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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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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如一夜春风来》Beck


文案:
古代市井。清秀美人芝麻官,连哄带骗威逼利诱清高才子做大状……
这是古装文,很旧很旧的旧文翻出来重修,笔风和写文角度都跟现在相差很大,看熟我现代文的人看起来可能尤其觉得怪。
不过这是我少女(?)时代留下的梦!今年就让我圆这个梦吧(害羞)


(一)
木门「呀」地一声打了开来,阳光从门缝间透进屋里。
「郭伯母,怎么起得这么早?」
坐在桌前的布衣青年抬头望向门边,眼下挂着两个明显的黑圈,显然没怎么好睡。
妇人把门推开,端进一碗米汤。「……你呢?你又没睡?」
「夜里才安静,白天人来人往的,我没办法下笔。」青年接过米汤,低头喝了两口之后,颇为满足地眯眼叹气。
「不管白天怎样,夜里就该睡。」眉目慈和的妇人语气中带上责备。
「我日里会偷空补眠,您别太担心。」
郭大娘唠叨起来:「不要嫌我罗嗦,你得多注意身体才行,以前人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有道理的,日夜颠倒对身体不好。原本就瘦弱了,再虚下去当心将来讨不到老婆……」
「知道了知道了,谢谢郭伯母。」青年被唠叨得有点开心,面上竟露出笑容。
郭大娘离开后,青年放下碗,重新拿起笔,呵开笔尖,伏在桌上继续写字。
桌上摊着一张质地粗糙的白纸,纸上写满了字,墨味仍新:
告状人章宝,年十七岁,川西富清县人,状告家兄章贤侵占家产,打伤人命。小人乃妾室之子,家兄为大房所生,年长小人十三岁。去年腊月初九,家父病逝,遗命二人均分家产,家兄未依父命,反目不容,命家丁将小人母子棍棒逐出。家母陈氏被打
倒于地,伤愁交煎,沉冤而逝。苍天何其不仁?怙恃俱失;煮豆燃萁之哀,未免衔恨。慈父尸骨未寒,少子已成双孤。容上乞怜孤苦,正法雪冤。
「……上 书人章宝据名以告。」矮个子的中年男人念完一张状纸,已经闹得满头大汗。
一个穿着官服的男子坐在他旁边,右手托着脸,左手食指敲着桌面。「腊月、沉冤、怙恃、燃萁。虽然吞吞吐吐,不过你都念出来了嘛。陆谷兄,不简单。」
名为陆谷的男人深感受辱,面色一阵红白交错,急忙申辩:「大人,我好歹也读过几年书啊!」
「嗯哼,我这不是在赞你了吗?」官服男子伸手抽走他手上的状纸,专注地看着上头秀挺的字迹,反覆念道:「慈父尸骨未寒,少子已成双孤……」
陆谷在案上的纸堆中翻出另一张状纸,问道:「大人,此案的被告章贤也在同一天递上了状书,您要不要看看?」
「拿来。」男子伸手正要接过,纸上扭曲的墨虫却让他未读先皱眉。他手掌一翻,改变主意,把状纸推回陆谷手里,笑道:「我眼花了,还是劳烦你大声读一读吧。」
陆谷依言接过,念道:「大人大大的冤枉,我家老头上个月一死,我二娘陈芸姑和他那个不孝子章宝就吵着要分家产,我娘被这两个混帐你一言我一语的给活活气死了,请大老爷一定要还我一个公道,天理照照,老天一定……」
「天理照照?」男子手中仍拿着章宝的状纸,拧起眉头问道:「你没念错?」
「大人,状纸上的确写着『天理照照』。」陆谷把状纸凑过去,以示清白。
「呐,陆谷兄。」男子伸手勾住陆谷脖子,把手上的状纸挪过去,与陆谷手上那张并排,问道:「你觉得这对兄弟互告的两张状纸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陆谷看了看他手上的状纸,再看看自己那张,答道:「章贤这张写得明白易懂,章宝那张咬文嚼字,不清不楚的,果然年幼识浅,吃亏!」
「明白易懂?」官服男子扯起阴阴的笑容,把章宝的状纸往桌上重重一拍:「我受够这些哭爹喊娘的状纸了,陆先生,我要再聘一位幕宾,就专管这些刑名文书之事。」
「您……要找谁呀?」
比起受到打击的感觉,陆谷惊讶的情绪比较多。虽然主子不太满意,但他已算是富清县里数一数二有学问的人了。连他都不够看,还能找谁?
「就找他。」白皙的手指往桌上状纸重重一戳。
「找……章宝?」陆谷疑惑的憨脸跟主子铁青的面色对个正着。
*****
「这些东西……」布衣青年微带困扰地看着堆了满桌的纸笔砚墨。「章家小哥,你之前已给过代书状纸的费用了,又何必再破费送礼?」
「不,是杜先生太客气了!」少年章宝握拳道:「我没读书,也没`权`没势,要不是你肯替我写状子讨公道,我现在早就冻死在街上……」
见他激动起来,杜兼人轻声问道:「章小哥,县官还你公道了?」
「是啊!县老爷要我大哥拿出家产,按父亲遗命均分,总算是老天开眼。」
「喔……判得也合情理。」望向章宝,杜兼人又问:「那,你娘和你嫡母都因而过世,关于这点,县官有其他判决吗?」
听他这么一问,章宝吓了一大跳,呐呐回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大娘……」
「富清县就这么一丁点大,街谈巷语传得比风吹还快。」
杜兼人垂着头,拿起桌边的砚台抚摩着,纤细的侧脸让章宝一时看傻了眼。
「章家小哥?」
「我、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章宝吞吞吐吐,表情又羞又恼又惭愧。
「这个我知道,你如果是故意气死你大娘,我就不会为你写状了。」杜兼人递上茶杯。「我知道令兄原本就想侵吞家产,你是一时情急,才忤逆了你大娘。」
「就……就是说嘛,还好杜先生是非分明。」
章宝一边伸手抹汗一边接过茶杯。这时他忽然注意到──杜先生的手指好细又好白……眼光不受控制地往手腕瞄去,却见对方迅速收了手,把那又白又细的手指缩回黑色的衣袖中。
「章家小哥,你还没告诉我呢。县官怎么判?」杜兼人脸上仍挂着微笑。
「县老爷判大哥轻杖五十,为我娘守孝三年;判我轻杖二十,也为大娘守孝三年。」
章宝低下头,不自觉抚上挨打的屁股。虽是轻杖,打二十下也真够瞧的。
轻杖而已?判得这么轻,简直是慈悲过头了。而要他们兄弟二人分别为庶母嫡母守孝三年,想必是希望这两个兄弟能反省和好。
这个县官……杜兼人沉吟起来。
「对了,昨天县老爷派人找我去问话,问说是谁为我写状子。」章宝忽道。
杜兼人闻言睁大了眼。「我写的状纸内容有什么不妥吗?」
「好像不干内容的事。来问话的那位先生神秘兮兮的,讲话的表情还有点……那个,酸酸的。」
「呃?」杜兼人真正傻了眼。「那你怎么回答他?」
「我……我照实说了。」章宝不敢看他,只是低着头,一迳辩解道:「我没有说太多,只说状纸是借住在沿湖路上郭老丈家中的一个外地书生帮我写的,其他的,我都没说。」
……这不全说了吗?杜兼人微微一笑:「那太感谢了,不知章小哥还为我隐瞒了什么?」
章宝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嗯,名字好像也说了……「我没说你的年纪喔。」
「……」
「杜先生……」章宝的脸垮了下来:「我没办法嘛,那是官耶……我不敢隐暪……」
见眼前少年两道眉毛垂成了八字,杜兼人也不想再责备他。「算了,我平常也不做亏心事。」
「杜先生。」章宝少年眼中写满感激,拍着胸膛向他保证:「如果官府那边为了这张状纸的事要找你麻烦,你就说一切都是我主使的,由我来扛!」
「好好好。」杜兼人失笑:「章家小哥,我承你这份情。」
「不客气。」章宝咧开大大的笑容。
送走了章宝之后,杜兼人掩上木门,回头盯着桌上那堆文房四宝。
「如果跟他说……我宁愿他把这堆东西折合银两给我,或是换成几匹布让我裁新衣,他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把章宝送的文具堆入箱中,杜兼人直起腰身,看见了窗外高挂的日头。时间接近正午,他的神志却正要开始恍忽,阵阵困意像潮水般袭来。
自从开始帮乡民代写文书,他夜里就不曾好好睡过……杜兼人一边打哈欠,一边往床舖摸去,忽然想到县官派人向章宝问话的事。
事情牵涉到诉讼,何时会惹上麻烦,他自己也料不到。他只是想为无力写状的乡民出点力而已,不知道县官为什么要派人打听……杜兼人额角隐隐抽痛起来,连忙拉紧单衣钻进被里,从颈子到脚底盖了个密不透风。
才刚睡着没多久,就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
叩叩。
「兼人?」
「唔……」杜兼人艰困地从被窝中露出脸来回答:「郭伯伯……」
郭老丈贴着木门,喊道:「兼人,有客人。」
「谁?什么事……」
杜兼人还没全醒,拖得长长的嗓音竟带着几分娇媚。
「陆先生找你,他是县老爷派来的。」
(二)
这么快就找上门了?郭老丈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杜兼人困意全消,连忙披衣起身,下床开门。
「这位就是杜先生?」
毫不客气地一脚跨进房中,富清县司「目前」唯一的师爷陆谷陆先生,用那双小小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瘦弱青年。
这个书生身形修长,五官甚佳,但面带倦容,看起来又消瘦又憔悴,一张脸不知道有没有他巴掌大,靠着门的模样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唉唷唷,大白天的,居然在打哈欠?啧啧啧。
「正是在下,陆先生请进。」杜兼人蹒跚地领着陆谷进屋,勉强撑起笑脸。
「我奉知县大人之命,有事与杜先生『单独』商量。」陆谷看着跟在他身后进门的郭老丈。
郭老丈不安地望向杜兼人,见他微笑点头,才退了出去。
「陆先生有话请讲。」杜兼人摆手示意。
陆谷前进一步,压低声音道:「杜先生……」
他后退一步,面上笑容未变,颔首「嗯」了一声。
干嘛后退?陆谷瞪着他,续道:「杜先生是否为章宝写了状子?」
「不知陆先生有何事相商?」他以问代答。
「杜先生应该知道,虽然民间常有人专门代人写状,但我朝律法有规定,如果告状人有反咬、诬告等情形,写状纸的人跟诬告的人同罪。」陆谷撑起严肃的面皮。
杜兼人点头。「在下知道。那,请问陆先生此来何事?」
「也……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诬告,被判了重罪,你代他写状,会被判跟他一样重的刑罚。」
陆谷挑起一边眉毛。这个杜兼人……好像不怕欸?
「陆先生专程来访,究竟有何事相商?请不必迂回,直言即可。」
杜兼人站在桌旁有礼的微笑着,整个人像一本被粘紧的书;陆谷只看见封皮上写着「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管他怎么旁敲侧击,就是无法翻开内页瞧个仔细。
「那个……就是……也就是说……」陆谷左右张望,辞穷了。
*****
富清县令宁东风,瞪着躺在案上的书信和银两,然后再瞪向站在一旁的幕宾。
「他不肯受聘?」
「是……是啊,大人。」陆谷不敢看向主子。
宁东风伸手拿起自己亲笔写的聘函,又拿起那封银两,仔细看了一看,瞄向陆谷:「书银都原封未动啊,陆先生。」
一句「陆先生」让陆谷心惊肉跳,头垂得更低了。
「你怎么跟他谈的?」
陆谷小心翼翼的答道:「我先问他是否为章宝写状子……」
「就是知道状子是他写的才去找他,你干嘛又明知故问?」宁东风皱起了眉。「然后呢?」
「大人,那个杜兼人很狡猾的!不管我怎么旁敲侧击,好说歹说,他总是闷在那里一句话也不多说,十分难以捉摸……这样叫我怎么游说他呢?」陆谷开始吐苦水。
宁东风站了起来。「谁教你旁敲侧击、好说歹说?你到底是怎么跟他说的?」
陆谷吓了一跳,说话反而流畅起来:
「大人,我先跟他分析利害,告诉他我朝律法规定民间人士不得代人诉讼,如果有闪失,他的下场会很凄惨。谁知他听了毫无反应,我只好再动之以情,跟他说,富清难得有一个像他这样有文采的读书人,但外来的客人难免会遭忌,他为人写状,要是有心人想设计陷害,那可是防不胜防啊!同为读书人,我怎忍见他因为好心反遭不测呢?听我这么一说,他也点头称是……所以他……他就……」
说着说着又开始结巴。
「他就如何?」宁东风伸出食指按着眉间。
「他就跟我打包票,说从此不再替乡民写状子了,叫我可以放心。」
「嗯……从此不再替乡民写状啊……」宁东风摸着下巴缓缓复述。
「然后他笑着说要补眠,所以我就离开了。」陆谷再补充说明。
「喔,他要补眠,你就离开了。」再次复述。
「那个……大人?」陆谷终于察觉有异,忐忑地叫了一声。
宁东风面色阴郁地转身,抬脚勾翻一张矮凳,接着把它踢到墙角,伸脚在上头用力踩踏,口中念着:「旁敲侧击,好说歹说,分析利害……好,好你个陆谷……」
陆谷默然看着主子「冷静」地发泄情绪,背上不知不觉被汗水浸湿了。
踩踏了一阵子,宁东风回到桌旁,伸手拨拨头发,叹道:「陆谷兄,我不是要找他来代替你,你文才虽不算绝顶,但掌管钱榖出纳之事,除了你,我还真信不过旁人。」
「大人……」陆谷感动了。
看到他亮晶晶的眼神,宁东风挥了挥袖子,又叹:「罢了,你本来就不是妒才之人,只是笨了点、不识时务了点、成事不足了点而已。」
「大人!」陆谷小小的心灵受伤了。
「陆谷兄,你也知道咱们这个清水衙门人手严重不足,我每天跟你一起秉烛至深夜,书牍状纸仍是堆积如山,没有一天能按时交脱。」
陆谷用力点头,「没错,不过要是您白天肯……」
宁东风打断他:「我一直想找人分担刑名文书之事,但富清县里读书人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来了个杜兼人,他年岁尚轻,文才堪用,我非将他延揽入幕不可。」
「那……大人打算怎么做?我今天探他口风,他似乎不太愿意。」
陆谷话尾方落,就被狠瞪了一眼。
「你哪有探到什么口风?你激得他不再写状,这下我连阴的都玩不成了。」
「阴……阴的?」
「脖子伸那么长干什么?就跟你说玩不成了。」宁东风把桌上的聘书揉成一团。「我要亲自拜访他。」
「亲自拜访……」陆谷眼睛微凸。「大人,您是官啊!他只是个小民……」
「刘备以皇叔之尊都愿意三顾茅庐,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
「可是……」陆谷咕哝:「可是你当时也没有亲自来拜访我……」
「如果一年前替我送聘书的人像你这般旁敲侧击、好说歹说的话,那我肯定也必须亲自到你府上走一遭。」
陆谷不可置信的看着主子,宁东风不再理他,迳自坐回桌前,拿起方才正在阅读的诉状。状上的字迹秀逸挺拔,一看便知与章宝的状纸出自同一人手笔。
他轻声读了出来。
「刘绿石状告妻子董氏与其友傅翔私下有`奸`……」这张是杜兼人为董氏所写的答诉状。
「有`奸`?」陆谷眼睛发亮靠过来,换得主子两道鄙夷的目光。
「南风融融,虽只影凭栏,未怀春心;弱质茕茕,任推搪抗拒,终难完贞。」
陆谷茫然看着宁东风诵读诉状上的句子,不明白为何长官的表情有点凄然。
「我一定是远离书香太久了……」宁东风托着腮帮喃喃自语:「才会对他写的状纸这般爱不忍释……还没开审,就想直接判董氏无罪,傅翔杖责流放……」
站在一旁的陆谷瞪大了眼。
(三)
溪水潺潺,山花落叶逐波转。
找了块合适的大石,杜兼人放下衣篮,挽起衣袖,慢慢蹲下身子,把衣服浸入水中搓洗。
溪水的凉意从手掌往上传,一路发颤到背脊。
对岸传来说话声。「我第一次见到男人到溪边洗衣服。」
杜兼人缓缓抬头,发现小溪对岸坐着一名身高膀阔的男子。
男子身上仅着单衣,一旁的火堆余烬未灭,显然来得比他早。
「阁下堂堂男儿,不也正在溪边洗衣服?」
男子闻言一笑,将手上的黑色长衫自水中提起,杜兼人见状愕然。
浸水的长衫被提出水面,溪水沿着衣角不停流下,水束里混着一缕暗红,流入小溪之中,蜿蜒了数丈才被水花旋流冲淡。
「你受伤了?」杜兼人吃了一惊,浸在水中的双手停了下来。
男子身上单衣也是深色,看不出是否有伤。但看他手上长衫洗下的浓浓血色,如果这些血都是他流的,那想必受伤不轻。
但男子面色如常,动作也不见迟滞。
「不,这是在省城里买的一盒胭脂。」黑衣男子抬起头,垂额的刘海下是张逸气的脸庞:「不小心打翻在衣袋里,怎么样都冲不干净……衣服就算了,真不知该怎么跟我妹子交代。」
杜兼人失笑。「富清县城就在附近,姑娘家用的胭脂水粉、明镜簪钗,都有地方可买。就怕令妹挑剔。」
男子不答,只是定定看着他手上的衣服。
杜兼人恍然大悟,连忙把手里的衣服提出水面。小溪宽不过数丈,这男人是怕他衣服上的胭脂在水里扬开,会染红自己正在洗的衣服。
这才明白他出声搭话的用意,杜兼人笑道:「谢谢你的提醒,我不该调侃你。」
「无妨。」他摇了摇头。
「我这就换个地方,打扰啦。」
杜兼人收起洗到一半的衣物,站起身子,忽觉一阵晕眩。
「小心!」男子的声音由对岸飞越而来,语尾结束在杜兼人身侧。
杜兼人眼前一花,身子已被扶住。溪边石头生满滑溜的苔藓,他定了定神,发现自己已一脚踏进冰冷的溪水中,衣摆湿了半幅。
男子身高膀阔,怀中颇为温暖。杜兼人轻轻挣开对方的扶持,仰脸笑道:「多谢,阁下真是好身手。」
男子任他挣脱,神情略带诧异,无法忽视方才被拉入怀中的柔软。
「你……」是女的?
不对。刚才胸贴胸腰碰腰,那身形线条不可能是女子。
但一个男人的身体,怎么会那么柔软……还带有一点夏草的馨香。
杜兼人微微一笑。「怎么了吗?」
「……没事。」他退开一步,困惑地盯着眼前这张略缺血色的脸。
「告辞。」杜兼人向男子一揖,提起衣篮,沿着小溪慢慢离开。
躲在大石后的宁东风也正目送着杜兼人的背影。
混帐啊混帐,被抢先了……这时候再现身,怎么样都不像巧遇了。哪来的黑衣人?真可恼。
宁东风瞪着那个破坏计划的黑衣男子,却见他站在溪水中,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脸上满是迷惘,还带着半分困赧。
这家伙发什么怔?
宁东风大疑,转头又看向渐行渐远的杜兼人。
那道清瘦的背影肩窄腰细,步履微有婀娜之态,浑似不能胜衣。
这下轮到宁东风发愣了。他贴在大石后,化成一根人柱。
*****
傍晚,杜兼人刚从床上起身,就听见郭大娘在外头叫门。他连忙把门打开,郭大娘神色仓惶的拿着一封书信撞了进来。
「怎么了?」他伸手扶住郭大娘踉跄的身子,好奇问道。
「兼人,下午县老爷亲自上门来,说要见你……」郭大娘抓着他手臂。
知县亲自来访?杜兼人大惊。「您怎么没有叫醒我?」
郭大娘连连点头。「有啊有啊!我请县老爷等一下,就想来叫你起床;可是他一听说你在午睡,就要我别打扰你,站在你门外劝也劝不走,说要等你睡醒。」
「……」在门外等他睡醒?好熟悉的行径……杜兼人皱起眉。
「县老爷等了很久,那个陆师爷一直劝他明天再来;后来他大概也被劝得烦了,就留下这封信,说明天再来。」
郭大娘把信交给杜兼人,一边不安地问道:「兼人,县老爷为什么来找你?」
「我不知道。」杜兼人摇摇头,拆开了信封。
「写些什么?」
见杜兼人面色由狐疑转为凝重,郭大娘不由得焦急了起来。
「郭伯母,您别担心,不是坏事,只是有点麻烦。」他收起信件,吁了一口长气,问道:「知县前来拜访,可有列队开道?是骑马还是乘轿?」
「列队……没有没有。」郭大娘摇手:「没骑马也没坐轿子,他自个儿走路过来的,只带了一个师爷,就是上回来过的那个。」
杜兼人沉吟不语。只带了师爷步行前来啊……
「兼人?县老爷找你做什么?」
「他看了我写的状纸,想要聘我替他做事。」
「咦?」郭大娘惊呼。
「唉,烦死了。」揉上额角,杜兼人心中烦恼不已。
如果知县来访时作威作福,那还可以拒绝得爽快些。可是他不摆架子,谦卑功夫做了十足十,自己不得不买这个面子。
「郭伯母,我明日亲自去回绝。」
「这样吗……你要回绝啊……回绝得了吗?」
小民怕官似乎是种天性。郭大娘惶惶不安的脸色让杜兼人心里更烦。
才刚睡醒,又被搅得头晕脑胀。「头痛啊……」
*****
好不容易挨到隔天,杜兼人强振精神,等午后息堂的梆子敲过之后,便带着知县留下的书信前往衙门求见。
皂隶将杜兼人领到衙门东侧的寅宾馆等候,便拿着书信往内衙通报。
坐在小小的厅里,杜兼人挺直背脊,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不往别处多瞧一眼。
富清县衙门建筑仍新,门上柱上的红漆都还亮得刺眼;他却打从进门起,就闻到一股腐 败的气味。
是自己心里有鬼吧?只是坐在会客的厅堂中,感觉就像被埋在温热的流沙里一样呼吸困难。
公堂之上,为何不俯首惭愧?
小民无罪,何须惭愧……
破锣似的质问声和坚定的答话声在他脑中来回荡着,似远又似近。
「……真讨厌……」他皱起眉头强自忍耐。
「杜先生。」
杜兼人往门口望去,一道人影逆光而来;乌帽白面,青袍绿带,正是富清县令宁东风。
「宁大人。」杜兼人甩袍欲跪。
「先生请不必多礼。」宁东风连忙上前,伸手接住他下沉的身势。
杜兼人抬起头,总算与这个麻烦的县令打了照面。一看见宁东风的脸,他陡然睁大了眼睛。
这个县令……比任何他曾见过的戏子优伶都要来得美貌不说,脸上还挂着温温的笑,根本一点官威也没有。
虽然杜兼人立刻收敛目光,但他瞬间闪过的讶异还是让对方捕捉到了。
宁东风微笑道:「本官相貌可鄙,威仪不振,杜先生切莫笑话。」
杜兼人抬头:「人说容貌端正,乃是前世修来。大人相貌清雅,岂属恶事?」
宁东风故作爽朗地「哈哈」笑了几声,算是把这个话题混过去。
「杜先生一早前来,本官有失远迎,实在惭愧。」
「大人言重了。昨日承您屈驾来访,在下未能出迎,因此特来告罪。」
「是本官求贤若渴,战战兢兢,杜先生又何罪之有呢?」
杜兼人暗暗皱眉。
礼尚往来的言辞是文人基本功课,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但此时跟宁东风你一言我一语的推托来去,竟让他没来由地烦躁起来。
「杜先生?」宁东风仍然笑得有礼。
这人还真能挂得住笑……而且笑起来白牙闪闪,整张脸都发亮。杜兼人压不住心中烦躁,猛然起身,朝他深深一揖:「在下此行前来,是为辞大人之聘。」
宁东风美丽的脸上微露惊愕:「杜先生不肯应聘吗?可否给本官一个理由?」
杜兼人仍然维持弯腰的动作,低垂着头颈。
「在下孤穷一身,流落到此;胸无墨水,腹无才学,唯能识字书写,藉此图个温饱而已。忝蒙大人青眼相加,感激莫名,然而在下实在不敢应聘,也实在不足以应聘。」
宁东风「哦」了一声,脸上笑意未收,反问:「你倒说说看,在这富清县里,你不能应聘,还有谁能?」
听他用词中敬意减了几分,杜兼人心头一紧。
见他不回话,宁东风伸手扶他起身,苦着脸说道:「杜先生,我老实说了。不管是不是读书人,没有学问的啊,就算倒吊起来挤也挤不出半滴墨水。
「每月一逢放告日,就是我头痛欲裂的时候。富清虽小,呈上堂的大小状纸没有一百也有数十;张张言不及义,用语荒唐,看得我直想跪下来叫他们爸爸。」
听他用抱怨的语气向自己大吐苦水,杜兼人一怔。
宁东风继续说道:「那天我看见你为章家小子写的状纸,可谓久旱逢雨,字字句句在我眼中有如明珠落玉盘,真教我如沐春风,久久不能释卷……」
杜兼人被他赞得有点发窘。
「大人,您是在取笑了,在下笔力拙劣,文词堪称通顺而已。」
「通顺而已?」宁东风的眼神忽然变得有点飘忽。「你的文笔即使只是通顺,在我眼中,也已是难得一见的宝贝了。」
「这……」
(四)
宁东风忽然站起,向他一拜到地:「杜先生,恳请您入我幕中,为我分忧解劳吧!」
见他作揖,杜兼人连忙跪倒,回道:「大人,您真要教在下如此为难吗?」
由上往下看着他瘦弱的身形,宁东风叹了口气,伸手扶他起身。
「十年寒窗,一举闻名。古来读书人谁不言官?你既然志不在功名,又拒绝得这么坚定,难道是嫌这幕宾之职太过卑屈吗?我七品知县年俸虽薄,但绝不会亏待你的。」
「不是的,大人,兼人绝非恃才傲物……」杜兼人双袖一直拱在身前。
「唉,我实在讨厌这种方式。」
宁东风伸袖抹了抹脸。杜兼人这才发现,他眼下跟自己一样有着不小的黑圈。
只听他又说道:「我昨晚批书牍到夜深,今天又一早就被陆谷闹醒,没力气再跟你耍嘴皮了。」
杜兼人反应不过来,却见对方伸出右手食指,直直推到自己鼻前。
「给我一个理由。」
「什么?」
「我知道你自称才学不足什么的,只是推托之辞。」宁东风盯着他,表情十分认真。
「给我一个不能应聘的理由,一个就好,只要这个理由能说服我,我不会再向你多说一句废话。」
那如果不能说服呢?杜兼人瞪着他看似诚恳却实有所谋的眼睛。
「一个理由就好。」这才对,兵分两路三路四路五路……不是他的风格。
这个杜先生会怎么回答?会坚持他才学不足?会说远地有家人要奉养?还是会说他志向不在此处?
看着他微显懊恼的面容,宁东风想像着驳倒他的乐趣。
恬淡的嗓音拉回了他飘远的思绪。
「大人既然不喜欢迂回,那在下就直言了。」
「不必客气,我洗耳恭听。」他会给什么理由呢?
「我……」收起谦称,杜兼人表情罩上一层寒霜:「我讨厌衙门、讨厌幕宾、讨厌典史、讨厌书吏长随、讨厌捕快皂隶……我讨厌所有跟官府有关的一切,只要跟这些人靠得近了点,我就浑身不舒服;站到官府里,更是晕得都要吐了。」
听了他口中那串唱歌般的「讨厌」,宁东风的笑容在脸上僵住了。
「唉呀……这么讨厌呐?」宁东风重整笑容:「如果不是我这个小小知县就站在你面前,只怕『县官』必定名列其首吧?」
「……还请大人见谅。」他不正面回答,彬彬有礼地拱手作揖。
请他见谅啊……这不就是承认了吗?宁东风心里微有受伤的感觉。
「为何你对官府如此憎恨?可否告诉我理由?」
「您方才说过,只要一个理由。」他抬眼,神色如常。「大人这么追问,是否表示您已接受我方才的理由?」
宁东风微感惊讶,没想到对方会拿自己说的话来挤对他。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是的,我接受。向你追问只是出于好奇。」
「……」见他如此爽快就接受,杜兼人心中不无讶异。
「杜先生如此讨厌官府,我却身为县官,无论如何,要请你指教。你为何对官府如此深恶痛绝?是否曾经吃过官府中人的亏?」
「堂上一点朱,民间千滴血。」杜兼人避开他话锋,续道:「莘莘黎民之命,尽悬一人之笔,公堂匾额『清慎勤』三字,日日照映堂下生民血泪。」
「但若无官,真正受了冤屈的人,又该往哪里去诉?杜先生此言未免偏颇。」
杜兼人摇头。「自诩清正廉直的官,比昏庸无能的贪官还要可怕。为了表示不惑于美色,就当众将貌美的犯妇脱衣重打;为了表示不畏财势,被告愈是富有,就愈是动辄施刑……在这样的地方做事,就像拿笔蘸着人血一般,要我拿这样的薪俸度日,我宁可饿死。」
这是以死相胁来着……宁东风露出苦笑。不过是想聘他作幕宾而已……难道自己看起来真像会害人家破人亡的恶官吗?
「杜先生人品斯文,没想到却如此烈性。我原想聘你入幕,却被你绕着弯骂了个狗血淋头。」
「兼人并无冒犯之意。」他还是不正面否认。
「也是,杜先生只是直抒己见,我如跟你计较,岂不太过小器?」看着他淡然容貌,宁东风心里大感遗憾。
「谢大人体谅。」
「你心意如此坚决,我再多费口舌也是无用。请恕我睡眠不足外加心灰意冷,无力相送了。」宁东风叹了口气,背微微驼了起来。
杜兼人盯着他百无聊赖的脸,缓慢道:「大人既然公事劳形,便请歇息,在下这就告辞了。」
杜兼人转身正要走出寅宾厅,忽然又被出声唤住。
「杜先生。」
「大人还有何事?」他在门边回过身。
不出所料,回转过来的双眼中透出浓浓的戒备。宁东风笑道:「我听陆先生说过,你承诺他从此不再为人写状。」
「是的。」
「请你守住这个承诺。虽然无缘再得见你的文采是件令人难过的事,但若你再为人写状,只怕我断案时会被你高明的文字左右,无法秉公处理。」
「……在下会守住这个承诺。」他不想再惹麻烦了。
「如有违背,那便如何?」知县大人脸上笑盈盈的。
「如有违背,任大人惩处。」杜兼人咬牙。
「惩处二字,说得忒也重了。」宁东风抚掌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杜先生可别忘了才好。」
「当然。」杜兼人竭力挤出一抹笑意:「也愿大人莫忘您方才所言。」
「我是不会忘的。」宁东风笑得见牙不见眼。「那么,杜先生慢走,本官不送了。」
*****
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要分神注意在门口张望的两张老脸;杜兼人试了数次,怎么样都无法打好包袱上的结。
他回头苦笑道:「郭伯伯,郭伯母,你们别这样,我又不是要远行。」
「你一个人,没人照顾的……」郭大娘满面愁容。
郭老丈也道:「兼人,你不是说已经回绝县老爷了吗?何必这么急忙搬走?还是别搬了吧!咱们住在一起,多少也有个照应。我这里尽有房间空着,却让你到寺庙寄住,传出去不教人笑话吗?」
郭老丈一边说,一边堵在半开的门口。
「寺庙清雅又安静,正适合读书写字。」
杜兼人肩起包袱,把章宝送来当谢礼的文房四宝装匣挟在腋下,笑道:「而且寺里空旷,我夜间写字便不需提心吊胆怕惊动旁人,您也可以睡得安适些了。郭伯伯,我夜里写字,从这房间透出的灯光,还有磨墨、摊纸声响,都吵得您不得好眠吧?」
郭老丈登时语塞。没想到他都注意到了。
「那你可得保重。身子骨那么弱……唉,我怎么都养不胖你?」郭大娘拉起他的手。
「我会保重的。」他回握,郭大娘手上的热度暖了他冰冷的手指。「郭伯伯,郭伯母,我会常常来看你们的;乡亲若有文书需要人代笔,也要托你们替我接下呢。」
虽非远别,但相处三月,仍不免有感伤之意。
辞别了郭家二老,杜兼人带着行李,到城东的寺庙借住。
偌大的寺院里只有一位老方丈、一个小沙弥;他借住在偏东的小禅堂,离主厅既远,环境又清幽,倒也住得安适。
只是……
「公子,你要熄灯了没?」
三更刚过,小沙弥忽然无声无息地从门缝探进头。
杜兼人吓得魂飞天外,一手稳住险些被撞翻的烛火,另一手挡下滚向桌沿的纸卷,抬脸挤出一抹笑:「小师父,你还没睡?」
(五)
「嗯……对啊……」小沙弥不过八、九岁,手中烛火摇曳,一张圆圆的脸上写着渴望:「公子,你还没要睡的话,我可不可以进来?」
「当然可以。」他尽量调匀呼吸,让心跳缓下来。
这寺里的老师父、小师父不知怎么练的,走起路来都没有半点声响……杜兼人背转过身,拉合前襟,将腰带系好。
在他整理仪容时,小沙弥已坐了下来,与他隔桌相望,憨憨的面孔有几分魂不守舍的味道。
「小师父,找我有事?」杜兼人轻声唤他回神。
「没有没有,公子您继续啊,继续……不用理我。」小沙弥连连摇手。
杜兼人看了好笑:「你怎么啦?夜深了还不睡,不会是专程过来跟我对瞪的吧?」
「不是……」又是连连摇手,这次连头也跟着一起摇下去了。「不是的,公子。」
「那你怎么还不睡呢?」明明看到他在嘴里硬是咬死了好几个呵欠。
「师父……师父他不睡啊……」小光头下的一对淡眉垂成了八字形。
「方丈一向诵经到子时,他不准你先睡吗?」那怎么准他晃荡到东边禅堂来?
「不是……那边……」小沙弥往西边大堂望了一眼,哭丧着脸道:「师父他诵经不点灯,好黑啊……我怕鬼,睡不着……」
杜兼人左手暗掐自己大腿,才没有笑出声来。他温言道:「这里是佛门圣地,岂会有什么妖魔鬼怪?小师父别自己吓自己。」
「呜呜……真的有啊,真的有……」小沙弥双手捧住脸颊,圆圆脸挤成一团:「公子您没有听过吗?夜深后会有鬼哭声传来……」
「哭声?那你可听得出来是男鬼还是女鬼?」杜兼人愈来愈想笑,拼命忍住,神色力图关注。
「是男鬼。」小沙弥手撑桌子凑了过来,淡眉收拢,左侧鼻翼旁的肌肉抽紧,让他小小的鼻子跟左眼拉近了些许:「他就是像这样哭的──呜……噎啊啊……」
小沙弥口齿不清鼻音又重,学起鬼哭一点都不骇人,别说听得出是男鬼女鬼了,根本就像小狗说梦话。
杜兼人揉揉额角,问道:「小师父,西面大堂外就是野林了,也许是林里的野狗野狐夜半嚎叫……」
「不是野狗!」小沙弥斩钉截铁:「是一个五十岁的男鬼!」
五十岁?细节愈来愈清楚了,杜兼人笑问:「你怎知那个鬼今年五十岁?」
「不是今年五十岁,是五十岁时被人害死在林子里;死的时候五十岁,所以到现在都还是五十岁!」小沙弥表情非常坚定。
杜兼人闻言一凛。「林子里出过命案?官府查过没有?」
「官府才不会查。」小沙弥又凑了过来:「公子,我偷偷跟你说……因为被害死的那个男鬼,就是县老爷。」
一张俊美过份的脸浮上他脑海。「县老爷?」杜兼人愕然。「可是他……」
他很年轻,莫说五十岁,只怕五十的一半都不到。而且他活得好好的,不但会说会笑会走路,还会对他使心机,在温温的笑容下尔虞我诈。
「那是假的。」小沙弥贴得更近,满脸青气让杜兼人不由自主往后仰。
「假……」假的?小沙弥又贴近,他只好再后退。
「现在的县老爷,是假的。公子,你可别告诉别人,这事我只告诉你……」
杜兼人好奇心大起,配合地倾过身子,跟着他嘘声说话:「什么事?」
「你再过来一点……」小沙弥脸色既严肃又害怕。
杜兼人只好再贴近,颊面都快要碰到他的圆圆脸了。
确定对方靠得够近了,小沙弥才慢慢地说道:
「妖怪害死了真正的县老爷,现在在衙门里的县老爷啊……是妖怪变的。」
窗外风吹树叶,沙沙作响;窗内烛火摇曳,暗影幢幢。
在杜兼人讶异的目光下,小沙弥的表情益发显得诡异而恐怖。
*****
风有点冷,杜兼人拉紧衣襟,缓缓在街上走着。s
刚过中午,未入春的天色灰蒙蒙的。他一连打了几个呵欠,也无法把昨晚小沙弥圆圆脸上的恫吓神情赶出脑海。
小沙弥说林子里曾有人遇害,真正的知县被害死了,现在的知县是妖怪变的。
他从哪里听来这种荒唐事?是他脑袋里杜撰的故事,还是街坊长辈流传的谣言?不管哪一项,看来那位知县大人多少有些流言在外。
妖怪变的啊……想到这里,杜兼人没来由地愉快起来。
走到县前街,在针黹舖子买了些针线和棉布,付帐后,杜兼人将布包揣在怀里走出店外。
当他正在计算着尚需采买什么东西时,附近的面茶摊子传来说话声:「听说王小大那案,官府今早贴出判文了,你去看过了没?」
「去得太晚,师爷都走了,我大字也不识得一个,能看啥?」
「我也没看到……嘿嘿……」
「既然没看到,你笑啥?」
「没想到李家闺女居然敢扭王小大进官府……啧啧,想想那个场面,李家闺女在屋里洗澡,王小大趴在窗缘偷看……真想知道县老爷怎么判,王小大听说没挨打……换作是我,打上十来板也万万值得,王小大真是赚翻了……」
「嗟,嘴巴不干不净。我若是李老爹,就跟差爷买杖,叫他们重重地打,三两下就毙了你。」
「唉呀,怎么咒我咧?难道你不羡慕?李家闺女长得白嫩标致……」
闲言闲语总是带着无心的恶意。不想再多听下去,杜兼人快步离开。
闺女遭登徒子窥浴,小小民事,那位大人会怎么判?想到这里,他心中忽感好奇。
走到衙门照墙前,杜兼人抬起头,读着早上贴出的判文。
「讯得李家深闺有女,幽花未艳,正值瓜字初分之年;无赖子王小大,徘徊兰芷,蜂蝶早怀艳羡。十九日午,李女取水濯足;水声琤瑽,撩动墙外登徒……」
杜兼人愕然。是刚才听错了吗?面茶摊那两人明明说李家闺女遭人窥浴。贴出的判词却不是这么写。
「这位小哥,判文写了啥?替咱们念一念可好?」
说曹操曹操就到。肩膀被人一拍,杜兼人回头,身后正是方才在面茶摊前闲聊的两名男子。
他微微一笑,把判文大致描述给两人听:「判文上写道,李家姑娘在房里洗脚,王小大听见水声,以为李姑娘在沐浴,就爬墙偷窥。」
「咦?洗脚?」
「你不是说洗澡吗?还说换作是你,打十来板也万万值得。」另一人语带嘲笑。
「怎么会变成洗脚?我家婆子乱传话不成?」男子一脸疑惑。
「小哥,那县老爷怎么判?」另一人转头又问。
杜兼人抬头,再读判文道:「王小大踰墙窥女,犯心可诛,若不严惩,无以正一县之风;然李女虽受惊扰,玉质仍洁……」
一字字往下读,杜兼人眼睛愈睁愈大。
「怎么着怎么着?」见他迟疑,两名闲人好奇心更盛,不住催促。
杜兼人嘴角上扬,继续念道:「……本县爱民如子,允当菩萨之心,从轻发落。判令王小大将李女濯足之水一饮而尽,以遂亲近之愿,兼识兰汤芬芳。」
「嗄?」
他笑道:「知县罚王小大把李姑娘的洗脚水喝干。」
「洗脚水……」
「喝干?」
目送那两人大笑离去之后,杜兼人转回身子,再次望向墙上判文。
判文仍有后续:「……并令王小大警惕行当、深切反省,李女周身百尺之内,自此不许靠近,亦不许秽语诬陷,损其清白。如有违反,一经告发,即杖责八百,永逐富清县境,以为登徒子戒。此判。」
杜兼人站在墙前,将判文反覆读了几次,笑容缓缓收起。
「杜先生神情郑重,可是瞧不惯我写的判文?」
往声音来处望去,但见宁东风一身白衣,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边。
(六)
见对方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直看,宁东风展袖笑道:「这是上回陆先生从苏州带回的,说宽袍大袖,人称『苏样』,正是时下流行的风格。」
杜兼人抿紧嘴唇,半天不回话。
宁东风整整衣襟,笑道:「非但判词不入你的眼,这身打扮也不甚高明吗?」
杜兼人只好回道:「大人这身打扮……很风雅。」
「既然风雅,为何你神色愕然,彷佛受了惊吓?」
被他这么一问,杜兼人极力收敛目光。
惊吓?他是……是惊艳。宁东风容貌本就俊美,此时学起大城里的文人们一身白衫,罗缨系佩,简直像魏晋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比起那身绣花绣鸟却撑不出威仪的官服和纱帽,这一袭白衣似乎更适合他──适合他的面容,也适合他的气度。
可是……他身上衣衫轻软,层层单纱,衣长几乎及地,罗带束着不甚有分量的腰身,搭上细致的五官,乍看之下,简直是雌雄莫辨。
见眼前青年继续保持沉默,但眼神中开始带上笑意,宁东风居然微感尴尬。
「大人,王小大真的喝了李家姑娘的洗脚水?」杜兼人忽然扯开话题。
「那当然,判决既出,容不得他不从。」话尾一顿,又补充道:「我未着官服,你不必称我大人。关于我的判文,杜先生可有任何指教?」
「指教岂敢。你判得入情入理,兼护事主与被告,可谓用心良苦。」
「杜先生谬赞,我也只是秉公处理而已。」
杜兼人眼光往两旁略扫,见四近无人停留,才低声道:「你判决如此,固然为李家姑娘留了名声,但却因此无法重责王小大,李家肯干休吗?」
宁东风温和的笑脸添上一丝迷惑:「杜先生此话何解?」
「李姑娘遭人窥浴,你却在判词中改为濯足,又命令王小大从此不准接近,亦不得谈论与李姑娘有关的是非。若不是为保全她名节,又何必如此费心造假?」
听他此言,宁东风笑容中迷惑尽去,换上满眼讶异。
果然聪明是天份,判文贴出前,陆谷还罗哩八嗦地不肯盖印呢。
