血冲昏头脑的年纪,深吸了几口气之后,他只寒声说:"我不与你们争执,快把博恭交给我。"
  绵竹不安地攥紧博恭的小手,不发一言。倒是三少开了口,沉声道:"孩子离不开母亲,你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我们是不会让你把博恭带走的。"他瞟了眼伊藤身后的油轮,又说了一句,"船快开了,这是你逃走的最后机会。"平淡的语气中隐含着威胁与恐吓。
  "博恭,快到父亲这来——"伊藤骏仍不甘心地柔声唤着孩子。
  小小伊藤君瞅了几眼自己的父亲,只挣扎了几下,从三少的怀中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之后便不再吵闹,而是睁大了眼睛看向伊藤骏,嘟起了小嘴说:"我要和妈妈在一起,爸爸你别走,跟我们一起回家吧。"
  伊藤骏怔住了,痛心疾首地看着儿子眼中的天真无邪,久久不语。
  可是,即使他有再多的怨恨与不舍,都抵不过他对自己性命的珍惜,所以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上了船。
  "人都走了,还看什么?"三少微微皱起眉,因为他看到她眼角坠着一滴泪,忍不住气急败坏地问道:"怎么,难道你真的对他产生了感情?"
  绵竹望着渐行渐远的影子,轻叹一声:"人非草木,他待我和博恭是真的好。"说着不自觉握紧了胸前的玉佩,"可惜造化弄人,我对他除了感激和愧疚,是不可能再有其他感情了。"
  听她这样说,三少暗自松了口气,牵起她的手扬起嘴角笑道:"好了,这里的事总算告一段落,咱们回家吧。"
  绵竹轻轻挣开他的手,微笑着摇头说:"你走吧,我们并不同路。"
  "说什么傻话!你不跟我走还能去哪儿?"三少被她无所谓的态度弄得急了,又一把抓住她的手,攥得紧紧的不肯放开。
  绵竹这次没有挣扎,依旧平静如水:"叶青,听我说,"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三少心中一动,手上的力气不觉小了许多,"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我是真的倦了。这里早已伤痕累累,再也不能爱了。"她指着自己的心轻声说着,眼中满是悲哀的迷离。
  三少没再说话,却松开了她的手。
  后来,绵竹走了,带着小博恭离开了九衢这个落满伤心的地方,不知去向何方。
  人虽然走了,但关于她的传说却悄悄流传开来。
  很多人都想记录下她那跌宕起伏的一生,何烨也是其中之一,但每当他执起笔来,脑中浮现的却不是伊藤骏身旁那红妆妖娆的绝代女谍,而只是幽兰阁里巧笑倩兮的紫瞳,同样娇美的容颜上绽开的不是掂量得分毫不差的完美笑靥,但却更加夺人眼球,只因那明媚的笑是随心而动。她明澈的眸中本不该有算计的诡谲,而应盛满孩童般的纯净,唯有如此,那双琉璃般的紫瞳里才能在阳光下射出最绚烂的光华。
  正想得出神,忽然听到女儿的呼唤,他马上搁下手中的笔走下楼去。原来是吃午饭的时间到了。
  梅兰一边递给他碗筷,一边含笑说道:"小华一直嚷着要去赏花,不如吃过饭咱们一家人一起出去花园逛逛,怎么样?"