杜兼人手抚着判文后方落款的官印,续道:「你如此仁厚,原是好事……但可别心软过头,反而纵容了恶人。」
「仁厚?我可没纵容恶人。要我一口气喝干陆先生的洗脚水,我宁愿挨五十大板。」
被杜兼人称赞,说不高兴是骗人的,但宁东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判得轻。
在他来看,皮开肉绽也好过吐得翻肠倒胃。幸好那日天气晴朗,在露天台阶上审案,否则要是让王小大吐在堂内,那就不是泼泼清水可以处理的了。
回过神来,杜兼人正在看他。
「听说你就任一年来,笔下没有判过一人死罪。」
「富清小小地方,就算有殴击、强盗等事,也罪不至死。」他笑道:「你上回不是说过?堂上一点朱,民间千滴血,我不敢自诩断案如神,但若手中朱笔能够判生不判死,那也就不枉为官了。」
「世事难测。无论是否出于自愿,你这不杀之笔,总有一天要染血的。」
宁东风与他对望,发现他眼神中没有警告也没有嘲讽,倒像是带点同情。
「杜先生对我的关心,我记下了。」他露出温温的笑。
知县大人笑起来真是……艳光四射。杜兼人看着他发光的脸,难以解释心中滋味。
「听说杜先生搬家了。」宁东风换过话题。
「兼人日夜作息时常颠倒,不好意思再打扰老人家。」
其实是怕我会去找麻烦所以不想连累别人吧。宁东风目光逡巡,试图在他平和的脸色中挖出一点心虚。
盯了半天徒劳无功,杜兼人有一张千锤百链的脸皮。
「那么,你现在在何处下榻?」宁东风改问。
「城东默照寺。」他微笑道:「寺院清洁幽静,周围花香鸟鸣,你若有兴致,不妨前去散心。只要不谈官府中事,那里真是个赏心闲聊的好地方。」
「不谈官府中事」六字咬字特别清楚,发音铿锵有力。
还没开口就被堵了。宁东风只好跟着他假笑:「若能得闲,一定拜访。既然那儿环境清幽,与你对花品茗,肯定是乐事一桩。」
对花品茗吗?杜兼人露出遗憾的表情。「春光易逝,花开转眼就落,可惜大人公事繁忙,一刻也不得闲。」
「……也没那么忙。」这时又叫他大人……分明是故意的。
见他漂亮的脸上微显阴沉,杜兼人差点笑出来,忙拱手低头:「大人若无其他要事,兼人这便告辞了。」
「杜先生且慢。」宁东风开口叫住他,脸上却微显迟疑:「你寄住的默照寺,可有一个圆脸的小沙弥?」
「有的。」
「不管他跟你说我什么,你都千万别相信。」
「比方说……大人是妖怪变的?」
「对,诸如此类的胡说八道,一句都别信。」
听到「妖怪」两字,知县大人一张俊脸霎时布满青气。杜兼人拼命忍耐,在笑出声来之前向他作揖道别,转身匆匆而去。
宁东风五味杂陈地看着他因憋笑而微抖的背影。
「哪里不好住,偏偏住默照寺……啐。」
*****
松下弈棋,松子每随棋子落。
宁东风小心地捡起掉在棋盘上的松子,一抬头,却见杜兼人正以头顶的发旋对着自己,脑袋颇具韵律的高低起伏着。
「轮到你了。」他把松子`弹`向对面。
「噢……」杜兼人睁眼,不太有兴致的拈起一枚黑子,随手往棋盘上一搁。
见他眉毛微垂,眼帘又要阖上,宁东风再拾起一枚松子`弹`向他脸颊。
「我前一手下在哪里,你可晓得?」
他往棋盘瞧了一眼:「不晓得。」
「你看都没看就下子,莫非觉得胜券在握?」
「哪来的胜券在握?」杜兼人不甘不愿地撑直身子。「分明是稳坐败局。」
宁东风指尖上的松子一颗一颗往他脸上`弹`。「哼,我可没见过快落败的人还有闲情打盹的。」
「哼什么哼,你又不让我认输。」杜兼人捞起滚落到衣襟上的松子,一把丢回去。
「未战先认败,不论下棋或是为人处事都是要不得的。」宁东风抬手拂落身上的松子,白纱袖子随着他优雅的动作轻轻摇曳。
天气暖和,松下风声鸟鸣……困意狂袭而来,杜兼人眼皮重似千斤。
「宁大人……你公事缠身,夜里又埋首案牍,此时应该跟我一样昏昏欲睡、恨不得高卧北窗才是。」
「喔?那又如何?」他拨拨垂到额前的头发,不经意用指腹按着自己眼下的黑圈。
「我的意思是……」捕捉到他的小动作,杜兼人口气马上变得凌厉起来:「你净挑这时间来寺里跟我瞎搅和,是存心要闹个两败俱伤吗?」
「说两败俱伤未免太严重了点……我也只是偶尔偷闲啊。」
偶尔?「宁大人,『三天两头』不能叫『偶尔』。」
附着两枚黑圈的美丽眼睛凝视着他:「兼人……」
「咳咳!」杜兼人喉头忽然一阵呛。
「兼人……贤弟,我虽然常常来这儿,但不曾因为贪图与你相聚而荒废了公事,咳。」宁东风也咳得不太自然。
原来自己从杜先生变成兼人贤弟了啊……那该回敬一声大哥吗?杜兼人装做没这回事,续道: 
「我相信你不会因私害公,但你眼下的黑圈可是愈来愈浓了。只怕再这样下去,人人会以为你房闱有隙,尊夫人夜里罚你跪在床边,不许睡眠。」
「我尚未娶妻。」宁东风露出微笑。
「还未娶妻?」杜兼人微感奇怪。一般官员都会赶在赴任前完婚,极少听说有官员单身赴任的。
瞧眼前这人朗眉俊目还带着一朵桃花笑,杜兼人忍不住扬起嘴角。
真到他洞房花烛那天,不知揭起头盖时,感到惊艳的会是新郎还是新娘?
「我今年二十六,打算年过三十再娶。倒是你唇边带笑,何事这么有趣?」
「没有,没什么。」杜兼人摇摇手,收起笑容。「宁大人,如此午后,正是好眠之时,你既然得了空,何不在府里好好歇息?」
宁东风笑道:「午后虽好眠,但春回日暖,花开易落,昼寝虚度岂不可惜?」
「春天年年有,好梦却是难得……我一向都是这时候睡觉的。」倦意又来,杜兼人偏过脸,不加掩饰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双眼慢慢睁开,看见宁东风毫不动摇的笑脸,他暗叹一口气。
这人是打定主意要赖着不走了。
(七)
早春下午的阳光又甜又暖,风息中带着微微的花香草香,加上寺庙独特的清净气氛──面对杜兼人满是困意的脸,宁东风其实也很想睡。
「兼人……贤弟,既然无意继续下棋,就跟我谈谈天吧。」
「呃……好。」兼人……贤弟。那边叫得打结,这边听得也打结了。
「我一直想问,男儿志在四方,你为何会在富清落脚?」
杜兼人自棋盘上拈起一颗颗黑子,收入棋盒之中。「我来到富清是偶然,原本没打算长留,但住了些时日,深觉富清依山傍水、民风淳朴,实在是个好地方,就喜欢上这里了。若无意外,我打算在此终老,今生不再离开。」
「终老……」他说得轻松,宁东风却莫名感到沉重。「那你要在此地娶妻生子吗?」
杜兼人把棋盒移到膝上,缓缓阖上盖子。「我孑然一身,替人写写书信、撰几副联子,所得的钱财仅图温饱,说到成家,那是此生莫妄想了。」
「如此未免太寂寞了。」
「怎会寂寞?我在这里,跟每个遇见的人相处一段,点点滴滴都记下了。比如你……」
杜兼人把棋盒朝石桌对面推去。
「等你任期一满、转调他处后,每到东风袭人的初春时刻,风吹松子落,我就算在酣眠之中,也必定会想起曾有一个知县时常来此;他就算哈欠连连、眼下挂着两枚黑圈,也还是硬要拖着我玉石俱焚。」
先前说两败俱伤,现在变成玉石俱焚,话真是愈说愈严重了……宁东风拿起棋盒,笑得很勉强:「那可真是荣幸之至。」
「不敢当。」杜兼人露出微笑。
八成是因为困倦而松懈,那伸袖掩口的动作多随性……宁东风发现自己原先设好的阴谋诡计都快要溃不成军了。
「兼人贤弟,你可曾去探望过先前借住的那两位老人家?」
「你是说郭伯伯、郭伯母?」杜兼人奇道:「当然有。为何提起他们?」
「我今天阅状,有人状告郭氏夫妇侵占土地。」
杜兼人向来云淡风清的脸上第一次起了真正的阴霾。
「状词怎么说?」
「照样是哭爹喊娘、错字连篇,不过事由倒写得还算清楚。」见杜兼人如此关注,宁东风一脸抱歉:「至于详细内容,恕我不能透露。」
「你官职在身,不能透露是理所当然……」他皱起了细细的眉,分明还想再问。
「我准告了。」宁东风主动再泄露一点。
「……既然准告,想必事主手上握有证据了?」
「有没有证据,我也不能告诉你。不过侵占田产是大事,来告状的又是城中大户;为官不得罪巨室,就算没有确切证据,也只得先准再说了。」
杜兼人眉头锁得更深,脱口道:「我跟郭伯伯、郭伯母相处近三个月,他们心性朴实,绝不会占人土地。郭家的田产是上一辈自……」
「……」
杜兼人闭起嘴巴瞪他,宁东风这才放下遮耳的双手。
「我不能听你意见,以免影响断案公正。」他用食指在额间画了个新月。
杜兼人胸中忽然有气:「那你为何要告诉我?」
「我知道你跟郭家两老颇有交情,所以就告诉你了。从我口中知道,总比从街坊闲人口中听说来得清楚,对吧?」宁东风极力装得一脸忠厚。
「话是没错……」
「如果你是我的幕宾,我便可与你讨论一番了,真是可惜呀可惜。」宁东风闲闲地挑起棋盘上的白子,一枚枚丢回棋盒之中。
现在还提这个?杜兼人瞠目:「你……」
墙边黑影一闪。
「谁?」
宁东风大喝一声,猛然站起,棋盘自石桌上掀翻,黑白棋子滚落了一地。
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翻墙而入的男子背倚松树,手按右肩,衣服长裤上多处染有血迹。
「是你?」杜兼人一惊。
这人正是月前在溪边洗衣那日偶遇的黑衣男子。
「唉呀?真巧。这次若再说是打翻胭脂,恐怕骗不过你了吧?」男子面颊亦溅上数点鲜血,但笑容明灿,不见勉强。「更别说是这位仁兄了。」
见宁东风面如严霜,杜兼人扯他袖子,轻声道:「这人……是我的朋友。」
朋友?宁东风飞快瞥他一眼,心中泛起莫名的酸意。
不顾两人在场,男子缓缓坐下,倚着松树扯开上衣,露出肩上伤口。
杜兼人被宁东风挡着,只闻到扑鼻而来的血气。他伸手推推面前那堵肉墙,却听见他开口说话,声音又冷又硬,透着明显的不悦:「你杀伤何人?是否波及平民百姓?身上血迹斑斑,可有富清县民之血?」
男子抬头笑道:「只是寻常较量而已,没有闹出人命,亦未曾波及平民百姓。」
「如此最好……」宁东风转头望向杜兼人。「此人真是你朋友?」
他硬着头皮答了声「是」。
杜兼人一承认,宁东风面上的冰层就瞬间加厚,让人错觉他的美貌可以就此冰封,万年不朽。
「兼人,我就此告辞了。改天若能偷得半日空闲,再来找你下棋。」
松下二人一个呆立、一个呆坐,目送着宁东风一袭飘飘白衣绝尘而去。
「那位仁兄是你朋友?脸好臭,枉费生了一张好面皮。」男子笑问。
「侠以武犯禁,他是官,当然看你不顺眼。」杜兼人望向他肩上的伤。「你稍等一下,我去取水来。」
不一会儿,杜兼人端来面盆,协助男子清洗肩上伤口。
「多谢这位……兼人兄?」
「在下杜兼人。」
「黄秦。」男子报以姓名。
见杜兼人动作俐落,面色如常,他不禁好奇:「你一个读书人,见人受伤流血,不害怕吗?」
「怎么不怕?我既怕痛又少见血腥,连厨房都不怎么敢进去。现在是强自忍耐,黄兄没感觉到我双手发抖吗?」
「既然如此害怕,何不躲开?清洗包紮,我一只手也能做。」
「黄兄都认出我了,不帮帮你,说不过去。」杜兼人卷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将布条细细剪开。「而且……」
黄秦唇角微扬。「而且什么?」
「而且,要是黄兄赖在这里不走,只怕会连累我没有落脚之处。」
妖怪化身的知县大人三天两头过来闲磕牙,已经让那个圆脸小师父紧张兮兮、极为不满了;要是再加上一个满身是血的翻墙凶徒,难保自己不会被小师父扫地出门。
黄秦眯起眼睛瞧他,发现他不像在说笑。
「你这人怎么一点温情也无?」
「黄兄此时需要温情吗?」
黄秦迟疑了一下。「不怎么需要。」
杜兼人十指迅速打好最后一个结。「瞧你还有力气与我说笑,伤势应无大碍,那这件染血的衣衫,你就如上回那般带到小溪边去洗吧。」
「……」黄秦默然。
「如果站得起身,就劳烦你移驾离开。寺里的小师父傍晚会到这个院落来打扫,要是被他看到就不好了。」
杜兼人笑得温暖,口中字句却不是那么回事。
「你方才还说我是朋友。」黄秦慢慢站起身子,上衣随便披在肩上。
「如果阁下不嫌弃的话。」杜兼人微微欠身,手掌优雅地往墙上一比。「来处亦是归处,老方丈在堂前打坐,请勿惊动他。」
黄秦有点牙痒,却拿他莫可奈何,看着他风中清瘦的身形,忽然想起一事。
「杜兄弟。」
「何事?」
「方才我跃墙而入,你那位正气凛然的白衣朋友大步一跨,就往你身前挡。你跟他体型相近,论外貌只怕他还比你娇贵一点,他却想也没想的就挡在你身前。我还没跟你说上话,他就气愤难耐,拂袖而去;瞧他对你如此挂怀,必定是肯为朋友两肋插刀、死而后已的人物。」
他才不是这种人……杜兼人闻言一愣。
「如此良友,你可得好好爱惜。」黄秦朗笑,抱拳道:「多谢你为我包扎,后会有期。」
(八)
「陆先生,你盯着我做什么?」
「陆先生」三字一出,陆谷微驼的背马上挺直。「我在观察……不,关心大人。」
「我很好,多谢你的关心……我看起来有何异样吗?」
陆谷端详一阵,道:「大人心情很差,非常差。但是在烦躁之中,又带有一丝莫名的期待、莫名的雀跃。而在期待雀跃之中,又夹杂着浓浓的疲倦感……」
宁东风摸上自己的脸,紧盯着陆谷:「跟公事无关的闲事,你倒是挺精明的。」
陆谷的笑僵在脸上。这是称赞吗?怎么听起来不太像?
「大人,今天还要去默照寺吗?」平时这个时间早就出门了。
「今天不去了。」宁东风慢慢站起身,走到屏风之后。
「喔……」八成是受了什么气吧?昨天傍晚看他回来时,脸色寒得不得了,只怕吹口气就能让水结冰。「那大人是否要小睡片刻?」
在屏风后头的宁东风似乎没有听见,只听一阵布帛磨擦声,屏风上头甩挂出一件青袍、一条绿带。
陆谷问道:「大人不是说不去默照寺吗?」
一身白衣的优雅公子从屏风后走出。「不去默照寺,总能去别的地方吧?」
「咦?」陆谷还想再问,门口皂隶进来呈报,打断了他的问话。
「大人,有位杜先生求见。」
「准见,带路吧。」
宁东风俊颜绽出笑容,系好腰上玉佩,随着皂隶往门外走去,一脚跨出门槛,还不忘回头叮咛:「陆先生,你不必跟来。」
不管身后的陆谷一脸苦瓜,宁东风快步走向寅宾馆;还没入厅,就看见杜兼人怀中捧着棋盘棋盒站在厅门口。
「宁大人……」见到来人一身白衣,杜兼人微微皱眉:「您要外出?」
他略显仓皇的神色让宁东风心情大好,要是……要是他那么盼望见到自己的理由不是为了别人,那就更好了。
「不急在这一时。」拉着他进厅坐下,宁东风嘱咐下人奉茶。
杜兼人将棋盘棋盒放在几上:「您昨日忘了把棋具带走,兼人为您送回。」
专程送棋具来?宁东风打量着他。「便放在你那儿又何妨?我也只会找你下棋了。」
「大人……」
「且慢。」宁东风打断他,一边凑近一边说道:「你如果尊称我为大人,一再提醒我身为朝廷命官的本份,那么只要跟审案有关的公事,我就一丁点都不能透露给你知晓了。」
「……」杜兼人止住言语,目光微现恚怒。
宁东风笑得很乐:「你可以叫我东风。」
「兼人不敢直呼大人名讳。」
「何必如此见外?默照寺里与我对弈时,你说话可不曾这般疏远啊。」
「……公门之内,自是不敢放肆。」
「那我们就到公门之外去吧!」
「咦?」
杜兼人被宁东风一路拖出衙门。两人穿过县前大街,拐进小巷之中。
「大人……」
宁东风不理会他的叫唤,拉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杜兼人只好改口:「宁兄,你走得这般坚定,是要往何处去?」
他回头神秘一笑。「办案。」
「办案?」
「郭氏夫妇那案。」见杜兼人脸上变色,他握着他的手紧了一紧:「你不正为此事前来?」
杜兼人正是为此事来找他,听他主动提及,便不再隐瞒。
「我今天听说了,郭伯伯和郭伯母主动投官,却被你扣押收监。他们都是良民,你怎能如此……」
宁东风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觉得呢?为什么?」
「我本来直觉你是在找我麻烦,想藉机要胁我……」见宁东风直盯着自己,杜兼人脸庞向旁微侧:「但现在想想,你不会做这种事。」
「喔?」宁东风看上去有点开心。
「凭你身份,真要对我用手段的话早就用了。你不是什么老实迂腐的人,比这更卑鄙、更天衣无缝的技俩难道还会想不出来吗?」
「你这样说真是太令我心痛了。」
不想看他楚楚可怜的样子,杜兼人双眼微往上翻,续道:「我在富清落脚居住,日子也不是过假的,每回见你贴出的判文,断案总是小心翼翼,从轻发落。你明明是个心软的人,又怎会为了胁迫我而随意将人下狱?」
「心软?」他笑道:「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
「总之,我想不明白,所以来问你。」
「其实我本来是真的想拿这事来胁迫你的……」宁东风小声地自言自语:「但你这样信任我,我怎么还说得出口呢……」
「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笑。「兼人,你既然信得过我,便帮我一回如何?」
「我能怎么帮你?」
杜兼人好奇心被勾起,却发现自己右手还在他掌中,挣了一下挣不开,又不敢真的出力挣扎,只好由他继续握着。
「首先,带我去郭家。拉着你走了半天,我这才想起我根本不知道路。」
「你不是去过了吗?那次你故意趁我睡觉时来访,又刻意在我醒转之前离开,还特地留下聘书。」
听他清沉嗓音不忘强调话中重点,宁东风啼笑皆非。
唉唉唉,他可是诚心诚意登门造访,却被这人左一句「故意」,右一句「刻意」,说得他彷佛心机千重深。
「我是乘轿去的,在轿里打了个盹儿,没怎么认路。」
「乘轿?」杜兼人疑惑道:「郭伯母说你没摆仪仗,步行前来……」
「我是没摆仪仗啊。」他的神情很无辜:「而且在巷口就下轿步行了。」
*****
夜半虫鸣,巷底的小木屋主人未归,柴扉虚掩。
「状告郭氏夫妇的朱家,昨天下午派人暗送银两。」
热热的气息吹在杜兼人耳边。
「你收了吗?」他很想躲,可是已经没有地方缩身了。
「没有,朱家差人来时,我正在与你下棋,不在衙内,陆谷代我回绝了。他正气凛然地跟朱家的人说,『咱们宁大人是不收贿的』……啧。」
「你好像颇感遗憾。」明知道床底下乌漆抹黑,他还是朝身旁望去。
「是很遗憾啊……」宁东风轻笑。「兼人,你怎么一直往里缩?把自己往土墙上压,不会痛吗?」
黑暗里不能见物,他的声音听来更加愉快。
杜兼人回道:「我性情冷淡,不惯与人太过接近。」
「习惯就好了,古人不是常与知心之士同榻而卧、抵足而眠吗?若我也能得到像这般交心的入幕之宾,想必如鱼得水……真令人憧憬呢。」
「……」好个入幕之宾,如鱼得水。
「既然贤弟坚持,我疏远一点便是。倒是你如此别扭,可曾与女子亲近过?花烛良宵,总不成都让人家姑娘主动吧?」
杜兼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闷声答道:「若是温香软玉在怀,我的反应自然与挨着宁兄这身男儿骨架不同。」
温香软玉啊……宁东风深恨此时伸手不见五指,无法观察他的表情。正在懊恼间,只听见脚步声窸窸窣窣,从门口传来。
「嘘。」宁东风反应特快。
杜兼人一阵无奈──他又朝自己贴过来了。
(九)
木门被轻轻推开,月光照进屋里,四、五个人潜身入屋。
「你搜这边,你去那里看看,朱三去柴房,找到了就出来。」
为首的男人简短下令,接下来就是一阵翻箱倒柜。但听柜门开关声、器物磕碰声细细碎碎地此起彼落,显然搜找得极为仔细。
他们在搜什么?不知道会不会搜到床底来……宁东风一直挤过来,挤得杜兼人毫无紧张感。他忍无可忍地用手肘顶回去。
「找到了。」声音从墙角的五斗柜旁传出。
「照着光看看。」
隐约听见纸张相磨声,接着火石轻擦,一股硝石气味在室内飘散开来。
「是地契没错,走,你去叫朱三。」
一夥人来得悄然去得也俐落,不一会儿,小屋里回复原先的静谧。
等到脚步声去得远了,床底下的两人才慢慢爬了出来。
「朱家真的派人来搜了……」宁东风喃喃说道。
藉着窗外的月光环视屋里,摆设整齐如常,连脚印也没留下半个。来人显然经验丰富。
杜兼人没作声,月光下看见宁东风皱起了眉,表情难得一见地凝重。
「陆先生没收贿赂,就多出这些麻烦。」
宁东风蹲下身子,伸指从地上刮起少许硝石粉末。「你曾说过富清民风淳朴,但淳朴的人胸无城府,遇上有心机的人,就会吃亏。」
「陆先生昨日回绝了朱家的贿赂,你知道朱家见此路不通,必使其他手段,所以今早才藉机将郭伯伯他们扣押起来?」杜兼人明白了他的用意。
宁东风看着木板桌上未及收拾的早餐碗盘,眼睫微垂。
「郭家两老都是善良老实的人,土地买卖,居然连地契都不知道要好好保管。他们一早直接来投官,解释说地契遗失了,但那片田地确实是二十多年前费尽祖产跟朱家买来的,没有侵占……」
「他们要是遇上别的官,说不定就任人宰割了。」
见宁东风沉默不语,杜兼人续道:「但若你每案都如此亲为,便有十个宁东风,只怕也要累倒。郭伯伯的地契既然遗失,他们派人来也搜不出什么的,朱家既无凭据,你判他诬告便是,今夜又何必来此布置相候?」
「朱家投来的状纸只字未提证据,光凭文字构陷,意图入人于罪。我在富清任官一年,还未曾见过这样咄咄逼人的事主。」他长长一叹。
「朱家`权`倾一方,由此可以想见。若不是他们自愿收手,就算我断他诬告,难道真能就此将朱家扳倒?如果今晚相候空等一场,没看到朱家派人来搜,我还放心些……」
杜兼人有点怔住。
「……为难你了。」
「是很为难。」温温的笑容重回宁东风面上。
「昨天在默照寺里,你什么都不肯透露,怎么今日全都说了?」
「我原想让你着急一下,也许你会想为郭氏夫妇写状,又或者你会直接为他们求情……不管哪一种,我都可以刁难你一番,说不定你就这么入我幕中了。」
「……」
「别瞪我,我现在不是坦诚相对了吗?」
「那你怎么不按初衷进行?」还在瞪。
「一来是朱家行贿,我察觉此案儿戏不得,二来嘛……」他一笑:「我视你为友,百般珍惜,不想被你讨厌。」
杜兼人抿唇。这个月来与他松下弈棋、廊间品茗、闲聊乱扯……这人已视自己为友了吗?不自觉想起黄秦说的那句「如此良友,你可得好好爱惜」,他不由得别扭起来。
怔忡间,宁东风又道:「半夜里,你的气色看来居然比白天好,看来我们是同样的人,愈夜愈精神。」
杜兼人回过神,笑道:「是啊,你如爱找我下棋,应当夜半来访。」
「夜半登门,只怕那位小师父会睡不着觉。」宁东风推窗看了看月色,回头道:「已近三更,我送你回寺。」
杜兼人跟在宁东风身后出了木屋,但见月光照得这人一身白衫莹莹如玉。
「宁兄先回府里安歇吧,我自己回去便成。」
「怎么成?你陪我大半夜,就让我送你回寺又有何妨?」
杜兼人看起来总是瘦弱得好像风吹就会倒,加上现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宁东风不放心让他夜半独自行走。
杜兼人微一沉吟,不再推辞。
沿着街道慢慢走着,夜风微吹,宁东风不着痕迹的为他遮挡。
两人原本无语,路经衙门口时,杜兼人忽然起了话头:「宁兄为何做官?」
「报效朝廷,光耀门楣。」宁东风笑答。「十年寒窗,身无一技。叫我不做官,还真不知能做些什么。」
「但我看你这官当得辛苦。」
「当官哪有不辛苦的。」
月上天心,两人的并肩而行的影子渐渐缩短。
到了城东默照寺前,杜兼人停在寺门口,面对着大门,迟迟没有伸手扣环。
「兼人,怎么了?」
「我想再跟你聊聊。」杜兼人在石阶上坐下,伸手朝宁东风招了招。
「好啊好啊。」正中下怀的知县大人开心地坐到他身边。
坐下之后,杜兼人却不讲话,只是抬头看月亮,还看得很专心。
「……」
「……」
又不讲话了,所以是要聊什么啊?宁东风耐不住性子,正想找话题来扯,杜兼人在此时开口。
「宁兄,朱家这案,真的可以就这样大事化无吗?」
「就知道你要问。」宁东风口中啧啧有声,趾高气昂地回道:「我是很想告诉你,可惜呀可惜……」
「可惜我不是你幕宾?」刚刚才说要坦诚相待,现在又来故计重施。
「是呀,真是太遗憾了。」宁东风眉开眼笑,毫无遗憾之色。「不过本官求才若渴,绝不嫌迟,富清县衙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杜兼人盯着他瞧。
「宁兄,你这人……态度不正经,讲话不诚恳,字字句句带着陷阱,跟你相处实在疲累。」
「呃,这样吗?」宁东风闻言垮下了脸。「受教了,今后必定改进。」
杜兼人瞥他一眼,嘴角微动,似是想笑,但终究没笑出来。
「但,你是个不错的官。」
看他皱眉,宁东风收起了笑脸。「兼人,何事让你如此忧愁?」
「我看起来很忧愁吗?」
他不回答,算是默认。
杜兼人微笑:「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讨厌官府?」
「再过一百年我也记得。」那日他细数官府事物的模样,分明是不共戴天。
「我自幼身世飘零,无法应试为官,读书完全只为自己开心,反而自认比大多数读书人快乐得多。」杜兼人眉头慢慢松开。
「想必如此。」
「但吞了许多古圣先贤的文字入腹,对经世济民之事,我多少仍感羡慕。」
「而实际上的官,却教你失望了。」
相处这些时日,宁东风隐约感觉到他的性情实非表面那般淡然,以前必曾经历过什么令他无法释怀之事。
「没错,我曾失望透顶,心灰意冷……」他站起身子向前走了几步,全身沐浴在月光之下。「宁兄,宁大人,你可有能力令我改变观感?」
他的眸子在夜色里异常明亮,宁东风心里一动,方要启唇说话,他却伸手制止,口中字句吐得缓慢:「不……你不必回答我,我会如此问你,表示我心里已有答案……宁大人。」
「答案?」
月光似有神奇的魔力,照得杜兼人原本苍白的脸色如烟似粉。薄唇上的笑意胶着住宁东风的视线,风流不可方物。
「你方才说,县衙大门永远为我而开……不知你的邀聘现在还算不算数?」
杜兼人脸上含笑,神情却郑重不已。
宁东风自石阶上立起,走到他身前。
「当然算数。」
(十)
「你杵在这儿干什么?怎么还没传二梆?」
陆谷穿戴齐整,走到内衙门前,脸带不满地质问守门的小吏。
门吏从墙上的望孔向外探,见是陆谷,便一脸为难地对他摇摇头,指着里头小声道:「大人……大人还没起床梳洗。」
「还没起床?」这可奇了,大人平时都是秉烛到天明,这时应该是「尚未就寝」才对吧?居然说「还没起床」?
富清县衙里人事精简,宁东风性情又随意,连长随也不想带,因此县官居住的内衙里,只配有两名轮值守门的门吏,和一个在内衙供传唤的小厮。
「那你开个门吧,我去唤大人起来。」
陆谷掌管衙里钱粮出纳等大小事项,加上老头性格作祟,不知不觉连散漫长官的生活起居也管上手了。
「好……」门吏不敢违拗,乖乖开了门。
陆谷还没进门就开始发难。
「你怎么啦?一直往那边看,院子里是有鬼吗……啊啊啊?」
他前脚踏进内衙,后脚还留在门外,不可置信的叫出声来。
「大人昨天半夜才回来,说要与这位先生喝上两杯,跟我要酒……」
大人怎么知道他值夜时喜欢偷喝酒?窝藏的好酒都被要去了,好心疼呐。门吏苦着一张脸。
陆谷像尊石像般固定在门口,死瞪着凉亭里一坐一卧的两个身影。
躺在石椅上的是宁东风,身上仍是昨天出门前换上的那袭白衫;另有一个身形纤瘦的布衣青年坐在他脚边,靠着红漆亭柱,头垂得低低的,睡得甚沉。
走近几步,就闻到冲天的酒气。
「大人!大人啊!睡在这儿会着凉的!」
「吵死了……」宁东风抬起沉重的眼皮,才撑起身子,就看见陆谷剑拔弩张地站在亭前,一脸急欲兴师问罪的表情,只差没双手插腰了。
「大人……坐在那的……是杜兼人?」陆谷脸上的不满愈来愈明显。
「是杜先生没错。」
见陆谷在一旁探头探脑,他皱眉坐起;靠柱而眠的杜兼人却在此时身子一斜,慢慢滑了下来。
宁东风连忙倾身相扶,伸臂及时搂住了他肩膀。他上半身软软的倒向宁东风臂弯,一阵酒气混着他身上清雅的墨味,直向鼻间袭来。
宁东风轻轻将他挪倒在椅上。
酒后酣眠,让杜兼人脸上少了几分苍白,添上一抹酡红。
「大、大……」陆谷此时的嘴型刚好可以直立着放一颗鸭蛋进去。
「大什么大?」宁东风回头瞄向陆谷,眼中的温柔瞬间卸换成凌厉的凶光。「别再大呼小叫,会吵到杜先生的。」
话说完,他解下外衫盖在杜兼人身上,缓缓直起身,挡住陆谷的视线。
「大人……大人……怎么……怎么……」现在可以放两颗。
「我不记得聘过一只鹦鹉当幕宾。」宁东风走向陆谷,脸色又冷又硬。
见师爷进来唤醒大人,小厮早已伶俐的打了盆水来。
宁东风接过面巾随便抹了抹脸,回头见陆谷还杵在原地张口结舌,便不耐烦起来,一把拉住他往门外走。
「杜先生昨天应聘入幕了,我们相谈甚欢,就在亭里喝了几杯。」
说话间,宁东风将陆谷拖出了内衙,不忘回头吩咐小厮:「别惊动杜先生,让他多睡一会儿,待他醒后,奉上清茶粥点。还有,为他整理一间书房、一间睡房。」
杜兼人的待遇这么好啊……陆谷终于回过神来,小小的心灵又感到一丝委屈。
「陆谷兄,你急着唤我起床,可有要紧之事?」不待对方回答,宁东风眼睛微弯,笑问:「朱家撤回状纸了?」
陆谷睁大了眼,击掌道:「大人怎么知道?您真是神机妙算!」
「嗳,好说好说。」
朱家非撤状不可,因为他们昨晚从郭老丈家中摸走的是陆谷上个月新购田地的地契……看着陆谷毫无所知的脸,宁东风憋笑憋得胸口有点疼。
陆谷当了好几任师爷,在乡里间作威作福,`权`势比他这个上任刚满一年的知县还要大。朱家敢陷害无凭无恃的郭家二老,却绝对不敢惹陆谷。
这下朱家也伤脑筋了吧?说不定还得想办法把陆谷的地契丢回他住处才行。
「陆先生,既然朱家撤了状,请你替我写个条子,让牢头放了郭氏夫妇。」
「我这就去。」
陆谷领命后,便快步往书房走去,留下宁东风像蜗牛般往正堂移动。
天色还没大亮,衙门里薄薄地笼着白雾,让层层墙院显得有点阴森。
「好倦……干脆先洗个澡……」
宁东风缓缓走着,不知为何脚步愈来愈慢,愈来愈慢,最后靠在墙边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
酒醒时已过正午,看见小厮捧着不知该算是哪一餐的吃食在旁相候,杜兼人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杜先生,您醒了,请先用点粥。」
「多谢你。」
想到这少年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即使不怎么饿,杜兼人也还是拿起了碗筷。吃了几口,他发现身边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瞧。
这少年面无表情外加眼神凌厉,被他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哪还吃得下什么饭。
「小哥如何称呼?」
「我叫小九。」
「小九,因我贪睡让你久候,实在抱歉,你快去歇歇吧。」
小九摇头。
「我等您用膳。大人吩咐过,等您用完粥点再伺候您沐浴。」
杜兼人奇道:「为什么要伺候我沐浴?」
「大人说,您新到县衙,又是首次入幕,最好沐浴更衣,以图一番新气象,人也可以精神些。」
这少年学起宁东风的口吻也依然是面无表情。
杜兼人想了一想。「也好。那就劳烦你了。」
「先生请在此稍等。」
小九步履轻健,一下子就跑得不见踪影。杜兼人慢吞吞地喝粥吃菜,等到小九烧好热水回来请人时,桌上的吃食也差不多吃完了。
「请带路吧。」
「这边请。」
小九领着杜兼人来到浴房,在一旁小桌上放妥香胰子、干布和新衣后,说了句「您请」就推门离开了。
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门外头。杜兼人披散头发,转了转头颈,脱下衣服踏进水中。
「唔……」小九做事还真伶俐。
微热的水温在习惯后就令人感到舒适;坐在蒸腾的水气中闭目养神,慢慢沁出汗水,杜兼人浑身舒畅兼且脑袋空空,竟又开始想睡。
真睡着可就不好了,还是先起来吧。他甩了甩头。
当他从浴桶里站起身时,两扇木门忽然被人撞开了。
「兼人,好消息,朱家撤状了,我也让郭……唉呀,你在沐浴……啊……真是……抱歉……呐……我在外面等你……吧……」
撞进门里的宁东风原先明亮的眼神在与杜兼人四目相对的瞬间黯淡下来,讲话声音也愈变愈弱,边说边手忙脚乱地退出门外,语尾细若蚊鸣,几不可闻。
「……」杜兼人眼睛眯了起来。
(十一)
门外,宁东风靠着门柱唉声叹气。 _
平的……是平的……虽然他胸口肌肤莹白如玉极为诱人但那里是平的平的平的……
原先只是怀着「万一如此」的心理,希望本就渺茫得很;但模糊暧昧的猜测一旦揭破真相,还是带给宁东风不小的打击。
仔细想想也合该如此,若他胸前不是平的,怎会答应入幕相辅?昨晚躲在郭家床下时又怎能任自己紧紧贴着他?
可是,可是他身子又那般柔软……
「这到底是该伤心还是该安心,真是矛盾……」
「大人,您可以进来了。」
宁东风甩了甩头,再次推开木门。杜兼人已穿好里衣和长裤,外袍松松地披在肩上,右手握着还在滴水的一头长发。
「那个……兼人……」宁东风讪讪地开口。「……早上睡得好吗?」
「很好,就是颈后略感酸疼。」他脸上笑容异常灿烂。「大人刚刚说什么来着?朱家撤状了?」
在笑?没生气?宁东风松了口气。
「那个,对,他们撤了,对。」
看着杜兼人的笑脸,即使刚刚才亲眼确认过他胸前平坦,宁东风还是不由自主地呼吸加快,眼光也不由自主地瞟向杜兼人领口。
杜兼人知道自己相貌阴柔,在外行走亦曾被人误会过。他从来不太在意这种事,但眼前这位大人两眼发直的样子不知怎地格外令他冒火。
「大人,方才急急忙忙,看到想看的东西了吗?」他松松结起腰带,脸上仍旧带笑。
「呃……」被发现了?宁东风干咳两声,嘴硬道:「兼人说这什么话,方才纯属意外,我们都是男人,哪有什么想看不想看的。」
杜兼人哼了一声。他可没忘记这个澡是宁东风吩咐要洗的。
「大人,想看的话从窗棂间偷看就好,我不一定会察觉。像这样破门而入又佯装不知,手段未免拙劣。」
听他这么说,宁东风大摇其头。
「男子汉大丈夫光明磊落,岂可效法鸡鸣狗盗之辈、做那偷偷摸摸的事?」
「好个光明磊落。」杜兼人笑容中带上了点杀气。「大人,若我真是女儿身,你要怎么负责?」
「当然就娶你了。」宁东风回答得好快。
「……」
「兼人?」
「……宁兄,你过来。」杜兼人朝他招招手。
听见杜兼人不叫他「大人」而叫「宁兄」,宁东风心情大好,依言向前走了两步。
当小九听见浴室传来碰撞声响而前往察看时,杜兼人正把宁东风的头压进浴桶里。
*****
日候渐暖,即使到了中夜,一袭薄衫也不觉凉意。
门口传来轻扣声,杜兼人抬起头,看见白衣飘然的宁东风手捧托盘出现在门边。
他笑眯眯地走进书房,将托盘放下。
杜兼人看向托盘,上头是切片的冷猪肉、冷鸭肉,还有一壶热茶。
「哪有人喝茶配肉的?」
宁东风捏起一块鸭肉入口。「这是今天祭城隍的供品,口味很不错。虽然我也带了酒回来,但……」
伸手拍拍桌上的一叠公文。「酒会误事,不能喝。」
「酒会误事,怎么你身上酒香阵阵?」杜兼人拍开他压在公文上的手。
「批书牍的又不是我。」
此言换来对方怒目瞪视,宁东风嘿嘿一笑,伸脚拐来张凳子坐下,捏起一片猪肉,送到杜兼人嘴边。
被喂食的人选择视而不见:「我只是代笔,还是要你过目,毕竟我不曾学幕……」
他张嘴说话,宁东风也不收回挟着肉片的手,那片猪肉就在他唇前晃呀晃的,不时与他口唇相触。
吃嘛。吃嘛吃嘛吃嘛。知县大人漂亮的眼睛眨呀眨地如此倾诉。
杜兼人百般无奈,张嘴将猪肉咬入口中。
宁东风手也没擦,就拿起桌边他批好的公文看了起来,随随便便地边看边点头,一张翻过一张。
这人真的有看进去吗?杜兼人伸手倒了杯茶。
他是因为钦羡宁东风的仁心才应聘的,谁知入幕之后,等在眼前的是堆积如山的书牍──这两个月来,宁东风把所有公文、状纸全都推给他,几乎不过问,只是偶尔晃过来抽几张文书草草检视。
真是……散漫啊。
记得上次当他这么埋怨时,陆谷就大惊小怪起来。
「之前大人亲自批文,那样才叫奇怪!这些杂务原本就是咱们的工作啊!」
阅状和公文往来叫做杂务……那,一个官应该做些什么?
「大人有身分嘛!他要做的其他事可重要了。」陆谷的鼻子翘得高高,与有荣焉:「拜社稷、祭城隍、鞭春牛、抚孤鬼、奖善嘉孝、矜贫恤独、宣扬政教……」
洋洋洒洒念了一串,都是表面功夫。
冬寒早过,农时将至,民间生计沸沸扬扬地活动起来。
杜兼人每天关在书房里跟书牍缠斗,宁大人东风呢?他像只花蝴蝶一般到处主持各种大小祭典,常常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还不忘为可怜的幕宾打包一些供品充作宵夜。
如此情形,常令杜兼人萌生哭笑不得之感。
茶汤入喉,他缓缓睁眼,才刚放下茶杯,又是一片鸭肉送到唇边。
他伸手接过鸭肉放回盘中,对上宁东风微弯的眼。「大人今天似乎喝得特别醉。」
「有吗?」宁东风伸手摸摸脸。「可能是因为我今天心情好。」
摸脸也不擦手,鸭肉的油脂都沾到脸上去了……虽然两个月来从没见他心情不好过,杜兼人还是很配合地问:「为什么今天心情好?」
「今天祭城隍,我才想到现在已经三月初三了。」
见他笑弯了眼,杜兼人好奇问道:「三月初三便如何?」
「三、四月开始农忙。」宁东风一手拿着方才抽来看的文书,另一手在尚未处理另一叠文书上拍了拍。「这些不知所云、芝麻绿豆的状纸就会少多了……兼人,你的眼神怎么带着怨气?我每张公文、状纸都会亲自再看过,可没全部推给你扛。」
「……你看是看了,但都如过眼云烟,全无意见。」他叹口气:「这般撒手不管,我做起事来实在惶恐。」
「什么过眼云烟、全无意见?」宁东风抬头冲他一笑,拈起一张公文:「像这份要上呈给知州的文书,我就有点意见了。」
杜兼人接过公文,细细读了一遍;没有错文或别字,案情也申详得明明白白,实在看不出何处不妥,只好问道:「有何问题?」
「嗯……」宁东风并不明言,在手上那叠公文中略一翻找,抽出另一张文书,递给杜兼人。
「这是巡检司上呈的公文,你仔细对照一番,便可得知。」
杜兼人依言接过,反覆对照读了数次,仍是看不出端倪。
见他皱眉苦思不得其解,宁东风笑道:「依你个性,只怕也看不出来。瞧,你写的这句『案情详察究办,已无疑义』,问题就出在这里。」
杜兼人不解地望向他。「案情的确已详察究办,这句有何不妥?」
(十二)
「只须改动一字,就千妥万妥。」宁东风伸指往纸上一点,停在「已无疑义」的「已」字上头。_
「改成『似无疑义』或『应无疑义』即可。」
「为什么?」杜兼人仍不明白。
「因为这句写得斩钉截铁,彷佛我这小小知县英明神武、自信满满;相对就显得咱们上头层层知州知府颟顸无能了。如不改动,上头非藉此找我麻烦不可。」
杜兼人抿唇不语。
宁东风也不在意,迳自喝茶吃肉;良久,才听见对方慢慢吐话:「明明白白的小事,也要选用模糊的字眼……这就是官场常规?」语气颇不以为然。
「不,这是世俗人情的常规。只是到了官场就牵扯上`权`力与陋习,也牵扯上我的官帽跟性命。」
观察着他的脸色,宁东风续道:「人的位置愈高、名声愈好,反而往往愈怕被人看不起。看不起他的人若真有点材料,那就更是天诛地灭、势不两立了。你聪明正直,文采又好,这种鸟事应当经历过……你之前与我斗嘴斗舌没一次落下风,这点人情你不会不懂的。」
懂。怎么不懂?四年前,那人又急又怒的口吻如今言犹在耳。
我诗才不及你,文才亦不及你,城里士人们都拿我当茶余饭后的笑话,说若是你代我应试,必不会连年落第……有你在身边,我只觉得窝囊,好似一辈子出不了头……

「我不曾瞧轻任何人。」
很久没有想起过去的事了。杜兼人闭上眼,原以为心情会激动起来,哪知油然而生的却是一股挥也挥不去的无能为力。
「是啊。可是那些人自己瞧轻自己,就觉得别人都瞧不起他了。虽然我们心知肚明,但为了自保,有时还是得拐弯抹角的。」
宁东风的声音清澈又平和,引人睁眼相看。
睁开眼睛那一瞬间,杜兼人微感茫然。
那繁华到近乎堕落的城市、那丰采翩翩却又畏畏缩缩的人、那高悬在阴暗厅堂上的明镜、那徘徊在门墙间的腐 败气味……一睁眼全都不见了。
鼻间是春夜里乡野独有的清爽风息,眼前是一张嚼着肉片的俊美面皮。
杜兼人忍不住笑道:「你刚刚说这是世俗常规,那世俗之人也包括你吗?」
「自然包括。」他又捏起一片鸭肉送往对方嘴边。
「你觉得有谁瞧轻你?」杜兼人再次伸手接来放下。
「除了你一个,只怕也没别人了。」
「我几时曾瞧不起你?」
「哼,你方才说我对你撒手不管,分明是质疑我没把公文看入眼中。」
杜兼人拱手赔罪:「是我失礼了,您大人有大量。」
「是啊,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宁东风一边讲话,嘴巴却没有停过,猪肉鸭肉一下子被他扫去了半盘。
「等四月之后,你好好看着陆谷,就知道什么叫『心力交瘁』。他用一整个秋冬把自己养得肥肥胖胖,还在四月之前特意告假,就是为了要应付春夏时节的大小税事。事有专精,我想帮都无从帮起,只能诚心祝他多福多寿。」
随着天气渐暖,陆谷的确愈来愈紧张;他原本就像个老头,近日更显唠叨了。
「也许你肯少捉弄他一点,就算是无上的体谅了吧。」
想起两个月前陆谷为了那张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地契又心烦又迷惑的模样,杜兼人深深感到同情。他这样容易紧张的性格在宁东风手下做事根本是跟错了人。
「嗯呣……」
「大人?」
知县大人没有回话,因为他趴在桌上睡着了。臂弯中露出的脸颊泛着酒后特有的红晕,睡梦里还打了两个酒嗝。
「……」杜兼人翻了翻白眼。
说不定自己也跟错了人。
*****
三天后,长假结束的陆谷风风光光地回到富清。
「大人大人,我又带来新的苏州风格啦!您瞧!这大袖飘飘的多雅致啊!」
宁东风看着陆谷手上的湖纱白袍、浅面僧鞋,疑道:「跟上次那套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您穿上、穿上就知道……」
陆谷一边说,一边开始剥起宁东风的官服。
「每次去苏州,那儿公子们的服装样式都不同,我真怕大人赶不着这些流行呢。」
「你、你等等……」
杜兼人站在一旁看他被陆谷摆弄,面上漾着有趣的笑意。
他的反应让宁东风尴尬起来。
着装完毕。看那件轻飘飘的白袍「挂」在宁东风身上,杜兼人别开脸,忍笑道:「这衣衫轻柔素净,光这么一挂,就衬得大人丰姿闲雅;若是行走起来,想必更加飘然出尘,迷倒众生。」
「没错没错!」杜先生还蛮会说话的嘛!陆谷频频点头。
「最好是能迷倒众生……」
见他取笑,宁东风反而不再那么尴尬。他举起双手端详,轻飘飘的衣袖几乎垂到地上,让他看起来像只白色的大蝴蝶。
这成什么样子啊?如此大袖,若向人弯身作揖,袖尾大概会层层堆在鞋面上。
杜兼人笑了出来:「真美,真美,不愧是苏州手艺。若是穿上此衣出门,大人可得注意身分仪态,要站不斜躯、坐不倾身,方显雍容大度。」
雍容大度?穿成这样还能出门吗?宁东风瞪他一眼。
「杜先生若喜欢,不如就让给你穿。」
杜兼人连连摇手,敬谢不敏:「唯有大人这般雅望才能与此服相衬,兼人相貌寒酸,是万万匹配不起的。」
眼看自己精挑细选的礼物要被主子当面转手,陆谷连忙上前抢道:「是啊是啊,杜先生说得对……啊啊,杜先生,我不是说你真的相貌寒酸……」
他一边说,一边从箱?中拿出一本蓝皮书册,笑道:「要给杜先生的礼物在这儿,这本书是江南刻行的新书,书舖的小哥说,现在苏州学幕的人可是人手一册。」
「给我的?」瞧见是本线装书,杜兼人微感兴味。
宁东风率先伸手接过。
书封用颜楷题着「苏杭贤吏妙牍」六个大字。
「苏杭……贤吏?妙牍?」宁东风念出书名。
陆谷热切地点头。
「这本书是苏州知州的幕僚所编,收录近年江南一带官员的判牍、公文等,书中案例详尽,对官门书吏很有帮助,一时那个……苏州纸贵。」
「『洛阳纸贵』有典故的,不是到了苏州就变成苏州纸贵。」
宁东风岂会放过取笑他的机会。见杜兼人站到自己身旁,他翻开书本,让对方拿着右半边。
「大人您别挑毛病。」陆谷不以意,笑嘻嘻地看向杜兼人。「总之,杜先生第一次当幕宾,多看看前辈如何下刀下笔,总是好事。」
杜兼人低头翻着书页,说道:「以前从未有官吏将书牍付梓印行,这苏州编书之人首开先例,的确堪称创举……」
「哼,这些『贤吏』只怕都活得好好的吧?让幕僚刊行自己的判牍,还下了这么个书名,我看不是下面的在逢迎拍马就是上面的想沽名钓誉。」
听宁东风骂得尖酸,杜兼人只微微一笑,低头看书。
(十三)
书跋书序果然一片歌功颂德,杜兼人草草扫过。翻到目录页细读条目时,他忽然全身一僵。
苏杭贤吏,江南的好官。
是了……编集判牍,冠以贤名。这般抬高身价的大好闲事,怎么可能会漏了他?
手指飞快翻动,翻到其中一页,停了下来。崭新的纸面,印着那个「贤吏」的名字。
烟雨江南原是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但如今想来,却尽是腐 败的气味……再翻到下页,杜兼人眼神忽显迷离,手指发起抖来,怎么样也无法读下去。
宁东风立刻察觉他的异样。「……杜先生?」
杜兼人呆然立在原地,连书被抽走了也浑然无所觉。
见他如此反应,宁东风有点着急,把书本往旁一搁,伸手轻轻握住他双掌。
「兼人?」
宁东风十指微微用力,肩膀与杜兼人相碰,在他耳边又叫了一次。
大人真的偏心啊……陆谷抱着那本被推向自己胸口的蓝皮书,两眼瞪得老大。
「……!」
杜兼人忽然回过神,只觉手上传来阵阵暖意,一低头,就见宁东风瘦长却有力的十指正试图稳住自己颤抖的双手。
「你怎么了?」
「我……」心跳得又快又急。「……头痛……」
「头痛?」方才还言笑自若,怎么忽然就头痛?
宁东风皱眉端详着杜兼人苍白如纸的脸色,倾身欲探他前额温度,他却彷如受到惊吓般猛然后退,急急地抽回了手。
「我……累了,先告退……」
杜兼人喃喃丢下这句话,匆匆转身,快步离开了办公的琴堂。
「头痛是患了风寒吧?天气都这么暖了,杜先生的身子果然太单薄。」
看着他的背影从门外消失,陆谷还没念完:「不过应对进退的礼貌,他可得再学一学。就算身体不适,像这般扭头就走也太不像话了。」
宁东风没有听进陆谷的抱怨。
方才握在自己掌心的那双手,冰冷似雪的肤触犹在,掌面上还留有薄汗。杜兼人的情绪表现一向淡泊,相处至今,自己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
「陆谷兄,这本书可否先借给我?」
「大人要借,自然是可以的。」陆谷虽然纳闷,仍是把书本递了过去。
宁东风接过书,一页页翻着,口中问道:「你可记得杜先生乡居何处?」
「当然记得。」陆谷点头,衙里较重要的人事书册都是他一手保管的。「杜先生虽无南方口音,但我誊写本子时问过他,他说祖籍在吴县。」
吴县……宁东风手上翻得更急了。
吴县是苏州大县。苏州人文荟萃,正是手上这本判牍合集的编纂之地。
翻到刚才让杜兼人白了脸色的那一页,书页上印着前任吴县知县之名。宁东风边翻边读。书上写了什么?什么内容会让人如此激动?
他在数页之后的判文中找到了杜兼人的名字。
「第二判……嬖幸争宠之妙判……」
宁东风脸色一变。
*****
月光从窗棂间洒落,映得窗旁持杯的手苍白若雪。
托宁东风的福。他从祭典上偷摸回来的乡村野酿,味道还不坏。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杜兼人手上陶杯一转:「我们可也是同宗呢。」
他从来就量浅,喝了两杯下肚,眼神已略显迷离。
出来行走之后就极少碰酒了,但过去其实常常喝。小酌到微醉,酒入豪肠,正是雅兴大发之时。
好风好月的夜晚,文友们总会在湖畔柳下围坐成圈,只消把手一伸,就会有纸笔递上,身旁捧砚的人不分尊卑亲疏,也许是县学里的夫子、也有可能是新科贡生……
夜风凉凉地吹在脸上,他缓缓合眼又睁眼。不知这四年和过去的那十八年,究竟哪一段才是虚幻的梦境。
平常这个时候,宁东风应该要拎着宵夜进来了。虽然他把书牍判词都推给自己处理,但想想这人也还算义气,不论是阻力还是助力,至少常来陪伴。
回想起傍晚匆匆离开琴堂时的表现,杜兼人自觉失态。宁东风个性警醒,必定会联想到书中内容。
若他看了那本书,就会知道他的过去了──他「官方记载」的过去。
杜兼人不想揣测对方会怎么想。
「他怎么想……跟我无关的。」
宁东风如果愿意问,他会告诉他真相;他如果信了那「官方记载」,那也由他。
因为身世无法为官,读书完全只为自己……这样真的比别人快乐吗?
「你一个人喝酒?真没义气。」
杜兼人转头望向门口,讶然道:「你还穿着这身蠢衣服?」
刚才还被称赞「丰姿闲雅、迷倒众生」的县令大人闻言哭笑不得。
「我担心你,所以特来探望……这就是你的感想?」
杜兼人抿唇微笑。
宁东风拖着两条飘飘大袖走入房中,看见杜兼人手上的小陶杯,摇头道:「举杯浇愁愁更愁,人只该在开心时喝酒,伤心时是喝不得的。」
杜兼人摸着杯缘笑道:「你又怎知我伤心?」
「我与你相处时日不算短,怎么不知你此时伤心?」见他又倒了杯酒,月光下的脸庞一直带笑,宁东风补上一句:「……虽然看不太出来。」
「我不伤心,只是略有感慨。」杜兼人仍坐在窗台上,指着对方垂地的左袖:「吴县知县的第二则妙判,想必你看出端倪了。有什么疑问尽管说,我言无不尽。」
「言无不尽……是吗?」他拿出藏在袖中的蓝皮书册,放在桌上。
「我是言无不尽,只是不知你会不会信。」
「你说的我当然信。」 
宁东风走到窗边,拿过他手中酒壶,就唇喝了一口。
两人无语,都在等对方开口。良久,杜兼人才笑道:「你快问吧,我不知该从何说起。」
宁东风皱着眉,心里斟酌了半天,问出第一件事:「你曾为人仆役?」
为人仆役……说得实在客气。杜兼人看着宁东风几乎揪成一线的双眉。
「我自幼家贫,七岁就被卖入富人家。」
「……」
「你别一脸哀凄。那户人家心地善良,我在那里吃饱穿暖,专门陪着少爷当书僮,除了偶尔代替他被夫子罚打手心外,从来没吃过什么苦。」
……说是书僮。可是判文上明白写着「嬖幸争宠」。宁东风无言地望向手上的蓝皮书册。
杜兼人续道:「少爷读什么书,我就读什么书,连这个名字都是教书夫子帮我取的。那时我什么都还不会,夫子却捻着胡须说,汝也兼人,宜退之。」
「那,后来为何会落得如此?判文中说你……」
「是,就如判文所言,我以色惑主,恃宠而骄。少爷娶妻,我居然因此争风吃醋……状纸正是少夫人所呈,她是大家闺秀,性情仁厚,但委实忍无可忍。」
阅读判文时,宁东风已感难受;此时由杜兼人照本宣科出来,更令他胸口烦闷,无可宣泄。
宁东风皱起眉,仰头又灌了几口酒。
「你真的以色惑主、恃宠而骄、争风吃醋?」
杜兼人眼神一黯,望向宁东风。
「是啊。」
说好说歹,反正都是同一件事。任凭自己记忆中梅影横窗共笔墨、两小无猜意缱绻,翻作文字不过就是狡奴忤主、嬖幸争宠。
那也没什么好瞒的。
(十四)
「你那少爷又是什么样的人?」
「他就是个读书人。逃不了功名科考,很普通的读书人。我们上回说到的世俗人情,说不定也……」
杜兼人猛然住了口,把杯里的酒喝干。
宁东风看着他喝酒的样子。
判词中写着「狡僮兼人自负才学,言行无状,骄其家主」。
他是遭嫉了。遭到那个一起读书的少爷妒嫉。少夫人提状上告,说不定早得了夫君默许。
「……那人才华既不及你,自求上进也就是了,却反而怨恨在心,真是窝囊至极。」
「城中文人何其多,我跟着他读书,自然略通一点文墨,那又算得上什么?他却对此耿耿于怀。」
说到这里,杜兼人忽感好笑。
「没出这事,我还真不知道我这个书僮当得多么威风。不但跟少爷同进同出、平起平坐,他要娶妻,我居然还大力反对,当真不识抬举。」
「……知县审案时,你也是这般认罪的?」
「我当时如果知道要认罪,也就不会有这则妙判了。」
宁东风默然,心头郁闷到了极点,举起酒壶往嘴里猛灌。
杜兼人继续说道:「其实,少夫人递状告我,也只是想略施颜色而已。家里没人狠得下手教训这个嚣张跋扈的书僮,官老爷总有办法吓吓我吧?」
「哪里知道你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拗骨头,宁愿上公堂也不愿反省。」
宁东风接话接得很顺,语气闷闷不乐。杜兼人盯着他瞧,发现他似乎醉了;伸手跟他要酒壶,他却不给。
「我的酒快被你喝完了,还我。」
「不还,什么你的酒,在这县衙内的东西都是我的。」
杜兼人无奈地看着宁东风再度灌下几口酒。
蓝皮书册静静躺在桌面上。
宁东风翻着书,咂了咂嘴才开口:「判文写说,你自恃才华,不知悔改,还当堂撒泼。」
「这点就要请教宁大人了。公堂之上有问必答,不卑不亢,是否就算当堂撒泼?」
他只是不愿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不因与同性相恋而羞耻惭愧,就让高坐堂前的县官大人火冒三丈,惊堂木响声不绝。
宁东风不回答,继续念道:「……因原告求情,免去重刑,判杖五十,掌颊三百,以儆效尤。发付官卖,金归原告李家……哼。」
听他读书,杜兼人微感茫然。受杖受辱的明明是自己,但宁东风此时的表情却彷佛比他痛上千万倍似的。
「是谁买了你?」他问道。
「一个文友。少爷央他出面买我。」
「就说是个窝囊的东西!」宁东风啐道:「连自己出面都不敢?」
杜兼人笑道:「他就是不敢。把我买回之后,他原本还想端端架子,说是给我这个不识大体的傻瓜一点教训;结果我躺了两个月还养不好伤,他后来什么都不敢再说。好不容易挨到可以下床,我立刻要回身契离开李家。但我穷得很,卖身钱只能慢慢摊还,现在还欠着那文友几两银呐。」
经过「求情」的五十杖还让他躺了两个月?宁东风紧紧抿着嘴。
上次窥浴没看到他的背,不知道当年伤得如何,是否落下病根。
「你一定使起性子,不肯乖乖养伤。」他心情大坏,整个人靠着窗沿,入腹的水酒被体温蒸出了酒气。
「你怎么知道?」
「哪有不知道的。」宁东风咧咧嘴。
「那时总学不会世俗人情,白吃了这些苦头。换作现在的我,就不会这么笨了。」
「不,换作现在,你还是会吃苦头的。」
听他音量忽大,杜兼人讶然相望。宁东风继续说道:「你就算收敛了锋芒、隐藏了情绪,骨子里也还是一样。你与我第一次见面时,态度虽然有礼,语意却是针锋相对、毫不客气。」
「多久的事了,你居然记恨至今。」
「什么记恨至今?我现在总算知道你为何这么讨厌官府。」他倾身靠近对方。「你对官府的记忆如此不堪,却愿意受聘入幕,让我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你何须惭愧?让我失望的官并不是你。」
闻到宁东风口中喷出的浓浓酒气,杜兼人向后退了半步。方才见他一口接一口,究竟喝了多少?
「也……很心疼。」他愈靠愈近。
心疼?杜兼人愕然,还没来得及说话,宁东风再度贴近,那一身清冽的酒气扑天盖地团团包围住他。
「兼人,你恨不恨李家少爷?」
「不恨……」
宁东风精雕细琢的脸庞近在咫尺,睫毛有几根都数得清楚了。杜兼人身子往后抵住窗框,隐约感到气氛不太对。
「我也这般想,你是不恨啊……不恨比恨更糟糕,不是吗?」
宁东风两手扶住窗框,把对方困在双臂之中。
「你不觉得奇怪吗?你恨官、恨官府,却不恨那个害你进官府受辱的人。」
「我只是……」
杜兼人话还没说到一半,宁东风贴上他脸颊的手让他止住了声音。
「杖五十,掌颊三百。」知县大人的表情很懊恼。「当时我若在江南,就出钱把你买下来。」
凉凉的手掌来回轻抚自己面颊,状甚痛惜。杜兼人压下颤抖,强笑道:「当年你还没任官吧?一介书生就想延揽幕宾,未免太过急躁。」
「你还在笑,笑什么?」
宁东风表情忽然凶狠起来,彷佛隐忍已久似地一把将杜兼人搂进怀里。
「兼人,讲的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笑?笑得像看破了红尘、笑得像个什么都不要的老头子……这样还说你不恨?」
「我是不恨啊。」
他心里恨不恨,这人会比自己清楚吗?竟然还责怪他……原应感到啼笑皆非,但被宁东风牢牢扣在臂弯里,杜兼人却莫名其妙地一阵眼涩鼻酸。
「那求你恨一下吧。恨一下好了。」宁东风愈搂愈紧,白色蝴蝶般的大袖几乎将杜兼人整个人包住。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杜兼人抬手挣扎,余光瞥见了滚落在地上的酒壶。壶口没有泼出半点酒星子,看来整壶酒都被宁东风喝空了。
所以这人醉了。才会像这样拥抱上来。
「兼人,我心疼你,很心疼。」
宁东风略略松开手臂,低头对上杜兼人惶然的视线,一双美眸眯了起来。
他漆黑的眼睛非常美丽。
杜兼人心里一软。「宁……」
「可以吻你吗?」
像呓语又像叹息的字句吐在唇边,杜兼人才刚听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就被对方凑上唇来牢牢吻住了。
嘴里,都是酒味。
(十五)
「大人,不是我爱罗嗦,您这次真的太不像话了……您是一县之表呐!烂醉如泥地倒在书房地上还一路睡过午时,教别人知道怎么得了?」
「哈啾!」宁东风半闭着眼不答话,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
陆谷哪会就此善罢甘休。他横过一眼,继续连珠炮攻击:
「睡在地上就算了,连垫被也不晓得要拉一条,窗子也没关,就算用我买给你的衣服把自己包得像颗蚕茧有什么用?这种不凉不热的时节要是染了风寒最糟糕,可没那么容易好……」
「是是是……」
富清知县头痛如擂鼓,软绵绵地任陆谷拖着穿过长廊,无力阻止他的叨念。
「小九也真是的,居然放任您这样睡过一夜……天啊连衣服都这么脏……」
心痛!他送的崭新亮丽雪白衣裳就这么在地上滚成了灰扑扑的颜色,好心痛啊!
宁东风忽然抬头。「陆谷兄,杜先生人呢?」
「浑身酒气在睡觉。」陆谷没好声气地回答。
还在睡觉啊。宁东风正待思考,又是一阵头痛欲裂。自己昨夜不知什么时候醉倒了。杜兼人又是何时离开书房的?
见陆谷脸带不愤,他笑道:「陆谷兄,我酒喝多了,头痛得很,也想回房去睡觉。」
「怎么能再睡?」陆谷用力拉紧他。「巡检司有文书等您批示。」
「是吗?」巡检司的文书啊……啊啊,哈欠来了。「陆谷兄,我饿了。」
「我会叫人送吃食到琴堂。大人今天已经睡得够迟了,不能再拖啦。」
「那,先洗澡……」
「过卯时再叫小九烧水让你洗。等下先擦擦手脸就好,琴堂里放着水盆了。」
「喔……」
眼看缓兵之计遭人一一化解,宁东风一手揉额,一手掩口,苦着脸任师爷一路拖拉出了内衙。
门吏目送两人离去后,关上内衙大门,扣上重锁。
内衙是县官居住之地,座落在衙门最北端的层层院墙之中。
为保护官眷,内衙院落只有一个门以供出入,而这个唯一的宅门无论日夜都是紧闭上锁的。 "
重重深锁,拦不住身轻如燕的翻墙君子。
觑得了门吏未加留心的空档,一名身形高瘦的青衣男子纵墙而入,几个起跃就跨过了内衙前院,直往后堂走去。
绕了几个弯之后,这名男子在后廊卧房里找到了他的目标。见房中人似乎在睡,他伸手敲了敲窗框。
听见窗边传来声响,床上窝成一团的棉被堆只微微蠕动一下,就又没了反应。
男子浏海下的眼微眯,直接伸手推门。
木门呀然而开,终于惊醒了睡梦中的杜兼人。他揉着眼睛缓缓坐起,目光涣散地盯着来人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叫道:「黄兄?你怎么会来?」
「我有事找你。」
见杜兼人脸带惊吓,两手正摸索着拉合敞开的衣襟,黄秦没来由地一阵别扭。他转过身背向床舖,又道:「我心里着急,所以直接进来,希望你不要怪罪。」
在江湖侠客眼中,衙门深院与街坊市集无异;任它高墙深院、门禁深严,只消几个提纵,照样来去自如。
杜兼人定了定神,打了个呵欠。
内衙深锁,这人居然可以直接闯进自己睡房里。难怪宁东风老是爱啐着那句「侠以武犯禁」。
慢吞吞地起身系好衣带,杜兼人笑道:「黄兄翻墙而来,必有急事,但请直说无妨。」
黄秦转回身来,看了他一眼,忽然单膝下跪,右拳抵地,沉声道:「杜先生,请你救救霍家满门良贱。」
「你别这样,有话先说分明。」杜兼人伸手相扶,却动不了他分毫。「黄兄,发生了什么事?」
黄秦抬头看着他:「你愿意帮忙?」
「唉唉,你先起来再说……」
杜兼人拽住黄秦手臂,想用力拉他起来,哪知仍像蜻蜓撼柱,拉之不动。他只好弯下身,对黄秦保证道:「如果不违道德、不犯国法,有什么事情是我做得到的,兼人一定相帮,你无须如此。」
说着又拉了他一把。黄秦这次不再坚持,顺势站起身来。
「到底是什么事?」见他面色肃杀,杜兼人隐隐感到不安。
黄秦一对浓眉压着眼睛,双瞳炯炯,尽是郁愤之色。
「富清城东十里处,有个霍家庄,庄中上下共有百余口人。前些年关中大旱,庄主带着家人迁居来此,建屋养畜,不出几年就重新把庄园整顿了起来。」
他略一停顿,见杜兼人点头,才续道:「霍家庄倚丘而建,远离车马大道,亦不曾占用可做良田的土地,原本与城郊乡民相安无事,但去年到任的巡检江厉却时常以勘察人口、搜索叛逆为理由,带民兵上庄滋扰。」
「真有此事?」杜兼人闻言大惊。巡检镇守关津,职责重大,配下民兵是为维持治安之用,怎可滥用扰民?
「还会有假?」黄秦冷冷一笑:「上个月霍家庄办喜事,老庄主顾忌江厉,特意低调行事。谁知花轿上丘之时,江厉却带着民兵阻道,恃众拦下花轿,说霍家公子大婚,却未发喜讯,其中必定有诈,硬是要掀开轿帘盘检。」
杜兼人深深皱起了眉头。
「喜娘和轿夫拼命阻拦,都被打 倒在地,江厉掀开帘子,看见了轿里坐着新娘,居然还不放松,又说要揭开新娘盖头,仔细盘查……」
巡检在县城之外自成衙署,虽然事务不相重叠,但毕竟是知县配下的官员。这巡检如此欺压百姓,听在杜兼人耳中,除了义愤外,也令感到强烈的难过。
宁东风是那么如履薄冰地维护着百姓……他咬唇:「然后呢?」
「新娘冰清玉洁,怎会愿意受这狗官侮辱?庄里苦等不到花轿,沿路寻将出来,正好撞见新娘夺下江厉随扈的配刀,抹脖子自尽。」
杜兼人倒抽了口气,急问道:「那新娘后来如何?」
「幸好家人阻止得快,不懂武的弱女子,还没那个本事一刀就死。」说到此处,黄秦脸现怒容:「霍家众人连忙抢救新娘回庄,江厉却还在一旁罗嗦,混乱中,被霍家的人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是该揍的……杜兼人无言。
听见新娘性命还在,他提得老高的心放下了一半,却听黄秦又道:「江厉不甘被打,回官署后,又带上更多民兵,上丘把霍家庄团团围住,要霍家交出动手殴打的若干人等,否则就要大举进庄,将庄中所有人丁全数绑回。
「霍老庄主恭言屈膝、求情安抚,江厉却愈发跋扈。霍公子沉不住气,出手打伤了几个人。
「眼看此事终难善罢,霍老庄主交出霍公子,并自愿就缚,一肩扛下所有事端,以换取庄中老小的安全。」
「……霍家父子如今还关押在巡检衙署?」
黄秦咬牙:「正是,十几天来,每日刑讯逼供,意图强安罪名……」
杜兼人微一沉吟,问道:「黄兄可有门路与在押的霍家父子联系?」
他微微一愣:「可以。」
牢门深锁,无法劫囚,但要传话入牢中并非难事。
「既然可以,那便好办。」杜兼人微笑道:「请你转告他们,尽早认罪,免受皮肉之苦。」
(十六)
黄秦怫然变色。
见对方不像说笑,他怒意勃发,转身就要离去,却被杜兼人自身后抓住了手腕。他不假思索重重甩开,把这个身弱骨细的读书人跟桌椅摔在了一块儿。
黄秦举步正要跨出,又听杜兼人自身后唤道:「黄兄且慢!」
「怎么?」他冷冷地回头。
杜兼人坐在地上揉着撞疼的左腰,笑都笑不出来。
「黄兄,巡检有`权`初审嫌犯,却无`权`定罪判刑,初审有罪的犯人,必须解送到州县衙门再审。霍家父子如果在巡检司认罪,就会被解送到县衙来……送到这里,我才使得上力啊。」
黄秦这才醒悟他的用意,见他扶着床沿慢慢站起,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我……」
见他一脸歉然,杜兼人笑道:「黄兄不必在意,我知道你心急。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可以向你保证,霍家父子不会有事。」
黄秦垂首抱拳:「我代霍家满门谢你。」
杜兼人频频摇手:「不必谢我……」原想接一句「到时再谢知县不迟」,念头一转,改了话头:「既然蒙此冤屈,为何不见霍家的人来投状?」
黄秦哼了一声。「官官相护,沆瀣一气。知县岂会秉公处理。」
「富清知县是个好官,信得过的。」想起宁东风,杜兼人心底微微泛暖,竟有几分骄傲。「就算你不来找我相帮,他也必会还给霍家一个公道。」
黄秦撇嘴一笑,似是不信。
杜兼人叹了口气,问道:「黄兄,若我方才没有出声留你,你拂袖而去之后,将要如何?」
黄秦沉默了半晌,才道:「霍家上下已有准备,如果庄主与公子有什么不测,即使同归于尽,也要杀了江厉那个狗官。如果你不帮我,我将与霍家庄共进退。」
听他此言,杜兼人心里一阵乱跳,苦笑道:「切莫如此,玉石俱焚绝非良策……黄兄似是外地人,你与霍家是旧识吗?」
「我与霍老庄主仅有一面之缘,他为人慷慨豪侠,我不愿见他家破人亡。」
「啊……这就是人家说的『武林道义』了吧?真教人佩服。」
见杜兼人脸露浅笑,黄秦脑中忽然浮现出另一张脸庞。那张脸上的表情总是柔婉而坚定,弯眉似虹,长睫如羽,颊上掩映着霞帔的红光……
他摇了摇头,努力将脑中的笑靥驱离。「多谢你的帮忙,告辞了。」
「还望黄兄信得过富清知县,别让霍家的人做出傻事。」杜兼人再次提醒。
黄秦在门边回头,眼神锐利如刀:「你向我保证霍家父子无事,我只信你。」
杜兼人一愕,旋即笑道:「是,请你信我。如果知县蒙昧不清,冤屈了霍家父子,黄兄尽管来取我项上人头便是。」
口称求助,实为威胁。虽然原本就怀着这样的心思,但听对方说出如此重话,黄秦心中仍感到一阵惭愧。
在门边顿了一顿,他锐利的目光缓缓收起。千言万语,化做深深地一揖。
「此恩此情,定当图报。」
杜兼人撑着疲累的身子报以微笑。
黄秦离去后,杜兼人叹了口气,摸回床上躺下,昏昏沉沉地闭起了眼睛。
也只能这样了,再来就等巡检司那边把霍家父子解送过来……
叩。
从敲门的方式认出来者,杜兼人睁眼道:「小九?进来吧。」
小九把门推开一条缝,问道:「过午时了,先生可要用膳?」
「不用……」宿醉加上睡眠不足,他此时全无胃口。
「那,我打洗脸水过来?」
「麻烦你了。」想起堆积的案牍,他提高音量唤道:「小九,把水端到书房吧!」
「是。」他一向不多话,领命回头就走。
小九走远后,杜兼人慢吞吞地起身整衣。他拿起长衫正想披上,一抖开,却从衣衫上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
自己喝得并不多……昨夜被这暖暖酒气包围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杜兼人胸口一跳,不自觉地松开手指,长衫软软地掉到了地上。
灰尘微扬,酒气散在空气中。
「那个……」混帐东西。
*****
时近黄昏,斜射的日光舞着金剑破窗而入。
杜兼人揉着额角,落日余晖让本就畏光的他更加困倦。
他走到窗边放下窗纱,忽然被一抹蓝影勾住了目光。那本《苏杭贤吏妙牍》正安放在窗台上。
大半天刻意忽略的事,在看到那蓝色书封的瞬间一下子变得避无可避。杜兼人强迫自己拿起书来,一页一页缓缓翻开。
想到宁东风昨夜的醉态,杜兼人咬了咬下唇,神情略显懊恼。
宁东风说他笑得像看破了红尘,又说不恨比恨更糟糕,语气中竟似还有责怪之意。
杜兼人皱起眉。他在责怪什么?就算自己真的看破了红尘,那也不干他的事。
可是那人不但抢他的酒喝、摸他的脸,还疯疯颠颠地搂抱上来,强行亲吻……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那张脸上的表情居然还很痛苦。
「什么跟什么……」
「吃包子。」
热腾腾的包子忽然挨到脸颊边,杜兼人全身一跳,书本落地,整个人靠上窗框。
他瞪向手拿包子的宁东风,老半天才吐得出字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咬嘴唇的时候。」他眯眯一笑。「喏,包子。小九说你起床后就没进食。」
「……谢谢。」
宁东风捡起掉在地上的蓝皮书,直起身来;见杜兼人虽然手上正在撕着包子吃,一双眼睛却紧盯着自己瞧,不由得笑了出来。
「你怎么了?我今天有哪里不对吗?」他拍拍书皮上的灰尘。
他……忘了?忘了?宁大人东风此刻笑得俊面生晖,艳光四射,就跟……就跟……就跟平常一样。
忘了也好,他们两人本都不该把那个酒后失控的吻放在心上。他视自己为友,这般关怀怜惜已足够永铭于心,不该有任何混淆。杜兼人松了口气。
他摇头笑道:「没什么,大人今天好得很。」
「唉,你吃得真慢……趁太阳还没下山,我想……」话说到一半,宁东风鼻子一痒。「哈啾!」
杜兼人把最后一口包子送入嘴里。「着凉了?」
宁东风揉着鼻子,含怨瞪他:「不都是你害的。昨晚我醉倒,你竟然自顾自去睡,放我一个人躺在这里吹风,枉费我陪你喝酒谈心……唉,酒真不是好东西,迷迷糊糊地睡过一阵,脑后痛得紧。」
宁东风会头痛是因为杜兼人昨晚被吻之后用力推开他,让他后脑重重撞中了窗框。至于迷迷糊糊,只怕不是睡着,而是昏倒。
杜兼人暗冒冷汗,竭力让表情显得无辜:「我今早醒来就在自己床榻上,也不知何时回房的,想来实在醉得厉害,对昨夜之事全无印象……酒真的不是好东西,请大人原谅。」
他每次叫他大人,都是刻意表达生疏,只有这次是拿来求饶。
「嗯哼……我们都量浅,原谅你。」
宁东风侧着头,盯得杜兼人一阵心虚。
(十七)
他悄悄别开视线,想找话聊,却听对方又道:「默照寺东的小湖边,有几株桃花先开了。夕阳西下之时,残日印在桃树之上,景色最美。我们过去走走可好?」
「……我们?」
「是啊,去赏景。」宁东风笑眯眯的,拉着他便往外走。
眼见他一手拉着自己,另一手却还拿着那本蓝皮书,杜兼人微微叹息。这事他不想再提了……他挣开了那只手。
「你自己去吧,我宿醉又头痛,没有兴致。」
宁东风举起手上的书。「我无意再揭你伤心之事,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能说的该说的,昨晚都说尽了。杜兼人皱眉,胸口隐约有火气。
宁东风翻着书页,喃喃说道:「判文中说,你身为僮仆,不思尽心事主,反诸其道而行,自负才学,咄咄逼人;又恃宠而骄,僭越踰矩,常与文人交游,兄弟相称,每每花前月下,便邀众集会,品酒赋诗,放浪不端……」
杜兼人冷冰冰地打断他:「那便如何?」
宁东风拉起他衣袖,笑道:「我想看啊。」
「呃?」被拉住的衣袖夺不回来。眼前这个男人笑靥如花,让他寒冷的面色完全挂不住。
「你……想看什么?」
宁东风把书本丢进字纸篓,笑容由灿烂转为柔和。
「我想看你品酒赋诗,意气风发;想看你花前月下、逸兴横飞;想看你咄咄逼人、恃才傲物;想看你僭越踰矩、放浪不端……」
夕阳在他脸庞敷上薄薄金粉,唇角的笑意更显温暖。
杜兼人瞬间无法成句,胸中恼意尽去,起而代之的是落泪的冲动。
他还在说:「昨天的酒易醉,我们换一种。南京五云坊酿的杏露酒很好,陆先生私藏的那瓶被我拿来了。这酒芳香清醇易入口,适合量浅的人。」
说着,他从大袖中拿出一个白瓷酒瓶,在杜兼人眼前晃了晃。
杜兼人用力眨了下眼睛。他想伸手推开酒瓶,想说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但却怎么也抬不起手、开不了口。
「走吧,我们去湖畔赏桃花。」宁东风又伸手拉他。
「……天都要黑了。」
「正好,月出之时,湖面映月,波光与月光相互晖映,照得湖岸上桃花如烟似粉,景色最胜。我们现在轻车前往,刚好可在月光下品酒赏景,多么惬意。」
「……你刚刚不是说夕阳西下之时景色最美?」
「有吗?」宁东风回头一笑:「你听错了吧?」
「是,没有,我听错了。」他亦笑,任他把自己拉出了书房。
*****
风恬月朗,桃花岸。
两条人影沿着湖岸慢慢行走,一个修长,一个清瘦;步履几乎重叠,脚尖连脚跟,拖泥带水。
「湖畔树木桃柳相间,是你派人种的吧?」杜兼人拨开拂到面上的柳丝。
宁东风答道:「是啊。我到富清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个风景怡人的地方,布置成我喜欢的样子,在心情烦闷的时候,便可过来走一走、舒舒心。」
「你也会有心情烦闷的时候?」
「我也是寻常人,人生在世,烦恼在所难免。」
宁东风领着杜兼人,走到木造的小亭子前,指着亭子说道:「这亭子当风面湖,地点极好,我们就在这里坐坐……你别那样鄙夷地瞄我,这亭子虽名『东风亭』,但可不是我建的,你瞧这木栏如此斑驳,应当知道此亭年代久远。」
杜兼人踏进小亭,颊上梨涡微陷:「亭子虽旧,木匾却是新的呢。」
宁东风咧嘴而笑,跟入亭中:「此亭在富清城东,既可迎朝阳东昇,又可揽春际胜景,名叫『东风亭』,足可见前人巧思。」
转得倒挺顺。杜兼人不再挑剔,面湖吹风,头也不回地伸手要酒。
宁东风从袖中取出瓷瓶递给他。
他接过酒瓶,笑道:「陆先生送你这套衣服时,你还嫌袖袍宽大难以行动,现在才知道,袖袍宽如布袋,果然有布袋的妙处。」
「是吗?」宁东风亦是一哂,故意抬手甩袖作寻找状,晃了几下才摊手道:「可惜忘记带酒杯,也没有下酒菜。」
「无妨。」杜兼人举起酒瓶,仰头将琥珀色的酒液倾入口中。
宁东风看着他嘴唇轻启,看着他吞下酒浆,看着他慢慢眯起眼睛,看着他双颊渐酡、露出醺然之色……看着眼前人毫不造作的种种姿态,他目不转睛,把持不住心动。
风送清息,月轮生晕,湖上烟波渐起。
「真是好酒。宁兄?」
杜兼人递酒瓶过来,宁东风笑着摇了摇手。
「这里不比书房,醉倒的话说不定会栽入湖中。只怕你像昨晚一样自行离开,不来救我。」
「呃?」
杜兼人一怔,正想回句「谁教你要喝到醉倒」,话未及唇,却见宁东风目色迷离,两手越过自己身侧撑在亭柱上,缓缓向这边倾下身来。
整个人就这样被他双臂困住了。
这处境似曾相识……可是……酒瓶还握在自己手里,而对方优美的长睫和漂亮的薄唇愈靠愈近。
「你……」杜兼人脱口道:「你没有喝酒。」
「嗯?」宁东风停下逼近的动作,微笑道:「我是没喝啊……怎么?」
他的气息轻轻吐在脸上,杜兼人从头到背都贴上了亭柱,心口怦怦乱跳,一时答不上话,却又听见宁东风恍然道:「啊,我知道了……兼人,你以为我昨晚吻你是因为喝醉?」
杜兼人霎时轰然──他记得?他没忘?
见他目瞪口呆,宁东风摇头叹气,颇显哀怨。
「你都记得,我又怎么会忘?倒是没想到你会佯作忘记来蒙混,顺便连我也一起当作忘记了。」
宁东风说着说着又开始逼近,杜兼人退无可退,身子沿着亭柱的圆弧往旁边滑去,努力别开脸,艰难地回道:「酒后失态,我不会放在心上。」
「今天我没喝酒,麻烦你好好放在心上。」
杜兼人心头猛然一震,听出他话中郑重之意,脑中顿时一片混乱。
见他又要靠近,杜兼人身子往外一滑,两手忙抓住亭栏,低声道:「你别再靠近,我快要落湖了。」
他脸上表情非常困窘,真难得。宁东风微笑:「你可以抓住我啊,兼人。」
杜兼人咬牙:「不敢冒犯大人。」
「唉呀?说到冒犯,我后脑还有点疼呢。这两字从你口中说出来,实在有趣……兼人,你真的快掉下去了。」
杜兼人怒目瞪他,抓着亭栏的手指愈来愈无力,身子又是一滑。
「虽然天暖,湖水可是很冷的……兼人,还不伸手?」
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他?杜兼人与宁东风带笑的眼对望良久,发现他真的不打算让开。
湖面上弥漫的雾气微侵衣衫,他百般无奈,伸手攀上对方肩膀。
宁东风环住他的腰,将他悬空的身子拉回之后,随即放开双手,往后退了两步,隔出有礼的距离。
「瞧,让我拉你一把也没什么,不是吗?」
(十八)
见他态度忽变,杜兼人微感愕然。
那一搂即放的手臂比想像中有力,像是压抑着什么。
「兼人,我喜欢你,让你很烦恼吗?」
说了。杜兼人皱起眉。
「……你曾说过视我为友、百般珍惜的。」
「我是啊。那你呢?你是否视我为友?」
他迟疑了片刻,才道:「那是自然。而且同样也是……百般珍惜。」
「是吗?」
「是,我视你为友,敬重爱惜,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宁东风摇了摇头:「我却没办法分得那么清楚。打从第一次见面,我就倾慕你、想接近你、又心疼你……」
杜兼人打断他话头。「那是因为你怀疑我是女人。」
「我早就确认过你不是了。」还因此喝了几口洗澡水。
「那你还……」
「芽抽了花开了,一动心就没得回头啊。」宁东风双手拢在袖子里,站得规规矩矩,像是正在听训的学生。
「兼人,你以为我不曾烦恼过?我不是随便动念,也绝非存心捉弄你。昨晚是不小心喝多了,加上心情激动,才会踰矩……不过你也当场给我教训了。唉,别这样提心吊胆的,我心胸宽大,不会跟你计较。」
「那可真多谢你。」
见他翻起白眼,宁东风温温一笑。
「兼人,我喜欢你。」
「……」
杜兼人收起白眼不敢回话,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毁了面前这张笑脸。
见他噤声,宁东风神情愉悦,继续说道:「我喜欢你,所以不在乎你按我的头进澡桶,不在乎你推我去撞窗框,不在乎你笑我穿的衣服,不在乎你老是把我当成偷懒的傻瓜……」
都说不在乎了,还一件一件如数家珍。杜兼人无奈地看着他。
「……当然也不会在乎你只视我为友。」
「你不在乎?」他忍不住反问。
「不在乎。不管是什么位置,我只是想伴着你一世,用你希望的方式待你。你视我为友,我就只是朋友。」
宁东风还是那样温温地笑,朝他伸出手。
只是朋友啊……胸中那块坚硬的大石彷佛慢慢被搬开,露出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但那里一时还无法见光。这人的笑脸是太耀眼了点。
杜兼人伸手与他相握,呐呐地说:「我没有过这样的朋友……藉酒装疯,刚刚还差点逼我落水。」
宁东风牵着他走出亭外。
「我也没有过这样的朋友啊,老是害我头昏。」
「怎么个昏法?」不会又要说后脑的事了吧?
「藉酒装疯、差点逼你落水那般昏。」
「大人……」
「叫宁兄,叫宁兄就好了,我们是朋友嘛。」
「……」
*****
隔日,霍家父子由巡检司处押解到了富清县衙。
杜兼人偷偷观察着宁东风的脸色。
「……」
「……走吧!」宁东风放下报告书,刷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
「要去牢里吗?」杜兼人连忙跟着起身。
宁东风回头瞧他一眼。「去牢里做甚?我要上街逛逛。」
「咦?」上街?
「走吧走吧上街去。今天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刚才那副凝重的面色似乎不曾存在过。一如先前数十个不分晨昏晴雨的「好日子」,宁东风又把杜兼人拖出琴堂,一路往衙门外走去。
「我们先去看个朋友,再去喝春茶。」
「呃……」
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杜兼人心里有鬼,只能唯唯诺诺地任凭摆布。
绿呢官轿一路来到富清县东,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了下来。
一见轿来,守门的家丁立刻飞奔进去通报;宁东风携着杜兼人在门口等了片刻,即见一名年约三十一、二的妇人出门相迎。
「大人……」
妇人正要下拜,宁东风眼明手快地将她扶住。
「嫂子请别见外。不知江巡检能否见客?」
被他这么一问,本就愁容满面的江夫人一下子红了眼眶。「能,当然能,大人亲来,夫君就算用爬的也会爬来见您……」
杜兼人心中一凛。原来这里是江厉的住处……但江厉身为巡检,为何人在家中,不在巡检司?
「烦请嫂子带路。」
「大人这边请。」
跟在江夫人身后走进宅院中,杜兼人左右观看,发现院里墙边的家丁人数多得异常。
「这些护院都是近日聘来的?」宁东风也察觉到了。
江夫人摇摇头。「那些是夫君手下的兄弟们。前些日子不分日夜常有人来闹事,他们就自愿来此轮班守护。」
「闹事的是霍家的人?」
杜兼人忍不住开口相询;宁东风转头看了他一眼。
「奴家也不敢断言。」江夫人只是摇头。
三人来到廊底一扇紧闭的门前,江夫人停下脚步,轻轻敲了两下门,听见门内有人应声,才回头说道:「夫君内伤沉重,不能见风,是以屋里闷了些,大人请别见怪。」
「哪儿的话。」
不多时,有人开了门。房中果然闷热无比,满屋的`药`味薰得人眼睛发酸。
脸色苍白的江厉要靠人搀扶才能勉强倚在床头。他看起来不出四十岁,身上到处是伤,纱布裹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只眼睛。
即使重伤在身,江厉单眼中射出的精光还是看得杜兼人心里直打突。
那天黄秦说的来龙去脉听得人义愤不已,但巡检被伤得如此之重,他倒是只字未提。
「劳烦大人前来探望,恕江厉无法下床拜迎。」
宁东风走到床边,低声问道:「江巡检身上伤得如何?」
「小伤。折了一只腿、一只手、一只眼睛……整个人刚好剩下一半还能用。」
听他答得硬气,宁东风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搭上他肩膀。
「江巡检,此事是你错了。」
「是,是我错了。」江厉微微一笑。「你早对我说过『婚丧喜庆,最忌生事』,我却不听你话。」
「……江巡检,见你受伤,我心里难过。」
宁东风一脸沉痛地端详着江厉脸上身上的各处伤痕,看到哪摸到哪,边看边摇头;当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摸上对方包着纱布的半边眼窝时,宁东风美丽脸庞上的表情直可用泫然欲泣四字来形容。
江厉颇不自在地别开脸,脖子竟然微微红了。
「总……总之,千错万错都归我,如有责罚,我一人承担。但兄弟有的断臂、有的失明、有的到现在还在昏迷,我看了一样难过……我不能不为他们讨公道。」
「江巡检。」
「是。」
宁东风直起身,无奈地笑了笑。「罚是一定要罚你的,不过那是将来,现下请你好好养伤,不要胡思乱想。」
「……」
「不然我天天都像这样来看你。」
「……谢大人关心,我定会好好养伤。」
(十九)
离了江巡检家,宁东风遣轿夫先回县衙,自己则牵了杜兼人的手往市街走去。
这人……真是愈牵愈熟练了。以前还会稍微瞄一下确认不会扑空才下手,现在连看都不必看,随手一伸就能牢牢握住。
「大人……你与人同行一定要牵着手吗?」
「我们是朋友嘛,当然要牢牢牵好以防失散。」
听他这么回话,杜兼人一阵无言,只得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就这么牵着手,一路晃回县前大街。脚程虽不快,但毕竟走了好一段路,杜兼人额前、背上开始微微冒汗。
好想回去睡觉啊……
他忍不住开口。「我们现在要去哪?」
「兼人,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宁东风反问道。
「没有啊。」
「真的没有吗?」宁东风停下脚步,一脸认真地望着杜兼人。
「真的没有。」杜兼人也一脸认真。
宁东风眯起眼睛,跟杜兼人对峙了好一会儿,忽然就放弃了。
「好吧,你说没有,就是没有……那,你想不想跟我去喝茶?」
县官大人难得会顾虑他的意愿。杜兼人受宠若惊,略为考虑后,诚实答道:「不想。」
宁东风吓了一跳:「为什么?」
「琴堂里还有积欠的公文未批,您答应要为卢员外撰的寿联也还没个谱,还有陆先生的岳丈的好友的叔叔的挽联……」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既然心系公事,那你就先回去吧。」
这下换杜兼人吓了一跳。「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宁东风抬了抬下巴。「我自己去茶楼喝茶。你回衙里之后,帮我叫顶轿子来。」
「知道了。」
见他答得干脆,宁东风又问道:「你真的不跟我去喝茶?」
「真的。」
「……」
杜兼人别开目光,不忍心看向对方那张很委屈的脸。
「那我就先告退了,大人在外请多小心……大人?」
被握住的手抽不回来。杜兼人微微皱眉,却见宁东风垂头丧气地说道:「我跟你回去好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哪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你快比陆先生还要婆妈了。」杜兼人失笑。
他嘴里损人,脸上却笑得很愉快。宁东风盯着他的笑容好半晌,才极不甘愿地拖着他快步往县衙方向走去。
「竟然说我婆妈……也不想想是谁……」
「嗯?你说什么?什么是谁?」
「没有……」
*****
富清县衙地牢里,一名老者闭目盘坐在角落,须发皆白,囚衣上褐迹斑斑。
老者身旁另有一名青年,以相同的姿势盘坐着,一双眼睛却瞪得炯炯有神,表情满是愤慨。
牢房外,略显拖沓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终于停到门前。
青年忍无可忍地挺身开骂,才骂出了个「王」字,老者睁眼一瞪,他就又颓然坐回原位。
「霍老庄主。」
听见门口传来叫唤声,老者沉重的眼皮略抬,但见两道身影站在牢门前,一穿儒衣,一着官服。
青年沉不住气,又想站起,却被老者伸手拉回。
他虽气得咬牙切齿,也只能用眼光透过栏缝,恶狠狠地盯向外头。
他们原本被关在巡检司的牢房里百般刑讯;黄秦深夜来探,说是得了县衙里重要人物的应允,叫他们先认罪再说。
父子两人信任黄秦,于是勉强认罪;哪知被押送到县衙来之后,一关就是半月,对外隔绝不说,庄里毫无消息,不知情况……黄秦分明是被人骗了。
骗子是哪一个?是前头这个穿官服的,还是后头那个一身灰袍的?霍竞先双手握拳,眼中直欲喷火。
隔着牢门打不到,骂个几句总成吧?
「王……」
老者飞快地在霍竞先后脑上拍了一下。
懒得再理这个只会生事的蠢儿子,霍老庄主眼望门外,看见了来者官服上所绣的金鸂鶒。
他缓缓开口:「知县大人亲劳尊驾,可是要定罪判决了?老夫乃一庄之主,教子无方,驭下不严,一切都算在我头上便是。」
宁东风温言道:「审案定罪,只在公堂之上,我并非为此而来。」
霍竞先恨道:「那就是要来阴的了?大不了一死,难道我们会怕吗?」
霍老庄主长长叹气。当天江厉带人上庄寻衅,自己卑言屈膝,就是要保全庄中老小,哪知儿子却沉不住气,出手伤了人;如此父子俩身陷囹圄,他也还是不改火爆冲动的脾气……原本想至少保住儿子,如今看来是难了。
「日前,我曾上贵庄一探。」见牢房中二人皆有反应,宁东风面露微笑:「庄中一切平安,少夫人颈上伤势已无大碍,只是精神欠佳,日夜忧虑两位安危。」
不知他此言用意,霍老庄主略一犹疑,才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一旁的霍竞先感受到强大的威胁,脸上表情愤怒到开始扭曲,但身体却被父亲单手压制住,只剩一对浓眉在那里`暴`跳如雷。
「霍老庄主快人快语,我就不再迂回。」宁东风笑意登敛,正色道:「我子夜前来,只有一事相询。」
「何事?」霍老庄主皱起了眉。一县之主,要与阶下囚谈什么条件?
「我若释放二位,庄主是否愿意承诺我,自此约束下属,不再滋扰平民,亦不向江巡检寻仇?」
此言一出,牢中二人身形都是一动,目光万般惊讶。
*****
「……这是什么?」
杜兼人看着堆在书房里的酒坛,脸带不满地回头问话。
宁东风笑道:「霍家庄昨天重办喜事,我差人过去贺喜,这是他们的回礼。啊啊对了,还有燻鸭腊肉在厨房……想到就嘴馋,我去切一点过来。」
杜兼人立刻拉住他。「为何把酒放在书房?」
宁东风不答,只是笑得更乐。
杜兼人忽然明白他的用意,微带恼意的推开他:「书房是批书牍、谈公事的地方。」
他老带酒瓶进书房已经离谱,这次居然直接把酒坛摆进来?
「霍家来自北方,他们庄里酿的酒肯定又烈又香,等腊月再开封,你我冬夜秉烛就不怕寒冷了。」
「……你到时别醉倒就好。」
「那就抱床棉被进来好了,醉倒的话有被子盖,不致着凉。」
「……」算了,反正他本来就很少批书牍,进书房都是来胡闹而已。
宁东风把酒坛一一推到角落,起身挥去袖子上的灰尘,一回头,见杜兼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瞧,便笑问:「怎么了?」
「霍家的喜宴你派谁去道贺?」
「你又不愿去,还能有谁?自然是陆先生了。」
「我以为你会自己去的……你那时不是与霍家父子握手言和、肝胆相照,还谈得挺热络?」
宁东风鼻中微哼:「不装出一副热血热肠的样子,他们肯卖我面子吗?霍老庄主还算明理,可是那霍公子根本是头疯马,见人就撞。」
说到这里,他面色忽显阴郁:「所以我最讨厌江湖人,那小鬼居然在我面前说要是霍家有人出了事,他就要血洗巡检司……该死的混帐!江巡检的眼睛都还没跟他算!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啊?真要动手,难道我们会输他吗?得了便宜还卖乖!」
杜兼人拉住他的手:「冷静,冷静。」
「好,我冷静……」宁东风深深吸气,翻掌握住对方的手。
「江厉的确是刚愎自用、不通情理,但他同时也爱惜百姓、嫉恶如仇。若非霍家庄纵容家丁在乡邻里作威作福,又哪里会惹他看不过眼?他带上庄去的民兵,可没有一个不帮他说话的。」
杜兼人闻言沉默。
一开始,他只听黄秦片面之词,只想到那个自刎的新娘,然后跟着他义愤填膺;却没想到那些被滋扰的乡人、被打伤的民兵。
「兼人,你欠我一次。」
宁东风忽然凑近,拉回他飘远的心思。