  "好。"他笑着说。
  饭后一番整理后,小华便挽着梅兰蹦跳着出了门,何烨则安静地跟在她们身后。
  来到这个国家已有三年了,小华也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安逸的生活快让他们慢慢淡忘曾经那段逃亡的岁月: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捕,梅兰强忍着阵痛拼命地跑,早产的小华又瘦又小,却因为梅兰太过虚弱没有奶水而整夜啼哭不停……可疼痛却深植于心,总会时不时地割破旧伤口,时刻提醒他们,幸福是怎样的来之不易。
  "妈妈,你快看那个人,真美啊——"小华的声音中充满着赞叹与惊艳。
  梅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整个人忽然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何烨好奇,也看了过去,他的反应同梅兰一模一样,因为他们看见了自己做梦都想不到会重逢的人。
  她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指着一株花对身旁的人说着什么,穿着旗袍的婀娜身段沐浴在融融春光之下,满是笑意的眼中映出紫水晶般的光泽。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时间却似乎在她的身上定了格。
  "绵竹——"何烨轻轻唤了一声,像是呢喃着陪伴了他许多年的梦呓一样。每次想到绵竹,他总会略有些怅然,毕竟云青曾得到过她的心,伊藤骏亦得到过她的人,而他自己却从未在她的生命中留下过什么,她却已深深扎根在他心中。
  她在转头的时候也看到了他们,惊讶之余更是满心欢喜。
  "真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遇见故人!"绵竹走过来一把拉起梅兰的手叙起旧来,梅兰见到她也是感慨万千,两个女人又哭又笑,倒是惹来不少人回头。
  "这是你们的女儿么,已经长成这么秀气的大姑娘了呀,你跟何烨果然好福气。"绵竹笑盈盈地说着,一边拉过小华到身边仔细打量起来。
  "你也不差啊,这俊小伙是你儿子吧,真是仪表堂堂,器宇轩昂。"梅兰看了看绵竹身后的青年,隐约能从他的脸上辨出另一个人的影子,仿佛时光在慢慢倒退着,人生又回到了初遇的时刻。
  听梅兰这样一说,何烨才注意到那个青年,一瞥之下大惊不已,指着他不可置信地说:"你——你是伊——"
  "伯父您好,我叫李博。"那青年彬彬有礼道。
  何烨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重复道:"李博,你叫李博——"
  "怎么,你对我儿子的名字有意见么,何副官?"绵竹见他像失了魂魄一般,便忍不住调侃起来,还加上了那个被弃置许久的称呼。
  听她这样一说,何烨马上清醒了过来,拉过一旁的李博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不与你们这些妇道人家一般见识,走,咱们到一旁聊咱们的。"说完就和李博走到路旁的长椅处坐下。
  "快跟我说说,你们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何烨问得迫不及待。
  李博答道:"这些年母亲一直带着我在世界各地到处走,这里看看那里瞧瞧,长了很多见识。"
  "只有你们母子二人?三——不,林叶青呢?他为什么没跟你们在一起?"
  "原来您也认识我干爹,他对我们很好,可是母亲不知有什么心结,总也不肯接纳他做自家人。"李博有些无奈地说道。
  何烨叹道:"绵竹那几年的生活确实不易,有所顾忌也在所难免,可人一旦上了年纪,总要把过去看得淡些,还是有个老来相伴的人妥帖些。"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温柔的目光射向与绵竹相谈甚欢的梅兰身上,往事忽然间涌上心头,"三少当年是何等叱咤风云的风流人物,他认准了的事和人,向来是得不到手誓不罢休的,现在却拿绵竹无可奈何,真是世事难料啊。"
  "您想错了,无可奈何的是母亲才对。"李博忍俊不禁道,"母亲去哪儿,干爹他就跟到哪儿赖着不走,甩也甩不掉,两个人一路上打打闹闹好不热闹!"
  "那他现在哪里?"何烨问道。
  李博指着街道的尽头,笑着说:"方才母亲不过跟他赞了这花开得同百合一样美,干爹马上像得了圣旨似的,到处去寻百合花来给她赏玩。"
  "百合啊,确实很美。"何烨仔细回忆着,似乎在某一年的冬日,她也曾抱着百合花慢慢走进他的视线,再慢慢走进他心,在他还未来得及觉察的时候。现在回想起来他才发现,她脚下的步伐总是那么快,容不得追逐她的人有丝毫的犹豫,否则就一定会错过她。
  一阵风吹过,浓郁的花香袭来,把满心的惆怅烦恼都驱散得一干二净。看着林荫小道飘起了花雨,何烨终于欣慰地笑了,因为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快步朝着他们走来,怀中抱着满满一捧百合,正是青春正茂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