(二十)
「大人此话怎讲?」
宁东风有点无赖地伸臂揽住他肩膀,一张脸愈靠愈近:「虽然事端是江巡检挑起,但霍家的人殴辱朝廷命官,就应依法处置,若再加上受伤的民兵,那对父子绝对免不了枷杖刑罚。」
「那,你怎么没有罚他们?」杜兼人乖顺地顺着他说话。
「所以说你欠我啊。」扳过他有点心虚的脸,宁东风笑得灿然生光。「我要是罚了他们,你的头怎么办?」
「……什么头?」杜兼人心口一跳。黄秦来过的事,他应该不知道啊……
「还想装傻。」宁东风贴得很近,鼻尖快顶上他的。「内衙除了守门的门吏之外,上上下下就靠小九一个人在打理,你以为我挑他留在身边是随便挑的?有谁潜进内衙,他都知道的。」
原来那天小九都听见了。杜兼人默然不语。
「兼人……」宁东风微微叹气:「你怎么会这么傻?答应了那家伙要帮忙,却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你是不信任我吗?要是小九没告诉我那家伙来找过你,你这颗不太聪明的脑袋,说不定就系在他的腰带上了。」
长官美丽的嘴唇在自己鼻前开阖,杜兼人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地笑道:「我就是信得过你,才敢跟他保证你必定秉公处理,绝不冤枉。」
见他微笑,宁东风突然伸手在他脸上重重捏了一把。
杜兼人痛哼出声,被揽住的肩头陡然一松。
宁东风放开了他,后退两步,背转身去。
「你真信得过我?你知道我不喜欢江湖人物,却还跟江湖人立下这般无理的约定……审案的是我,判案的也是我,你不清楚内情,却向他保证霍家父子安全,后来又什么都没跟我说,这不是乱来吗?兼人,你说,我除了尽力排解之外,还能如何?我能动霍家的人吗?」
他的声音又冷又硬,隐约有怒。
脸被捏得很痛。杜兼人抚上左颊,看着对方直挺挺的背影。
……真的生气了?
杜兼人走近宁东风,双手抚上他两只手臂,额头轻靠上他后颈。
「是我不对,你别生气。」
两人身高差不多,身后那人口中吐出的气息轻轻拂向宁东风颈间,弄得他一阵心猿意马。
两人距离极近,对方身上传来的体温竟似能透过衣衫,熨上自己肌肤。
宁东风轻叹一声,很没节操地放弃了展现魄力的机会,转身抱住杜兼人──因为是朋友,所以只能环住肩膀。
「那么,你知错了?」
杜兼人温顺地低下头:「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知道就好。」宁东风脸上正气凛然,手臂却偷偷摸摸地向下滑动。「为你徇私,绝非为官之道,我这几日心兵交战,可说是烦恼万分。你说,你要怎么赔我?」
「赔你嘛……」杜兼人抬头一笑,伸手抚上他的脸。
凉凉的手指轻轻在宁东风脸上摩挲,指肤细滑,让他心动不已。眼睛不由自主望向对方微扬的嘴唇,正想低头凑近,颊边却突然传来一阵疼痛。
杜兼人面上似笑非笑,很用力很用力地拧扭他的面颊。
宁东风痛得挤眉弄眼,忙抓下他的手,委屈道:「你做什么?」
「报仇啊。」杜兼人后退两步,侧头看他。「你不严惩霍家父子,才不是为了我。别想要我背你这个顺水人情。」
「不是为你,还为谁?」他摸着被捏疼的脸颊,讨好地笑着。
「为了霍家庄上下老小、为了富清城郊的百姓、为了江巡检配下的民兵啊。」
杜兼人低声道:「你行事原就如此,不用我说,你也会寻求最能两全其美的方法。律法是硬的,你这个官,却是软得不得了、仁慈得不得了……」抬头一瞪:「只可惜心机重了点。」
宁东风无言看着他,正想开口申辩,却又被打断。
杜兼人抬起脸,笑道:「我敢拿我的头去向黄秦保证,就是信得过你。但如果你二话不说就按例惩治霍家父子,我为了保住小命,自然会向你开口。」
「哼,你才不会开口,当我第一天认识你吗……」见他笑得灿烂,宁东风脸上微红。「兼人,你对我如此信任,我当然很高兴……可是能不能不要暗着来?」
「怎么说?」
宁东风咬了下嘴唇。「光想到你受人威胁,我就又惊又怒又担心;要让我当官当得戒慎恐惧,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我尽力排解此案,的确不是为你徇私;但你这么乱来,我真的很生气,你知不知道?」
杜兼人看着他懊恼的神情,方才被他捏痛的脸颊不知怎地热了起来。
「……我知道。」
「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商量。不要随便跟人立下无理的约定,不要跟那个危险的家伙私下见面,不要再让他看见你刚睡醒的样子……」
见杜兼人脸露惊讶,宁东风结巴起来,补充他的陈年老调:「侠……侠以武犯禁,而且这里是官府内衙,岂能容人翻墙擅闯。哼。」
轻微的醋味从宁东风身上飘了出来,吸入鼻间、听入耳中,杜兼人不觉得酸,却觉得甜。发现自己止不住笑,他连忙别开脸。
见他溢出笑容,宁东风大感尴尬。
「兼人,你笑什么?」
「没什么,大人。」
「你明明在笑,还说没什么。」
「对不起,大人。」
「你别一口一个大人,叫不腻吗?」恼羞成怒。
「是。」杜兼人笑到伸手掩嘴、双肩颤抖,一对眼睛微微弯起。
宁东风盯着他好一会儿,最后自`暴`自弃般地甩了甩袖子。
「唉唉,算了算了,我喜欢你,你又不是不知道,男子汉大丈夫,何必那么小气。」
「是啊,何必小气。」
「兼人,你喜欢我……这个朋友吗?」
杜兼人望向对方。自湖畔赏花那夜之后,宁东风几乎每天都要问上这么一句。
「喜欢。」所以他答得很顺。
刚才的笑意还留在唇边,薄薄的月色下,那张清秀的脸庞暧暧含光。
「呜呜嗯嗯嗯……」
宁东风忽然发出怪声,接着像只推磨的驴子般在房中央转起圈子来。
「……怎么了?」见他似乎苦恼万分,杜兼人好奇问道。
「兼人,我后悔了。好后悔啊。我怎么说得出那种大话呢?唉,兼人……真的不可以吗?」
「后悔?你在说什……唔。」
话都还没说完,杜兼人眼前一花,整个人就被宁东风紧紧抱住了。当那略高的体温贴上自己胸前时,他再怎么想装傻,也不得不明白对方究竟在后悔些什么。
宁东风说过,「你视我为友,我就只是朋友」。
可是朋友不会这样拥抱。
杜兼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听宁东风问道:「兼人,你觉得我不敢对你怎样吗?」
「大人此话何来。」
「被我这样抱住,你竟然动都不动一下……难道不怕我对你用强?」
杜兼人闻言失笑。「你我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滥书生,个子差不多高、胳臂差不多粗……你想对我用强,除非叫小九进来帮忙。」

(廿一)
风言风语才说没两句,就被堵得无话可说。宁东风表情垮了下来。
「……我怎么可能叫他进来帮忙……」
当然也不可能真的对面前这人用强。维持着搂抱的动作,他既舍不得收手,却也不敢再动一下。
杜兼人轻轻说道:「我知道你尊重我,不会强迫我。」
宁东风不甚服气地轻哼。「我只是胆小罢了。」
「宁兄,你如此待我,我很感谢。」
「感谢……吗?你真懂得拿话挤对人。」宁东风叹了口气。「兼人,你说说看,我们日夜相处,晨昏与共,你又对我如此信任……你那少爷,可曾与你这般交心?」
「……不曾。」
「那为什么我只能是朋友?我自认与你相知之深,已远胜世上许多夫妻。」
杜兼人沉吟一会儿,点了点头。「是啊。」
「所以说……」
「所以说,有什么差别?」他露出微笑。「朋友或夫妻不过是名称之别,在你我之间,这很重要吗?我真的喜欢你这朋友,也愿意一生与你相伴,此时此刻,我心满意足。」
他的笑容真的很心满意足。宁东风暗啐一声,缓缓放开了怀中的身躯。
「宁兄?」杜兼人突感失落。
「你心满意足,我却觉得很不足啊……」宁东风伸指轻划着他颊面。「兼人,你在想什么,我会不清楚吗?」
杜兼人微微一怔,很快又露出笑容:「那你说,我在想什么?」
宁东风凑近他面前,双手背在腰后,嘴唇在他额上轻轻一吻:「现在不跟你说,等你自己发现时,我再告诉你。」
杜兼人心里一跳。「那如果我一直都没发现呢?」
宁东风一边说话,嘴唇一边下滑到他鼻梁上。
「你这么聪明,总有一天会发现的。然后你会对我满怀歉意……我当然会原谅你,所以你也无须那么内疚。我不愿看到你哭啊。」
「……」已经想像得那么具体啦?杜兼人还想再开口,却发现对方的嘴唇掠过了自己鼻尖,向下停留在他的嘴前。四唇相距不过半寸。
宁东风的嘴唇很好看,总是红润得像刚被揉搓过一般。
不属于自己的温暖气息极轻微地溜过齿间。被他吻过的记忆浮上心头,杜兼人的呼吸变浅也变短,莫名其妙地头晕。
这个开口「朋友」、闭口「心满意足」的人此刻眼神湿润,双颊飞红,分明是心中情动──宁东风叹了口气,慢慢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兼人,我可以等你。」
等……什么?
「不过你要知道,我等太久会难过的。」
说话的人笑得很落寞,杜兼人还来不及回话,对方已转身走出了书房。
宁东风步出内衙,手指频频搓着自己的唇,搓不去方才想吻他的冲动。
当时说出那样洒脱的话,如今却总是感到不满足。
「我果然是说话不算话的人呐……」
*****
高瘦的少年抱着大把蔬菜在街上疾行,走一小段,就停下来;等了一会儿之后,才又继续前进。如此反覆着行走和等待,最后来到河岸旁的小市集。
他在市集入口再度停下脚步,等着落后那人追上来。
一阵淡淡的墨味飘近,杂在市集的鱼肉腥味中。
少年迈开步伐正要往前走,应该跟在身后的那张脸却忽然从旁凑了过来:
「小九,你在生气?」
小九目不斜视,直直盯着石板路面。「没有。」
「你从出了门就没回头瞧过我一眼,我还以为你嫌我麻烦呢。」
「怎么会,您别多心。」小九的唇角平平向两边拉,表示他在笑。
……麻烦,麻烦得要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点用处都没有。如果能好好跟着也就算了,偏偏人瘦弱、走路慢,不停下来等他还怕被人群挤散,回去不好交待。
杜兼人微笑道:「小九,你可真不会说谎。」
小九面不改色,眼光却微露凶狠。
「你去挑鱼吧,蔬菜我帮你抱着。」
杜兼人把刚才买来的纸卷挟在左腋下,朝小九伸出了右手。
小九递出手中蔬菜,两臂相交,发现对方袖袍下的手腕又白又细,心里忍不住暗暗轻蔑。
明明是成年人了,却比他这个少年还要瘦弱,说话也没什么力气。有时大人问话,他也不回答,就只是站在那儿笑……笑就笑,一双眼睛还乱抛媚光,弄得大人晕陶陶。
这人多讨厌啊,大人怎会那么……那么喜欢他呢?
步入鱼市,沿着河岸走,小九一边细看各摊的鱼货,一边用手肘往身后顶。
「杜先生,请别把蔬菜靠在我背上。」
「小九。」杜兼人紧贴在他身后,语调有些异样:「渡口有艘展着青旗的小船,似乎不是渔家……那是做什么的?」
小九往渡口看去,脸色硬得像石头:「那是外地来的牙婆。」
「牙婆啊……」
不当官媒了吗?
杜兼人眯眼看着那面飘动的青旗,又望向站在青旗下的紫衣老妇,发现那老妇四年前还挺直的背脊,如今不太自然的佝偻着,像是被刑所伤。
也许是出了什么差错,被剥夺了担任官媒的资格吧?
「杜先生。」耳边传来小九略带不耐的声音:「您在躲什么?」
杜兼人回过神,发现自己正企图把身体藏到小九背后。
「没……没什么。」
小九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泊船,问道:「您在躲那个牙婆?」
若有待卖的少年少女,应该都在船舱里。船上露着脸的除了那老妇没有别人了。
对,他在躲那牙婆……一滴不该在仲春出现的冷汗,自杜兼人额上滑下。
刑杖后,重伤的身体被拽进阴暗的牢房。先拔去簪珥佩环,搜出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再以一个重重的耳光下马威。紧接在后的,则是连串辱骂和更多的耳光。
一双贼眼,净瞪着婆子做什么?再瞪就挖出来泡酒。你被押入官,就是个贼骨头,身上的东西都是贼赃,自然要搜出来交官。婆子瞧你瘦瘦弱弱,没有把你吊起来绑着,还算是便宜你!
杜兼人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小九看着他,读出他动作底下的情绪。
「您怕她?有什么好怕的?」
怕……是啊。是怕。他吞了吞口水。
小九问得好──为什么要怕?丁婆当官媒的日子不知看押过多少男犯女囚,哪里会记得他?何况现在的他身骨抽长不少,早已不是在江南时那个粉装玉琢的稚弱少年。就算丁婆还记得那个案子,也决计认不出他来。
心里虽明白,但阵阵痛苦的反胃感却仍然如泉涌上。
四年前的他有足够的愤怒和恨意支撑,让他在殴打和侮辱中仍然维持骨气,从头到尾不曾低头、不曾哀求,也不曾感到恐惧。
但现在……现在的杜兼人已不是当时的杜兼人了。
本以为已经逃离的过去,又被这个老妇人用一艘展着青旗的小船沿着河水载了过来,泊入这个清静小城的渡口,戳进他平淡的心绪之中。

(廿二)
察觉身边少年向自己望过来的目光在狐疑中带着三分轻视,杜兼人咧开嘴巴苦笑:「小九,我看起来很害怕?」
这些年来心底波澜不起,他自以为淡泊,其实是变得软弱了吗?
「您看起来是很害怕。那牙婆会伤害您吗?」
明知道那个老妇人不可能对杜兼人做些什么,小九基于职责,还是主动挡到他身前。
「不会。」杜兼人深呼吸。「我只是……被他卖过而已。」
小九讶然回头。杜先生被丁婆卖过?从没听过在买卖成年男子的,更别说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那,必定是他小时候的事情吧?
见杜兼人本就偏白的面色更加苍白,小九板着脸道:「您现在身份不一样,那婆子再凶再狠,也打不到您了,她不敢的。」
杜兼人望向小九。
「您长高长大了,而她老了。就算她真要打您,您也不必怕。」就像他自己现在也不会再怕她一样。
小九说话时,一贯地面无表情。
「你说得是。谢谢你。」杜兼人朝他一笑。眼前这个不出十五岁的孩子,比自己坚强得多了。
小九撇开脸。「我去买鱼。」
见他迈开步伐,杜兼人也移步跟上。走没几步,身前的少年忽又停了下来。
杜兼人险些撞上他,手中蔬菜又顶住了他的背。
「怎么了?」
「……没有。」
小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咬着牙。杜兼人暗自叹息。
「小九,世道就是这样,有的人好命有的人苦命,那也是不得已。」
「……我知道。」少年双拳在身侧握紧,而后慢慢松开。
青旗船上,有个哀伤的母亲正把哭哭啼啼的女儿交到丁婆手中。看着女儿被牵进船舱后,她独自下船,一边拭着眼泪,一边像怕自己后悔似地快步离开渡口。
至少她还会为女儿掉泪……小九把目光从那妇人转进街角的背影拔开,正要转身,忽觉身旁墨味盈鼻,肩上跟着一暖。
他吃了一惊,直觉想要闪开,身子已被人拉动。
这孩子的个子还真高……杜兼人揽住他削瘦而结实的肩膀,安抚似地轻轻拍着。
「做、做、做、做什么?」从出门时一直端着的冷脸终于挂不住了。
「我是在安……」
杜兼人话还没说完,渡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声,两人同时侧目。
「娘!我不要去!我不要去了!」
方才被牵入青旗船中的小姑娘奔出船舱,不理会身后丁婆的咒骂和喝阻,一边哭喊,一边跌跌撞撞地往船头跑。
「站住!死丫头!」丁婆踩着大脚追了出来。
「我不要!娘……」
小姑娘边跑边哭,脚程虽然比丁婆快,跃下船时却摔了一跤。
她摔得不重,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丁婆从后头赶上,一把抓住她头上小髻,用力将她往后拖倒。
「贱骨头!卖了就是卖了,还敢跑?哭哭啼啼的更讨打!」
丁婆大声开骂,一手紧抓着小姑娘的头发,另一手正掌反掌,一口气甩了她两个耳光。
杜兼人不禁皱眉,眼看丁婆意犹未尽地抬起右脚,他忍不住出声:「住……」
第二个字还未及出唇,身边的小九已挣开他手臂,如箭离弦般往渡口飞身而去。
杜兼人一愣,尚来不及思考前因后果,就看见横里有根铜棍挥了出来,带着呼呼风响,直往小九后颈击去。
「小九!」他无暇细想,整个人往前用力一扑。
小九回头,看见那张苍白的脸往这里撞来,然后一双细瘦的手臂抱住了自己的腰。这个瘦巴巴的没用书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蛮力直扑上来,把他撞得往后跌倒。
痛!杜先生的额头撞上自己的下巴了!小九龇牙咧嘴,差点咬到舌头。
「你……」
金黄 色的棍影夹带呼呼风声,堪堪从两人头顶削过。
小九吓了一跳,还没出口的咒骂就这么凝在唇间。
有人偷袭?谁?是杜先生救了自己?杜先生他怎……他……他他他……扑在自己怀中的身体又温暖又柔软……少年小九瞪大了眼,死盯着唉声叹气老半天还站不直身子的杜兼人,脸上莫名其妙地一阵热。
本来抱在怀里的蔬菜早抛到了地上。
痛啊……杜兼人用力闭眼再张开,重复了好几次,才镇 压住眼前乱冒的金星;艰困地抬起脸,看见一个手持铜棍的高大男子。
是牙婆雇的打手?这么一声不吭就出手实在太嚣张了……
小九伸手扶起杜兼人,同样满怀戒备地观察着那个男子。
男子把铜棍打横在肩上,浑着无事地走向渡口,转过身来面对市集,像尊门神般站得直挺挺的,魁伟的身躯就这么挡在青旗船前。
对上杜兼人的目光,男子脸上笑得很无赖。
*****
外出采买的两人回到内衙,在廊间遇上了午睡刚醒的宁东风。
「兼人,你的额头怎么了?」
看见杜兼人额头上的大块肿包,宁东风转头问道:「小九,这是怎么回事?」
「是……是我保护不周。」小九低着头,耳朵颈子红成一片。
他在脸红?宁东风微感奇怪,正要再问,只听杜兼人插口道:
「让小九先去忙吧,我再慢慢跟你说。」
小九离去后,杜兼人把在渡口遇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宁东风皱眉:「后来那个小姑娘怎么了?」
「她哭了一阵之后冷静下来,乖乖跟着牙婆进船舱了。」
宁东风闻言,语带嘲笑:「那么听话?那你头上这个肿包岂不是白磕了?」
「我是为了保护小九,他没受伤,这个包就不算白磕。」
「哼。小九好大的面子。」
没有被他嘲弄的语气激怒,杜兼人走近他身边,学他靠在廊柱上。「宁兄,你心情不好?」
宁东风望向他的目光瞬间转柔,伸手轻揉他额上的伤处,叹了口气。
「唉,我是心情不好,抱歉对你迁怒了。还痛吗?」
「本来不痛,你一揉就痛了。」任他温暖的掌心在额上揉着,杜兼人轻声道:「你别心情不好,任何地方都会有贫富之分,生活艰难的人家,这种出路还算是好的。」
「我知道……」
虽然心里明白,但宁东风身为父母官,听到县内有贫家卖女之事,还是无法不感到惆怅。
「我原想出几两银子把小姑娘赎了,让她回家,反倒是小九阻止我。他说小姑娘就算回家,家里也养不起她,让她跟着牙婆的船走,也许反而有好造化。」
听见他不着痕迹的安慰,宁东风一笑。
「兼人,你说我是个怎样的官?」

(廿三)
听他这么问,杜兼人微微一笑,心中一片柔软。「你虽然看起来不太正经,但做事敏练慈恺,处处为民着想,可说是个难得的好官。」
「我一直想当个好官。」他顿了一顿,接着又道:「这是我第一次对人这么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杜兼人口唇微动,原想猜测,但最后还是闭上嘴巴,摇了摇头。
宁东风自己回答了。「因为说出来太沉重。」
「沉重?」
「我想做很多事,我对我所治理的富清勾勒过许多期待。但若是将这些期待挂在嘴边,而我却做不到的话,我会瞧轻自己,所以我从来不说出口。可是……」
「可是你的确想当个好官,想做很多事。」杜兼人握住他的手。「你不止嘴里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想。我相信你不会变。你即使现在做不到,也终有一天会做到。」
「你说得这么斩钉截铁,要拿什么做保证?」宁东风忍不住笑了。
「何须我做保证?这叫旁观者清。」
杜兼人笑得灿烂,宁东风又叹了口气,手掌离开他额头,改而捧住他的脸,与那双明亮的凤眼对望。
「兼人。」
「嗯……什么……?」
县令大人的俊脸明眸一下子近在咫尺,唤着自己名字的嗓音清澄如水,似乎有形有象般缓缓从全身肌肤向体内渗透。杜兼人胸口怦然而动。
「兼人,你真懂得安慰我。这么体贴,这么慧心……」-
宁东风眼皮微垂,捧住杜兼人脸颊的手掌腾出了一根食指,在他肌肤上轻轻划着。
「我喜欢你,我真喜欢你……」
明明该是耳鬓厮磨的情话,他却语带遗憾,一句一个叹息。
杜兼人微感茫然。为什么要叹气?
兼人,我可以等你。不过你要知道,我等太久会难过的。
想起他那天说过的话,杜兼人忽然一慌,手脚顿时没了安放之处。顺应心底忽然涌现的冲动,他凑近脸,在宁东风唇上吻了一下。
四唇相触的瞬间,宁东风全身一震,反应却快,右手立刻环住他的腰,左手滑向他后颈,把一吻之后即向后退开的杜兼人狠狠拉了回来。
方才的浅啄被他承接到自己棱线分明的唇间,加重力道,化为深吻。
一反他平日小心翼翼的态度,这个吻又深又重,放肆得生疼。
「你真粗鲁。」
好不容易脱离控制别开脸,杜兼人不由自主地微微喘气。
「粗鲁?会吗?」宁东风反问道。
这样就叫粗鲁的话,那他对这个人的欲望就只能以「狂`暴`」来形容了。
「是很粗鲁啊。哪有人用咬的……」而且二话不说就想把舌头伸进来。
不怎么专心听杜兼人口是心非的埋怨,宁东风犹润的红唇轻触上他鼻尖。然后,又叹了口气。
又叹气……杜兼人手掌抵上对方胸口,推出一点空隙。
见他呼吸急促,潮红的面上带着紧张之色,宁东风抿了抿唇,扯出一抹不像笑容的笑容:「你在害怕?明明是你主动的……」
「我是害怕,没有错。」
见宁东风皮笑肉不笑,杜兼人连忙在他松手退开之前抱住他,紧紧地。
「既然害怕,怎么动作如此矛盾?」
杜兼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宁东风,笑着问他:「宁兄,你现在双手环在我背上,可感觉我背后衣衫微湿?」
宁东风闻言,试着将掌心平贴在他背脊。
「怎么流这么多汗?天气并不热。」
「那是冷汗。我到现在手脚都还没什么力气……我离开江南四年多了,没有想到会在今天遇见……遇见故旧。」
宁东风立刻问道:「遇见了谁?」汗湿重衫,想必遇见的人不会让他太愉快。
「刚才我们在渡口看见的那个牙婆,就是当年负责看管、标卖我的官媒。」
察觉搂抱着自己的身子轻轻动了一下,他再靠近了点,脸颊贴进宁东风颈窝,续道:「她是个狐假虎威的角色,深谙利用职位吸附得利,当年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但她马威下得愈狠,我就愈是倔强。关押四天,我没对她低过头,一点也不怕她。」
「好骨气。」宁东风嘴唇轻蹭他发丝,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
「可是事隔四年,今天我再看到她时,居然发抖了,全身冒冷汗,动也不能动……然后,小九问我为什么害怕。」
说到此处,他口中的字句开始变得缓慢:「我一开始不知道,还以为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是因为厌憎所致……直到小九那样问我,我才发现我是在害怕。」
察觉他语音轻颤,宁东风伸手拆开他发髻,抚顺他微乱的发丝。
「然后我想起你说过的话。」
原来他不曾正视过心里的恐惧和恨意,才会以为自己过得很自在、心满意足。
其实他只是用淡泊的外衣包住心底的愤世嫉俗……他一点也不淡泊。他至今仍摆脱不开过去的荣耀、温情、伤痛和恨意。
也仍然有渴望的东西。而且比从前更患得患失,胆怯猜忌。
宁东风任他靠在自己胸前,没有搭腔。
倚着那缓慢起伏的胸膛,感觉对方的手指在自己发间依依不舍地穿梭,杜兼人不再压抑,任眼眶由凉转热,把脸庞愈埋愈深。
「嗯,宁兄……我想起你说过的话,你曾说我什么都不在乎、像个老头;也曾说我有一天会自己发现,然后对你满怀愧疚……我现在发现了,心里很难过……」
得不到的时候,骗自己不需要;得到了以后,却又假装自己不在乎、假装自己很满足。但那都是自欺。
「兼人,你怕我吗?」宁东风伸手托他下巴,要他抬头。
「……很怕。」
「你怕什么?」
与那双专注的美目互望,杜兼人初次正视心底最深的恐惧──正视着心中的恐惧,他忽然不再恐惧。
「我怕你嫌我,怕你骂我,怕你厌烦,怕我笨嘴笨舌害你出丑,怕你怨我为何不生为女儿身,怕有一天我得跪在地上看你,怕你会跟我说,其实你只是一开始弄错了而已。」
「兼人,我不是你那个没出息的少爷。我不会瞧不起自己,更不会因此伤害你。」宁东风伸舌舔去他眼角的泪水,嘴唇滑向他耳际。「我做不到的事情就不会说出口,这点你是知道的。」
是啊。他知道。这人为官如此谨慎,却连一句「想当好官」都不曾宣之于口。
「我知道……」杜兼人露出笑容,泪水终于滚落。「可是你又常常说话不算话。」
「哪壶不开提哪壶。」
宁东风啐了一声,但觉对方眼中不断涌出的泪水愈看愈碍眼,一边为他擦去,一边低声道:「别哭了。我才不会说话不算话。」
「你一直说话不算话。说什么要把我当朋友,结果老爱动手动脚,偷摸偷捏。」
「这个……我是发乎情止乎礼。」每日同进同出,要他一直忍耐也太残忍了。
杜兼人哼了一声。
「还有呢。你说要等我自己发现,不来逼我,可是又老爱耳提面命,没事就靠过来温香软玉吹气如兰,分明是企图色诱……」
「喂,兼人……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宁东风有点傻眼了。
「我当然知道。」杜兼人皱起眉,眼中已不再有新泪滑落,却换上了满脸的怨气。
「你还设计我,偷看我洗澡……真抱歉啊,伤了你的眼,我不是女人是男人……平平的什么都没有,让你失望了……」
(廿四)
「谁说我失望了?」
「咦?」
宁东风愈靠愈近,一脸认真。「我一点都不失望,而且满意得不得了。」
满意?杜兼人脸孔轻微扭曲了下,撇头道:「你明明就很失望,偷看我洗澡后,一副失魂落魄的丧气样,连原先要讲什么话都不记得……」
「这等细节,你倒是全都记得。」
「那当然,我这人小气得很,睚眦必报。」
见他一反常态地赌气回嘴,宁东风忍不住笑出声音。「兼人,你这睚眦必报……只针对我吧?」
杜兼人一愣,嘴硬道:「是又怎样?」
「荣幸万分呐。」宁东风凑上前,在他发热的脸上亲了一口。「别扯题了,听我说完。我可没有骗你,看过你`裸`身之后,我虽然一时失神,但的确是满意得不得了;就算到现在,也时常在午夜梦回,思念再三,愈想愈心痒,愈想愈喜欢;每次看到你,总会在脑海里回味……」
「宁东风!」杜兼人从耳朵红到颈根,整个人挣扎起来。
「最满意的部分呢……」宁东风紧紧把他压在廊柱上,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还是因此而心猿意马的我自己。」
「……」什么意思?杜兼人板起脸瞪他。
「因为我是真的喜欢你……我好喜欢你。」
县令大人美丽的脸庞像撒娇一样在杜兼人颊边蹭来蹭去,让他本就快要不堪负荷的心脏一下子提到喉边,一阵头晕脚软。
这么热情,他实在不习惯。
杜兼人咽了口口水,呼吸有些困难。
「大人……你身上好烫。」
「我一直都这么烫。」宁东风伸手撩起杜兼人垂在肩上的头发;声音压得低低的,只在对方耳边半寸响。
「在默照寺的松树边、在郭老丈家床底下、在内衙书房、外衙琴堂、在富清街上、在湖边小亭,我都跟现在一样烫……你不知道吗……」
他很热情,却为了配合自己伪装出来的淡泊,将欲望一层一层向下藏起。
直直朝自己望过来的那双眼睛湿润又悲伤,杜兼人脸红耳热,突然意识到宁东风胸前如擂鼓般的心跳,还有他神色中那藏也藏不住的茫然无措。
「你也不知道怎么办吗……」
「我总是不知道怎么办。请为我指点迷津吧,我的师爷。」
我的师爷?杜兼人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宁东风像狗似地磨蹭他鼻尖。
「没什么,我的大人。」
杜兼人口唇还未合拢,就被牢牢缠吻住;等到双唇重得自由,他已被化做一阵狂风的宁东风卷进了对方的房间里。
方才被拆下的木簪掉落在长廊。
「宁……」
宁兄?宁大人?杜兼人胸口噗噗乱跳,身子靠在门柱上,看着宁东风关门落栓。
连窗子都关上后,宁东风贴回他身前,嗓音微带沙哑:「你说我是你的?你想要我?」
这种程度的解读其实也不算歪曲事实。
「是……」
属于情欲的热度从下腹缓缓生起,杜兼人答得艰困而坚定,连呼吸都万分小心。
「我今天还没问……」宁东风挣扎着与他拉开一点距离,双手却仍爱不忍释地摩挲他肩膀,额头轻轻抵住他的。「兼人,你喜欢我吗?」
朋友二字,就不必画蛇添足了。
即使隔着衣衫,从肩头传来的掌温仍然熨得人心神不宁。杜兼人伸舌润了润干燥的嘴唇,努力对上宁东风的眼睛。
「……喜欢。」
杜兼人舔唇的动作让宁东风露出有点痛苦的表情。
他忍耐着,再问道:「不当朋友了?」
杜兼人深吸一口气,一手捧住他的脸,另一手学着他刚才在廊间对自己做的动作,拆散了他的发髻。
「……我才不要你这种朋友。」
宁东风叫着他名字,笑声从喉咙深处溢了出来。
这个男人长相实在太美、笑容太迷人。杜兼人直到被他压着躺平了,都还不清楚他是如何把自己诱骗到床边的。
「等……」
宁东风哪能再等。他低头吮吻杜兼人的颈项,在他身上东摸西摸,一边手忙脚乱地试图抽解他衣带,完全无法冷静。
「我说,等一下……」
杜兼人用力推开他,整个人向后退到墙边,目光灼灼,正色道:「我有话要说在前头。」
刚才还说得不够吗……宁东风气息一窒。「你说,我听着。」
「你知道我个性小气,对你更是特别计较。等下脱了衣服……你若有半分勉强,我说不定会记上一辈子。」
宁东风先是微微一怔,接着露出了笑容。
他低下头,慢条斯理地解开自己衣带,把那柔软的缎质布料握在掌中,抬头问道:「兼人,我想蒙住你的眼睛,可以吗?」
「……」这家伙在说什么?
「不然就让我把你绑起来。」
「为什么?」知道他并非说笑,杜兼人别扭得满面通红。
「蒙住你的眼睛,你才不会看到我的表情或眼神就开始胡思乱想。退而求其次,把你绑起来……就算你真的胡思乱想,也没办法中途把我推开。」
杜兼人咬唇不语。
「兼人,你对我太严苛了。」宁东风一边说话,双手还一边在衣带上试打了好几个结。「你只想到要是我有半分勉强,你会记恨一辈子,怎就不想想我愿意为了你,克服那许多勉强。」
杜兼人脑里一片混乱,小声回道:「那不是可以克服的……」
「是呀是呀,不过在这方面,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勉强,自然也不必费心克服。」
宁东风双手拿着衣带,膝行向对方逼近,笑道:「对了,不单是你,我其实也小气得很。」
户外天光正亮,屋里门窗虽然关起,但杜兼人眼中还是能清楚描绘出县令大人那张充满魄力的花容月貌。
眉目如画,青丝红颜。总是笑意盈盈的黑色眼睛被情欲蒸腾得更加冶艳。
「兼人,你要把眼睛蒙上,还是让我绑起来?」
杜兼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着魔似地答道:「绑起来……」
「是你说的。那就绑起来罗。」
宁东风一脸无辜地拉过杜兼人,把衣带缠上他细瘦的双腕,高高绑在床柱上。

(廿五)
直到宁东风抽腿下床,乖乖被绑的傻子这才回过神;他扯了扯被吊到头顶上的手臂,发现挣脱不开,大惊失色。
「你真的绑?」
「当然是真的绑,假的绑有什么用?」宁东风笑得一派温文儒雅,带着一个白瓷罐回到床边。
「那是什么?」杜兼人还没从被绑缚的震惊中回复过来,直觉开口发问。
「这是油膏。我不会让你受伤。」
「你……你怎知道要……要用……」杜兼人口中讷讷不成句。
「当然知道。我都把你绑起来了,难道还有脸央你教我怎么做吗?」宁东风哼唱般地念道:「洞口涩难攻,仗将军津唾功。一枪戳透相思缝,情和意融,灵犀暗通……」
「宁东风!」杜兼人脸色红到不能再红,一声怒喝后,忍不住再骂:「你从哪记来这种下流的句子!」
「下流的在后面,我还没念完呢。」
「不准念!好好一个读书人,什么不记去记这些!谁教你的!」
杜兼人疾言厉色,宁东风却被骂得眉开眼笑。他一边脱去外袍,一边跪上床沿。
「我当年就是为了读书才记下这些啊。一个人挑灯苦读,漫漫长夜,没这些五花八门作调剂,哪看得了那么多圣贤书。兼人,难道你没看过这样的东西?」
「看是看过……」杜兼人嗫嚅道:「没看过那么下流的。」
「你若有兴趣,我再找来借你。」
「没兴趣!」
「那真可惜。」宁东风笑着放下床幔,两人周围又更暗了点。
他的笑声和呼吸和体温都贴得很近。杜兼人难耐地叹了口气。
横躺在杜兼人身旁,宁东风打开手上的瓷罐,伸手到罐里抹了一下,让油膏在指尖化开,再把手指递到他鼻前。
「香不香?」
「很香。」宁东风的唇齿啃上了自己颈间。杜兼人努力让呼吸平顺。「这东西很贵吧,你从哪里弄来?」
「我是爱收礼物的贪官,自然会有人送我。」听见对方发出轻笑声,宁东风细细舔着他肌肤上的薄汗,问道:「你怎知它昂贵?」
「这是茉莉花……还掺了白旃檀……嗯,广藿香。气味温润又带甜,膏体应是用酥油代蜡,入手即化。这么精致的东西,你果然是个贪官……唔。」
香气袭人的手指捏住了杜兼人下巴,突然压过来的重量和覆上嘴唇的亲吻都让他措手不及──更何况他双手都被绑住。
压住对方热情地舌吻了一回,宁东风才抬起头,喘着气说道:「兼人,我第一次看到你时,你正弯着腰、卷着袖子,在河边洗衣服……你真的吃了很多苦……我好舍不得。」
什么啊……杜兼人被吻得头昏眼花,但没漏听他的话。
「你跟踪我?」
「是呀。」宁东风爽快承认,开始帮他脱衣服。
「你这人……你这人真是……」
「真是专心一志,情深意重,打着灯笼也没处找。」
若刚才爽快承认是厚颜,现在接这句话根本是无耻了。杜兼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怔愣间,鞋袜长裤都已不保,上衣前襟大敞,被向上推到手腕处。
「……啊!」
宁东风右手直接伸向杜兼人腿间,轻轻握住他勃起的器 官。
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杜兼人全身紧绷。
「兼人,我好高兴。」
「你……你高……高兴什么……」
「你跟我胡扯了这么多话,我还以为你不如我兴奋呢。现在摸到你这样,我欣慰多了。不过,你还真能忍耐,都变这么硬了,居然还能不动声色。」
「你还不是跟我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啊!」
「我本来就很会忍耐啊。」把自己同样硬挺的阴茎贴上杜兼人腿侧,宁东风低声笑道:「不过现在不必忍了。」
「唔嗯……」
「兼人,别担心。」宁东风抚弄着杜兼人腿间,唇齿也放肆地欺上他胸口。「你这个地方……我喜欢得很,跟你写的字一样好看,秀气端正又挺拔。」
「哼……」杜兼人红着脸咬牙切齿的模样可爱极了。「照这么说,你那地方岂不就像你写的字一样笔划不正,而且总向右边歪?」
「兼人,唉,你啊……」宁东风又笑出了声音。
「啊!呜……」胸前两点频频被揉捏或啃咬,杜兼人无意识地扭动身体,却因为双手被绑,怎么躲都躲不开。
「我也真是了不起,都箭在弦上了,还有心思跟你这样抬杠。」宁东风用膝盖顶开对方双腿,伸手取来瓷罐,自言自语般地问道:「兼人,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验?明明心里急得快发疯了,动作和脑袋却愈来愈慢,不知道在磨蹭些什么……」
「我哪知道你在磨蹭什么……啊……呜嗯……」
如丝如缕的香气从瓷罐里被带出,缠在宁东风手指上,一起送进了杜兼人体内。
「……」久违的入侵感让杜兼人全身都发抖。
宁东风嘴角带笑,轻轻抽送着指头;两人之间只剩下愈来愈重的呼吸声。
杜兼人张口喘气,感觉到对方修长的手指在自己体内缓慢地进逼。进入到最深处之后整个抽离,完全抽离后却又再度深入;每一次被插入的触感、粗细和角度都有微妙的不同。
「宁……」
「嗯?什么?」
「你在……做什么……呜……」
宁东风弯下身子,舔了舔他的嘴唇。「我在摸你呀。」
「……」摸?摸他?
「每一只指头都要摸到……现在是……拇指……」
拇指指甲从外到内轻轻刮过肌肤的感觉让杜兼人倒抽了一口气,还来不及反应,粗大的指节跟着挤了进来。他眼眶泛红,咬牙道:「宁东风……」
「嗯?你今天老是连名带姓叫我呐。」抽出拇指,换成左手食指。
「把我的手解开!让我……啊!让我揍你……呜嗯……」
「那可不行,我今天就是要欺负你。」
「你……」
「欺负得狠一点,你才会想报仇啊。」

(廿六)
等宁东风真的如愿让双手十指都「摸」够了,杜兼人已经被撩拨得浑身酸软、汗流浃背,连骂都没力气再骂上一句。
感觉到那恶劣的手指──不知道最后伸进来究竟是哪一只──终于从身后撤出,他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那只转而抚上他腹部的手。
宁东风慢慢抹起杜兼人不知何时遗留在肌肤上的精液,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好一会儿,却没再说出什么下流话。
耐不住这种异样的沉默,杜兼人先开口了。
「……不舒服。」
「什么?」宁东风应了一声,还是傻愣愣地。
「我很久没跟人亲近,受不了什么刺激才会这样。可不是因为你摸得好。」
这人贴在自己腿侧的器 官分明比刚才更硬也更烫……若不是双手被绑住,杜兼人在说这些话时,一定会想办法把脸遮起来。
「……所……」
「所以说……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从刚才到现在……不,从相识到现在一直都吊儿啷当、我行我素的宁东风,第一次在杜兼人面前露出了狼狈的样子。
他低着头,前额垂下的长发遮住了眼睛;手掌托起杜兼人后腰,把对方的腿向两旁分得更开。
动作积极又坚定,双手却明显在发抖。
是紧张吗?还是害怕?或是在忍耐?即使看不清表情,杜兼人仍对眼前的男人萌生了强烈的怜爱。
下个瞬间,灼热的硬物就从他刚才被摸得彻底的地方压了进来。
「啊、啊……呜……」
宁东风中途没有停下来,也没有问杜兼人「痛不痛」或「舒不舒服」,只是一边压下身体,一边近乎蛮横地长驱直入。
狭窄的`穴`口被入侵的器 官缓缓撑开,疼痛还是难免,但杜兼人知道自己没有受伤。
让他喘到几乎发不出声音的是伴随着压迫感一同袭来、彷佛钉入脊椎般的巨大快感。
完全插入之后,宁东风整个上半身都压上了杜兼人,双手紧紧抱着他,脸庞埋在他汗湿的颈侧。
还在发着抖。
「……」
杜兼人弓起身子,拚命忍耐着尖叫的冲动,像被传染似地跟着抖了起来。
「兼人……」宁东风说话了。
「嗯?」
「我那里……向哪边歪?真的是右边吗?」
「你这……浑蛋……呜啊!啊……呃……」
胸口接近腋下的皮肉被宁东风张口咬住;温暖的手掌向下摸索着握住了脚踝。
深入体内的阳 具既不偏左也不偏右,准确而激烈地开始进出;杜兼人放声呻吟,高高缚起的双臂像离水的鱼一样频频抽搐。
被任意摆布的身体既热情又柔软,从睫毛到趾尖都随着自己的动作充满各种反应。宁东风着迷地抚摸他全身各处,弯腰吻遍他身上所有用嘴唇可触及的地方。
他从来没见过杜兼人这副模样。这样无所遮掩地向自己敞开身体、承受欲望、逃也逃不了并且沉醉其中──好喜欢,好喜欢啊。
执拗的顶弄让杜兼人早早就泄精的下身再度昂起。
宁东风伸手握住那个被夹在两人之间的器 官,密密圈起它,用拇指磨擦它濡湿的尖端,让它再一次颤抖着吐出温热的体液。
「呜啊!啊……呃嗯……」
「兼人。」
「呜、嗯……」
「兼人……」
听出宁东风呼唤声中带有央求之意,杜兼人勉强睁大眼睛,张嘴喘气;虽然知道对方想要听自己叫他,却不知该回应些什么才好。
他已经想求饶了。
「……宁……」
「唔?」
宁东风压低身子,把耳朵凑了过来。晶莹的汗水沿着他的下巴滴落在杜兼人唇上。
从齿缝间嚐到对方汗水的咸味,杜兼人仅剩的理智瞬间荡然无存。 _
他的呻吟带上了哭腔,水汪汪的眼睛委屈地眨着,被蹂 躏许久的腰臀向上浮起,全身上下散发出惊心动魄的媚态──
「大……人……」
「!!」
从来没被人用这种目光和这种口气叫过「大人」的县令大人完全无法招架,精心培养的百万大军就在这软绵绵甜腻腻的二字之间尽数丢盔卸甲。
这也太卑鄙了吧……宁东风倒在杜兼人身上呻吟着。
*****
「热吗?」好听的嗓音贴在耳际。
杜兼人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门窗都关着,加上被压了老半天,全身早就被汗水浸湿了。散开的发丝一根根粘在肩颈肌肤上,杜兼人浑身乏力,慵懒得不想移动。
宁东风解开了绑在他腕上的衣带,梳理着他汗湿的头发,拉来薄被盖在他身上。
「唔……」
宁东风下床披上外袍,弯身摸了摸他脸颊:「你在这里等我。」
杜兼人把薄被拉高到胸前,茫然道:「你要去哪?」
他微微一笑,伸指拨开粘在他颊上的发丝。「你流了这么多汗……」
「噢……」嫌他流汗,不想跟他「粘」在一起吗?
杜兼人抬眼一看,宁东风额上也有汗珠,但一头长发只是微乱,白皙的脸孔依旧清朗,不像自己这般乱七八糟。
「等我。」他又重覆了一次。转身之前,他忽然伸手滑向杜兼人胸口,抚过薄被边缘,笑道:「不必遮的,我难得有美景可看。再怎么红肿也都是我咬的啊。」
「你……」
杜兼人张口结舌,看着他推门而出。
他要去哪呢?
杜兼人倚在床上怔愣了好一会儿,却等不到宁东风回来。不想让莫名的寂寞感窜升得太快,他忍着身上的酸疼,像个行动不便的老头一样慢慢掀被下床,拾衣穿上。
穿衣时,手指抚过身上几处指印。
肩头、大腿、腰侧……被绑住的手腕也有自己挣扎时拉扯出的红痕。闲置太久的欲望来得猛烈,会有这种下场是可想而知的。
想起方才的荒唐,杜兼人脸颊又热了起来。他甩了甩头,右手抓着前襟,左手伸到床上摸找腰带。这时,宁东风忽然推开了门。
「你怎……怎么不敲门!」
杜兼人吓了一跳,随即懊恼起来,不想被他看见自己衣衫不整又弯腰驼背的模样。
「这里是我房间啊。」宁东风笑着走近床边,背对他蹲下。「衣服披着就好,上来,我背你。」
「……背我?为什么?」
背去哪?为什么要背?杜兼人停下寻找的动作,疑惑地反问。
「你不是又累又热吗?来,我背你。」
杜兼人像尊雕像般僵在原地,只剩嘴巴还能勉强开阖。
「不……不用……你背不动……」
「背得动的,但如果你再这样别扭,我就不知道用扛的扛不扛得动了。」宁东风回头,带笑的目光越过肩膀望向他。
那眼光又宠溺又怜惜,杜兼人心头一暖,依言趴上宁东风的背,让他背着自己往门外走去。
「你要背我去哪?」
「背去卖。」他轻笑。

(廿七)
老掉牙的调笑,但他喉间的笑声让杜兼人心情很愉快。
「已经歇市了,要去哪里卖?」
「歇市?那只好凑和着自己煮了。」宁东风背着他走到廊底,伸脚顶开浴室的门。
澡桶中已注好热水,冒着白腾腾的烟雾。
「我扛不动澡桶,只好背你过来。」轻轻放下背上的人,宁东风回过头,眉目流露出异常温柔的神色,声音中带着喘息,语气却如哄稚儿:「兼人,泡个热水澡,你会舒服些。」
说完,不等杜兼人回话,再附加一句保证:「我坐在门口,背对着你,不偷看。」
见他真的搬椅到门边,面朝闭上的门扇背对而坐,杜兼人困窘顿消,抬起酸疼的手臂解落衣裳,先汲水擦了擦身子,再跨进桶里,把自己滑入温热的水中。
盯着对方挺直的背脊看了良久,他缓缓闭上眼睛。 
想到这人守着大灶生火烧水,想到这人小心翼翼地背着自己走过长廊,他就幸福得想哭。
宁东风背对他坐了半晌,听不见什么动静,到后来连水声也无,生怕他在澡桶里睡着,便出声道:「煮熟了没有?什么时候可以吃?」
杜兼人睁开眼睛回话,声音里带着笑意。「还没,才刚下锅呢。」
宁东风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我是不是太……不知轻重?」
刚才他下床时,曾瞥见杜兼人身上的几处红痕,想想那些都是自己碰过的地方。
「没关系的,只是留点痕迹而已,不怎么痛。」杜兼人面上微红。比起皮肉上的痕迹,久未舒展的筋骨关节才真是酸疼得厉害。
「……」
「你在想什么?」见宁东风又不说话,他忽感尴尬,只好再开口找话聊。
「我在想,要怎么样才能进去跟你一起煮。」话才说完,就听见身后水声哗然。
杜兼人呸出差点吞下喉头的洗澡水,攀着桶边撑起身子,只听他继续说道: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很奇怪……我跟你吻也吻了,看也看了,摸也摸了,什么都做了……我却还是这么忐忑。为什么呢?明明刚才还把你绑在床上胡作非为……」
「你在说什么啊……」回想起床幔内的春光,杜兼人觉得洗澡水似乎快要沸腾了。
宁东风背影微驼,看起来像是捏着下巴在沉思。
「我刚才背你来,把你放下时,看到你抓着衣襟、可怜兮兮的模样……我想起第一次与你见面的情景、想起与你在默照寺里松下对弈、想起你答应担任幕宾的那个夜晚。然后,我怎么样也无法相信我们已经`裸`裎相见……我啊……从没有这么接近你过……」
他的背脊很僵硬。「兼人,你会不会不习惯、不喜欢?」
他在患得患失了吗?杜兼人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感受,良久,才轻声说道:「我们还是可以松下弈棋、谈论书牍啊,我不觉得有什么不习惯、不喜欢的地方。」
宁东风没有回话,但紧绷的背脊似乎放松了些。
杜兼人微笑道:「……你也可以进来跟我一起煮。」
宁东风一脸惊讶地回头,看见杜兼人缩着身子,从桶缘露出一张绯红的脸,微微眯起眼睛,毫无芥蒂地朝着他笑。
宁东风站起身,没有往前走,反而往后靠上了门扇,抬手覆额。「我真惭愧,兼人。你信任我,我却开始不信任你、怕你又要逃开……你别怪我。」
杜兼人摇了摇头。「那有什么关系。」
「我不希望你为我忍耐或勉强什么。」
「现在说这种话,怎么刚才就直接绑我?」杜兼人把脸靠在澡桶边缘,轻哼了一声:「没关系的,我愿意为了你,克服那许多勉强。」
从语气到文字都把自己说过的话学了个十足十。宁东风听进耳中,心里一宽,脸上却不由自主地苦笑。
「那就……请你多担待了。」
「好说好说。」
宁东风没有进澡桶跟杜兼人一起煮。他坐回椅子上,守在门边,等身后那人从澡桶里起身穿衣后,这才挪步走近。
「来。」
见宁东风又背对着自己弯低身子,杜兼人手里扯着系到一半的腰带,呐呐地说道:
「我……我好多了,可以自己走,不必你背。」
「别骗我,你腰背都很疼吧?」宁东风没有回头。「最近气候冷热不接,你弯腰驼背的情况就比平时严重,加上刚才被我……被我压着,嗯……」
杜兼人盯着他发红的耳壳,自己也脸红了,仍然回嘴道:「我说不用就不用,被你压一压有什么了不起,你当自己有千斤重吗?」
「我?我何止千斤。」宁东风还是没有回头。「就算是像我这样的小小县令,光是张个嘴丢个签,就能让你背脊带伤,痛上这么多年。」
杜兼人当年受的刑杖外伤虽重,却没留下什么触目惊心的疤痕。宁东风心肠仁慈,不愿轻易用刑;哪种刑讯手段会在人身上留下哪些伤害,他全都一清二楚。
「宁兄。」杜兼人听出了嘲讽下的痛惜。
「上来吧。」
「唉,真不像话……」
他不忍再违拗,一边叹气一边趴上了宁东风的背。
「哪有什么不像话的。」宁东风双臂勾牢他膝弯,站起身子,心情明显变好了。「古有陶侃搬砖,今有宁东风背师爷;除了劳动健身外,我还比他多了些情趣,流汗流得更加甘愿。」
「你这蠢蛋。」
宁东风背着他走出浴室,踏上长廊。
背上的杜兼人全身上下泡水泡得热热的。也软软的。害他又心猿意马起来。
「兼人。」
「怎么?」
「好不容易煮熟了,色香味俱全……你想在哪里上菜?」
「回我房间吧。」
他的房间比较近,四体不勤的县令大人可以少背上一段路。

(廿八)
靠在宁东风背上慢慢往房间移动,从自己衣衫和肌肤间轻轻溢出的热气让杜兼人舒服得直叹气。
「困了?」
「嗯。」
「快到了快到了。」
「嗯……」
先前对宁东风说过许多次「心满意足」的杜兼人,到此时此刻才明白这四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房里睡了片刻,杜兼人睁开眼睛,发现天色已微微变暗,宁东风正支着头侧躺在身边,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你没睡吗?」
「醒了。」
「……看什么?」
宁东风微微一笑,手指摸上杜兼人衣领旁露出的肌肤。「痕迹变淡了。看来明天就会消,不必担心被看见。」
忍耐着他手指带来的麻痒,杜兼人笑道:「那还要多谢你手下留情。」
「不过……」
「不过什么?」
宁东风笑意中带上了一点为难。「痕迹还算好办,不过……」
话未说完,廊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谷嘹亮的声音由远而近:「你挡着我做什么?我有急事要禀告大人!」
小九的劝阻显然徒劳无功:「陆先生,您先等等,我为您传话……」
「小九,你怎么这么婆妈?这事不能等啊!」陆谷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发怒了。「话说回来大人去哪了?没在书房没在庭院也也没在厨房──」
「什么大事?」宁东风先声夺人地踢门而出,瞪着陆谷,面上扯出扭曲的笑:「陆先生,你大呼小叫的,精神挺好,这里敢情是你家?」
平常绝对会被这笑容吓退的陆谷,此时一反常态地挺起了胸膛,直视着不知为何面红耳赤的主官。
「大人,堂里有人要上告。」
「今天并非放告之日,小事是不受理的。你可详问了上告事由?」
听长官如此询问,陆谷方才那抬头挺胸的凛然正气忽然消失,露出既神秘又兴奋的表情。
当杜兼人整理好衣服自门后现身时,正好听见他说出这句话:「大人,出人命啦,开染坊的张禄被人发现死在他家地上!」
*****
「禀大人,死者是西街染坊主人,姓张名禄,陈尸在自家客厅之中。凶器是裁布用的利剪,从右后方斜斜上刺,戳入张禄腰间。张禄被发现时早已断气,尸身蜷缩在桌旁,手握刀柄,剪刀还留在身上。屋中并无旁人。」
负责查案的捕头简略报告情况。宁东风手上拿着仵作填写好的尸格及图画,一边听取报告,一边与资料比对。
宁东风仔细看着现场图画,问道:「发现尸体时,门窗都上了锁?」
捕头回道:「禀大人,确是如此。张禄因母亲与媳妇不合而搬出染坊,另谋住处;张禄的母亲和幼弟在染坊等了一天都等不到张禄,便到他住处敲门,但门窗皆由内上锁,无人回应,她才央邻人破窗而入。」
「屋中并无旁人,那……」
陆谷插嘴道:「那么就是自 杀罗?」
捕头回道:「陆先生,凶器自死者右后腰斜斜往上刺入,剪刀直没至柄,要持刀绕到身后往上自刺,且刺得如此之深,常人不可能办到。」
「咦?」陆谷思索起来。「可是门窗都关住了……啊,我知道了!他把剪刀抵在墙上,再用身子撞上去,对吧?」
捕头又答:「墙上并无血迹喷溅。」
「难道是架在桌上?」陆谷摸着下巴。
宁东风并不搭腔,拿起张禄母亲所递的状纸读过一遍,又问捕头:「张禄之妻如今何在?她与张禄平时感情如何?」
「禀大人,张禄妻子元氏自案发后便失去踪影。据四邻所言,夫妻二人近日时有口角。」
「失踪?」陆谷睁大了眼。「那就是畏罪潜逃嘛?」
捕头抱拳道:「元氏与此案干系重大,请大人下令缉捕。」
宁东风眉头皱了起来,眼光望向站在柱旁的杜兼人;他两手垂袖,没有要插口的意思,只是默默与他对望。
「此事尚无凭据,未可妄断,若迳行缉捕,可能反令张禄之妻不敢投案。」宁东风拂袖起身。「张禄尸首现在何处?」
「停放在遇害之处,若大人不需亲自检尸,即让张母领回。」捕头恭敬回答。
「不,请赵捕头带路,我这就前去相验。」他神情严肃,回头望向杜兼人:「兼人,你可愿与我同去?」
「自然愿意。」杜兼人点头。
「大人,那我呢?」陆谷指指自己。
「陆谷兄,烦劳你去慰问张禄的母亲,与她同仇敌忾些,能安慰便安慰,能煽动便煽动。」
「咦?可是我……」他也想跟大人去啊!虽然有点害怕……
「麻烦你了,陆先生,这么重要的任务,我只放心交代你,旁人都做不来。」
因为陆谷丝毫没有一点公门之人应有的谨慎,只消听个几句闲话、拨弄三两下,就会诚心诚意地跟着人家起哄。这种人去跟人套话反而最容易。
宁东风漂亮的眼睛很诚恳地望着陆师爷,后者中计,晕陶陶地领命而出。
「小人前去备轿,在门口等候大人。」赵捕头抱拳告退,领着差役离开。
正堂里只剩两个人。宁东风转头望向杜兼人,直接问道:「你觉得元氏并非凶手?」
「我只是觉得事有蹊跷。」杜兼人抿唇。「若她是凶手,孤身女子一人在外,又能躲得了多久?」
「嗯。案发屋中门窗紧闭,你有何看法?」
「门窗自内锁死,应是凶手故布疑阵。但张禄致命伤在后腰,显然遭到谋害,凶手故布疑阵就显多余。既然它不能指出任何嫌疑之人,对我们而言,锁死的门窗就暂无探究的必要。」
门口皂隶来报,说轿子已经备妥。
「凶手如何自紧锁的屋内离开,你难道不好奇?」宁东风往门口移动,一边又问。
杜兼人摇头。「重点应是凶手是谁、为何杀死张禄,而不是凶手如何锁门离开。凶手不会凭空消失,到了染坊仔细探查,必能寻出蛛丝马迹。」
「欸……」宁东风长长叹了一口气,趁着领路的皂隶不注意,偷偷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兼人,有你在真好。」
「怎么说?」
两顶轿子停在衙门口,见到轿夫往这里看,杜兼人轻轻抽回了手。
宁东风没有回答,只在上轿之前笑着偷吻了他一下。
有你在真好……什么意思?
杜兼人在摇摇晃晃的轿里思考着,面颊上的红晕一直褪不下去。

(廿九)
夜色垂暮,将届戌时,天上还未见月,星子早在晴朗的夜空中闪烁着。
二顶轿子穿过几条街,在案发屋前停下;轿中二人持灯步入屋里,留捕头与几名差役在外守候。
宁东风蹲在地上查看张禄的尸首,与手中尸格比对。
他细细审视着置放在门板上的尸体,听见身旁衣衫微动,转头望去,方才在检视门窗的杜兼人已在他身边蹲下。
杜兼人轻道:「屋里两扇窗都由内紧闭落锁,棂格无损,但枢轴皆已锈蚀,且窗缝淋以鳔胶密封。早上邻人破窗而入时,因窗扇与窗格粘合甚牢,连窗格都一起被拆了下来……宁兄,这户人家已经很久没有开窗了。」
宁东风皱起眉头:「这里不比染坊,几乎是家徒四壁,无甚钱财可守;在窗户淋胶密封,实在奇怪。赵捕头清查屋里时,也未曾找出任何可疑之物啊……」
他顿了顿,指向张禄尸身上的伤口,又道:「利剪深刺后腰,血迹色泽深浓,显然刺入肝脏,无可挽救。但即使如此,也未必立时致命,为何无人听见张禄呼救之声?」
宁东风站起身来,在狭窄的屋里走了几圈,神色愈来愈凝重:「若张禄被凶手所制,无法呼救,但室里血迹又不止一处,显然张禄在死前曾奋力挣扎过……」
走到门边,门扇上印着几枚血指印。「这几个指印,正是张禄所留……他为何会在门上留下指印,却又陈尸在桌旁?」
杜兼人走到门边,细看上头的指印,指印零乱已极,瞧不出任何讯息。
他回头正想说话,却觉肩上一暖,被宁东风揽住了身子。
「怎么了?」
「屋里已大致看过了,我们先回衙门。」宁东风深吸一口气,朝他苦笑:「惭愧得很。待在这里,看着张禄遇害的惨状,我思绪愈来愈乱,无法清醒。」
他的心太慈太软……杜兼人胸中了然,以自己凉凉的十指轻轻包覆他冰冷的手。
「好,我们回去吧。」
*****
张禄的母亲领回儿子尸首,在自家呼天抢地哭了三天之后,转而向邻居街坊咒骂起那个失踪的媳妇。
骂她妖冶风骚、招蜂引蝶;骂她明里乖巧、暗里挑拨,害得家中鸡犬不宁、母子反目;骂她居心叵测、不知感恩,到后来居然心狠手辣、谋害亲夫。
邻人说,张禄的媳妇是三年前讨的。
她跟父亲两人旅行到富清,父亲忽然得了急病死去。只有十七岁的小姑娘被抛在异乡,孤伶伶的无依无靠,只好在路边立起草标,跪在父亲尸首旁,低垂着一张美得惊人的脸蛋卖身葬父。
张禄走过街边,第一眼看到这个小姑娘时,就喜欢上她了。他不顾母亲的反对,花钱厚葬她的父亲,把这个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娶回家;不让她干粗活、不要她做家事,连出门露面吹个风,都万般舍不得,把她宠得比当闺女时还要好命。
张母的指控,没一个人愿意相信。
那个娇嫩嫩的小媳妇会谋害亲夫?少数看过她的乡人都摇头。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桶水都提不动;说话语气重了一点,就见她红了眼圈儿想要哭。
但,再进一步问及她可能的去处,又同样没一个人猜得出。
张母说她骗得了人,骗不了天,这般狼心狗肺,绝对会遭天谴,死在阴沟里。
流言在街巷间转来转去,最后都流进衙门深院的琴堂里。而流言的主角,张禄的妻子,彷佛应了张母口中恶毒的咒骂般,就这么消失在入夏的风中。
*****
双手被捆绑在柱上,除了无边无际的愤恨,元茜娘美丽的脸上没有其他情绪。
粗糙的大掌硬抬起她的脸,罪恶的言语随着男子气息吐在她脸上:「茜娘,你这样瞪着我,是有什么话想说吗?还想逃?你又能逃去哪里呢?」
元茜娘抿唇,水眸中恨意更盛。
箝制她的男子见状哂笑,低头吻住她唇瓣。元茜娘用力挣扎,男子带着一丝怒意撤离,唇上被咬出一排细细的牙印。
「不管去哪里,都比被你摆弄来得好。」她终于开了口,柔婉的容颜满溢不相称的怨毒之色。
男子舔去唇上渐渐渗出的血迹。「是吗?所以说你宁愿上木驴、游大街、碎刀剐?活生生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这样又何苦?我跟你相处虽不算久,也是会心疼的。」
「……别碰我!我宁愿死,也不想看到你……」
男子游移的手掌停了下来,覆在她起伏不定的胸前。见她惊惧之色渐起,他又笑道:「我没有捂住你的嘴,你尽可以放声大叫,但是你却 不 敢──茜娘,我们都清楚,你很怕死。要是被人发现送官,你这谋害亲夫的女人还会有命在吗?你嘴里说得硬,心里却怕。既然如此,何不识相一点?你若乖乖听我的,我又怎么舍得为难你?」
「住口!」茜娘咬牙:「我不叫,是因为我耻于跟禽兽共处,不想让人看见。」
男人扬起眉,脸上神情变幻了几次,最后仍是露出笑容。
「那也好,你就闭紧嘴巴,多留点精神记住我,将来慢慢怀念。反正我们相聚的时间也不多了。」
大手开始扯落她零乱的衣裳,茜娘全身僵硬地别开脸,不愿在这个男人凌辱自己的过程中看见他得意甚至是欢愉的脸。
眼睛可以闭上,被捆缚的双手却无法掩住耳朵。随着放肆的抚摸和吮吻,他的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条蛇般钻进她耳中:「别挣扎,留下伤痕的话,价钱会打折扣的。」
男人高大的躯体覆上她莹白如雪的身体。她再也撑不住傲气,从喉间发出细细的呜咽:「你无耻……」

(三十)
夕阳西沉,不知是哪家宅院飘出的忍冬花香,如丝缕般蜿蜒在空气中。
戴着斗笠的少年在街道上飞奔,转进县前街时,空气中弥漫着的忍冬花香渐渐变成了丁香的气味。一路奔到县衙门口,少年收缓了脚步,朝正在点灯的守门人微掀斗笠,彼此点了下头,便自行推开大门,走进衙里。
步上正堂丹阶,少年拿下斗笠,露出不带表情的脸,朝斜倚在几案后的官服男子恭敬行礼。「大人。」
宁东风撑直上身,问道:「怎么先回来了?」
小九低头道:「回大人,那人一整天都没有出现。牙婆从午时等到黄昏,三番四次出来张望,赵捕头要我先回来向您秉告。」
宁东风问道:「你们这几日在渡口监视,可曾被他察觉?」
「不会的,大人。我和赵捕头每日改变装束,自远处观察,那人毫无所觉,直到昨天都还肆无忌惮,在渡口耀武扬威。」
「哦……」他伸手支颐想了一会儿,忽然起身离座,自朱签筒内抽出一支火签交给小九。
「你带二名懂武的差役回渡口与赵捕头会合,四人轮班,彻夜看守那牙婆的船,一刻都不要放松。」
小九双手接过火签,知道这是主官严肃命令,郑重地应了声「是」,拿着火签退出正堂,快步奔往班房调派人手。 
目送着小九的背影,宁东风坐回椅上,状似无聊地把玩着朱漆签筒。
没坐多久,他起身敛袖,慢慢步下丹阶,踅了出正堂。
走过中庭,停在琴堂门口。他伸指在门上敲出声响,堂里伏案的清瘦身影就抬起了头,朝他绽出微笑。「大人。」
宁东风走上前,伸手朝他发髻探去。
杜兼人侧头避开。「做什么?」
「我好累……然后就想看看你散发的样子。」
什么「然后」?这两件事有关联吗?他微感无奈,捉住那只再度伸来的手。
「别老是动手动脚的,上次……上次你在长廊弄散我头发,簪子被小九捡到了。」
「被他捡到又如何?」
杜兼人皱眉:「他把发簪还我时,还说了句话。」
「哦?说了什么?」宁东风饶富兴味地看着他。
「他说……他说『杜先生身上的味道变了』。」
宁东风闻言先是一怔,接着笑骂道:「这臭小子面无表情,鼻子倒很灵。」
「……」他还笑得出来?
相对于杜兼人的懊恼,县令大人一脸不正经。
「那天我们在你房里午睡,我就注意到了。兼人,你身上好容易留香啊。明明都泡过澡了,睡个一觉起来,居然满被都是那香膏的气味……」
「宁东风!」
唉呀呀脸红了脸红了,宁东风乐不可支地抱住杜兼人,在他肩上用力吸嗅。
「放心放心,过了这么多天,已经没有香味了,就算小九是狗鼻子也闻不出来。」
真想再帮他沾上一点──这句话宁东风捏在喉头不敢说。
他整个人靠在杜兼人身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兼人,你这么软又这么香,我却带你去看尸体……」
「……大人。」听他胡说八道,杜兼人没有生气。
「嗯?」
杜兼人推开他,看着他面上明显的疲态,低声道:「你真的累了,就去休息吧……小九方才匆匆来过,说你这几天气色很差,央我劝你多少歇一歇。」
他长眉一扬。「他怎么不自己劝我,反而找你?」
杜兼人撇过头,佯道:「我怎么知道?也许是你平日对人太刻薄,他不敢说。」
「我刻薄?」宁东风笑着扳回他的脸,发现他也在笑。「他会找你,因为他知道我只听你的话。」
「少胡扯,你哪次听我劝过。」
再次偷袭发髻不成,宁东风凑过脸,在杜兼人颊上亲了一口。
杜兼人无奈地任他轻薄,但见他似笑非笑的脸上满是倦容,不由得担忧道:「你去睡一下吧。我到正堂候着,若渡口有人回报,再去唤你。」
他连日来未曾好好休息,面容颇显憔悴。
「我若去睡,只怕会连躺三天叫不起来。」宁东风摇头,朝他微笑。「小九说,那人今天都没出现,不知有什么阴谋诡计。」
「嗯,我听说了。」杜兼人伸出凉凉的手心,贴上他多日无眠的眼皮。
「欸……」就算香味散了,他的味道也还是很好闻。「你的手掌好软。你这样掩我的眼睛,害我想睡了。」
杜兼人轻笑,把手掌放下,问道:「牙婆的船明日就会离开,若那人到明早都没有出现,你预备做何打算?」
「那我只好直接上门寻衅了。」宁东风拉开嘴角,笑出一口白牙。「事由嘛……就说他那天在渡口挥棍,打伤了我心爱的小厮和心爱的师爷,一棍还十棍才是意气,此仇不报非君子……」
「你是官,怎么把自己说得跟地痞流 氓一样?」
「地痞流 氓才方便呢。」他用鼻子哼气。「只手遮天,势力比官大,拖着铜棍走过几条街,居然没一个人有胆说自己当天曾经看见他;仗着武艺在身,连王法都不放在眼里,私闯内衙都敢做了,出手打人又算什么?现在连命案都扯上了,也没人敢指认。」
他口气又酸又愤,还顺便把黄秦的旧账拉进来一起搅和;杜兼人闻言,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你真小气。」
「我就是小气,你至今方知?」
见他眸里带笑,宁东风心痒不已,伸手抚上他脸颊。手指碰到他肌肤时,却见他眼中露出惊异之色。
「怎么了?」
顺着他目光回头望去,天色昏暗,中庭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不是官差。宁东风不假思索地往杜兼人身前一挡,这才看清来人的面貌。
「你来做什么?」一见这人,宁东风胸中就燃起无名火。
杜兼人自他肩后探出头来,很无奈很无奈地走近门前,朝中庭里喊道:「黄兄,有何贵事?」
「我原以为此时你会在内衙,没想到能跟你打上照面。」
高大的男子衣带当风,望向琴堂的身姿颇有睥睨之态。
「我今夜便会离开富清,上回承你恩情,此后山长水远,也许后会无期,所以特地在离去之前,偿还你这份情。」
偿还?杜兼人心里打了一个突,回道:「黄兄不必如此,霍家的事我完全没有插手,你并未欠我什么……」 
话没说完,就察觉到宁东风身上发出的无边怨气。杜兼人不敢转头看他面色,只能伸手紧紧揪住他衣袖,以示安抚。
黄秦只是一笑,朝正堂方向看了一眼,又调回目光,语气因为缓慢而显得意有所指:「是你客气了……不妨先看看我怎生报答,再下定论。」
杜兼人一愣,也往正堂望去,耳中却听黄秦又道:「两次相见,这位大人总是如此铁青面皮,未免可惜了这张好相貌。」
一声轻笑后,渐行渐远的话语声消失在转浓的夜色里。「杜兄弟,请多保重,我告辞了。」
糟糕了──身边的冰柱愈冻愈大根,杜兼人头痛了起来。
「……大人?」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嗯。」硬梆梆的应了一个字后,宁东风忽然`暴`怒起来:「他以为他是谁?擅闯衙门不说,自己明明也惺惺作态、故作潇洒,竟还有脸出言讥刺我?我铁青面皮?我哪有?哪有?」
明明就有……杜兼人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却不敢答腔。见宁东风气呼呼地迈着大步往正堂走去,他连忙跟上,轻手轻脚的走在半步之后,生怕对方又要爆炸。
这几天宁东风确实太过劳累,比平常易怒许多。
走到半途,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杜兼人。
「……我不是在气你。」
他只是笑。「我知道。」
「知道就好。」
宁东风脸上满是不甘之色,却没有再说话,定定地看了杜兼人好一会儿,忽然伸手搂住他肩膀,才又继续迈开脚步。
「呃。」被一尊石人搂住的感觉,有点微妙。
「怎么了?」他脸色还是又臭又硬,但问话的语气却明显放软了许多。
杜兼人忽感好笑,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三十一)
两人步至正堂。天色已暗,堂里尚未点烛,只能隐约看见案上摆放着一个灯笼大小的青布包袱。
才跨过门槛,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就钻入鼻间。杜兼人心中忽然涌起强烈的不祥之感。
他停在阶前,看见宁东风点起案上烛火,朝着那个青布包袱伸出手,忍不住脱口大喊:「等一下!」
宁东风转头望向他。「怎么了?」
「有……有一封信。」杜兼人不知该如何描述心里异样,只好强自镇定,上前拿起搁在包袱旁边的信笺。「在这里。」
「是给你的?」宁东风扯起不自然的笑,又有酸味飘了出来。
「没说是给我的。」
杜兼人压下心头的不安,展开信笺,与他并肩而读。
信笺上字迹豪放,仅有寥寥数语:
地痞丁继,颇具武艺,见张禄之妻元氏貌美,乃杀张夺之;奈元氏抵死不从,便欲卖至外乡。元氏暗夜逃脱,与某相遇,尽诉来由。某乃替天行道,兼报故人前恩。元氏贞洁,已安顿于城东寺院,毋须传唤。
「……替天行道?」宁东风神色转为阴沉。
黄秦信中吐露的讯息跟宁东风的推测相符。那个日日到渡口、横拖铜棍的高大男子丁继,确与此案有涉。
但……桌上的包袱、信笺中那句「替天行道」……把信笺紧捏在指间,杜兼人额上满是冷汗。「信上说,丁继他……」
不等他说完,宁东风神情阴郁,双手并用地拆起桌上的青布包袱。他的动作气急败坏,微抖的手指试了两三次才把布结解开。
青布四角软软垂下,血腥味扑鼻而来。
层层结起的包巾内里已被血液染得湿透,呈现暗褐之色。杜兼人倒抽了一口气,随即被宁东风伸来的手掌遮住双眼。
但他已经看见了。
裹在层层包巾下的是一个人头。
染成深红的浓眉似曾相识,一双眼睛血淋淋的瞪凸着,像是死不瞑目,又像是无法置信。
杜兼人用力喘气,紧抓住宁东风垂下的衣袖,试图自己镇定下来。
「……丁继。」青布包袱里装的正是丁继的人头。
宁东风声音飘忽,平平板板,听不出半点情绪。杜兼人察觉有异,抓下了他为自己遮眼的手,转头朝他望去。
握在掌中的那只手,瞬间变得冰凉透骨。
*****
夜幕缓缓罩下,渡头染上一层墨色。
丁婆第十一次从船舱里走出来张望。这次,手里多提了一盏灯笼。
「我看那人是不会来了。」
赵捕头一口咬下肉包,满嘴油腻地说道。
「大人说,要盯到明晨。」小九三两口解决了手上的肉包,眼光没有一刻离开渡口的青旗船。
有艘小小的渔船解了缆,由慢渐快,无声地滑出渡口。
「我知道。」赵捕头咧嘴一笑:「不过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我当了十二年捕快,有没有案,用鼻子就闻得出来。就凭这十二年,我赌咱们会白守这一夜。」
比起赵捕头十二年经验下的「嗅觉」,小九心里更相信宁东风的判断。他飞快瞄了赵捕头一眼,无表情的面上露出难得的笑意。
「赌了,三个月的酒钱。」
「你小小年纪也喝酒?」不太好吧?
「我不喝,赌的是你的酒钱。」
青旗船上,丁婆又掀了帘子出来探头探脑。
赵捕头圆睁虎眼:「敢情你这小子是在说……」
「说你输定了。」
渡口传来重物落水的声音,小九同时飞身窜出。
赵捕头连忙跟上前去,赶到船前,只见丁婆不知何时落了水,正在漆黑的水里浮浮沉沉地挣扎;小九已快步踏上船,钻进了船舱。
赵捕头抄起竹篙伸向丁婆,转头望向船上,发现船尾冒起了黑烟。
船舱里传出小九震耳欲聋的咒骂声:「没天良的死婆子!你用铁链栓着人?」
「咳……呸!咳……」丁婆一边爬上岸,一边回嘴:「不栓着,跑了你赔?咳……哪个短命鬼踢我下河喝水……婆子跟你没完……」
在附近监视的另外两名捕快闻声赶到渡口,青旗小船上已开始爆出劈啪火光。
「我的船……我的船啊……」
丁婆开始哀嚎──哭她的船,却完全没想到船舱里被她用铁链锁住的两名少女。
眼见火势渐盛,赵捕头压下心头的惊疑,一边指挥围观的众人帮忙救火,一边大声唤道:「小九!你还在里头做什么?快出来!」
「该死!」
岸上众人只听见两声裂响,不一会儿,就见两名少女带着铁链、抱着硬拆下来的船板自舱中仓皇钻出。小九殿后,张开双臂一左一右挟住二女身躯,用力跃回岸上。
着火的青旗船摇晃着慢慢沉没。
「赵捕头,方才出了渡口的那艘渔船有问题。」
小九一边说话一边放下两名惊魂未定的少女,拔腿便欲沿河追赶,却被赵捕头一把抓住。
「别追,来不及了。我带人在这儿救火,你脚程快,先回去秉告大人。」
他微一犹豫,便点了点头,转往衙门方向飞奔而去。在人群之中旋身穿梭,三两步伐,就把渡头的哭闹和吵杂声远远地甩在脑后。
转进衙门,直直奔向正堂,人还未到,就远远看见堂中似有人影拉扯。
小九警觉心大起,脚步跨得更急,不暇细想地冲进朱门之中。
「大人?」
待看清了堂中状况,小九几乎愣在当场。
「小九!」杜兼人紧抓着宁东风手臂,满头大汗:「你……快过来,帮我抓住他,别让他再这样……」
案上放着一个半拆的青布包袱,原应搁在一旁的签筒、笔架、砚台、印箱、诰轴……都被扫落,案下两旁半人高的几对花瓶也全被打碎在地上。
堂中两人彼此拉扯着,衣袖、前衫上各沾溅了几处血点;定神细看,其实是杜兼人在用力拉住宁东风,后者神情激愤,双手带血,十指不知在用力揉扯着什么物事。
再往地下一望,只见细碎的纸片沾着血迹,零零落落地散在宁东风脚边。
「不要撕了,已经都碎了,你的手在流血……」杜兼人试图拉开他手掌。
整个正堂上弥漫着令人不适的血腥气味,小九看着宁东风手上的鲜血和杜兼人惶急的神色,一颗心蹦得老高。
「杜先生,大人怎么了?」
小九微抖的声音,让专注撕扯信笺的宁东风抬起了头。
零乱的发丝垂至他额面,平时清朗的面容此刻却阴云满布。
「怎么又回来了?不是教你守着渡口?」
「回大人,牙婆的船遭人放火,赵捕头差我回来秉告。」
「放火?」宁东风眼神中寒光陡增,被直视的小九登时如堕冰窖。
在一旁的杜兼人见状不再多费唇舌,立刻紧紧抱住他,生怕他又要做出自残之举。
「放火?这也是替天行道吗?凭什么!凭什么替天行道?」宁东风大声吼道:「一句替天行道,就可以杀人放火吗?凭什么?凭什么?」
他愤怒地吼叫着,声音听起来却极为哀伤。
杜兼人拚命抱住`暴`跳如雷的宁东风,手臂又酸又痛,几乎要制不住他。余光见他双眼泛红、声音嘶哑、神情痛切,心里不禁害怕起来。
惧意一生,杜兼人无可遏抑地慌了手脚,愈来愈使不出力。
失控的宁东风力气`暴`长,一把将他推开。
杜兼人踉跄后跌,不及站稳,开口叫道:「小九!快拦住他!」
呆立在门前的小九如梦初醒。眼里看见宁东风朝自己奔来,耳中听见杜兼人着急的叫唤声,他毫不思索地伸出手,以掌缘代刀,往宁东风后颈着力斩下。

(三十二)
「大人寒邪积体,情志不遂,故致肝郁气滞;加上久劳欠眠,才会如此沉睡。主要让他多加休息,再辅以疏肝理气的`药`方,就无大碍了。」
「……您意思是说,大人会睡这么久,不是因为……打得太重?」
「什么打得太重?」老大夫温温吞吞地反问。
「没什么,您请继续。」
「老夫这就为大人开个`药`方……」老大夫接过了笔,伏案写下`药`方,递给小九。「水二盅,煎八分,食前服用。人参文火另炖,取汁同服。」
「多谢。」小九接过`药`方收入衣袋中。「请随我来,门口已为您备好马车了。」
「呵呵呵……老夫第一次坐这么大的马车……」
听着门外老大夫的呵呵笑声渐行渐远,杜兼人心头略宽,走到床边坐下。
细细端详着宁东风沉睡的脸,看得他眼眶发烫,心口软绵。
只要休息足够,便无大碍。
「还好。嗯……还好……」他喃喃自语,手指轻抚过宁东风苍白的脸颊、深陷的眼窝。「脾气发这么大,发完又这么会睡,真是乱来……」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还不醒,小九几次忍不住伸手探他鼻息。
听着他缓和的呼吸声,杜兼人露出微笑,慵懒地趴在枕侧,打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呵欠。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吧?虽然不大痛快,但总是结束了。
宁东风睁开眼时,看见的就是杜兼人甜甜的睡脸。
他想要起身,双掌一撑床板,才发现自己双手都被细心缠上了白布。被花瓶割伤的几处伤口微微传来尖叫般的刺痛。
宁东风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忆起失去意识前的情景。
来去自如的侠客、简短的信笺、血淋淋的人头。主桌上那对瞪凸的眼中完全凝链了临死之人的惊惧;不管那头颅的主人是否有罪,他都已无法为自己申辩。
灼热的感觉似乎又涌上胸口,宁东风闭起眼睛,竭力压抑着那令他晕眩的狂怒。
趴在床缘的杜兼人睡得不太安稳,轻轻动了一下,勾回他的神智。
宁东风微微弯下身,又是感谢又是抱歉,伸手摸着他的头发。
「我那时气疯了,居然出手推开你,真不知该如何向你赔罪……」
宁东风轻手轻脚地下床披衣,取来另一件外衫,覆在杜兼人背上。
拖着脚步走到门边,他回过头,看着趴在床沿的单薄背影,低声道:「这次我要做的事,只怕除了你之外没人会谅解……不……你是否真能谅解?唉,我居然开始怕了……」
宁东风带着自嘲的笑容,拖着脚步走出了房门。
「大人,您醒了?我正在炖`药`……」门外传来小九微带心虚的声音。
「小九,传我的话,请赵捕头到琴堂候着。」
「大人不再休息一下吗?」
小九一愣。大人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而且自己那掌劈得可不轻……
「快去。」
宁东风端正的面庞仍然无甚血色,眸光更是清冷如冰。
*****
杜兼人一觉醒来已是黄昏;原以为告终的案子,又横生枝节。
经由陆谷转述,他才得知;宁东风醒转后,立刻召来赵捕头,要他传唤元茜娘隔日到案说明经过。
哪知第二天一早,从默照寺传出了元茜娘自尽未遂的消息。
「……」
正堂里,宁东风铁青着脸,瞪着同样铁青着脸的赵捕头。
「大人,您坚持要再度传唤元氏?」赵捕头的声音如响锣般拔冲堂顶。
宁东风端坐主位,严肃道:「丁继已死,我只是按例传唤元氏上堂询问,以厘清案情。为何赵捕头似有反对之意?」
赵捕头一咬牙,抬头道:「自然反对!」
「命案当天,要我下令缉捕元氏的不就是你吗?」
「当时案情未明,元茜娘嫌疑最大;但现在命案既破、凶手伏诛,实无必要传唤妇女,平添事端。」
「凶手伏诛……」宁东风喃喃重复这四字,眼睫微垂。
不等他再开口,赵捕头又抢道:「元氏性情贞烈,就是不愿上堂受讯才在房中悬梁自尽,幸好被小沙弥撞见,这才挽回一命──大人,为官应有父母心,否则阴谴莫测啊!」
「赵捕头的意思是,元氏若真的自尽身死,这条人命本官要扛?」
「大人,案情已真相大白,属下实不明白为何您坚持传唤元氏。」赵捕头未正面回答,但神情早显激愤。
「真相大白?是哪位大人跟你说的?」宁东风神情忽冷,拍桌而起:「富清县的主官,我以为是我宁东风!我朱笔未曾勾决,究竟是谁告诉你已经真相大白?」
赵捕头并未被他怒气所慑,一双虎眼仍勇敢地跟主官对瞪:「大人,属下并无冒犯之意,但真相确已大白,绝无必要传唤妇女;再说,逼迫弱女之事若传出去,对大人清名有损。」
宁东风站在阶前,怒视着眼前的赵捕头,胸口像压了千斤大石般郁闷。
「大人。」一旁的陆谷悄悄扯住他的衣袖:「赵捕头说得有理啊。」
有理?宁东风额角一抽,负气从陆谷手中夺回衣袖。
环视厅内,上至差役下至皂隶,每个人的眼神都闪着义愤之色……只怕认为赵捕头有理的,不止陆谷一个人。
杜兼人站在自己身后,他知道。
宁东风头痛欲裂,克制住转身的冲动,颓然坐回椅上,低声笑道:「清名有损?你们一个个都以为我求的是清名吗?」
身后的人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望向厅中众人,问道:「赵捕头,你无论如何都不愿再次传唤元氏?」
「若大人坚持,请另派他人前往,下属不愿担这逼死妇女的罪名。」
宁东风眉头一皱,咬牙道:「好!我晓得了,传唤元氏这档事,今后我永不在你面前提起。」
赵捕头双手抱拳:「大人英明。」
他无力地挥挥手,哼声道:「赵捕头客气了。」
堂里气氛紧绷到了极点,各人担着各人的心事。只有竖直耳朵的宁东风,在又气又恼之间,分神听见了身后的那声叹息。
*****
日已近西,天色还带点微光。宁东风面色阴沉地踱进琴堂,站在桌前等了一会儿,发现身后那人并没有跟进来。
「兼人?」他勉强压下心中急躁,让口气持平。
停留在门前的杜兼人轻轻应了一声。
宁东风忍着不转身,拳头紧抵在桌面上,才要开口,耳际就一阵微热。
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你……」他深吸一口气,才顺了话语。「你为什么不进来?」
「我怕你还在生气。」
宁东风回过头,看见杜兼人站在门框围成的暮色中,笑得既无措又无奈。一见他这般神情,他什么气也没有了,什么面子也不想要了──
「过来。」
杜兼人跨入门内,乖乖让臭着脸的宁东风一把抱住。

(三十三)
宁东风压低他的头,紧紧环住他;半晌,听见他被埋在自己胸前的声音:「大人,赵捕头说得有理。」
「……我知道他说得有理。」
「但我也不觉得你错。」
「……」
感觉环抱着自己的手臂稍松,杜兼人抬起头。「宁兄,你好面子吗?」
「你觉得我好面子吗?」
「若你平心静气,好好解释,场面不会弄得这么僵。」杜兼人退开半步,问道:「为什么轻易动气?看起来真像恼羞成怒,难怪赵捕头不买你的帐。」
「我是恼羞成怒啊……」宁东风转头面向窗户,脸色还是很难看。「你站在后头一言不发,我以为你也跟他们一样看不惯我,觉得我刚愎自用、草菅人命。」
「你是在气这个?」杜兼人讶然,良久才道:「我一言不发,并非看不惯你,而是因为幕宾不属朝廷配下的职位,不应在公堂上出声涉事……」
宁东风不肯把脸转回来,一句话说得口齿不清:「天高皇帝远,偶尔出几声也无妨。」
杜兼人微笑道:「知道了。以后我如果对大人有什么地方看不顺眼,一定会出声顶撞,绝不闷在心里、偷偷腹诽大人。」
宁东风舒了一口长气,面上微有赧意:「你问我是否好面子……我到现在才知道,我的确是好极了面子。在你面前,我的颜面是一丁点都不能削的。」
「为了面子恼羞成怒,才真是没面子。」杜兼人伸指刮他的脸。
宁东风回以一笑,随即又皱起了眉。
「兼人,你刚才说……赵捕头说得有理。你也认为我不该传唤元氏?此案就该这么了结?」_
「你是不该传唤元氏。」杜兼人沉吟道:「传闻元氏貌美,又是外地人,平日流言已多;真要让她上堂,乡民围观,闲言闲语,场面想必混乱,徒令她多受侮辱。」
「我岂会让乡民围观。」他声音又闷了起来。
「就算没有乡民,也还有衙役、陆先生、我和你。」杜兼人看着一脸讶异的宁东风,忍不住又道:「若真是贞烈的女子,光是你起意传唤,就能要了她的命。」
「……」宁东风嘴巴张阖了几次,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宁兄。」
「我知错了,你让我反省一下。」
见他一脸沮丧,杜兼人静静地等在一旁。良久,宁东风才又开口。
「兼人,我还是必须问明事情经过。我心中有疑点未明,别说张禄,就连那丁继,也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杜兼人回道:「但元氏不愿应讯。」
他扬眉:「她不愿来,我就过去。」
「嗯,我随你去。」杜兼人点了点头,却发现他盯着自己瞧。「怎么了?」
「你……不反对?」
「我原本也认为你太过执着,但元氏自尽之事,让我起了疑心。我曾在默照寺住过一段时日,除了方丈外,偌大的寺院只有一个小沙弥在照管,我借住之时,往往一日见不到他一两次面。
「再者,若非黄秦将元氏带往安置,寺里原是不让女客留宿的;元氏是女子,寺里师父为了避嫌,理应极力避免往她所住厢房走动才是……要我来看,她悬梁自尽却能及时获救,实在太过巧合。」
「……这番理由,你方才怎么不说给赵捕头听?」
「这话说出来太风凉,我才不愿当恶人。」
宁东风无言。
意思是,让他当就可以吗?
*****
在月色下,即使只能隐约瞧见轮廓,也能看出靠坐在榻上的是个极为美丽的女子。
「你就是元氏?」宁东风站在门外,柔声问道。
「回大人,民女就是元茜娘。」她语音微哑,说话时,右手轻抚着颈间。
带路的小沙弥粘在杜兼人身边探头探脑,先是面露疑惑地往房里看,接着又望向宁东风,圆圆脸上交错变幻着恐惧和愤怒两种情绪。
「那个……小师父,你可以回去睡觉了,大人只是要向这位姑娘问话而已。」
杜兼人打发小沙弥回房,见他极不甘愿地移动脚步,一双眼睛还死瞪着宁东风,他只好附加保证:「有我在,大人绝不会害她的。」
宁东风面色复杂,看着杜兼人把小沙弥半推半挤地弄走。等到杜兼人走回自己身边,他才再度对房中的女子说道:「元氏,我夜里前来,只是有事相询,别无他意。」
元茜娘轻轻「嗯」了一声。
「民女晓得。夜里露重,大人但进屋中无妨。」
宁东风闻言,举步踏进房中。杜兼人悄然跟在他身后。
倚在床边的女子年纪不过二十上下,雪肤花貌,苗条纤秀;即使房中昏暗,颈上的勒痕仍是清晰可见。
元茜娘缓缓开口,神情凄楚。「大人要判民女死罪吗?茜娘连累夫君惨死,本就不该苟活在世上,但希望大人能允许我在死前为夫君亲手上一柱香……」
「你不必如此。」宁东风语气轻柔:「我夜里前来,只是有话相询,绝无他意。」
元茜娘柔顺地应了声「是」,挣扎着要下榻跪听,宁东风忙出声制止。
「你有伤在身,不必起来。」
杜兼人将桌子拉到门边坐下,备好纸笔墨盒,`权`充书 记;宁东风亦坐到桌前,遥望着床榻,开口道:「地痞丁继的人头,被人送到县衙里,如今死无对证。所以唯有从你口中才能明白来龙去脉。元氏,你且将案发当晚的经过仔细说来。」
元茜娘咬了咬唇,垂头说道:「那夜,民女与夫君都在卧房里,正准备就寝时,忽然传来敲门声。因为民女已解衣,便由夫君前去开门探看。」
宁东风接口问道:「来者就是丁继吗?」
「是。」元茜娘神情闪过一丝愤恨。「民女在房里,一开始听不清楚外头说话声,因此也不知道是谁来了;但到后来,丁继……丁继那禽兽……」
「丁继怎么了?」宁东风似乎没注意到元茜娘泛红的眼眶,紧迫追问着。
「他……」元茜娘咬唇:「他喝醉了,开始不干不净的说一些疯话。我夫君气不过,动手想把他推出去,两人在厅中扭打了起来。」
「你人在房中,怎知两人动上了手?」
「民女在房中,听见两人争吵愈来愈大声,接着是桌椅碰撞声。民女担心夫君出事,连忙披衣出来察看……」
元茜娘咬唇,忍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滚落。她抽抽噎噎地说:「民女一走进厅中,就看见夫君被刺倒在地……我又急又慌地奔上前去,想扶起他,但……但那丁继……却横里伸出了手,一把抓住民女,民女还未能看清楚夫君伤得如何,就觉后颈剧痛、眼前一黑,被丁继打昏了。」
「所以你并未看见张禄被刺伤何处?」
「是。」元茜娘抬手拭泪。
宁东风沉吟半晌,才道:「你被丁继打昏,后来如何?」
元茜娘垂下头,声音从牙缝间挤出:「民女昏迷后,被带到丁继住处,捆绑住了手脚。丁继那禽兽说好说歹的逼迫我……我不愿从他,咬舌数次,却仍不能死……」
她深深吸了口气,才道:「丁继见状,又将民女打昏。民女再次醒转时,天已亮了,丁继自外头进来,告诉我……他回去看过了,还近前确认……夫君……已死……」
说到此处,元茜娘再也无法忍耐,别过了头去,放声而哭。

(三十四)
宁东风面色凝重,任她哭泣;等到她渐渐止住了哭声,他才问道:「就你方才所说,丁继行凶当夜将你掳走后,曾再次回到张宅?」
「是的。」
「后来怎样?」
元茜娘原本已抬起头,听宁东风追问,就又别过了脸。「夫君已死,民女痛苦不已,只想随夫君而去。丁继见民女誓死不从,便打好歪主意,要将民女卖给牙婆,就等牙婆预备开船那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民女送上船。丁继天天都到渡口与牙婆商议,民女因而觑得了空档,奋力挣脱绳索,逃出丁继的住处。」
宁东风转头望向杜兼人,见他微微颔首,便示意元茜娘继续述说。
元茜娘续道:「民女心想,夫君既死,民女又失踪了数日,这谋害亲夫的罪名,非落在民女头上不可;因此虽然逃出,却不敢往车马大道上走,在巷弄间躲到了半夜,才悄悄走出来。」
杜兼人振笔疾书,眉间攒得死紧。元茜娘柔柔软软的嗓音像一缕丝线般在空气中摇荡:「民女漫无目的,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口河边;想到夫君惨死,世上已无容身之处,不由得悲从中来,看着滚滚河水,只想就这么跳了下去,一了百了……正在心灰意冷之间,有位侠士出声叫住了民女。」
宁东风暗忖:那便是黄秦了。
「那位侠士见民女有意寻死,便问我有何不平之事……民女一连数日担惊受怕,被恶人所欺,见他仗义,便放声大哭,把丁继杀害夫君、又想将民女卖给牙婆之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
元茜娘抬起了脸,双眼忽然变得炯炯有神:「那位侠士听完,要民女不可寻死,说他必会为我讨回公道、申辩分明,接着便将民女带来这寺院中安身。」
讨回公道、申辩分明。
宁东风忍不住叹气。就是这河边相遇,才生出此后丁继被杀、火烧牙婆船只等种种事端。
「元氏,本官问你。」宁东风目不转睛地望着元茜娘。「你家中所有窗户皆淋上鳔胶封死,是什么原因?」
元茜娘眉头深锁,恨道:「也是为了丁继那禽兽……平日里,丁继就时常到染坊扰事,想藉故亲近民女,因此民女不方便再到染坊帮忙做事,只好留在家中。我夫君担心留民女一人在家,说不定被丁继有机可乘,才将窗户全都封死,只留大门出入;并要民女不分日夜都上好重锁,只有夫君回来时,才可开门。」
宁东风闻言,又叹了口气。他凝视着元茜娘怨恨的目光,良久,才转头问道:「兼人,可都记下了?」
「是。」杜兼人放下笔,阖上了墨盒,展卷道:「十四日深夜,丁继酒醉,到张宅叩门胡闹;张禄与之冲突,被刺身死。元氏自房中出来察看,尚未看清楚张禄伤势,便遭丁继打昏掳走。当夜,丁继再返张宅,确认张禄已死。」
「停。」宁东风转向元茜娘:「元氏,本官详细问你,你家中大小窗户皆已封死,除了大门之外,可还有其他出入之处?」
「没有。」元茜娘摇头。
「元氏,张禄一案,本官在张宅门口石板地上发现一道铜棍拖痕,因此对随身带着铜棍的丁继起了疑心;也曾趁他外出时,派人到他屋中仔细搜索,却未见到你的身影。」
「茜娘在昏迷之中被带走,醒来后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因此猜想那是丁继的住处。」元茜娘答道。
宁东风点了点头,又道:「你家门前那道铜棍拖痕,是在案发第三日早晨发现的,在那之前并未见过,因此可推算是第二日深夜所留,与你方才所说『丁继在案发当夜曾去察探』,时机似有不符。」
元茜娘垂睫回道:「案发当夜,丁继曾告诉茜娘,他亲眼确认夫君已死。而茜娘被囚禁数日,中间丁继时常外出,茜娘亦不知他在案发后第二日去了哪里。」
宁东风缓缓再道:「元氏,杀死张禄的凶器,是一把剪刀。剪刀乃闺房之物,为何丁继会在厅中取得、用它刺死张禄?」
「夫君经营染坊,剪刀应是夫君从外带回,随手放在厅中。」
杜兼人不再书写,清亮的眸子紧盯住元茜娘的表情。
「丁继身形高大,颇具武艺;而张禄手无寸铁,如何能与他争吵扭打?」
元茜娘低头答道:「民女并未看见夫君与丁继争吵的情形,所以不知。」
宁东风又叹了口气,深深蹙起眉,语气已不见轻柔:「张禄致命伤在后腰。你说张禄对丁继早有提防,加上丁继夜半闹事,那么他理应面对丁继才是,为何却被刺中后腰?」
「民女说过了,未曾目睹,所以不知。」
宁东风秀逸的眉拧得更深。「元氏,案发当夜,四邻无人见到丁继前往你家,也无人听见敲门或争吵之声。」
「丁继横行乡里,又有谁敢说实话?」元茜娘唇角上扬,笑得凄然:「宁大人,我夫君已死,丁继也已经死了,民女再无遗憾,也不会留恋;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民女立刻自尽。您若要民女死,不必再找罪名强扣到民女头上。」
宁东风站起身,一袭白衫在月光下亮得刺眼。「元氏,本官无意逼你性命。你方才曾说,除了大门外,家中门窗皆已封死,再无其他出入口。」
「……是。」
「案发隔晨,张宅大门由内上锁,报案的邻人破窗而入,这才发现张禄的尸首──」
宁东风微微停顿,终于在元茜娘脸上看见惊讶之色。「你说丁继在案发当夜曾回去看过,亲手确认张禄已死。那么,他是如何将大门由内反锁?」
「……民……民女被捆绑囚禁,不知丁继如何做到……」她嗓音已无法持平。
「嗯,但本官却知道。」宁东风背转过身,看着窗外。「元茜娘,你可愿意听听本官的推论?」
「……」
元茜娘不再回话,一双眼睛戒慎地看着宁东风背影,眸光不复柔婉怯弱,带上了一抹凌厉。
「案发当夜,凶手以利剪自后方偷袭,刺中张禄。张禄倒地后,凶手便夺门而逃。这凶手一来急于离开,二来没有理由故布疑阵,因此,张宅大门虽自内反锁,但却不是凶手关上的。」
宁东风顿了一顿,回头问道:「元氏,张禄待你如何?」
元茜娘窒息般沉默了一阵,才回道:「夫君待民女极好,对民女……百般爱护。」
「是了……」宁东风每次呼吸,都像在叹气。「张禄那晚被利剪刺中,虽然倒地,但并未立刻死去。凶手离开后,他挣扎着撑起了身子,把大门关上、落栓,接着又奋力爬回桌边。他原本还想将剪刀拔出,握在自己手里;但失血过多,已无力气,最后只能握着留在后腰的刀柄,在桌边断了气。」
在旁倾听的杜兼人胸口一阵紧缩,缓缓垂下了眼睫。
「张禄他……」元茜娘杏眼圆睁,说不出话来。
宁东风再次看向窗外,续道:「……因此,张宅才会由内反锁;也因此,大门上才会留下许多张禄的血指印。元茜娘,你可知为何张禄临死之前会有此举动?」
「我……茜娘不知……」她光滑的秀额上,渗出了薄薄的汗。
「张禄被刺死在屋内,大门自内反锁,窗户紧闭而没有破坏的迹象。唯一能够关上大门的,就只有张禄一个人。」宁东风慢慢闭上眼睛。
「本官想了很久……张禄虽然被刺中要害,但并没有立刻断气。为什么他不呼救?为什么他要撑着重伤的身子,拚着最后一口气,只为了要栓上大门?」
「……」元茜娘单薄的身子像风吹枯叶一样抖着。
「他是为了要保护凶手,保护那个杀死他的人。」宁东风走到窗边,抬眼看着窗外的下弦月,手指紧攀着窗框,骨节渐渐泛白。
「凶手刺伤他之后,夺门而逃。张禄倒在地上,知道自己伤得很重,一定会死……但在死前,他还是要想办法为这个凶手开脱。于是他挣扎着反锁了大门,甚至趴回桌边,还想把凶器握回自己手里。这样一来,官府若来相验,就会以为他是自 杀……张禄拚死要保护的人,会是谁呢?绝对不会是丁继。」
「……」
「元茜娘,张禄的确是……待你极好。」
元茜娘垂下了头,一口银牙咬得几欲崩裂,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滚了下来。
那年,父女两人游山玩水;到了富清,爹爹忽然得了急病死去。那混乱又悲伤的日子,如今想起来,就像作梦一样。带她离开这个梦境的,不是她从小就向往的翩翩良人,而是一个平板到令人记不住相貌的男人……
耳边,宁东风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张禄死了,丁继也死了,本官对你提出的任何疑问,你都可以推说不知道……但是,元茜娘,张禄至死都对你如此爱护,只有这件事,你却不能不知道。」
元茜娘痛苦地闭上了眼,泪水愈掉愈多。
你、你……你叫什么名字?叫茜娘啊?茜娘……嫁给我作老婆,我,我会帮
你办好你爹的丧事,会、会对你好……
无依无靠的她,只能选择握住那只粗厚的手──从此,她不再是爹亲身边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握着张禄的手,她被牵进了一个从来无法想像的苦闷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琴棋书画,没有诗酒茗花,没有甜蜜的爱语,没有热情,甚至也没有追求热情的自由……
「……我不要他爱护我……我不要……我不爱他……」元茜娘掩面而哭。「他不想让别人看到我……不想让我出门,说什么丁继会来骚扰,连窗户都封死,把我像狗一样锁在家里……我不爱他!我不爱他!谁要他爱护……谁希罕……」
谁希罕……
元茜娘的哭泣声在厢房里回荡着。

(三十五)
审得张禄遭刺死于自宅一案。
察太原元氏,为葬其父,嫁与张禄为妻;里中有丁继者,年少英壮,颇艳元氏,时以言语勾挑。元氏青春少艾,不耐张禄朴拙,遂惑于丁继,私情两结。四月十四深夜,元氏乘张禄不备,持利剪将之刺死,后奔至丁继住处,藏匿地窖之中。
然丁继虽与元氏有私,却未怀金石之坚,见元氏杀夫来依,即将其绑缚,欲卖之外地,与人作妾。元氏奋力脱困,路遇侠士黄秦相询,心中有恨,乃将杀夫之罪,尽诬丁继。黄秦闻言义愤,竟尔手刃丁继,将其头颅送至衙中,欲以结案。然事有可疑,本县询审再三,终得其情。
元氏杀害亲夫,案律应处凌迟之刑。念其本为弱女,流落异乡,被迫卖身葬父,故减一等;复念其深闺苦闷,方被丁继花言巧语所诱骗,再减一等;兼且张禄妒心甚重,封死门户,元氏难见天日,遂起逃奔之思,情实可悯,又减一等。合教唆黄秦杀死丁继之罪,拟判绞监候。
侠士黄秦,受元氏言语挑拨,杀害丁继,复引火焚烧牙婆船只;昂藏七尺之身,却被女子弄于股掌之间,虽出自义愤,实乃愚不可及。拟于各地关津张贴画像,通令缉捕,待捉拿到案,另行审讯。
再述丁继,诱人妻子,更欲卖之,虽属可恶,然罪不致死。今因元氏三言两语,惨死于江湖侠士之手,可怜可叹,亦足以为居心不良者借镜也。此判。
*****
地上落叶层层,两双鞋并肩踩踏而过,发出沙沙声响,同时也掀翻出枯败草叶下的泥土香气。 .O\z:GrSZz
「我朝律法与前朝相比,轻者更轻,重者更重。」宁东风折下道旁梅枝,抿唇道:「连减三等,还是逃不脱一个死字……死便死了,哪有好死歹死的分别?」
杜兼人轻轻握住他的手。「你觉得元茜娘可怜?」
「她是傻得可怜。」宁东风将他拉近身边,沉声道:「但罪就是罪,不会因为她可怜就不是罪。张禄确实被她所杀,丁继也确实因她而死……」
杜兼人伸手抚平他紧蹙的眉间,听他又道:「兼人,你曾说过,我这不杀之笔,总有一日要染血,果然一语成谶。我也知道会有被你说中的一天,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我当时会那么说,是因为……」
「是因为你担心我。」宁东风迅速接上他的话,露出了多日不见的微笑:「回想起来,你那时就喜欢我了。」
「那种芝麻绿豆的小事,我不记得。」杜兼人果然不肯配合。
「你好冷淡呐。」宁东风笑意变深,牵着他的手转向小径行去。
地上枯叶被踩踏的声音错落相续,最后在林间一座青石坟前安静了下来。
东边默照寺传来悠然的撞钟声。
「这是谁的坟?」杜兼人握着宁东风的手,发现他的手指渐渐冰冷。
「这是……我爹的坟。」
杜兼人睁大了眼睛:「你爹?可是这墓碑上的名字……」
宁东风放开与他相握的手,前进两步,在坟前跪下,伸指划着墓碑上的名字,用指尖拂去积在笔划中的灰尘。
「这是我爹,我爹……不姓宁。」他手抚墓碑,神情微显哀伤。
杜兼人不多追问,在他身边拜倒,朝着墓碑磕了个头。
他跪拜的动作恭敬而慎重,宁东风侧头看着他身影,眼中尽是眷恋。
待杜兼人磕头起身后,宁东风拿出线香、水酒,在墓前摆开;杜兼人退立一旁,静静看着他摆杯、倒酒、燃香。
祭拜一巡,彼此都沉默无语,只有清风带着鸟鸣声,不断从两人中间吹过。
「我爹是个讼棍。」
「讼……」棍?杜兼人愕然。
「对,不是讼师,是讼棍。我就是刻意挑这种难听的说法。」宁东风笑得寂寥又无奈:「我爹文才好,头脑更是精明,当年在南京城可是首屈一指的高明讼棍──太高明了,高明到伤天害理,算命的都说他太缺德,一生不会有子息。」
「但是他有你……」
「因为我爹名声愈来愈坏,我娘无法忍受闲言闲语,后来发现怀了我,更怕应了那些人说的话,怕我被这样的爹给拖累,因此与我爹离缘,嫁给了我养父。『宁』是我养父的姓。」
他笑着说话,那笑容却让杜兼人看了心痛。
「在我之后,我娘未再生子,也从来没提过我亲爹的事。我一直以为养父就是我亲爹。直到我中举那年,兴高采烈地回南京报喜,娘和养父却告诉我,我亲爹死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意不见了,起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懊悔和不甘。
「……到那时我才知道……那个从小到大常来看我、抱我,对我很好的『伯伯』,才是我亲爹。而他这辈子从没听人叫过他一声爹……」
杜兼人走近他,他却退了开来,摇头道:「你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吗?他帮城里的士绅写状,告倒了一个小户人家,官府判决出来,逼得那小户人家流离失所、卖女还债……」
说到此处,宁东风双拳紧握,声音微微发着抖:「结案后的某夜,他走在街上,就被个不知名的侠客一刀杀死,说是替天行道,城里人人额手称庆……就是那天夜里,我从京里铨官回来,开心得不得了;而我亲爹的人头,却被人高高挂在城门上。」
杜兼人登时恍然。
那晚,当宁东风在桌上看见丁继的人头时,只怕映在他眼中的却是他死于非命的亲爹。也难怪他读到黄秦书信中那句「替天行道」,会又悲伤又愤怒,几近疯狂。
「城里人人都说他死有余辜,不准他葬在南京,我只好带着他的骨灰一同到富清上任,把他葬在这里。刚到任时,事务繁杂,我总是到了夜里,才能够抽空到坟前祭拜思念……」
他往前两步,再度伸手抚上墓碑。
「我小时候,他常常来看我,送我很多东西。有一次,他把我抱在膝上,问我将来想做什么。我跟他说,我将来想进京考试,想做官。
「他听见我这样说,笑得很开心,告诉我:『进京赶考要很多钱,选官之后上任的旅费也要很多钱,到时候你来跟伯伯拿,要多少伯伯就给你多少。』我虽然小,也知道这样不行,他却立刻又说:『你要当个好官,知道吗?伯伯手下赚来的都是肮脏钱,但交给了你,是要让你做干净的事。』
忆及往事,宁东风微微一笑:「我到后来才知道,别说上京赶考的旅费,其实打我一出生,衣食读书种种费用,我爹都暗中补助了许多……他早立好遗嘱,身死之后,所有财产涓滴尽归于我。」
语到尽处,他面上的笑容忽又不见。
「……我是他的儿子,可是新科举人宁东风,与他却是陌生人。为了保住得来不易的官职,我在南京未曾停留,就这么走马上任……我虽然常常懊恨,恨自己不能在他有生之年承欢膝下;但我如此不孝,连为他守丧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喊他一声爹?」
杜兼人看着他哀凄无比的神情,心中明白知道,在「富清县令宁东风」那柔软的心肠底下,藏着浓浓的悲伤。他无法为亲生父亲守孝,但那丧亲的哀痛混合着懊悔,怕是会一辈子跟着他,再也化不去了。
杜兼人牵起他的手,低声道:「你当官当得如此小心翼翼,不正因为时时记着你爹的愿望吗?旁人守孝不过三年,你却得用上一生。如此孝心,谁说没有资格?」
宁东风被他牵起的手微微一缩,僵持了片刻,终究是没有抽开。
「人人都说我爹恶有恶报,全世界怕只有我觉得他不该死。」宁东风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
「……他是不该死啊!欺凌那小户人家的首恶是那个士绅,朱笔勾下判决的也不是我爹。这两年来我总是在想,若没有那昏庸蒙昧的官,我爹笔下就算真能颠倒是非,也万万没那本事害得一户人家家破人亡。」
「……」
宁东风抬头望向杜兼人,苦笑道:「你别开口,我知道我护短,是非不分,光替我爹说话……但说了再多,又有什么用?我爹他终究是死了。」
他握紧了他颤抖的手,无法接腔。
「我发过誓,绝不要变成昏庸蒙昧、任人牵引的无头苍蝇;因此丁继死时,表面上看来真相大白,但我心中仍有疑点,就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真凶是让我找着了,但……但我居然没有办法好好地跟我爹说我破了案,没让凶手逍遥法外……为什么……我明明做了该做的事……为什么我会这么难受……」
不待他说完,杜兼人已用力拉过他,将他环抱住。
宁东风没有再推拒,彷佛泄了气般靠上他身子,最后几句话说得模糊不清,声音全埋在他单薄的肩头。
杜兼人脸颊蹭着他头顶,想起童蒙时读过的书。
「……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东风,不必你爹期许吩咐,不必谁来耳提面命,你就已经是这样的人了。你天生就是要当个是非分明、又会为罪人感到悲伤的官啊……」
第一次听见他直呼自己名字,宁东风仍是没有抬头。
他紧紧抱着对方,把脸埋在他肩窝,让他身上那温暖而清雅的气味将自己包围。
杜兼人没有再说话,感觉肩头衣衫慢慢浸湿了。
在他面前,宁东风的确是好极了面子。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靠在他肩上流泪,没有像之前无数个孤独祭墓的夜晚那般趴倒在地,痛哭失声。

(完结篇)
料峭东风,吹醉面,向人如旧。
内衙小园中的梅花已经开尽,接下来的日子春意渐浓。
宁东风站在凉亭里,万分惆怅地看着稀稀落落的梅枝,喃喃埋怨道:「春意未到小湖畔,东风亭旁的桃花也还没开,我真不想走啊……」
杜兼人一边磨墨,一边笑道:「要是等桃花开了再走,你也就丢官了。」
宁东风回头看他,见他正展开宣纸,便伸手帮他压住纸边。
「我三年前到富清赴任时,正是梅花开尽的时节;两年前遇见你时,春寒料峭,也正像现在这般……」
「那么就在这春寒中离开,也算是有始有终。」杜兼人拿起笔,蘸了蘸墨。
「你要画什么?」
「画这株梅树。」
他呵了呵笔尖,左手拢起右边衣袖,蜿蜒下笔,笔下勾勒出的梅枝竟苍劲犹如龙爪擎空。
宁东风看着他皓腕在白纸上移动,微微出神。
「兼人,你记得吗?我们初识时,常在默照寺里松下弈棋。有次你说,你喜欢富清依山傍水、民风淳朴,打算在此终老,今生不再离开。」
「当然记得。」
杜兼人笔下不停,回想起那时跟他兄弟相称,两个人镇日尔虞我诈地使心机,不由得扬起浅笑。
「我当时听你那样说,只觉得寂寞心疼;但我们明日便要上京了,现在回想起那句话,反而羡慕不已。我喜欢这里,可以的话,真不想离开……湖边的桃花都还没开呐,就算有朝一日能再见到它们,也不知何年何月了。」
想到「他的」桃花,宁东风又唏嘘起来。
「你爹的坟在这,你每年都得回来的。」
「爹真好,可以留在这……我回来时又不一定是春天……我的桃花……」
听他假哭,杜兼人笑出声来,画风写意,一笔笔描出枝头仅存的几朵梅花。
「等你铨官上任,凭你四处闲晃的勤奋劲儿,一定很快就能找到当地美景的。」
「是吗?」不在意他话中讥刺,宁东风随口搭腔,凑过笑脸问道:「兼人,你觉得我这次会被派到什么样的地方?」
杜兼人抿抿嘴,答道:「富清够偏远了,这次最好离京师近一点。我们上京铨官,路途遥远,要是这次再把你派到西南,走马赴任又要再花上个把时日,这样来来回回的不活像傻子吗?」
宁东风摸着下巴说:「路程虽远,我以为你会期待与我携手同游呢。」
「要赶时间的,又不是游山玩水。」
「说得也是……」宁东风叹了口气。「县官任期短短三年,一想到每隔三年就要奔波上京,巴巴的抽那一次签,就令人心灰意懒……」
「……心灰意懒吗?」杜兼人微笑,为这幅梅枝图落了款。
宁东风接过笔,在图画上题词,脸上同样露出微笑。
「是啊,心灰意懒。」
*****
马车载着众人行李在门口相候,陆谷还在内衙里团团转。
「裳华,有没有什么东西忘了带的?有没有?」
「应该没有,这两坛酒好像是最后的了。」名唤裳华的少女从书房里走出来,左右手各抱着一大坛酒。
陆谷看着这个去年买回的「小」婢女,发现她不知何时已跟自己一般身高了。
「大人和杜先生呢?」
裳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还没上马车吗?」
「那我再去催催,你先上车吧!那两坛酒重得要命,别带啦……喂!」
「大人吩咐过,这两坛酒一定要带的。」
裳华边走边答,声音消失在长廊尽头。
陆谷迈开脚步在空荡荡的内衙里走了一圈,却没看见宁东风和杜兼人的身影。
「大人!大人!杜先生?」扯开喉咙叫唤,也只听见在廊间飘荡的回音。
两个人跑哪儿去了?陆谷脚步迈得愈来愈急,心底有种古怪的感觉。
「不会还在哪里晃荡吧?」
陆谷急匆匆地四处找寻,经过内衙小园时,凉亭桌上有一角白纸被风掀起,吸引住他的视线──
「什么东西忘了拿?」
走近一看,是一幅墨梅图,落款是杜兼人。画面空白处题了词,笔迹明显与落款人不同,每个字都往右上方歪。
「这词是大人题的嘛……」
陆谷小心地拈起图画,读着上头的题词。题的是段成己「满江红」的下半阕:
初未识,名为累;今始觉,身如寄。
把闲情换了,平生豪气。
致主安民非我事,求田问舍真良计,
看野云、出岫却飞回,元无意。
「致主安民非我事,求田问舍真良计……求田问舍?不会吧?」
陆谷僵立在小亭中,手上图画缓缓飘到了地上。
大人带着杜先生……退隐了吗……
一阵风吹来,将亭旁梅树上所剩无几的梅花,一朵朵尽数吹落。
「……」
「……」
「陆先生,您站在这里做什么?」
「嗄!?」沉浸在伤感之中的陆谷吓了一跳,转头一看身旁的小九,满腹委屈登时涌了上来:「小九……小九……」
「怎……怎么了?」小九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小九,大人他抛下我们,跟杜先生一起走啦……」陆谷苦着一张脸,状甚难过:「大人心软,我早知道他这个官做得辛苦,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只做了一任就辞官啊……还选在要上京的这天离开,这不是存心要让咱们伤心失望吗?我跟着大人做事,虽没想过飞黄腾达,可也是克勤克俭、尽心尽力……他要上京,我也是铁了心肠才决定跟随,不然富清怎能没有我呢……你也是,你跟着大人三年了吧,唉……对了,还有裳华,这孩子还不够伶俐啊!突然被丢下,教你们何去何从呢?大人,唉,亏我还口口声声叫他大人!大人他好狠的心,只要一个杜先生,把我们都……」
见陆谷滔滔不绝地哭诉起来,小九面色微显古怪:「陆先生,您在说什么?」
「大人他走啦!你瞧这!」陆谷弯腰拾起地上的图画,往小九面前一摊。
小九顺势将画接了过来,细心卷起,问道:「没别的东西了吧?」
「你……」这小子还不知道事态有多严重吗?陆谷说不出话来了。
小九又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您要找大人和杜先生的话,他们已经在马车上,而且等您很久了。」
「什……」
什么?已经在马车上了?
陆谷刚刚挤出来的满脸涕泗还来不及收回去,只是呆然望着小九。
*****
「我们先往东,兼程赶一段路,偷个一两日空闲回一趟南京,再去京师……」
轻车软榻,只有两人乘坐其中。宁东风坐没坐相地贴着杜兼人,身体随着马车摇来晃去,一脸心满意足。
「你是该回乡省亲了。」
杜兼人语气平和,右手却毫不留情的拍开了往自己腰间伸来的魔掌。
宁东风看着被打的手愣了一下,随即不屈不挠地改搂他肩膀,笑道:「除了省亲之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我要在家乡娶个老婆。」
「哦……」杜兼人微微睁大了眼睛,一时气窒。
宁东风凑过唇,在他脸上啄了一下。「骗你的。怕了吧?」
杜兼人脸一红,含糊不清的回了一句「怕什么」。
见他脸红,宁东风面有得色,忍不住将他搂得更近,两片嘴唇频频往他额头脸颊攻城掠地。「你刚刚担心了对吧?怕我真的娶妻对吧?」
杜兼人长眉微蹙,脸上红晕慢慢褪去。「因为我……」
「我才不管你怎样。」乘其不备,宁东风成功嘟起嘴,在他唇上实实在在地吻了一下。「总之不管去哪里,你都要跟着我。如果有人逼我娶老婆,那你就是我的老婆。」
这人无赖起来总是这么惹厌。杜兼人瞪着他。
「才不要。」
「喂。」
「你有什么了不起。路上要是有什么好山好水,说不定我就留下来不走了,别说京师,就连南京你都得自己去。」
「哼。」
「你……干什么!好痒……停……」
路上明明不甚颠簸,领头的马车厢却左摇右晃,还不时传出碰撞呼痛声。
跟在后头的马车维持着一定的距离,陆谷从车幔中伸出头,担忧地问道:「大人他们的车子晃得好厉害,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小九稳稳驾着车,回道:「不会的,如果发生什么事,裳华在前头驾车,会注意到的。」
「说到裳华……」陆谷咽咽口水,压低声音道:「小九……不是我要说咱们主子坏话……你觉不觉得,大人和杜先生的感情……太好了一点?」
「……」小九眼光往天空瞟,慢慢说道:「是很好,不过不会太好。」
陆谷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下,继续说道:「你也这么觉得吧?本来嘛,大人日理万机,就算喜好男色,这点小小的兴趣也是无可厚非。可是杜先生是读书人呐!就算受聘于大人幕下,好歹也要保持斯文身份,被胁占狎玩,传出去多不好听……」
「停停停。」小九听不下去,连忙打断。「陆先生,你别再说了。」
都相处两年了,他不会还看不出来吧?那两人才不是什么喜好男色、胁占狎玩的关系。
「小九,都相处两年了,你不会还看不出来吧?」陆谷低声道:「大人对杜先生异常地执着,我为了纠正这段孽缘,可是煞费苦心……当初会带裳华回来,也是见她长得跟杜先生有那么一点神似,说不定可以分散大人的注意……哪知大人对她根本没兴趣;而且最近她又像发面团一样,一下子长那么大个儿,这下大人更不可能转移目标了……」
小九斜眼盯着陆谷,没好声气地回道:「陆先生,你就别再做多余的事了。就算你找到跟杜先生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姑娘,大人还是不会动心的。」
「是吗?」陆谷垂下眉头,表情很是苦恼。「富清人少地方小,还没什么闲言闲语,要是接下来咱们被派到哪个大城,人多是非就会多,要是传了开来,大人和杜先生的名声要怎么办?」 _
小九叹口气,拿着缰绳想了半天,才慢慢说道:「这,您就不用操心了。」
前头马车里的两人互信互持、了解之深,原不需要第三个人操心。
就算马车到了埋藏他伤心记忆的江南,就算他下次赴任之地不再像富清那般民风淳朴;就算他此后会看见更多官衙里的腐 败黑暗,就算将来他朱笔之下必须一再判人死命……
「困了?」
宁东风握住杜兼人的手,询问的语气里,尽是旁人不曾听过的温柔。
「嗯。」他点了点头。
两年来,一到晌午就会想睡的习惯,还是改不掉。
宁东风让杜兼人靠上自己肩头,侧过眼,看着那张昏昏欲睡的脸,不由自主露出微笑。那因为放松而自然流露的慵懒神态总让他心头发软。
「睡一下吧。」
「你呢?你不困吗?」
「我不困,陪着你。」
「好……」杜兼人身子慢慢抽去了力气,缓缓垂下头。
过了一会儿,当宁东风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却听见快要滑到自己胸前的他,模模糊糊地说出了刚才斗嘴时的相反话:「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听见这句话,宁东风笑得脸上发光,修长的十指更与他双手紧紧相握。
过午的日头暖暖照着,马车摇晃,不知要将两人载往什么样的未来。
但他们彼此都知道,身边这个人,总会一直陪着自己。
山长水远,千里万里。

(全文完)